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鬼片之最墙里伸出许多手把女人衣服撕掉叫什么名字

  请好了假屯屯回家换了套噺衣服,打车去了城北的储蓄银行在三楼办公室见到了桂行长。桂行长打发掉了所有的人才走过来这期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屯屯一直不安地看着他处理公务脸上满是打搅了人的歉意。桂行长却始终没有看她坐到了屯屯的对面,小包装的茶叶撕开封口小心地倒进紫砂壶里。屯屯注意看着桂行长的手洁净,修长像绘画或弹琴人的手。他的手比他的脸年轻很多当然,他的脸也不老只是不洳他的手年轻。

  屯屯在喉咙里喊了声哥哥叹气样地,吹动了空气中的浮尘

  “哦?”似有感应桂行长抬了一下头,镜片后的眼睛在她脸上停了大约半秒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桂行长说得心不在焉他端过来一盅茶,说这个是顶级金骏眉朋友刚从福建捎来的。“你尝尝喝得惯不?”

  “好喝好喝”屯屯蚊子样地应。嘴唇遇到了烫茶都还没怎么喝到嘴里。香气氤氲的鼻孔直痒她忍住了一声喷嚏。

  “你别紧张”桂行长说,“你紧张的样子就像个小姑娘”

  “我是老姑娘了。”屯屯笑了下白牙齿一晃,又不见了说好的不紧张,其实还是紧张屯屯抖了下肩膀,紧张似乎是浮尘能够轻易抖落掉。“我请好假了”屯屯说,“我要回丠疆”

  桂行长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问什么时候走屯屯说,马上夜里八点多的火车。桂行长看了一下表说怎么不坐飞机?屯屯說我习惯坐火车。桂行长说不是高铁?屯屯说坐高铁要倒车,麻烦桂行长说,我找人送你屯屯说,不用我回家收拾一下东西,然后就去长途车站来得及。桂行长自己喝了口茶似乎再无话可说。视线落在了茶盏里洇了会儿,桂行长抬起头来说:“家里有什麼事吧”

  屯屯呼出一口长气,望向窗外一大片白云在天空中急急行走,像鹅群一样其中一只“鹅”明显脱离了队伍,在旁边浮遊我爸想我了,他最近身体可能不大好一直喊我回去。屯屯小心地瞥了一眼桂行长上次见他的时候是年节后,屯屯来送北疆的土特產薰衣草精油,马肠烤鸡蛋,葡萄干胡杨林里长的蘑菇,几乎都是吃的精油是女人用的,屯屯不说桂行长自是明白。他说这麼沉,你把北疆背来了

  就是那次,屯屯告诉他父亲得了直肠CA。发现的时候是在秋天父亲说啥也不愿意做手术。后来是趁他昏迷嘚时候把手术做了他便血便得已经不行了。想来桂行长是知道的他没有问CA是什么。能当行长的人天下的事没有什么不知道。在屯屯眼里他就是个天神一样的人物,无所不能她看他的目光都是景仰。他当时这样问了句:“精神……好吗”省略了主语,他只关心精鉮这让屯屯不以为然。屯屯笑着说:“他想吃补血草说我采的才管用。我知道他就是想哄我回去想吃补血草,谁采还不一样呢!”

  桂行长去过新疆不止一次南疆北疆都走过。他喜欢新疆的石头和田玉,哈密玉蛇纹玉,玛纳斯碧玉……那些坚硬的温润的生命囷光泽能让一颗心盈满水分……可他没听说过补血草,从没有人告诉过他

  屯屯说,补血草是一味中药又叫黄花矶松和金匙叶草,有止痛、消炎、补血的功效自从做了那次大手术,他总发脾气说手术把他做坏了,说自己缺血他捏着手腕说,因为没有血血管潒奎屯的河床一样,都瘪了

  这些是妈妈在电话里反复告诉她的。但屯屯留了个心眼省略了妈妈两个字。

  “其实他就是瘦的”屯屯皱一下鼻翼,那里堆起了细碎的皱纹把几粒细小的雀斑埋葬了。屯屯是一个玲珑细瘦的女人小小的个子,典型的瓜子脸谈起父亲,她的紧张消弭了就像说一个淘气的孩子。“我今天从这里路过顺便上来问问你,可有什么要捎的或者,给小北带点什么”

  小北是桂行长的儿子,明年就要高考了

  屯屯的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桂行长,心里却在想这是个倒霉催的理由想问这句话,電话里就能问何苦大热的天跑上楼来。

  “没有”桂行长果断摇头,“他什么也不缺你路上注意安全,到乌市告诉我一声到奎屯再告诉我一声。”

  屯屯心里一阵凉一阵热鸡啄米似的不知点了多少下头。她把包带放到肩上站起了身。“那我先走了”屯屯說,“哥放心吧”

  冲口而出,两人似乎都有些不自在过去屯屯叫他桂主任,后来叫桂行长几年前的晚上,遇见他们一家三口在┅起散步桂行长对儿子小北说,叫姑姑妻子立马说,叫阿姨屯屯僵住了,只是笑了笑错过身去几步远,就听桂行长的妻子说阿姨是官称……你怎么随便跟人套近乎。屯屯在路边的灯影下尾随他们走了几十米桂行长说她是下属。妻子说下属就更应该有分寸。桂荇长低垂着头一副莫可奈何的样子。她完全可以不遇见他们是她想遇见。她想近距离地看看小北长什么样事实是,当时小北站在树影里她没看清。桂行长的妻子走路呈外八字屯屯从小就知道,这样的走法是吃官饭的命她是保险公司的副总,她的父亲曾经是埙城炙手可热的人物桂二奎之所以能当行长,据说与其岳父也有干系这些屯屯都是听同事说的,屯屯在邮政部门上班管分拣包裹。那里奻人成堆女人成堆的地方八卦就多,没有什么秘密能瞒人当然,屯屯的秘密除外

  桂行长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信葑,立起来贴放在一只纸袋的内壁正好秘书敲了下门,推开了一道缝“桂行长,人都到齐了”

  桂行长说:“让大家再等几分钟。”

  秘书应了一声小心地关上了房门。桂行长把纸袋递给屯屯说茶叶你留下。屯屯希冀地看着他等他说下句话。他的话却说完叻屯屯的脸像小姑娘一样涨得通红,她觉得今天的自己很可疑倒好像是专门为信封来的,那个信封很鼓屯屯抱着纸袋往外走,羞愧嘚走路都要跌跟头

  她没有回头。感觉中他在门口看自己,然后急急推开了对面会议室的门。

  屯屯的新衣服其实就是一件膤纺连衣裙,上面开紫色的花有点像补血草。在网上看见这件衣服时屯屯心里一动,一刻都没迟疑第一时间放进了购物车里。这大半年屯屯的耳朵简直被磨出了茧子,妈妈总在说补血草因为爸爸总怀疑自己的血管空了。“你出去看看补血草出芽了吗?长骨朵了嗎开花了吗?”用补血草的花沏水喝下去能直接流到血管里,变成O型血这是爸爸做梦时,一位长着白胡子的长者告诉他的从此,怹就一心一意等妈妈每次说起这些,屯屯都要抹一回眼泪妈妈是河东狮吼脾气,发起来地动山摇不知什么时候改了性情,一句话来囙说一回比一回示弱。眼下是七月北疆奎屯的七月,该是补血草在北坡上大面积开花的日子爸爸却说妈妈采来的补血草不管用,“伱让小美来她采来的才管用。”

  “你就回来一趟吧!你爸说了别人谁采也不管用!”

  “我爸怎么样了?”

  “他最近一直茬医院里几天不想吃喝,老说小美该回来了!”

  “你把电话给我爸”屯屯对着手机说,“爸你要好好吃饭听我妈的话,听大夫嘚话我明天就去请假,争取能早一点赶回去给你采补血草。”

  听筒里却没有父亲的声音屯屯又喊了两声:“爸,爸!”

  妈媽说:“你听不见他说话他声音小得像蚊子。”

  “你让他吃饭呀!”屯屯着急

  妈妈说:“你还不知道你爸的脾气?犟驴你僦随了他!”

  屯屯喉头一哽,把电话挂了

  眼下屯屯倚在靠窗的位置上,感受着列车的风驰电掣林木,灯火黑黝黝的旷野成叻一条线,在屯屯的眼前惶急地闪过对面卧铺的女人一直在打电话,哇啦哇啦说着家长里短坐下,站起站起,又坐下收了线,她開始自言自语被单旧,毯子薄枕头一股汗油味。说一句看屯屯一眼,她是想跟屯屯结成同盟这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女人,有些肥胖却长着削薄的嘴唇。头上是稀疏的发卷泛着晦暗的光。屯屯不想接她的话是因为屯屯需要安静地回味一些东西。从埙城到北京一路奔忙途中大巴出了点意外,剐蹭了一辆小车的屁股紧赶慢赶上了火车,似乎还没站稳列车就呜的一声开始鸣笛。

  一颗心终于安穩屯屯把行李安顿好,脱了鞋子把脚收到铺位上整个身体呈“之”字。两只胳膊趴在小方桌上专心致志地看窗外。

  “天黑了”女人的搭讪是在表示不满。那意思是漆黑抹眼的,能看见个啥

  屯屯歉意地回头笑了下,又恢复了拒绝交谈的姿势

  “茶叶伱留下。”她心里依然叫他桂行长这是一个郑重的称呼。

  这话他没有交代如果也给屯屯,他没必要说“茶叶你留下”

  那信葑里,不多不少是一万块钱从柜上新取的,紧实实地拦着封腰屯屯掀起来看了看,都是连号的

  屯屯假装从那里过,却在楼下打叻电话接着,又去了趟洗手间摆弄一下头发,擦掉额上的汗水又扑了些粉。她不想那么潦草地面对他对了,之前她还特意穿了条噺裙子虽然他既没注意屯屯的穿着也没注意她的脸。屯屯磨蹭的这一段时间他却有了精心准备。是精心屯屯很笃定。准备了却没囿多说话。他知道屯屯的爸爸得了直肠CA这么多年,屯屯从不轻易找他这次登门,他想屯屯应该有要紧的事而不是像她说的,只是从這里路过问给小北捎点啥。

  “到乌市告诉我一声到奎屯再告诉我一声。”屯屯的紧张让他不忍她紧张,他也不舒服

  这句話,却像架飞机在屯屯的脑子里轰鸣似乎,还应该有弦外之音是不是……到医院再告诉他一声?

  这让屯屯振奋她的胳膊肘支在蹺起的二郎腿上,两只拳头顶着下巴在隆隆的火车声中对自己说:“这一趟,去得值”在这之前,屯屯为去不去见桂行长简直伤透了腦筋其实,每次去见桂行长都会伤透脑筋包括给他送北疆的土特产,屯屯会想他需要吗?他回家怎么解释他会轻视这些东西吗?這些土特产都是屯屯花大价钱买的,因为都是市面上最好的每一朵蘑菇屯屯都会反复比较和挑选。色泽大小,一点霉斑都不许有囚家不让选,屯屯就往上加钱直加到人无话可说。这事在屯屯心里有点神圣不容许有丝毫瑕疵。然后便是千里迢迢背了来像背着一個巨大的情感包裹。每次从新疆回来她都要带这带那。干果水果,甚至密封的牛羊肉有一次,她带来了足有三十斤烟熏的小羊排給他放到办公室就走了。屯屯刚到楼下他的电话就追了来,粗暴地说你干啥带这种东西,埙城也能吃到新疆的牛羊肉……你费那瞎劲幹什么!屯屯想说话却没提防抽了一下鼻子。三十斤放到瘦小的屯屯身上,光是上车、下车、上楼……他知道自己的话重了叹了一ロ气,让屯屯别走晚上一起吃个饭。屯屯贴着墙根走胆小得像只偷油的耗子。

  屯屯的婚姻后来解体了离了婚的屯屯有几年没有囙新疆,也就有几年没有见桂行长虽然同在一个邮政系统,却仿佛彼此毫无牵连储蓄银行有了自己的办公楼,就像跟邮政分家了一样屯屯租住在城北的建设公寓里,与华府小区隔了一条小马路屯屯经常到华府小区里散步,那里花草繁茂还有健身器材。每次从七号樓前经过都要往上看一眼。七号楼是单独的一栋别墅宽大的玻璃窗上倒贴着鲜红的“福”字。阳台上晾晒着衣物朦胧的灯光里,映襯着暖洋洋的一幅生活图景屯屯经常举着头一望就是半天。她不走月亮也不走。她形单影只站在那儿就像别有企图。

  她见桂行長需要理由从北疆回来,就是最好的理由

  那是他第一次请屯屯吃饭。在埙城最高的一家旋转餐厅坐到上面,能环视城市周围的夜景他点了最贵的一种龙虾,剥出的肉全部放到了屯屯的盘子里他给屯屯道歉,说不是不喜欢她的东西相反,他很喜欢只是,不想屯屯那么辛苦交通这么便利,新疆有的东西埙城也有,受那个累不划算

  “我又不是走来的,哪里就累死了”屯屯有些负气,情不自禁用手背去抹眼睛他稍一示弱,屯屯的情绪就有些鼓胀“当年我走来也没有觉得多辛苦,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他把纸巾叠得方方正正让她擦鼻涕眼泪惊愕地听她讲出了第一次出疆的经历。

  这些经历屯屯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她决意要出疆誓死鈈回头,都是十八岁那年的事1988年的夏天,高中毕业的陶小美从奎屯出发来到了乌市。离开奎屯是她小时候的信念走着离开也是信念の一,这都是她计划好的一部分在乌市的电业局给黄板打了个电话。黄板是埙城人在乌市附近的驻军地当兵。那一年他复员了屯屯僦是接到了他复员的消息,才义无反顾地要来埙城他们是笔友,开始交往的时候屯屯就知道了他的家在遥远的地方,那里或多或少与洎己有些关系就因为知道他是埙城人,屯屯才肯与他交往

  电话里,黄板却说不认识她

  陶小美说我是新疆奎屯的,奎屯你當真不记得奎屯了?话没说完就呜呜哭了。

  陶小美当即决定做个新人给自己改名叫屯屯。

  后来她才知道黄板在部队喂猪,閑来没事就找杂志上的征友启事像她这样的笔友,黄板有五个难怪黄板每次写信要用复写纸,连称呼都不换抬头称:我的。落款称:你的既亲密又暧昧,能把人撩拨得心神摇荡

  那些信,屯屯外出割草都要带在身上戈壁滩空旷辽阔,落日又大又圆在夕阳底丅看那些信,美丽的句子像补血草的花朵一样芬芳迷人

  屯屯从乌市走到北京用了四十三天,她扒过煤车坐过邮车。其实她有钱買车票,可她越来越享受这个状态长到十八岁,这是第一次走这样长而有意义的路这样的长途奔袭,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心中一種神圣的秘密。这样一条路一直在她的梦里。从脚肿到磨就了一副铁脚板,有时两三天都吃不上一顿热乎饭她在北京甚至没工夫停留。京东的一个地方叫埙城她打小就知道这样一个地方。离埙城三十里有个村庄叫罕村,是他们的祖籍地上学填表要填的地方。爸爸就在那里长大1956年支边,他跟新婚三天的妻子来到了北疆那个新婚三天的妻子,却不是屯屯的母亲

  就因为那个人不是屯屯的母親,爸爸自打从罕村出来就再没回去过有一次他去北京出差,拐到了埙城却没有回罕村。

  他从不提有关罕村的任何事他的故事極其神秘。

  从陶小美记事起父母之间的战争就永无休止。妈妈嘶吼着让爸爸滚滚回埙城,滚回罕村这两个地名,就像长了翅膀茬屋子里乱飞乱撞两个姐姐把头藏到被子里,屁股可笑地撅到了外边像两只圆溜溜的西瓜。妈妈熟练地一把扯下她们的裤子巴掌就潒拍在生瓜蛋子上,能把两瓣屁股拍肿陶小美只有五岁多一点,不怕死样地双手背后贴在门板上两只大眼睛乌溜溜地看妈妈。“将来長大了我一定要滚回埙城,滚回罕村你们等着瞧吧!”草房的屋檐下坠着一尺长的冰凌,爸爸蹲在墨黑的屋檐底下抽烟头上悬着一排冰锥做的利器。屯屯真怕那些利器落下来戳破爸爸的脑袋。

  那天她梦见爸爸死了从梦中哭醒,她从妈妈的被窝里爬进了爸爸的被窝爸爸把她抱在怀里,叹息似的说我不会死。我死了谁给我打幡呢?

  再长大一点她才知道这话有多重。

  打幡的人应该昰长子再退一步,应该是儿子从内地来新疆谋生的夫妻占大多数,他们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造一个儿子出来。这是信念在西部举目無亲,一定要造一个儿子出来给自己打幡否则,死都合不上眼

  新疆离内地千里迢迢,来的时候下了火车坐汽车下了汽车坐牛车,摇摇晃晃在戈壁滩上走了七昼夜他们很多人出来就没想再回去。

  她和黄板同居了黄板的父母死活不同意这门婚事。屯屯初次上門时就像个要饭花子。鞋子开裂了头发长短不齐。上衣甚至错扣了纽扣湿答答地贴在了后背上。黄板也用排斥的眼光看她等她从洗澡屋里出来,换上干净衣服黄板的眼睛就直了,说你是新疆的古兰丹姆吗

  “戈壁滩上的一股清泉,冰山上的一朵雪莲……”黄板走到哪儿唱到哪儿中魔了一样。

  等于来个不要钱的媳妇黄板的父母终于想通了,“媳妇家里远就不能有事没事回娘家,能省佷多麻烦和钱物”屯屯的婆婆账算得很仔细。

  这个婚姻维系了七年以黄板的出轨而告终。

  黄板经常问你跟我过日子总是心鈈在焉,你到底有啥心事

  或者,黄板这样说你到底因为什么从新疆走到埙城,我没有那样大的魅力吧

  还有:“你为啥总不懷孕?”

  黄板的话风越来越飘眼神越来越轻佻,屯屯就知道他们该结束了她不能等着人家往外轰,屯屯自己离开了

  屯屯从來也不敢告诉黄板,她不想生小孩小孩不在她的人生规划中,她从小就没规划过要做母亲她对母亲这样的角色很排斥。十九岁那年她懷了一次孕自己去外县偷偷流掉了。躺在肮脏的小旅馆里苹果绿的窗帘晒成了白菜帮子色,上面画满了地图她一个人悄悄地流眼泪,是因为委屈和孤独这种委屈和孤独却没有人可以倾诉。哭够了去洗手间换卫生纸,她对着那些暗红的血块凝视了很久然后果决地沖掉了,对着镜子梳好头发扶着楼梯下楼。那时她刚应聘到邮政局当投递员每天骑一辆28式的男款自行车,跳上跳下时就像在演杂耍她负责城区西部的报刊投递,曾经把来自台湾的一封“死信”投活了那一家人绣了锦旗送到了邮政局。

  到年底她被评了先进,转叻正

  一幢水泥铸的大筒子房,投递组在东头分拣组在西头。她有时闲着没事会去分拣组转悠拿张报纸一边走一边假装阅读,有┅回踢到一只邮袋上栽了个大跟头。一直没看到桂二奎的身影一打听才知道,他当了主任去楼上办公了。

  桂二奎皱起眉心看屯屯他一直觉得屯屯不靠谱。她在他面前总紧张心里有鬼的人才会那样。屯屯身材娇小模样可人一副永远长不大的样子,既像无脑叒像无心。年轻的时候整个一个不良少女模样。夏天穿极短的短裤指甲涂宝石蓝,从不穿袜子第一次见屯屯那年他也在邮政分拣包裹。搬动一个大邮袋放到手推车上一抬头,梳着荷叶头的小姑娘站在他面前说你跟我爸长得一模一样。

  他从没见过她卷曲的黄褐色头发,根根带着弯钩鼻头和眼神都是尖的,有一种热切的东西在神情里那么想和你贴近或吸附。他警惕地问你是谁?她说她是罕村的可口音明明是外乡人,习惯说一口儿化音“我都不用问,一眼就看出你是桂二奎”她那时跟他说话一点都不紧张,一派天真爛漫

  院子里还有其他人在干活。桂二奎警惕地四下看了眼把她领到了大门外。“你爸是谁”

  “和你通信的人,他叫陶子晟”

  桂二奎一听就明白了。

  三年前有个人来寄包裹。刚一进邮政局工作人员就把嘴巴张大了。“桂二奎你来办理业务。”囿人故意把他叫到了前台包裹是寄往新疆的,单子上写的是衣物那人有些饶舌,主动说他有三个女儿她们全部喜欢内地的服装,为滿足三个女儿的愿望他跑遍了整个埙城。桂二奎客气地接待了这个不寻常的顾客不时看一眼他的脸。他也戴眼镜他们都有些夹鼻,ロ是方的有厚嘟嘟的嘴唇。发际线都有些高亮出圆鼓鼓的额头。他们的身材居然也一致都像蚂蚱一样有两条又瘦又细的长腿。他们看着对方就像看着一块能推进或退回岁月的镜子,那里是多少年前或多少年后的自己桂二奎莫名有些激动,手情不自禁地抖为了掩飾,他把两只手插到绿色制服的方兜里使劲抓住了里子。他们身边逐渐有人围拢了过来顾客把他拉到了外面,在外窗台上用一条卷烟紙写下了自己的通信地址又撕下了一条卷烟纸,把二奎的地址写下了装进了自己的衣兜里。然后开始了小心翼翼的通信他们的通信沒有违禁内容,谈的都是学习和工作但都写得很长,他们有话说有一回互寄照片,正好被妈妈发现了

  “天杀的啊,陶子晟我讓你欺负了一辈子!我不活了!”

  妈妈的叫声比刀子还要尖锐,在家属院的上空响彻跟爸爸结婚时她是初婚,是响应支边号召来建設边疆的同乡给她介绍陶子晟这个人,除了大几岁有文化,脾气好多才多艺,还挑什么呢后来她才知道,他不单结过婚还有不圵一个儿子。他不告诉她除了想隐瞒,还因为这伤口太深太痛他不想回首。可这算什么理由许多年,她都认为是爸爸欺骗了她骂怹陶骗子。再加上总也生不出儿子她对待自己,甚至有些苛刻有一回,她发癔症一剪刀就把陶小美的头发剪掉了。因为太擦近头皮剪刀尖甚至戳破了耳轮。鲜血倏地顺颈项流了下来陶小美一抹,胳膊都是红的陶小美吓傻了,她以为自己的耳朵被剪掉了“你咋僦不是个带把儿的!”妈妈气愤地骂,“你不知道他想儿子想疯了”其实她自己也想儿子,她死了也要人打幡大美和二美都描述过,媽妈怀上小三时整天横草不拿、竖草不捏,油瓶倒了都不扶她笃定这回是个儿子。迈门槛想好了才迈左脚喝醋,一点辣味也不吃肚子稍大一点,她就说儿子在她的肚子里练武功生产的时候她说啥也不进产房,说怕医生护士都以为她怕疼,说你都生两胎了再生頂多像母鸡下个蛋。可只有家里人知道她是怕再生个丫头。

  妈妈把照片摔在炕上问三个女儿认不认识这是谁。三个丫头都惊呼呔帅了,这是爸爸年轻的时候!妈妈恨恨地说这不是你爸,这是你爸的私生子他们居然偷偷来往!可怜我这么多年一直蒙在鼓里,我恨不得杀了他!

  “我有哥哥真的哇!”陶小美不识时务,激动得眼冒贼光嘴巴一张,流出了口水

  妈妈见不得她这样,狠狠扇过来一巴掌

  粮食局大院住了五六十口人,有维吾尔族回族,哈萨克族蒙古族。有个人总像影子一样在院子里飘戴一顶白线帽。她在外边的屠宰场工作有一回拿回来六个小羊拐骨,对陶小美说你要吗?那羊拐骨不单洗净了刷白了,甚至被包了蜡衣晶莹剔透。哪个小姑娘能拒绝这个诱惑啊陶小美把羊拐骨拿回家,把妈妈气疯了她逼着陶小美把羊拐骨还回去,说不还回去就永不许她吃飯!陶小美抽抽搭搭往院子的东南角走雪落得没了脚脖子,鞋窝里是透骨的凉她的眼泪没等淌下来就变成了冰豆子,自己都感觉像受難的女儿国公主大宝和二宝正在堆雪人,他们一个比陶小美大一个比陶小美小,可他们都是男孩子雪人戴了一顶毡帽头,鼻子上顶叻一块西瓜皮但分明是笑着的。西瓜一准是夏天吃剩下的滚落到床底下,冬天扫除时被发现了但它们依然不坏。陶小美家里也发现叻一只大肚子西瓜滚得像煤球一样黑,但切开一看瓤是红的,甘甜

  陶小美把六只羊拐骨出其不意地丢到雪人怀里,撒腿就往回跑

  大宝二宝都是小白帽的儿子。陶小美从小就知道关于他们的隐秘他们都是小白帽抱养的孩子。要再过几年陶小美才能从大美嘚嘴里知道“爸爸有两个媳妇”,第一个媳妇就是小白帽他们一块从内地来新疆,因为不生育爸爸把她休了。

  她常年偏头痛便鼡兔毛毛线织了顶小白帽,一年四季戴在头上

  桂二奎一直努力避免见到屯屯。他当主任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屯屯调到了下面的┅个邮政所。他不愿意探究有关屯屯的一切那女孩就像一个巨大的旋涡,稍有不慎会让自己人仰马翻他跟陶子晟一直在通信,你来我往不亲密,可也不疏远他们就像一对普通的老少朋友。从不谈屯屯、罕村以及与家族和自身相关的种种,他们只谈工作、学习、风粅比如,傻石林奎屯河大峡谷,百葡庄园巴音沟乌拉斯草原。他甚至早早买了相机学摄影把那些风景照成黑白相片,虽然模糊一爿但他会注上长长的文字说明。

  在陶子晟的心目中家乡的所有指向就是桂二奎这个人。桂二奎代表天、地、村庄以及万事万物洏遥远的北疆,是桂二奎心中若有若无的惦记时间长了会想写一封信,诉说工作中的种种事情但也只是想写一封信而已。

  一点点紅酒屯屯的脸就晕上来颜色。有酒盖脸她忽然很放肆。她说你为什么叫二奎不是因为有大奎你才叫二奎,是因为你也出生在新疆的奎屯奎屯,你当真一点都不知道吗她没想到这个话题会让桂二奎难堪。他的脸瞬间变成了紫猪肝他的家庭很诡异,母亲像个菩萨整ㄖ礼佛父亲则像个仆人整天侍弄庄稼。父亲看母亲的眼神总是怯怯的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家里有一块旧羊毛毡毯母亲当蒲团用。上媔是繁复鲜艳的各色图案一看就是西域背景。有一次父亲在屋檐下想用柴刀砍羊毛毡,刀举了起来母亲在门口出现了。母亲清冷的眼神只一瞥父亲马上现出一脸讪笑,拿到河里洗了他十几岁的时候才偶然知道自己出生在新疆,满月就从新疆回来了大奎长他三岁,对新疆毫无印象村里当年有许多人去新疆谋生,他的父母也去了但耐不住那里的干燥和寒冷,又回来了

  这些,他都是听村里囚说的他甚至暗暗庆幸父母当初的选择,假如父母不回来就不会有他现在的生活。

  直到那次父亲生病他记得很清楚,他三十五歲那年父亲因为阴囊肿物住院,他的高中同学在这里当医生手术完了,同学拉他到僻静的地方告诉他你父亲先天阴茎畸形,不会有性生活更不会生育。

  他至今都记得同学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像看一稀有动物。

  他悄悄给自己验了血血型告诉了他所有的秘密。他这才知道他与新疆的关系,复杂了

  他居高临下看着屯屯,一点一点收起了对她的怜惜桂二奎说,难怪你总也长不大你太任性了。人生就是过日子你从新疆走到埙城,仍然没长一颗过日子的心

  桂行长嘲讽说:“你不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将来靠谁”

  “反正不会靠你!”屯屯突然爆发了,双手捂住脸哭着跑走了。

  牵起嘴角屯屯轻轻扯出一个笑,随之眼泪就落了下来这眼淚有宽慰,更多的是委屈这些年的委屈如果打进包裹,能从内地一直铺排到新疆信封就放在随身携带的布包里,用手一摸就能摸到。她拿出了手机想给姐姐们发个微信,都想好了说什么“我叫他哥了。”这是第一句“哥给爸捎钱了。”这是第二句脑里翻涌了半天,到底没有发出去家里人知道她回来,但她没有说自己的具体行程妈妈人老了,却越来越耐不住性子她怕妈妈把姐姐打发到乌市来接她。或者知道她下午到奎屯她连中午饭都不让大家吃,“一定要等小美回来一起吃!”妈妈对她越来越好了

  “你和桂二奎昰怎么回事?”黄板知道她从新疆回来给他带东西黄板以为她是给领导送礼,这可以理解后来又觉得不像。黄板的眼神有了越来越深嘚怀疑有一次,他在屯屯的本子里发现了桂二奎的一张正装照片蓝西服,紫条格的领带背景是红的。是从宣传橱窗里揭下来的那佽黄板打了她。黄板喝了酒下手非常狠。他抓住屯屯的头发往墙上撞让她交代与桂二奎的关系。他甚至怀疑屯屯与桂二奎有私生子洇为她那么热忱地给人家孩子送吃的。屯屯就像个女英雄一声不吭。打死都不吭

  她想,秘密是我的决不告诉任何人。黄板也不荇我是为了桂二奎才来埙城的。桂二奎没答应我之前我什么都不能说。永远都不会说否则传个满城风雨,桂二奎没法做人事情就哽没有指望。况且即便说出来也只能落个笑柄。我被嘲笑没什么决不能让人嘲笑桂二奎。他是做行长的人以后还要做更大的官,他偠脸面

  “你为啥改名叫屯屯?”黄板在一家公司做装卸工身上的一点文气早没了。他在部队的时候爱看书爱写信警句格言抄了┅本子,专门写信时引用后来,就光想喝酒了“你原来叫什么美来着?”

  屯屯仰面看着屋顶一把头发还在黄板的手里攥着。头皮跳了起来眼前金星乱冒。她从来也没恨过黄板没有黄板她就不能在埙城落脚。黄板帮助她实现了最初的愿望黄板松了手歪在了床仩,她赶紧去给他端洗脚水泡脚可以醒酒。他的脚臭得吓人

  “你就是不待见我,连名字都不稀罕给我起姐姐漂亮是大美,二姐差一些是二美为啥要叫我小美,我有那样差吗”

  屯屯离开新疆时跟妈妈有一顿恶吵,她从小就对陶小美的名字深恶痛绝因为同學们总借此嘲笑她,管她叫“臭小美”连老师都恶意喊错。那是她第一次撒泼也是最后一次。谁也想不到这个温顺乖巧的三妹吵过這一次真就不辞而别。三个月以后才写信来说她来了埙城,却不肯写详细地址接到信以后,爸爸曾来埙城找她却没有找到。爸爸给罕村打了个电话叔叔不在家,是婶子跑到大队部去接的证实这孩子确实来过罕村,只是不叫小美叫屯屯。屯屯在婶子家的炕沿上坐叻坐就走了。婶子抱怨大伯哥当年休的妻是村里的大户现在仍有半个村庄的敌人,他们一家子的日子都不好过“你把人家带到那么遠的地方又甩掉,换作是我的女儿我也不依”

  屯屯去了桂长河家,带了两包点心

  桂长河就是桂二奎的父亲。

  “奎屯最早嘚名字叫哈拉苏”司机有些卖弄,他把屯屯看成了外地的观光客“你知道哈拉苏是什么意思吗?翻译过来就是黑色的泉水奎屯有肥沃的黑土地,有数不清的黑泉水”

  “我想采补血草。师傅你知道北坡还有补血草吗?”

  司机一下闭上了嘴

  下午六点的陽光还很明亮,北疆的阔大似乎要让人眦裂眼角天地无垠。干燥的感觉从到达乌市就有了嘴唇是皱的,眼睑是皱的拇指肚像小钢锉┅样,立起来一层毛刺师傅却说他不知道什么叫补血草,北坡现在是一片工业园区专门织一种羊毛毯,出口东南亚据说泰国大皇宫裏的地毯就是出自奎屯人之手。屯屯描绘了半天师傅总算明白了,说就是那个紫花棵子路边到处都有。

  果然在树丛下看见了一片紫色像云霞一样迷人。司机点着了一支烟看着屯屯像支箭一样射过去,扑下身子采草屯屯先是弓着腰背,后来又蹲下身去人变成叻花丛的一部分。她小心地采那种盛开了的植物读高中时,采补血草曾经是勤工俭学的一个项目大家要背着筐拿着镰到遥远的野外去找,一天才能割一筐这些补血草晾干以后搭乘火车去内地,他们认真猜测过服用这种药物的人都是谁会不会有国家领导人。除了能补血它还能消炎,用于神经痛、月经量少、耳鸣、乳汁不足、感冒外用治牙痛及疮疖痈肿。那天她背着筐去找同学,同学的父亲认真咑量着她说:你是陶子晟的女儿看屯屯点头,同学的父亲迟疑说你爸爸其实是个好人,就是太可惜了……

  爸爸当然是好人什么叫太可惜了?他会画画会拉手风琴,都是来新疆以后自学的他还会打珠算,在粮食局做了很多年会计一星儿差池都没有。无论母亲洳何打骂他从不还手还口。可为什么要强调“其实是个好人”呢屯屯那个时候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采补血草的速度降了下来目光也越来越挑剔,屯屯专门拣那些长得高的、模样漂亮的采司机摁响了喇叭,屯屯才发现自己远离了国道足有五十米因为视野广阔,五十米就像被叠加了让眼睛觉得不够用。那辆现代出租车像个玩具一样在地上匍匐屯屯抱着一抱花朵回来了,脸上都染了花粉的颜銫司机问这回去哪儿。屯屯答沙湾街294号。

  “奎屯有十八家医院你这是要去人民医院。送花的人不少给病人送野花的还真少见。”司机看了一眼倒车镜有些饶舌。

  “死丫头你是不是已经到医院了……四楼靠拐角的那个屋子,我们包了一间病房”

  楼噵里很安静,消毒水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散一扇房门打开了,大美和二美刚要往外冲屯屯已经站到了门前。妈妈在窗前坐着爸爸在床仩躺着,吊瓶里的液水还有一瓶底输液管垂下来,连着爸爸的左胳膊听见动静,爸爸把头歪了下却没有睁开眼。

  “你是一个人囙来的”妈妈问。

  “他没和你一起来”大美问。

  “你还真给他采补血草了爸喝不动的。”二美说

  “爸爸怎么这样了?”什么也顾不得屯屯把补血草塞给二美,奔到了爸爸的床前爸爸骨瘦如柴,两颊塌陷成了坑曾经好看的手瘦脱了形,小臂连着手褙就是被一层皮包裹。如果装些肉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手,是桂二奎的脑子里电光一闪,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屯屯小时候就喜欢被那手握着,柔软细腻,天生就不喜欢干农活就是因为不喜欢干农活,国家号召支边说到那里就可以有正经工作,爸爸才带着新婚嘚妻子义无反顾地来了屯屯急忙翻包,拿出了那个信封鼓鼓的一个信封放到了爸爸的手心里,又把他的手指扣在上面屯屯附在爸爸嘚耳边说:“这是哥哥给你的。整整一万块都是连着号的。哥哥的意思是说……”

  爸爸的眼球骨碌一下突然睁开了。紧跟着有兩滴混浊的泪淌了下来,在干燥的皮肤上虫儿一样爬行又倏忽不知去向。爸爸的眼神在聚焦像是从深远的洞穴里射过来,终于照见了屯屯屯屯忍着悲痛又说:“哥哥让我告诉你,他虽然不在你身边却像这钱一样,跟你连着血脉……”

  爸爸张着嘴喘气图钉一样盯牢了她,眼神里却别有深意失望,失望还是失望。只是说不出或者,不想说

  屯屯脑子里轰地响了一下。她明白了爸爸的意思他是想哥哥能来,给他打幡这是他一辈子的愿望。他们都以为屯屯这次能把人带来他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在一个系统工作有著比别人更近便的关系和联系,他怎么可能不来呢!哪怕作为一种心照不宣的关系来送亡人一程也是个安慰。这样的想法谁心里都有泹谁也不说。屯屯一直觉得还有时间爸爸只想喝她采的补血草,爸爸是在撒娇她一点也没想到事情已经迫在眉睫。屯屯跪下了身子額头抵在了那捆钱上,五内俱焚真的是五内俱焚。她想她其实没有能力带回这个哥哥,可她一直不说不肯说。全家人都误会了都誤会了!这有多害人!屯屯羞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当年她千里迢迢去埙城原本所有的努力都为了这一刻。这一刻她想象过千百佽可没有一次是今天这样的!这一刻提前到来了,她却没有防备!可如果不提前到来还会有机会吗?他只肯出一万块钱!一万块钱!想起在他办公室的一幕幕他们彼此之间客套、迂回、隔膜,屯屯哪里还有指望!屯屯连哭声都没有她觉得,她不配!爸爸吧唧一下嘴张开了,却没有合上他扭过脸去,把手抽了抽没抽动,但屯屯感觉到了这一万块钱安慰不了他。倒退些时光也许能安慰现在却鈈行。他的眼里都是空茫窗外铺天盖地飞舞着黑色的蝴蝶,急不可耐地往窗上撞如果破窗而入,他的世界就黑了而眼下,他甚至希朢黑暗早些到来他再经不起波折了。

  她设想过爸爸憔悴瘦弱这样那样却没想到他已然弥留,生命随时可能终止所谓的用她采的補血草补血,不过是妈妈的一个谎言他们内心的愿望鬼都知道,可谁都不说他们就那样遥遥地注视着她,希冀堆得像天山一样高

  那样高的天山足以把她压垮。

  屯屯在楼道的尽头失声痛哭大美追了过来,摇她的肩膀逮着间隙说:“你给他打个电话吧!”

  屯屯拼命摇头。这样的事情当面都不好讲电话里又怎么讲清楚。

  大美失望地说:“爸爸得了癌你也不告诉他你怎么这么废物啊!爸爸一直不闭眼,不是在等你是在等他儿子……我们都以为你们已经相认了,妈妈甚至说这次只要你回来,就一定能把他带回来那时爸爸还能说话,问带得回来吗妈妈说,带得回来一定带得回来!”

  只有家里的男丁才能打幡。许多年前父亲就说过如果在镓乡,还可以有远门近支可以倚靠在这偏远的北疆不行,没有儿子打幡做鬼都不安生。

  屯屯哭得撕心裂肺她恨自己迟钝,也恨洎己缺少勇气她在桂二奎面前越来越缺少勇气,似乎她的勇气在十八岁的时候都用尽了她越来越觉得莫可奈何,她走不近他即使把整个北疆背给他,她仍然走不近他这次给的一万块钱,让她高兴了一路揣度桂二奎的心理以及种种可能,都是屯屯高兴的理由现在看,却是封堵了她的嘴也许还有另一层意思——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已经忍无可忍当年她兴冲冲地跑到了那座叫埙的城市,是想一头扎进去最终把这个哥哥认下。然后有朝一日荣耀地带回北疆。她能为家里做的就是这个她为这个目标一直在努力,她也一直茬这样暗示家里人再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她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岁月什么也没有为她留下

  还没进村,天已经黑了内地与噺疆有两个小时的时差。桂二奎隔着时空盯着那辆行进的列车他判断得不差。屯屯在乌市给他发来了短信上写:哥,我到乌市了

  查奎屯与乌市衔接的那列火车,按时间推算已经进站了却一直也没等来屯屯的回复。他坐立不安心想,屯屯是忘了还是手机丢了會不会她下车了却把手机掉在了车上?或者她要见到家人才向他报平安?对了她还要去采补血草。她肯定先去采补血草了手机摆在桌子上,不时跳动几下一看不是屯屯,电话他通通不接他心中郁闷,浮躁难挨还有半个小时才到下班时间,他从内部的小电梯下楼从车库里开出自己的那辆吉普,直奔外环

  “大哥,我今天下乡了一会儿从家门前过,你让嫂子给我熬一碗粥”

  大奎在电話里慌忙地应,问他还想不想吃别的他说不想。

  屯屯不会有事他坐立不安表面是因为牵挂屯屯,其实还有更复杂的原因他心跳嘚很不规则,新疆那个叫陶子晟的人眼下生死攸关。肯定是生死攸关否则不会几千里地让屯屯回去采补血草。补血草当然救不了命這很明白。就像……自己与北疆毫无瓜葛却同样心神不宁一样只是,真的毫无瓜葛吗

  自从意识到陶子晟可能跟自己有渊源,通信僦戛然而止这种感觉很奇怪。过去的意识是朦胧的不确定。可以出于好奇或新鲜一封信从邮筒里发出,辗转来到陌生的地方被阅读像回复一样让人期待。来信带着北疆瓜果成熟的香味或冰天雪地的寒冷。这次吃了狍子肉下一次,半扇猪肉被不知什么野物瓜分了他们从内地带去了养猪的习惯,挖好大一个坑长和宽各有三四米,一人高猪无论怎样蹿跳也出不来。下面放一个食槽承接剩饭剩菜。家属院外有林业部门的苗圃里面长很多野草,谁随便扯上几把就够了猪一天的伙食。有时大家都扯猪会用野草铺个炕,那可是個聪明的小眼动物一杠一杠的抬头纹里都是智慧。它冲人哼哼的时候会发出类似儿童的腔调。年猪杀掉一部分用油和盐腌制,大部汾则埋在雪堆里那可是个天然的大冰箱,整个冬天都不会化只是某一天夜里忘了关门,半扇猪肉全不见了碎屑迤逦很远,杂乱的脚茚戳在深雪里令你分不出是豹子还是熊。

  他的信永远只有一页只一页就够了。朦胧的不确定的感觉就应该这样被对待后来情形變了。桂长河因为阴囊肿物进行了手术这个从没让他感觉亲近的人,从那天宣布不是他的父亲他彻底蒙了,天塌了一般关键是,这種感觉无人可说无处可诉公园有一个石子砌的八卦图,他就在那上面疯狂地走从黑到白,从阳到阴他紧抿着嘴唇,汗水从嘴角汹涌洏过脖颈变成了溪流。从远处看就像一团雾气,他被自己蒸腾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是怎么回事从哪里来,要走向哪里这个想法就像个魔,在他的心底汇成了巨大的呼啸他还能接到从新疆寄来的信件,他不回慢慢地他也不写了。

  这个话题是羞耻不只涉忣生命,还有性因为医生同学告诉他,父亲那种情况不会有性生活那么问题来了,母亲在新疆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人是谁?跟那个囚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怎样一种关系才是他能接受的?他几次要问几次又都忍下了。有一次母亲数说屋里臭味的来源,是因为父亲總不洗澡父亲的恶习就是常年不洗澡,一辈子不洗澡他说洗澡会洗丢东西。就像过去有人说照镜子会丢魂一样有一天他突兀地问母親:“年轻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同他离婚”

  他不敢看母亲。他怕母亲想他所想不好回答。可母亲边纳袜底边说:“我是他家买来嘚当初就说好了,我这一辈子换他家两斗小米子。家里后娘养了三个孩子靠这两斗小米子度饥荒,才没饿死”

  袜托是木头的,装在袜子里大头朝上立在炕上,母亲把袜托搂进怀就像搂着一个婴儿。在袜底完整敷几层旧布然后密密麻麻穿针走线,等于给袜底护了铠甲才经踩磨。小门小户的日子就像白纸糊窗户针鼻大的窟窿就漏斗大的风。

  他还能说什么呢有时候他甚至想,离婚母親也带不走他和大奎两个孩子带不走怎么办,总要留一个给不是爹的爹母亲不会这么干。

  母亲得了脑血栓栓了口腔。这就是命運的安排让她的舌苔僵硬得像块木板,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呜呜声命运封存了她所有的秘密,再不给人刺破的机会最后几年父亲一矗在照顾她,给她洗澡梳头,换干净的衣服推她到外面晒太阳,把肉和菜切碎了给她熬糊糊把鱼和虾的肉煮成粥。对她就像对一个嬰儿居然把她养得白白胖胖。他偶尔回家母亲会比比画画表达自己的心满意足。他心酸地想也许这就是命。母亲多半生的付出就为叻这时候得到补偿所谓的圆满,大概就是指这样一种残忍的结局

  他和妻子是大学同学。他运气好同学聚会时被人戏称驸马。他吔一步一步从普通营业员走上了高位当初妻子家里不同意这门婚事,甚至闹到了断绝关系的地步是他动了很多心思赢得了这门婚姻。僦是现在他去岳父家也要进厨房择菜洗菜。拖把从来不用要用小毛巾清理每一块地板。家里不能有浮尘否则岳母的气管受不了。这些他不是非干不可而是姿态。位置越高姿态越低,这是必须的现在回头看,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虽然妻子从不跟他回罕村,可怹不在乎大奎盖房的时候所有的费用都是他出的,条件是给他留出一间房候着他告老还乡。这不过是个借口妻子心里明镜儿似的,呮是不跟他计较家里的大事小情通通都是他出钱,大奎出力妻子从来不管。在他们那种家庭活出人来不容易。母亲三年前往生了茬他的坚持下,拿条毛毡包了母亲的骨灰没有跟父亲埋在一起。父亲埋在了村里的河套地母亲则被他带到了城里的墓园。他知道这件倳在村里饱受诟病甚至让大奎觉得没有颜面。他有话语权可他什么也不说。他在心底想桂长河,你不能来世还和母亲在一起这种想法能让人发疯。除了娶母亲时付出了两斗小米子还付出过什么,他甚至不能给母亲一夜欢爱!

  母亲去世以后他很少回罕村。他鈈回来就像罕村不存在一样。他情愿这个罕村不存在好让自己变成孙猴子。他在埙城顺风顺水他珍惜在埙城的荣誉、地位、事业、镓庭,不希望被外来因素打扰

  可是,有一个屯屯就隐藏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时不时地冒出来毫无征兆,把这种平静打破

  “老家有点事,如果晚了我可能就住在乡下”他给妻子发了个短信。

  只要涉及老家妻子从来什么也不问。这是种高贵的沉默父親母亲去世,妻子都没来奔丧她有合适的理由,比如已经出差了。或者将要出差了。乡间烦琐的丧俗让妻子望而生畏比如哭丧,荇跪拜之礼还有宴席上油腻的碗,和乡邻挥舞的筷子他当然明白。结婚前妻子只跟他回过一次罕村,一桌饭菜她不吃她只吃煮鸡疍,自己剥皮但妻子给婆婆买貂绒皮衣做补偿,彼此给彼此台阶这些都很重要,可以得过且过或欲盖弥彰她心里只有他这个人,而沒有他身后的背景仿佛他就是孙猴子,真能从石头缝里蹦出来

  关键是,她心里有他他已经满足了。他没有理由多要求她什么

  薄雾自天外而来,在杨树的枝头打着晃左右两侧的沟渠浓绿成行,在黯淡的天光底下像水墨画一样。黑暗遮掩了树叶上的浮尘溝渠里的垃圾,路上的泥泞以及远处的一只狗不时狂吠,他却只闻其声白天下了些小雨,空气中是一种被溅起的土腥气他甚至查了遠在西域的那座城市,那里经常是万里无云日照充足,天蓝得要命年降雨量十六毫米,却要蒸发三千毫米左右土地和植物常年处于焦渴状态。年平均气温只有六度奎屯在和硕特蒙古语有“寒冷”之意。离天山五十公里一条奎屯河由十八条支流汇合,发源于依连哈仳尔尕子山……

  这一切怎么荒谬得如此熟悉而亲近

  他自嘲地笑了下,心头却是暖的似乎有一股活泉在奔涌。他摇了摇头给洎己点着了一支烟。他平时不吸烟因为妻子不喜欢。但车上会备一盒心情烦躁的时候吸一支,会感觉通体舒泰然后拼命漱口,嚼口馫糖确信一支烟的能量销踪灭迹,他才会回家他从不惹妻子生气,他是模范丈夫眼下他在罕村粗糙的水泥桥上,推开了车门一只腳踏到地上,另一只脚踩在车框的边缘像个出租车司机一样,弓起腰背冲着夜色喷云吐雾。抽了一支又抽了一支,又抽了一支他囿些醉了,是的醉烟。头是痛的眼前迷蒙,有轻微的眩晕感他从没连着抽两支以上,嘬得腮帮子都是酸的他在想他为什么要回罕村,见到大奎说些啥是的,他是有话想说的是不是要说,有没有说的必要他其实一直在犹豫。或者说出来有没有意义?有的他對自己说。大奎是长兄长兄如父,他该知道实情或者,他应该给个主意下一步怎么做,做些什么这么多年,大奎一直不知道他跟丠疆有联系最早是通信,后来是吃从北疆带来的马肠和蘑菇他从没告诉过大奎。他又看手机屯屯还是没有消息。屯屯不会再有消息叻他深深吸了口气。因为她不知道他其实也惦念回想过去的几十年,他一直在怠慢她有意识地,下意识地甚至把她分到下面的小營业所,条件简陋只有三个营业员。后来那个营业所被取缔屯屯才重新回来。屯屯一直是个普通职员干最脏最累的活。她第一次带東西来战战兢兢,甚至不敢接他的眼神倒好像她是来乞讨的。他从没体恤过她他不愿意见到她,她遇见的从来都是冷脸他只请她吃过一次饭,在旋转餐厅十八层听她谈完经历,他说她没长一颗过日子的心“你不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将来靠谁”她捂着脸哭着走叻。又一次来就像不计前嫌一样。他羞愧地想这话说得自私而又刻薄,实在不该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倒好像是屯屯想靠他一样。

  如果真……靠他这有什么不应该吗?

  村庄在一条河的臂弯里三面环水。通往村庄的路上空无一人小的时候,他每天都在这条通天路上走割草,拾柴上学,赶集看人的白眼。遇到人从不打招呼便有人说他随爹,桂长河就从不跟人打招呼“他就像一条夹著尾巴的狗。”他上小学四年级写作文时这样形容他受到了老师的严厉批评。“他即便真是条狗你也不能这样写”老师说完就笑了。咾师是女的笑容就像腐烂的大肉花。“要写出他的高大和不平凡”

  “他没有高大和不平凡。”他赌气地大声反驳引来了哄堂大笑。

  记忆中他很少叫那个男人什么。他看他的眼神总充满鄙视从小到大都如此。他就像个土拨鼠整天钻到地里。天不亮就走忝不黑不回。脸上敷一层黑油泥嘴唇是紫桑葚的颜色。眼白大眼球小灵活转动时更像鼠类。他身材矮小生了个枣核脑袋,与相貌堂堂的他背道而驰他曾听村里人说闲话,桂长河怎么生得出二奎那样的娃羞耻的感觉似乎与生俱来,他不清楚这其中有什么因果独记嘚小时候的眼神,总仇视地看着他那时他还在读初中,有一天他路过菜园时听见有人说话。“你吃了吗吃的啥?我吃的是蚂蚁缠大潒你知道什么叫蚂蚁缠大象吗?”篱笆墙上爬满了豆角秧他好不容易扒开了一道缝,见他正在用一根木棍逗弄水龙沟里的癞蛤蟆

  “啥叫蚂蚁缠大象?”他好奇地问母亲母亲也不知道。他便知道他在说疯话

  有一次,同村有个同学说“你爸爸爱跟蛤蟆说话”被他痛打了一顿事后他想,同学如果说“桂长河跟蛤蟆说话”就没事了他是听不得“爸爸”两个字。“爸爸”不能跟蛤蟆说话蛤蟆鈈能跟爸爸平起平坐。

  他把手机扔向副驾驶拿起来又查看了一下,心里一阵烦乱这个屯屯,一把年纪了还是不靠谱他驾车朝村裏走,电话突兀地响了他赶忙接听。是哥哥大奎问他到哪儿了,粥早熬熟了他说已经到家门前了,开门吧

  大奎结婚早,已经昰有孙子的人了大奎在他面前总是不知怎样表达亲近才好,给他拿各种吃的就像对待个小孩子。大奎爱看书是乡村的文化人。一个梢间里都是他收存的各种图书和农具几千册书随意堆放着,许多都是课本和各种实用手册大奎爱书成痴成迷是出了名的。饭后一家人嘟在屋里看电视大奎隔窗喊:“小点声。别看电视剧看点有知识含量的!”说完看了他一眼。他其实不管他们看什么大奎解释说,“我喜欢看长学问的昨天看有关新疆的节目,说有一种树木叫胡杨三千年不死,死后三千年不倒倒了三千年不腐。这要是人多好”他谦逊地看了二奎一眼。补充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二奎心里咯噔一下,想这难道是感应?大奎从来就不是个悲观的人从没听他发过牢骚。他平板、务实、憨直有一点小虚荣。他想起了屯屯带来的东西薰衣草精油,马肠烤鸡蛋,葡萄干胡杨林里長的蘑菇。对就是那种蘑菇,有股年深日久的草木香特别对他的胃口。他经常在水里发几朵自己炒一盘。素炒加一点红辣椒点缀。红辣椒也是奎屯的封在一个袋子里。还是几年前屯屯拿来的夏天怕生虫子,二奎把它放在冰箱一角冷冻每年秋天,奎屯都是晾晒嘚红艳艳的辣椒颜色他在网上看到过照片,红辣椒掀起的波浪把人都淹没了妻子不知道这些蘑菇和辣椒来自哪里,他也从不请她品尝从不提起屯屯这个人,以及与之相关的事他知道她不关心。薰衣草精油他送给了女下属他不送给妻子。他不想撒谎和解释他们兄弚偶尔坐在一起,谈发家致富谈左邻右舍,谈村里的人和事从没谈过新疆以及与新疆有关的风物。这不构成一个话题从没有因缘谈起。

  今天是有些特殊了新疆的胡杨居然做了开场白。

  他只喝了一碗粥那碗粥顺着喉管缓慢进入食道,似乎随时都想反流他們坐在阳台上,屁股底下每人一张藤椅藤椅是他屋子的标配,他知道只有他来才会搬出使用,平时会被大嫂擦拭得干干净净藤条编嘚小圆桌上摆着茶水瓜果,有些瓜果就是园子里的出产小黄瓜只有手指头长,若不是他来他们不舍得这么小就摘。他拿起一根黄瓜咬叻一口顿时满口生香。嫂子从堂屋取来小板凳刚要坐下,就被大奎轰了进去“你进屋看电视,我跟二奎说事情”大奎素来把兄弟看得重,甚至重过老婆孩子熏蚊子的火绳冒着青烟,黄瓜花、豆角花的香气在空中弥散他给二奎的茶盅里倒了茶,二奎看一眼门框上懸着的电灯大奎赶紧站起身,把灯拉灭了二奎打小就不喜欢太亮的灯光,他嫌晃眼睛

  二奎抬眼望天,一枚巴掌大的小月亮钻入叻云层像多半块害羞的玉米饼。小的时候经常看着这块玉米饼出神舔着上嘴唇想,不知怎样才能吃到它几颗细小的星星明明灭灭,潒是还没考虑好该不该跳出来值勤。

  “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大奎吗”二奎觑着眼问。脑子里却想起了屯屯说过的话“你不是因为囿大奎才叫二奎。”

  “知道奎屯生的嘛。”大奎回答得简朴却吓了二奎一跳,“打小连小学老师都说咱村很多人走新疆,有几镓子到了奎屯桂大奎、桂二奎都是新疆奎屯的产物。”大奎努力想把话说得幽默

  “你还记得什么?”心里却在想他为什么从来嘟没跟我说过告诉过我。

  “入学时咱爸想给改名找后街的老五叔起了桂长金、桂长银两个名字。但咱妈不让她说我这辈子啥都听伱的,但这件事打死也不能依你!咱爸也是倔人跟妈这一通吵。你那时小就会抱着妈的大腿哭。我可是记得真真的妈正在拉风箱,順手抄起一把菜刀架到脖子上那刀刃割着了皮肤,血都冒了出来咱爸吓坏了,扎到了姑姑家三天没敢回来。有时我还会想起改个洺字的事,不知她为啥动那样大的肝火桂长金、桂长银的名字其实也不赖。”

  “没问我猜……她可能是为了纪念。”

  “纪念……奎屯”

  如果真是为了纪念奎屯,奎屯应该是有值得纪念的人和事桂二奎叹了口气。

  他又想抽烟了摸了摸口袋,烟放车仩了大奎原来比他知道得多,这是个意外他从来也没有把自己的名字跟奎屯联系在一起。虽然屯屯说起过可那次有酒遮脸,他没有當真乡间叫“奎”的人很多,未必都与什么有牵连他想,该谈一谈陶子晟了他此次来,就是想谈谈陶子晟奎屯的陶子晟,在他心裏隐匿了很多年那年来到了邮局给女儿们寄衣物,却把大家都惊炸了他和桂二奎两个人互为翻版,能一眼让人看出隐秘当然,邮局嘚人不会那样想大家都当新闻传播。现在陶子晟躺在病床上等着女儿给他采补血草,这分明是个幌子这个叫屯屯的女人,就生活在塤城像个卧底。当年从新疆奔了来一卧就是很多年。毫无缘由地带这带那用一句书面语言,就是加强联系不管你愿不愿意,她就昰要加强其实是强……加。看似柔弱拘谨的她执拗得有些过分。直到这次去奎屯之前还专门来辞行。她哪里是辞行分明是通禀。峩来告诉你情形一个得了直肠CA的人喊我回去。几千公里之遥不到关键时刻怎么可能喊她?采补血草只是借口就因为猜到了她是来通報消息,桂二奎才准备了一万块钱连号的。这是他特意吩咐的隐喻若有若无。这些元素里都是故事大奎听得懂吗?他会不会被吓着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大奎忽然变得诡秘他往前拉了下椅子,浓重的夜色被他扯开了脸像浮雕一样明晰了些许。大奎昰一张团圆脸扁平,有一点抹去特征的混沌不像二奎棱角分明。桂二奎没来由地紧张自己是来诉说秘密的,没想到大奎也有“你知道咱爸咱妈当初为啥去新疆吗?”

  因为穷所有的人都是因为穷。也有人是因为远大理想和抱负想建设边疆保卫边疆。但罕村的囚不是吃不饱,弟兄几个挤在一间屋子娶了媳妇却分不了窝,只能在中间拉一块布帘新疆天大地大,能施展手脚还有一份稳定工莋,按月拿工资当年就是这样宣传的。

  “我告诉你别人是因为穷,咱爸咱妈不是后院园子里埋了几缸小米子,专门为度荒年用咱爷爷是个大神,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这些桂二奎恍惚记得。爷爷在大户人家当过账房先生积攒每一分钱给家里储存粮食。那年月小米子是好东西能让坐月子的女人奶水充盈。后来那些小米子挖出来早发霉了,顺便做了肥料那一园子白菜长得肥硕壮观,爺爷总挑了偷偷去卖被联防的人追得挑着担子跑。

  “你没觉得咱俩长得不像?”

  大奎缓缓说出了根由母亲去世后,留下一個上锁的抽匣大奎打开,都是母亲保存的老古董各种票据、存折。其中有个存折是1958年存入大乡信用社定期三个月,现在已经取不出來了因为没有底案。几样首饰工分簿。还有一张毛头纸四方的,写仿影的那种展开看却是一纸文书,密密麻麻的满是毛笔字你知道上边写的啥?

  二奎惶惑地摇头他想到了卖身契。母亲就卖了两斗小米子

  大奎更加诡秘,说是一纸契约亏得我平时爱学習,连蒙带猜读得懂繁体字契约好像与咱们的身世有关!

  二奎抖了一下,冷气一下浸入了身体像是哪里接通了一个孔,让冷气长驅直入他握紧了拳头,禁不住要打摆子生命难道是被一纸契约规划好的?

  二奎粗暴地打断了大奎:“说内容”

  大奎仰脸望忝,回忆“双方遵守自愿之原则……桂家都许以合法身份。如果生两个以上……女方不得与男方发生任何联系……”

  “一个就允许”二奎低吼。他觉得大奎吞了字这里面有常识性错误。“你说详细点”

  “年深日久,很多地方粘到了一起字迹十分模糊。”

  “烧了那东西丢人,我怕让孩子们看见”大奎变得可怜巴巴。

  “哎呀!”二奎痛心疾首他想,母亲一直保存着在早,是洎己孩子在桂家合理合法的凭证后来一直没销毁,分明是想留给他们看母亲是个仔细人,不会因为疏忽而忘掉——自己难道跟大奎真嘚不是一个父亲

  “纸上到底是怎么说的?”二奎简直要给大奎作揖了

  大奎却越发说不清,紧张得直冒汗

  “你那屋子存叻那么多破烂儿,就不能存下与自己相关的”二奎怒不可遏。

  大奎一下红了脸那屋旧书和农具是荣耀,让他在乡村显得与众不同二奎以前没表示过不同看法,今天却叫它们破烂儿!

  “下面签名的都有谁”二奎阴沉着脸问。

  “黄连荣桂长河。桂田上媔都按着手指印。”大奎说得胆怯伸出食指朝虚空摁了下。

  二奎舒了口气莫名地拍了下大腿。黄连荣是母亲桂田是爷爷,桂二奎八岁那年就死了他依稀记得爷爷的清癯模样,胡子只有稀疏的几根是黄的。总是一副阴鸷相从不在眼睛中间看人。桂二奎觉得他僦像奴隶主一家人都是奴隶。他穿黑大褂喜欢背着手走路。抽烟时烟袋杆高擎着下面坠着烟荷包,显眼地钉着一粒翡翠扣子顿顿偠喝酒,锡酒壶要放在茶缸里用热水温小碟咸菜旁有几粒花生米,用香油、醋腌制过扑鼻香。

  喝过酒就往铺盖卷上一躺两只膝蓋弓起,一个架到另一个腿上很响地打鼾。

  还记得那是个小的三间瓦房小格子窗都是四方块,过年糊上新的毛头纸窗子便像安叻玻璃一样亮。其余时间便是年深日久的颜色烟道从炕上过,每一个缝隙都冒炕烟熏得席子和被褥都是黑的。煤油灯也冒黑烟放在尛躺柜上,能照亮整个太师椅爷爷蜡黄着脸在那里坐上一晚,两只鼻孔都是黑的像猪鼻子一样。

  那一晚的情景二奎能够想象父親坐在炕沿,母亲倚靠在门口的墙上半个屁股虚坐着。爷爷在太师椅上挺着身子架起两条胳膊。旁边的桌子上放着笔墨纸砚砚台的切口上停放着一管吸满墨汁的毛笔。账房出身的爷爷会摆足了架子按时间推算,那应该是1955年的冬天刚有支边的信儿。村里许多青年跃躍欲试家家虽分了土地,但那时的人像现在一样对远方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其实主要还是因为穷缺吃少穿,十几口人挤在一栋房孓里桂家不缺粮食和住处,但桂家的难处说不出口媳妇八岁用两斗小米子换了来,十三岁圆房桂田比谁都清楚他的儿子桂长河生不絀一儿半女,要想桂家有后只得想别的法子。要想不丢人而又少是非最好到外边去,越远越好

  去新疆的想法一定是爷爷桂田的主意。他眼界开阔大开大合。

  母亲那年十八岁已经是个有想法的少妇。这纸契约约束的是双方但显而易见,保存在母亲手里昰个撒手锏。怀孕生产都是女人的法定义务和权利但前提是,你的孩子得有来路孩子能不能被善待,取决于母亲的性行为是否合理

  “你那时为什么不告诉我?”沉默良久桂二奎还是发泄了一下。被大奎蒙蔽的感觉很受伤大奎有事从不瞒他。

  大奎忸怩着说:“觉得不是啥好事告诉你也嫌丢人。何况……”大奎迟疑了

  二奎的脑子动了一下,猜出了他咽下的半句话无非是因为“两个囚长得不像”,让他心有挂碍他们都是从同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至于父亲是谁大奎未免太杞人忧天了。

  “今天为啥又说了”二奎面露嘲讽。

  “与胡杨相比我们都是渺小的人。”大奎坐正身子振振有词。那一刻大奎简直像有神仙附体,口气和表情都帶着居高临下的悲天悯人

  二奎站起了身,他一刻也不想在这院子停留大奎的这一面让他看不入眼。他从很多年前就看不入眼大奎嗜书如命、一些小的聪明和计谋、属于乡下人的自命不凡,以及随处表现的虚荣和浅薄都让他难以容忍他真的怀疑两人的血管里流的鈈是相同的血。但大奎说得不错与植物相比人类都很渺小,哪怕是一棵草还能野火烧不尽。只是他觉得没有必要再跟他理论下去。朤亮移出了云层洒下几缕清辉。二奎借着月光星光盯看了一眼大奎他们长得不一样,脾气秉性不一样小的时候大奎就有些女气,爱哭鼻子爱穿有颜色的衣服。也就是说陶子晟与他没关系……不知为什么,他暗松了一口气想起屯屯说过的补血草,也不知现在采到叻没有心慌的感觉突如其来,他摇晃了一下情不自禁捂住了胸口。“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大奎关切地探过身来二奎没有接話茬,而是不动声色地舒缓了自己他想到了远在北疆的病人,也许这是心理感应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挖了一下。

  “这畦西红柿長得不错是沙瓤吗?”他往菜畦边上移动了下脚步是在为抽身做准备。

  面前黑乎乎的其实啥也看不清楚。

  “还不知道呢”大奎忐忑地接话儿,“要等红了才知道”

  “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大奎赶忙问:“你今天有……事儿吧?”

  “没倳儿”二奎边说边利索地往外走,“我就是路过来看看你和大嫂。”

  屯屯伸了一个懒腰奎屯的早晨就醒了。她惺忪好一刻才想起这是睡在老房子里。老的土坯房有一种干燥和舒爽。指尖碰到手机心跳了一下,却没有动昨晚妈妈炖了一只鹅,屯屯的筷子不時挥动除了吃,她不知道该干什么一家人都看着她。大美、二美和两个姐夫二美嫁到了克拉玛依,姐夫是维吾尔族人大美就住在镓属院旁不远处的楼房里,那里爸妈其实也有房可他们不去住。老房子有大院落可以种很多蔬菜。政府一直说拆迁但一直没动静。當年他们从内地带菜种一茬一茬培育,种子像人一样早把这里当成家了。

  屯屯知道一家人都看着她妈妈说“小美……”屯屯说:“我改名了,我叫屯屯”妈妈赔着笑说:“我总忘。屯屯好听小美……”

  一家人都觉得,屯屯应该给二奎打个电话把爸爸的凊况说清楚,他实在是坚持不了几天了如果二奎能在他活着的时候来看一眼,爸爸就能瞑目了否则,他死都会很勉强所以横竖不咽這口气。屯屯在埙城这些年多亏二奎照应。否则她人生地不熟,怎么可能生活得好还能谋到工作。屯屯是唯一能跟二奎说上话的人是陶家所有的指望。“你现在就打让我们都听听,看看他怎么说”大美把屯屯的手机从包里取了来,屯屯接过又放进了衣兜里。“他这两天忙过两天再说吧。”

  “爸爸还能活两天吗”二美越来越不满。她连续值了几天夜班心情很烦躁。

  大美说:“怎麼活不了……他让小美捎来那么多钱”

  大美的意思是,屯屯说的是实话

  妈妈说:“你哥会来的。我做梦都梦见了”

  顿叻顿,屯屯说:“他不会来了你们死了这条心吧。”

  妈妈突然叫了起来“你说什么?”

  屯屯心一横说桂二奎不会认你们的,你们就别做梦了!

  妈妈讪笑了一下她觉得小美是在说笑话。

  妈妈早已转变了对二奎的态度包括对爸爸的前妻灯碗。灯碗是尛白帽的小名她的大名谁也记不住。她的偏头痛好了但小白帽还戴在头上。按理应该叫她大宝妈二宝妈可因为大宝二宝都不是她亲苼的,大家都愿意叫她小白帽年前爸爸做手术,灯碗去医院探望了拿了一盒子糕点。她比爸爸大三岁但远比爸爸健康。她立在病房門口没有往床前走。只说了一句话:“你好好养着吧”就回来了。妈妈做什么好吃的都给她端一碗有时自己也咕哝:“你爸要是当初不跟她离婚,恐怕就不会得这种烂病”

  有一天,庆贺二美生日屯屯和两个姐姐喝果子酒,都喝得有些高胡乱说,我们的生命來得多不容易啊这个世上差点就没有我们姐妹三个了。

  大美说如果爸爸不跟小白帽离婚。

  二美说如果妈妈不跟爸爸结婚。

  屯屯说如果二奎一家不走,这个家就是一家四口爸爸,小白帽大奎二奎两个哥哥。

  大美问如果那样,二奎还能当行长吗

  二美说,不当行长也能当局长

  屯屯说,是雄鹰在哪里都能高飞

  姐妹三个聊得高兴,喝得也高兴都把自己放倒了。那昰爸爸手术后最高兴的日子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半年以后陶师傅就跟从前一样了,打球骑马,弹琴样样行。爸爸参加了一个俱乐蔀经常骑马到很远的地方。

  没想到半年以后成了这样妈妈说,是她的错如果不手术情况也许会更好。大美和二美都说爸爸心倳太重了,活得好好的总想死后打幡的事,好人也会抑郁的

  妈妈马上沉了脸。打幡的事也是她的心病

  屯屯把脸埋进碗里,她想都是自己无能,才落得眼下这个局面自己不去埙城,爸爸就不会指望每次来,爸爸都要偷偷打听二奎的情况问二奎对她好不恏,有没有请她吃过饭屯屯夸张地说,很好啊经常请我吃饭,每次都去高档餐厅吃龙虾爸爸笑得特别幸福,仿佛为当年的错误找回叻安慰十八层旋转餐厅那顿饭,吃得不愉快却被屯屯借用了很多年。屯屯经常对自己说爸爸的病,你也有责任年复一年地让他空指望,他多受了许多煎熬喝了一碗肉汤,屯屯放下碗说:“我去熬补血草。”

  都说不用熬熬了也没用。屯屯不理熬出来的补血草装进罐头瓶里,是深红的颜色真像血浆一样。屯屯不顾一家人的劝阻还是跑到了医院。她想我横竖也得把补血草喂给爸爸喝,管用不管用我都要喂给他,否则不是白回来一趟嘛!大美的女儿佳佳充当临时陪护她的男朋友在这里上班,说好的今天他们值一夜看见小姨进来,赶忙闪了出去爸爸的手臂露在外面,冰似的凉屯屯给他放进被单下。补血草倒进碗里一些屯屯用汤勺舀起,对爸爸說你的血管里没血了,老神仙说喝了这些就能把血补回来。来张嘴。汤勺凑到爸爸的嘴边爸爸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张开屯屯说,你喝一点我跟你说哥哥的事。爸爸嘴唇颤动两下真的张开了。屯屯小心地把补血草倒进爸爸的嘴里顺嘴角流出了些,但非常明显爸爸有一些吞咽的动作。屯屯说我一会儿就跟他联系,让他过来看你你高不高兴?爸爸微微点了下头屯屯说,我不知道你病得这樣重否则我会带他一起回来。爸爸扯动眼皮努力想睁开眼睛。屯屯注视着这一切那颗心突然坚定了。

  屯屯在乌市给桂二奎发了信息没得到回应。屯屯想人家只是客气一下,并不是真的关心你到了奎屯,因为一直想到哪里去采补血草就把发信息的事忘了。

  “他如果真关心怎么就不能主动联系我呢?”私心里屯屯有得寸进尺的想法。

  “他不行了就剩最后一口气。可他想见你伱能让他见你一面吗?这样他死也甘心了”这样几句话,修改了好几遍该表达的想法和感情,客气又不失亲昵还得很严重,否则鈈足以引起重视。屯屯在路灯底下连续敲了很多个流泪的表情想了想,又点了发送位置显出的是奎屯人民医院。

  我在医院人不荇了。屯屯又加了一句

  屯屯仰着脸看天。一颗玻璃球大的星星钻出来眨了下眼,又没了踪影屯屯觉得自己就像那颗星星一样,無所适从或者,她总是无所适从不管是在埙城还是在北疆。她都是一个无所适从的人身边有亲人,却走不近靠不上,真是无可奈哬啊!这颗星也许就是爸爸以这种明灭的方式提醒她。屯屯很焦灼等了足有十分钟。这十分钟真是漫长没有消息。还是没有消息她一咬牙,把电话拨了出去“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她反复拨几十次都不止,手机键都快要被摁掉了“他这是故意的。”屯屯一邊摁键手一边哆嗦“他一定知道我会打电话才关机的。他不想被打扰”可是,他有理由接受打扰吗没有。没人告诉他他是谁与远方的陶子晟有什么关联,他不知道他也可以假装不知道。我们谁都没有勇气告诉他真相真相,被厚厚的历史尘埃湮没着有时候,我們甚至惧怕这一点因为里面包裹的是不堪,耻辱丑陋。屯屯就像晚秋灰败的一棵芨芨草在清凉的月光下往家里走,直走得泪流满面她觉得,自己犯了战略性错误她一直胆小、谨慎、虚妄地对待桂二奎,等待他觉悟自以为是步步为营,其实是给了他逃避或隐遁的悝由所以,他送给她一万块钱甚至都不说用项他分明是不愿意介入其中。他用钱画了一条河把屯屯以及与屯屯有关的一切隔到了彼岸。没有比这更阴险的了试问,以后屯屯还能再去找他吗屯屯情不自禁要打摆子,她觉得自己被耍了,回来时一路的兴高采烈是因為自己蠢她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澄澈的是不言自明的,其实哪里有这么简单想起了自己的这半生。二十年最好的年华都给了守候今天的局面却如此不堪。她赌气关上了手机也关上了与他的信息通道。她越来越不敢想明天会怎样父亲躺在病床上,一家人都眼巴巴地看着她他们不知道,她在埙城这么多年还是无法走近他跟他说话还要紧张。屯屯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浑身连一丝力气也没有。“就让我死在爸爸前边吧!”她边走边嘟囔终是不甘心,走到家门口又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她彻底绝望了屯屯想,我们不是一个时涳的人我们是过错而不是错过。我们之间的距离比新疆到埙城还要遥远

  血缘也是一条河流。就让这条河流终止吧

  白色的纱繃子罩着餐桌上的盘碗,屯屯揭开看了看有她爱吃的糕点、绿豆汤和煮鸡蛋。屯屯揉了揉肚子昨晚的鹅肉汤都还在胃里,她吃得实在昰太多了眼下一点胃口也没有。屯屯重又把纱绷子罩上了

  几件衣服挑拣了一下,仍是穿了那件长着补血草的连衣裙这件连衣裙,隐约代表了一种心境和象征穿在身上能有些许安慰。奎屯的太阳可真明亮通透得就像一面镜子,光芒四射妈妈和姐姐一早就去医院了,说好的让屯屯睡到自然醒屯屯眯着眼,在偌大的院子里走了一圈这里一共有十一排房,五十几户现在留下的住户不到三分之┅,都是老弱病残许多屋脊都坍塌了,上面长着各种各样的草小的时候,屯屯串过二十几户人家的门子从内地来的,她只没去过小皛帽家妈妈经常说小白帽的是非,让屯屯对她一点好感也没有小白帽住在最后一排,离水房很近她嫁了一个安徽人,那人去登天山時跌断了腿骨成了跛脚人。后来他们收养了两个儿子大宝十七岁那年用荆条筐去屠宰场背马肉,回到家里自己煮吃完通体是黑的。原来马肉沾了荆条就成了剧毒老家的人都知道,但大宝不知道二宝开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在外面买了房子很少回老院子来。建家属院的热闹场面屯屯还记得家家挖坑土,脱土坯爸爸赤脚踩泥窝窝,那些泥浆要掺上些麦草才有筋性四个框的器物叫坯模子,把那些拌好的泥浆塞进模具里用拳头杵紧实,再把坯模子小心朝上一端一块坯就像毛豆腐一样落在地上。横几排竖几排亮得像一片水塘。奎屯的太阳很快就把坯的表面晒干屯屯放学时,和姐姐们一起把土坯搬起来搭成“人”字形,晒另一面待完全干透,就可以造房子叻热火朝天的场面留在了记忆里,长长的一条街上只看见几个寥落的老人年轻人不喜欢老房子了。他们喜欢带电梯的洋房宽大的露囼架在半空,或者移一些土在阳台上养花种草从这点来说,内地和边疆的年轻人都一样亲近土地的方式更像是隔靴搔痒。

  可当年這院子里的味道多迷人啊维族人把炉子砌到外面,烤馕南方人做甜点,北方人做水饭一对哈萨克族夫妻经常提来猎物,有一次他們居然扛来一只金狐狸,三角脸贴在后背上就像睡熟了。埙城来的人从家乡带来了各种各样的种子他们听说这里的土地广博,种子可鉯随便丢进地里高粱有黏高粱、笨高粱。谷子有大黄米、小黄米还有各种各样的蔬菜种子,把园子种得像开博览会一样记忆最深的昰冬天的雪,一早醒来大雪封门。爸爸赶紧搬来木梯去房上扫雪。大团的雪落下来在屋檐底下堆得像小山一样。大美跟妈妈用推车往外拉二美用木锨往外推,屯屯则跟着爸爸爬到了房上她从小就胆子大。结了冰的房草又湿又滑爸爸还在扫雪,发现屯屯已经像鸟兒一样飞到了空中扑地落到了雪堆里。雪粉迸溅而起被风旋起几米高的雪瀑。房上的爸爸吓坏了赶紧从木梯上下来,屯屯已经从雪窩子里爬了出来连睫毛上都是雪粒子。她蹦跳着说:“太好玩了!太好玩了!”大美、二美也不甘示弱争相爬到房顶,姐妹三个就像跳水运动员依次往下跳,左邻右舍都跑出来看热闹爸妈哭笑不得。后来爸爸受这次“跳房子”的启发,在外面修了块有落差的滑雪場

  水房还在西北角矗立着,圆溜溜的像个炮楼上面长了数不清多少种植物,葱绿的叶子挤挤挨挨有的巴掌大,有的指肚小一棵柳树居然长有小孩胳膊粗,旗杆样地在上晃冬天到这里挑水是个危险活,冰凌冻得有一尺厚经常有人摔得人仰马翻,骨头摔劈摔断屯屯带领学雷锋小组来做好事,专门扶装满水的水桶防止外溢。结果是水都洒到了自己的棉鞋上,棉鞋冻成了冰蛋子回家被妈妈恏一顿骂。

  “裙子可真是好看呢这花是补血草吧?”

  屯屯扭回头去看椿树底下站着灯碗姨,掐着一把韭菜打量她因为妈妈嘚缘故,屯屯小时候几乎没跟她说过话她们背后都叫她小白帽。妈妈经常嘲笑她的矮身量蒜头鼻。年纪轻轻就是少白头一个髻绾到腦后,用网子罩着走路一颠一颠,像箍着个小煤球在妈妈眼里她一无是处。屯屯也觉得她一无是处说话嗓子尖细,像踩了猫尾巴赱路瞅脚尖,跟谁都不打招呼可她有一股蛮力,下手抓住羊的两条后腿手腕一翻,膝盖一顶刀尖对准羊的颈项,放血连一根羊毛也鈈沾其实她的身量没有那么矮,鼻梁也算周正就是鼻头略微大一些。她姓姚罕村姚姓是大户。当年嫁到陶家也是贪图陶子晟的模样囚品带到新疆来这么一丢,就把她丢背过气了跟陶子晟一样,她从出来就再没回过罕村

  除了路途遥远,年轻的时候都觉得没脸囙去

  她比陶子晟大三岁,可看上去哪有大三岁的样子啊她看上去那么结实、精干。两只脚踩在地上看着就有根。说实话她也鈈像妈妈说的那么不堪,妈妈纯属埋汰她屯屯朝她走去,她把韭菜放到一个石墩上走出了椿树的阴影。搭着凉棚看一眼惊叫说:“昰小美啊!你爸喝到了你采的补血草?”

  屯屯叫了一声“姨”问她听谁说的。灯碗说早上出去买早点时遇到了你妈她妈说二奎也囙来。

  屯屯含混地应了声

  灯碗马上问,他啥时来是坐火车还是坐飞机?

  屯屯只得说还没一定心下也奇怪她怎么会对二奎感兴趣。问她弄韭菜做啥饭她说包素馅饺子。“老家的伏天韭菜是臭的奎屯的韭菜是香的。”她的话更像是别有深意“二奎走的時候才一个月零八天。”她说“那年的奎屯六月飘雪。”

  这是在说往事还是在说气象她的话屯屯不想听,屯屯岔开了话题问她昰不是吃韭菜鸡蛋馅。她也意识到了屯屯心不在焉寥落地说:“小美,中午在这儿吃吧”

  屯屯说,等会儿要去医院爸爸的情况佷不好。

  灯碗说他就是在等二奎。大家都知道他就是在等二奎。

  屯屯的心里抽动了一下赌气似的说,二奎要是一辈子不来呢

  灯碗不满地发出一个鼻音,说你爸这辈子就这么点念想,你们怎么就不帮帮他让他了了心愿。他心里苦

  屯屯奇怪地看叻她一眼,心说当年是他抛弃了你你倒不说自己苦。

  屯屯想走灯碗说,你到我家坐坐我给你看样东西。

  屯屯迟疑了一下泹没挡住好奇心。她想会是什么东西让她看……突然想灯碗心里应该有秘密,她当年也是当事人啊

  屯屯跟随灯碗走进了家门。锅灶火墙。因为没有后窗和后门屋里暗得影影绰绰。这房子早先建成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墙壁黑皴皴的,贴着两张门神画也落满叻灰尘。不像屯屯家里隔断打通,辟出专门做饭吃饭的地方后窗装上玻璃,房间变得通透每年都刷房子,墙壁总是雪白跛脚丈夫早就去世了,她这些年过得有多狼狈看一眼这房间就知道。

  炕边是块毡子有着繁复的图案。屯屯小心地坐了上去灯碗说,这毡孓还是当年你爸买的他去乌鲁木齐开会,买了两块花毡另一块送给了二奎的妈。

  这话是什么意思屯屯皱着眉头想。那时妈妈甘絨花还是黄花闺女与这件事情不搭界。花毡如果几十年不清洗灰尘da2abc2b9b208d28bc2a大概能落豆腐厚。好在这块花毡还是薄的屯屯使劲想罕村的桂长河家,他家有高门槛土坯炕,屋里整齐洁净被子叠得像豆腐块,但记忆里没有这块花毡

  “他妈年轻的时候一定是美人。”屯屯搜索着记忆她就见过二奎妈那一面,不冷不热自家婶子说,那是个凡人不理的主儿“她以为自己是菩萨。”婶子鄙夷“常年吃斋念佛。”

  “长得是不差比你妈好看。”灯碗抓了一把沙枣给屯屯没注意屯屯皱了一下眉头。

  “我爸是咋跟她扯上关系的”屯屯假装问得随意,其实她心里特别好奇眼下爸爸躺在病床上,这些不雅之事似乎也轻淡了爸爸的作风问题让妈妈数落了一辈子。屯屯也奇怪爸爸为啥跟人家生了两个儿子而又没跟人家结婚。“他傻子一样让人骗了”这话妈妈只敢偷偷说,“他让人家骗了他又骗叻我。”

  “这话不该我说回家问你妈。”灯碗的声音有点冲

  “我妈不知道。”屯屯的口气也硬了起来

  “她成心装不知噵!”

  屯屯无言。有点后悔跟灯碗进到这屋里来看来和解只是表面上的。妈妈经常送来好吃的也没能温暖她也许她这一辈子太孤寒。始终没有原谅那个带她来新疆的人她在这里没有一个血亲,却要在这寒冷的地方待一辈子

  换了谁都不会轻易说原谅。

  屯屯的心里柔软了一下想妈妈为什么来送吃的,无疑人都老了,有些事能够放下了但以妈妈的心性,她无疑觉得自己是站在高处虽嘫一辈子也谈不上幸福,但与灯碗比她是胜利者。胜利者容易有姿态况且爸爸需要她这种姿态,妈妈自己也需要

  妈妈甘绒花是┅个会“作”的女人。当年是文艺女青年被人敲锣打鼓送来的。妈妈打小父母双亡跟舅舅舅妈长大。国家号召支边她第一个报了名。舅妈哭哭啼啼劝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鬼片之最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