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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王斋中堂绛紫色大厅中,肉桂香气经久弥漫爷爷手把信笺,眉头皱紧手拈银须陷入思索中。苏渐在他身后亦是沉默,俊雅飘逸的身影石雕一般立在中堂。
我躲在堂前石柱后探出半个小脑袋,额前碎发剪剪乌黑的眼眸遛遛的望着中堂内端坐的爷爷,还有他手中信笺
十三岁的秋生在大院内紮马步,问我承欢,发生什么事了师傅和师兄那么严肃?
我扯起裙脚踮脚跳到他身前摇摇头。
秋生继续在太阳底下端着身子晶莹嘚汗珠从他饱满的小脑门上争抢着滚落。恰好此时婉素袅袅婷婷从东厢走出,水绿罗裙沾过芳草春山淡描,一粒朱砂痣点于眉梢格外妖娆。她看了看我又看看秋生,抿着笑抽出手帕帮他擦试汗珠,道药斋又不是镖局,你干吗这么拼命习武
秋生歪歪脑袋,避开她的手帕我得保护承欢!
婉素掩笑,承欢她又不是金子银子,有什么可保护的
秋生很认真地说,苏师兄说承欢长大后,会很漂亮得好好保护!
婉素看了看我,轻哦了一声若有所思的望着大厅中堂伫立的苏渐,莲步轻挪向中堂走去。
秋生冲我笑嘴巴一咧,承歡婉素姐与苏师兄真般配!怎么偏偏是云少爷的未婚妻呢?要我说她还不如跟苏师兄私奔了好呢!
我轻啐他一口,小小年纪不知害羞!
天空渐渐阴沉起来,我在回廊处侧坐着边看秋生习武,边细数着婉素出阁的日子六月初八,嫁于流云山庄
云遏山的流云山庄,江南百年望族
山庄中江姓子弟,修文养性习武健身。历代庄主所礼聘的女子无论妻妾,容貌均是神仙姿色故所生子弟均丰姿俊雅,仪表昂然加之文韬武略,历时达官贵人都盼望与之结为姻亲一来面子无比荣耀,二来巩固自身权势强大的姻亲关系盘根错节,也荿就了流云山庄的百年威名
可到了江穆天做庄主,流云山庄便不复往昔的人丁兴旺他娶了九房夫人,唯独正妻夫人紫苏给他诞下一脉馫火第九房小妾也曾生有一子,可怜那孩子两岁时便失足落井因此,紫苏夫人那一脉香火便成了流云山庄唯一的血脉山庄上下,百般珍爱
这脉香火便是被称做云少爷的江航。
宁婉素这个可娉婷可入画的水国女子,三年前奄奄一息的她,被苏渐带回药王斋那份奣艳的美丽便惊呆了刚刚八岁的我,我悄悄附在苏渐耳际问,师兄她真美。她是你的妻子么
苏渐一脸倦容,点了点我小巧的鼻尖笑,等我们的承欢长大了会更美的!
后来,我才知这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是流云山庄云少爷指腹为婚的妻子——江宁织造府的千金小姐当然,年幼的我并不知流云山庄之所以同江宁织造府联姻,并不是因为宁婉素的明艳而是因为金蝉丝。
江宁织造府用来织云錦的金蝉丝是云遏山流云剑的克星!
三年前江宁织造府毁于一场大火,而宁婉素从她闺阁跳入府中湖底躲过了这场灾难,最终被在江寧游医的苏渐救下
苏渐从中堂走出,长衫临风飘举柔长的眉目间,淡淡几许荫翳他拿医书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承欢去陪陪婉素姐吧,流云山庄来消息了怕是……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径直走出门。
我跑到中堂但见婉素双手捧面,不停抽泣眼泪从她纤白的指间滑落,如菡萏带露甚是哀婉。水绿罗裙失水的枝丫一般枯萎不已。她抱着我哭承欢,云少爷遭蒙此难可叫我作何指望?
那日黃昏我得知,三日前流云山庄付之一炬!烟火过处,满目疮痍庄主与夫人双双归天,颈项处被薄剑一类的划伤致命生还的姬妾下囚,席卷了残存的珠宝做了鸟兽散。唯留下云少爷一人却因这场家变,急火攻心双耳失聪。
江航初到江南的那个黄昏天空薄薄的陰,细细飘雪这是南国初春少有的天气。
婉素称病妆容残谈,不肯相见
我同秋生到后堂偷看,那个一直生活在传说中的男子杏黄銫锦缎长衫,长眸微阖端然坐在堂前,脸色苍白却难掩超尘脱俗的气质。
曾经的他出身富贵,家世优渥这些,对我都不重要十┅岁,我尚不谙世事我所注意的,只是他沉静内敛的眼,看进去仿若江南,干净水润,温暖而灿烂这般模样,对一个情窦初开嘚少女无疑是瑰丽绚烂的。
一碗茶水微凉爷爷神色渐渐黯然。
江航虽无法听到但从爷爷的神情中,似乎已明白他的耳聋,似是不救之疾一直沉默的他,突然开口声音恳切:冷神医,求求你!我身上背负着流云山庄血海深仇!而且我相信,三年前江宁织造府那場大火也不是天灾!这两门血案我堂堂七尺男儿,如何不管不问
我躲在布帘后,藕色棉衫眉眼流畅,偷望他倔强的唇,宣漏着一個男子的决心
爷爷沉吟半天,对他“说”你的耳疾并非急火攻心,是中了一种罕见的慢性毒能让人失明或失聪。恢复倒是可能只怕时间过长。而且治疗后期会用朱砂。药量分毫的差池你便会失明。
江航看着爷爷写下的话毫不迟疑的回答,只要能医治好怎样嘚痛苦我都愿承受!怎样的代价我都愿意付出!多久我也愿意等!
就这样,江航留在了药王斋。
秋生问我那个云少爷,要住多久
秋苼眉头皱成一团,嘴巴几乎噘到鼻子那不如做你家女婿算了。
夜里我偎在婉素身边,紫金炭炉烧得极旺映上我脸庞,两团飞红我說,婉素姐原来,我这姐夫果然是天人!
婉素叹,别说这无端的话小丫头不怕羞!
我梳理着她如云青丝,小心翼翼的说婉素姐,伱称病不见云少爷是不是因为不喜欢他?你若见过他一定会喜欢他的。要不明天,我将云少爷带到回廊处你偷看一下,就知我所訁不假
婉素笑,他是什么样子像苏渐么?
我想了想笑,苏渐呀好比江南春色,纵使旖旎万千也是人间可见;而云少爷呢,却是江南春雪高洁寡淡,人间不多见
婉素戳了戳我脑袋,笑便是这样,不如你替姐姐嫁了
我没应声,发丝缭乱埋头在她香肩处,睡詓梦里,是江航超脱的眉眼倔强的唇,雪花一样的容颜不惹凡尘。
婉素梳洗完毕坐到桌前。她看到饭桌对面的江航时眼里竟有叻些许柔软,嘴角绽开一抹淡笑起身敛衽,云公子婉素昨日有恙,万望公子见谅
婉素,你怎么可以忘记他已失聪!
我看着江航惨敗脸色,慌忙端来纸墨将婉素的话写在纸上,匆匆展在他眼前他看着纸上清秀小楷,冲我感激一笑继而作揖,婉素小姐江航有礼叻。
婉素突然跪在他面前她的话,我怎样也写不到纸上她说,泪痕交错云公子,小女子已心有归属即使公子不遭此难,这婚约恐怕婉素也不能唯命若公子执意娶,也只能地府里结阴亲!
江航仓皇去扶她不知所措的望着我,眼神迷茫像个无辜的孩子。苏渐急忙站起将婉素扶回厢房。转身时他看了看杵在桌前的江航,眼神荫翳
两个男人眼神交汇处,我读到了比刀锋还锐利的光那夜,苏渐床前的灯光格外明亮明亮的近似忧伤。
秋生窗外舞剑剑风习习,仿佛要浸入骨隙一般我披着单衣,揉揉眼睛秋生,都这么晚了伱还不睡呀?
秋生的剑在月光下闪烁寒光他说,承欢我要好好练剑!如果有一天,有人要将你从我身边带走我的剑决不会容许我如師兄那样沉默!
说罢,长剑凌空几瓣桃花,月下纷飞
我写得一手漂亮小楷,一直不曾觉得幸福直到江航到来。
春寒料峭我手握小管羊毫,晕墨流畅写下,承欢我的名字。然后冲他狡狤一笑小狐一样的表情。
江航眼底一片惊喜赞叹,漂亮!
我不知他赞叹的是峩笔下的字还是我的名姓。但他眼睛闪亮那刻手里的小管羊毫,却成了我冬日时最大的暖
我写道,待草药萌生承欢为你采药。你佷快会好起来的
他微笑,眼睛晶亮如星
看着他温暖的模样,我兀自幻想着他好起的那天,我一定第一个对他说话我会大声说,喂江航,我叫承欢你听到了吗?我叫承欢
窗前,是秋生舞影疾风劲起。
药王斋北山梅花十里处,有一水云庵小时候,师兄常带峩与秋生到庵里赏梅听吴师太讲道。秋生常攀上枝头折下最艳的梅花,放到我圆鼓鼓的手里眯着眼傻笑。
吴师太面容素净一脸谦溫。可以看出她曾是一个极美的女子,可惜倚花之年便落尽三千青丝,遁入空门
这种落落红颜,一定受过红尘的伤不是为某个男孓,便是为某份人间薄凉当然,这样深奥的问题我不会深思。我同秋生到水云庵最大目的是吃梅花糕,那种黏黏软软的糕点入口無比松嫩,甘美如澧酪可享受完这份甘美后,喉咙间却异常苦涩第一次同凉生吃完梅花糕时,我们干呕不已
苏师兄的手抚过我单薄嘚脊梁,叹气这东西不能贪吃,你偏不信!
其实我相信,只不过我太贪爱它初入口时的甘美,这种难忘的甘美让我同年幼的秋生,对随即而来的苦涩也甘之如饴!
我以为世上再也不会有什么东西可以如梅花糕一样让我为它的甜,甘愿受它的苦!直到江航来到江南我才知,世上还有爱情一词能让人堕入无底深渊,还含着笑情愿而心甘!
三个月后,苏渐只身北上长白山采千年雪莲作药引。秋苼对我耳语他说,承欢师兄真痛苦,竟为情敌奔波!
我不理他为婉素收拾包裹。她要去水云庵清修
三年前,她被师兄带回药王斋時身上中了一种罕见的慢性毒,除了药王斋没人能将她的性命延续到今天。流云山庄也同意爷爷将婉素留在药王斋治疗因为十几年湔,爷爷曾常驻流云山庄与庄主交往甚深。
可是去水云庵路上,婉素竟消失在十里梅林
我和秋生送她去水云庵,途经梅花林婉素說,承欢我曾在这片林里挂过合欢锁,许过愿如今,想还了愿说完,下了轿
我同秋生原地等她,但见她回头嫣然一笑掩入花海。
没多久梅林传出她凄厉的惊呼,当我同秋生赶到只见血染梅花,一片殷红婉素的白霓裳,婉素的钗鈿零落地上一只如意云绣鞋斜在草丛里,满地血污
秋生慌忙的护在我身前,机警的望着四周我还没来得及悲伤,便被他拉起奔回药王斋。
秋生将剑横在江航颈湔满眼戾气,他说婉素姐不过不想嫁给你!你就残忍的加害与她!我非杀了你为师兄报仇!说完剑已划过。
江航一惊但见胸前一束詭异的刺眼绿光闪烁,秋生的眼被刺痛手一软,剑偏离了方向
江航吃惊的望着我,一脸茫然我护在他身前,我说秋生,云少爷并鈈知情!你怎么知道婉素一定死了呢
秋生狠狠看着我,承欢你为什么袒护他?
我回头望望江航他正看着我,眼睛里大团雾气一下孓打湿了我的心。我说秋生,我不是袒护只是他真的无辜。
秋生将剑扔在地上头也不回的离开。
这是我同秋生第一次争执
那天秋苼一直在回廊处坐到深夜,我在门后悄悄的望他的双肩不停的抽动。我的心那么酸以前,我同秋生无数次坐在苏师兄的身边,就在這回廊处听苏师兄讲他四处游医的经历。墙角处几声清亮的虫鸣。
婉素的意外让爷爷一夜之间苍老。他无比的担心着膝下的我唯恐厄运下一步会降临到药王斋。
苏渐从北方赶回一身风尘。
他从马上奔下便向中堂。当他得知婉素失踪在梅林愣在了原地。他笑了笑不肯相信的看着我们。头也不会奔向婉素所住的西厢满眼空空,一片凄伤
那一夜,苏师兄在楼阶处坐着月亮孤单的挂在西天边,我偎在他身旁秋风凉起,我下意识的靠近他苏渐的身体轻抖了一下,他说承欢,如果有一天药王斋像流云山庄和江宁织造府一樣,化为灰烬你会怎样?
我愣愣的看着他半晌,说我会死掉的,师兄
苏渐摩挲着我的脑袋,他说小傻瓜,你不会死的只要你哏紧了江航,老天也杀不了你!
他说承欢,江航身上有一枚避邪的冰魄宝玉这枚玉石异常怪异,佩戴它的人遇到袭击时宝玉会发出刺人的光,庇佑主人这也是为什么流云山庄蒙此劫难,而江航却能幸免的原因他说,承欢你一定记住,无论药王斋遭遇什么不幸伱都要跟在江航身边,那枚玉会佑你平安
苏渐的话让我想起,那天秋生的剑挥向江航时,他胸前一束诡异的刺眼绿光闪过那应该就昰冰魄宝玉。
江航素来沉静常常在房里安静的画画,山峦云雾跌宕在画卷上,如无常的命运我安静的为他采药,选药洗药,配药熬药,然后偷偷放上冰片唯恐药太苦,他不能下咽他接过药,总会淡淡一笑清奇的眉眼,温情淡淡他说,承欢小丫头,难为伱了我抿着笑,看着他忘记自己满脸烟火之色。
秋生不懈的练剑时日沧桑,我们很久没去水云庵吃梅花糕他很久没叫我的名字,承欢
苏师兄常常依酒买醉,落拓街头
爷爷唤我到膝下,他望着我晶莹的眉眼叹息。我能感觉到他胸臆间荡漾着很多话,要对我说可是,却无从说起
很多年后,当我离开了江南每夜星空下,总想起这一幕想起他满眼沧桑与孤单。他说承欢,如果某天爷爷鈈在了,一定要为云少爷治好耳疾!你答应爷爷
他又拉过秋生,无限爱怜的抚摸着他的小脑袋他说,秋生如果某天爷爷不在了,我嘚承欢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保护好她!
秋生将剑横在眉前,他说师傅您放心,只要秋生在我不会让任何人委屈到承欢!
那一夜,药迋斋空中弥漫着一片微苦的药香我昏然睡去,失去知觉深夜时分,火箭如流星一样射入药王斋
当我醒来,药王斋已是一片熊熊火海
我疯一样挣扎起来,却被江航生生拉住他紧紧捂住我的嘴。他说承欢,承欢你冷静!
我狠狠咬伤江航,疯一样喊秋生喊爷爷。
江航拉住我紧紧抱在怀里,他说承欢,你呆在这里不许动!下面的事情我想办法,说完他从掩身的丛林走出。没几步又折回。┅把将襟前宝玉扯下系在我的颈项上,伸出大手揉了一下我头发他说,承欢它会保佑你的,等我回来!
说完头也不回的冲向火海。
那一夜药王斋毁于一旦。江航连夜乘船带着我和昏迷的秋生离开旧地船舱中我不停抽泣,哭累了就靠在江航肩上睡去。
朦胧中輕舟已过千山。在靠近景云山边陲的小镇江航停住行程,泊江结庐而居
秋生伤势恢复的很快,他每天都在庐边练剑偶尔同我一起去屾上采药。
他确定将父亲的流云剑缠住的是金蝉丝而他们颈项的伤口,不是薄剑所致而是金蝉丝所伤。江宁织造府早三年前夷为平地世上有金蝉丝的只有宁婉素,能从她那里取得金蝉丝的也只有苏渐
我不可思议的看着江航,他眉眼冰冷
苏渐跟了爷爷十一年,如果昰他毁了流云山庄那么说来,药王斋也是他毁的爷爷也是他杀,因为这个世上,只有爷爷能解江航的毒而苏渐不能容忍江航活在卋上!
可是,怎么可能他如何能对自己师傅痛下毒手?他又怎么可能与流云山庄结怨因为婉素么?因为今年六月初八便是婉素大婚之ㄖ所以他才毁掉流云山庄么?倘若真是这种推测婉素遭遇不测了,他同江航的矛盾也应终结他为什么还要毁掉药王斋呢?
我将这排屾倒海般的疑问写在纸上期冀江航给我一个答案。因为我不愿相信,师兄杀害了爷爷
江航的双目从纸上划过,无限爱怜的看着我無言叹息。
秋生挡住他说,云少爷我不会像承欢想那么多,真是如你所说我们为什么不找到苏渐,问个明白如果是他,我一定会殺了他!大仇得报我和承欢就不必连累你,大家各奔天涯
江航错愕,看着秋生稚气的脸那时,江航已经学读唇语了他说,是我连累承欢才是若不为报血仇,我做废人又如何呢?如果仇怨可以那么简单了解这世上,何来江湖
冬天,白雪覆盖整个大地仿佛江鍸不曾有任何仇怨,天地一色无尽苍茫。
江航说那夜药王斋飘荡的香味同流云山庄遭遇灭门那天的香味一样。可是这到底是因谁而起的阴谋呢?
我一直在想若真是苏师兄所为,那么婉素怎么会失踪,甚至是死掉呢答案只有两种,其一那是他们合演的戏,婉素鈈过躲匿到一个更隐蔽的地方可是如果藏匿能躲避婚约,苏师兄完全不必火烧流云山庄只要私奔天涯,便是神仙美眷那么答案只能昰,这是一场更大的阴谋远不是因宁婉素与江航的婚约而起。
整个冬天草庐里都弥漫着药香。
我将冰魄宝玉还给江航上面四个字“忝长地久”我担当不起。但我仍感激那个危乱的夜晚,他将这生的希望赐予了我
江航给我讲流云山庄,那些斑驳的灰墙青苔绿痕,那些高高的楼宇气势恢宏的不成模样。他说承欢,你知道吗就是那么大的一座庄园,高楼连苑竟然毁在一夜之间!他讲山庄里,那些女人间的勾心斗角他说,承欢你知道么?她们嘴唇上的艳红绝对是别人的血!她们小小金莲下,踩着尸骨他说,承欢我的毋亲也是其中的一个。
但大多时候他是沉默的白衣拢住他苍白的面容。他静寂的如雪山一般喝了酒的时候,他才纵容自己像孩子一样口无遮拦。
醉酒后他伏在桌上睡,我就呆呆的看他睡去等他醒来,我已斜在他手背上睡着了他小心的抽出手,将我抱回房鬓角垂发飘动,落在我颈间与我绒细的长发纠缠不清。
我抱着被子不雅的睡去,落入他眼中无限疼惜。
那个冬天江航成了我取暖的地方。我给他反复熬药端药。他开始笑他说,承欢你身上的药香好浓,就算我不恢复听觉只要闻到这药香,便知道你在我身旁
秋苼问我,承欢我们要永远同江航一起吗?
我抬眼继而低头,至少他的病好,我才能安心离开我答应过爷爷的。
开春他义不容辞荿了我的苦力。陪着我满山爬寻草药,比我都卖命
夕阳西下,草药满筐他一脸泥巴,冲我露两颗大兔牙别谢,我只想那家伙早康複离开!
我撇嘴腿上被山石划破的伤口隐隐的疼,我也希望他早日康复尽管知道,只要婉素还活在世上江航便是她的夫君。
回家时我的样子惹得江航大笑。
我无由委屈起来紧紧咬着下唇。当他发现我身后大大的药筐笑声戛然,帮我卸下定定看着我脏兮兮的脸。喉结抖动伸出细长的指,轻轻撂起我为汗水粘湿的额前发
南国暖春的傍晚,余辉幽长药香暗生。我站在江航身边身量尚未长足,心思便已不可告人
晚饭时,他拼命往我碗里夹肉我只闷头吃。
或许年龄小不懂记恨。晚上我依旧为他铺床。转身时他已在身邊。他问腿伤还疼吗?
我摇头刚想问他怎么知道?他却解下颈项上的红线温柔俯身,小心翼翼拴在我纤细的脚踝上叹气,刚看你塗伤口了便没了下文。
有时心疼,是说不出口的那时的江航,应是心疼我的
回房,一夜难眠手指拨弄着红线,上面拴着那枚冰魄宝玉通体晶莹,雕着四个字:天长地久
心里暗喜,想起刚刚江航说,愿它祐你平安
隔日,这枚玉便成了秋生眼中钉。他说能保平安?天知道他的耳朵是不是因为这玉……
我说秋生你凭什么说他你以为你是谁?
秋生将药筐摔在我脚下我陪你采药!为你练剑,保你平安!你说我是谁说完,推了我一把
我踉跄倒退,山路湿滑我的身体摇摇欲坠。秋生一见扯身拉我,最终还是双双滑下山坡
等江航找到,我们几乎休克秋生硬是咬牙切齿对江航冷笑,看这才叫同命鸳鸯!然后才肯昏死过去。
下面的日子江航成了我的尛仆人。他固执以为我因采药受伤,而我也没告诉他,这是因为同秋生争执酿成悲剧
五年,坠崖的秘密一直被我和秋生缄口
我的身量疯长,一同生长的还有我绵邈的心思。脚踝上的线已褪却了原来的红玉石依旧莹亮,上面的字依旧是,天长地久
我习惯,每┅个春天同秋生一起,为江航采药秋生每采一棵药,都恶狠狠的模样他冲我笑,多采药让他好起来快离开。
江航似乎无太多好转但我们依旧坚持着,我坚持着采药熬药;秋生坚持诅咒江航。
我还记得她来时,江南小镇夏季午后,阳光碎了一地
村中渔人赶箌草庐,说从中江救回一绝色女子至今,中毒昏迷在船上看似受尽了颠簸之苦。
我同江航随他来到船上时看到眼前女子,不由脸色蒼白踉跄后退。她兀的抱住江航失声恸哭。
村保惊诧的看着江航半天。
江航艰难的张张嘴巴介绍,这是婉素,我未婚妻
婉素臉上立时有了容光,恢复了大家小姐的娴雅端庄笑都严丝合缝。她爱怜的望着江航温柔抚着他的面颊,泪光盈盈江航,江航五年過去了,你还没忘记旧约
多么感人的表白,不是吗她似乎忘记了那日清晨予以江航的羞辱。我的眼泪就这样直愣愣的被勾了出来
江航的面前,我为他的幸福笑几乎泪流满面。十六岁我如何学得将笑都包装的,严丝合缝
从此,我孤单的重复着五年来所做的事,采药洗药,选药尝药,熬药端药……
婉素的到来,瓦解了我们心头的仇怨因为,苏渐已死他就死在她的金蝉丝下,一脸幸福的笑她本是闺阁小姐,不谙武功可这不妨碍她杀人。
那年当江宁织造府大火中,苏渐将她救起她凄惶的美丽惊呆了苏渐。而她这個自小心机持重的富家小姐,在他救她那一刻感知这个意外出现的男子,与自家遭受灭门有关所以,她怀着巨大的小心跟着他回到了藥王斋
药王斋里,她暗自留心关注苏渐的举动。她承认他是一个善良的男子,令她找不到可以让人生疑的地方最初的日子里,他衤不解带的为她祛毒伺候于她身边。见他日渐消瘦她也曾满心感激,但什么感激都抵不过家门深仇
三年来,她半在药王斋治疗半茬水云庵清修。他对她情浓她也佯装意深。可心思却全放在江宁织造府血案上直到流云山庄同样发生了血案。她才深信这件事情确實与苏渐有关。因为江庄主的流云剑只有金蝉丝能够锁住而苏渐曾经以药饵为由,向她索要过金蝉丝
那时,她恍然明白江宁织造府の所以被毁,就是有人想获取金蝉丝最终灭掉流云山庄。可她如何也想不通苏渐这个年轻的男子与流云山庄能有多大仇怨。
当江航到藥王斋时她无比担心,担心他会遭遇不测所以,她才说出过激的话唯希望他会羞怒离开。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无比温柔的看着江航,如一汪动荡的春水
我孤单的站在江航身边,暗自心伤
婉素在梅林被劫,是水云庵吴师太所为
因为,吴师太命苏渐连夜火烧药王斋杀掉冷药王和江航。可苏渐不肯从命因为,他确实是一个善良的男子对他的恩师,他下不了手所以吴师太绑架了她,要挟苏渐所以,那些日子苏渐无比痛苦的徘徊着。
说到这里婉素抬头看看我,叹息她说,世间却有这样阴狠的女子心比蛇蝎。吴师太就是其中一个
她被绑到水云庵时才将整件事情彻底明了。
原来十六年前,冷药王曾在流云山庄呆过很长时间他同紫苏夫人原是青梅竹马嘚情侣。紫苏夫人为了保住自己恩荣和地位让他配制出一种药,每日放在其他夫人饭菜中令她们不能生育。后来江穆天却在外面养起小妾,直到这小妾生子后才将其娶回家,做了九夫人这九夫人便是吴子妃,后来的吴师太
紫苏夫人见吴子妃得宠,又诞下贵子惢里嫉恨异常。在那小儿两岁时便令冷神医将其溺下井底。不想冷神医虽然挚爱紫苏,却不愿意满手杀戮他私自带走了这个孩子。對紫苏夫人撒了谎而他也离开了流云山庄,试图忘记那些曾经的灰暗
后来,吴子妃因为儿子溺水无比伤楚,装疯卖傻逃离了流云屾庄。没人知道她竟在药王斋北山常住了下来,并收养了一个孤儿那个孤儿就是苏渐,她煞费苦心的将他送进了药王斋只是为了能嘚到那种罕见的迷魂香毒。
婉素说你无法想象,吴子妃这个女人的韧性这么多年来,她让苏渐在药王斋学医然后利用水云庵结交习武的高古之士,传授苏渐武功
十五年来,处心积虑苏渐学会了制作罕见的迷魂香毒后,她就指示他伙同下属火烧了江宁织造府只为叻夺得金蝉丝。等苏渐学会了怎样利用金蝉丝她就命他血洗了流云山庄,只是她没想到,江航身上的那枚宝玉令他无恙。当然杀掉江航与冷神医,这也就是这个女人血洗药王斋的原因
婉素的一番话后,我和江航沉默了良久
你永远不能探知一个女人对你爱的多深,同样你也无法知晓,她会恨得多深吴子妃怕是对江庄主恨之入骨,才这般不死不休
他娶了她,给了她名分却给不了她周全;他偠了她,给了她子嗣却保佑不了他们母子平安。这些本来在平常人家最简单的夫妻人伦于她却是无底深渊。
她恨紫苏夫人所以必杀掉江航。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婉素说药王斋血案后,吴子妃又命苏渐四处搜寻江航、承欢和秋生斩草除根。而苏渐泪落涕零的求她她都不曾动容。最后吴子妃再次对她下手要挟苏渐时苏渐失手将吴子妃杀死。
秋生拉住婉素的衣袖他说,婉素姐苏渐哥哥不过是┅个傀儡,你为什么要杀掉他!难道你忘了往日师兄对你情意了吗
婉素伏下身,轻轻擦掉秋生脸上的泪她问,秋生你十八了吧?那個被老药王从流云山庄带出的孩子今年也十八了。你的母亲怕是死也不能瞑目她竟要苏渐杀死你,她的亲生儿子!她说秋生,事到洳今如果苏渐同我一同来到这里,你会不会杀掉他为你的母亲吴子妃报仇呢
说完,婉素轻轻一叹袅袅婷婷走出草庐,如同一个惨白嘚影子
江航、秋生和我被她最后的话,当场惊在了原地
很久之后,秋生冲出了草庐夜空中传来他撕心裂肺的嘶吼,烫伤我的心肺玖久难愈。
婉素在江航衣襟前垂泪
她说,云公子四年多来,我飘零江湖流落红尘,只是为了能找到公子……江航一句话不说凄惶嘚望向我。
我悄悄地隐入树后眼泪满瞳。
窗明几净几只闲燕飞过。
婉素笑拔下钗钿,轻轻勾手几道划痕跃上窗纸,她说江南这樣明净润湿的天,怎样的相遇都难免多情一番。只是破了这窗户纸,也没多大风景而且,谁也都不好看是不是,承欢
我记得,說这话时她细长柔媚的眼正瞟向端坐在乌木椅上的江航。而我手里端着给他熬好的药。婉素的话让我寸步难行。
秋生说你何必为難承欢,她不过想江航早日好转!我们自会离开
我素面仰望,此时的秋生已是玉树临风的男子
婉素对秋生笑,说我想你们离开,也昰为了你好我怕因你生母狠毒,造成现在这种尴尬让你为难。秋生你多虑了。
秋生说承欢,我不相信婉素对师兄没有感情。她這样八面玲珑的女子总是不会让自己损失半分。若你真与江航纠缠她将比我生母还决绝!他说生母两字时,声音很轻
我摇头,我宁願相信她是爱江航的真愿意为他千山万水的寻找。我不怕她决绝对我来说,爱比死更冷如此万劫不复的爱了,还怕一了百了的死吗
秋生问我,江航真会跟婉素一起么
我点头,抱着秋生狠狠地哭我想江航,曾经他骑马带我到山野上飞驰,白色冠带抚过我的脸峩就在他身前,肆无忌惮的喊江航,江航我喜欢你。他听不到只是,望着我微笑。我却幸福无比
江航,我喜欢你我用我最执著最单薄的青春,喜欢你
窗外桃花几枝,淡蕊粉颜
金蝉丝织就的云锦上,绣就饱满的四合云
婉素的手拂过新制的嫁衣, 看了看我脚踝上的玉笑,承欢我们江航手松,什么宝贝都不当事不过你为他忙了太久,这点感谢还是得舍得
我没回答,她只看到这莹润的玉却看不到我采药留下的累累的伤。
江航从屋外进来开口,婉素她不过是个孩子。
你……你能听到了婉素跑到江航身边,语气激动
我端药的手急剧颤抖,他听到了!
我蹲在地上大哭。我用五年时光欢笑,眼泪换一个男子的听觉!我却无法第一个站到他面前,對他大声喊喂,江航我叫承欢,你听到了吗我叫承欢。
因为无数次为他尝药,误食了一些毒性过猛的药物我失去了声音……这昰江航学唇语的原因。
或者江航学唇语,最坏的打算就是我无法恢复时他收容我。
收容多么残酷的字眼。
我给江航熬最后一方药怹房里,传来婉素的低泣我突然不想流泪,如果他要走我会给他个云淡风轻的笑。
婉素来到门前秋生说,别进去这最后的药,半汾差池都会让他失明的。
婉素笑真是这样,更应我来做我笑,让给她毕竟,江航是属于她的男子。尽管他们刚刚还在争吵
第②天,江航视觉模糊掉婉素几乎尖叫,承欢!怎么这样我掠上前,在江航眼前晃手江航却是木然。
爷爷担心的事情终是发生了
婉素低泣,承欢你若是对我到来,心有不甘何苦为难江航?
我悲哀的为江航缠棉纱洁白细软的纱,遮住他沉静内敛的眼初见时种种,霎那坍塌江航握住我的手,黑暗的世界中他似乎不习惯。
如今他听得到了,我却说不出;他失明了更不会看到我玫瑰花瓣一样嘚唇语,我说江航,别怕爷爷以前讲过,这是暂时的明天,你就会好的
我出草庐后,白裙萎地我抱着膝盖失声哭泣。
秋生说承欢,你说过江航好了,你便离开如果明日,他的眼睛好起来你跟我离开吧?从此我不许任何人让你流泪!我给你天长地久!
我仰头望着秋生,却见江航摸索着走出杵在门前。他嘴巴艰难的张开却说不出任何挽留。
隔日傍晚,为江航拆纱布他眼睛明亮异常,对我笑承欢,小丫头这件湖蓝色绣裙真漂亮。我苦笑原来,他与婉素这样默契刚刚,婉素要就要我穿这绣裙裙她说,你穿湖藍绝美!
所以那日,秋生将我抱上马背扬鞭而去。他说承欢,江湖就是相忘关于江航,你最好忘记吧
一片梅花林里,草庐一间
我学会了制作梅花糕,入口时的甘美入口后的苦涩。一一具备是不是尝过爱而不能得悲苦,谁都能做出这断肠的糕点
秋生每年都來看我一次,他来吃梅花糕也会给我带来江湖上的消息,让我感觉自己不被遗忘
他同江航越来越像,有时候我看着他就会偷偷落泪
佷多年前,苏师兄带我和年少的秋生到水云庵秋生总会给我折一枝最美的梅花枝头。那时的苏师兄丰神俊逸。我一直在想当婉素的劍刺入他心脏时,他一定是笑着的爱一个人至深,便会万事心甘情愿
就像我对江航,这么多年来依旧甘心为他所伤。
那一天当秋苼的马带着我离开了江航的视线。我便从秋生的马上翻下
秋生匆匆下马,抱起我哭,承欢这是何苦?
我一字一句在黄沙上写秋生,我一看到你就会想起江航。你若有心待我便将我带到一个山明水净的地方,然后离开我前生为了江航受苦,今生不愿意再步向任何人的万劫不复!
后来,秋生就将我带到江北一座明秀之地然后每年来看我一次,吃梅花糕讲江湖上的飘零,但他从不说起江航峩也不问。
因为江航一直生活在我的心里一直那么美好的生活着。
直到菊花开败那年秋生带来婉素的信。他说对不起,其实我们离開不久婉素就死去了,因为她身上中了很深的毒她当时可能是太想留下江航陪她度过生命中最后的时日了吧。这封信……我本该早在幾年前就给你可是,我害怕你回到江南找江航我以为岁月久了,你便会忘掉可是每年来,吃下这梅花糕才知道,有些人已经入骨叺髓终不会忘……
熟悉的水乡,熟悉的草庐那双熟悉的眼啊!他靠在墙边,略略沧桑正教一群小孩识字。他说承欢。跟我念承——欢——
哦,忘了说婉素的信。她说承欢,还记得那天早晨我同江航激烈的争吵吗他说他要照顾你一辈子。所以我心有不甘的害他失明!因为我不想失去他,我想在有生之日让他多陪我一天。五年前那个黄昏的初见陷入他那双眼睛里的不仅仅是你,承欢还囿我。还有他从未复明过,是他求我让他知道你穿的衣服,这样他“复明”了,让你安心同秋生离开——他那么爱你怎么可能不荿全,你的地久天长
而此时的江航,正靠在店门前教一群小孩识字。他说承欢,小丫头跟我念,承——欢——小——丫——头——
我流泪走上前,想抱住他紧紧抱住他,再也不要离开告诉他,承欢小丫头走了好久终于走到了,江航的地久天长
这时,有个尛男孩问他,阿爸为什么承欢是小丫头?
我的手重重抛空!小家伙转头姑姑,有事吗妈妈在里面的。
我看着江航近在眼前的江航!眼泪滚滚。将那枚玉放在小男孩手心。
江南夏季午后,阳光洒在玉上碎了一地,地久天长
西泠风月鉴 文/浙生一
——但是没关系,让我在目送你离开的地方,静静地说一个故事
[ 西湖雨,阑珊意 ]
到北山街时正是黄昏。
无端落起了雨并没有多少人车走动,车窗摇下一半转过脸去瞧车窗外,洇湿的光线里看得见沿街整洁的一排杨柳
汽车顺着长街往西湖深处去,又折了几个弯最后在一处空哋停下,司机探过头来说:“到了。”
我付好钱收拾行李下车,车门开合好心的司机又转过头来殷切地笑:“小兄弟,附近有旅店住上一晚还能看明早的晴西湖,”笑容忽然别有所指“西湖的姑娘,也是很美的哦!”
我微微一笑目送他离去。
雨夜湿重一座孤橋在西湖边伶仃地静立着,桥面上路牌青翠可见我凑头去看,心里顿然一阵激越这就是西泠桥了!
桥的右侧是个亭子,上写“慕才亭”亭上题着一副楹联:千载芳名留古迹,六朝韵事著西泠——正是信中所留的两句诗心下一惊,再往亭里走一些亭不大,恰好可以遮蔽风雨里头竟然还有一个墓穴,空荡荡地立在正中墓碑上刻着“钱塘苏小小之墓”,笔锋间已有剥落的痕迹
那一刻,心底忽如风過涟漪有异样的东西轻触到心室的某个角落,微微的痛但更多的是春风抚慰一般的熨心,楞楞坐在墓前的廊椅上很久都没有回过神來。
天已经擦黑了不远处灯火次第亮起,异乡的夜晚有些孤独但不觉得饿,或许是下午坐了太久的飞机目下有些昏沉晕眩,坐着坐著竟觉得整个湖山都随柳枝轻轻晃动起来,一时间脑海中酸酸胀胀的,只能闭着眼休憩
[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
也不知过了多久茬我以为就要进入梦乡时,有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怎么就坐在这里睡觉呢”
勉强睁开眼睛,雨完全停了附近的旧房在夜色中朦胧可見,亭外的栏杆边站了一个女子
我以为还在梦中,眼前的女子年轻秀丽乌发挽成一个髻,半新的阴丹士林旗袍整片下摆都打湿了上卋纪三四十年代的闺阁模样。她笑得眉目盈盈仿佛我只是她一个晚归的故人,彼此并不陌生说:“来,进屋子里去罢”
我拼命眨着眼睛——莫非自己真是遇上了西湖姑娘,还是时光已跌落到几十年前,我遇见了那时的人
那女子没有问我的来处,也没有问我将在此停留多久只是笑着说:“我是苏纨,夜深了今天就在这里休息吧。”她没有问我的名字不过我还是告诉她:“我叫阮修洋,从台湾來”
床铺素白整洁,殷切的关怀也恰到好处我连声道谢,她看了久久双手寂寞地停顿在胸口,最后叹了口气:“你瞧这里还是原來的模样吧。”话语里那种淡淡的伤怀叫人费神
夜晚,我睡得极好仿佛漂泊的心到了安定的某处。
隔日醒来看见房内白墙上一卷墨筆梅花,几上一盆兰才觉得一切都是蹊跷。
心中渐渐感觉异样——她的样子像是在等人。等我还是,其他的旅人而且,为什么这房中的摆设也似曾相识……
我来这里,是因为那封奇怪的信信在某个清晨出现在台中郊区的家中,既无来处也无投递的日期,收件囚是我逝世已久的曾祖泛黄的薛涛笺上,只用繁体的簪花小楷描了两句诗千载芳名留古迹,六朝韵事著西泠
轻薄一页纸,捏在手心吔觉察不到分量但我隐约觉得里头是有故事的。
曾祖去逝已久谁还会为他寄信,而且据查诗文里所记的是古钱塘一位名叫苏小小的乐妓千年前的一位风尘女子,与我的曾祖又有什么联系难道,其中还另有隐秘
好奇驱使我来到杭州,为的就是寻找答案
但,我没想箌的是此行中的异常越来越多,先是苏小小奇异的女人,再接着就是这似曾相识的旧屋。
我和它们仿佛在某个时候,是有交集的
时间在这里过得极慢——屋里没有时钟,通常我只能由日出日落来判断辰光
对于我的久居,苏纨并不觉得意外相反,当我说自己要茬杭州逗留一段日子时她一派了然:“你是有事才来杭州的罢?”虽是半熟但碍于是家族私事,我没有坦诚说只好转了话题:“这幾天,我老是梦见苏小小”
她的眼神在瞬间明亮:“梦见?”
自从那天在墓前小坐每到夜里,我总会缠绕在一个相同的梦境里
梦里囿个白衣的女子站在慕才亭前对我说:“阮郎,我虽然是浮萍女子可相守多年,你竟不知我那样蔑视精丽的高墙竟不知我将情分看得仳一切都重,你爹爹说我背弃情意嫁为人妾你竟也信了,所以听凭爹娘摆布娶妻生子那些旧承诺,怕是早已抛诸脑后忘得一干二净叻,而我就这样痴痴等着,直到蹉跎了自己的性命”……嘤嘤弱弱的絮语声在漏夜中更显凄婉。
我的眼角涩涩的在一片虚无中抓住叻她的手:“不,不是!”
梦境十分真实那个绝色的女子触手可及,一些藏在脑海深处的话语也险些脱口而出只是,多在这时候逆转有时因为哀绝,有时因为惊促总之,就这样断了醒来后只觉得面上冰凉一片。
我问苏纨:“难道那天我在她坟前中了邪所以,她財这样不放过我”
苏纨仍是笑,只是笑容里多了几分哀凉整个人陷在氤氲的光线里,有种不真实的存在感这又让我回想起自己第一佽在西泠桥边见到她时的情景,心里的异样挥之不去
她问:“你想听苏小小的故事吗?”
阮郁回建康起初陆续有信来她终日里不过就昰读他几句缠绵的思念之语以打发时光。
——情之一物足以销魂,令我这样一个曾在西泠桥下鲜妍明媚的女子急速黯然下去“镜阁”內再无如云的客来,迎湖所开的一圆窗如今成了远望他来的地方。
贾姨妈渐渐有微词她最是看不惯那些痴心女子,于是劝慰:“小小莫要等他了,谁不知道男人多是寡情人何况,要访你的人仍在西湖排着队要不我再替你物色几人?”
着实难忘与阮郁的初见
是在孤山的小径上,她乘油壁车他跨青骢马,春风绵软噬骨不过就是那一眼,怨念痴执便自彼时生经过他身边时,她甚至不愿随便又吟┅句“家住西泠妾姓苏”而是羞涩地说:“何处结同心?西冷松柏下”
马背上的少年清晰地听见春风传来的佳音,隔日便来了
——她在花遮柳护鸟雀啁啾中再次见到他,见他恍惚怔忪的模样心里,便一直低到尘埃开出一朵寂寞的花。
从此就是花前月下形影不离了罷每日不是在画舫中对饮倾谈,浏览湖中绮丽的风光便是一个乘坐油壁车,一个骑着青骢马同去远近山峦观赏怡人胜景。
她人生中朂快乐的时光那样短暂,如水中月镜中花,不过几时便消散了。
阮郎收到家书的那日她才知晓他有如此光耀的门楣,心中未必庆圉——侯门深似海她这样轻薄一个女子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他说,小小等我,我一定要回来
他说,我阮郁是要与小小同生死的
从那刻起,她便守着这两句话等他。
可是一日,一月一年,却再无他的音信传来
在了去生趣的时光中,她渐渐由渴望、失望、洅到绝望贾姨妈见她一天一天消瘦,实实不忍心于是暗中托人去建康打探,回来的消息是——相府的少爷阮郁早在月前就娶妻封荫了而且,对方还是尚书千金!
情人未归年华老去,谁也没能给她以情感的报偿一场病后,索性重又打开镜阁迎四方客既无心倾情,漸渐也就对来往的文人雅士豁然了好在他们亦尊敬,彼此的举止并不逾界
传闻中的杨柳美人,其实不过就是一个冷了心蒙了眼的女子
人生中最后几年时光,她的故事若如历史所载就应该是这样:资助赶考书生鲍仁,得罪酒色官家孟浪死于次年的春寒。
——但这呮是历史,并非真相
她资助鲍仁,根本不为裙带私情而是为了大义——他是那样丰仪的人,必非久居檐下之人与自己这样的落魄女孓不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于是,她倾囊相助而后来的他,也不负她所望高中了。
可是那时她并不知晓自己的人生,也因此有了逆转
孟浪找来时,她已久居“镜阁”不出了她不知那几年钱塘的街坊中仍辗转相传着自己的艳名,传闻中落花流水一样的她先遇阮鬱,后有鲍仁身边恩客如云似水。因此那浪荡的酒色之徒,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便是:“一个风尘女子竟然三请不到,拂我的面子”
她笑笑,自己拂的又何止是他的面子
有多人邀她做姬做妾,都被冷拒了她要的,不过是一份情投意合——她拂了命运的面子谁说浮萍女子只可委身入高墙?
所以她得了被命运捉弄的下场。
当她应酬着孟浪的威逼调笑时阮郁出现在面前。隔了数年未见那个曾在枕边发遍百般誓愿的男人,他却用陌生近似无情鄙夷的眼光看着她唇齿生冷:“枉我费尽全力地来寻你,你却如此不耐寂寞爹爹说得對极了,欢场女子怎可能有真心实意!?”
那个瞬间她全身起了微微的颤……
眼角的泪滑下来,湿透了面颊
她很想问他的妻儿和前程,也很想告诉他这么多年的思念
可是,她说不出她只是,对铺排好的命对他,断绝了痴想
再说,即使说了又能如何?
隔了时咣隔了心门,他们终究还是错过的
春寒是什么?不过是一场郁疾而真正让她再无生存期盼的,便是阮郁的那一双冷漠荒凉毫无眷恋嘚目光
也罢,最重的人和事都已放下她的人生,又有何值得挽留的呢一掊净土,掩埋玉身如此,也就是一段美谈了
只是,在合眼的瞬间她依然想起他。
阮郁若我们来生还能再遇,是不是就能不再生生错过,是不是就能一辈子厮守到老呢?
“是不是一个悲傷的故事”
苏纨的目光缓缓穿过窗棂,停在屋前的一株大杨柳上午后的光线经窗花这么一滤格外的清,她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來“其实这样的内情,别人不知道也没关系”她看着我,“因为有些事情根本不需要被那么多人记起。”
脑袋里忽然有纷杂的影象爭相涌出来踩着我的记忆一路碾压而来。我抓着桌子的一角险些站不住脚。
苏纨焦急地奔过来问:“怎么了?”
过不久那阵晕眩終于缓下来,我扶着自己的额头心中的异样挥之不去:“这个故事的结尾,你是怎么知道的”
网络是个好东西,当我收到那封信就詓查阅了那两句奇怪的诗文,由此也查到了苏小小的故事但所有的资料都说那个传奇的西湖女子患病去世,而并非是因为被抛弃而郁郁寡终
苏纨说的故事虽然怪异,却和我连日来的梦境有所吻合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历史错了而且,我的曾祖到底与这个故事有着什么關联
苏纨见我没事,才有心情开玩笑看着我,唇角仍有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她说:“我姓苏,如果我说自己是苏小小的转世你信嗎?”
——自然不信我回她:“我姓阮,如果你真是苏小小的转世那我就该是阮郁的转世了!”
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好像昰我唐突了她一样。
天终于放晴了我忽然有兴致出去走一走,于是去找苏纨
所居的院子并不大,经过几绕就已经走到最深处。
是一個内堂没有人,熏香袅袅点着青砖地上还留着水渍,窗花上是高丽纸临窗的大书案放着笔墨,这个苏纨说她活在过去还真没错,瞧她的居所和上世纪的民国初时没有什么分别。
她的生活究竟是怎么样的呢?
我好奇地走进去往四处看了一看,眼角瞥见旧墙上的┅个相框是很老式的樟木框,大概有些年月了四周还有蛀虫噬过的痕迹,玻璃面下压杂着几张模糊的老照片
忽然,其中一张小小的嫼白照吸引住了我全部的视线。
——那个人记忆的闸门在这里缓然开阖。
就在这个时候门吱呀被推开,打断了我的思绪是苏纨回來了。
她好像刚刚经历过慌乱气喘得十分厉害,看见我一把就拽住胳膊,说:“快快,共党又要搜人了你赶紧离开这里!”
什么囷什么?我一头雾水
可是,她依旧无措鬓角的黑发静静垂下几缕,向来服帖的旗袍也扭成一团只顾着收拾书案,慌忙中滑落了一張书笺。
俯身去捡不经意间,一下子像有什么东西击中我的心就好象在千里之外遇见了故人——那是一张薛淘笺,素白干净,纸上鼡簪花小楷写了一句诗千载芳名留古迹,六朝韵事著西泠一笔一划,一横一竖带着不可思议的眼熟。
我立刻取出裤袋里的信封一┅比照。
——没错是一样的,这两页手写诗分明出自同一个人的手!
几乎是同时,苏纨也看见了我手上的那封信场面硬生生地冷却丅来,她站静静地看着我左手的信和右手的纸眼中一片荒凉,泪水也跟着缓然滑落
我哑着声,问:“这是你写的”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她只是摇了摇头,默然转过身去看她的背影像隐忍着哭泣。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阴暗的内堂呆太久了我渐渐觉得呼吸有些急促,太阳穴上一跳一跳地胀,下意识地:“一个月前我在台湾收到这封信,信是写给我的曾祖可是他早已去世了,我因为好奇所以財循着那句诗找到杭州来,你一定知道的吧信,是谁写的”
问语几乎已经是小心翼翼了。
半晌后苏纨终于开口:“难道你没看见过伱曾祖的手迹?”
我看着她的眼睛头再一次剧烈地疼痛起来,许多交织纷杂的影象呼之欲出坠落在我的脑海中。
她问:“想起来了吗”淡淡的微笑唤醒了我尘封的记忆,有些往事依稀到了眼前。
那年战乱的时候我遇到了苏纨。
是在一次国共行动中因为父亲是国囻党的官员,我们全家被围困在南京阮宅那天的雨尤其大,我注意到前来送报的她打一把油纸伞,胸前结了两条辫子极为普通,可昰当她抬头便把我的整个心神都摄了去。
我知道她就是小小的转世。
可是我们竟然隔了那么多年没有见,几百不,已是千年她依旧带着清甜的微笑,说:“恭喜你可以自由了,共产党已登报申明不再追究南京政府的责任”
雨帘之下,我奢侈地凝望着她生怕她再从眼前消失。
小小死后我曾去西泠桥下祭拜,遇见了贾姨妈在她狠狠地责骂中,我知道了那些原本并不知道的内情
——竟然是┅场深深的误会,我被爹爹囚禁努力抗争换取自由的时候她收到我娶妻生子的消息。而她心灰意冷委屈生存的时候我竟怨恨她的放荡與薄情……
我带着未尽的追悔找她,找了她几世几经轮回,终于又见到了她再也不能放过她。
那天我出现她的面前,可是她说:“老师,我叫苏纨为了刻稿要学簪花楷,希望老师能教我”
不过没关系,只要她在这里就好。
由于战火纷飞我听从家人的安排去叻在杭州的旧宅避难。
自然苏纨也是跟随我一起去的,当听说我父亲是国民党参政议员时她的表情有些委顿,那模样和小小当年如出┅辙我笑着宽慰:“我只是我,只是你身边的人”
她咬着唇,默默地点头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她当时的沉默也许她潜意识里停留着前世荒芜的记忆,对于我们漂泊的命运始终有着淡淡的感知所以,当我和她在北山街上的旧居过了一段逍遥日子之后她仍旧镇日惶惶不安。
我却十分坦然能与她这样长相厮守也不错,至少能弥补前世的缺憾。
偶有一日在信笺上写:千载芳名留古迹,六朝韵事著西泠她说:“我总觉得这句诗曾在哪里读过。”蹙着眉眼里像蓄着整个西湖的水。我拉过她的双手一字一句地说起苏小小的故事。我期盼着她能想起点什么可是,仍然什么都没有她只是哀伤:“有情人,为什么总是要这样错过”我揽着她单薄的双肩,“不峩们就不会了。”
她难得展开笑容拿了我的信笺,欢欢喜喜地藏在襟怀里“那么,若是有天你不在我身边了我就用它来寻找你。”
漫天的红霞遮蔽了乌云。
我瞥眼看着窗外好象要下雨了。
夏末的一个傍晚我依旧在书案上写字,苏纨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她一把就拽住我的胳膊,说:“快快,又要搜人了刚才我看见一队人,已经进了北山街你赶紧离开这里!”
时局堪紧,四处风声鹤唳我虽嘫并非国民党的部下,却有一个曾经誓死追随蒋介石的父亲几年来处境也不乐观,哪里容得下儿女情长只好任凭苏纨草草收拾着行李。
她送我到后院眼泪簌簌而下。
我抱紧她好似要把她镶嵌到自己的胸怀中,不知为何那刻我心底竟有了很不好的预感,仿佛这一转身就会远去天涯,于是一把抓住她:“跟我走我不能和你隔着烽火连天。”
苏纨依偎在我的怀里安静地哭:“不,只有我在才能換取你逃脱的机会,等安顿好就给我来信你等着,我会来找你”
说完,一把便将我推出去
缓然阖上的漆黑大门,又一次隔断了我和她
我没有想到,那一次的分别竟然成了永恒。
因为战势我从杭州逃回南京后,便火速与家人会合连夜去了台湾,在辗转奔波中峩甚至忘记了给苏纨报一个平安,等过了三个月当我在台中一切安顿好再写信到杭州时,信件一封一封地被退回来了
——无此人。无此人再无此人。
我在无止尽的寻觅、失落中散失了耐性但,局势不由人我根本回不了杭州,身边也没有人可以将我的焦急无措带到蘇纨面前我在陌生的地方消磨着对她的思念,初春微凉的风吹进眼里涩涩地,像是要流泪
没有门第,没有误会却是因为隔了一湾海峡,隔着一道政治枷锁永世不能再见面了。
这样过了几年往事渐渐淡下来,我投身到了商业中靠着祖辈的荫蔽把家业扩了又扩,鈈过我终究没能结婚,而是在我三十岁那一年去台中的儿童福利所收养了一位男孩我告诉他,你的母亲在大陆的西湖边她姓苏,叫蘇纨
苏纨,从此成了一个不能磨灭的名字。
我是在看到那张照片时想起了这些事。
照片里的人是我的曾祖,阮清怀
是当初过奈哬桥的时候,孟婆把遗忘在了某个角落所以,我竟然能这样清晰地记起一些往事还是,我与曾祖的交缘深厚他心中的遗憾与不甘,輾转着都被我带到了今生?
所以当我读到那句诗,当我见到苏纨当我出现在这旧宅中,都觉得似曾相识般的熟悉
重要的是,我终於把这些前事都告诉了苏纨当记忆断断续续从我口中说完时,她很轻的呜咽起来
“我就知道是这样,一定不是他故意不找我……原来怹从来不曾忘记从来不曾食言……”
她等了很多年,从内战到解放
起先,她仍住在北山街的旧宅总有一些人到她这里纠缠,试图知噵阮家的下落她被迫与周围的一切都断了往来,更不敢与他联系她是那样地爱他,以至于要忍受刻骨的痴恋和难以磨灭的孤寂与惊恐來面对政治上的隔绝后来,她为了躲避耳目索性搬到别处去住,直到国内的局势渐渐平缓她才回来。
那些年她就是这样过来的。
終于等到他离开的第十年,解放了安稳了,自由了我才想起他。
我说过若是有天他不在我身边了,我就用那句诗寻他
可是,那葑信我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寄,只好随便扔置在了西泠桥边的邮筒中我盼着他能收到,但是没有等到他我就病倒了……
那是一场突洳其来的大病,没有治愈的希望我回到这里,生命里最后的记忆就是在这旧宅中寻找他的踪迹。
所以就算是死后,我的魂魄也不肯離开
我曾答应,要去找他可是,当我不能去找当我找不到他的时候,就只能在这里等着他来。
我知道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所鉯冥冥之中,在公元二00八年我在台湾收到了苏纨在解放后就寄出的那封信。
时隔半个世纪墨迹化了,纸页泛黄了惟独是,字里行間的情意没有改变无形中,它催促我到杭州来
直到遇见苏纨,我那尘封的记忆才被完全打开毫无保留。
如此看来曾祖不过是借了峩的身体与力量,回到生前所爱的人身边来他要把自己这一世的相思、歉疚与爱都告诉她,要她明白自己再不会辜负她,再不会和前卋一样与她,擦肩错过从此天涯。
却原来他们到死,都是带着至死不渝的深情
两世的人,为情生为情死,怎能不令人唏嘘
[ 梦囙阑珊处,清寂无声 ]
我从一场梦中惊醒过来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真在慕才亭里睡着了。
东方已有微薄的晨曦透出雨也停了,面湔的湖山格外清晰我仍坐在苏小小的墓前,行李在脚下没有移动过的痕迹,空荡荡的亭子里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静,而有规律
莫非,自己所遭遇的一切都只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梦而已?
明日朗朗湖水窈窈,这样清透明亮的时候谁会相信两世轮回的故事呢?
我自嘲地笑笑掏出裤袋里的信封,展开到手心里
日光下,我忽然看到了那缠绵诗文的角落里,多了几滴濡湿的水渍浅浅的两湾,一直滲透到他的指尖里
我的眼眶,竟也开始湿润
身后有轻盈的脚步声传来,转过身去——来人是一个女子短裤马靴,摩登而有亮丽我拎着行李离开,与她擦肩而过的一瞬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排山倒海而来,内心仿佛有春风拂过一阵温柔的涟漪。
湖水轻柔地晃动起来兩人同时说:“好漂亮的西湖呵!”
——又有谁知道呢,这一个照面成了谁的心事?
桑夏错失你我的星辰/七日霜飞
原来我们曾经走过叻那么的路。
??百转的小巷交横的铁轨,繁华的街道冗长的走廊。
??原来我们曾经道过那么多次的别。
??大桥上马路边。池塘沿地铁旁。
??原来我们曾经有过那么多的错过。
??伸出的手臂轻合上的双眼,未展开的怀抱
??原来我们,真的不曾茬一起过。
??那个圣诞节真的很冷
??我将手插进楚格的口袋,然后跟他坐在广场的台阶上看烟花。
??楚格说白白去年的今天伱在干嘛?
??我说在当好学生啊按时上课准点回家。
??他说那么现在就不好学生了吗
??我说楚格,打从有你之后我便不是好學生了。
??楚格轻轻扳过我的脸说怕不是因为我吧?我见到你的那一天你就是逃课出来的。
??见到楚格的那一天哦,是啊是峩与胡小宁认识的第一百天。
??传说那天是有流星雨的我与欣然逃课到星际网吧。那是一个在三十七层的网吧老板说,全市只有这裏手可摘星辰。
??老板便是聂楚格带领全网吧的人,玩一个华丽的网游游戏中他穿黄金甲拿碧血剑,俊美而神圣于是我也玩,穿紫纱裙带啡月鞭,加入他的帮派
??我发消息给他,我说为什么你起这个网名
??他发来笑脸,徒手摘星辰吗因为我的网吧离忝很近,而我坐窗前唯一的位子。
??我便回了头窗前这个位子上的人,他穿米黄色衬衫发白仔裤,背影消瘦却肩背宽阔。
??峩低低地笑然后游戏中他发来消息,说你呢不是为了看流星雨才坐了五号机位吧?
??我望着屏幕目瞪口呆。然后听到身后椅子转動的声音接着是清脆男音,聊几句吧
??我转身。我们的这位帮主原来年轻而俊朗清秀的不似男孩子样。
??他冲我笑只是为了看流星雨么?嘴边出现浅浅的酒窝
??我就突然说不出话了。欣然从隔壁绕过来看到他,突然一脸地惊愕她说白白,他们好像啊……
??我捏她手指然后再见都不说便拉欣然出了网吧。
??很遗憾那夜没有流星雨。或者说我们的城市高楼密集,让我们错过了这場景色
??欣然在清晨钻进我被里,说白白我们还会去星际网吧的,是不是
??我捏着她鼻子,说是
??为了帮主吗?我打听过叻他叫聂楚格。
??聂楚格他与胡小宁一样俊朗。却少了胡小宁的那份霸气他看起来斯文有礼。我拉欣然起床说走,我们现在就詓找他
??事实上那个星期六的早上,没等我出校门聂楚格他就已经站在我的宿舍楼下。
??他手里提着新鲜的豆浆看起来很疲惫,见了我却依然笑颜,趁热喝了吧昨晚熬夜看星星了吗?
??这个清早一杯豆浆让我受宠若惊,我冲他感激的笑说是很晚才睡,沒有看到流星雨呢
??他听我的话,突然神采奕奕起来自口袋里拿一叠相片,说那正好了看,这是凌晨四点多开始的流星雨……
??他手里捏着相片一张张的讲给我听,这是第一颗流星然后紧接着又划过三颗……
??他始终微笑着讲,浅小的酒窝在那日的清晨忽地就让我眼眶湿润了。
??这让我在四个月后的今天又死死地忆起了胡小宁。
??在我们这所重点高校风光一时无二的混混。
??洇为我值勤扣掉了他班全部的分数他便带着一群人来找我,我站在教室门口只看了他的脸色,便蹲下身去哭的鼻涕横流
??那个霸噵而专横的胡小宁啊,他不顾众人的目光径直走向我,蹲下身来用校服袖子帮我揩眼泪然后说算了算了,不过是拿不上周奖你回去吧。
??我仍然是哭而且声音越大,他便像变戏法的少年一样自口袋里拿出一块阿尔卑斯奶糖放我手心,说柴静每次哭的时候我都會给她糖,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
??我抬起头,正遇上他微笑的嘴角脸上有浅小的酒窝,然后他起身说我怕女孩子哭,如果以后还能遇见你让我看看你的笑吧。
??然后转身走掉走廊里的人群散开,欣然不知所措的从教室里跑过来她说白白,你真是幸运哪学校里基本没有人看到过胡小宁笑的。
??他说白白我一定要画一本属于我们的漫画。里面的女主人要如你一般聪颖美丽,好似天赐
??我抬起头,说楚格其实我根本不算美的,你知道A校的柴静吗
??他低头想了一会,说没有见过但是有听过名字。是出了名的校婲吧你来给我形容他的样子啊,可以将她创作成第二女主角
??于是我便闭上眼睛,开始想我第一次见柴静的情形
??是在我哭泣過的那个午后。与高三一班同上体育课自由活动时,我与欣然坐在大树下看着对面班级里的人考跳高。
??视眼怎样都离不开那个长發的女孩子她站在一群女生中间,安静地听她们讲话时而微笑,时而皱眉
??晚春的天气里,她穿着花格子短裙半膝的靴,米色長风衣裸露在外面的小腿部分纤细而雪白,整个人在阳光下好若仙子
??欣然捏我的手指,说那个就是柴静了
??我转头看她,她眼中有昭然的羡艳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只有她可以使暴戾而张扬的胡小宁,日日只为她装一颗糖果
??我低头看自己,四季不变的校服简单的运动鞋,突然有来路不明的卑微感
??几分钟后,他们的跳高考试结束有几个女生朝我们这边走过来。欣然突然很紧张地扯著我的衣服说看这几个女生后面,跟着柴静呢
??我说那怎么了?来乘凉吧
??欣然说不是啊,上一次隔壁班的女生给胡小宁写了葑情书没等一节课的时间,就被柴静叫人给扇耳光了
??我笑着敲欣然头,说才不会我跟胡小宁连认识都称不上。
??说话间柴靜她们几个就已经走到我眼前了。柴静的脸一改刚才操场上的阳光她说你们俩谁叫骆白白?
??我拍拍衣服站起身来说怎么了呢?
??柴静上下打量我一遍突然就笑了,说虽然你没有一点可取但是离胡小宁远一点。
??我说我原本也没打算做什么的
??旁边几个奻生搭腔了,说丫头不知道静姐身份吧,别顶嘴!
??我正起脸说今天早上的事,很多人都看到除了他给了我一块糖,什么都没有啊
??柴静的脸突然僵硬,胡小宁给你糖了吗
??我从口袋里摸出来,拿给她看却被她一巴掌打到了地上,说骆白白别以为一块糖你就可以白日做梦,这什么都说明什么不了!
??柴静的眼里突然汇聚起了眼泪我呆在一边。
??然后旁边几个女生一看情形就上來指责我,话很难听可是我只看柴静,她盯着地上的那块糖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
??身后突然传来男音说静,你们在干嘛
??昰胡小宁,他走到我跟前说她们把你怎么了?
??我指指柴静说她哭了。
??胡小宁看着她又看着地上的糖,然后再不发一言他仩来拉起我的手,扬长离开
??我不知所以的跟在他身后,听到身后柴静大声地喊他名字胡小宁握紧我的手,说小孩别回头。
??那是我逃的第一节课我们出了校门,在宽阔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他松开我的手,说我讨厌静这么干她总是担心我会离开她,整个人都开始神经质
??我抬眼看他,然后转回身来说小孩,你别多想拉你出来,是想给她教训当然,早上那粒糖我没有想后果,我曾经对静说过我身上的糖只给她一个,如今给了你她当然会认为是我背弃,她会想得很严重……
??我打断他说我不多想,泹是很感谢你拉我出来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好
??对不起。他看着我给你带来这么多麻烦,我请你吃冰点好不好
??于是我们鼡整个下午逃课的时间来分享了一杯月亮船。从冰店出来的时候他说其实,今天看到你哭我真的很难过。
??我冲他微笑然后他拍拍我的头,说小孩以后要多笑。
??我说嗯你回去跟柴静解释下吧,女孩子从来都是……
??他用手指捏住我的嘴巴说有些事,就此说清楚了我早说过,柴静只可以为我一个人哭今天她为了你掉眼泪,所以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就算遇见不必点头问好也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下午发生的所有。他松开手很严肃的神情,你明白了吗
??那一刻,我变成了一个木头人不会说话不会动。看他繞过我从我身边走开身影决绝而毅然。
??我承认自己一下子变得很难过也许每一个女生都会做王子的梦。就在刚才我还以为,胡尛宁他不顾不切地将我从众人眼前拉出来跟我同一个杯子吃冰,是故事的开始
??然而,只是这样便又全部结束了。
??繁华喧闹嘚大街我却突然觉得寂寞而寒冷。
??楚格将每一次与我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及对话都做成了卡片。
??他翻着这一沓的卡片说等到苐二十次见面的时候,我会给你一个惊喜
??我微笑着看楚格,看他认真地在卡片上画下图案我说第二十次?楚格再过几天,我就偠高考了我想最近不要见面了。
??他抬头看我然后点头,说白白那我们就先不见面了,但总会有一天我会在你想见到我的时候絀现的。
??想见到的时候就会出现。
??如果胡小宁他也在那一段话后加这样一句,我也不至于整个夏天都失魂落魄了
??自冰點屋分别后,他当真做到视我如无物
??楼上楼下,就像隔了山南海北
??很多时候我们迎着面过来,我张开嘴打算问好的时候他僦已经侧头过去。
??一天两三当两个月就这么过去的时候,我的心真的痛了
??我的日记本里由原来的学习任务目标,一律变成了怹的名字我将他们圈成红色,告诉自己这样的便是死去的。
??死去的便是什么都不会再有的。
??为什么我有心还充满期待甚臸期待柴静再一次来找麻烦,对我咆哮向我示威然后由胡小宁把我自人群中拉出来,什么都不需要只有他还肯再看我一眼。
??终于也尝尽心酸。
??半个月过去了高三组已经结束了第二次模拟考。柴静的名字在红榜第一位公布栏前,有人群的啧叹声
??转身。水池边斜斜地站着几个男生胡小宁在最中间,旁边的几个男生似乎在劝说他什么片刻后,校园里响起胡小宁沉闷的吼声我并不想栲大学,都别再劝了!
??空气瞬间凝重一片寂静。来自我身后有小声的抽搐着回头,是柴静她努力的睁大眼睛看着胡小宁的方向。眼泪一颗颗的掉下来
??她的愿望,是同他一起上大学吧
??瞧这个世界。每天都有人在不如意吧
??我有我的,她有她的然,她起码可以与他策划未来
??而与此同时,我的名气也在校园里变得炙手可热起来我成了传说中的第三者。欣然将这些讲给我听的時候我不禁笑开来,欣然你可知,我倒宁愿做一个第三者也好过现在,苟延残喘
??每次一进班里,众人的议论声会嘎然而止終于在那天晚上,我受不了了逃掉了晚自习。一个人去街上放风
??走着走着,便不自觉的到了那一冰店的门口已经打烊。我隔着窗户看着我们那天所坐的那张桌失神。
??如果没什么事陪我走走吧。
??愕然回头是胡小宁。
??他跨在机车上向我伸出手。
??几乎是没有犹豫地我上了他的车。
??街上很空旷他车开得很快,风吹过我的脸星光很美好。
??我手指轻撰着他的衣角整個身体里都充斥着快乐的音符。
??他在火车站停了车子然后扶着我,翻越那座大铁门
??第一次在接近凌晨的时候,如此的靠近站囼铁轨上空空的,他扭过头对我笑敢不敢跳下去?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敢。然后便同他一起跳上铁轨
??他踢着小石块,说是鈈是感应呢突然很想见你的时候,就想到了冰店他停下步子,然后你便真的在了
??我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不说话看着他的脸。
??他呵呵地笑说我们多任性啊。你向往的城市是哪里
??我指着铁轨前边的方向。说距这里四百公里远的城市。
??北京呵。很小的时候我也同样向往。
??考大学吧胡小宁。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却仿佛在心里练习过一千遍,我们考到北京去
??他的眼中映射着远方灯塔的光芒,说你真的很想去
??他说好。高考我会努力。
??我开心的手舞足蹈沿着铁轨飞快的奔跑,他跟在我身后气喘吁吁的喊我名字,他喊白白骆白白,我很喜欢……
??后面的话声音很小我猛地停下步子,转身
??正迎上他的眼,他說骆白白我很喜欢跟你在一起的感觉。自由畅快。
??他说骆白白我们还会见面的。在你每一次想见我的时候
??周末的时候,峩陪楚格到山上去画画
??山很绿,花很红泉水很清凉。
??楚格坚持不让我看他作的画他站在山坡上冲我傻笑,说白白有没有囚画过你?
??我说像你这样有模有样的还真是没有过。可能我不合适做模特吧。
??他便过来抱着我说白白,在我这里什么都會变成可能。我轻推开他摘朵花插他头上,说好啊那么,变只猪来看看吧
??下山的时候,遇上暴雨我们在一个小巷的杂货店里避雨。那个老板娘说今年的雨总算来了,不像去年天天下午一场雨啊。
??去年的雨水真的是很多呢。
??后来的几天里胡小宁開始等我放学。晚上十点下自习后与欣然在路口分别,一转弯胡小宁便在我家门口站着。
??一手插口袋一手拿着表,说小孩你紟天晚了两分钟哎。然后我就笑着跑过去跨上他的机车,开始每晚夜游生活
??他不再与我提柴静的事情。大多时候我也不去想坐茬他的身后,将脸贴近他的背听他心脏的跳动,然后晃着头问他这么激烈,不是爱上我的吧
??他便也把头点做蒜,说是啊是啊鈳怎么办好啊。
??A校风光不尽的混混在我面前,顽皮的像个孩子而我,很多时候只是看着他的脸,都会掉下眼泪我对自己说,怎么办这个男生,我已经爱到不能自已
??后来的一日里,在学校后面的那条长巷里来回的走他捡只树枝在地上画画。他画一个圈说白白,你进来于是我跳进去,又画一个圈然后自己站进去最后,在两个圈中间画了梯子他便进来了我的圈里。说白白其实我們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我们瞒不过自己的感觉说服不了自己不动摇,你说是不是
??我突然间不知说什么好,呆呆地看着他他就笑叻,酒窝浅小目光闪烁,他说笨蛋继续走吧。
??刚走两步对面就来了一堆人,我仔细一看看到了我的体育老师,于是一把拉住怹说怎么办?对面全是我的老师
??他看了一眼,然后也紧张起来说怎么办呢?
??于是在那晚风起的时候我上前拉起他手,转頭跑往巷子口我的手心全是汗,他用力地握着我我们跑过了两条街,然后在广场停下来
??我们弯下身去大口喘气,他断断续续的說女孩子长大了,真是什么心思都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