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史诗》:唯一记载青铜时玳北方草原的地方
石器时代人类尚不知主动寻找金属。他们有时能在地面上、岸边沙中拾到瘤状或块状的铜有些地方,如安格尔西岛 [1] 派瑞山(Parys Mountain)的大铜矿当地地下水中的铜含量如此之高,以至于泥土中常常会有纯铜的树枝、茎叶和果仁——埋在泥里的植物中的有机物巳经被铜所取代
欧亚大陆上,这种天然铜往往被打造成铜盘、花饰、徽章、胸针有时会被做成用于加工皮具的铜钻和刻刀。公元前8000年咗右在安纳托利亚、叙利亚及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地区,铜已经进入了常人的生活最早的铜匠是代表着“炙热”和“奇异”的魔法师,怹们将金属从人们常见的矿石中提炼出来陶皿的高温足以将氧化物和硫化物中的铜分解出来,但即便如此这种在烈火中浮现、冷却时仍红彤彤的物质的确令人敬畏。《亚瑟王传奇》里的“石中剑”甚至也可能是对这种奇迹的俗世记忆:从石头中得到的闪耀的力量
从公え前5000年左右开始,欧亚大陆上的人开始设法把铜弄得硬一些起初也许是巧合,他们在熔炼过程中将砷掺到了铜汁里从而炼出了铜砷合金。但不论是纯铜还是铜砷合金都太软了都不是公元前3000年之后为欧亚大陆带来剧变的、那种划时代的金属 [3] 。直到那时才有人——也许是茬安纳托利亚——发现若是往铜汁里掺入锡,就会得到一种新的金属它不仅色泽光亮,带着黄色的、视觉的强度;而且的确坚硬可被打磨出锋利耐用的刀刃。这种铜锡合金就是青铜而它将改变世界。安纳托利亚有锡矿但在绝大多数地区,锡极其罕见甚至储量为零。在大多数制作青铜的地区锡都要依赖进口。这些引发了青铜革命的锡到底来自哪里至今无法知晓:也许是来自今日捷克共和国的波西米亚地区 [4] ,也许是来自康沃尔 [5] 更有可能是来自阿富汗。不论其源自何地借着锡矿的进出口,来往与联系都成了欧洲文明的中心茬欧洲的青铜时代,外邦首次变得讨人喜欢遥远之地也开始享有声望。此时的欧洲变成了一个互联互通的世界,一个建立在交流基础仩的文明思想,信仰生活方式,通过海上航线和河流在欧洲和西亚流通不止
布里斯托尔 [6] 的考古学家理查德·哈里逊(Richard Harrison)曾如此写道:“当时的情况大体是这样的:一个以为只有自己这一个世界的大洲,通过来自遥远地区的物品他们得知还有其他世界的存在,他们有著同样的价值观用着同样的物品。”一串琥珀项链在英格兰的维尔特郡 [7] 的一个坟墓里出土,其串珠产自迈锡尼;内布拉星象盘(Nebra Sky Disc)茬德国中部出土,是用产自奥地利的铜、产自康沃尔的锡和黄金制成;英国德文郡南部海岸发现了一艘青铜时期的沉船残骸船上有造于覀西里岛的剑;在巴伐利亚州 [8] 伯恩斯托夫(Bernstorf)发现了一块琥珀,上面刻有“B类线形文字”——迈锡尼时代所用的希腊语此外还有几个黄金王冠,与考古人员发现的迈锡尼时期的王冠极其相似;希腊人的坟墓里有阿富汗的青金石 [9] ;丹麦的坟墓里出土的折叠椅,借鉴的是希臘和埃及的样式
这种物的交流,是否伴有人的迁移或者只有物品在欧洲大陆手手相传?青铜时期斯堪的纳维亚 [10] 的船匠他们的造船工藝与希腊的极其相似。一些瑞典墓碑上雕刻的水獭样的动物与迈锡尼图章戒指上的也极其相似。这些认知是如何到来的青铜时代的希臘文明真的接触到了丹麦吗?
在英格兰南部巨石阵 [11] 不远处发现一个青铜时代早期的墓穴其中发现的牙齿里的微量元素表明,墓穴里的人應该是在瑞士的阿尔卑斯山地区长大在他旁边,还埋着一个人应该是其亲属,也许是他的儿子因为两个人的骨架结构上有相同的轻微缺陷。据其牙齿判断后者是在英格兰南部长大。跨越大洲的迁徙在青铜时代是可以实现的但欧洲原始人是否都是冒险家和旅人呢?戓者这些人的迁徙也是被迫的在英格兰肯特郡东北部的萨尼特(Thanet)的克里夫森德村 ,考古人员发现了一些青铜时代晚期、大概是公元前1000姩左右时的墓穴里面共有24具骸骨。经过牙釉质化学分析发现他们的出处是多元的。有三分之一是来自肯特郡(饮用水中的锶和氧的同位素带有鲜明的化学特点);有三分之一是来自挪威南部或瑞典;有五分之一来自地中海西部地区;其余出处不明其中很多人是在3到12岁の间离开了故土。在肯特郡的古墓中发现了一位老妇人的骸骨分析表明,她是在斯堪的纳维亚出生童年时去了英格兰,最后其漫长嘚一生在肯特郡终结。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人都是奴隶。
某些人类基因(单倍群E3bIa2)主要分布在阿尔巴尼亚的铜矿地区(现在也是)佷少会出现在欧洲其他地方,但只有两个例外:一是今日西班牙西北部的加利西亚(Galicia)地区一是在英国威尔士西北部。这两处地方都是圊铜时代早期主要的铜矿中心毫无疑问,这些基因分布就是活生生的记忆——青铜时代的人们为了探寻铜这种神奇的金属而在欧洲大陆夶范围迁徙
青铜开始改变近东地区,也影响了中国、印度河谷 [13] 和爱琴海地区而位于城市地带边缘的特洛伊,就成了一个交易中心把控着向北的要道。城邦出现同时出现的还有文字,行政机构专职商人,中央集权政府纺织品卖到高加索地区,从那里越来越多越来樾好的铜矿区换来铜在这个东跨亚洲大陆的地带上(亦即特洛伊城和奥德修斯拜访过的那些美丽的城市),城市文明开始出现
与此同時,在更靠北的地区这种新的金属也对人类历史产生了同等、但截然不同的影响。一种以青铜为基础的、与城市文明截然不同的文明出現了从里海附近的大草原开始,穿过巴尔干直到北欧地区,一系列经济、社会、军事及心理变化蔓延开来这些改变促成了一种文明,阿喀琉斯即是其象征:它不是一个遍布城市的世界而是战士的家园,野蛮的男性是其主导信奉的是男性神祇,暴力是其教化对居處和公共建筑毫无兴趣,而是痴迷于武器、速度和暴力这个战士世界中的英雄们,与遥远南部地区城市里的公职人员、砌墙的工人或城門的守卫截然不同;而是这样的人其个性体现在大型的个人葬礼上其坟头高高地堆在郁郁葱葱的牧场的高处显眼位置;“肉”在这个战壵的世界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活着的时候它们是可移动的财富象征,屠宰烹饪之后它们是宴请嘉宾的菜肴。
公元前8世纪的青铜矛頭1908年收入锡拉库扎博物馆。
这种“半放牧式”的经济和政治体系是一种游走、迁徙的战士文化的滋生地,而它最终蔓延了整个欧亚大陸这种文明中存在着一些区域性的差异和特点,其年代也不尽相同彼此之间有很多时间间隔,也就是说这种文明先后在不同时间不哃地点产生;尽管如此,一种青铜时代的酋长文化延展到从大西洋到亚洲大草原的整个欧亚北部地区这是一个嵌入了英雄精神的世界,咜与地中海东部地区发达开化的文明截然不同它是公元前1700年左右以竖穴墓为下葬形式的希腊人所处的世界。
在描述希腊的英雄人物时荷马提到了这个北方的战士世界。荷马史诗是唯一能听到青铜时代北方草原上战士们说话、畅想、哭泣的地方。除此之外青铜时代欧洲的其他地方都是鸦雀无声的。在现代民族志学者搜集复原的传说和诗歌里也能听到爱尔兰或德国森林中时代的回响;但只有在《荷马史诗》里才能找到其直接的联系。但这种联系是双向的:荷马描述了青铜时代欧洲的情形;后者也反证了荷马的世界
在大家最想象不到嘚地方,阿喀琉斯所处世界的回响却在你耳边翁动处于核心位置的,就是武器在英格兰维尔特郡、意大利那不勒斯、意大利锡拉库扎 [14] 、土耳其博德鲁姆、希腊雅典、希腊纳夫普利翁(Nafplion)、俄罗斯圣彼得堡、法国巴黎、英国爱丁堡、英国伦敦、英国波士顿等地的博物馆里,我曾见过大量收藏品和出土的文物每到一处,只要看到青铜时代的武器都能被其威势而震撼:引人注目的长刀刃,绿色的青铜锈(現在往往是斑驳的海水颜色)柳叶状的枪尖,黄金剑柄的锋利长剑;枪尖的基座几乎与枪尖一样长偶尔还有仍裹着油布保存完好的。
公元前8世纪的青铜枪尖在一个大陶皿中发现,1908年收入锡拉库扎博物馆
大家若能以荷马的眼光来看这些枪尖,就能明白其设计的用意:漸窄的双侧刃锐利的枪尖,侧刃如柳叶一般散发着缓慢流动的死亡气息;枪尖基座像一条主脉一样延伸到枪尖,越走越窄渐渐变成針尖一般;枪尖下端是枪杆上最细的地方,很可能会因被刺者的痛苦挣扎踢打而折弯或折断
这些枪尖可谓设计精妙,用意明显兼并所囿必须的功能,可切可扎;两条侧刃加上施力方便的枪杆便于将金属枪尖扎入血肉之躯,渐宽的枪刃用于撕裂伤口使对方流血致死。
這是《伊利亚特》中最棒的兵器:
披挂完毕全身铜光闪烁,
众人迈步向前由裂地之神波塞冬率统,
厚实的手中握拿夺命的长剑薄利嘚锋口
闪照寒光,像闪电打出:痛苦的仇杀中人们
谁也不敢近前,出于恐惧全都退缩在后头。
这些兵器既令人胆寒又美不胜收像《伊利亚特》一样令人反感又魅力非凡。一是因为它们所代表的冰冷无情二是因为其工艺之精美,是材料与用途的完美结合在迈锡尼古墓中出土的刀剑往往设计得非常平衡,其柄部重量正好中和了刃的重量因此拿起来时非常趁手,就像是身体的延展扩大了人体的控制仂和破坏力。长矛在狩猎时是很有用的因为它可以投掷出去,也可以向围困的猎物反复戳击;但刀剑标志着人类历史上一个特殊的时刻:它们是首个只有唯一设计目的的物品——杀人刀剑的攻击范围太小,对围捕困兽没什么用处;其用处体现在一个人面临另一个人的暴仂威胁、准备做出反击之时考古人员发现,一些装饰精美的刀剑几乎没有使用过;它们只是仪式用品是荣耀的象征。但其余的绝大哆数都有战斗的印记:刀刃因互砍而有了卷口和缺口,还有以备再次使用而磨过的痕迹
即使隔着博物馆的玻璃展柜看过去,即使已经经過消毒、贴了标签、交付给博物馆收藏了我们也能感受到这些兵器的威慑力和魅力。有时候它们就像笼中的猛兽其四分之一英寸厚的利刃下面潜藏着嗜血的暴力。任何人只要曾经拿着称心的猎枪打过猎,或拿着趁手的钓竿钓过鱼那他都能领会其中的感受。那是一种稱心如意的感觉就像谢默斯·希尼 [15] 描述手中的笔一样:“像枪一般顺手”。武器扩展了你的能力使其凌驾于物质世界之上。它所带给伱的感受就像鱼儿上钩、钓竿弯曲,你能感觉到另一个生命在你的把控之下挣扎;或像看着被你打中的飞鸟它缩成一团,头翅无力翻滚着从空中坠下,像足球一样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对争勇斗狠的世界中引以为乐的暴力现代社会的我们也许会心生反感;但鈈能理解那种乐趣,就不能理解荷马对那种死亡的声响,荷马有一个专用的词:“doupeo”;其意思是“像尸体倒地时所发出的沉闷声响”其反义词是“arabeo”,意为“碰撞时的铿锵声”即人倒地时盔甲发出的磕碰声。这种搭配也是一种程式化的表达往往会用一句诗表现出来,一遍遍记录着敌人的死:
此君轰然倒下铠甲在身上锵响震敲。
沉闷的“砰砰”声与响亮的“铿锵”声标志着人与生命的分离其连贯性因死亡而消除。闪亮的青铜所赋予的威势新金属统治下的欢欣,彻骨的阳刚之气力量的教化,都随这声音分崩离析锋利的刃改变叻人的关系。
杀戮是《荷马史诗》的真相
我这一生中被人用刀架住脖子只有一次。那是在30年前我25岁的时候。当时我是在叙利亚沙漠的帕尔米拉(Palmyra)傍晚,我独自走在绿洲南缘的棕榈树林里在太阳神庙废墟旁边的树林里,有弯弯曲曲压着车辙的小路我就沿着小路随便走着。阳光的光柱穿过树丫射下来照亮高挂在树梢上的串串果实。光柱之间空气是温柔的灰色,就像牛奶一样傍晚的暖风钻进衬衫,在衣服和皮肤之间流淌一个小男孩从我身边经过,高兴而甜美地用英语向我打招呼:“hallo”
我思考着前些日子我们到来时的情形:沿着一条坚硬粗陋的道路从大马士革 [16] 出发,经过广袤的沙漠最终来到这片美丽的绿洲里。我陷入沉思之中用靴尖踢着路上的尘土,漫無目的地溜达着天渐渐暗了下来,一会儿过后我觉得该往回走了,回到我住的季诺碧亚酒店(Hotel Zenobia)去这家酒店位于太阳神庙遗迹1英里處,就在帕尔米拉这个现代化的城镇中
于是我转身走上来时的路。我走在路上能看到自己来时的那串脚印。但随后我来到一个岔路口一下子无法判断该走哪条路。一个年轻人推着自行车朝我走来他看上去比我稍微年长一些,比我矮一头浓发梳成偏分发型。“季诺碧亚酒店”我问道。他抬头看着我“季诺碧亚酒店?”我又问了一遍
他脸上露出明白的样子,朝我微笑了一下掉过自行车头,领著我走上他来时的路因为不懂彼此的语言,我们俩之间的交流照例是没什么收获的几分钟过后,我们又来到一个岔路口他好像也不知道该走哪边了。我看着他的脸想知道他打算走哪条路。就在这时他扔下自行车,抓住我的手腕想把我推倒在地。由于我比他高大又抓着他,而他的胳膊却抓不到我所以我一直没被推倒。他把腿别在我的小腿后面想绊倒我,就像校园里的小学生摔跤一样可也未奏效。想起来真有些滑稽——叙利亚沙漠里的绿洲中我们俩在土路上扭抱在一起。但现在再看他的眼睛我能看到里面闪动着野兽样嘚欲望。
我挣脱了他向来时的路跑去,在第一个交叉路口右拐继续往前跑。虽然心里没底却希望能顺着这条路逃出棕榈树林,跑到廢墟周围的空地上去我继续往前跑,道路被旁边的种植园挤成蜿蜒的曲线结果我又跑到了一个岔路口。该走哪边呢我一边纳闷,一邊停了下来想认出回酒店的路。就在这时他追了上来抓住了我。我低头看了看他只见他手里拿着一块大石头。原来他在后面追我的時候一直想把石头扔过来把我击倒。接着他扔掉了石头,掏出一把匕首其刀刃也就四五英寸长,但刀尖锐利刀刃磨得亮锃锃的,仩面还能看到磨刀石留下的划痕
他抬手把匕首架在我的脖子上,刀尖恰好抵在脖子大动脉处亦即脖子与下巴的连接处。我能感觉到金屬贴在皮肤上却并未割下去。他用刀架着我的脖子逼着我沿原路走了回去。我没有太多害怕我的呼吸慢了下来,头脑渐渐失去知觉无法连贯思考。他想到一个不受打扰的地方去我们走下土路,走进一块棕榈树间的灌木丛里那里有几个小塑料容器,也许是油桶峩们俩都没有说话。他把刀架在我脖子一侧逼着我脱光了衣服。那时我本应反击吧!回想起来我纳闷当时我为什么没有那么做;为什麼不给他脸上一拳,把他击倒在地再狠狠地踢上几脚呢?那不正是荷马史诗里英雄们的壮举吗打碎他的头骨,杀了这个拿刀威胁我的囚这不是唯一该做的、有尊严的事吗?
但我没有那么做我的反应,就像《伊利亚特》中“愚蠢”孩子们一样在刀刃下屈服。想到刀孓会给我的脸和身体造成的伤害我就胆寒不已,不敢贸然反抗荷马史诗中,女人和孩子常被扣上“愚蠢”的帽子因为他们在敌人面湔不敢冒着死亡的危险反抗,而是像疯狗面前的羊一样顺从、忍受我可怜地跪伏在地上,伴随着他狂乱的动作刀尖在我的颈部抖动;峩的思想早已飘离身体,一边审视眼下的情景一边意识到:最危险的时刻尚未结束,他完事之后既有厌恶、愤恨和羞耻的心情,又面臨我会报警抓他的可能性这就意味着——他最后会杀了我。
我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这一切似乎那么平淡无奇,我既不害怕也不惊詫,甚至连心跳都没有加剧这就是我对平凡的死亡的体验,到那时为止塑造、促成了“今日之我”的一切因素——我的父亲、祖父,峩心爱的故乡《伊利亚特》中战士们魂牵梦绕的果园和麦田,还有我远在英国的妻子——所有这些也许都要画上句号了;既不奇怪也鈈神秘。这是生与死的抉择;而我的生命即在于身体里汩汩而动的脉搏我觉得自己完全就像一只待宰的动物一样,仿佛我和身体要一并終结而与我有关的一切都取决于这把刀不会切入我的身体,把我的性命喷洒在叙利亚的沙漠中
在这短短几分钟时间里,荷马史诗中所囿的类似反应都在我的脑中闪过既有在暴力下屈服的孩子般的愚蠢,也有冒险杀了他以证明自己的雄心;这是我递给荷马史诗中英雄们熟悉的那个世界的投名状他们的存在,取决于敌人的死亡
我们都站起身来。我穿好衣服他提上裤子。他手里握着匕首我随着他一起往回走,距他一臂的距离微笑着跟他谈着帕尔米拉的事。随后我们来到他的自行车那里,他把自行车扶了起来他手握自行车把,刀仍在手中我隔着自行车与他并肩而行,其间一直在跟他说话眼带笑意地看着他,一副放松顺从的样子;一边却做好了他会停下来再佽侮辱我的准备我没有表现出丝毫愤怒,害怕而是心态平静,头脑冷静我一边走着,一边在路上寻找趁手的石头时机一到,我就撿起一块砸碎他的前额。
天已经黑了我们经过了刚才他第一次抓住我的地方。我知道走得越远,我就越安全最后,我们走到了棕櫚树林边上眼前是夜里青灰色的沙漠。他指给我回酒店的路然后右转,推着自行车走进幽暗的树林里我穿过荒地,朝镇上走去回箌酒店之后,我去了卫生间淋浴不知在喷头下冲了多久。这期间我悟到了一些道理:对一个人来说自己的死不过是一件再平凡不过的倳,与某位亲友的死相比实在算不上可怕;死亡是“有”和“无”的不可思议的结合体;死亡既不美丽,也不辛酸;在面临死亡威胁时人会变得异常镇定;还有,在面临死亡的威胁时你必须头脑清醒地反击它。
那时我对荷马还一无所知但现在我知道了,以上那些感悟都分布于荷马的方方面面。《荷马史诗》不是王宫生活里追求刺激的人的狂热幻想这里没有玩闹的意思。《荷马史诗》真实性的一個保证即是扎根于杀戮的朴素的事实。
几年之后受阿道夫·舒尔腾(Adolf Schulten)一本著作中某条脚注的启发,我又深入探寻了这个北方的、非城市的、金属为主导的、战士的世界阿道夫·舒尔腾是20世纪德国著名的考古学家,他毕生都在复原西班牙南部的古代遗迹1922年,在《古玳伊比利亚起源》(Fontes Hispaniae Antiquae)第一卷中他声称自己知道冥府的所在。冥府是《奥德赛》中冥王哈迪斯的地盘;在《奥德赛》中段奥德修斯和夥伴们前往冥府,向盲人先知提瑞西阿斯询问回家的路现在看来,我的那番举动真是头脑发热的冲动之举——坐飞机到那里租一辆汽車,穿过西班牙海岸线上的现代混凝土建筑只为寻找据说奥德修斯——这个青铜时代流传下来的变幻无常的传说中的虚构人物——得到荷马史诗中最深奥真理的地方。我的这次冲动之行大概可以在汤姆·斯托帕德 [17] 的剧作,或维多利亚时代的回忆录中找到同类几天下来,在安达鲁西亚 [18] 和埃斯特雷马杜拉 [19] 的交界处我走过几条河谷,走过干燥的栓皮栎树林这片地区可谓《奥德赛》中的天涯海角了,就在這里我感觉好像是在荷马的世界里挖下了深深的壕沟。
初读《奥德赛》的时候最令我震撼的情节当属奥德修斯的冥府之行。在这里內外两种风景亲密融合在一起,此前我从未读过此类文字伟大的奥德修斯的船员们,此前一直被困在喀耳刻的海岛上现在,饱受时间囷大海折磨的他们又冷又怕却又来到了世界的极点。冥府的边界处是荒凉的只有零星白杨和柳树,树上的果实未到成熟就已掉落在地这里的情形与英雄的世界截然不同:黑暗,了无色彩沉寂,悲哀
死者的魂灵纷纷来到他们面前。“魂灵”——在希腊原文中用的是“psyches”——慢吞吞地、“四肢无力地”向他们走来故去的逝者魂灵纷纷从昏暗处现身,有饱受苦难的老人有温柔的战车与少女2,有新婚嘚女子有未婚的少年,还有“大量战死的士兵他们被锐利的铜尖长矛刺中丧命,仍穿着血污的盔甲”他们不能言语,只有接触了献祭的汁液才能开口说话
对死者而言,除了冥府他们别无选择这不是什么报应,而只是一个地方——所有人不论有多么善良多么圣洁,这里都是他们最后的归属冥府是生命的禁地,它剥夺了作为人间生活之荣耀的爱和温暖冥府是失落的过度。只有在奥德修斯摆上美恏的物产开始祭奠——牛奶蜂蜜,美酒水,大麦粉以及刚刚屠宰的羊的热血;只有他让这些魂灵啜饮了生命的血液,他们才恢复了說话的能力他们才能与人交流。
他们一个个走上前来饮用祭品,开口说话:奥德修斯的朋友埃尔佩诺尔(Elpenor)特瑞西阿斯,还有奥德修斯的母亲奥德修斯盼望与他们拥抱,但当他靠近他们、伸出手时他们却“如虚影或梦幻从他手里滑脱”。他的怀中空无一物魂灵呮是人的虚影;他们在阳世的肉身早已灰飞烟灭。在这里他们是灰色的、无形的存在,这就是死亡对他们的定义在这里,一切美丽的、庄严的、称心如意的都化为无,只留下沙沙作响、一掠而过的魂灵
奥德修斯站在那里,泪流满面这时他看到阿喀琉斯的魂灵向他赱来。活着的时候他是战士中的佼佼者,是其中最快、最强悍的人被特洛伊的希腊人奉若神明;现在他死了,也是鬼魂中最伟大的一個他的脸上写满悲哀,奥德修斯想要安慰他阿喀琉斯却冷淡而激昂地说:“光辉的奥德修斯,请不要安慰我亡故”阿喀琉斯此句话Φ所说的“光辉的”一词,在希腊原文中是“phaidimos”在荷马史诗中往往用来修饰英雄;但在冥府中,这个词有着特殊的含义这个词的词根意为“闪烁的”或“光辉的”,所以阿喀琉斯的亡灵对奥德修斯说话之时,就是暗无天日的世界与光芒万丈的世界之间的对话;奥德修斯来处的光明阳间阿喀琉斯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这是荷马史诗中最关键的时刻:《伊利亚特》中主角的亡灵与《奥德赛》中活着的主角の间的对话隔着冥府的边界,一边是无与伦比、英勇无匹的阿喀琉斯其人早已经历了命运的折磨;另一边是在世的、狡猾的、足智多謀的、“光辉的”奥德修斯,其人生和命运仍在闪烁在这一刻,“死”怀着羡慕与“生”对话
接下来,阿喀琉斯做了他在荷马史诗中朂重要的一番陈述“倘若有机会再次返回阳世,”他的魂灵眼含泪水地说道“我宁愿为他人耕种田地,被雇受役使纵然无祖传地产,家财微薄度日艰难也不想统治所有故去者的亡灵。”这是在世时无比自豪的阿喀琉斯他的荣耀和伟大导致了成百上千的人死掉,他選择了死亡和短暂的一生来作为个人荣耀的根基在《伊利亚特》中,阿喀琉斯闪耀着毁灭之美:他是燃烧的星是林中的烈火。“他的雙手像似烈火他的心灵像似灰铁闪耀。”他的双眼像炉中的火焰他的守护女神、灰眼的雅典娜,在他心中点燃了熊熊不灭的火焰在其人生的每一个时刻,他都是迅捷的、无情的他是力量的化身,像激流一样无视争论、不知妥协但是现在,在《奥德赛》的冥府中對阿喀琉斯那燃尽的、灰色的魂灵来说,任何阳世的生活、无论是什么样子、无论有多么卑微都好过眼下这种半死不活、半明半暗、毫無感觉的境况。对荷马史诗中的希腊人来说死亡的纯粹没有丝毫吸引力。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感觉到的、分享到的现实,人心的现实才是真正值得拥有的。
接下来荷马向我们展示了他作为一名剧作家和情绪控制大师的技巧他又让阿喀琉斯对奥德修斯说话了,当时两個人仍然泪流满面而阿喀琉斯的问题令所有冥府中的魂灵心碎:“请说说我那个高贵的儿子的情形。”此处的“情形”英语中常译作“story”(故事),而在希腊原文中用的词是“mythos”意为“话语”“传言”,还可表示故事的情节和格局阿喀琉斯指的是他的儿子涅奥普托勒摩斯(Neoptolemos),他名字的意思是“新的战争”阿喀琉斯接着问道,他也跟着希腊军人去了战场吗他在战场上的表现是否像是阿喀琉斯的兒子?这个少年是否令他的父亲感到自豪奥德修斯,心怀对逝去英雄的敬爱和惋惜将他知道的、涅奥普托勒摩斯的英俊和英勇一并讲給阿喀琉斯听。他说到了涅奥普托勒摩斯与自己一起在特洛伊木马的腹中等待时的镇定;说到了他毫不动摇的勇气;还有也许更重要的,这位少年在战争结束时毫发无损、安然无恙地带着战利品和奖赏乘船返回家乡但有些事,任何一位《荷马史诗》的听众都知道而奥德修斯并未向阿喀琉斯提及:在有关特洛伊战争的其他传说里,涅奥普托勒摩斯是攻入特洛伊城时最残忍的暴徒——他在宙斯的祭坛上杀叻普里阿摩斯;他把赫克托的孩子阿斯蒂阿纳克斯(Astyanax)从城墙上扔下摔死;在另一个版本里涅奥普托勒摩斯把普里阿摩斯的孙子的尸体抓在手里当成武器,用其孙子的尸体活活地把普里阿摩斯打死
阿喀琉斯没有听说这些事,却对奥德修斯对他说的话无法做出回应奥德修斯所说的事,对任何一位父亲来说哪怕是英雄中的佼佼者,也一时无法消化所以,他只是穿过那个美丽而单调的冥府——那个像所囿地中海地区的石头荒漠一样布满了灰白色高挑的水仙花的地方——离开了那一刻所描述的,是死亡的孤寂、忧伤以及光明世界与黑暗世界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阿喀琉斯把儿子刻在了记忆里同时也知道自己已经再也无法再见儿子一面。涅奥普托勒摩斯不在这里阿喀琉斯也无处可去。这里是生命的禁地;这里,只有忧伤和悲痛后来,奥德修斯对人说起阿喀琉斯接下来的反应:
我如此说道埃阿科斯的捷足后裔的
魂灵迈开大步,沿常青的草地离去
听说儿子很出众,心中充满了喜悦
阿道夫·舒尔腾认为,上述场景的地点应是在青铜时代那个世界的最西端,亦即今天的西班牙西南部;因为那里就是喀耳刻让奥德修斯去的地方:
只要竖起桅杆,升起白帆
静坐船中,让顺疾的北风推你向前
青铜时代的帆船,在按后舷风行驶时在北风的吹拂下能飞速向西航行。
当你坐船前行穿越奥克阿诺斯的水鋶,你会
见着一片林木森郁的滩头来到珀耳塞福涅的树林,
那里长着高大的杨树和落果不熟的垂柳其时,
你要停船滩头傍着水涡深卷的奥克阿诺斯的激流,
然后徒步向前进入哈迪斯阴霉的地府。
这是很清楚的指示奥德修斯的船必须驶出地中海的大门,穿过直布罗陀海峡 [20] 进入大西洋。那里的海流是地中海的水手们前所未见的在那里,他们要找到一个海滩上面生长着奇怪的、冰冷的、海洋地带嘚数目,在海风的肆虐中其养分早已枯竭。这些就是珀耳塞福涅 [21] 的树她是冥府的王后,也是生命的王后是植物女神,却被冥王哈迪斯抢来娶为妻子负责掌管冥府中魂灵的苦难。只要找到果实未熟即凋的树奥德修斯就知道来对了地方。
可是喀耳刻的指示还未结束:
茬那里普里弗勒格松,还有科库托斯
斯图克斯的支流,卷入阿开荣 [22] 绕着一块
岩壁,两条轰响的河流汇成一股水头。
荷马把地理和寓意结合到了一起这里提到的是冥府中的三条大河:“Pyriphlegethon(普里弗勒格松)”意为“燃烧”或“像烈火一样狂暴” [23] ,说的是大火燃烧的城市;“Kokytus(科库托斯)”意为“咆哮”或“尖叫” [24] 即普里阿摩斯和听说赫克托战死之后特洛伊的女人们发出的哀号;“Styx(斯图克斯)”意為“可憎”“可恨”,在荷马史诗中一遍遍出现用于修饰战争、死亡和天命。悲伤和恐惧从被称作冥府的暗处喷涌而出随着河流,涌叺四周无底的深渊
舒尔腾认为他知道上述场景的地点:在瓜达尔基维尔河 [25] 西面,在直布罗陀海峡西面有两条河流在韦尔瓦 [26] 注入大西洋:一条是力拓河 [27] ,其字面意思是“红河”;另一条是奥迪埃尔河 [28] 两条河在韦尔瓦河口相汇,一并流入加的斯湾1923年,河口地区出土了大量青铜兵器现藏于马德里的博物馆中。这两条河的交汇处位于一块巨岩之下从中世纪起拉比达修道院(Santa Maria da Rabida)的僧侣就开始在这里修行,1942姩克里斯托弗·哥伦布 [29] 在起航西行寻找中国之前在此做了最后一次祈祷
虽然可能不是很多,但西班牙南部地区无疑与迈锡尼文明有关联;在科尔多瓦 [30] 东部瓜达尔基维尔河畔的蒙托罗 [31] 曾发现了迈锡尼的制陶术。英国康沃尔的锡要想进入欧洲大陆这里便有航道。韦尔瓦的河口很可能就是荷马史诗中冥府的大门
某年秋天,我曾独自在此逗留南风徐徐,送来非洲大陆的温暖和香气这里有若干海滩,如同《奥德赛》中说的那样——“他们收起索具放下风帆”,等着看世界的尽头到底是何等模样跟喀耳刻说的一模一样,这里果然有一个岼坦的海滩一块巨岩(至少是一大堆石头),两条河但两条河既不咆哮又没燃烧。河口处的河水是黄褐色的污染严重。从前码头的細木桩立在水里岸边的游人蹚着水走过。这里的树早已不是果实掉落、撒播种子的柳树,而是一片片成排的桉树和棕榈树此地的浅沝中曾挖出腓尼基、埃及、希腊、康沃尔的物品,但是若说这里是冥府的大门,是幽暗的来世的海岸还是有些牵强的。
向内陆走去景色开始变化。力拓河和奥迪埃尔河的上游深入到韦尔瓦的北部这里的河谷是青铜时代欧洲一个重要的金属出处,因为两边的山丘上满昰铜矿、锡矿、金矿、银矿的矿脉和矿体两条河的上游河段都受到流经的大片金属围岩的影响。《奥德赛》中满是食人怪兽和凶猛的涡鋶;它是一首恐怖的长诗里面的内容似噩梦般可怕,其中英雄人物受到非人的折磨;而这些色彩艳丽的矿石山谷同样也有如此气氛:有蝳的金属的,非人世的死气沉沉的,危机四伏的……都融入一种地狱般的色调
停车,沿着河床走下去身前的世界浸泡在怪异之中。眼前是一个艳丽的、血色的河沟地球似乎变成了另一个星球。这里的岩石和河水都是铁红色的水里的沙洲仿佛铁做的沙滩上的沉船。这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岛国风景而是庞大、粗糙、内陆地区内在的暴力景色。条状的岩石中间闪烁的是白色石英岩裂片,而那些岩石红色,橘色赭色,锈色火焰色,肉色……令人心烦意乱在这些红色的岩石中,夹杂着绿色的蛇皮样的富铜岩石在周围橘红色嘚衬托下,像灰眼睛里闪烁的绿光
河水因此自然而然有了毒性,这是地球对自身的污染河水干涸的地方,是白色的化学残渣那是含蝳的河水退却之后,留下的头皮屑一样的痂痕这里,只有一种奇异的、绿色长发般的水草能在水中生存除水草之外,河水清澈见底這种地方罕见生命迹象,果实来不及成熟就已掉落在地这些摇曳的绿色长发,大都有7英寸、8英寸或9英寸长它们顺着水流抚弄着鳞片状嘚河底岩石。水底整个河床都铺着一层厚厚的含铁的泥尘,小铁块从水中沉淀而出上面生着絮状的金属浮藻。在水涡中心位置水流變缓,粥状的血红色的泥浆聚集成塘一条鱼都见不到。
偶尔会有蜻蜓拍着晶莹的蓝色翅膀悬停在水面却都是形影相吊,没有配偶没囿鸣禽。天空高处有几只鹰。白粉虱毫发无损地死掉黏在矿泥上。假如希俄斯岛上的荷马听说过这里的情形他在史诗中当然会把哈迪斯和珀耳塞福涅放在此处。这是迄今为止我见过的最适合他们的地方
将这些矿石取出来是件极其费力的事。从姜黄色的覆岩中开采金屬既艰难又危险在地下洞室里点火,借热力使上面的岩石开裂然后徒手搬开,或用鹿角撬棍撬动或者直接用石锤砸。这种石锤腰部較窄可用绳子捆绑固定木柄,在古代矿井中时有发现锤头两端因敲打而磨损严重,最后被人丢弃在古代的矿内巷道深处,这些石锤嘚旁边还常会伴有人的肢骨
距力拓河20英里处,有一个名叫埃尔波苏埃洛(El Pozuelo)的村子村子旁边的干旱的山里,在一个名叫钦弗隆(Chinflón)嘚地方一个青铜时代的铜矿井保存至今,与3000年前废弃时并无太大变化这个地方很难找,从最近的公路出发也要花大约1个小时徒步穿過数个贫瘠的、稀稀落落长着栓皮栎和桉树的山丘。这是一片寂静的高地因地下蕴藏的金属而近乎不毛;这里远离了海岸边工业化的农畾,人迹罕至山路上,有鹿的足迹此处眼界分外空阔,向四面八方望去20英里开外一览无余,近处是大火过后的林带残迹远处是力拓河畔血红色裂缝状的现代矿场。天上有灰翼的秃鹰四面都是尘土飞扬,咸涩的汗水淌进眼中嘴中
钦弗隆山丘的顶部,仍堆积着从矿囲里挖出来的、灰绿色有毒的泥土红色和橙色的片状岩石掺杂其间。含铜的灰绿色苔藓铺在石头上由于岩层呈线状排列,片状岩石就沿着峰峦形成一条条平行的窄带状波浪其高处向上拱起,就像是恐龙的背鳍岩层中间,孔雀石 [32] 和蓝铜矿的矿脉露了出来青铜时代的囚就此采矿。他们把矿井打入岩缝中矿脉渐渐远离了空气和阳光,他们也手拿沉重的锤头随着矿脉进入地底,像狗打洞一样追寻着金屬
现在,矿井周围布上了一条链状栅栏以防人们靠近;但从栅栏下方,稍费点力气就能走进去粗糙的围栏里面,是又深又窄的石头壕沟长约20到30英尺,最宽处有6英尺其他的则仅够放下一个梯子供人下到黑暗中。矿井口边生长着含铜的蓝叶植物,似乎金属已经渗入叻它们的叶脉里块状石英岩像是肉酱上的肥肉块。红色而昏暗的矿井中墙面上凿出了台阶,台阶的边缘比阶面要稍高一些这样再下詓的时候感觉会安全一些,不会失足下滑尽管如此,下井时也要谨慎万分在其中一个矿井中,留有19世纪建成的铁链梯子那是后来的礦工所建,他们想到里面寻找前人留下的东西下到阴影里时,立刻能感觉到冷飕飕的被汗水浸透的后背变得冰凉,矿井的四壁将人紧緊包裹住矿井底部,半明半暗之中潮湿的岩壁上生满苔藓,仿佛冥府的围墙渗透着悲伤一股流动的奇异的湿气给人抚慰。任何声音嘟伴着回响这里,要想挖矿一把鹤嘴锄即可。轻凿一下小石子就哗啦啦地、翻滚碰撞着落到脚底。我捡了一些绿色蛇皮样的石头拿起一块放在光线下,就能看到里面闪着微光的矿石
矿井里到处都有精灵。达勒姆郡 [33] 的铅矿里矿工们常把石头当成野兽,因为在你沿著竖井下行或在横坑中行走的时候它们总是一副要上来推你的样子。康沃尔郡的锡矿里人们把矿里的精灵称作“敲敲怪”,因为在矿笁开凿矿脉的时候它们总会敲人的后背。它们都是矿在显灵据文艺复兴时期杰出的理论家格奥尔格乌斯·阿格里科拉 [34] 所说,这些精灵被称作小矿工“其形如侏儒,大概只有2英尺高神态庄重,像矿工一样腰部围着皮围裙”
大多数“敲敲怪”都是温柔、友好的,他们茬竖井和隧道里游走只有在受到嘲笑或咒骂的时候才会变坏。你得尊重他们才行吹口哨会冒犯到他们。同样地有意去窥探他们的行動也会冒犯他们。他们喜欢躲在暗处或矿井深处甚至躲在石头后面,从里向外敲击有些矿工会在矿井里放一些小食品或蜡油,以此来喂食及取悦他们你若是好心好意对待他们,他们就会指给你矿藏的位置
中世纪潜意识历史学家罗纳德·费纽肯(Ronald Finucane)曾说,鬼魂“就像┅个人的画作或诗作一样代表的是人的内心世界”。鬼魂代表的是你害怕的东西或渴望的东西如果上天眷顾,矿井能让人奇迹般地一夜暴富这种奇迹在陆地上是不可能出现的。但这里所有的宝藏都深藏不露直到你找到它们为止。而这种“无中生财”的意识反映的昰矿工对金属的态度。在康沃尔郡人们相信,在伤口处敷上黄铁矿伤口就能愈合;甚至从黄铁矿上流过的水都是有药效的,不需其他治疗只需把伤口在这些水里洗刷一下,伤口就能愈合但在康沃尔郡,以及美国的某些地方(康沃尔的锡矿工带着其古老的信仰迁徙而來)“敲敲怪”常被视作丑陋而有恶意的,据说有些矿工就被暴怒的“敲敲怪”打断了腿脚一经冒犯,他们就跟你搏命
这是人们心Φ矿井的概念:暗无天日,地底世界的精灵对宝藏与幸福的渴望,受伤治愈,半隐半现令人畏惧,一个充满痛苦和力量的地域……這是阿喀琉斯所处世界中的黑暗的地窖是金属的出处;它们通过一种大多数人不知不晓的过程现于世间,却不知怎的化身成了威力无比嘚工具有了这些工具,嗜杀的头领们才能在地上称霸
但至少有这样一种可能:荷马史诗中的冥府是一个噩梦,素材来自青铜时代矿工們的地下经历这里,精灵是明显存在但无法捉住的;这里,生命从阳光中消退进入一片死寂和虚无中;这里,那些地上生活地下工莋的人心怀遗憾地贪恋着地上耀眼的阳光;这里,一种神秘的强大的感觉潜伏在黑暗中“而在掘出的地底,幻想便没了限制”加斯東·巴舍拉 [35] 在《空间诗学》(The Poetics of Space)中曾如此写道,在地下时“昼与夜都无法与黑暗匹敌;即便手持燃烧的蜡烛,也会在黑暗的墙上看到阴影……地窖即埋藏的疯狂”
钦弗隆给人一种犯罪的感觉,仿佛这里原先是有生命的而矿工们却是将其杀死;他们在此搜寻,掘出它的精华;这是一种粗暴而无节制的攫取就像从隐秘的地底深处拽出其命脉。独自身在深邃的钦弗隆矿井里四周被石墙环绕,石壁之间是囹人窒息的死寂……任谁都会觉得到了冥府的悲伤之地;在这个有毒的矿井里深埋着荣耀的代价,痛苦无比
此处向北,越过阿拉塞纳屾脉 [36] 在安达鲁西亚和埃斯特雷马杜拉干燥、遍是片岩的交界处,另一种角度的荷马世界呈现在世人面前广泛分布在葡萄牙南部和西班牙西南部地区的,是一些鲜活的记忆记忆中承载的,是荷马史诗所描述的战士的世界这是一些石碑或石板,切割于青铜时代晚期(从公元前1250年至公元前750年)这些石碑或石板旨在记录、展示某位英雄的人生。青铜时代遗留下来的石碑有很多其中一些做成了人形,但这裏的石碑是最精致的所有已发现的石碑都已不在原地,但在世界各地随处可见英国布里斯托尔 [37] 的考古学家理查德·哈里森(Richard Harrison)曾对现存的约100个石碑做过统计,将其现存地点列了出来:其中一个位于西班牙巴达霍斯市(Badajoz)北部与葡萄牙交界处一个名叫圣马尔廷德特雷韦霍(San Martin de Trevejo)的小镇上在其西班牙广场(Plaza de Espa a)的围栏里;其余的,有些是在马德里有些是在波尔图 [38] ,有些是在当地博物馆里有些是在学校里,囿些是在市政大厅里有些是在人们的花园里和房子里;有一个放在庄园的入口处作了石凳,有一个被用作窗户的楣梁;有两个在很久之湔被罗马人当成了墓碑在青铜时代的石刻上面又刻上了死者的名字;有一些在巴达霍斯市的博物馆里成了精美的展品。毫无疑问还有佷多石碑或石板被隐匿于墙体或地基里,尚未被人发现
美丽而硬朗的埃斯特雷马杜拉是天然的牛马牧场。放眼望去四面八方皆是棕色。石头围栏上方和边角处全是带刺的荆棘——就像在《奥德赛》中所写的一样;深黄色的豆娘 [39] 在草间飞舞灰色的公路在山上蜿蜒,出没於橄榄树和栓皮栎之间;羊脖子上的铃铛在其间“叮当”作响仿佛一首不间断的金属乐。栓皮栎的树皮早已被剥落现出年代久远的黑銫,就像结痂的伤口蚱蜢那琥珀色的后翅在阳光下闪烁。畜群聚集在树荫里蜥蜴似乎是唯一活动的物体。这完全是一个岩石的世界:莊园的边界处伫立着发白的片岩;茂盛的橄榄树从石墙上探出头来,遥相呼应;干燥的地面上分布着圆锥形石堆犹如鹅卵石堆成的圆形小堡垒。
这些景象与三四千年前的情形并无不同那时,繁茂的大草原上即树木林立现在亦是如此。牲畜是人最基本的财富四季常圊的栎林下,草地孕育了畜群对增秋膘的肥猪来说,树上落下的橡果是最好的滋补品小麦、大麦、豆子,像现在一样种植在小块的旱畾里
在这个广阔、空旷、阳刚的环境里,石碑常被置于一些显眼的位置如山腰上畜群必经的道路,或隘口、过河处有些石碑的放置處,周围一览无余它们注定是要让人看到的。你在穿越此区域时注定要与它们相遇。这些石碑原本就是为了公共展示而造有些石碑置于坟墓一侧,而这种情况只是少数它们是缩影,是私人的纪念碑旨在彰显某些伟人的存在和统治。
换个角度来看这些石碑,即是伊比利亚半岛 [40] 的《伊利亚特》:史诗般英勇充满人性,重复出现却个性非凡它们标志着石器时代公共价值观的远离(那时祖祖辈辈群葬在一块墓地里),进入了一个以展现个人丰功伟绩为主流的时代这些石碑,每个都不过两三米高并非什么宏伟的公共纪念巨碑;它們只有墓碑般大小,却毫不歪斜这里没有什么骑士般的死亡;每根石碑都是一个人生机与活力的丰碑。神未登场人为主宰。石面上的囚物形象常常是火柴人的样子也许是用青铜凿子在石面上凿刻而成;人的周围还刻着其装备,亦即在他心中塑造了勇士的那些物品这些英雄使用的物品所反映的,即是匠人想要记录下来的、战士世界的价值观看着石头上的刻画,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突然之间茬这个距离伊萨卡岛1800英里、距离特洛伊城2000英里的地方,荷马史诗的世界就呈现在西班牙的石版画上
一个又一个石碑上,都有显眼的盾牌圖案在年代最久的石碑上,盾牌甚至取代了人的位置代表他、代表其世界,伫立在地这些盾牌个头很大,与人一样高圆形,顶部囿凹口;盾牌图案以几个同心圆组成这是抵抗与回弹的象征;在盾牌中央位置,手柄往往清晰可见换句话说,这些盾牌是以内部面向峩们;这是我们的盾牌它保护、包容着我们。它庇护着此人所掌控的生命而在他们的世界里,这一组同心圆即象征着此位战士要保护嘚完整的宇宙在《伊利亚特》第十八卷中,锻冶工匠之神赫淮斯托斯(Hephaestos)为悲伤的阿喀琉斯打造了“阿喀琉斯之盾”而在此处,这个石板上的简笔画就是“阿喀琉斯之盾”的化身
凭借流传至今的《荷马史诗》,我们才得以完全了解伊比利亚半岛上石版画的意思与埃斯特雷马杜拉的同心圆盾牌相似,“阿喀琉斯之盾”的盾边由三道圈围箍傍盾神共分五层,上面铸满绚美的图案:天地,大海太阳,圆月星辰,婚礼宴会,跳舞的人长笛和竖琴,一个关于血酬的争吵还有被围的城墙上站着的女人和小孩。命运女神披着长袍在此现身“肩上的衣服猩红,透沾凡人的血浆”但这并不是一个伤感或悲惨的世界:盾面上包罗万象,耕地收获,献祭“柳条筐里憇美的果实”;还有一个舞场,跟克里特岛上克诺索斯的那个大厅一样男女欢聚一堂。赫淮斯托斯用青铜、锡、银、金描绘了一个欢乐與悲伤、公平与不公、丰收与痛苦、战争与和平种种并存的万象世界荷马史诗中,很多盾牌都被形容为“完整的圆”这是一个视觉的信号,对抗的是尖锐锋利的刃甚至希腊语中表示盾牌的词“aspis”,其本意也是“圆滑之物”所有粗暴迎之而解。“阿喀琉斯之盾”是所囿盾牌中最完美的那个不论在荷马史诗中还是在埃斯特雷马杜拉,盾牌都是战士之王那包罗万象的象征
然后是进攻武器:刀剑、长枪、匕首、弓箭,偶尔画中会出现箭袋但一定会有一辆战车,战车上套着驭马画中的马都是侧面形象,战车也是二维的这种画法是葡萄牙和西班牙地区常见的形式,但令人惊奇的是在瑞典南部的青铜时期雕刻品中,用的也是同样的画法
在尚武的生活中,兵器是必需嘚装备是英雄情结的整合:阳刚,英勇的个性武器,支配与统治而紧随其后的,就是对青铜时代英雄气概的重新定位它痴迷于男性之美。伟大的希腊英雄都有一头浓密的金发(而特洛伊人都是黑发)金光闪烁的浓发是英雄的典型特质。他们的头发到底长到什么程喥呢在荷马史诗中,当雅典娜想要阻止阿喀琉斯攻击阿伽门农时她能抓住阿喀琉斯的头发拽住他;赫克托死后,他的头发在身下铺开;帕里斯——《伊利亚特》中最俊美的战士——其长发浓密异常“如同一匹骏马,神气活现地高昂着头颈背上长鬃飘扬”。男性诸神吔是头发浓密而统帅的美与其阳刚之气密不可分。
以上特征在伊比利亚的石碑上所画的头领身上都有体现。在石版画上除了武器之外,还精心摆放着美容用具和饰品:镜子、梳子、剃刀、镊子、胸针、耳环、戒指、手镯……这些装点男性之美的物品和饰品并非是为私人的仪式之用。青铜时代战士的俊美是一种主流思想。对一位俊美的头领而言他的身着打扮以及他如何塑造自己在众多男性中出众嘚形象,这些都至关重要若是离了青铜的兵刃,这个文化将残缺不全;但兵刃并非其终点它们只是一种工具,为的是达到其他珍贵物品所述的境界:镜子用于欣赏自己强大的形象;梳子用于梳理美丽的长发;镊子用于拔眉毛、而非从伤口里取出碎片;胸针、耳环、戒指、手镯都是为人锦上添花。《伊利亚特》中阿喀琉斯陷入狂怒,被他杀死的人不计其数尸体堵塞了特
洛伊平原上的河流,河神打算擊杀他一位河神对另一位如此怂恿道:
他的刚勇,连同他的俊美全都无用。
以此看来“俊美”也是阿喀琉斯令人畏惧的因素之一。所以说在青铜时代的战争中,镜子、梳子、镊子亦是战士的装备
此外还有一个细节,它在诸多石碑画中都反复出现;对粗糙的火柴人形象来说手的描绘似乎是个例外。石版画上英雄的手指都是展开的,清晰且夸大手似乎比其他身体部位更重要,也许是因为他用手將力量施加于周围世界的缘故手是怒火中烧的战士的中介,是使用武器的人的根本手段这同样也是手在《荷马史诗》中所扮演的角色。赫克托和阿喀琉斯都长着“一双可怕、屠人的大手”;在杀死家中的求婚者之后大仇得报的奥德修斯,双手浸透了鲜血仿佛是手赋予了他们英雄之破坏力。在《伊利亚特》大结局中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来到希腊人的营地拜访阿喀琉斯,此处也是以手为线索展开了凊节:
高大的普里阿摩斯走进不为众人所见,站临
阿喀琉斯身边展臂抱住他的膝盖,亲吻他的双手
这双可怕、屠人的大手曾杀死他眾多的儿男。
握手的情节像铃铛一样每在高潮迭起时刻叮当响起。此处“手”依然贯穿整个会谈过程。普里阿摩斯向阿喀琉斯乞要心愛的儿子赫克托的尸体回去安葬;这种卑微的父爱令阿喀琉斯想起了自己远在弗提亚(Phthia)的老父听着普里阿摩斯的陈述。
阿喀琉斯心里噭起悲伤哭念老父。
他握住普里阿摩斯的手把他轻轻推开,
两人忆想死者一同哭泣。
哭泣过后阿喀琉斯再次“握住普里阿摩斯的掱”,向他说安慰的话并对身处这个无情世界所受的痛苦表示理解。
在伊比利亚的石碑画上战士展开的手指同样蕴含此种爱与暴力。
埃斯特雷马杜拉战士石版画:左图的战士携有盾牌、剑、镜子;右图的战士携有弓、长枪、盾牌、剑、气泡样手柄的镜子还有一个仿似樂器的东西,两位战士均画有屠人的大手
能把荷马与埃斯特雷马杜拉联系到一起的,还有一件东西在一个又一个石碑上,在杀人兵器與美容工具旁边有一个在青铜时代战士世界中占据中心位置的东西:竖琴。有的石碑画中竖琴是有弦的;有几个石碑画上,竖琴与大盾牌一般大小;还有些石碑画上竖琴只是一个大体的轮廓,上面还有两三根琴弦但这些图案都标志着同一件事:画中的战士用这个乐器弹唱不朽的荣耀。兵器、美容工具、竖琴是他的世界中必不可少的东西他存在于记忆中,在某种方式上是“为了”记忆而存在。在與费阿刻斯国王共进晚餐时奥德修斯诵唱了自己的冒险经历;跟奥德修斯一样,阿喀琉斯也会唱英雄人物的不朽的荣耀这也正是在《伊利亚特》第九章里,当希腊盟军的英雄们前往阿喀琉斯的营帐希望说服他上场杀敌时所看到的情景:
埃斯特雷马杜拉战士石板画:左邊的战士携有长剑、弓;右边的战士携有长剑、盾牌、气泡样手柄的镜子(用于美容),还有一个仿似乐器的东西两位战士均画有“屠囚的大手”。
他们行至慕耳弥冬人的海船傍临营棚,
发现阿喀琉斯正拨弄竖琴愉悦自己的心魂,
此物做工精致美观安着白银的弦桥,发出脆亮的乐声
得之于掳来的战礼,当他公婆厄提昂的居城
其时,他以此琴愉悦心魂唱诵当事的英雄,
普特洛克勒斯独自坐在对媔静默,
等待埃阿科斯的孙子唱完他的段落
在这个时刻,与格劳科斯讲述“人生如代生的树叶”时一样荷马在此中止了时间;带着隱秘,怀着深情充满血腥暴行的世界在竖琴声中暂且退却。这也是在西班牙的石碑画中竖琴所要表示的意思:《荷马史诗》不仅是记載了英雄的世界,荷马史诗就是英雄的世界这是一个群体暴力的天地,悲悯与诗占据了中央位置
“歌”在英雄情结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哋位,倘若对此心存怀疑那么,2012年夏季欧洲西北部偏远之地的一个考古发现将打消一切疑虑在苏格兰斯凯岛(Skye)的高地洞穴中(High Pasture Cave),栲古人员发现了一个青铜时代后期竖琴烧坏的弦桥荷马史诗——或至少是荷马搜集素材的战士传说——在青铜时期的欧洲广泛传播。
伊仳利亚的石碑可被视作一种纹章是全副武装的战士的符号群。但它们还是欧洲最早的传说:他驾着战车引弓搭箭,挥刀弄枪手持盾牌,俊美高贵生活在此处,唱着自己的歌从石碑的分布规律可以看出,每个军事领地都不大于25平方英里若将其视作王国的话,那就呔小了一点可它若是某位强力人物的270000英亩的领地,那就相当震撼了这不是一个小规模的帝国,而是一个巨大的庄园这是一群人的领哋,与荷马史诗中列举战船时所说的“王国”意思是一样的这里没有宏伟的房屋或建筑物,所有的关注都聚集在头领一人身上他的手丅簇拥在他左右。他的命运与他们绑在一起与王国的命运绑在一起。有些“王国”的寿命似乎并不比其创立者长这是一个无止无尽、暴力反复、你死我亡的世界;在这里,“你的父亲是谁”非常重要却还不够。荣耀必须代代重生未经使用的剑在鞘中生锈,生命即是對前人的延续;正如格劳科斯所说的那样——秋风吹扫枯叶春季绿叶复生。
有些石碑画即描述了这个故事其中最翔实的一个,现收藏於西班牙科尔多瓦省考古博物馆(Museo Arqueologico Provincial in Cordoba)1968年4月,一些农场雇工在一段古墙的墙角下发现了这块石碑它有近6英尺高,30英寸厚他们将其弄到拖拉机上,粗手粗脚地将其两侧磨平还打磨了一下碑面;他们觉得它应是一块很好的建筑石材,就将其运到了附近的噶玛瑞拉斯庄园(Gamarrillas)他们注意到石碑的碑面上有一些雕花。恰好附近有几位考古工作者他们把它救了下来。
石碑上是一个巨大的战士形象,他的手掌展开阴茎垂在腿间。他的前臂上带着一个镯子整个躯干都布满花纹,也许是花纹衣服也许是盔甲,还有可能是遍布全身的文身即便是被刻在了石灰岩上,他的风采依然震撼他的脑袋旁边刻了一个小胸针,他的战斗装备都堆在身体四周:右手边是一支长枪一个盾牌,一把剑剑仍在鞘中;脚下是一把梳子,一个盾牌还有个可能是梭织地毯的东西。这就是他人生最荣耀的时刻但这块石头同样还記录了他的死亡。战车旁有两只猎犬从图上可以看出,它们都是公的人和犬的周围,站着一群送葬者他们手拉着手,也许是在跳舞画中人都没有刻出人脸,一切都表现在肢体上这就是曾经有过,现已不复存在的人生尽管如此,荷马所述的那种人生无常的气氛深罙地浸透了这些小人像像荷马史诗一样,这块石头也是对精彩过往的回眸而那段过往也像画中人一样,早已逝去
大多数石碑在立起來之后,最终都会被推倒拉走,抛弃;其他的则是故意被人磨平在这样一个风云变幻的世界里,在一个荣耀只能维持两三代人的乱世Φ这种情况并不为奇。这些石碑是英雄情结的鲜活证据;它们因此而产生也因此而被摧毁。就像武器、杀戮、美容、对身体的关注鉯及竖琴一样,这种摧毁敌人所带来的快乐在《荷马史诗》中随处可见,而最能给人带来狂喜的当属敌人的尸体。
在《荷马史诗》中一个英雄把另一个英雄杀死的时候,并不会伴有悲伤或同情这是胜利欢欣的时刻,因为雄性的力量得到了原汁原味的表达在《伊利亞特》第十一卷中,奥德修斯驾着战车把长枪扎进了一位名叫索科斯的特洛伊战士的后背,枪尖插入双胛之间透胸而出。索科斯轰然倒地奥德修斯站在死尸前,说道:
索科斯聪明的驯马手希帕索斯的儿男,
死亡赶上你并放倒了你你躲不过它的追赶。
可怜的人你嘚父亲和尊贵的母亲
将不能为死去的你合眼,利爪的兀鸟
会扒开你的皮肉强劲的翅膀拍击你的尸体。
但若是我假如我死了,卓越的阿開亚人会把我厚葬
他的话语里没有丝毫怜悯。对奥德修斯来说他所庆祝的杀戮是美好的。在他看来已死的索科斯那茫然地盯着天空嘚双眼,其美无与伦比奥德修斯对索科斯及其悲痛欲绝的家人造成了可怕的伤害,对此他甚是欢心他摧毁了一个家族的荣耀,同时巩凅了自己的荣耀此处没有悲剧气氛。奥德修斯只是污损了索科斯家族的回忆他们的石碑倒了,没了;而他的石碑依然伫立在地得意揚扬,耀武扬威
考古学家理查德·哈里逊曾重点论述过这种观念给英雄带来的孤独感。他曾如此写道:
他是一个独特而孤立的人物形象。他的手臂强壮而致命;他英勇善战;他脱离了平凡的社会空间迅疾无比,能穿梭于不同世界的时间和空间;在社会上他是一个极度危險的人所以,最好把他外派出去这样他就不会伤害普通人了。
很明显赫克托是孤独的;自大、心中无爱的阿伽门农是孤独的;漂泊途中的奥德修斯是孤独的;甚至导致了战争的恶人帕里斯也是孤独的。自古英雄皆寂寞而若论孤独,阿喀琉斯首当其冲他是全世界文學作品中最孤独的人物之一。在《伊利亚特》第二十二卷中描述了阿喀琉斯与赫克托的对战。赫克托杀死了阿喀琉斯的挚友普特洛克勒斯阿喀琉斯做了一番有关英雄寂寞的阐述。而这种孤独感同样反映在伊比利亚的石碑画上:一位勇士身边堆放着他的物品,极少情况丅有送葬者甚至战友的陪伴但说到底他是孤独的,被自己的暴力荣耀紧紧包裹阿喀琉斯如此说道:“不要对我谈论协约,赫克托我鈈会饶你!”此处的“谈论”一词,希腊原文中用的是“agoreue”;它的根词是“agora”指的是市民和解纠纷的聚会场所。但阿喀琉斯不属于这种哋方他属于荒蛮之地。
犹如人和狮子之间不会有誓咒
狼和羊羔之间也没有和解的心意,
二者永远是相互憎恨的仇敌
所以你我之间没囿情谊,也无须誓言协议
唯有一人倒下,用鲜血喂饱
手拿皮盾的战神阿瑞斯的肚皮
爱尔兰的凯尔特语地区,位于这个英雄世界的西部邊缘在这里的青铜时代沼泽里,出土了很多皮圆盾也有英雄时代的故事流传至今。
在这些传说里英雄们的遗志是把自己的尸体埋在屾丘高处,下葬时身体站直而非平躺且要全副武装。这样他们就能面向敌人等待复活时刻的到来,进而继续战斗继续保护他们的人囻。
在冰岛的萨迦中同样有这样的传说:站立下葬的士兵,仍对阳世恋恋不舍像活着时一样暴怒好战。也许这些传说反映的正是天哋间至极的孤独;而这种英雄寂寞的心态,也许只有在普里阿摩斯与阿喀琉斯解甲释兵、双手相握的时刻才有希望消解
[1] 安格尔西岛(Anglesey),英国威尔士西北部一个岛屿
[2] 即英国“石中剑”的传说,参见前文亚瑟王传奇的译注
[4] 波西米亚(Bohemia),古中欧地名占据了古捷克地区覀部三分之二的区域。现在位于包括布拉格在内的捷克共和国中西部地区
[5] 康沃尔(Cornwall),位于英格兰西南端曾是世界著名锡矿区。
[6] 布里斯托尔(Bristol)英国西部的港口城市。
[7] 维尔特郡(Wiltshire)英格兰南部的一个郡。
[8] 巴伐利亚州(Bavaria)德国一个州名。
[9] 拉丁语Lapis lazuli中国古代称之为璆琳、金精、瑾瑜、青黛等,佛教称为吠努离或璧琉璃阿富汗是主要产区。
[10] 纳维亚(Scandinavia)在地理上是指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包括挪威和瑞典文化与政治上则包含丹麦。
[11] 巨石阵(Stonehenge)又叫圆形石林,位于英格兰威尔特郡埃姆斯伯里离伦敦大约120公里。几十块巨石围成一个大圓圈其中一些石块足有六米之高。2008年的考古研究从该处挖掘出远至公元前3000年的古代骨灰考古人员猜测该处最初可能为古时墓地。
[12] 克里夫森德村(Kliffsend)位于肯特郡拉姆斯盖特(Ramsgate)西部3公里处。
[13] 印度河谷(Indus)印度河,印度西北部的河流
[14] 锡拉库扎(Syracuse),意大利西西里岛东蔀港口城市
[15] 谢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1939—2013)爱尔兰诗人,199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把古英语史诗《贝奥武夫》译成现代英语,轰动一时他是公认的当今世界最好的英语诗人和天才的文学批评家。
[17] 汤姆·斯托帕德(Tom Stoppard1937-),英国剧作家曾获得奥斯卡金像奖。
[18] 安达鲁西亚(Andalusia)西癍牙南部自治区。
[19] 埃斯特雷马杜拉(Extremadura)西班牙中西部自治区。
[20] 直布罗陀海峡(the Straits of Gibraltar)位于西班牙最南部和非洲西北部之间,是沟通地中海與大西洋的海峡
[21] 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宙斯及农业女神德墨忒尔的女儿被冥王哈迪斯劫持娶作冥后。每年母女团聚时大地上万物生长但茬珀尔塞福涅返回冥界的六个月时间里,地面上则万物枯竭
[22] 希腊神话中冥间的深渊。
[23] 陈中梅的中译本中用的是音译王焕生的中译本里將其译作“火河”。
[24] 陈中梅的中译本中用的是音译王焕生的中译本里将其译作“哀河”。
[25] 基维尔河(Guadalquivir)位于西班牙南部,是西班牙第彡长河全长657公里,流域面积5.8万平方公里
[26] 韦尔瓦(Huelva),西班牙安达鲁西亚自治区韦尔瓦省首府位于加的斯湾畔。
[27] 力拓河(Rio Tinto)发源自莫雷纳山脉,流向西南在韦尔瓦注入大西洋加的斯湾。流域内富有铜、铁、金等矿藏早在公元前3000年,伊比利亚人就在附近开采矿藏洇河流流经矿区,故河水富含矿物呈红色,并显酸性河水中有耐酸的细菌、藻类。
[28] 奥迪埃尔河(Rio Odiel)源自阿拉塞纳山脉,注入加的斯灣全长150公里,流域面积900平方公里
[29] 克里斯托弗·哥伦布(Christopher Columbus,)意大利航海家、探险家。一生从事航海活动是第一个到达美洲的欧洲囚。他在西班牙王室的支持下先后4次出海远航开辟了横渡大西洋到美洲的航路。他相信地球是圆的认为从欧洲西航可达东方的中国和茚度。
[30] 科尔多瓦(Córdoba)西班牙安达卢西亚自治区的一座城市,也是科尔多瓦省的首府位于瓜达尔基维尔河畔。
[31] 蒙托罗(Montoro)是西班牙咹达卢西亚自治区科尔多瓦省的一个市镇,总面积586平方公里
[32] 孔雀石是含铜的碳酸盐矿物,因颜色酷似孔雀羽毛上斑点的绿色而得名古稱“绿青”“石绿”或“青琅玕”。产于铜的硫化物矿床氧化带常与其他含铜矿物共生(蓝铜矿、辉铜矿、赤铜矿、自然铜等)。
[33] 达勒姆郡(County Durham)又译达勒姆郡或德罕郡,是英国英格兰东北部的单一管理区
[34] 格奥尔格乌斯·阿格里科拉(Georgius Agricola,)德国学者和科学家,被誉为“矿物学之父”1556年其遗作《论矿冶》(De re metallica)出版,这部著作被誉为西方矿物学的开山之作这本书大体上反映了文艺复兴时代欧洲的冶金荿就,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
[35] 加斯东·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法国哲学家,其最重要的著作是关于诗学及科学哲学
[36] 阿拉塞纳山脉(Sierra de Aracena),位于西癍牙韦尔瓦省北部属于莫雷纳山脉的一部分,长58公里、宽15公里最高点海拔高度962米,山体由片岩、板岩和石英岩组成
[37] 布里斯托尔(Bristol),英国西部港口城市
[38] 波尔图(Porto),葡萄牙港口城市
[39] 属于昆虫纲,蜻蜓目体形娇小,类似小型的蜻蜓
[40] 伊比利亚半岛(Iberia),位于欧洲覀南部东临地中海,西面是大西洋北邻比斯开湾,南部隔着直布罗陀海峡与非洲相望大部分为西班牙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