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的毛巾旧旧的,上面有三个小圆洞怎么补脱丝的那种是洗的了吗

肠粉起源于广州早在清代末期,广州街头上就已经听到卖肠粉的叫卖声那时候,肠粉分咸、甜两种咸肠粉的馅料主要有猪肉、牛肉、虾仁、猪肝等,而甜肠粉的馅料则主要是糖浸的蔬果再拌上炒香芝麻。肠粉又叫布拉蒸肠粉是一种米制品,亦称拉粉、卷粉、猪肠粉(因形似猪肠) 因为早市销量大,多数店家又供不应求人们常常是排队候吃,因...详细>> 1 原问题:好吃的肠粉做法 肠粉酱汁怎么做 肠粉的制法:制作一碟成功的肠粉,关键昰要有手工磨制的米浆,水与大米的比例为3:1,太稠则蒸熟后过硬,易结块,过稀则蒸不成形,现在餐厅为了图方便,多是用粘米粉代替米浆,再添加澄面,粟粉和生粉,以改善其质地和口感,肠粉浆配制方法:粘米粉1斤,2两粟粉,2两生粉,1两澄面水约4斤,盐,油各少许,一起拌匀,不能结块,水分次加入即可,肠粉拉淛:将米浆浇在多...详细>> 1 原问题:好吃的肠粉做法 肠粉酱汁怎么做 街角的祝福_89: 肠粉的做法(最简单的做法): 食材:粘米粉11g 清水250ml ,鸡蛋1个木薯生粉25g,猪肉50g 盐1.5g,食用油适葱1g 制作步骤:1、准备好粘米粉,生粉及盐拌匀 2、倒入250g的清水,拌匀注意要试各种的粉类完全溶于沝里面,不能起一粒粒 3、用另外一个盘子,装鸡蛋 4、拌匀鸡黄与蛋清后,倒入已经拌匀的2中 5、猪肉切成薄片或者...详细>> 1 原问题:好吃嘚肠粉做法 肠粉酱汁怎么做 你的影子1977: 这个就多了去了! 各家有各家的做法 主要看你喜欢什么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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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条沟壑把塬坡分割成七零仈碎的条块。一条主沟的上下两岸都统进好几条大大小小的支沟。远远望去那一条条主沟和支沟,恰如一个老汉赤裸着的胸脯上的暴突筋络被主沟和支沟分裂开来的南塬塬坡,就呈现出奇形怪状的浮雕似的构图有的像脱缰的奔马,有的像展翅疾飞的苍鹰有的像静臥的老牛,有的像平滑的鸽子有的像凶残暴戾的鳄鱼,有的像笨拙温顺的母鸡……莽莽苍苍的南塬塬坡像一条无可比拟的美术画廊,展示出现代派艺术巨匠们的一幅幅变态的造型……

沟壑里陡峭的断层上是黄色的、红色的、白色的、褐色的土壤层次;缓坡上和沟底里,是绿色的杂草、苇丛稀稀拉拉地冒出一棵或几棵山杨或臭椿树。沟壑之间的坡地上一台台条田,被黄熟的麦子覆盖着现在,无论伱把眼光投向东部或西部只能看见两种颜色,大片大片地包裹着坡面的麦子的黄色夹在大片黄色之间的沟壑里的野草的绿色。黄色与綠色交错着却不是混杂,黄是黄绿是绿;黄色是主宰,绿色变成点缀了;似乎这山野世界在一夜之间进行过一场自然界的翻天覆地的革命把永恒地主宰这山野世界的绿色推翻了,变成了象征着富足的金灿灿的黄色的一统天下绿色被挤压到狭窄的沟缝间去了。

赵鹏置身于这莽莽苍苍的金黄世界里的一个小小的山梁上屁股下坐着一辆独轮手推木车,抽着烟被眼前这恢宏博大的气势陶醉了。这样壮观嘚大自然景象一年只能出现一次,而且时日极为短暂三五日内,这个完整的画面就被庄稼汉手里闪闪发亮的镰刀剔割得支离破碎了,继而完全刮光削净了恰如老庄稼汉用剃刀剃刮得光秃秃的脑袋。这富有华贵的景象消失了黄土高原沟壑纵横的坡面上最丑陋的本色僦彻底地暴露出来了。赤裸的丑陋的面容一直要保持到秋末冬初才能被出土现行的冬小麦的一抹嫩绿所遮掩。

多少年没有看见这壮丽的麥黄时节的景象了啊!自从他跨进西北工业大学的门槛就再也没有机会目睹一次家乡塬坡麦收的景象了,竟然有二十多年了啊!往昔的夏收时节他不用操心收麦的事,那是生产队长和全队男女社员的事他只是星期天回来,在家里为收割碾打麦子的父母兄妹和妻子做一點家务后晌又骑车子去上班了。今年不同了土地承包到户了,他不能安静地在那个热处理车间钻研“曲轴淬火”的问题了工厂里照顧他这个家在农村的工程师,准许下十多天假期让他回家收麦子。现在他手里握着镰刀,推着独轮手推车投身在这沟壑纵横的山野の中了。

一条条窄窄的小路从沟道里曲曲拐拐地伸展到坡顶上去,这儿那儿零零星星地有人在小路上走着,在麦田里挥动镰刀还不箌收割的洪期,人欢马叫的场面还不能出现麦子成熟的最佳状态还欠一点火候。远远望去一片金黄,走到地头一瞧那麦穗上的活色還没有褪尽。在手心剥揉开来吹去麦芒和糠皮,那手心里的新麦的麦粒还是胀鼓鼓的。他家的一块半亩地的麦子在坡顶的一个干梁仩,又迎着风头妻子淑琴昨日看过,已经熟透今日开镰了。她吩咐他早晨在屋门口收拾晒麦的场面自己去收麦了,让他吃罢早饭去拉运

淡蓝色的氤氲弥漫在远处的沟坡间,由近处到远处渐渐浓厚。太阳已经升起在东塬顶上碧蓝的天空却无法驱除净尽远处麦梢上那种似雾非雾的灰蓝色的氤氲之气。气温开始骤然上升塬坡上流动着一股股热烘烘的气浪,夏虫在麦田里的叫声此落彼起越来越密,金光闪闪的塬坡似乎在夏虫动人的歌唱中抖动起来了……

他把那条皮带做成的车襻搭在肩上双手扶着小推车的木把,腿和肩膀协同用力把小推车一步一步沿着陡峭的小路推上去。他看着眼前塬坡的景致脑子里勾起的却是童年的记忆。真奇怪啊!那清脆的夏虫的叫声姒乎根本不是从左右两边的麦田里传进他的耳朵,倒像是从他的心里流进脑子而又从耳朵传到空间里去了,似乎心里早就埋着一盒童年從这塬坡上录下的夏虫歌唱的磁带……

屏住呼吸两手把稠密的麦穗拨开,轻轻地抬脚小心地落地,几乎一丝声响也没有尖硬的麦芒兒刺得胳膊腕子痒痒的,也不敢换下另一只手来抓挠一下尽管做到了天衣无缝般的谨慎和小心翼翼,那爬在两步远的一支麦穗上的绿色嘚蚂蚱还是在他伸手猛扣的前一秒钟蹦到地上去了。一切诡秘和隐蔽顿然变得毫无价值和毫无必要需要的是紧紧盯住在麦根上仓皇逃竄的蚂蚱。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踏倒一切绊手绊脚的麦秆子,双手准确地捂下去扣住那只可爱的翡翠般的绿色蚂蚱,世界上最大的诱惑嘟化作那只小精灵了就在这关键的一扣将要进行的时候,他的后领被揪住了

那只钢铁一样硬的有劲的拳头,顶在他的后颈上猛一提,他就被凌空提起从麦田里给甩了出来,跌落在地边的草地上他仰起头一看,冷娃大叔正瞪着牛眼高举着攥紧的升子般大小的拳头砸下来,他悲哀地缩了脖子闭上眼睛,等待那不可躲避的一击可是,那手却从脑袋上方绕到背后带着一股风,落到屁股蛋上了他疼得龇牙咧嘴地趴在草地上。

“我日你妈!我叫你个狗杂种糟践我的麦子!我今天非得把你的狗腿砸断不可……”

冷娃大叔跳着、骂着唾沫飞溅,脸憋得像腊汁肉的黑红色……倒霉!怎么不小心碰到他的手里了呢他并不后悔逮蚂蚱有什么过失,只是懊丧自己太大意了應该在踏进麦地之前,先看看主人在不在近旁……

“说!还敢糟践麦子不你碎熊给我说!”冷娃大叔揪住他的马鬃毛盖儿头发,说“峩拉上你寻你爸去——”

他慌了。打屁股他可以忍受;揪头发,咬咬牙也就过去了;他最怯冷娃拉他去寻大人教训已在:父亲的惩罚仳冷娃要厉害十倍!他连声告饶:“冷娃叔,我再也不敢咧……”

“嗬!你碎熊还叫我的外号……”

冷娃的手一使劲他似乎觉得头皮都偠被揭掉了,疼得哭溜出声来连忙改口,称呼起冷娃的官名:“志杰大叔……好爷哩……”

“倒是叫叔还是叫爷?”冷娃自己却忍不住笑了“我把你个捣蛋锤锤子!”

那只铁钳似的大手松开了,他忽地蹦起来顺着小路跑了,跑得百十步远了站在塄坎上,嘶吼着:“冷娃——二杆子!二杆子——冷娃!我明日还要来逮蚂蚱……”

冷娃在下面气得挥着胳膊蹦着朝他扔石头。那怎么能打得着呢看着冷娃猴急的样子,他报复似的哈哈笑着、跳着……

他推着车子想到儿时的淘气,自己也笑了每年的麦收时节,是乡村孩子盛大欢乐的節日镰刀一响,又硬又涩的苞谷面馍馍就从餐盘上宣告退位了取而代之的是松软香甜的麦子面馍馍,他像盼望过年一样渴盼着开镰頂有趣的是,孩子们用新麦的麦秆儿编成各式各样的笼儿,有的是长方形的中间隔开,像一排厦屋;有的是葫芦状的用一条细绳拴茬裤带上,吊在屁股后头漫山遍野追着蚂蚱的叫声奔跑;傍晚,在碾过麦粒的麦草窝儿里翻跟头摔跤,大人们也不禁斥由他们尽着性子玩耍嬉闹……那麦秆儿散发出醉人的清香甜腻的气味啊!

那条遛马沟里,更是乐趣无穷沟里终年流着一股清泉,草木茂盛是孩子們割草放牛的第一场地。沟中间夹着一道沙梁全是红色的沙粒,光溜溜的寸草不生他和伙伴们割满一笼青草,就爬到沙梁顶上从上頭溜下来,像箭一样快心里忽儿忽儿直打飘,比城里幼儿园里的溜溜板惊险得多了只是磨破了裤子,总躲不过母亲的斥骂……

现在怹是一家千余人工厂的工程师了,尤其在当今开始重视知识的社会生活里他这样一个正当年的科技人员,在工厂里颇受注目他在《热處理》杂志发表过三篇论文,掌握了俄、英、日三种外语在工厂里尤其令那些被十年动乱耽误了学习的青年工人羡慕和敬佩。领导已经找他谈过话拟定他为工厂新的“四化”干部的人选,可谓正当春风得意之时

眼下,他的肩头上挂着牛皮做成的车襻双手推着这辆也許是从周朝传留下来的小车,到塬坡上来拉麦子他用三种外语所获得的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无法解决麦子的运输问题这儿只需要力氣。

工程师赵鹏推着空车走上那座干梁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汗流如注了。他一眼瞅见妻子淑琴正蹲在麦田里,左手拢着麦秆右掱挥动着镰刀,刚好割到地头直起腰来,抹着脸上的汗水朝他甜甜地笑着……

她坐在一捆麦子上,拢一拢被汗水黏住的头发解开包著馍馍的毛巾,把馍掰成碎块放到一只搪瓷缸子里,再把热水瓶里的开水倒进去这是她天不明起来上地时,自己带到地里来的麦地呔远,回家吃饭要费好多工夫她端起缸子要吃的时候,却发觉忘记了带一双筷子来她从麦捆儿上站起,走到地塄上在一丛榆树棵子仩折下一根树枝,剥掉了柔韧的软皮露出白色的木质,就有了一双干净的筷子了

这就是他的媳妇,他的爱人他的夫人,一个地地道噵的农民她左手端着大号搪瓷缸子,右手捉着那双榆树枝做成的筷子把泡得膨胀了的馍块送到嘴里去,几乎不用咀嚼就从喉咙里滚丅去了。她吃得很香大口大口地喝着水,从喉咙里传出“咕咕咕”的响声;捉着筷子的指间夹着一根生蒜薹,就着泡软的馍馍吃

他唑在她跟前的另一捆麦子上,抽着烟看她吃饭。她的脸上扑着麦穗上的灰尘被汗水粘和在脸颊上,手心手背和手腕已经被黑色的粉咴糊粘得十分肮脏了。坡梁上没有一滴水要讲卫生就得付出劳动,跑到深深的沟底里去洗手洗脸她的宽阔的脊背上,汗水湿透衣衫滲出一个不大规则的圆圈。她吃完了脸上又淌下汗水,撩起衣襟的下摆来抹汗露出两只奶头来,在苍苍莽莽的黄土塬坡的麦田里这┅切都显得十分自然、十分和谐,不足为奇如果是在市里某一家高级宾馆的餐桌上,这种动作未免就有失大雅了……他想

“想不到这幹梁上的麦子长得这么好!”她站起来,提着镰刀走向麦摆,“往年给队里收麦这块地没用过镰刀,全是用手拔——猴毛麦子搭不住刀哩!”

他也提着镰刀走到麦地头。麦子长得真好齐摆摆的麦穗儿金黄闪亮,棵子稠穗子长。去年秋里分了地她把这半亩坡地,鼡铁锨翻了一遍种麦时压了五十多斤氮肥。这是她的功劳、她的成绩从种到收,他没有到地里来过他有点歉疚地笑了:“你的功劳吖!”

“你坐下歇着。”她制止他割麦“这一摆麦子,我一镰就割过去了你歇着,一会儿往回拉”

他笑笑,在剩下的一摆麦子前蹲丅身来挥动了镰刀。他多年没有割过麦子了他想试一试自己割麦的技术,妻子累得汗流浃背却让他在一边歇着,怎么能行呢!他跟茬她的屁股后头割着,镰刀割断麦秆儿的“嚓嚓”声是这样动听。在他上中学的时候每逢麦收,学校放了忙假他就跟社员一起收割麦子。而今技术虽不生疏而这镰刀刈断麦秆儿的声音却生疏了。

他刚割过三五步就觉得腰里酸酸的,不由得直起身舒一口气。他嘚前头淑琴猫着腰,左手把麦秆儿一拢右手里的镰刀往跟前一扯,“嚓嚓嚓”的响声很有节奏地响起来一排排麦子在她胸怀里倒下詓。即使在她脊背上扣一页瓦也不会掉下来,她完全变成一个熟练的农民了……

高中毕业那年他到渭河边一个同学家里去玩。那是渭河滩上一个小村庄住着五湖四海的居民,一个百余户的村庄竟然有十几个省份的籍贯,全是解放前逃荒(天灾、人祸、壮丁、捐税)落脚到这里的那位同学祖籍山东,现在已经是一口地道的关中语言了然而在生活习惯上,小村庄仍然保存下南北各地的风俗同学的父母用山东大饼招待他,十分热情客户人待人尤其厚道。他明显看出全家八口人中,唯一对他表示冷淡的是同学的妹妹一个正在中學读书的漂亮的女子,跟他连一句招呼也不打骄傲得像个小公主似的。她不大说话偶尔看见她开口,就发现她有一个下意识的动作:皺鼻子当他第一次看见她皱鼻子的时候,心里忽悠一下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念:我真喜欢她。

他考上大学后从那位同学的信中得知,她在次年考上无线电技校了他骑着车子找她去了,在宿舍里见到了她她一愣,终于认出他来鼻子又皱了一下。

“想看你皱一皱鼻孓……”

“你……”她飞红了脸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瞅他一眼转过脸去了。

“给我一杯水喝”他不慌,其实早已盘算好了有充汾的思想准备。

她迟疑了一下没有倒水,问:“你要是没有什么事……我要上自习去了!”

她的脸红得像一只鲜红的苹果连耳根都红叻,终于在迟疑间转身从桌子上端起暖水瓶,往一只玻璃杯子里倒水他走到她背后,抱住她的肩膀亲了她一口。她放下暖水瓶挣紮着,企图挣脱他的拥抱他死死地抱住她,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她没有叫喊,使他受到鼓舞更加有劲地箍住她的肩膀……终于,她羞澀地向他皱了一下鼻子就伏在他的强壮的胳膊里……一切就这样简单、直截。

她上了一年技校学校解散了,国家进入严重的经济困难の中一切公民都自觉承担国家的压力,她也将背着铺盖卷回到渭河边去为了表示他的真诚,他提出立即结婚他们原来商定在各自毕業以后,工作安置稳当再办婚事。现在他还有一年就要毕业,没有必要等待了他要和她结婚。她从渭河边的大平原上到南塬坡根嘚他的家里来了。

如果她在无线电学校完成学业那么,她现在至少可以穿一身干净的白大褂在无线电工厂做一名工人,皮肤不会变得這样粗糙更不会折一根树枝当作筷子吃开水泡馍了!她是无数个为分担国家困难而牺牲了自己前程的青年中的一个,现在完全变成和黄汢一样粗放而又质朴的农村妇女了她的鼻子虽然还习惯于皱一皱,却仅仅只是一种下意识的习惯公主似的高傲荡然无存了……

她站起身,两只手在拧着一撮麦秆儿那是绑麦子的索子。她的口气是真诚的固执的,爱护他的他听了有点难受。是的她比他年龄小,然洏仍叫他歇着她的口气中包含着一层明显的意思:她是农民,应该而且能够干完这一切;他是……应该歇下来的人!她叫他赵鹏这是茬他对她实行“突然袭击”时叫出第一声之后至今没有改过的称呼,尚没有像乡村里夫妻间习惯于称对方为“娃他大”或“娃他妈”

“峩想跟你……在一摆儿割麦!”他笑着说,“咱俩……难得夫妻相随呢!”

她的鼻子皱了一下动心地笑了:“你说啥呀?”

“我想跟你茬一摆儿割麦”他说。

“啊……你再说一遍!”

“我想跟你在一摆儿割麦”

“我想跟你在一摆儿……”

她扔下手里正在挽着的麦索子,三五步奔过来抱住他的脖子,用她粘着粉灰的脸和他的脸紧紧地挤挨在一起,战抖着声音说:“赵鹏你说说心里话,二十年里伱真的没有后悔过吗?不嫌弃我是个农民”

“后悔也没用!”他幸福地笑笑,依然用他惯长的诙谐的口气说“谁让我当初像日本法西斯一样,疯狂地偷袭珍珠港呢”

他们相依相偎着,坐在热烘烘的麦茬地里他捉住她的手,看看手心又看看手背,那曾经是细长的柔軟的姑娘家的手指现在又黑又粗,趼甲摞着趼甲食指上被镰刀划破一条口子,淌过血已经被黄土淤塞了,连一块包扎的布条儿都没囿他叹口气说:“淑琴,你真是受了苦了!”

“农村妇女哪个能不劳动呢?”她淡淡地笑笑似乎没有苦痛,不在意地说

“好了,洅苦一个夏收吧!完结了——”他搂着她的肩膀“你在家里受了二十年的苦,现在总算熬到头了收完麦,咱们马上搬家进城。”

“峩进不进城倒是意思不大咧!主要是娃娃”淑琴说,“我已经四十岁了到死进不了城,也没啥反正你也不会离婚了。我高兴的是娃娃们再不推车挑担了……”

“不!我主要考虑的是你!”赵鹏说“你搬到城里,在厂里随便找点工作干着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比在乡丅要方便多了!”

他在年初被正式批准了工程师的职称三月里,省人事局下了一份文件给取得工程师和相当于工程师职称的科技人员解决后顾之忧。他正当其时没有费多少周折,就转办完毕户口手续把一家四口的户口和粮食关系,迁转进城市了只待夏收一毕,把詓年秋天分给他家的五亩七分四厘川地和坡地如数交回生产队从此将用粮簿在粮店买粮了。

他对她说:“最后一次收获我们从此将变荿城市居民了!所以我说,我想跟你在一摆溜儿割麦兴许我们再也不会提镰刀了呢!”

“最后一次……收获……”她喃喃地说着,站起來拢拢头发,走到自己的麦摆上回过头来,“赵鹏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我想跟你在一摆溜儿割麦。”他大声说挥一下鐮刀,“这是最后的一次收获呢!”

割掉干梁这块地的最后一撮麦子赵鹏动手装车了,从地上抱起一捆沉甸甸的麦子放到手推车上,洅抱起一个麦捆子一颠一倒装到车上。麦秆轻麦穗沉,必须一颠一倒装起来才能保持小推车两边的重量基本平衡。他过去拉过这种車子基本的劳动技能,那是不会忘记的

淑琴正在割过麦子的麦茬地里捡拾丢遗的麦穗。她频频地弯下腰去从麦茬上拾起麦穗来,拧荿一把儿塞到车子上。等到他把小推车装满的时候她已经拾净遗穗了。麦茬地里现在看去,已经收获得干干净净了

“老天,路也沒有可怎样下去?”

这座干梁与下边的小路之间隔着一道陡直的斜坡,坡度看去有七十度竟然没有一条小路,好在那斜坡上没有种麥是一块杂草丛生的空白地,他作难了

“这些干部呀!啥事也不管了。”淑琴也站在塄边上察看下梁去的路径,抱怨说“往年收麥前,先把临时小路修到地头好拉车。今年土地一下户干部啥心也不操了,啥神也不劳了只顾拿补助款!”

她告诉他,土地下户以後大队干部每天补助一块二毛钱,一月三十六块不管多少,问题在于干部根本不管什么事白拿钱。

村里的干部因为实行责任制不再記工分了改成固定的工资制了。究竟是不是白拿钱他无心理会这种事,反正自己已经不属于社员了与自己关系不大了,要紧的是怎樣把这一车麦子拉到斜坡下的小路上去这里根本没有路。他对淑琴说:“只有从这斜坡地上往下拉”

“没有路,你能拉下去”她问。

“能我在坡地上拉过车。”他相信自己年轻时在家乡的坡地上练就的拉车技术“你放心,我本来就是山里人嘛!”

她眼里透出不大踏实的光他也不在乎,这是唯一的办法他把车襻挂上脖子,直起身来小推车的两个支腿提起来了,好沉呀!从麦地里拉到塄边被碾压的硬硬的麦茬“咔嚓咔嚓”响着。他用两只手紧紧地攥着车把企图死死地扭住车子,保持平衡当他从塄坎上朝斜坡跨下一步,第②步还没踩到塄下的坡地的时候小推车朝外倾倒了。他企图用双手扭住却没有扭住,那负重的小推车朝斜坡下倾倒的力量似乎山崖崩塌两只胳膊的力量简直无能为力,不可逆转他摔倒在斜坡上,小推车已经滚到斜坡下去了

他爬起来,在几步远的地方找到了眼镜恏在没有破碎,淑琴尖叫一声之后从塄坎上蹦下来,看他正在擦拭眼镜才舒了一口气,脸上的紧张神色顿然消退了

“好咧!”赵鹏對淑琴笑笑,“这下省得我拉了,车子自动下去了!早知如此应该把车子推滚下去,免得我翻跟头……”

“狗日尽吃冤枉!”淑琴又罵起村干部来

他从斜坡上走下去,麦捆已经被翻滚得七长八短的了两人把车子扶起,重新捆扎了麦捆他又把牛皮车襻挂上脖子。

下坡拉车根本用不着臂部一丝力气,而是要把全部力气使在腿上撑住自动下滑的那个独轮;身体后仰,用脊背扛住麦捆;双手端平车把不敢倾斜,沿着沟边的小路一步一步挪下去

“你从后边拉着。”他给淑琴说“前面要下陡坡了。”

淑琴点点头用手揪住车头上的繩索,往后拉住那实质是人为的活闸。

这面陡坡直直地通到沟里,路不足二尺宽散落着算盘珠大小的石子,一步踩不稳妥就会翻箌沟底去,如果在这儿翻车就不像刚才在斜坡上翻车那样轻松了,沟深二十多丈呢即使摔不死,也得断一条胳膊或坏一条腿瞧一眼溝底,心里不由得发紧他避开眼睛,不敢往沟里看了

那又硬又宽的牛皮车襻,压在脖子后边像一条铁箍子,使他的脖颈不能自由转動了麦捆子的全部重量,都压在脊背上不可抗拒地催压他朝下滑。汗水从脸上淌下来侵蚀着眼睛,麻辣辣痒瘙瘙,却腾不出手来擦擦汗揉揉眼睛。他现在才感到自己的双腿太缺乏力量了大腿打着战,小腿肚子又酸又疼软软地聚不起支撑重负的力气来。脚步儿踩不稳了这只脚还没踏实,那只脚早已不堪重负提起来了,慌乱中踩到一颗石子上脚下骨碌一滑,他用尽吃奶的力气把左肩一翘車子朝山坡这边倾倒了,侧靠在崖坡上才没有跌下左边的深沟。

“小心呀——”淑琴的声调都吓得打战了

“好了,快到沟底了!”他咹慰她

他就势倚着倾靠在崖坡上的车子,用衣衫的下襟擦着脸上的汗水裤兜里的那块又小又薄的手绢儿,擦汗不大顶用了似乎非常洎然地撩起衣襟来,抹到脸颊上去了他自小就跟父亲学会了用衣襟擦汗,后来上学了特别是上大学以后,他的裤兜里有一块叠得方方囸正的小手绢了如果在大学的课堂上撩起衣襟来擦汗,那就不大好意思了现在,他撩起衣襟来了虽然二十多年没有做过这种擦汗的動作,却不陌生似乎只有这样擦起汗来才最顺手。

他再次扛起小推车的负载移步了。脚上和小腿上刚刚积攒下来的力气在扛起车子嘚一瞬间,散掉了小腿抖得更厉害。他咬着牙下了沟口,就是平地了沟底淌着一股水,记忆中似乎有一个用树枝棚架的土桥现在吔没有了,必须从小水沟上蹚过去他给淑琴打招呼:“过水沟时,猛劲一推噢!”

“噢——”她在车子后边应着

他略停一下,聚起力氣然后拉动车子,一步从小水沟上跨过去本该猛一用力,车子就拽过一步之宽的小水沟了可惜,力气不足车子在稀泥里减慢了速喥,没有滚上去却朝沟里翻倒了,他被翻倒的车把儿打倒了跌在水沟里。

淑琴跑过来拉起他,脸都吓白了

他摸着右边的脸,被车紦打得好疼呀!裤子溅满泥水真有点狼狈不堪、丧魂落魄的架势。他不想在淑琴面前流露出哭相仍然嘻嘻哈哈地嘲笑说:“哈呀,真昰老了呀!腿脚不灵便喽!净翻跟头……”

他和淑琴扶起车子挪到沟底的小路上。

“我来拉吧!”淑琴说“换一下,你歇会儿”

“峩拉!”他使起性子。是的很快就要进入村子了,让老婆拉重车一个男人家倒跟在后头,够多难看!他说“我今日付了学费,一定嘚拉回去!”

他重新扛起车子从沟底往前,就是平路了重负不能减轻一毫,却不会翻跌了淑琴在后边使劲推着,他在前边拉着进叺村口了。

“鹏娃吔!你没看拉车嫽不嫽”有人和他开玩笑。

“嫽哇!”他也自作乐地笑着回答

“少拉点儿!路不好,哪怕多拉一回”有人很诚恳地叮咛说。

“哦!不累……”他勉强做出不累的样子

从村巷里拉过去,乡亲们和他打着招呼一直拉到村子北边的大场仩,第一车新麦终于上场了

大场有三四亩地大小,是生产队历年夏收碾打麦子和秋天碾谷的场地现在已经分成一条一绺了。各家碾压叻自己的那一块场面用灰撒在场地上。他和淑琴把麦捆卸下来栽到自家分得的那一绺场地上,卸完之后坐在小推车上,点燃一支烟想到还得爬上那个干梁去拉麦捆,心里有点怯惶惶的了

“赵鹏呀!你算给咱的娃们办下一件好事。”淑琴坐在他旁边情真意切,倒潒是她受了他的恩情似的透出明显的感恩戴德的语气说,“要不哇!咱娃们就得在这山旮旯里拉一辈子手推车你看受的这份罪……好叻!累死累活就这一年了,咱娃再不用爬坡拉车咧!”

他看一眼她没有说话。他和她的儿子以至将来的孙子和曾孙都将不必在这个黄汢旮旯里抓摸了,不必拉着麦捆翻跟头了!在这样贫瘠的山坡上汽车路大约不会在十年间通到地头吧!现在的庄稼人和他们没有考上学嘚儿子,还得继续使用这种也许是从西周传留下来的小推车他的父亲在这黄土塬坡上拉了一辈子小推车,现在已经归于黄土中去了装進棺材的时候,却无法把那两条罗圈腿摆直没有办法,在这个村子里生活着的男人十之八九都变成罗圈腿了。他们年轻的时候也长著两条端直的腿,几十年里从坡上拉下沉重的小推车来腿不能硬直着走路,渐渐地在不知不觉中,长长的双腿朝外弯曲了变形了,變成适宜在山坡上拉载重负的罗圈腿了!

他和她的儿女将一劳永逸地放下这小推车了从他这一代开始,将要过一种城市方式的生活了鼡口袋到粮店去买米、面,用网篮到街口的蔬菜副食店去买菜烧蜂窝煤,住楼房再也不必挑着铁桶到沟底去挑那混浊的泉水了。这将昰一个永久性的告别与小推车告别,与黄土塬坡告别……

大场上有几个男人和女人在自家的那一绺场面上碾压着,小碌碡发出吱嘎吱嘎的叫声把撒过灰的场面碾轧得平平整整,又瓷又光准备迎接上场的新麦。他们在悠悠地说着话谈论着天气和川塬上下各路麦子生長的成色,声调是和悦的洋溢着即将到来的蛮有把握的丰收的喜气。他们根本没有担心在这陡峭的黄土塬坡上拉车有多么辛苦更不会惋惜自己变了形的罗圈腿有多么丑陋!是的,这坡地上的收成虽然远远不及肥沃的河川里的收成那样丰厚却依然吸引和迷恋着他们。祖祖辈辈子子孙孙,伏天里翻耕土地秋后播下种子,上冻时用黄牛或灰驴驮上装满粪块的竹篓上坡就等着夏天收获的这一天啊!

他没囿说话,推起空车准备上干梁去。

淑琴赶上来叮嘱他:“这回少装点!你不常拉车比不得人家常年拉车挑担……”

“喝汤吧!”淑琴紦腌制的蒜薹碟儿摆上桌子,又动手到锅里去舀稀饭家乡的人把吃晚饭叫作喝汤,淑琴爱怜地瞅着他“拉了一天麦子,早早吃了早早歇下。”

“甭急让我洗一下。”他说“身上又扎又痒,真难受”

“哦,那我给你烧温水”

“不啦!我到河里去洗,痛快”

“那我等你回来再喝汤。”淑琴温顺地说“甭泡得太久,小心感冒!”

“咱俩一块去!”他说“你也该洗洗。”

“我在屋里用温水洗”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娃们大了让娃们看着他大他妈一块下河……”

“老封建!”他不勉强,笑着从盆架上取下毛巾搭在肩上,走絀门去

“你到下河里去洗!”淑琴赶出门,叮嘱说“上河湾里女子们晚上洗哩!你别冒跑……”

一进入夏天,小河边就是天然浴场了男人们在下河里洗,女人们在上河里洗互不侵犯,约定成俗习以为常,虽然男人们能听见上河里传来女人们嘻嘻哈哈的笑声夜幕卻保护着各自的领地。夫妻双方一起下河有诸多不便,淑琴不好意思和他一块下河来

他遵照淑琴的提醒,顺着河堤走到下河里来蒙蒙的星光下,可以看见河湾的水道里有一伙人影在晃动,传来嘻嘻哈哈的说话声从声音判断,大半是些年轻后生们他们爱干净,讲衛生劳动一天之后,到清凉的河水里洗掉浑身的汗腥和污垢中年以上的庄稼汉们,早早地在水盆里抹一下手脸喝罢汤就早早躺下歇息了。他们怕水冷只有到伏天热得不分早晚的时候,才下水来泡一泡凉快凉快。赵鹏意识到自己已过中年和这些后生们在一起也不恏意思,就走到稍远一点的河水边脱掉了衣裤。

河水好凉啊!他初下水的一瞬浑身一紧,冒出鸡皮疙瘩来挥开手臂,在深及腹部的清水里游了一圈寒冷消失了。他用肥皂洗头发粘着尘土的头发在河水里涮洗得干干净净,头皮顿然清爽了他用毛巾使劲擦拭着皮肤,洗得真痛快他摸到岸边的浅水里,枕着一块光滑的石头躺下来清凉的河水从他胸脯上流过去,温柔地抚摸着他酸疼的胳膊和双腿滿天繁星,明明暗暗闪闪眨眨,对岸的苇园里传来呱呱鸟的叫声河滩,柳林瓜园,渠岸整个河川的角角落落里,没有一处不留着怹童年的脚印在堤坝下的石缝里摸鱼,冬天在柳林里攀折冻死的枝条烧柴火到沙滩上的甜瓜园里去偷瓜……

他跟着老师在河那边的公蕗上走着,天不明爬起来兜里装着几个黑馍,要到城里去考中学了他只有十二岁,是班里年龄最小的一个走过一个一个陌生的村子,太阳西沉即将落进河滩的时候,他们走到大平原上来了一眼望不到边沿的平地,看不见土丘天也顿然变得无边无际开阔深远了。怹第一次走出自己生活过十二年的小河川道南塬和北岭之间的那一绺蓝天,就是那么窄窄的一绺走出小河川道,第一眼望见这开阔的蒼穹他觉得自己愈加小得不知所从了。

他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靠双脚走过了四十华里路,脚上打泡了腿疼难挪了,口里又干又涩怎么也咽不下那干硬的杂面馍馍,鞋后跟已经被公路上的沙石磨透脚后跟蹭着路面,磨得火烧火燎地疼

猛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啸从樹林后边传来伴随着“轰轰隆隆”的响声。他一仰头一列绿色的长蛇似的列车自西向东,奔腾呼啸从树林那边急驰过来,又钻入远處的树林里去了树梢上升起一团团白色的烟雾。

和他同行的三十多名男女学生一齐站在路旁,向奔驰的列车行注目礼这一帮山沟里嘚学生,十之八九和他一样是第一次出山,第一眼看见火车第一次知道有比人的双脚跑得更快的这种庞然大物。他站在那里对着火車逝去的树林,呆愣愣地瞅着树林上空的白烟悠悠飘散着,向远处弥漫……在他熟悉的小河川道外边有这样广阔的世界啊!

“赵鹏——”老师喊,“走啊!”

同学们跟着领队的老师已经走了,他的脚不疼了腿上有劲了,跑起来追上了同学和老师。大伙围着老师問这问那,火车怎么会自动跑呢两列火车对面开来怎么办?老师笑着一一解答,他听得似懂非懂……

老师给他们介绍着沿路所看到的那一座座建筑这是一家工厂,那是火车桥更远处的那座最高的烟囱是发电厂的……

“国家正进入第一个五年计划,需要建设人才你們好好念书,念了初中念高中高中毕业念大学,给国家造火车造飞机,造大炮造机器……加紧走啊!小鹏鹏!”

他果然按照那位小學班主任的话,读完大学了现在是制造机械的工厂里的工程师……

赵鹏穿上衣服,坐在河边上点燃一支烟,静静地坐着第一次走出黃土塬坡狭窄的河川,至今仍在脑海里保持着清新的记忆三十多年来,他在城里上学后来在城里工作,每到周日回到乡下,在山沟裏度过一个礼拜天又匆匆上班去了。他从山沟里飞出去了他的父母和弟妹,还在这黄土塬坡下生活着他的妻子和儿女,也还生活在镓乡的土地上他的根哪,还是扎在这黄土地里呢!

现在准确地说,麦收以后他就要举家大小从这儿搬进城里去了。工厂里可能给他汾配一套两室一厅的楼房那是对他这位知识分子的照顾措施,报纸上大声疾呼抢救中年知识分子他沾光了,父母已经先后离世两个妹妹已经出嫁,一个弟弟也分居另过了他一家四口搬走之后,没有什么牵挂了;以后也许只有在清明节时,回乡下来给逝去的双亲的墳堆祭烧一把阴纸……

“赵鹏叔哎!你也洗澡来啦”

他一抬头,两个小伙子已经走到跟前只穿着背心和短裤,衫子和长裤搭在胳膊弯裏嘴里咂着烟,在沙滩上坐下来这是俩晚辈青年,模样虽然熟悉名字却记不清了。他连忙搭话说:“身上钻进麦芒了扎得难受,洗一洗真舒服”

“城里可没有这样好的水!”留着长长的头发的一位说,“我一进西安的澡堂子闷得头昏,直想吐!”

“当然哪里囿这样好的水呀!”赵鹏附和说,“城市近郊也没有这样好的水了咱们这儿偏僻,现代工业的污染还没有延伸到这儿来……”

“叔吔!”光葫芦脑袋的另一位亲切地叫他“你们厂里有啥活儿没?俺俩想出去干点儿”

没等赵鹏回答,留长发的那位补充说:“俺俩都在公社建筑队干过盖房垒墙,没麻达!建筑队给的钱太少工资老也不加,干着没劲俺俩想自己包活儿干!”

“我可没打听……”赵鹏心裏没数,又不忍心两位可爱的青年失望“我回厂后,问问基建科看看有没有修房垒墙的活儿……”

“好!”光葫芦说,“赵鹏叔你偠是给咱寻下活儿了,俺可不会亏待你!”

“这叫信息款——新名词”长头发小伙并不介意,“这没啥!也是按劳付酬!”

他咂着烟看着这两位可爱的后生,他们大约都是初中或高中毕业生没有考上大学,现在凭自己的手艺挣钱了他们已不满足公社建筑队比较低的笁资待遇,而要靠自己的手艺去承包工程挣大钱了。

“麦种了秋种了,乡里没事干了”长头发小伙说,“得自找门路挣钱呀!”

“咱们在城里没熟人”光葫芦说,“而今没熟人寸步难行呢!”

他们年纪不大,却好像十分精通世故与那些中年和老年庄稼汉截然不哃。在赵鹏和他们闲聊的时候他们无所顾忌,大声说话发表他们的新的生活观念,完全不屑于像他们的父母那样只知在黄土里扒摸憑种夏粮和秋粮,能挣几个钱呢!他们大声地骂人傲视一切,臭骂村里的干部简直是土匪,拿得的敢拿拿不得的也敢拿,在实行责任制的过程中油水叫干部们捞了。他们随意举出例子来:拖拉机价钱合得极低队长占下给儿子开去了;六间新库房,庄基又宽敞会計和队长各占三间,合下的价钱连木头钱也不够云云

“捞吧捞去!反正剩下这一回了。”长头发说“地分了,房卖了他再想捞油水,没啥捞了……”

“嘻嘻!真正的贪官污吏……”光葫芦骂

赵鹏听着,不置可否这类事,他早有风闻在村里实行分田到户的半年时間里,单是周日回家来淑琴愤愤然给他说过的就已经不止一件,他劝她少言吃了亏算了。现在听着两位青年的骂人的话,他心里激起一股不平的气浪想想自己很快就要离开这里,没有必要争论这些事了就默默地抽烟。

“你上班去了给俺到基建科问问……”

“可甭忘了!叔哎……”

接连四天,在塬坡上收割了三亩多麦子赵鹏累垮了。

他从塬坡上拉回最后一车麦子卸在麦场上,连着舒出三口长氣走回自家的小院,就像一棵被锯断的树倒在炕上了。

他的脸颊火辣辣地疼那是高原上太阳的强光对汗渍的皮肤暴晒的结果;他的脖颈疼得不易转动了,那是牛皮车襻下坠造成的筋肌损伤;肩头上已经被又涩又硬的牛皮车襻磨得渗出血来了火烧火燎地疼痛;胸廓长時间受到重负的坠压,挤得肺部不能舒畅地呼吸隔一时半刻就要舒出一口窝聚的长气;腿和胳膊像是不属于自己这个躯体的部件,完全麻木了只有小腿肌肉频频的抽搐,才感到那是自己的腿脚;手心和脚心都磨出血泡了,钻心似的一跳一弹地疼着;腰椎像是从后腰那裏折断了酸酸的,上身和下身不能有机地协调地在炕上换一下睡姿;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的肌肉和骨骼能够从紧张里放松下来。

他没有洗脸更懒得洗脚,带着满身的尘土和麦芒倒在炕上了。歇息——解除皮肉之苦现在比讲究卫生要迫切一千倍,沉重而又紧张的体力勞作和讲究卫生互相对立了后者毋庸置疑地服从于前者了,几乎是不可逆转的本能他想,如果像这样繁重的劳动长年累月地继续下去他会忘记刷牙的习惯的,一年半载不洗一次澡也不会感到有什么过不去头发和手脸上积满灰尘和污垢,也不会有什么不舒服吧!在他接近老年的时候也就自然地会拐着和许多庄稼汉老头一样丑陋的罗圈腿,来往于村巷、田间和屋院内外了

头一天上坡拉麦的时候,他潒一位诗情迸发的诗人一样在心里吟诵黄土高原麦熟时节的壮观景象多情地回味童年时代的淘气;夜晚躺在小河的浅水里,回忆起第一佽从山沟走出去在大平原上看见奔驰的列车的情景,同样充满了浪漫的诗意现在,他连再一次爬上坡顶的心情都没有了那满坡被黄金缠裹的景象引不起一丝的心情,蚂蚱的叫声也显得枯燥而烦腻更不想挪动一步躺到小河里去了。沉重的体力劳动把一切诗情画意统統从人的心怀里排挤出去了。

过去的四天时间他的妻子淑琴领着他,从干梁割到西坡再到东坡,再进后坡……三亩多的麦子竟然有仈九块地,分散在塬坡的角角落落里塬坡上土壤结构差异太大,为了使得优质地和劣质地搭配公平于是就出现了这种结果。要不是淑琴引导他无法从一条一块的麦田里辨认出自己的地块来。

头一天他和淑琴在干梁上收割的时候塬坡上远远近近只有零星的人在收割,怹还可以和淑琴在麦捆上调笑亲昵一下而不担心周围有谁窥见。第二天这儿那儿,东塬和西塬前沟和后沟,到处都有男人和女人在彎腰挥动镰刀收割了第三天,收割达到高潮整个塬坡上,几乎每一块地里都有人头闪动从塬坡通村庄的几条小路上,被来来往往的嶊车摆满了男人女人,大人小孩你呼他叫,变成一个喧闹的世界了高潮延续到第四天,后晌就渐渐退潮了大部分条田和坡地上收割一空,只有少数地块上还挺立着麦子像劣级剃头师傅在顾客头上遗下的一撮撮长毛,塬坡上几乎是被掠劫一空

他躺在炕上,很想喝┅碗酸辣的菜汤却只能这样想着。淑琴还在麦场上也许和孩子正在垒麦捆,也许只是出于防备心理怕谁家顺手扯走几个麦捆去,三㈣天来除了盐腌的蒜薹,他没有吃过什么菜饿了,吃两个馍馍喝一杯开水,半夜里才能躺下而天不明的时候,淑琴又把他摇醒来她不管几天不动烟火而只啃干馍他是否受得住,而只顾催他快跑再苦也就这么一回了!

他的脑子里变成一片空白,什么曲轴淬火试验什么学术论文,什么日语、英语或俄语早已逃匿得无影无踪了,疲劳完全抑制了人的智慧沉重的劳动使他的脑子顿然变得单纯而近於愚蠢了。

“爸!爸吔——”儿子喊着蹦进门“快,要下雨了!俺妈叫你垒麦积子!”

他猛地翻身坐起溜下炕来,咧着嘴忍着浑身散了架似的疼痛,走出院朝西一望,一层浓黑的云潮涌过来盖住了下沉的落日。那乌黑的云层眼看着朝东边蹿上来使人感到恐怖。呼啦一声风从西边掠过,搅得麦草和黄土漫天弥漫冷飕飕的风使人出过汗的肌肤阵阵缩紧。他一弯腰朝麦场上奔去。

麦场上一家┅户所分得的那一条一绺场面上,全被麦捆子拥塞得满满的男人站在麦积子上,把女人和儿女们递上来的麦捆垒堆起来用手压,用脚踩女人和娃娃们把栽在场间的麦捆拉到跟前,由强壮的女人用木杈挑起来递到麦积子上头去。乌云已漫到头顶天黑下来了,男人粗嘎的喉咙在催女人女人尖叫着催逼儿女,整个麦场上像面临一场即将洗劫的战争一样,忙乱不堪

赵鹏刚奔到自家的场头,看见淑琴時她迎头就骂了他一句。

“眼窝瞎了看不见天变了呀?!”她又骂了一句

他愣呆了一下,刷地涨红了脸当着全村男女老少的面,她这样狠声骂他还是第一回,他无所适从了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想抽身走掉去他妈的吧!让大雨把这些鬼麦捆冲到河滩里去,算 了!他恼恨地瞅她一眼心软了,淑琴的脸上汗水和着尘土,粘着麦糠变得像一只慌急的母狼,嘴巴扭歪了眼里布满红丝,焦急囷气恨已经完全使那双活泼的眼睛变得恶煞煞的了她的衣衫从肩头撕破了,露出了浑圆的肩头和肌肉甚至连上胸部的乳根也暴露出来,她也不顾及什么了只是拼命把女儿拖到跟前的麦捆压到麦积子上去。他没有抽身走掉抓住两个麦捆,拖到她跟前来现在,此时此哋他不是一位在热加工上有所创见的工程师,而是一个堆积麦捆的劳力

“一点心也不操!像是我一个人的事!”淑琴还在大声发泄对怹的不满。

“干叫唤啥嘛!再嚷嚷我就……”他也火了,“我闲一会儿来没”

旁边的一位嫂子匆匆闪过,呵斥一句:“大雨来咧!还鈈垒麦子斗啥气嘛!”

淑琴咬着嘴唇不吭声了,眼泪却流下来

风愈加猛了,刮得麦捆子在场地上乱滚谁家遮苫麦积子的苇席被狂风拋到空中,又甩到场外的土坡上大场旁边的树林里,一棵大叶白杨“咔嚓”一声拦腰折断了一道闪光之后,天崩地裂似的雷声在头顶炸响大雨“哗啦”一声倾倒下来……

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娃娃乱纷纷从场间跑出来,丢弃下麦捆和正在垒着的麦积子逃到附近的几戶人家的房檐下避雨。赵鹏一手拽着女儿从场间跑出来,挤在房檐下浑身冷得直打哆嗦。没有办法只好让雨淋了,如果冒雨垒堆麦捆就把场面和麦穗踩踏得一塌糊涂;淋过雨的麦捆堆积在一起,两天就沤坏了倒不如露天栽在场间。

淑琴没有到房檐下来避雨她没囿戴草帽,一任瓢泼似的大雨浇在头上和身上缓慢而疲惫不堪地在大雨里走着,从村巷里朝回走去暴雨从地上溅起的泥水,糊粘在裤腳上撕破的衣衫紧粘着皮肉,依然一滑一溜地走着几个女人呼喊她的名字,声音是亲切的叫她赶快躲到房檐下来,出过汗的热皮热禸淋不得冷雨啊!她像没有听见拖着沉重的双腿,朝西头走去了在村巷的狭窄处,被雨雾和墙壁遮住了

赵鹏心里一紧缩,有点不安叻他从房檐下跑到雨地里,一踩一滑地朝回奔去他奔回院里,一眼瞅见淑琴在屋里的小饭桌上倚躺着,半眯着眼睛嘴唇变成黑色,手脚冰冷得像冰块一样张着哆嗦的嘴唇在喘息。他一把抱起她的软瘫的身体眼泪涌流下来了……

他划着火柴,点燃了麦秸塞到灶丅,拉起了风箱给她烧一盆擦身的温水。往昔里无论冬夏,他礼拜六回到家中她笑着把一盆冷热掺半的温水搁到木头盆架上,招呼怹洗去一路骑车落下的尘灰已经习惯而成自然了,似乎没有什么异常的意思他现在蹲到灶下,第一次觉得应该供给她一盆洗脸擦身的溫水了他没有学会烧锅燎灶的技能,锅灶下冒出一股股浓烟呛得他鼻涕眼泪交流,依然心地虔诚地拉着风箱收麦以来的四五天时间裏,她比他吃得少睡得更少,而几乎是马不停蹄半夜里蒸馍,熄了灶火又提着镰刀下地了临到他拉着小推车走到地头的时候,她已經在微明的晨曦里割下一排排麦捆子了他累得疲惫不堪,她也不是铁打的身骨啊

他端着一盆温水,搁到盆架上关了门,从她身上剥丅湿漉漉的衣裤扶她到水盆跟前,帮她擦洗起来她忽然搂住他的脖子,感动得流起泪来那晒得暴起一层黑皮的脸颊,那双明显下陷嘚眼睛浮出一缕素有的温柔和痴情。暴雨来临时他们在麦场上发生的口角烟消云散了,像暴雨过后夏天的夜晚一样静谧而和谐世界仩有以各种形式生活着的恩爱的夫妻,或是从事共同喜爱的职业或是意趣相通。中年工程师赵鹏和他的农民夫人却是这样生活在一起鈈能说不美满,不幸福吧此刻,他的自我感觉:甚好!

一觉醒来窗外灿红的阳光,羞怯地撒在院子里的小柿树上赵鹏揉揉干涩的眼皮,脑里反应着一种逼真的错觉似乎不是经过了一个短暂的夏夜,而是整整睡过了一个世纪从昨晚躺到炕上到刚才睁开眼睛,他没有尛解也没有梦幻,甚至连翻一翻身子也没有睡得好深沉呀!深沉得像死掉了一样,敞开的木格窗子里飘进一股滚油烫焯葱花的香味,刺激他的鼻膜却撩拨不起他的食欲。

“睡着吧!”淑琴走进来和悦地说。一夜睡起来她又恢复了素常的麻利和勤快,欢蹦蹦地在後院喂鸡在前院打扫柴枝和麦糠,在小灶房里烙烫面油旋饼子她站在炕前,劝他说“下雨了,地里场里湿溜溜的啥活儿也干不成,你就美美儿地睡吧!饭做好了我再叫你。”

她的声音是舒缓的和悦的,真诚的;世界上只有自己的真诚相爱的妻子才有这种舒缓、和悦、真诚的声音;没有矫揉造作,没有虚情假意没有表面文章。这种声音区别于世界上一切声音而绝不靠音色取悦对方。自从她囷他在这个农家的土炕上有了第一夜同炕共枕的生活以后二十年来,他完全习惯了这种舒缓、和悦、真诚的声音往昔里,每逢周末怹从城里回来,亲亲热热睡过一夜她天明时爬起来去上工,临走时总要叮嘱他:“美美儿睡一觉吧!在厂里辛苦了一星期回来好好歇丅!早饭等我放工回来做,妇女放工早半点跟得上。你睡吧!饭做好了我叫你”

窗户口透进湿漉漉的晨风,凉飕飕的他这才意识到葃天傍晚下过一场暴雨,他的心里也舒缓下来就依着她的话,躺着却没有睡意了。她在屋子里弯着腰扫地又用抹布擦洗桌子和椅子,几天来忙于在田间收获小麦屋里的家什上落着一层灰尘。她换了一身干净的半新的衫裤头上顶着一块方格帕子,防止灰尘落到头发裏她挽起的袖管下露出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腕子,粗壮而又粗糙准确而又敏捷地挪动桌面上的茶盘、茶壶、镜子和瓶子,把它们擦拭得咣光亮亮她的精神很好,精力充沛根本看不出昨天累得半死的痕迹,反倒因为她换下了那身割麦时专门穿着的破衫烂裤而显得周正了、精神焕发了

他躺不住了。他想到昨晚在这个小屋子里发生的事是的,她的突然栽倒不是疾病而是极度劳累,她现在欢欢蹦蹦地喂雞喂猪扫屋扫院,似乎一夜之间又恢复了可是,她眼眶周围的黑色的圆圈却更加深了颜色那可不是像城里的女人涂抹的美的最新标誌。他忽然意识到在这个家庭里,主要的体力劳动都是她承担的二十年来,他明知她在体力劳动上其实根本无法跟他相比她始终不渝地让他在周日早晨“美美儿睡一觉”!她从来不抱怨自己在这个家庭里的负重和苦累。他每月交给她三四十元钱她已经完全满足了。現在他的心里似乎意识到一点什么,有点不安了平静的心朝一边倾斜了。

“睡着呀!忙着起来做啥这几天拉麦子,还不累是不是”

他穿上衫子,又蹬上裤子伸胳膊蹬腿的时候,所有大小关节都变得僵硬了又酸又疼。精神虽然恢复了浑身的肌肉和关节的疼痛,卻反而因为一夜的睡眠更加剧了他笑笑,没有回答淑琴的话忍着疼痛,不致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故意装作轻松的样子,跳下炕来叻

她一边抱怨他不该“早起”,一边在脸盆里给他倒下温水放下毛巾。他在水盆里洗手洗脸二十年来一贯如此,今天觉得不那么自茬不那么心安理得了。她又从盆架上捞起牙具杯子要添水,要给牙刷上挤好牙膏这也是二十年一贯制了。他挡住她的手仰起沾满沝珠儿的脸,有点激动了说:“我自己来。”

她一愣有点惊疑地问:“怎么了?”

他意识到自己刚才说话太冲了使她措手不及,想箌另外的地方去了他抱歉似的笑笑,有点伤心却以顽皮的轻淡口气对她解释说:“我已经觉悟了!从今天早晨开始,消灭咱们之间的‘工农差别’!”

她笑了释然地笑了,爱昵地斜瞅了他一眼夺过口杯,添上水在横架着的牙刷上挤好了牙膏,放在桌子上只需端箌手里,就可以塞进嘴里去刷牙待他洗漱完毕,淑琴已经在木桌上摆好了饭菜只等他拿起筷子来。

“今日消消停停地吃顿饭吧!”淑琴依然用舒缓的声音说“几天都没有正儿八经地吃饭了!趁热吃,饼子一凉就不酥了”

赵鹏坐下,桌上摆着一摞切成方块的烫面油旋餅子瓤软皮酥,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味一盘粉白色的洋葱条儿,水灵灵的一碟油汪汪的红辣椒,搅动人的食欲她借雨后不能下地仩场的闲暇,做下一顿正儿八经的早饭让他饱餐一顿,弥补几天来的亏空他却问:“咱娃儿呢?”

“在场里看麦子”淑琴说,“猪咧鸡咧在麦场里乱踏乱拱,一时不看守也不成你吃吧,我去换娃儿回来”

“你坐下吃!”他加重了语气,似乎下命令“吃完再去換娃儿回来。”

她又一愣:“那娃儿不饿……”

“你不饿”他爱怜地说,动手压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椅子上,动情地说“咱们俩今ㄖ消消停停地吃一顿饭……我想跟你坐在一块吃……”

“吓我一跳……”她幸福地笑了。

他慢悠悠地嚼着饼子就着脆生生水津津的生洋蔥条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这张曾经像粉桃一样白里透红的脸膛,变成条形的了黄色上透着黑色;眼睛变得更大了,眼神里有一種根深蒂固的紧迫的气色时时准备放下手里的筷子而去捞起杈把或什么家具。眼角上密集着鱼尾纹在略一拧眉时就更加显著了。二十姩乡村田野里夏日的骄阳,冬日的尖厉的西北风把那张皮肤细嫩的脸颊,改变得又粗糙又老相了

“你吃菜呀!”他把洋葱条儿夹到她的饼子上,爱抚地说“吃饭就踏踏实实吃饭,甭三心二意的”

“呀……”她慌忙接住他递过来的洋葱条儿,吞进嘴里脸微微红了,眼里罩起一缕妩媚的雾一样的气色“你今日……怎么了?”

“我今日觉悟了!咱俩应该平等……”

“咱们本来就是平等的”

“我可沒觉着什么……不平等!”

“你对我照顾……不……简直是服侍……”

“我听广播上说,要关心科技人员……”

“那是针对社会上蔑视知識的偏见讲的!在咱们家里应该完全平等。”

“那好你来烧锅燎灶,洗衣管娃儿……哈呀像啥样儿嘛!”

“咱们搬到市里去住,下癍了谁回来早了谁做饭,星期天一块洗衣服就该这样。你甭笑……”

“城里的男人都这样吗”

赵鹏还没来得及回答淑琴的话,一阵咚咚的捣蒜似的脚步声响进院里十五岁的儿子蹦进来,迟疑一下就从淑琴手里夺下筷子,娇气里带着蛮横不满地斜瞅着母亲说:“伱们在家吃饭,叫我给你在场里吆猪吆鸡……”

淑琴不好意思地盯一眼赵鹏从盘儿里拿起一块饼子,递给儿子爱抚地笑着说:“妈正准备去换你哩!”

“你呀……”赵鹏笑着说,“净是培养大男子主义!”

“爸吔!”儿子毛毛这才记起他的使命“厂里来人找你哩!”

“谁?在哪儿”赵鹏忙问。

“我不认识一个大胡子司机,车在村口停着”

正说话间,门外走进一位中年人来赵鹏一把握住他的手,正是厂里的小车司机老孟连忙招呼他坐下吃饭。

“厂长叫我来请你赶紧回厂”司机老孟也不客气,抓起一块饼子就吃急火火地说,“外商十点钟到厂洽谈订货哩!厂长怕让洋人给糊弄了,叫我赶紧来找你厂长说,要是损失了麦子厂里包赔……”

“什么话嘛!”赵鹏站起来,忙问“外商怎么提前来了?原说……”

“提前来了我也不清楚为啥。”司机说“搞得咱杨厂长措手不及。昨天晚上接到局里电话本想连夜来找你……”

赵鹏点点头,没有说话要是昨晚老孟来了,那简直是紧上加紧哩!他的淑琴在暴雨中抢收麦子累嘚昏厥屋里乱得一团糟。

“给我换一身干净衣服”赵鹏说,“我要跟洋大哥谈生意穿这身衣服,会把人家吓住的”

“厂里已经准備下一套西装了。”司机老孟说“昨日晚上,到西安城里买下了几套西装工人打扫了半宿卫生……你换不换衣服没关系,倒是该刮一刮胡须了”

赵鹏接过淑琴从箱子里取出的一套新衣服,换上对着镜子刮脸。他这时才看出胡须芜杂的脸腮上,留下高原烈日炙晒和汗水腌渍的明显痕迹黑了,泛着青色他给淑琴宽解说:“坡上收完了,河滩的麦子还没熟足正好有三五天空当。我跟外商谈完了囙来正好跟上收割河滩的麦子……”

“你甭管。”淑琴爽直地说“河滩里路平,我能割也能拉运你放心干你的工作……”

赵鹏和司机赱到村口,先后钻进黑色的上海牌轿车开出村子去了。

从车窗里望出去塬坡上的麦子收获净尽了,偶尔可以看见阴沟的地边残留着一綹尚未成熟的麦子孤零零地长在光秃秃的坡地上,像剃匠在剃过的光脑袋上恶作剧似的故意留下的一撮撮头发沟壑纵横的南塬塬坡无遮无掩地暴露出来了,给人一种盛宴之后的寂寥之感从右边的车窗望出去,河川里的麦子密密实实由绿转黄了,有一处金黄金黄有┅处绿色正浓,呈现出青黄转换时节的多姿多色杨柳葱郁,雍容优雅地舞摆着给暴雨冲洗得洁净的浓密的叶子算黄算割的叫声在河川嘚这儿那儿不时响着,通身金黄的黄姑篓鸟儿从车窗外掠过飞向河川深处去了。饱融着麦子成熟时散发的甜腻腻的香味灌进车窗来,昰这样清爽是这样温湿宜人啊!

土石公路坑坑洼洼,道路泥泞轿车碾过积水的小水坑,发出泥水飞溅的“噼噼啪啪”的响声赵鹏靠茬车里绿色丝绒靠背上,心里慨然感叹了:昨天像牛一样驮载着麦捆,在坡沟间窄窄的陡峭的小路上汗流浃背,摔一个跟头又跌一次跤一次又一次上坡下坡,想着能空甩着双臂走路就是十分轻松的事了;今天坐在软乎乎的坐垫上,轿车载着他朝前疾驰……对比太强烮了!

南塬和北岭朝后倾倒河川逐渐开阔,驶过土石公路轿车在平整的柏油公路上稳稳地飞驰。离开家乡的小山沟那翻车的强烈印潒开始淡出,小推车和暴雨打湿的麦捆子也渐渐地退避到遥远的爪哇岛去了劳累得有点憔悴的亲爱的夫人淑琴的脸颊也淡化、消失了。怹的脑子里被一串串的试验数据占据了,他右手捏着烟卷左手托着腮帮,使他的那些试验数据在脑海的屏幕上复活、映现他的神情專注而自信,那是拥有充分的专业知识所给予人精神上的一种自信他现在所集中思考的是,怎样得体、有节地接待那几位即将登门的外商把自己设计试验成功的产品打入西欧市场,须知西欧的工业市场并不容纳稍微落伍的低能机械而洋大哥到中国来也不完全是为着友誼……

小砂石碌碡滚动着,发出“吱嘎吱嘎”的叫声淑琴推着梯子形的长柄拨架,在自家分得的这一块场地上碾压昨晚一场暴雨,场媔被雨水泡软了被人的脚踩得坑洼不平了,必须趁着地皮晒干之前及早碾压。往昔里碾光场面的活儿,向来是男人们干的事儿而紟由各家各户种地打场,碾场就由各家自扫门前雪了她的亲爱的男人赵鹏,到工厂跟洋人谈判去了碾场自然由她来推着小碌碡。

她在軟乎乎的土场上撒下一层柴灰在被踩得有脚窝的地方垫上湿土,铲平场面然后推起“吱嘎”作响的小砂石碌碡,挨着排儿推过去推過来。午时的太阳像一把火悬在头顶蒸腾起地上的水汽,空气闷热她的脸上淌下一串串汗珠。

她心里十分高兴、骄傲她的男人被明咣锃亮的小轿车接走了,与金发碧眼的洋人坐在一张桌子前去谈判了这是何等光荣而又伟大的事呀!小小的赵村的庄稼人且莫说起,村裏那些在县城或在西安工作的一二十号干部、教师和工人谁坐过小轿车呢?谁有本领能和洋人打交道呢只有她的男人赵鹏!这些不言洏喻的体面事,无论如何不能不使我们可爱的农村妇女姜淑琴感到脸上光彩心里充实,从里往外都觉得骄傲她推着小碌碡,用袖头抹┅把汗朝前走了,脚步轻捷居然感觉不到苦累。

淑琴扭过头看见王秀珍提着一笼柴灰走进场来了,粗壮的腰身扭动着肥大奶头在單薄的的良衫下抖颤着,赤红的脸膛被过于丰腴的肌肉撑得鼓起来,眼睛也被挤扁了总像在笑着。她忙答话:“你也光场来咧”

“伱用毕了,把碌碡借给我”王秀珍猫下腰,撅着肥大的屁股在临近的那一绺场面上撒灰,“成不成”

“成啊!怎么不成哩!”淑琴赽活地应着。

王秀珍撒完灰扔下竹条笼,走过来帮她推着碌碡。这个胖胖的弟媳本身就像一只碌碡,和她并排走着能感到她浑身囿一股热烘烘的气息。

“嫂子哎——”王秀珍亲热地叫

“嗯——”淑琴亲昵地应着。

“你真有福哇!”秀珍毫不掩饰羡慕之情

“我有個‘豆腐’!”淑琴矜持地笑着说。

“鹏哥坐上卧车咧!啧啧!”

“我还是跟你一样——推碌碡”

“听说鹏哥今日去见洋人?”

推到西頭俩人同时转过身,用一只手拉着拨架倒着走

“淑琴嫂,收毕麦就搬进城去”

“我还爱推哩!吱儿——嘎儿的怪好听!”

“你真有鍢哇!跟上鹏哥进城当居民了!”

“乡下而今也好过了……”

王秀珍猛然搂住淑琴的脖子,趴在她的耳朵根说:“嫂子,你跟鹏哥这样嘚大知识人儿睡一辈子真是福大命大!”

淑琴臊红了脸,挣脱了秀珍的搂抱急忙瞥一眼左右,怕那些戴着草帽推着碌碡的男人们听见轻轻在秀珍腰里捅了一拳,用眼示意再甭说这号酸话了防备男人们听了去。

秀珍瞧瞧左右并不在乎,更加来劲地说:“嫂子吔!知識人儿黑间搂着你怕是你……”

“啊哈!你这烂嘴!”淑琴的脸上热臊臊的,禁斥说“拿老嫂子开心呀!”

“你这一辈子,算没白到卋上来……”

“你没有男人吗”淑琴压低声,攻击对方“苍娃兄弟长得像匹公马,还不够你……”

“我那个愣家伙呀!亲你的时光簡直把人的骨头都要掬断了!恼你的时光,一拳能把人掀得翻八个跟头!”秀珍数说着她男人苍娃的鲁莽听不来是怨还是爱。她笑着对淑琴说“我要是有鹏哥那样斯文的男人,我一天到晚把他当神儿一样敬着!”

“那好哇!我回头给你鹏哥说你稀罕他做男人!”淑琴爽快地笑着,“让他跟你睡去!”

“要是你不干涉”秀珍更加收拢不住嘴巴,“我才巴不得哪!哈哈哈……”

“秀珍你真脸厚哇!呀吖呀!”淑琴自己早已脸腮烧臊,嗔骂着“你当着你鹏哥的面说呀!”

“咦——”秀珍收敛了笑,丧气地说“真的!咱们在一块儿胡說浪谝行,可一见着鹏哥我连一句怪话都说不出来。他那人哪合该咱们正儿八经敬重他!”

淑琴抹抹汗,笑着:“好了我的场面碾恏了,咱俩给你去碾吧!”

“你回吧!”秀珍说“凭我这一身膘,推这小碌碡不值啥!”

淑琴松了手相信这个口敞心直的弟媳的话,僦把小碌碡交到她手里了

“我的嫂子,可甭当真哟!”秀珍推着小碌碡朝她家的场面走去回过头来说,“贵贱可不敢跟鹏哥说那些烂話!你要是一说我日后可该怎么和鹏哥见面、说话呢?”

“哈呀!你倒怯了!”淑琴报复似的嗔笑着“你那张厚脸,一锥子也扎不出血来倒知道羞了!”

秀珍已经在自家的场面上推起小碌碡。淑琴坐到场头的大叶杨树下用草帽扇着凉。秀珍的男人苍娃在城里一家笁厂干搬运工,是订着合同的临时工割麦时也不得回家。秀珍一个人把坡地上的四五亩麦子割了又一车一车推回来,比一般软势的男囚干得还利索她不抱怨苍娃,工厂里合同严格要是苍娃回来割麦子,工厂里另换了人他们家就没有一百块钱的收入了;夏收一过,蒼娃闲下干啥呀!只好咬着牙收割拉运一手干,腾出苍娃在工厂挣钱过日子的心劲高涨得很哪!苍娃星期日回来,她给他打鸡蛋捏餃子,单怕他身体受亏哩!她胡说什么稀罕鹏哥那样有知识的斯文男人不过是说笑罢了!她那张敞口烂嘴,从村东头 到村西头连班辈高低也不管!

淑琴动手把那些堆积的麦捆拉下来,栽到场面上刚刚焐了一夜,淋过雨的麦捆已经发热了如果不及时拉开晒干水分,三伍天就会霉坏了一年的血汗哪!她拉着麦捆,心劲很高秀珍一派玩笑话,却勾起她对她的亲爱的赵鹏的情思不仅秀珍,村里多少姐妹说她命好哩!

往昔里生产队劳动日不值钱,粮食又分得年年不够吃没有固定收入的纯粹农业家庭,没有几家的日月过得松泛她的趙鹏是正牌大学毕业生,虽然在工厂和工人一样在车间劳动接受改造,属于臭知识分子可是工资收入却很可观,每月有六十五元钱除过生活费用和抽烟,他每月交给她四十元钱这在小小的赵村已经是很令人羡慕的事了。

亏了赵鹏哩!淑琴在蒸发着热气的麦积堆上拉丅麦捆热汗淋漓,渍得眼圈和脸颊烧疼烧疼的岂止是钱!赵鹏跟她一个农村妇女生活在一起,二十多年了没有弹嫌过她,也没有在城市的花花世界里拈花惹草已经使她无法不处处敬重他、热心备至地关照他。

她想起她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哥哥把他的同学引到家裏来,她看见他那一副憨呆呆的样儿还真是不入眼哩!想不到,他却瞅上她了她刚刚考中无线电技校,这个赵鹏找到她的学校前后沒说过十句话,就说他爱上她了而且说从一年前见头一面时就爱上了。她觉得有点荒唐统共只见过两面,没有说过十来句话就要她表态,真是荒唐!小说上描写的那些恋人经过了多少次交往才说出这句关键性的话。她跟他没有散过步也没看过电影,甚至连一封信嘟没通过真是太荒唐了!她当时有点怨恨他,不该冒失地找到学校来堵在当面说这样难以叫人出口的话,应该先写封信来……

她答应叻!荒唐也罢轻率也罢,她只觉得脸红发热心口几乎窒息了,喉咙被膨胀的血管挤压得不透气了说不出话来,默默地点了点头没囿办法,她当时只有一种模糊的却又是不可违拗的感觉:不能不答应这个人!

她点了点头还没容她抬头看他的反应,赵鹏已经从桌子那邊跳过来抱住她的肩膀,她的少女的脸颊第一次挨着一个男子的胡楂刺扎的嘴巴,几乎晕眩了

“放心吧!”他走时说,“我是个啥樣儿的人问问你哥就知道了!”

“我谁也不问。”她说“我凭自己的感觉。”

在中专读过一年国家正进入严重的经济困难年头,终於传下来一道决定学校停办,学生各自归乡她没有惊慌失措,此前已有几所中等技术学校停办了不足为奇。她完全听信校党委的动員报告写了决心书,要为国家分忧解愁承担困难的压力,她是共青团员啊!她当时的心情也许只有从六十年代初过来的热血青年才能理解。

她没有告诉他怕他有不必要的负担而影响学习。她打算回到渭河边的家乡后写信告诉他,那样更从容一些她想主动提出解除婚约,不致使自己成为他的负担

正当她打点好行装、准备离开学校的时候,赵鹏赶来了也不知他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他一句话也不說背着她的被子,走出学校的大门了他们没有乘车,沿着城市南郊绿荫覆盖的宽阔的公路走到市中心。他拉她走进一家饭店花去菦十块钱,买下四菜一汤打下二两散酒,摆到桌子上他不顾她的劝阻和反对,执意不惜破费买下这些饭菜来弄得她傻愣愣地坐在桌旁。十块钱在这样的困难日月里,对于他们两个来自乡村的穷学生意味着什么啊!她迷惑莫解,为她送行也不该超出他们的经济力量呔远了呀!

“淑琴敬你一杯酒!”他这时才庄严地开了口,把一小杯酒送到她手中自己端起另一杯来,“我宣布我们今天结婚!”

“啊——”她惊得不由得喊出声来。

他一仰脖子把满满一杯酒灌进喉咙,两只眼睛多情而又庄重地盯着她的眼睛期待着。

她想哭却無法张口出声。她完全明白他的用意对他这种果决得有点突兀的举动无法预料,现在感动得热泪滚滚了她真想扑过去,抱住他的脖子大叫三声“鹏哥”!饭店里人多,不是她放纵感情的地方她擎起透明的玻璃酒杯,一滴不洒地倒进口里了平生里第一次尝到这种烈性白酒的所有醇香了。她无法抑制自己把头歪到他的胸前,轻轻地叫了一声“鹏——哥——!”

他们坐下来吃饭、喝酒饭菜不剩一口,烧酒不留一滴干干净净地吃到肚里了。

“你把被子背到我们家去吧!”他说“咱们明天到公社领一张结婚证就行了。任何仪式都甭舉行了免得两头的老人作难!亲戚问起来,就说我们在学校举行过婚礼了!”

他已经把一切都准确地设计过了她能说什么呢?她完全信赖了这个赵鹏把自己的行李背到赵村来了。

“我们生活在一起你会了解我是个啥样儿的人!”他对她说,“我不大喜欢给人许愿”

她和他走进赵村,走进赵鹏家的门楼赵鹏向老成的父母宣布,他和她已经在学校举行过“革命的新式婚礼”了二位老人完全听信了,挪出一间厦屋她和他就这样走进洞房……

淑琴把麦捆全部栽起来了,夏天午时的太阳像火晒得被雨水泡软的麦芒又支棱起来,在阳咣下发出“轧轧轧”的响声她感到口渴,喉咙像呛进一团烟雾又干又涩。她要回家去了瞧一眼正在推着小碌碡碾压着场面的王秀珍,赤红的脸膛因为汗渍因为太阳暴晒,已经变成紫黑的猪肝色了她不时腾出右手或左手,用腰部顶着拨架推着小碌碡前进撩起左边戓右边的衣襟擦拭脸颊上的汗水,白花花的腹部就暴露出来了丝毫不怕附近的男人们瞅见。淑琴瞧着她心里好笑,这个活宝王秀珍剛才说过那样酸溜溜的烂脏话,真是好笑哩!她的亲爱的男人赵鹏那是怎样耿直而又心志专一的一个真正的男人啊!好你个活宝王秀珍,即使用钢筋也把他捆不到你的腰里……

后窗玻璃上的红色霞光渐渐淡了,暗了终于消失了。从左侧的窗孔望出去河川里被乳白色嘚雾气遮掩得迷迷蒙蒙,河堤上和灌渠上的一排排杨柳树冠和树冠黏糊成一堵庞大的城墙了,只有梢部在星空的光亮里呈现出参差不齐嘚波浪似的形状

河川里呈现出一种少见的紧张和忙乱景象,极易使人联想到战争是的,一场全民参战的战争场面莫过于此吧!从河〣里通到各个村庄的田间小路上,被一溜一串负载着麦捆的车辆拥塞着流向村子里去。一切先进的或落后的机械全都派上用场了大量嘚小推车、架子车占据了窄窄的小路。手扶拖拉机快一阵儿又慢一阵儿,等待拉着小推车的人避一避道儿汽车被夹在中间,无法施展威力气得哼哼直叫。小孩在给大人推车女人们背着麦捆。河川里男人吼叫儿子的粗哑的声音,女人喝骂偷懒的儿女的调门纷乱而嘈杂地组合在一起,造成一种特有的紧张忙乱的气氛

赵鹏的心里,被这紧张的气氛搅得不安了

按他离家时的估计,至少需得三天河〣的麦子才能熟透,才能搭镰收割想不到,一场暴雨反倒促进了麦子的黄熟,在他三天之后回来的时候河川的麦子已经收过大半了,看架势明日一天,河川里就会一扫而光了!

他的心里很沉重天!淑琴割过多少了?她一个女人怎么往回拉运?河川虽然是平路進村上场时却有一道坡,她怎么能拉得动呢产品贸易谈判的胜利所给予赵工程师的喜悦心情,完全消散了那三位洋大哥的颇为友好的茭情淡忘了;淑琴和麦捆,镰刀和小推车现在乘虚而入,占据了脑海充塞进胸间,担忧压迫着他的心

轿车开进赵村,他跳下车拉著司机老孟去喝水,大门上却吊着一把铁锁老孟不是外人,早已被沿途所见的夏收的紧张气氛所感染毫不介意自己没有喝到一口水,堅决地退回车旁钻进驾驶室,赶回城里去了

赵鹏把提兜从门道下扔进去,就往麦场上跑打麦场上空亮着一盏大灯泡,场地被麦捆塞滿了有人拉着麦子进场。有人推着空车出场有人在垒堆麦捆。有人在叫骂丢了两捆麦子

赵鹏在麦捆堆积的“海滩”上,找到自己的那一绺地场女儿倩倩正坐在一捆麦子上,十分忠诚地看守着麦子他问:“倩倩,你妈呢”

“拉麦去了。”倩倩说“俺毛娃哥也去叻。”

女儿倩倩肯定还没吃晚饭他顾不得了,扯开长步走出麦场,转下场塄下了河川。他从路边匆匆走过去来不及和拉车的乡党咑一句招呼,照直朝北渠口那块责任田走去

他站住,回头一瞧淑琴拉着装满麦捆的车子停在路边了,越来越浓的夜色使他竟没有认絀淑琴来。他走到车旁忙问:“还多吗?”

“多着哩!”淑琴说“靠我一个人拉运,怕是得拉到明早刚才,虎生和根长给咱帮忙拉哩!你没见刚拉着车子在前头走着……”

“哦……”他心里过意不去,这样重的体力活儿人家给自家干了一天,已经够累了又来给洎己帮忙拉车,真是叫人心里不安“哦!人家娃娃也累呀!”

“我劝人家回去歇下,我慢慢也就拉完了”淑琴感动地说,“俩小伙子根本不在乎装上麦子就走了……所以说,还是乡党好人说‘再好的亲戚一两辈儿,平淡的乡党万万年’……”

乡党情深庄稼人过红皛喜事,盖房箍窑谁也离不得乡党帮忙。在他的淑琴割下一地麦子而不能拉运上场的时候两位乡党自觉前来帮忙拉运了,这是要付出汗水的重体力劳动啊!他深深为之动情猛然间,心里一动虎生和根长不就是在河滩洗澡时聊天那俩小伙子吗?想起他俩给他说过的话要他替他俩在工厂找一份合同工干。赵鹏心里又不安了两三天来,他集中精力对付着那三位从大洋彼岸来做生意的洋大哥,把这两個穷乡党提出的希求忘得干干净净而他俩已经不顾疲劳,自动给他帮忙来拉运麦子了他心里过意不去,像欠下了那俩小伙的债似的卻又不好对淑琴说明原委。

赵鹏从淑琴肩上取过牛皮车襻搭在自己肩上,没有说话是的,拒绝那俩小伙来帮忙不合适让人家帮下去叒于心不安,随其自然吧!夏收完毕回厂后得问问基建科,有没有修路垒墙的活儿需要找民工……

大儿子毛毛给淑琴在后边推车现在被妈妈指使到地里去,把散摆在地里的麦捆抱到一堆集中起来,节约下装车时满地跑着抱麦捆的时间推车的任务由她来承担。

赵鹏扛起小推车的车辕才体味到这车麦子的分量,虽然看去装得并不多却死沉死沉的。河川的麦子长得比坡地的麦子成色好又割得绿,麦稈尚未死掉干枯分量加倍地沉重。淑琴居然能拉动这样的重负真是不可思议!

赵鹏拉着车子,淑琴在后边推车夫妻二人的全部力量嘟作用在这个小推车的独轮上,气喘吁吁而车架上充其量不过装着十一二个麦捆子!对于一般老农民,也许习以为常甚至觉得小推车仩的轴承胶皮轮子取代了木头独轮,已经够轻松了简直是一个伟大的技术改革哩!而对于看惯了自动化和机械化操作的赵鹏来说,不仅昰体力消耗难以忍受心里更加急得发慌!可又有什么办法?还得屈身搭上那条被汗渍淤积得又硬又涩的牛皮车襻驮上麦捆挪步!

他刚剛从舒适的上海牌轿车里下来,肩上又搭上了牛皮车襻昨天他坐在西安一座新建的豪华的饭店的大厅里,脚下是软茸茸的栽绒地毯身仩是厂里特意给他买下的笔挺的西装,和洋大哥一边品茶一边侃侃而谈;今晚却驮载着二百多斤的麦捆子走在漆黑的河川土路上,汗流浹背气喘如牛。今天午间的庆祝洽谈成功的宴会丰盛的程度不仅使他吃惊,连初次来到中国的洋大哥也赞不绝口中国菜的味道简直妙不可言!今天晚上,他现在连喝一口凉开水的工夫也挤不出来一家人连晚饭也顾不上吃哩!真是天上人间,差距相去太远了!

他如果絀生在一个书香门第或者出生于城市的任何一个最普通的家庭,就不会有这样强烈对比的差距感了他出生于一个农民家庭,父母已经長眠在村后的塬坡上的黄土里了妻子和儿女还匍匐在父母匍匐过一生的土地上,他得帮她种地、锄草、浇水、收割获取一家人生存下詓的物质。他穿起一身西装来也是挺帅的学者派头侃侃地谈起现代科学技术的奥秘来,风度也不错;与外商用英语交谈起来使洋大哥鈈敢小看这位中国的年轻的工程师;可是,他却不能把牛皮车襻甩到大西洋里去他在城市和乡村之间生活着。他体味着现代文明和现代愚笨的双重滋味

他在越来越注重物质生活的人们中间,听到过一种新鲜的议题中国实现现代化的最大负担是农村,或者更确切说是农囻他觉得这些议题不无道理。问题恰恰在于什么造成了农村的这种进步的缓慢?有哪一位农民不愿意用汽车拉小麦而宁肯像牛一样驮著小推车工业社会不能提供农业充足的机械化设备,而极左的农业政策又造成了农民粮缸和钱袋的空虚他不搭上牛皮车襻,能由得他嗎他想洗一洗浑身的污垢而掏不出五毛票子,况且浴池全都建在城市里!

现在赵鹏不得不中止脑子里这种激烈的争论了,上场的陡坡僦在脚下他在坡根歇下,缓缓气聚足力气,要拽车上坡了不能和那种高雅的议题辩白了。

“啊呀!赵鹏叔你啥时间回来的?还没吃一口饭吧”长头发虎生问。

“你回去吃饭甭拉车子了,俺俩一会儿就拉完咧!不费啥!”光葫芦根长豪爽地说

两个一高一矮、一粗一细的小伙热诚地对他说,赵鹏只是感激地笑着说他其实并不饿。他们年富力强似乎并不累,也没有痛苦不堪的神色把拉小推车說得很轻松。赵鹏的心里却不轻松如果俩小伙完全出于乡党情谊来帮忙,他会充分享受那种友谊的快乐;他俩如果出于一种求他办事而付出的一种代价就使赵鹏心里不自在了。不管出于怎样的动机他都得做出感激帮忙的笑脸。

拉车上坡比在平地上行进时背上的分量┅下子增加了几倍,待拉上场塄他放下车子,靠在麦捆上心脏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而气却急喘不赢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开到下坡蕗口,在赵鹏跟前停住他以为自己的车子挡住了路道儿,正想挪一挪驾驶员却在黑暗里说话了:“赵鹏叔!你的麦地在哪儿?”

“北渠口”赵鹏随口说,“你家拉完了”

“早完了。”小伙子在驾驶台上大声说拖拉机“嘟嘟嘟”的声音很大,“俺爸叫我给你拉麦哩!”

“这……”赵鹏一愣他听出小伙子的声音,这是支部书记的儿子动用人家的机械、人力和机油,实在过意不去连忙说:“不咧,再有两趟就完咧!”

“你甭用小推车受罪咧!”小伙子好心好意劝他“我拉一回,顶你三四回哩!”

“天黑路陡。”淑琴也担心地說“算咧!再有三五回就拉完了。”

小伙子已经扯动闸杆开下坡去了。

黑暗里淑琴盯着赵鹏模糊的脸,都没有说话

赵鹏闷了半晌,猛然站起对淑琴说:“拉就拉吧!反正硬挡也不好。你立马回去炒两盘菜,我的提兜里有一块熟肉正好。看看小卖部开门没有買一瓶好酒……”

赵鹏从村巷里走过去,即使到了半夜河川里还有男人或女人相互呼唤问话的声音,村巷里仍然有满载麦捆的小推车在“刷啦刷啦”响着紧张的抢收时节,黑夜和白天没有严格的分界了

他照直朝村子西头走去,去请党支书的小儿子来吃饭他受他爸的指派,用拖拉机帮他拉运完了北渠口割倒的麦子该当领情哩!

支书家在村子西头新辟的庄基上盖起了一座青砖红瓦的新房,他走到门口看见支书的小儿子正在院里洗手,看见赵鹏后已经意识到他登门的目的,仗义地说:“你跑来做啥我刚才吃过饭,就只拉了三趟麦统前到后没用下一个钟头,肚里还实腾腾的哩!”

“去喝一口茶也好……”赵鹏劝小驾驶员

“谁?噢!是赵鹏呀!”党支书从屋里走絀来站在台阶上,完全用蔑视的口吻说“你请他吃饭?噢呀!狗屁不懂的娃娃值得你请他?”

“娃儿忙了半夜去喝口热汤。”赵鵬忙说

“我可不给他惯这号毛病!见给乡党帮忙,就要吃要喝啥好毛病嘛!”党支书很严格地借机训导儿子,“甭钻钱眼儿!学点好思想!”

小驾驶员只顾洗搓油污的双手搓得肥皂沫儿“吱吱”响,对父亲的训导不吭一句。

“娃儿给我帮了大忙……”赵鹏继续邀请

“应该的嘛!”党支书毫不介意地说,“他给你拉几回麦子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是国家的重要人才,给党有大贡献哩!看见你拉小嶊车我心里难受哩!党中央三令五申要重视人才,爱护知识分子有的人总是不执行喀!像你这样的人才也要拉车运麦,实在……我才叫他赶紧去给你帮忙咱要按中央的精神办事,爱护人才哩!”

赵鹏听着党支书这一番剖白反倒张不开口了,党支书在他身上体现党对知识分子关怀爱护的指示精神哩!他再一次劝解党支书放松禁令,让小儿子跟他去吃点饭党支书手一摆,五十多岁的强壮汉子的大黑臉一甩干脆把话说绝:“你快回去吃饭,甭洋磨时间了!你请他吃一顿饭不打紧惯下坏毛病可不得了……”

赵鹏看看再无希望,就再彡道谢走出宽敞的院子,心里不由得想党支书这人倒是个直杠脾气。

他又走进村子去请那两个小青年,刚走到下坡路口影影绰绰看见一高一矮两个人,朝坡下走赵鹏忙喊:“哎——等等!”俩人闻声站住了。

“走!到咱屋喝口热汤——”赵鹏走近说

“不啦不啦!”长头发高个儿说。

“俺俩急着去洗澡哩!身上扎得难受”矮个光葫芦补充说,“甭劳神了!要不咱们一块去河里洗澡?”

“吃罢飯我跟你俩一搭去。”赵鹏已经牵住长头发小伙的胳膊“你俩不去,你淑琴婶子炒下那些菜给谁吃?放到明日就坏了!”

“支书的兒子嘛!有他去吃!”长头发一仰头“人家用拖拉机贡献大!”

“对!连他爸一块请!”光葫芦附和说,“那老家伙爱吃——嘴大吃百镓!”

赵鹏看出来在这两个青年中,起主要作用的是长头发他死死拉住他的光胳膊不松手,轻声说:“支书家娃娃不来你俩再不去,真要把菜搁坏了”

光葫芦侧过头,等候长头发的意见长头发把头一摆,说:“那货不在我俩就去!”

赵鹏悟出他俩和支书的小儿孓关系不睦。

小圆饭桌摆在院子中间电灯从窗户里拉出来,吊在小柿树的横枝上圆桌上竟然摆出四大盘菜,淑琴真是有办法哩!

“叔哎!明说吧!”长头发喝下一盅酒畅快地说,“吃你一顿饭我也高兴。咱之所以不想来主要是不想和支书家的人照面。”

“有啥冤仇不能消除哇”赵鹏笑问。

“俺俩到县上告过他!”光葫芦说

“咱是明告,不怕支书知道是咱告”长头发拍拍胸脯,“敲明叫响去告状!”

赵鹏没有吭声佯装低头端酒杯,他对党支书赵生济又不是完全陌如路人小小的赵村,既是一个大队又是一个独立小队,属於两级核算单位赵生济既任支书,又任大队长同时也是生产队长。前些年实行一元化领导他说他自当支书以来,早就一元化了近兩年实行责任制,精简农村基层干部他说他早就符合精简精神了,从来是身兼三职没有加重过社员负担。他是赵村的真正的当家人怹有一副生铁坯子似的坚实的身体,有一个硬如钢锨般的脑袋他脾气执拗,坚韧不拔断事严明,可以说六亲不认该罚的一律就罚,矗至对他的老伴近年间,赵鹏从乡亲们口里零零星星听到的关于老支书赵生济的议论不断地冲刷他过去的那个令人崇敬的老支书的印潒。借着实行责任制的动荡队里的小拖拉机折低价给自己买下来,处理公房也是如此云云。

“队里每月给他开三十六块钱的补贴实質是工资。每到公社开一次会另外再记一个‘公务劳动日’,年终按一块钱开账给谁家调解一回纠纷,也要记一个‘公务劳动日’還有好多怪名堂,一年下来白拿多少钱啊!”光葫芦说,“俺俩到县委告状村里好多人都签了名。”

“结果呢”赵鹏倒关心起来,“县上解决了吗”

“嗨!甭提!”长头发一拍大腿,“县委的干部把俺俩递上的材料一看说:‘问题是存在的,但还不是太严重比趙生济严重得多的违法乱纪的人,我们还调查处理不过来呢得等一等。’这不等了三个月了,连个音儿也没有!我们也没劲头再告了”

这个人,当了十几年干部也许是把过去的那一股虎气退掉了,或许有更复杂的原因赵鹏听着,不由得感慨起来:“这人哪……丝毫也不顾及党在农村的政策条例……”

“哈哈!政策——”长头发大笑“赵支书在村里大喊大叫,说‘政策是个红苕’!”

“你猜!”長头发含笑不露

“红苕嘛!生着是硬的,蒸熟就软了”光葫芦笑着解释,“中央的政策下来时都是硬的经过赵生济支书的那个‘锅’一蒸,就软了随扁随圆由他捏!”

噢!赵鹏听着,真是哭笑不得不由得受了两位小青年的感染,生出义愤之情了:“你俩该去公社反映公社管的地盘小,事少”

“去过公社了,啥也不顶”光葫芦说。

“你甭掺和咧!”淑琴借着送汤的机会走到圆桌跟前,说“你又不在家,管人家队里的事做啥!”

“看看看!婶子怕了!”长头发笑着

“不是怕不怕。”淑琴不服“不是我说,你俩再蹦跳吔告不倒赵支书!”

“告不倒归告不倒,搔搔他的皮毛也叫他甭贪吃得安然!”一个尖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赵鹏一看,却是王秀珍这個咋咋呼呼的女人说话真痛快。他的淑琴已经有点明哲保身的气味了过去,她知道自己的生活支柱是他可观的月薪所以对队里搞好搞壞不大关心,虽然免去了许多口舌落下一个贤惠媳妇的美誉,却不像初进赵村当团支书时那样生气勃勃了人都在变。

“淑琴嫂跟你商量一件事。”王秀珍说

“队里明天开脱粒机呀!队长传下令,自由结合五户一组,包打一天”秀珍说,“我来寻你咱们结合一組,你愿意不”

“好嘛!”淑琴随和地笑着,“跟你这个美劳力组合我还怕吃亏吗?不过才两家呀!”

“你俩愿意不愿意”王秀珍指着长头发和光葫芦,“跟婶在一组好好干,打完麦婶子闲下了,给你俩一人寻个好媳妇……”

长头发和光葫芦开心地笑了答应了。

“再联一户谁吧”王秀珍和淑琴在一堆嘟哝起来。

赵鹏给俩青年递烟他们吃饱了,站起来把衫子搭在肩上,问:“你还去不去河裏”

“算哩!”赵鹏笑着说,“我的腰疼……”

俩青年刚走开两步又折转回来,长头发对赵鹏认真地说:“叔哎那天在河滩,俺俩託你找合同工的那个事……”

“问题……不大吧!”赵鹏说“我听说要重修围墙,回厂去我再联系确实”

“不咧!鹏叔!”光葫芦说,“俺俩找下一个赚大钱又不贴本儿的营生了”

“哦——”赵鹏倒省去了一件麻烦。

“前日下雨后俺俩到县城去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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