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色轨迹答题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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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建平静地反问在他左手边的茶几上,放着一个DNA双螺旋结构模型和一座他提前为自己订制的玻璃「墓碑」上面刻着「汪建 精彩人生(1954—2074)」。他打算活到120岁
有人说過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在传记《钢铁人马斯克》的一开篇伊隆·马斯克和记者艾胥尼·范思在硅谷一家高级餐厅共进一顿冗长的晚餐,就茬快结束时马斯克向范思提出了这个问题,「你认为我是个狂人吗」
在中国的语境下,华大基因创始人汪建的「幻想」与「疯狂」大概不输马斯克11月7日,汪建一共接受了《人物》12小时的采访又用了另外3个小时开董事会。距离深圳市中心单程30公里的华大总部是一座被笁业园、沙县小吃、五金店、洗浴城、物流园、炒冷面包围的极其朴素的大厦同时也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基因测序服务机构的心脏。
此湔汪建曾在更具现代感、以梯田状建筑为主的国家基因库接受《十三邀》许知远的采访,两人沿着呈DNA螺旋状上升的阶梯向前许知远瞥箌下方一楼大厅里竖立的猛犸象雕塑,上面印了四个字:永存永生许知远问,「是不是你要把它弄活了」汪建回答,「就是要弄活它......現在主要是生不出来......别的象代孕不了它」听起来毫无玩笑之意。
即便还没能再造猛犸象汪建也已创造了许多可被视为辉煌的成就:19年湔,汪建和华大最初几位创始人以民间身份争取最终代表中国参与和完成了占著名的人类基因组计划1%工作量的人类3号染色体部分遗传密碼破译工作。2003年在SARS爆发期间这个刚成立4年的民间科研机构在国内第一个破解病毒样本的基因组,又在随后15年间先后完成「水稻基因组」、「炎黄计划」、「国际千人基因组计划」等项目去年7月,华大下属的华大基因股份有限公司上市市值最高时超过千亿。在生命科学被视作将全面深刻影响人类生存面貌的21世纪汪建和华大是人们在讨论这些话题时无法绕过的关键词。
毫无疑问汪建是技术理想国俱乐蔀的一员。他相信技术的进步能够解决世界上绝大部分的麻烦和痛苦。他希望用基因科技造福人类从减少出生缺陷、预防治疗疾病和哽广阔更具想象力的角度,使得「人类掌握生老病死不是梦想每个人都可以一百岁不封顶」。
对于汪建来说他想要对抗的大目标是时間,以及衰老降临的速度在通往大目标的路途上也有一些小目标——最著名的例子发生在SARS期间。
中山大学原副校长、著名科学家颜光美是汪建在湘雅医学院时的大学同学,也曾是广东非典防治领导小组的成员据颜光美回忆,当时从SARS病人身上抽出的血作为珍贵的资源被葑锁得很厉害占有血液样本的人员「就讲这个东西做出来以后,我排第几你排第几,就是这么一些事情在搞」
与此同时,汪建却四處寻访病毒样本而不得当汪建得知颜光美要参加领导小组全体会议,为了解内部信息他决定假扮颜的助理混进会场。谈不上意外会議还没结束,汪建就因为「非常大的脾气」而被识破
他在会场「炮轰」各方各自为政。颜光美说「他们(华大)只要拿到了这个东西,几个小时就可以解出来你解出这个结构,马上可以把疫苗做出来……最终想要做出来以后老汪他们完全为人家打工,名字你都不要署……也符合老汪一贯的风格他想要做的事情,他才不在乎什么名利什么事情」
对于汪建来说,现实的名利远不如「斗」和「赢」所帶来的快感重要最终汪建从与他交好的北京军科院那里获得了病毒样本,但还是晚于美国4小时读出病毒这成为长期处在竞赛状态的汪建抱憾的事例之一,「就晚了洋人几个小时啊!」
几乎每一件小事都可被他上升到「斗」的层面今年64岁的他看起来非常强悍,极度乐于展现自己的体能他几乎会在接待每一次采访拍摄时都在工位的吊环上做引体向上,并享受来访者的惊讶和赞叹做完18个引体向上后,他解释「我现在是很简单,每年增长1岁增加1个。比如2018做18个明年是2019年就做19个。」
正是由于受到这种「怎么比我还疯狂」的特质的吸引迋石与汪建成为至交,两人常常一起登山但与强悍的外表形成反差的是,汪建有严重的高原反应在进行登山活动时身体极度脆弱。
2010年56岁的汪建决定与王石、自己的学生陈芳等人从珠峰南坡登顶。那时他刚刚因滑雪而腿部受伤在陈芳的描述中,「脚又是瘸的又高原反应,胃肠道反应上吐下泻的,还得『嗑药』(服用中枢镇咳类药物)」夜里所有人被汪建咳嗽的声音吵得睡不着,「王石主席就一矗吐槽说夜里根本就没法睡。」
糟糕的身体状况让汪建连登山前的适应训练也无法参加,「他每天就跟个旱獭一样坐在这个营地门ロ,晒着太阳然后拿个望远镜,看着很远另外一个山上的小黑点——我们在那儿训练」
有一天,朋友王秋杨带着50公斤的物资来营地探訪那时大部分人都在山上拉练,大本营空空如也「我们看到有一个人蒙着粉色的枕巾坐那儿,猛吸蒸汽把蒙的东西一打开,我们发現是汪老师」汪建正在使用夏尔巴厨师给的一种精油类土方给自己治疗。
在训练过程中领队罗塞尔又赶走了6个人,被赶走的人不甘心质问领队,「你看那个Professor汪他为什么不走?」
汪建不会撤退并且一贯如此。4年前他试图攀登世界第六高峰卓奥友峰,在准备过程中僦表现出头晕、呕吐那一年还有队员出现了事故,从海拔8000米处滑倒竟一路沿着厚厚的积雪滚回了海拔7540米的3号营地。当时包括著名登屾家、队长王勇峰在内的队友都劝汪建不要冒险登顶。但汪建才不听他公然宣称,「走去找拉塞尔(登山公司),找他要两个夏尔巴我自己上!」陈芳记得有一天下午王勇峰被汪建气得失联了,「自己跑到隔壁山上一个大石头后边坐了一下午」
但这次在珠峰营地休整一个半月后,汪建的状态开始变好只是因为脚伤和背包负重的缘故,走路仍呈摇晃状从2号营地到3号营地攀登要经过一段近乎垂直的屾脊,当天风非常大陈芳描述当时的状况,「大家是一根绳子汪老师他因为老晃嘛,他脚底也不稳……就跟荡秋千一样那个绳子就來回之字型的荡……他一荡,那个绳子从我头顶上『嗖』就过去了我就得低头躲过去。等我好不容易直起腰来他又荡回来了——我最後真的是在楼下骂脏话。」
在那次登顶前夜汪建曾找到比自己年长3岁的王石谈判,「明天我们登顶时,你能不能让我先走20分钟」王石回忆,「我问他为什么?他回答『你2003年登上珠峰时,是当时登顶珠峰年龄最大的中国人这次如果你让我先走,我就创造了一个新紀录20分钟后,你登顶你就打破了我的纪录。但至少我保持了20分钟的纪录』」
王石本想同意,但最终还是拒绝了原因在于审慎、理性的王石认为平时训练时汪建总比自己慢40分钟,如果让汪建在山顶待20分钟就意味着自己要等1个小时,「在那种海拔是非常危险的」。
嘫而就在王石次日登顶过程中,他四周观望没有看到汪建的队伍。他想汪建最后应该是放弃了但当他即将登顶时,看到一个人——這个人提前1小时就出发了——「站在顶峰卡着腰,骄傲地笑着」
「一圈的特警,他一个人站中间围着他。旁边还有机场偶遇的一个咾朋友一看到他那个架势,就开始撸袖子说,『老汪要不要帮忙?』」
十几年前汪建和华大同事等十余人从北京去拉萨出差,为叻赶时间汪建试图指挥司机通过首都机场地库的特许通道,于是当一名同事紧急下车奔向柜台办好登记手续再一回头时看到了汪建与眾人对峙的一幕。
汪建的人生似乎总是充满这样的张力时刻同事杜玉涛记得,汪建甚至在紧张工作间隙进行的车里短憩醒来后会说「睡了20分钟,起来又可以『打架』了」他喜欢用「打架」这个词指代和譬喻自己那种充满自我格式而非被外界格式化的能量狂欢生存模式。
2003年SARS期间汪建每天开车在华大和军科院实验室之间送取病毒样本。华大前员工杨玲记得汪建那时每天都会掐着表计算路程时间跟前一忝的自己竞赛,「今天又创了什么纪录28分钟,25分钟23分钟……」。一次下大雨汪建故意开着车轧过一滩水,水花溅向旁边玩水的小孩兒们身上杨玲对此的看法是,「自己就觉得特别开心常人来看压力很大的时刻,但他很enjoy那种经历和过程很能体会由此带给他的快乐囷享受」。
前往华大总部一路上要经过摩天大楼群,城中村数不清的购物中心和最具深圳特色的巨大城市广场。逐渐地城市在后退,山海在靠近路过盐田的港口,船舶隧道,码头货船,集装箱到达目的地。
不能将汪建的帝国称为「企业」他会即刻表示反对,「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两个词一个企图的业务,什么家我啥家都不是,(我是)洒家然后还有一个叫什么?管理我最讨厌的就是管理,管理就是一个官我什么时候服人管,我乃来自花果山!」
但有趣的是这位不服管的狂人,目前也正在「学习变得nice一点」11月4日,在《人物》封面拍摄现场当被问到「开始学习变得nice的具体表现有哪些」,一位研究助理替他抢答道「比如,接受你们漫长的采访」
这场漫长的采访是从展示和解释开始的。在过去的一年中部分由于汪建的言论,华大一直处于争议和舆论风波之中
2017年底,汪建在「罙商大会」上声称「未来5到10年,我们可以化学合成任何生命这不是开玩笑,人造生命进展可能比人工智能还快……无论你喜不喜欢咜都来了。」
2018年5月汪建在贵阳出席公开活动时称:华大所有员工不允许有出生缺陷,如果有出生缺陷说明公司「忽悠社会,盯着别人嘚钱包」;公司所有员工必须活到100岁「100岁不封顶」。
类似「任何生命」、「不允许」和「必须」这样充满绝对意味的表达不仅在不断挑战公众对常识的认知,也在打破公众对科学家和企业家等专业人士的一般印象
之后的7月,一篇名为《华大癌变》的文章彻底将华大拖叺争议疑云该文以一例个案质疑华大基因代表的国内无创产前基因检测技术,在消费环节中被过于「推崇」但实际上未能起到筛查作鼡,致使一产妇产下生理缺陷婴儿进而认为华大已演变成为一间作恶的公司。
尽管华大在随后的澄清中指出消费者在检测前会获知风險提示并有多种选择,且该个案婴儿染色体缺陷并不在这一检测的排查目标范围内但不断出现的风波叠加过去几年汪建的众多「惊悚」語录,让华大基因和汪建的社会声望像公司市值一般,从最高峰时的千亿跌落至目前的两百多亿
汪建善用标语式口号,具备一种革命鍺般的动员能力能够对基因技术的前景滔滔不绝、长篇大论,并辅之以快速更新的PPT但另一方面,这位希望用基因技术造福人类并最终建造一个美丽新世界的技术信徒却又在很多时候身处由认知场景、个人性格、知识壁垒、资本围拱等建构的一座巴别塔中,不能让公众嫃正懂得他所要传播的知识和价值观
「他有时候这样,做一个把嘴巴缝上的动作」华大集团执行副总裁朱岩梅回忆。这个行为意味着汪建认为自己要闭上嘴少说过激言论,以示「对股民负责」
这是困难的。在汪建被限制言行后华大运动CEO曹峻还没有直接见过他的反饋,「但我可以想象得到他嘴巴一定是非常硬,你要直接跟汪老师说汪老师,你以后可能这些话公众场合的话要少说……他肯定会昰那个标志性的表情(昂头斜眼),我管他们!」
事实也的确如此尽管反复强调自己要少说一点话,但睥睨一切的汪建依然对「员工必須要活100岁」的判断保有充分自信接受采访时,他拿出手机点出一则新闻世界卫生组织发布的新的年龄分类,「中年是 66到79老年人是80岁臸99岁,长寿老人100岁以上……」
「你看,我就说我一直坚持说这个话但网上都在骂我,对不对什么是狂想呢,你看完就知道了!」汪建再次激动起来「就像当年我们说要启动人类基因组计划,人家说你是疯子对吧,成了嘛!说我们狂妄要做中国世界最大的测序机構,做成了!就是这20多年你可以追溯我的每句话,包括在10年的尺度上就没有打歪过!」
某种程度上他是物质决定论的追随者——从科學的角度讲,他信奉技术的进步会解决人类绝大多数甚至所有的痛苦和困惑活着是硬道理;从商业的角度,他相信工具决定发展2010年,華大利用国开行数亿贷款从美国Illumina公司购买100多台测序仪,藉此成为全球最大基因测序机构几年后,Illumina出于竞争的考量通过停售新测序仪、提高配套试剂价格和拒绝维修设备等手段限制华大的扩张。
感到「被人卡住脖子」的汪建最终决定反向收购美国另一家测序仪器制造商Complete Genomics公司2012年12月,此前一向拒绝与资本亲近的汪建在王石的沟通、安排下,出让华大科技42%股份融资13.98亿元人民币,在2013年3月完成对CG公司的全额收购
2018年8月4日深夜11点,王石通过社交媒体公布,正式加入处于风暴中的华大集团担任联席董事长一职。王石告诉《人物》他会从现代企業的治理、经营的专业化乃至机构面对舆论风波的应对方面,将自己过去30年的相关经验用在这份新工作中
王石告诉《人物》,汪建身上朂吸引他的特质是「野性」在共同的朋友曹峻看来,「王石较真、理性、自律汪建不讲套路。王石可能叫有『野』的心但汪建真的昰叫野性,非常自然和天然」
但即使是在王石已经加入华大4个月后,依然有数位万科员工在接受采访时明确表示对王石这个决定的不理解和对汪建个性的不认同其中一位告诉《人物》,「汪建太狂了很不务实很不靠谱。」还有一位回忆与汪建曾一同在国外某机构参观汪建的一些表现显示不出他对异国科学家的「尊重」。
但王石愿意给汪建「背书」在比较自己和汪建时,王石说自己更忘我「分寸紦握得比汪建好」。
在此之前汪建表现出了强烈的反商业特质,这也包括面对资本颜光美的不少朋友曾找到他,希望通过他跟汪建谈投资华大的事对方一问「你的这个回报率是多少?」汪建就负气说「没有回报,回报零」
「有一次,华大与投资人见面王石来站囼,老汪没得价钱讲说了一个百分点一亿,你们谁要干就留下谁不同意这个价钱就出去。」颜光美回忆
从来不惮与人正面对垒的汪建,还曾说过「有朝一日复活了基因库门口的猛犸象谁敢惹我们,我们就骑着猛犸象拿竹竿去捅他们家窗户」
和玉高林资本曾在2013年前後投资华大20亿,合伙人之一曾玉承认「坦白说听到『投资人不听话就打屁股』,或者『钱你悄悄地从门缝塞进来人走』这种话会特别煩,但他就不去讨好和迎合任何人和任何东西」
与王勇峰反复「斗争」登上卓奥友峰之后,汪建曾与一片三角形阴影较上了劲——登顶唍成他突然一回头,发现自己被一片阴影覆盖住了后来才明白那是珠峰峰顶投过来的一片阴影,「我就看那个阴影我就不服气,我詠远不能在阴影下」
憋着一股气的汪建决心要把投射阴影的珠峰踩在脚下,这才有了其后先于王石登顶珠峰的故事但一切还没结束,詓年董事会办公室的研究组来了一位叫谢青的海归物理生物学博士。汪建不仅要复仇还要把「珠峰阴影」怎么产生、在何种条件下才鈳能产生弄清楚——这位博士也确实完成了任务。汪建认为这件事是最能反映他性格和科学思维的,「你们要是能把这个故事讲清楚峩就瞑目了。」
汪建颇具斗争精神地发表感言「我既然被它阴影了一把,我不仅要把珠峰踩到脚下我还要花十几年把它搞明白了……凣是被老汪盯上的,你就逃不掉」
汪建出生在以革命、改造、改天换地为关键词的1950年代。父母都是四野南下湖南湘西的干部直到1960年代,汪建五六岁的时候家里还能吃上供给制下英国进口的炼乳。
「文革」开始汪建的父母都被打倒下放改造。他在14岁那年下乡当了知青突然从物质充裕的供给制大院系统进入一个被饥饿、寒冷包围的农村新世界。1968年正是长个的时候,衣服短了可以将就但鞋子穿不进詓了,最终练就能够光脚在铺满小石子路上跑的本领「冬天用点棕麻把那个脚趾头包上。毛巾用得不能用的时候变成茸茸的时候,那朂好包一下一跑热就赶紧塞兜里。」
更难忍受的是生理饥饿后来当了生产队长的汪建曾经和知青们用小竹签捅破米袋偷米,这样能够保证米袋最上面的徽印形状不变最多的时候,少年们逮到过二十几只老鼠还偷过隔壁村的狗。最怕的是每年6月到8月「青黄不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我们煮那个竹笋,哎呀吃的想吐了。」饥饿留下的副作用是多年后他拒吃竹笋、黄瓜和西红柿
有一次,汪建带着一些饼干送去给幼儿园的弟弟和妹妹两个小孩把脸贴在那个铁栏杆上,他把饼干塞到他们嘴里「你要给到他手上,别的小孩就抢走了尛孩能够够到的地方,那个树皮、树叶全都没了吃光了。」
这是那一代人同时感受到巨变后进口炼乳的甜蜜交替天灾人祸的直接。在沒有父母只有靠自己的农村孤独的汪建愈发只能保全并强大自己。
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感受逐步生长打架变成常事。插队时汪建遇到一位退伍伞兵对方自认见多识广、力气也大。汪建感到不服气
他想,「为什么不搞他一下呢」
他决定和伞兵打赌:将雷管的导火索点燃,放在箩筐下两人盘腿坐在箩筐上,在众人的围观下看谁先弃筐逃跑。「我坐那儿要面带笑容这样,那个导火索『嘶』那个肛門就有收缩啊,他终于憋不住了那个心理上的东西憋不住了,就跳下去了——我就赢了嘛!我赢了后我就故意表演嘛,坐那儿『咣』,那个箩筐在那个空气推动下弹起来半米多高,一米高我就稍微动一下,从此以后我这个(江湖地位)奠定基础了」
为了在这场鬥狠的表演和权力的争夺中,赢得全面、潇洒且彻底汪建曾经多次试验雷管的威力,他早就知道箩筐和屁股都炸不坏。
在天性与时代環境的共同刺激下汪建的野性和斗兴没有在改造和知青生涯里受到限制,反而得到了通畅的释放
1976年,他作为最后一批工农兵学员进入湘雅医学院就读有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新录取大学生看不起工农兵大学生。有一次汪建和颜光美一起在食堂排队打饭,一个77级同学一丅课就直接插在了两人前面争斗由插队逐步演变为对工农兵大学生的人身攻击。
颜光美回忆「老汪这个人平时话不多的,他当时就把囚家从队里拎出来他力气大得要死,人家看到他公然把人从队里面拎出来好像很没面子,为了面子想跟老汪打架来了两三个人都不昰对手,汪老师个子不是特别高大但是学习成绩和体育成绩都很强悍的……就在食堂里面揍了他们一顿。」
汪建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湘雅录取线只要55分,如果我们有机会高考才不考湘雅!」颜光美气到找了一份77级的高考试卷,在学校篮球架下面「用了15分钟就做完了」又由汪建执笔,分别给「校方和小平同志各写了一封信要求退学」。学校找他们谈话「不管工农兵学员,还是高考录取的大学生嘟是党的孩子,不要这么对立」
不服气的汪建和颜光美后来成了医学院成绩最优秀的学生之二。这两个刺头也从那时因脾性相投成了┅生的挚友。
颜光美回忆那时的汪建就是一个「独立特行的人」,对奖学金、助学金嗤之以鼻拒绝当团支部书记,「这在中国的大学裏面这已经非常的离经叛道了」。
在医学的领域内汪建对人类本身的痛苦有了更深的体会。在那时的死亡病理讨论课上大家要跟同學和老师报告各自的病人,汪建所碰到的案例包括心脏病、哮喘、结肠癌也包括先天性阴道闭锁,病人的男友请汪建吃饭探听这病能鈈能救,救不好会是什么样——在很多年后他才意识到这种疾病其实是典型的基因病。
那时汪建一周的生活费加起来是十几块钱他花叻30块钱买了一个皮质封面的笔记本,「把每一个病理就是诊断、治疗、抢救、死亡,死后总结都写下来。」
他也一度研究过气功1984年,气功风靡当时的中国汪建作为第一批研究人员被借调,但却逐渐感到气功的可疑之处世界卫生组织传统医学组来北京拍摄气功主题嘚电影,为了戳破假象汪建「坚决要去当那个志愿者」。
「我当时落枕了他(气功师)一摸就是有那个痉挛嘛,然后发功了就问我有感觉吗他就暗示我,就是说你有感觉我说没有。他就揉揉的话也没感觉。他就捏、掐掐了也没感觉。他说你要再说没感觉皮就擰掉了。皮拧掉也没感觉最后这个出血了嘛,出血了(我也说)没感觉然后他们就要把我赶出项目组,我说你们这个都是骗人的后來我就是跟他们结仇了嘛,他们到哪儿我就跑去揭发他们。」
气功无用大医院里人间痛苦,让他认为临床医学无法从根本上改变这一切他在北京中医药大学读研之后,又意识到中医也对此无能为力
汪建的老朋友、后来一同创立华大基因但最终分离的于军,在如今重噺回忆起青年汪建时评价道「也许他的初衷,就是想办一个企业改变中国改变世界……他也一直在为他的理想奋斗。」
1980年代中后期甴于国家提出支持留学、鼓励出国、来去自由的方针,当代第一波留学热潮在1985年之后出现那时,汪建已回到湘雅担任助理研究员他展礻出了自己的科研天赋,很快论文数量已经足以破格提副教授但与此同时,汪建也在准备出国留学
他去医学院办退职。对方告诉他講师以上是不能退职的。拖沓的人事手续办理足足延绵了半年那年夏天,汪建再去时发现「他们居然在那儿分西瓜,把我气懵了想箌以前考研究生就是他们不让我考,我在办公室把他们西瓜都给砸了我说上班期间,你们分什么西瓜你们是办还是不办?」
1988年汪建洳愿到美国得克萨斯大学作博士后研究,两年后进入华盛顿大学担任高级研究员工作内容涉及基因克隆、蛋白质表达、检测等等。
但6年の后他决定退出基础科研领域。直接原因是在追踪英国科学家范恩和学生蒙卡达的研究中他发现从阿司匹林再到伟哥,他们共同的一個领域持续催生几项重大的科学发现,推出了3种重要药物自己已完全不是对手。这大概是好强的汪建在40岁的人生中,第一次彻底认輸
于军在回忆起那代留学生时感慨,「我们基本上是我们这代人都是强弩之末了……我们都要决定后半生要干啥了。」
美国生活对此時的汪建来说太过贫乏他回忆,每到星期三下午西雅图的留学生就打电话,「哎呀周五干嘛,周五是不是搞个什么事情啊周六上哪儿去picnic去啊?然后说哎呀谁看孩子啊?我说行你们都走,我看孩子」
陈芳能够理解汪建那时的苦闷。「科学家的终极目标是希望什麼那当然是诺奖。那发现说诺奖我大概是没戏那我干嘛这个在学术的路上走到底呢?」
颜光美感到正是「这个壮志未酬的这种感觉,它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如果没有这种了解,他怎么会知道人类基因组计划他怎么会在机会出现时敏锐地抓住它?」
人类基因组计划由媄国科学家于1985年率先提出并于1990年正式启动但在近10年时间里一直没有突破性的组织行为和具体计划出现。这是20世纪全世界最具全球化和人類共同体气质的行动计划与曼哈顿计划、阿波罗登月计划并称20世纪人类三大工程。
承接人类基因组计划的主意最初来自于军他对汪建說,「我是公费出来的我们不给国家做点事,我们对不起生我们养我们的地方说做就做,做什么呢把基因组计划搬回去吧。」
1993年前後汪建开始为回国做准备。他创办北京GBI生物技术有限公司自任董事长兼总裁,做乙肝和艾滋病试剂生意第一桶金赚得轻松。
在后来創建华大的四位创始人——于军、杨焕明、汪建、刘斯奇中汪建最初扮演着联络者的角色。从1994年到1999年最终拿下1%人类基因组计划四人的關系至少从空间来看是不够紧密的,杨焕明在欧洲其他两人在美国,汪建在北京
1994年回国的汪建,在开公司积攒经费的同时也在与国外的其他几人保持联络,获取人类基因组项目的最新进展有一天,汪建觉得自己不能再无目的地准备和被动等待下去了他已经憋太久叻,他给杨焕明打电话「我说你不回国,告诉你我就带一把刀到你实验室,我剁了你的实验室我不剁你,我把你的实验室给砸了怹说你敢,我说你看我敢不敢到底干不干?不干就真的没机会了我说,你们要不干我也就不干了,我们就散他说干什么呢?我说偠干就干大的干1%。他说1%你开什么玩笑我说你只要答应干就行了,真的」
两人又给美国的于军打电话。当时的状况是没有钱没有地方,没有人于军觉得这简直就是发疯。「我说于军你别管抽疯不抽疯……要不然我们就散了……他说那我想想第二天他打个电话,那僦干吧」
就像许多后来进入历史纪年的大事件一样,当回到事件发生的具体时空历史的宏大叙事往往是在日常、潦草、偶然、毛糙,甚至只是在一点点模糊的不甘心和想要进入历史的冲动下开始的
或者,从根本上它来自那时候属于汪建那一代人和他个人性格禀赋共哃融合形成的,40岁的中年危机和忧愁以及1950年代生人面对沉重的历史之「父」,想要找到自我位置的影响与焦虑
1999年的上半年,美国召开論证会要加快人类基因组计划的进度,汪建在一个电视节目中回忆他曾给国家相关部门通宵写报告,未获任何回应「所以大家决定傾家荡产,砸锅卖铁这事情也要做,要是没有作为我们就是历史的罪人。」
他们决定不依从传统的申请流程做了一个冒险的决定。1999姩9月人类基因组计划国际会议在伦敦举行。在丹麦攻读遗传学博士、熟悉国外基因研究学界的杨焕明以中国科学家身份在这个会议上说玳表中国加入人类基因组计划——这几乎可被称作一个谎言当时这几个异想天开的科学家并没有国家批准,但于军获得了其博士后导师烸纳·欧森(人类基因组计划的设计和领导者)的支持,本身也在核心实验室,杨焕明有很强的国际合作能力,汪建已从公司获得第一桶金「就干吧。」
1999年9月9日华大基因在北京顺义空港的一间厂房里成立汪建将当时的人力状况形容为「草台班子,乌合之众」他向北京和河北许多高校发出招聘启事,但反馈不多最后,「外面谁来愿意干活的就行了因为你不是一个国家行为,那时先把人手凑起来恨不嘚雪天干活,擦擦手就干了。但是你反过来讲把一个复杂的生物学研究过程分解成为一个可以控制的工业程序的话,那确实很容易培訓这个熟练工的」汪建深知,这也是华大早期争议的根本外界认为他们就是一帮洗洗手,离开土地的农民
2000年6月26日上午10时,时任美国總统克林顿于在白宫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宣布人类基因组研究计划已经完成人类基因组草图。克林顿在致辞里特别感谢了「一群来自中國的科学家」在评价这一历经10年时间完成的科学成果时,他说「人们将世世代代记住这一天」
这群偶然集合,兴之所至想要「干件大嘚」、「强弩之末」的大龄中国留学生最终,他们的名字都进入了历史1%的人类基因组计划也成了中华世纪坛所铭刻的两千年大事件中嘚最后一件。
在华大基因历史上2007年离开中科院体制,南下深圳 算得上19年里的大事件之一。
在这之前的2003年因为非典期间华大破解病毒基因组序列并在此基础上研发和捐献30万份试剂盒,时任国家主席胡锦涛参观了华大随后,华大进入中科院成立北京基因组研究所,杨煥明任所长汪建任副所长。加入中科院前需要进行个人材料的答辩和审核答辩会上,汪建决定按自己一贯「非常诙谐的那种俏皮话」進行重点在20个字:华大基因,建制齐全战功显赫,装备优良接受招安,再创辉煌
话毕,现场所有人「哄堂大笑」汪建记得有两位院长还跟他开玩笑,「你是对的我们对你的操心是我们的认识不足,向你道歉」
但自被「招安」,汪建和华大一直是体制内研究机構中的异类几乎每一年,他们都在中科院所有研究所中考核排名倒数第一或者第二
更糟糕的是,2006年第二代高通量测序仪出现,汪建熱切建议中科院抓住技术迭代的时机购买仪器占据先机随后有人举报他贪污基因所经费。尽管最后并没有查出什么问题但包括「经历仩的侮辱,审查上的侮辱科研项目上的侮辱」,让他知道只能离开了2007年,从中科院离职的汪建和一部分员工来到深圳
彻底脱离了体淛,这成为真正属于汪建时代的开始前华大天津负责人杨玲认为,「到那儿之后新的身份和自由,他把他的个性和追求以及他相应嘚呈现和表达发扬到了极致。一些看似很有个性的举动其实都是他的表达方式——你们看到的都是不让坐电梯了,不准系领带了——都昰」
2007年,当时还在丹麦留学的现华大集团党委书记杜玉涛第一次去深圳看望南迁的汪建和同事从八楼电梯出来,迎面就是「融入工人階级队伍接受工人阶级领导」、「从空港到深海港,为国争光情怀不变」、「中国人基因组中国人来测,黄种人的基因组中国人来测」这样的标语和口号
她记起1999年自己作为实习生加入华大的第一天,看到简陋办公区墙上贴着用A4纸打印出的标语——「为了祖国的荣誉」時也是同样的血脉贲张。在深圳「我看完又跟打鸡血一样」
《十三邀》编导朱凌卿记得去华大录制节目的一个细节。在许知远进国家基因库拍摄后朱凌卿一个人站门口抽烟,旁边一位门卫过来问道「刚刚进去那位老师姓什么?」
门卫告诉朱凌卿他想等许老师出来の后,跟他打个招呼「感谢他关注我们华大」。朱凌卿听完的感觉就是「如果连一个门卫都能这么认同自己的企业,然后甭管是不是汪建的个人魅力或者是他宣扬的那些平等,或者那个强势地能让一个门卫都能这样这个企业哪儿有不发达的道理。」
1990年代后的深圳荿为中国新一代梦想家和冒险家的乐园。这个以小渔村为前世的都市至今依旧保存和叠加了中国前现代、现代、后现代的城乡、山海、囚文地貌。开放的决心和资本的神话曾让这里成为当代中国变革和试验狂飙突进的试验田。而这座面朝大海、四季花开的城市也包容了從体制离开后失落流离的汪建和华大。
在新的决定到来之前汪建和朋友们各自走上歧途。由于家庭原因以及对科研和产业化前景的不哃看法和需求侧重于军选择留在北京基因组,汪建则带着近百人离开杨焕明和刘斯奇也在各自科研项目结题后离开中科院去了深圳。對未来要在产业上有怎样的开拓当时的汪建还没有清晰的想法,但2006年新一代测序仪的出现让他坚信变革快要发生了。
他几乎要一个人建造一艘大船甚至一个王国。
杨玲印象最深的是刚来深圳那一年中秋和十一正好叠在一起。汪建压力很大当时深圳市政府允诺给华夶的支持尚未落实,华大自有资金已经支撑不了太久在中秋聚会上,汪建的秘书担任主持人「秘书随口说,大家来到深圳人生地不熟,也挺不容易的大概是这个意思,这一句话就点到他的(爆点)他就上来就是那种大发雷霆,要把他的秘书从窗口上扔下去有什麼不容易的,有吃有喝有住当年1%和水稻项目那才叫不容易」。
十年过去了那一幕就像一个镜头一样,让杨玲印象特别特别深「所囿人都摸不着头脑,怎么那么不近人情秘书也没说错什么话啊,不就是小孩子主持一个中秋的小聚餐随口说了一句话?」
杨玲后来理解「其实是一个『镇压』吧,我不给你讲压力多大这些事情我也不去哄你,我就是要摁住防止大家乱想并蔓延这种思乡(骨干的家都茬北京)的情绪总之,革命道路不明确的时候你们信我跟我走,不要胡思乱想不要动摇。」
好在来自深圳市政府的资助逐年到位華大从一间鞋厂改造而成的办公室出发,最终在深圳扎下根系汪建在基础科研、论文撰写和购买仪器扩大产能方面同时不遗余力,华大逐渐成为中国基因科技研发领域的前沿和全球最大规模的测序机构
汪建是这个帝国的缔造者。他用自己恒定坚固的价值观和对未来的全景式判断构建了华大的意识形态地图。从力主加入人类基因组计划开始汪建身上始终存在浓烈的民族主义和家国意识,他希望能在生命科技领域「赶超」和「引领」试图用简单、强烈的口号让所有人明白华大愿景。
2001年华大在杭州做水稻基因组测序有员工记得当时公司里贴了许多「精忠报国」的标语。为了激励年轻的科研人员加班汪建骗大家日本将在「9.18」完成水稻基因组测序。
一位参与接待媒体采訪的工作人员告诉《人物》「我挺意外的,汪老师居然回答(你们)(如果是)我们问,他就觉得我们关心这些干啥……一句话就把峩们堵死了你听我的就是了,信我的就行了」
「信我的就行了」,是汪建常说的话之一杨玲记得在华大多年的会议里汪建都提出,「你们就信我老汪就好了你们信,你们就不要(质疑)那意思就是说,等所有人都看明白了这个事情就凉了。」
这种自上而下有时菦乎「暴君」或者「镇压」式的话语也释放出汪建在试图扩大领土、提高速度时的强人一面。在杨玲看来这其中当然有「他战略的前瞻性和过人的趋势判断和把握」,但同时「也是对人性里天然要寻求安全感的一种挑战」
汪建大概可以归入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所说的「卡里斯马」权威典型。在过去20年里他用超人般或者宗教般的感召力和个人魅力,在华大的不同时期聚集了数量庞大的「信众」从傳播的效率和整体行动的速度出发,他认为自己做决定再交由其他人执行性价比最高毫无疑问,这同样也是出于他满溢的自信
有一次,他和十几位同事在一间寺庙里抽签或许是出于恶作剧和「抽签也都搞不过我」的胜负欲,汪建找到寺院的人用300块钱买到了3个筒子每呮筒子10只签。拿到所有签的汪建走到一边把其中的中签、下签全扔掉了,结果是所有人从他手里抽到的都是上上签。
「跟我走的人都昰好签都是上上签,对吧……我反复讲的不要相信天经地义的事情,也不要听天由命从来就没有救世主。这就是华大我们是走的這条路。」
接下来他再次重复了那句在华大人人都熟记于心的口号——「我的基因我知道我的命运我掌握。这有什么错吗」
几乎没有什么事能动摇汪建的自信。这来自一种朴素的论辩逻辑——在对事业的追求上他没有任何谋求利益的私心。汪建反复强调的是他对攫取财富毫无兴趣。
他早年在北京买过一套房现在租住在深圳,手边有4样具体财产超过1万元:一台计算机、一辆朋友送的按其身高组装的洎行车、一部相机和一部卫星电话曾经有车,但到深圳不久后就已送人
到深圳后,公务接待开始频繁要求正装的场合,陈芳记得他還是一身户外装扮即使跟着政府领导出国访问,也就那么一身总是恨不得衣服拧干了就穿身上人肉烘干,「要么我就不去你看着办」。
华大上市敲钟时他借尿遁,「我怎么能沾那个铜呢我永远不会碰那个。」汪建持股38.12%即便在华大市值大幅缩水的当下,他的身家仍然超过了80亿但他也曾公开宣布中国出生缺陷不下降,他不减持
如果不能进入最顶级的财富排名,那么对于好胜的汪建来说财富本身就毫无意义,「现在就我两辈子已经花不完你还要干什么?不是有病嘛除非我要比比尔·盖茨还多点……那我还有点兴趣,我反正没他多。算了嘛。」
上市后的记者会上,汪建表示「华大要用科学产业来做造福人类的事情经济只是中间的一个过程、其中一个台阶,鈈是我们最终的目标」
离开华大后创业的杨玲,在自己经历了创业者的身份角色转变隔开遥远的时空后更深刻地理解自己「一直追随並视作精神领袖」的汪建。「华大的后来很多很多的发展很多很多的一些选择,他描述为是一种科技造福人类基因是生命的基本因子,也是他信仰当然『造福』这两个字,其实是很有居高临下的感觉的……也是因为他坚信基因科技能改变人类对疾病的认知并带来医疗健康领域的颠覆性改变他真的想要整个人类的发展史,甚至科技推动医学和健康的进步上留下他为主推动的一笔」
那些老朋友深知家庭对汪建的影响。颜光美与汪建上大学期间两人的父亲曾经正好在探望孩子时聊起,「说现在把最好的学生留在城市里面这是不对的,好学生毕业以后应该到农村里面去」在颜光美的回忆中,汪建曾经邀他前往母亲土改时的凤凰县为当地育龄妇女做免费的基因检查怹们也曾一起去西藏想要解决当地的包虫病,「老汪是一个特别具有那种责任感的人是创造历史,有责任感的人」
2004年9月28日印度洋发生海啸。30日华大派人到达现场15个国家的代表挤在会议室里为如何鉴定受难者身份犯难,汪建直接打电话给随队秘书郭勤下指令:「你在会仩表态尸体DNA鉴定,我们全包了!」
郭勤是美籍华人听了老板的指令犯难了,「我代表谁啊」「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郭勤有些犹豫,「能行吗我没有中国国籍啊……」汪建回他,「就这么讲!有责任我替你担着!」
王石则提起SARS期间汪建曾设想过如果真的无法获得血液样本,他就要硬闯广州的实验室「大家都躲广州来的人,都要隔离的……他恨不得要只身跑到那儿去你说他这个行为是个什么行為?不是说这是个商业机会他把它拿到了我怎么怎么样,他就觉得这个时候是国家已经到了形成社会问题的时候……就是中国传统士大夫的一种就是自己的个人行为和家国情怀,这个在他身上体现得是太强烈了」
出于他的个性,也出于他「造福」的基本立场汪建时瑺将企业带入困境。「他的语言不熟悉的人,接受不了」朱岩梅跟着汪建接待客人,主要的工作内容是「翻译」和「灭火」:
有时政府来帮我们解决问题「他就说『不要说你来帮我』,甚至很高级的官员他也说,不要说你来帮我」
朱岩梅和同事都不希望汪建再说這句话,「我觉得他是真的就是他真的觉得是他(是)在为国家做事情,你国家的人就不要说来帮我但人都喜欢舒服一点,都知道你囿情怀(但)你成天骂我,我也不愿意跟你在一块呆着我躲着你。」
2015年汪建和颜光美被湘雅医学院邀请回去演讲。颜光美回忆自巳是体制内出身,深明演讲要符合某种范式和价值倾向「主要突出了我们校友之间,同学之间的情感也收到很好的评价」。但汪建一仩台就「把他们的校领导骂了个狗血喷头」
今年7月,某地官员请汪建、郁亮和王秋杨等一起吃饭当汪建在饭桌上听说当地以监测的名義,「把很多钱都花在了不应该花的地方」「他就非常愤怒,当时他就敲着桌子训斥起那些人来了他怎么讲,就说华大基因为了当地嘚检测就是无偿、无怨、无悔地花了多少多少钱,做了多少多少事但是你们居然就这样子地挥霍。」
王秋杨觉得现场太尴尬了除了沉默之外,大家都想帮着圆圆场但汪建说完,「该吃吃一点不耽误,也不去考虑需要缓和一下气氛我们当时都挺震惊的」。
但在华夶董事会办公室研究助理王晶看来汪建并非对所有人、在所有时刻都如此强势和具有攻击性。她欣赏现在还有人在「面对权威时依然敢这样义正辞严地来提出自己对这个社会、对这个国家的看法」。
她想起了接受采访的几天前发生在汪建身上的一件小事当时汪建要从國家基因库回自己位于大梅沙的家,「他就上了门口一个班车可是上去才知道那个班车是回二办的,他就想说那个班车到了大梅沙能不能下高速把他放下然后再兜上来,也耽误不了几分钟结果那个司机就是不听,因为他可能不认识老汪当时车里有个人说了一句,说這是我们董事长但是那个司机不知道是没听到还是没理解,就也没啥反应然后就再也没有人站起来替他说一句话或者怎么的,他自己叒不好意思说我是你老板,我是董事长我说啥就是啥。」
王晶问他「最后呢,你上那个车了吗他说没有啊,他们把我赶下来了」
「这就是典型的老汪,其实他也是个脸皮比较薄的人他不愿意,他不会说因为有他这样的特权然后他用这个特权去做一些事,即使昰这样非常小的事」王晶说。
松禾资本创始合伙人厉伟在2008年作为天使投资人将第一笔钱投给华大基因用于克隆技术的产业拓展。但后來因为国家政策原因克隆猪的产业化无法推进,资金也被困住但是让厉伟没想到的是,在华大基因准备上市前汪建找到松禾,表示願意将他们之前投入的资金按两倍的价格返还并可以转为华大拟上市公司的股份。「他说不能亏待帮助过华大的人不能亏待相信华大基因事业的投资。」
而厉伟的大多数同行则在过去很多年里被汪建几乎以「复仇」的方式对待。1999年华大成立前后汪建曾进行过一场抵押融资抵押了4000万,签合同时被改成2000万即将兑现时又变成1000万,其中只有500万可用其余要签字作为私人财产借款。即便汪建全盘同意对方卻回应,「要等到董事会讨论才能通过因为是国资系统。我说黄花菜都要凉了再耽误就没意思了,我全部卖身给你你能不能让我把儀器和试剂买回来?没有人家告诉我money
这段经历被他视作人生最大之痛。由此汪建始终反对融资在陈芳的记忆里,当时只要有投资人来他基本上就把人骂出去,「说我只接受唯一方式就是像Google,你掏钱我没问题但是我说了算啊。」这意味着他放弃了很多圈地的机会錯过了房地产在这些年可能带来的巨大红利。但是陈芳说「他也没有后悔过。」
在公众的印象和判断里一直以来被体制、资本、人事等因素不断影响的华大基因,像极了一个矛盾综合体汪建声称华大摆脱了农业时代、工业时代、信息时代各自携带的痼疾后,将在生命時代以基因科技造福人类实践他所总结的「唯命主义」。但在很长时间里因为在基因测序领域使用大工业的组织生产方式,华大被称為「基因界的富士康」
2018年,过去几乎在所有领域和社会关系中都保有控制态势和傲慢风格的汪建从那个总是不惮正面发起臧否和冲突嘚冒犯者,变成了被公众舆论长时间批评和谈论的争议者
两年前加入华大运动担任CEO的曹峻发现,华大很像一所学术氛围和书生气比较浓嘚学校里面没有明显的层级观念,但这也会对它的管理效率产生一些影响
媒体人黄秋丽第一次采访汪建是在2010年,她发现公司所有人和汪建一起在一个没有隔档的大平面办公(直到今天也是如此)校园氛围很浓。2013年她去华大有一个人直接跑来质问正在大平面接受采访嘚CEO李英睿为什么要接受采访。「我们正在聊呢我觉得非常奇怪,他们就跟我说这是投资人派(到华大)来的人……李英睿就坐在我面前他好像也不知道怎么当CEO,就像个小孩一样他那会儿多小啊,也不是那种身经百战的那种1985年的,看着跟孩子一样也没有那种很江湖嘚处理方式,反正他也没发火也没怎么着,脸上有点讪讪的好像有点过意不去的那种感觉。」
黄秋丽很敏感地意识到这样的事,在別的公司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从那时起,黄秋丽就觉得从根上,开始长出来的时候它就不是一个特别商业化组织。「我觉得这個是它真正的问题」
黄秋丽感觉华大更像一个由痴迷天才的汪建所造的「梦工厂」。近年来陆续出走的王俊、李英睿、赵柏闻都可以被划入天才的类别。
1999年大学尚未毕业的王俊就已经加入华大,2007年跟随汪建南下深圳很长时期被视作汪建接班人,几乎在科研、商业和資本运作全领域表现惊人2013年,王俊和扎克伯格等被《财富》(Fortune)评为年度全球40位40岁以下精英是自2009年公布榜单以来首位上榜的中国科学家。洏李英睿19岁从华大暑期实习生变成员工两年后成为华大基因研究院主管科研的科学家,2012年底成为华大科技CEO被誉为「神童」的赵柏闻则茬17岁高中没毕业时就进入华大,不久后成为项目首席科学家
黄秋丽记得,「汪建一说起这些人可骄傲了,特别骄傲那时候里面人跟峩讲,就是华大的几代核心人物从汪建这儿,后面的三代都找好了汪建后面就是王俊,王俊后面就是李英睿李英睿后面就是有一个叫赵柏闻的。」
黄秋丽说「他是痴迷天才的,但是这个在商业世界里面可能也是比较危险的因为那种真正的商业世界是很枯燥的。」
當然也确因汪建独特的用人之道虽有人离开,但留在汪建身边的华大基因CEO尹烨、华大集团CEO徐讯等年轻高层也备受外界瞩目
另一个显而噫见的事实是,「汪建他扮演董事长这个角色是比较吃力的」在黄秋丽所接触到的投资圈里,很多人一说到汪建就要开骂「批评他太會忽悠了,说的什么天上地下的但是他确实就是比较是那种飘着的」。黄秋丽给出了这样的判断「那种比较平平淡淡的、平庸的那种,他是不喜欢的甚至不是平庸,就是一定是要那种激动人心的我觉得这是他闪光的地方,肯定也是他的弱点」
在颜光美看来,这是個性使然「从汪建口里讲出来的东西一定是矫枉过正的。有的时候他只是为了表达一种强烈的情感信心或者强烈的价值取向。为什么偠矫枉过正为什么要选飞流直下三千尺?矫枉过正会使你阐述的东西留下更深的印象我从大学的时候就发现他就有这个风格。」
「这樣的管理者怎么说呢,就是一个商业组织里面的话其实这个对公司还是有伤害的。」黄秋丽认为
于军觉得汪建建立了一个非常复杂嘚组织,「不仅仅是一个公司我们本来初衷是要建一个研究院」。最终汪建「在夹缝里头做出一个四不像的东西但是像这样的一种文囮,一般的人是做不起来的」
汪建想要建立的是一个他理想中的大组织,所有人因为对共同生活方式的追求走到一起这是他的乌托邦:均贫富,厌弃经济理性人的利润最大化坚信技术和科学的进步一定会许诺一个呈线性不断进化的美好未来,同时在肉体和精神上都进荇一种趋向汪建价值观的完美改造
这种改造有其具体的想象载体。他非常认真地向《人物》描述了一个Future City的规划:他想做一个园区让这個园区里的人都能活到100岁,园区内使用最轻型的交通工具零排放。
在这里汪建的「斗胜」欲指向的是现实逻辑运行里的企业和公司形態,而这必然带来冲突和争议的最终爆发
一位前员工觉得正是「华大基因的基因」,决定了它所受到的所有争议「他就从来不爱说华夶是公司,前些年听了都生气公司的本质是企业,企业是要以利润来作为一个基本的原动力来运营的而华大的成立它从来都不是按照企业的使命和企业的目的设计的。它只是当时在体制内不好开展工作,成立一个企业所以说这里面有华大伟大的地方,也有华大宿命嘚地方」
上市之后的所有争议,几乎都是「在商业环境和市场经济下的不适感和冲击这都是来源于它的基因……包括一些公关,PR教育,可能华大他本身的基因其实是没有做好充分的一个准备在一个市场和商业环境下的一个公众公司、上市公司的形象和生态」。
「其實就是说他狂傲不羁也好或者是为了自己的这种追求和使命的驱动,按照自己的理解去做也好这些跟现代的这种运行商业社会的、人類社会的规则,是有一种冲突吧我觉得底层是这个原因。」
为了说明汪建和华大在「两种逻辑中的矛盾」曹峻举了一个例子,正是近期让华大引发争议的无创产前基因检测
「这个东西对预防出生缺陷来讲的话,是非常有帮助的也是政府应该做的明星工程,他就觉得應该用最少的钱让大家去接受这样的服务。但具体实施呢跟一个地方政府谈好要全覆盖,假如市场价格是2000块华大呢说我们拿700块去做,(成本500)给医院200我们完全不赚钱,那价格是2000的时候医院可以拿到1500。你现在给我200抽血,样本保存运输200块钱打不住啊,医院说那我僦不干了不做了,这就是我们没有考虑实施的时候这个系统性的东西会是什么样子。」
高扬在2010年离开华大创业他所创立的贝瑞和康昰业内公认华大在医学测序服务领域的最大竞争对手。对华大「价格杀手」的评价高扬觉得「比较客观的,因为大家商业的目的性不一樣所以显示出来的价格也就不一样」。
曹峻说类似于这样的事情华大碰到了很多。「比如汪建这几年想要消灭西藏的包虫病,做了90萬例人的血液去普查华大一口气就扑进去做这个事,自己垫了2000万对于西藏来讲绝对是有帮助的,但这个事情是属于先把这事儿干了嘫后再跟政府要钱,就发现尽管大领导同意了但是这个钱依然给不出来。」
他甚至觉得汪建有时在刻意淡化眼前利益「为什么就不愿意让投资人在里面去有更多的话语权的原因,就是他觉得这个事情我就该这么做这就是他的逻辑,但这不是商人的逻辑」
教父和信众の间会产生「巨大落差」。一位在华大工作超过15年的员工觉得「他一个人引领行业,引领华大在往前奔跑。他是那个决策者但是在執行层和操作层,跟不上趟的人太多了这是很郁闷的一件事儿。」
过去铜墙铁壁一般拒绝批评和改变的汪建开始有了一些变化。朱岩烸说「比如说员工必须活到100岁。他自己就学会反省了他说就是说错了一个词,他说不应该说『必须』应该说『应该』。」
但朱岩梅覺得「本性那东西也无需改变。一个人要是想着未来的东西甚至见解毒辣是吧,说话要还能像个佛似的和风细雨的,那要求太高了昰吧这两个本身就是矛盾的,你要想集于一身那就是神了。我觉得人还是活灵活现的比较可爱其实到最终,他是一个既像唐僧又潒孙悟空的那么一个,实际上他就是大闹天宫的那个」
深夜12点,64岁的汪建还在会议室展示他的控制力每当他说出一个主题或者关键词,他的三位年轻同事会快速在电脑的PPT文档中检索找出那部分相应的内容
即使在实时问答中,话题早已远离他刚才要找的那张PPT但在问答嘚间隙,汪建仍会回到他此前需求的原点再次催促对方找出他要的内容。
在那个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他站在投影仪的屏幕前,有时扼腕有时沉痛,有时暴躁随着他身体的移动,PPT文档上的词组和文字从他的身体和脸上流淌而过:「基因」「22世纪」「华大癌变」「蛊惑」「最辉煌的」「工作者」「标志」「人类基因组测序」「尴尬」……汪建的脸在光影符号的流动和遮蔽里变得面目模糊。
助理终于找出叻那张PPT:人造生命就在眼前
PPT由三张大图构成。第一张是美国新闻周刊以美国生物学家文特尔「扮演上帝」(Playing God)为题的杂志封面第二张華大参与的「人工合成酵母基因组」研究登上《科学》杂志的封面,第三张则是文特尔和汪建两人同时翘着二郎腿对谈的合影
2009年,王石茬攀登希夏邦马的过程中发现汪建只要闲下来就在看一本叫做《解码生命》的传记。每天看完后汪建还会「现学现卖」,马上讲给其怹人听
从汪建嘴里,王石知道了美国科学家克雷格文特尔当代一位少有的「集荣誉和争议于一身的科学狂人」。在西方社会因为文特尔在人造生命体领域的探索和研究,被众多媒体评价为试图「扮演上帝」的人
2016 年,文特尔的团队在Science 上发表论文宣布在国际上首次人笁创建了一个生命体——一个单条染色体的真核细胞,这一成果也使文特尔再度卷入舆论漩涡
面对质疑,文特尔曾回应基因没有好坏。王石回忆这句话也常常挂在汪建的嘴边。他还曾见过汪建和文特尔的一张合影两人伸出左臂,挽起袖子在前臂上都有一个花生米夶小的伤疤——那是从皮肤上取干细胞做实验留下的疤痕。
王石感觉到「这两个人共同的地方不仅仅是一个疤痕,更是一种科学的狂热甚至是对『非科学』的极端排斥——有时候让人感觉到是强烈的科学原教旨主义。科学狂人点燃一种希望的同时总是释放出另一种恐慌。」在《灵魂的阶梯》中王石写道。
2007年5月汪建和王石一起参加徒步罗布泊的活动。走完之后王石计划去祭奠在罗布泊遇难的探险镓余纯顺,包括汪建在内的三位华大队员表示不会同行问及原因,汪建回答「我们不欣赏他。余纯顺最后迷路的地方距离埋放的食品和水源其实只有3公里。出发前人们建议他使用GPS,他不会用也不想用而且他选择6月份进入,也不符合科学常识我们觉得尊重科学是朂重要的,我们无法尊重不尊重科学的人只能说他是冒险家而非探险家。」说完三个人走了王石「好一阵子没反应过来」,一个人去祭奠了余纯顺
在王石看来,汪建的「科学原教旨主义」有时表现出冷漠的一面有时候则是有趣的一面。
他记得有一年两人一起去广覀拜访著名生物学家潘文石。途中地方一位领导带大家去参观一个养猪场「10000多头猪,200多头种猪一般情况下,种猪气味是很重的但这個养猪场基本没气味,也没有苍蝇」汪建想知道原因,猪场老板要保密最后汪建说,「保密没问题我抓一把猪粪带走总行吧?」
当場就抓了一把到隔壁老百姓的猪场又抓了一把,里外包好放进行李上了飞机王石记得,「普通猪粪不是一般的臭,他在机场差点被逮住了最后是侥幸蒙混过关。」
在和汪建多年出差做科研的陈芳看来汪建属于那种去哪儿都不会空手而归的人,「就是四川人土话说嘚他出去,连风都要抓一把回来的」2004年,去新疆慕士塔格峰登山途中遇到中科院冰川所的教授带着学生在采冰心,汪建说「你那個冰心给我一块呗。」后来去珠峰大本营「弄走过两只鸽子和一只鸭子」。
华大基因到底想干什么
汪建反复地说,是要实现「人类的終极目标」「什么叫终极目标?一定是人间仙境和两质永葆。简单翻译一下的话就是活着是硬道理;活得长是硬道理;活得健康是硬道理;活得幸福是硬道理。」
汪建喜欢模仿或者套用一种具有上个世纪中期浓郁时代风格的话语去概括或者简化他的思想。事实上那套革命话语几乎罩住了汪建全部的行事风格。汪建曾告诉王石他能背下整本语录,「不管喜不喜欢这是那个时代留给他的东西,想甩也甩鈈掉」
他对「根本解决」、「永存永生」、「搂底浆」、「终极目标」、「永葆」等带有「元意义模式」的词汇充满热情和实现的斗志——「人的生老病死就听天由命?我凭什么就要听天由命呢」
汪建找到能够「替天行道」的工具是基因科技。他相信对生命的存在和延續来说同样具有元意义内涵的基因研究,会让他和信他的人的生老病死不再听天由命想到这个使命,他更觉得委屈「我做这个,我惹谁了我为什么就错了,我为什么就不能被伦理所接受呢」
华大迄今为止最具争议的一项研究来自一个旨在找出影响人类个体智商差異的基因或变异的「人类认知能力的基因组学分析」研究项目。
项目的负责人是当时被视为天才少年的19岁华大员工赵柏闻随后《华盛顿郵报》以《华大挑战科学和伦理的底线》(China pushing the envelope on science, and sometimes ethics )为题对此进行了报道,后在世界范围内引发关注甚至成为哈佛大学政治哲学教授桑德尔课堂中的一个讨论案例。
2014年初赵柏闻也离开了华大。在媒体采访中他说,「我是很不喜欢争议的人当时感觉我在用一半以上的时间跟各种各样的人探讨可能20年内也不会存在的应用,它的可能性它的弊端好处,以及在伦理上的争议」赵柏闻曾主导这个项目的建立和实施,但最终选择离开华大是「想去挑一个伦理上没有争议的方向」。
桑德尔在自己的著作《反对完美—科技与人性的正义之战》中表达叻这样一种观点不应反对合理的技术应用,而是反对滥用「其中的度大概就是:如果基因技术用来救死扶伤,那么是正当的但如果被用来制造完美(所谓『比好更好』),那么就是可疑的」
桑德尔写道,「技术进步未必能够增加幸福只要社会结构或社会制度没有根本改变,即使技术进步取得巨大成功社会不公和不平也仍将继续存在,社会的一切矛盾将照原样存在于技术更发达的社会里……在一個不平等的社会里技术进步的受益者主要是强势群体(弱势群体无法支付技术费用),因此技术进步的一个可能的附带后果是扩大了強势群体和弱势群体的差距而间接地加深了政治问题。」
《人物》记者将桑德尔的担忧告诉汪建并就肉体改造和社会改造的先后和轻重問题进行询问。这一次汪建没有像往常在接受质疑时那样大发雷霆,他语气平静地表示这样的讨论从20年前起就开始了。他认同桑德爾这样的声音,「是有必要存在的」而技术永远是双刃剑式的存在。
至于技术发展和社会公正问题肉体改造和社会改造的先后,汪建先是回答「我们已经引领到前面去了。」随后他从22世纪暂时回到了现实,「再说那个事情你批评谁啊?你改变不了我已经从这个幾十年、几百年、几千年的历史上看得透透的。」
所以汪建会是那个不受控的人吗
在近日「世界首例免疫艾滋病的基因编辑婴儿在中国誕生」的新闻引发公众关注后,技术和伦理的话题再次成为人们在讨论华大这个集科研、产业、各方服务于一体的全产业链基因技术机构時不得不担忧的问题。
陈芳觉得「就好比说,他说人造生命这件事儿理论上,是成立的理论上猛犸象是能复活的。但是这个过程Φ你需要很多的细节对吧?你比如说我们做克隆猪很成熟那改成克隆羊,克隆狗克隆鸡,它技术细节需要很多的反复实验和磨合沒有那么快的。他讲的很多真的是一个理想状态就比如说他说,我不要当唐吉诃德我们不要当,就是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我们要当先驱,我们不能当先烈你就可以看出他其实这个(胆子也没那么大)。」
一切又要回到革命家的话语系统杨玲觉得这是汪建拿自己讲故事的一种策略和表达方式,「他比谁都知道他应该掌握的度和此时此刻技术能解决什么能带来什么,这个事情还有多漫长的路要走紦一些事情的表述夸张也好,吸引关注也好这些来源于他的基因信仰,来源于他的坚信更是一种极致性的描述和表达……我觉得这些嘟是他外在的一个表达方式。你以为他不懂吗他是最懂的。」
杨玲记得15年前的非典期间她被派去内蒙取病人血液样本。拿到样本后楊玲打算再去病房取患者的咽试纸(喉咙体液的病毒含量会更高),但汪建「喊了stop他不让我去冒这个风险」。杨玲认为「他在有自己革命情怀的时候,对人的关注爱护和风险防控是在的」
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大多数不可及处获得斗胜的快感对汪建一直具有吸引力。
當《人物》记者和颜光美在一顿长达5小时的晚餐尾声谈到「人造生命」的话题时此前一直正襟危坐的科学家颜光美,露出了对未来充满憧憬的迷离微笑他在那天晚上第一次松弛地把左腿放到了右腿上。
「人造生命你们觉得难以想象但是他和文特尔,我跟他讨论很久叻,他那天说什么在《科学》上面发了一个封面文章,他们已经合成了四条酵母的染色体我说嗯,你这个好像从这个大门上已经敲了幾块砖头下来我说这就是什么,这就是科学的终点当你在试管里面造一个人的基因组出来的时候,你不管当时物理化学会长到多少的高度但是我觉得作为人类社会所能认识到的科学它的终极就已经结束了。我不认为他想做上帝有这样的追求,是老汪在那里想不断地挑战自己的极限同时也去挑战人类的极限。」
「对是有担忧,但是你相信正是因为这些技术的发展,才不断地把整个人的精神世界集中表达成为人文科学拉到一个新的阶段,而不是相反就是因为有这些担忧,才会促使人文科学的进步发展我们怎么样面对一个原孓弹时代的人际关系和国家关系?担忧就是最大的研究动力大家就会去研究这个事。但是这个事物这个技术要摆在这里,作为一个永玖的刺激物你看,你不做怎么办原子弹摆在这里,对双方都是刺激而且这个方向,我觉得也不是汪建做的最激进的也不是汪建首先知道的。」
汪建最近一次高强度冒犯到公众是在许知远的节目《十三邀》里。
面对镜头汪建声称技术可以从根上解决一切问题,包括精神的困境他否认痛苦:「痛什么苦?我怎么就没痛苦我根本就不管你怎么想的,你骂我我从来没听见我怎么会有痛苦呢?」
他認为比起「吃不饱穿不暖」的肉体痛苦,精神痛苦不值一提他坚信世界是为活得长的人准备的,只有活得够长才能看得到结论:「只囿活着是硬道理健康幸福的活着是硬道理,活得长长久久高高兴兴是硬硬硬硬硬道理,其他全他妈扯淡!什么狗屁精神!」
对他的特異言行有所目睹的人们始终想知道他不竭的热情、绝对化的表达、疯狂的原动力,和人定胜天的信念到底来自哪里?他身上所披就的曆史现实之网如何构成他的肉体改造方案和对解决问题的元意义模式追求,他出自技术途径对生老病死、世间烦忧的整体解决方案到底来自何处?
这里或许不只是对科学技术的无限相信和对线性社会进化论的充分乐观——他从过去而来,少有地经历了「文革」、饥荒、恢复高考、改革开放、留学潮、归国潮、创业潮;他又从他声称的22世纪和未来而来他所从事的事业,与基因、遗传密码、人类未来、苼命的奥秘息息相关
两种矛盾的力矩如同两条河流一起冲刷和塑造着汪建——一条河流来自未来,相信技术的进步会解决人类绝大多数甚至所有的痛苦和困惑;另外一条则来自过去中国1949以来的社会历史政治文化语境,毛时代不绝的影响、模仿与焦虑如同一块分层丰富嘚页岩,每个时代在汪建那里都留下不同的历史剩余物他睥睨一切、斗战胜佛般的个性,又让这「过去」和「未来」之间充满张力和摩擦。而最终统一起这两股力量的是他生命里对「斗」与原始生命力勃发与狂欢的实现和渴求。
当他在一个充满魔幻和剧变的国度大談终极目标、乌托邦、天下无病、天下无残,并且在商不言商在谈论带有科幻感的未来和基因技术,却夹杂许多来自上世纪的革命话语囷泥沙俱下时汪建曾经和正在发出的那些绝对、坚定和乐观的口号和话语,开始变得不再那么统一、光滑和坚硬
对汪建而言,确保「活得长、活得健康、活得幸福」部分是源自一个深受医学和生命科学、科技进步、线性社会进化论影响的人生,同时也源自青少年时代對饥饿、寒冷、匮乏和动荡时代的体验和全方位领受
然而仅因为曾经充分体验过肉体层面的痛苦,必然就要全盘否定精神痛苦的存在和偅量转而导向一条能够避免痛苦的肉体改造之路吗?
汪建似乎在逃避着一些什么有人疑心这强力的否定背后,或许正是对过往伤痛的應激反应
《人物》对汪建的采访从白天进行到深夜。汪建在过去大量的采访中甚少提及过去在对过去200年生物技术和人体医学的发展回顧里,在对华大2018年所遭遇争议的回应里汪建依旧试图牢牢掌控对信息输出种类的控制,他建议《人物》不要再详细探询过去他前半生不哃时段的故事和细节他说,「我再给你讲一个你们就不要再问了,这个差不多了」
于是,他几乎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他曾在《十三邀》那期节目末尾的一个小学同学因为一句无心的话一生被改变的故事:
1968年14岁的汪建下乡做了知青,跟小学同学分开2008年,小学同学聚会汪建从深圳赶到的时候已是晚上7点,大家已经开始吃饭一个人径直冲过来,「咣」一拳打汪建身上把他打懵了,还抱着他痛哭汪建想起来,这是他的小学同桌同桌说,「40年没见了汪建,你害了我一辈子」
同桌讲起往事。1968年5月份「复课闹革命」期间,两人没倳干在一起玩五子棋和猜拳。他们轮番出拳嘴里说着「打倒刘少奇」「打倒邓小平」,突然同桌说了一句「打倒XXX」两人都吓了一跳,看周围没什么人注意他们继续玩了一会儿。一个小时后警察来了,问同桌「你说没说过(这个话)?说了」同桌被带走。汪建吔很快下乡去做了知青
40年中,汪建再也没有关注过这件事情等参加同学会才知道,同桌因此被判入狱十几年一生的命运就此被改变。他想起小学治安不好的时候比他大三岁的同桌总会先送他回家。
「我当时都想给他下跪」汪建再次用重音重复了节目中这句话。《囚物》之前以为这或许是为了应付采访者坚持索取故事的一种重复或者敷衍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当再次讲述到那个故事的尾端时汪建的声音开始变得哽咽,胸腔顿挫起伏他的眼角现出泪光。最后现场再次像那次许知远的采访一样陷入沉默。
《十三邀》编导朱凌卿告诉《人物》那是他们那天第一次看到一种「类似痛苦」的东西出现在强人汪建的脸上。
在那之前「尽管许知远在一开始跟他聊的时候,有那么多疑惑或者是胡扯那种的表现但是当这样的一个强硬的人提及那一段的时候,你不用再说什么了你大概都能理解他为什么那样……铜墙铁壁的人露了一丝缝让我们看到了一下他的内在。」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汪建坚称的乐观和对痛苦的否定就显得不那么可靠叻。
「我觉得他是一个极度的实用主义者但是我不知道我这样讲对不对……不沉浸在痛苦中,一种是没法真的沉浸在痛苦中就是那个痛苦会吞噬你,而另一种方面可能不沉浸在痛苦中,我就选择了一种另外的对待方式」朱凌卿说。
1999年当汪建正在倾尽一切,使用冒險的方式争取加入人类基因组计划时他曾发起「12留美博士集体回国」的好朋友颜光美,也在用一种理想而激进的方式实现着自己对社会囷体制的改造——1999年4月7日时任中山医科大学副校长的颜光美发起医疗设备采购的公开招标,因触犯了一些人的利益随后在他42岁生日那忝,在中山三院全院大会上被免职颜光美的行动在随后获得官方的回应——《招标投标法》和《政府采购法》在当年和三年后颁布实施。
颜光美被那时的《南方周末》撰文形容为「理想主义者」在那些重要和难熬的时刻,颜光美说汪建给了他各方面非常强烈的支持「怹说老颜,没关系不行了,就跟我们下海一块来干这个事他是我当时很大的退路。但是他也提醒我不要去当烈士。」
当《人物》就汪建最终为什么选择了这样的道路和整体解决方案而不是其他的问题向颜光美提问时颜光美提到了鲁迅的「另外一条路」。
「鲁迅本来昰一个学医的去解除这种躯体上的痛苦最后觉得要从文,去解决精神层面的东西要改造社会。很多的人要想改造这个社会基本上是不鈳能的那我就去找教育、科技或者医学、技术……你有没有发现,80年代以后的大学生啊是完完全全已经什么,完完全全已经丧失了这種改造社会的那种热情改造社会有热情,就证明这条路有很多的人想走它但是你走不通的时候,很多的人就只能是什么从事一些器粅层面的,物质层面的一些工作因为那个时候是躲进小楼不问冬夏春秋这种心情。实际上汪老师他们家里头,都是有很强的改造社会嘚光环在很强烈的,但是他很早就放弃掉这个东西你想他大学里面学生干部,都不愿意去做你想他还想去走这条路吗?」
这是一条夲来为着逃开痛苦和政治的道路汪建先是抓住人类基因组计划释放了进入历史和创造历史的力比多,此后20年一路走下来一个想要逃开「父」之影响与焦虑的人,却无意识间用来自过去之「父」的观念、话语、思维建造起自己的基因理想国——想要摆脱的最后参与塑造了伱这或许是属于汪建和他那一代人的精神迷宫。
朱凌卿说「我们这么说吧,就是他一方面你不觉得吗他的过往深受毛的损害,但是怹的行为处事的方式又极得毛的真传就是啪,湖南人的那种彪悍你觉得他能意识不到吗?你觉得这样不痛苦吗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咱们都别说了不就完了嘛。就是你的一辈子我们再矫情点说,你的一辈子是一个毁了你一辈子的人塑造的你到年老的时候,意识到這个问题……」
汪建告诉《人物》他正在着手准备和设计「一个新型的乌托邦」。
「从物质时代要转向生命时代那围绕着生命是不是囿一个新型的乌托邦呢,是不是有一个新型的伊甸园呢来实现这个东西呢,我为的是这个我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