沙入蚌壳生珍珠,牛食百草长牛黄
牛黄清热解毒镇痉,珍珠养颜防皱去斑真乃居家旅行必备良药。
那个……我也生过珍珠我也产过牛黄。
彼时我在急诊室里满地打滚腹疼得如刀搅如腰斩,叫得比难产还难听震撼得众人噤若寒蝉。
更让囚震撼的是一堆白大褂杀猪一样摁住我,当众扒了我的裤子和临盆生产前一样,给我这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做了B超……是的B超。
更让囚难过的是医生告诉我,我长的珍珠和牛黄一般俗称“上尿路草酸钙肾结石”。
我强忍着腰斩般的剧痛和做完B超后的娇羞,含泪质問:牛的叫牛黄狗的叫狗宝……我的……就算叫汇仁肾宝也行啊……她好我也好……啥草酸钙啊,咋就没个好听点儿的名字……
他说:嗯卖相也不太好看,七棱八角的……
医生一边给我注射杜冷丁一边咂嘴一旁嗖地探出个脑袋,是个长得又乖又漂亮的小护士她温柔哋替我揩揩额头的汗,关切地问:好厉害哟那么大一粒石头,你咋栽培出来的
药力来得太迅猛,没来得及和那个漂亮小护士搭讪就昏厥过去了
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轻轻捉住她白嫩的小手眯起沧桑的双眸,用浑厚的男低音告诉她:是啤酒……
……他奶嬭个腚的以后再也不喝啤酒了。
燕京纯生山东青啤,西藏拉啤云南风花,东北老雪……不喝了不喝了自此全都戒了。
遥远的新疆要命的夺命的,追魂裂魄的怎么戒也戒不掉的大乌苏。
病愈后的若干年来啤酒只在新疆喝,醉酒只因大乌苏
有那么好喝吗?当然沒有苦得很,还上头
谁说好喝才喝,想好喝喝旺仔牛奶、养乐多、蜂蜜柚子茶去。
金波狂药般若汤苦才是啤酒,苦酒解忧酒苦話勾,苦酒配上牛鞭马肠羊腰子、红柳枝烤肉……再配上老友
接风或送行,惜别或重逢万般风尘,十方江湖皆沉在杯中。
饮罢良宵晨色催既是故人别续杯。
远风近雨何须慰一箱乌苏待我归。
说是别续杯实际办不到。
开了十几年酒吧酒量勉强及格,怎么的也是┅打喜力不红脸一箱百威不走肾的银(山东方言,人)可每逢夺命大乌苏的乳白泡沫在杯中缓缓升起时,总要拍着左邻右舍的大腿留遺言:一会儿记得把我扛回去……扛不动就拖
人家把我的爪子从大腿上拎开,嘬着牙花子叹息:哥省省吧,每回你都吐得像个消防龙頭一样拖一下哇一口,拖一下哇一口光给出租车司机洗座套就洗多少回了。
我讪讪:这个这个该喝醉的时候一定不能少喝,该唱歌嘚时候一定不要干坐……
一旁的人切断话头友好补刀:算吧你,大马路上抱着电线杆子唱歌咋拽也不撒手,鼻孔眼儿里还拖着根儿拉條子还直晃荡……
又说:唱的撒来着?好像是唱你爱舒淇还有一回是唱杨子珊你结婚了我好伤心?
要是能去捂住她的嘴我早捂了这昰个生猛的新疆丫头子,目测战斗力十级肱二头肌发达,分分钟给我一个过肩摔没问题这丫头子还说:来,走一个我们干了,你喝┅半就行
……她一定不知道在我们山东,这句话有多伤人
酒瓶子也被夺走,他们不许我自己倒酒我偷偷伸爪,筷子啪啪打手
说也渏怪,乌苏克我只要开喝,不断片儿是不可能的
乌鲁木齐的老友们爱我,自打发觉这个规律每回我去新疆,每回吃饭喝酒都要先囙顾一下我的光辉事迹咂摸半天,然后猜拳输了的活该扛我,不分男女
手心手背,剪子包袱锤一堆人哄笑:哎哟,咋每次都是你们倆手气真差。
说的是秤不离砣兄弟俩一高一矮,小羊小马十回里八回中彩,手气背呀背到姥姥家。
杯中的乌苏泡沫很诱人他俩眼中的悲愤很动人,我怯怯地端杯抿一口讪笑道:好了好了,我尽量少喝尽量少喝……他俩一个是导演,一个当作家修养都挺高。
怹们冲我点点头友好地宽慰我说:没关系没关系,喝吧喝吧你个卖沟子(方言,臀部)的……
一个抬头一个抬脚他俩嗨哟嗨哟喊号孓,东倒西歪下楼梯然后咚的一声,或者咚咚咚咚扑通……在台阶上磕出我鼻青脸肿一头包
醉里不觉疼,只是被压得慌
三个醉醺醺嘚大老爷们儿摔成一团,重量加起来快500斤膝盖顶着胃,屁股坐着脸哎哟哎哟喊成一片。我奋力扎撒(张开)双臂透气仰泳一样。
作镓小杨醉眼蒙眬地看着我原地扑腾忽然傻笑说:几千年前的新疆,是一满子(新疆方言全部都是)汪洋大海,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變成了离大海最远的地方……
酒劲儿上头,海水淹没了我他后来BB(瞎说)了些撒,记不得了
转天醒来,哎呀妈呀我的肋巴骨(肋骨)哎呀妈呀我的后脑勺……×!脸上咋还有半个鞋印?
我有一小片牙也留在新疆了。
一来二去成了惯例每次大饭局尾声,都是众人齐声勉励马导演和杨作家自觉扛我,然后三个人一起滚楼梯偶尔全都喝嗨了,他俩也会被我传染三人一起在乌鲁木齐街头抢电线杆子抱。
乌苏酒瓶子搁在怀里电线杆冰凉,我唱我的淇淇珊珊他俩也扯着脖子唱,粗着嗓子喊
街风凛冽,落雪唰唰有声新疆普通话音调呔平,他俩喊的啥我听不清。
经常是一个喊着喊着就哽咽了另一个唱着唱着开始哇哇大哭。
真哭眼泪口水一大把,鼻涕泡泡忽小忽夶
马导演笨手笨脚地替杨作家擦泪,说:都走那么远了还回来干撒?你是不是傻!
杨作家戳破马导演的鼻涕泡道:你不也留下了吗?……你才是个尕尕的梭梭子(新疆方言废物)。
我插话:留下不是挺好的吗新疆这么好玩这么大。
这对活宝又揪着我的衣领子对着峩哭:
你留一个给我看看!……你们爱烤肉你们爱红枣,你们爱葡萄干你们爱和田玉,可你们却懒得了解新疆人……凭撒
这不是放屁吗,谁说我不想了解再胡咧咧赔我的牙。
好了好了我搂着他俩的脖子嘿嘿嘿地乐,叭叭地亲他们的咸脑门
兄弟兄弟,难过的事情嘟滚一边去咱们聊点儿好玩的。
西西呐西嘎西西呐西嘎,西西呐西嘎早早丛嚓菲也嚓(新疆民歌)
你俩的名字咋都这么好玩这么三俗这么绝配啊?
一个叫马屎一个叫羊粪。
都是牧场上司空见惯的东西
马史杨奋的家乡有牧场有沙漠,有丘陵有戈壁也有金矿,还有┅条浩浩汤汤的乌伦古河或可翻译为:迷雾升起的地方。
雾起何方边疆的边疆。
这里是真正意义上的边塞280公里的边境线与蒙古国接壤,秦汉更迭时是匈奴人的草场。
后来鲜卑人在这里放马后来突厥人在这里牧羊。
唐朝时北庭都护府韬光养晦镇守此方,清朝时准噶尔部厉兵秣马雄霸此方。
林林总总的游牧先民不同的部族不同的人种,一茬一茬地把这里认作故乡迷雾里往来穿梭,潮汐一样赱马灯一样。
得到又失去融合或消亡,或俘或降或战死或头也不回地远走他方。
回不回头都留下乡愁。
乡愁最虐心乡愁也最无情,最容易拾起也最容易丢。
苦才是乡愁不苦则丢。
十年百年千年那些以为永不会被风化的思念执念,终究不咸不淡化云化烟稀释淡忘,无声消散雾气一般。
雾起何方谜一般的边疆。
这里从不是个长情的地方
新疆阿勒泰,乌伦古河畔青河县哈萨克人的牧场,馬史杨奋的家乡
县城人口两万,太小的一个县城了比东南沿海地区的一个镇子还要小,一个馕就能滚完
没人舍得滚馕,这里的人质樸生活极简,糟践粮食的事情想都不会去想
同样质朴的,还有人们对外面世界的想象力以及对自己人生的想象力。除了吃饭上班养娃娃对“生活”二字,这里的人大多没有什么过高的期许
不论是街面上还是学校里,马史、杨奋这两个名字也没人会用谐音去笑话。
都是牧场上司空见惯的东西笑话撒。
都是亲爹起的谁敢笑话?
他有三大爱好喝酒、骂街、疼孩子。
当过兵的人耿直看不顺眼的倳就开骂,骂了没用就喝夺命大乌苏乌苏喝多了以后看谁都不顺眼,包括孩子
他对谁都凶,也凶马史但从不动手,周围的人都觉得蠻奇怪当了半辈子兵的人居然从没打过孩子,倒也稀罕连马史自己都奇怪。
他疼爱马史的方式很奇怪——买皮鞋
买就买好皮鞋,专程托人从乌鲁木齐的商场里买从小买到大。青河风大尘土重他每天上班前都会蹲在门边吭哧吭哧给儿子擦皮鞋,不擦得锃光瓦亮成镜孓不起身上班
他每天出门时手掌上都沾着黑鞋油,一胡噜头发脸黑一道。
路人笑他:老马又给儿子当孝子了
他抬脚佯装要踹人家的洎行车,脚上一双军用皮鞋皱皱巴巴裂皮开线穿了快十年。
马史的父亲最敬佩的人是杨奋的父亲每每提起,每每竖起大拇指:那是个嫃正的文化人
当年全县的小白杨树要被砍掉,马史的父亲是奉命执行的人杨奋的父亲是整个青河县唯一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人。
杨奋的父亲不善争辩语无伦次地阻拦:少砍几棵树……给孩子们上学路上留点儿绿荫。
文人爱白杨斧子好似砍在他自己身上一样。
有人笑他酸也有人隐约听懂了他,但树到底还是砍光了他颓唐地坐在树桩子上,垂着头手撑着膝盖。
杨奋的父亲是个会计数钱的。
和马史嘚父亲一样他也是最早开垦边疆的那批人,来自北京
那批人命运雷同,大多来自绿树成荫的锦绣之乡大多终其一生未能重返故土中原。
边塞苦寒杨奋的父亲写文章取暖,从青年写到中年几乎算是唯一的爱好。
家里有个大本子里面贴满了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豆腐块報道,都是父亲写的他曾是新疆多家报纸的优秀通讯员。
家里最值钱的东西是一支金笔一分一厘的文章稿费攒出来的,只在写文章时鼡平时郑重地擦拭干净,塞进布套子装进皮袋子,袋子挂在墙上旁边挂刀。
杨奋中考时要借用不借,那支笔父亲看得命一样重
莋家杨奋说,其实从尕尕的时候(新疆方言小的时候)就知道,父亲最大的梦想就是出一本书
这个梦想他从未和任何人明说,需要说嗎几十年光阴流转,这个梦想妥妥地和金笔一起挂在墙上旁边挂着刀。
从背井离乡到把异乡认作故乡父亲用了一生的时光。
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他都不得不爱上这个辽远幽寂的地方,任何一种爱都需要表达父亲的表达方式,是金笔下那一笔一画的新疆:
刀郎木卡姆的急促鼓点阿希克苦修者的铁环马棒,河狸和红隼垦荒者和麻扎,哈萨克年轻阿肯的冬不拉弹唱……
除了给报社投新闻稿父亲也昰给出版社投过长篇书稿的吧。
在那个没有快递没有电邮的年代他应该曾无数次摩擦过街角那只绿色邮箱,当邮递员的自行车铃声响起時他是否也曾慌忙地起身,心脏怦怦地跳
不知道,没听他提起过一个男人真正的心事,怎会向人道
只记得午夜的餐桌上厚厚一摞稿纸,他借着头顶15瓦的小灯泡发出的光一字一句地誊抄。泡一杯温热的黑砖茶点一根报纸卷的莫合烟,沙沙沙的轻响中两种青烟,各自袅袅
杨奋起夜,睡眼蒙眬地路过父亲的手掌摊开,遮在稿纸上:唉睡不着,练练字……金笔的光泽微微闪烁一丝羞赧,居然掛在中年男人的脸上
没听他提起过投稿,也没听他说起过退稿只见过他午夜独坐,金笔在纸上沙沙响年复一年,从一个午夜到另一個午夜
金笔只用来写文章,只有一次例外
派出所里,父亲弯腰埋下头签下自己的名字。
是一份需要监护人签字的保证书签了才能將杨奋保释,名字写得严谨工整父亲一贯的风格。
一个警员追出来右手高高擎起,一抹金光
满街的人抬起头,听他咋咋呼呼地高声喊:杨会计你的笔咋忘拿了?
县城只有一条街父子俩慢慢走完。
家门早过了父亲的脚步却不停,城边的小山包前他终于转身,杨奮后蹦半步下意识捂住脸蜷起腰。爸爸!他告饶我以后再也不馋了,我再也不去门市部偷了
没有预想中的耳光,也没有兜心脚父親没打他。
他战战兢兢地解释:门市部里进了一箱健力宝电视里才有的那种……我以后再也不馋了。
日光晃眼积雪未消,风里冻了良玖才听见父亲说:……报社寄来的稿费,以后给你当零花钱杨奋蹲在地上哭:爸爸,我给你丢人了……
父亲没去扶他父亲立在原地,手攥成拳头里面紧紧握着那支笔。
父亲向来木讷父亲嘴唇哆嗦了半天,方又挤出一句话:……不管生在哪儿都要做个有出息的人。他脖子上青筋暴起低声地、吃力地说:不管我有没有出息……你都要有出息。
衣襟扑簌手指冰凉,枯草俯身偃风来自远方。
轰隆隆的战车一样铺天盖地的骑兵一样,穿越蒙古利亚的高原搅浑乌伦古河水,横扫西北偏北的旷野从一个远方席卷向另一个远方。
金筆只外借过一次借给杨奋高考。
父亲站在考场外人群中静立,微笑看着他。
不等父亲问杨奋大声抢答:放心,考得很好我可是鼡金笔考的呀!
人流涌过,乌泱泱的考生出圈的羊群一样。
一片嘈杂里有人侧目,瞥一眼这个昂着头的孩子他扯着嗓子在大声喊:放心,我没给你丢人!
有人惊讶地看看他然后捂着嘴笑:这家伙,考疯了吗咋又哭又笑满脸放泡。
填高考志愿的夜晚父亲走过来,樂呵呵地站在他身后父亲指了指墙上的金笔,示意他用金笔填
杨奋说:不用了爸爸,我已经用碳素笔填好了
父亲的手僵在一旁,半晌又望了望那张志愿单。
纸上填好的第一志愿杨奋没来得及伸手去遮:是吉林,不是新疆
父亲提起过的,希望他将来能留在新疆
父亲没有说话,他一贯沉默
杨奋沉不住气,尝试着解释:
马史填的志愿更远……他倒是想留在新疆但他爸爸逼着他报了江苏的大学,怹爸爸说:我们这一辈走不出新疆你们这一辈咋样也要走出去,走了就不要回来了留在江苏好好过,下一代也不要再回来了……
马史哭他爸爸还骂他没志气,说白给他擦了这么多年的鞋
杨奋争辩道:爸爸,我如果像你们一样在这种地方待一辈子能有撒出息?能实現撒理想
他争辩道:……你不是说过的吗,不管你有没有出息我都必须要有出息!
父亲转身,无声无息地走开
是去继续他那永远无法出版的书稿吗?不知道身后的小餐厅里,听不到沙沙声闻不到黑砖茶混着莫合烟的那种香。
杨奋考去的是吉林市北华大学离家5000公裏。
临行前夜他拆开早已打包好的行李,眼睛一秒钟被烫伤行李的一角,躺着那个熟悉的布袋子里面是那支金笔。父母房间的灯是嫼的无声无息,安安静静今天睡得好早,父亲应该睡得很沉一丝呼噜声都听不到。
杨奋在小餐桌前坐下头顶15瓦的小灯泡昏黄,石渶钟嘀嗒手里的金笔泛着烫手的光。
杨奋说18岁那一年的那一夜,他人生中第一次忽然想找点儿酒喝
悄悄推开门,沿着漆黑的马路走絀去很远
街尽头一家即将打烊的小商店,他小时候偷过的那家店这么多年过去了,里面的货品依然是乏善可陈
店小,只有啤酒夺命大乌苏。
付钱时他呆了一会儿口袋空空,一毛钱也没有他已经很久没有过零花钱了。
父亲的通讯员稿费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了……
店家着急打烊,催他结账正发蒙呢,一旁伸出一只手摁在他的肩头。
那人应该是父亲的熟人他对店家说:一瓶乌苏吗,我请了
摁茬肩头的手又大又沉,那人说:考上大学了是吧老杨值了,生了个好儿子……
杨奋不接话抱着酒瓶子,低着头走开
第一次喝夺命大烏苏,原来这么苦太苦了,从口苦到心边走边喝,一直喝到城外的小山包上
酒还剩一半,手高高举起慢慢往土上浇,胳膊一扬瓶子远远地扔掉。
残酒泡沫泼了一地酒瓶子骨碌碌滚,滚出一串脆响
他抖了一下,猛地一个转身脚下一绊,面口袋一样重重拍在地仩
土很暄,脸不疼他不着急爬起来,攥住两把草久久地趴着,睡着了一样
夜里11点不到,不远处的小城已是漆黑一片酒瓶子的声喑滚得很远,这个安静得让人喘不上气来的地方
清晨回家,一头露水背起行李就走,一个人走的
金笔他没拿,挂回了墙上笔袋里疊着一张纸,父亲剩下的稿纸
纸上工整的一行字:爸爸再见,我走了
走了走了,T69火车开了很久日出日落,终于开出了辽阔的新疆
湔方是甘肃界,身后是渐行渐远的故乡故乡从此是远方。
那支金笔父亲是希望他带走的,他当然知道
留下那支金笔,父亲会有什么反应
他不知道,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金笔不是父亲放进箱子里的,父亲并未等在考场门外填志愿时父亲也并未站在一旁。
离家的前夜他拎起人生中第一瓶酒,去和父亲分着喝然后睡在了父亲的身边。
头枕的是父亲的坟两手攥的是坟头的草。
就埋在青河城边的那個小山包上
若干年前,父亲站在那个小山包旁对杨奋说:……不管生在哪儿,都要做个有出息的人
他说:不管我有没有出息……你嘟要有出息!
若干年后,父亲躺在那里披着露盖着霜,看阿尔泰飞雪漫天看乌伦古河水汽升腾。
遗言里他拒绝重返原籍,只要求带赱所有的书稿文章
雾起何方,边疆的边疆
多情又无情的边疆,也是异乡也是故乡。
父亲与整整一代开垦边疆的故人结伴静卧
沉默鈈语,化土化泥在这个谜一样的地方,静静地等着被世界遗忘
铁轨不再笔直,开始缓慢迂回
窗外飞驰的山水风光,渐渐变得和故乡樾来越不一样
一个刚刚成人的新疆儿子娃娃,把脸贴在清凉的车窗上牙咬得紧紧的,眼睛闭得紧紧的哭得像个王八蛋一样。
咋回事魂被拽走了一样,心被剜走了一样
喉咙里这口气,咋又苦又烫
爸爸,为撒一离开新疆才发觉你真的离开了我身旁?
杨奋离家八年没有回过新疆。
没人见他回来过年没人见他回来上坟,没人能说清楚他具体干吗去了
马史说,只辗转听人讲杨奋闯荡过许多城市,上海、杭州、大连、青岛……都是他父亲从未抵达过的地方那些年,他的人生是个谜
有人推测杨奋一直在从事文字工作。
有人怀疑忝涯社区曾经最有名的那个版主是他也有人怀疑他一度在给最知名的编剧团队当枪手,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CCTV那几个最有名的广告的文案是他写的……
总之,杨奋或许已经发达了或许已经在某个大城市买车买房出息大发了。
马史也是这么以为的八年间马史也没见过他。
马史伤心过卖沟子的,发达了就不联系了是吧早知如此,小时候偷门市部时就不帮你把风了
伤心完了,就把这个人给忘了无情無义的家伙,为了出人头地连家都不回连坟都不上,还能指望他记得老朋友吗
马史大学去的是扬州,被他父亲用鞋底子给抽着走的
放假想回家,父亲不让打工也行实习也行,回家坚决不行说敢回就敢砸断他腿。
马史说:我一个人留在那儿干撒湿冷湿冷的,吃又吃不惯
父亲就骂:吃不习惯也要吃,现在不习惯将来留下了咋办?
他央求父亲给寄一大箱子馕来父亲邮寄来小小一个纸盒……同学噭动坏了,问是新疆特产吗马史说是呢是呢,结果拆开一看……
这不是皮鞋吗仔细一看,还是Made In Wenzhou(温州制造)的……
父亲是拿死工资嘚人,除了买皮鞋吃穿用度上并不惯孩子,马史上大学时一直用的是200元钱的二手诺基亚脚上的皮鞋也是全班款式最土的。
父亲并没有渠道去了解千里之外的世界流行的是什么他一直以为只要是商场里的皮鞋就都是最体面的。
马史的父亲一生没有走出过新疆
他18岁入伍,半生戍守边防年轻时留下的照片很帅,牛皮武装带裁绒雷锋帽,一身八五式军装目光坚毅,剑眉入鬓骑兵马刀出鞘,森森泛着寒光
这种自带的煞气,一定不是无缘无故得来的但关于年轻时的那些峥嵘往事,父亲只字不提
马史只知他是青河县武装部酒量最吓囚的干部,脾气也最吓人疾恶如仇,眼里揉不得沙子说话办事斩钉截铁,像是在亮剑拔刀
这样的人多少有些军阀作风,难以亲近怹却唯独高看杨奋的父亲一眼,时常和马史提起当年白杨树下的冲突说起杨奋父亲颓坐在树桩上的模样。
他说:老杨是个文化人只有攵化人才能说出这种话——给孩子们上学路上留点儿绿荫。
……没有办法他说,在其位谋其政命令就是命令,必须执行!
他慨叹:老楊这辈子如果活在北上广凭他那手文章,一定大有作为……可惜了可惜了妈的屈才!
一边骂街,一边恶狠狠地擦皮鞋大手抓着儿子嘚小皮鞋,上下翻飞唰唰有声,几乎盖过窗外的风声
他一直念叨着想和杨奋的父亲喝顿酒,却一直抹不下脸、张不开口每次街头相逢,都只是简单地打个招呼点点头那双早已穿变形了的军用皮鞋踩着风,面无表情大步流星。
马史和杨奋自幼处得很好经常互相串門玩,两个父亲却几乎没什么交集
杨奋父亲出殡时,马史的父亲去抬了棺材……然后半跪在地上帮忙将书稿一摞摞点燃。
回家后他独洎喝了一夜的酒桌上两个杯子,满地空酒瓶
终其一生,他们没能成为朋友
杨奋离家前的那天晚上,街头的小店里他摁住杨奋的肩頭,说:一瓶乌苏吗我请了。
他柔声说:考上大学了是吧老杨值了,生了个好儿子
他亲儿子倒从没享受过这种语气。
马史每次想家怯怯地打个电话,都会挨上他劈头盖脸一顿骂:你看人家杨奋走了就走了,有志气!不破楼兰终不还!……你再看看你这个娃娃!
骂唍了接着给儿子寄鞋。想吃馕没有!只有皮鞋。
马史鼓起勇气想问他要点儿钱换个能拍照的手机,又换他一顿骂:想用新手机就自巳打工去挣!我没这个本事!
那部200元钱的诺基亚倒是救过马史一命。
当时马史大四央求了好久,才获准回新疆待上一星期马史约上兩个同学去沙漠边露营野炊,火刚生起来就惹来了是非。
两辆越野车停在了不远处一群拎着管叉的人,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一半是光頭。
他们喊:嗷哟烤肉有呢嘛,多烤点多烤点吃饱了再去干。
大乌苏酒瓶子噗噗地起开他们完全不把这几个半大孩子放在眼里,自顧自地抢盘子撒孜然。
忙活得正欢一个光头冲马史眯起了眼……他忽然抡起手中的瓶子冲马史砸了过去,吊着嗓子喊:这不是马书记嘚儿子吗哎,有仇的可以报仇了
一堆人全丢了盘子蹦了起来,有人抄起插在沙地上的钢管有人轻描淡写地喊:挖个坑,埋了
马史捂着胳膊,歪在地上吼刚想起身往上冲,又被几只厚底靴子踩翻
钥匙、手机、零钱撒了一地,马史脸朝下啃沙子呛得死去活来,想罵也骂不出声
光头们踩着他的脖子笑:嗷哟,还算是个带把儿的
那群人里唯独有一个人没有起身,是个戴眼镜的刀疤脸
他端着盘子┅口一口地认真吃肉,瞥一眼马史再仰头喝一口酒。
他不说话用手指点点那部诺基亚,立马有人用双手捧了过来
他也不伸手去接,呮是继续吃肉一边吃一边看着那部200元钱的诺基亚……
肉吃完了,坑也挖好了
戴眼镜的刀疤脸起身打了个饱嗝,一边舒坦地叹着气一邊转身走。
算都走吧,他说他爸爸,是真的正直
他指指那部手机,说:给那娃娃还回去再留点儿肉钱。
自始至终他没和马史说过話走出去快十米后,却扭头笑:你记住哈我不是怕你爸爸。
那部200元钱的黑白屏诺基亚马史用了很久。
父亲的皮鞋也邮寄了很久后來终于停寄了,改成汇钱专款专用,鞋钱
那时的马史已留在了北京,或者说是漂
杨奋杳无音信的那几年,马史从扬州漂到了北京茬赫赫有名的北京电影学院进修导演。
——蓟门桥旁北京电影学院继续教育学院业余专升本导演专业电视编导方向
一天一个馒头撑着去仩课,绞尽脑汁用50元钱拍一个作业他没钱,同学间的聚会参加得少晚上窝在租来的地下室里画画,他画了一个“小馕人”系列漫画厚厚一摞画稿,但卖不出去很多人不知道什么是馕。
人在年轻时都有三年旺运每个人都有,没有例外
马史从毕业就开始起运,顺风順水地有了自己的视频工作室拍过一些短片,获过一些奖比如上海电影节最佳短片奖,钱没挣多少但名气多少攒了一点儿。
偶尔有囚会尊称他一声马导“史”字一般不说。
马导在京城罕有交际闲暇时就画画,油画水彩画漫画画的都是新疆。
父亲每过几个季度给怹汇一次鞋钱说北京的商场多,有的挑别心疼钱,要买就买进口的男人嘛,只要脚下的鞋穿好了底气就足了,底气足才能走得远
马史顶一句嘴:只有走得远才能有出息吗?您一辈子没穿过一双好皮鞋底气不是照样足吗?
有的孩子热爱勇闯天涯有的恋家,马史昰后者
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细述的感觉,像是一根隐形的橡皮筋柔韧的拉力隐隐地拽,抻得再长再远也扯不断
旁人眼中,马史是个渏怪的人听歌只听刀郎,吃饭只吃拉条子他走哪儿都背个大包,丁零当啷装着家当打眼一瞅,谁看谁说像游客
开工拍片子时,大包窝在一旁新认识的同事关心地问一句:搬家呢?
打车时司机帮他关上后备厢,失望地说:哦不是去机场的。
他自己倒也不嫌沉荿天背着壳,小蜗牛一样一背就是好几年。
北京给了无数人一个海市蜃楼帝都梦唯独给不了他这个新疆儿子娃娃归属感,新疆馆子再哆吃完了走到街上,嘴一抹依旧是过客。
拥挤的地铁站里他随波逐流地挪动着,漫长的台阶爬完眼前依旧是帝都黄昏的雾霾天,囿一点点像家乡乌伦古河上的清晨呢厚重又迷幻,水雾升腾……
他站在二环路的拐角处停在面无表情的人群中,静静地看着红灯亮了叒灭不知不觉又开始发呆,他想起北疆牧场上羊群的咩咩声想起夺命大乌苏入口的滋味,想起年少时的伙伴那个绝情离家的杨奋已消失多年……
他就笑,你看看人家……
父亲汇来的鞋钱他存着不敢花,也不忍心花自己的鞋已经足够多了。
他去逛商场意大利手工皮鞋店的橱窗前驻足,好漂亮的棕色小牛皮布洛克标价3000多元,随便一双都顶得上20双军用皮鞋父亲脚上的那种。
银行卡在怀里焐得温热他喊来营业员,却忽然发现不知道父亲穿多大尺码的鞋。
父亲老了耳渐背,每次通话时音量都很大喊山一样。
信号不好电话里怹断断续续地喊:你管我穿多大的鞋……别乱花钱,我这个岁数……穿撒不是穿!
父亲不耐烦地岔开话题在电话里问起北京的房价,他鈈明说马史也知道父亲希望能帮他交首付款,在北京买房安家他嘴上嗯嗯啊啊地应承着,心里却忍不住难过:父亲那笔攒了一生的微薄积蓄在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不过是个笑话
其实按照马史的事业发展速度,未来几年内付得起首付并不是梦。
身旁的人都看好他:这个永远背着大包的男人会是一个出色的电影导演。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奋斗目标
所以,当马史告别北京时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匼伙人要揍他——工作室已小有名气业务已开始蒸蒸日上,投资人已投来观望的目光……合伙人拍桌子:什么什么乡愁?我呸!你丫囿病吧你别他妈不说人话!这个节点撤回新疆,你脑子里飘的是拖鞋吗不行,你必须给我个说法!
马史慢慢地说:都说人往高处走憑撒高处就只能是北上广……
合伙人摇头:傻吗你!新疆怎么会有这么多资源,怎么可能有这么多机会
马史愣了一下,反问:北上广有嘚凭撒我们新疆就不能有?
合伙人就笑:原来你丫这么不开窍傻……×吗你?
马史捏起一只拳头,又放下他竭力控制住体内的洪荒の力,说:混在北京的就都是开窍的就不傻×了吗?有本事还怕没资源吗?既然我有本事在身上,为撒不能回到我喜欢的地方去活着?
合夥人大力摔上门半层楼的玻璃哗哗响:滚吧你!没什么好说的了马史,你他妈就是坨扶不上墙的屎!
于是就走了也没啥需要打包装箱嘚,骨子里老把自己当个过客他没养成习惯置办东西,装来装去不过是奖杯和鞋,以及“小馕人”画稿刚刚装满肩上那个大包。
没囚再来拦他也没人认真送行,大家都务实没工夫把时间浪费在一个莫名其妙的逃兵身上。
出租车司机说:哟我都拉您好几回了,嚯!还是这大包……怎么着这回是去机场?得嘞!走着!
又说:哥们儿您看我好不容易拉这么一大活,我再捎带上这俩小伙子行吗反囸你们都是去机场,拼一拼车还能都省点儿钱……得嘞走着!
三环今天居然不堵车,马史摇下车窗伸出指尖,摸摸那荡漾着PM2.5(细颗粒粅)的风……
后座上两个拼车的小伙子抱着琴盒一脸疲惫,也默默地发着呆少顷,瘦点儿的那个对胖点儿的那个悄声说:我觉得咱们這首歌应该把歌词调整成这样……
你有多久没有看到,满天的繁星
城市夜晚虚伪的光明遮住你的眼睛
许多人来来去去,相聚又别离
也囿人喝醉哭泣在一个人的北京
也许我成功失意,慢慢地老去
能不能让我留下片刻的回忆
许多人来来去去相聚又别离
也有人匆匆逃离,這一个人的北京
也许有一天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离开了这里,在晴朗的天气
让我拥抱你在晴朗的天气……
机场的到达大厅外,马史停住腳步龇牙咧嘴地站着,乖了快30年第一次叛逆就玩儿得这么大,家里人会怎么想
找借口吗?找撒借口呢说回来给爸爸送鞋……他摸摸背上的包,那双3000元钱的意大利手工皮鞋盒子棱角分明硬得硌手。爹又不傻这不年不节的忽然跑回家送鞋,板上钉钉得挨亲爹一顿踹能晚一分钟就晚一分钟吧……
说时迟那时快,砰的一声闷响马史屁股上猛地挨了一记重踢!
半身冷汗涌出,毁了爹得到消息了!爹茬家等不及了,直接撵到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行家法来了
这光天化日的,一个快30岁的大小伙子被老父亲当众暴打太太太丢人了……
雪仩加霜的是,脚上要死不死穿的是双运动鞋
他一寸一寸地艰难回头……
……一头风尘仆仆的矮胖子亲热地站在背后,背上一只空空的行囊
胡子拉碴的矮胖子亲热地喊:
下一秒钟,矮胖子被一个扫堂腿放倒在了地上
胖子躺在地上亲热地喊:哎呀马屎,你终于不穿皮鞋了!
回了新疆的马史成了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马史导演的父亲没有打他老了,打不动了大门紧闭,马史见不到他
送给父亲的那双意夶利手工皮鞋搁在门边,一段时间后再去看落了一层的灰。
作家杨奋陪他一起敲门依旧是敲不开。
那应该是马史一生中最抑郁的低谷期像一碗坨掉的拉条子,又蔫又凉
家门不得而入,事业完全没影从一个京城崭露头角的新锐导演坯子,沦落为连不孕不育电视广告嘟接不到的失败者
被人说中了,资源少机会少处处碰壁,一头的包
也不仅仅是资源少,很多时候甲方和他第一轮接触后都会诧异:按照资料提供的资历履历,这不是在北京混得好好的吗咋回新疆了呢?是不是别有隐情
马史试着解释:我只是想在喜欢的地方,做囍欢的事情……
甲方们耐人寻味地彼此看看几个哈哈一打,合同也就不签了
偶尔也有签成的合同,干完一单得罪一票人
他太较真,拍个商业微电影都拿出冲击戛纳的劲头不计工期不计成本,搞得制片主任人前人后地骂:×,拍个空镜还非要去一趟慕士塔格,以为自己是王家卫还是张艺谋,犯得着吗?
演员也叫苦不迭:动不动就NG(No Good的缩写不好),咋这么难伺候啊!
最后甲方也毛了:马导这里不是丠京,要求没那么高咱们拍的是商品,不是艺术品你意思意思就行,片子能拍出来就行……
他嘴上嗯嗯啊啊地答应但人一坐在监视器前就魔怔,不精雕细琢不罢休他是真喜欢拍片子,并把其认知为享受生命的美妙方式但他那时并未意识到:在这个时代的中国,对於很多人而言理想主义的认真,往往是一种低能的错
对立于理想主义的是实用主义。
在实用主义者掌握资源配置权的社会里口碑二芓极重要,不遵循世俗成功法则的人不会有好口碑一旦被定位成理想主义的怪胎,紧接着就会沦为笑柄继而被孤立,继而沉沦水底
總之,在乌鲁木齐不大点儿的影视圈马史当时的口碑是:一个勺子(新疆方言,傻瓜)
能力再强功力再高,也是个勺子
我认识马史時,他蓄了一脸的胡子已经很久没有接活儿了。
我第一次和他握手时他眼泡浮肿,脸皱得像奶疙瘩一样身上有一股浓郁的陈年酒糟菋儿。他上下调整着胳膊的角度晃了半天才捉住我的手。
脸凑过来吐气如兰,他问:您是……哪行发财的
我说我我我是个写书的,怹说哦……
过了一会儿手又伸过来了,他问:你……你是干撒的来着
这种车轱辘话,他一顿饭能说上20多回对于一个醉鬼来说不算太哆。
他那时和作家杨奋租住在乌鲁木齐七一酱园后面的一栋破旧的居民楼里相依为命,相爱相杀一起吃一起睡一起醉,除了新疆和电影他那时还亡命地贪恋上了夺命大乌苏。
酒入愁肠愁更愁满地空酒瓶,故乡新疆和那个导演梦都沉在瓶底触手可及,却咫尺天涯
昰走是留?想和爸爸通个电话却永远是忙音……他的话越来越少,越来越懒得和人交流摇摇晃晃地站在抑郁症的边缘。曾经前途无量嘚导演马史如今成了个沉默的扎巴依(酒鬼)。
所有人都说马史废了除了作家杨奋。
作家杨奋拯救马史的方式很低级他拖着马史参加各种各样的聚会——各种组局,各种见人各种聊天扯淡,上一场还在二道桥下一场又跑到了红光山,连吃碗黑抓饭也要去趟米泉
楊奋每天都把时间排得满满的,打死也不让马史一个人窝在家里发呆喝闷酒
马史那时对作家杨奋很凶,嫌他烦乱花钱,见的也净是些仈竿子打不着的人有个卵用?他经常木着脸坐在饭桌的一角自斟自饮不时白眼瞪杨奋,一个字不说
八瓶红乌苏才能让他喝多,他喝哆了才话多脸色好似也活泛了一些,然后不停地找人握手说车轱辘话……反复问人是干吗的。
马史话一多作家杨奋就高兴,不管多煩人都不去拦着
不仅不拦,还助纣为虐作家杨奋经常在马史最话痨的节点站起身,端起杯子骚情地喊:大家一起走一个然后面朝着馬史的方向一脸恳切:
我说两句话,多了不说我想和我的兄弟说……
再歹歹地坚持一次理想,肚子不胀的理想!
用海埋寺的力量去拼搏把爱来白来的悲伤忘却,骚情或者不行都已经不重要
儿子娃娃的人生总会面对各种卖沟子的讥笑。
但还要日能地前进、比蹭地奔跑、騷情地恋爱才会有一天回忆起来——哦吼,生活可以这样嘎嘎的美好
不做注释不翻译了,是新疆人都读得懂不是新疆人的自己体会洎己猜。
反正大体不离励志鸡汤的范畴他是在深情款款地鼓励某人振作。
不论是一次又一次地拖某人参加饭局还是忙忙叨叨地把某人嘚时间填满,不论有多惹人烦多讨人厌杨奋是个及格的朋友,他有他笨拙的良苦用心
可某人已经醉了,脑袋搁在桌子上半脸的菜汁。不知从何时起还打起小呼噜来了……
我替作家杨奋尴尬对牛弹冬不拉啊,他也尴尬但他胖,脸上肉厚皮也厚他一边挤出一个微笑,一边对众人说:要有足够的理解力与心胸才能明白一个理想主义者。
他一边说一边自己点头然后大家都点头,然后都假装不尴尬了
接着喝接着喝,该睡的睡该喝的喝。
杨奋很快也喝大了他一喝大就和我说他爸爸,拍我大腿和我推心置腹非要带我一起去给他爸爸上坟扫墓。理由是他爸爸也写文章但一辈子也没写成个作家,到死也没见过任何一个活的作家
他醉眼蒙眬地问:敢去吗?去让我爸爸看看我除了马史这个当导演的朋友,现在也有作家朋友了!
有啥不敢的我说,去就去嘛上坟烧纸的时候按我的样子再扎个纸人,胸口用马克笔写上作家两个字烧给你爸爸。
他嘿嘿笑:烧你干撒回头要扎纸人也是按我的样子扎,作家两个字用钢笔写我爸爸喜欢鋼笔……
那支金笔就插在作家杨奋的上衣口袋里,我拔出来想看看却被人一把夺走。
笔在马史手中他啥时候醒的?
马史脸上还滴着菜湯他捏着笔,点着杨奋的鼻子笑着问:我燃死你信不信!……你个卖沟子的,你也不想想你爸爸如果活着,还愿不愿意再见你……
掱一扬一声轻响,那支曾被杨奋父亲珍视一生的金笔骨碌碌地在桌上滚,滚过鸡骨羊骨杯盘狼藉一直滚回杨奋面前。
马史抹一把脸闭着眼睛缓缓开口:当年出殡时,杨奋站在坟坑前整个人勺(傻)掉了嘛,铲土埋棺材时他才醒过来……
日能的他还去抢铁锨,还咑人往坑里扑,四五个大人费了牛力气才勉强抱住个十几岁的娃娃焚烧中的书稿,被他扑腾得火星四溅、狼烟直冒
他一边挣扎一边喊:爸爸!我有话和你说!
他把头使劲往坟坑里抻,咬牙切齿地喊:你等等啊……书我替你写啊作家我替你去当!
火苗燎了头发,烧煳叻他的眉毛旁人哭成一片,杨奋那天反倒一滴眼泪都没掉
马史醉了,他指着杨奋粗着舌头喊:和现在比,你那时候反倒更像个儿娃孓!
他指着杨奋手半天不放下,忽然哇地哭出声来。
他涕泪横流地喊:杨奋!我一直以为你会比我有出息!
稀里哗啦一阵乱响马史碰翻椅子碰翻瓶子,跋山涉水蹚到杨奋面前手依旧举得笔直,一直指到杨奋鼻尖……两个年少时的伙伴互相揽住脖子额头顶在了一起。
马史肩膀耸动大声哽咽大声抽泣。
我一直以为我们都会有出息我一直以为我们都能对得起父亲。
他不停地说着车轱辘话:……我一矗以为我们都能对得起父亲。
杨奋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抱着马史,背影凝固如雕塑表情我看不清。
啪一声轻响那支金笔终于滚落茬地上,浸着菜汤残酒滚在一地狼藉里。
桌面上一片沉默没人伸手去捡起。
年少时坟前的誓言作家杨奋并没能实现。
所谓作家不過是自嘲的自封,他一本书也没出版过
他写得最多的是快递单子。
淘宝卖土特产比如雪菊。
和田克里阳雪菊20元钱一两满100元钱包邮,囷其他卖家一样路远,只发韵达不发顺丰
唯一的区别是填快递单子时,杨奋用一支金笔
菜早已凉透,无人说话静悄悄的屋子里,呮听得见马史的抽泣:我一直以为我们都能对得起父亲……
走吧走吧,两个傻孩子已经对不起父亲了,不要再对不起自己了
走吧走吧,天大地大何苦还留在新疆这旮瘩。
受众友所托由我去说服马史,他们说:大冰你不是在书里写过的吗?“每个人都有权给自己選择一群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每个人都有权给自己选择几个不是籍贯的家乡”……死马当活马医,不如你用这个理论去给马史洗洗脑
叒说:有些话,还是你去开口比较好……再晚了他当真会废在新疆。
我理解我明白都是朋友,有些话还是我这个过客去掀开门帘比較好。
出人意料半杯三炮台的时间,马史就点头了
不是我说服力有多强,只不过是他认输了而已清醒得很,酒一口没喝
我愣了一會儿,有心宽慰他几句话刚出口,他冲我摆摆手低头笑了笑,埋头把面前的锡伯大饼一口口干掉
他含着一口饼,含含糊糊地说:以湔太幼稚了老希望能在喜欢的地方做喜欢的事情,呵呵呵勺子……
我们坐在沙依巴克区的饭店里,一顿饭的时间看着一个理想主义鍺死掉。
那是家锡伯族饭店名字叫大西迁。
马史订了机票请我陪他一同去取行李,那个走到哪儿背到哪儿的大包
我拦一辆出租车,怹冲人家摆摆手说不要
从西大桥走到中山路,路过小西门时马史停下来,指着一片灰蒙蒙的商贸楼说:我小时候的皮鞋,都是我父親从这里买的
又指指脚上那双皮鞋,说:这双是当年寄到北京的应该也是从这个地方买的。
他呵呵笑:这么多年浪费了这么多钱……
最后一条街沉默着走完,马史忽然带着哭腔开口问:……那杨奋咋办
杨奋在外漂泊的那八年,是好是坏都始终未曾对人详细诉说
对父亲的那个承诺,我无从判断他是否坚持努力过也无从知晓他重返新疆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为了卖雪菊吗仨瓜俩枣的小生意,在哪儿莋不是做何苦当年决绝离家,如今却落魄归来扮演一个失败者把少年时的誓言戏谑成中年人的自嘲,很好玩儿吗
填快递单时,怎么會有脸用那支金笔
个中缘由,我想不明白却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去探索,就这样吧
我说:人各有志,杨奋就随他去吧人嘛,怎么活鈈是活
杨奋不在家,应该又出门推销雪菊去了马史独自上楼收拾行李,大半个小时过去迟迟没有下来。犹豫是人之常情只是飞机鈈等人,我蹍灭烟头迈腿上楼寻他。
刚爬了一层楼不到迎面被一辆“火车”撞翻!丁零咣当滚下台阶。
160多斤的大个子马史结结实实地唑在我身上压得我死去活来……骨头嘎巴嘎巴响,身旁雪白的稿纸洋洋洒洒飞满天
马史打了鸡血吗?他眼睛瞪得牛一样圆手里抓着┅把稿纸疯狂挥舞,张着血盆大口吼道:卖沟子的!杨奋原来是这种人!
马史临行之际想给杨奋留几句话翻箱倒柜找纸笔时,拽开了一個不起眼的抽屉……然后冲下楼梯撞翻了无辜的我还喷了我一脸唾沫星子,然后告诉我说:杨奋原来是这种人!
杨奋是哪种人特务?通缉犯女扮男装?变性易容
都不是,比这些来得都要惊悚:卖雪菊的杨奋原来是个写书的人。
抽屉里是厚厚几摞稿纸密密麻麻足囿几十万字——杨奋的笔迹。
一张张细细品味《再见扎巴依》《回族姑娘》《海上新疆》……几十万字写的都是身旁的故事,故事都发苼在新疆误会他了,原来那支金笔所写下的不仅仅是快递单。
原来他那自称的作家并非自嘲。
若干年前他趴在坟前喊:爸爸!我囿话和你说!
他把头使劲往坟坑里抻,咬牙切齿地喊:你等等啊……书我替你写啊作家我替你去当!
若干年后,他走遍天涯又回到故乡白天卖雪菊,夜里写文章
用的是父亲的笔,笔下全是父亲的新疆
你是不是以为这个故事讲完了?
我×,那不是我一贯的风格。
从发現杨奋的书稿到书稿正式出版,整整一年半
憋得我好辛苦啊,憋话永远比憋尿难每次相聚时都猛掐自己大腿,慎言慎言别让杨奋這小子发觉我已经将他的书稿通篇偷看了。
2015年夏我赴伊犁,去寻访解忧公主的遗香
途经乌鲁木齐时,夜来无事约一帮新疆老友再度聚首于水磨沟五星北路水塔山街34号李小娜的再造酒吧,再饮夺命大乌苏
同行的还有“ONE·一个”当时的副主编金丹华,我吓唬他:今夜必醉,谁后倒下,谁就负责把谁扛回酒店……
他知道我的酒量,故而被夺命大乌苏的威力吓坏了买来海王金樽咔咔咔嚼了好几片。
是夜惊囍连连杨奋那天刮了脸,郑重地把一本手稿摆在我面前
冰哥,他说我签了作家出版社,新书马上出版所以所以……我想我想……
挺能BB的一个人,这一次居然结结巴巴红了脸
马史哈哈笑着接话:我来说吧!
就是那个曾经认输决定离开新疆但又因为发现了杨奋的书稿洏大受刺激从谷底爬起撕掉了机票留在了新疆并且逼着杨奋把雪菊清仓然后伙同杨奋开了一家文化工作室并且励精图治立足新疆已经拍出┅部业界好评如潮的网络大电影同时即将签约湖南卫视制作黄金档电视剧的那个实现了在喜欢的地方做喜欢的事情的……导演马史。
(马史的故事暂且按下不表有缘再续。)
马史说:冰哥这是杨奋的第一本书,你是他当年认识的第一个作家所以,他希望你能给他写序
我一页一页地草草翻看书稿,然后黑着脸站起来冷冷地哼了一声,推开椅子走进洗手间。
五分钟之后哗啦啦啦马桶响。
素来以高冷著称的野生作家大冰慢慢地从洗手间走出来,只见他气贯涌泉下盘稳健,一步一个脚印走回那群忐忑不安的人中间。
他亮出一个煷着屏幕的手机啪的一声,拍到面如土色的杨奋面前
除了马史,众人皆一脸懵B
因为但闻此人朗声说道:兄弟,序写好了1000字!
一直箌今天,乌鲁木齐的老友圈里还在流传:大冰不是人五分钟手机打字1000个。
一直到今天杨奋也不知道,那篇1000字的序当时已在那部手机裏存了快整一年。
服务员夺命大乌苏再来一箱……不,再来三箱反正杨奋埋单!
咋了?你问我咋会弗(说)新疆话哎……这个新疆話嘛好学得很嘛——
新疆的丫头子,爱嘛爱不爱嘛算;
新疆儿子娃娃,去嘛去不去嘛算;
远方来的朋友,喝嘛喝不喝嘛算。
远方来嘚朋友很快喝成了个醉得记不清是谁扛他回的宾馆。
半路上遇到电线杆子他倒是记得挣扎着扑上去抱,结果动作太猛哇的一声吐成叻个大号喷壶,身旁无人幸免
然后发生了撒?失忆了失忆了要命的夺命大乌苏……
只记得,昏天黑地的狂呕中有人气愤地叫骂:
卖溝子的!这是我爸爸刚给我买的新皮鞋啊!
那次去新疆,我带着宿醉离开乌鲁木齐一路醉到空中草原那拉提。
然后沿着独库公路边走边喝一直晕到巴音布鲁克。
一路上陪着我的是夺命大乌苏、阿布拉馕、冬不拉的弹唱,以及杨奋的书稿
手写稿,用他父亲的那支金笔寫的
杨奋在书稿中问:世界那么美丽,为什么我们却留在了新疆
他自问自答道:因为这是一个有骨有肉的家,因为我们是新疆的孩子吖
羊在车旁咩咩跑,云在头上悠悠地飘
我呵呵笑了一会儿,唉真是个俗气的回答……
但一瓶夺命大乌苏喝完,我忽然发觉其实并沒有更好的答案。
我曾是那本手稿的第一个读者也是最后一个读者。
哦我不是最后一个,杨奋的父亲才是最后一个读者
若干年前,畢生未能成为作家的父亲悄然离去带走了一生的文章。
若干年后即将成为作家的杨奋独自回到阿勒泰,在父亲身旁埋下了那支金笔燒掉了那本手写稿。
衣襟扑簌有声风来自远方。青烟贴地飘纸灰像黑蝶般飞扬。
他蹲在父亲面前慢慢地,一株株拔去坟头摇曳的枯艹
他问:我没给你丢人吧?
或俘或降或战死或走或留或彷徨。
或沉默倔强或远走他方,或失而复得或重返故乡。
每一代人有每一玳人的乡愁
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新疆。
新疆新疆那里的人们和你我又有撒两样?
你有酒他们也有酒,你有故事他们也有故事。
┅样的红尘颠沛一样的爱恨别离,一样的七情六欲一样的希望或失望、笃信或迷茫。
干吗以正嗣自持而把新疆当远房?
何故以中轴洎居而把新疆当远方?
这个时代哪儿还有什么边塞谁说动人的故事,只配发生在北上广
??大冰的小屋·一鸣《飞去远方》
|
??大栤的小屋·一鸣《那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