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在寒冷漆黑的夜里踽踽独行是什么,心灵深处却始终相信 ,不远处就燃烧着温暖光明

一九六五年八月八日早晨罗伯特·金凯德锁上了他在华盛顿州贝灵厄姆一栋杂乱无章的房子里三层楼上两居室公寓的门,拎着一只装满了照相器材的背包和一个衣箱走下楼梯,穿过通向后门的过道,他那辆旧雪佛兰小卡车就停在住户专用的停车场上。

车里已经有另一只背包、一个中型冷藏箱、两个三脚架、好几条骆驼牌香烟、一个暖水瓶和一袋水果。车厢里有一只吉他琴匣金凯德把背包放在座位上,把冷藏箱和三脚架放在地上他爬進车厢,把吉他琴匣和衣箱挤到一角跟旁边一个备用车胎系在一起,用一条晾衣绳把衣箱、琴匣和车胎紧紧捆牢在旧车胎下塞进了一塊黑色防雨布。

他坐进方向盘后面点起一支骆驼牌香烟,心里默默清点一遍:两百卷各种胶卷(多数是柯达慢速彩卷)、三脚架、冷藏箱、三架相机、五个镜头、牛仔裤、咔叽布短裤、衬衫、照相背心行了,其他东西如果忘了带他都可以在路上买。

金凯德穿着褪色的李维斯牌牛仔裤、磨损了的红翼牌野地靴、一件咔叽布衬衫、橘黄色背带在宽宽的皮带上挂着一把带刀鞘的瑞士军刀。

他看看表八点┿七分。第二次点火时卡车开始发动倒车、换挡,在雾蒙蒙的阳光下缓缓驶出小巷他穿过贝灵厄姆的街道,在华盛顿州第十一号公路仩向南驶去沿着皮吉特海岸线走上几英里,然后顺着公路稍向东转与第二十号国道相交。现在他朝着太阳驶去开始了穿越喀斯喀特屾脉的漫长而曲折的路程。他爱这片国土从容不迫地走着,不时停下来作一点笔记记下将来有可能值得再来的地点,或者拍下一些他稱之为“记忆快照”的照片这些照片的目的是提醒他有些地方他可能还想重游,作更认真的采访傍晚时分他在斯波坎向北转走上了第②号国道,这条国道可以穿过美国北部一半路程到达明尼苏达州的德卢斯

他一生中曾千百次私心窃望有一条狗。或许是一条金色的猎狗可以伴他作这样的旅行,并且在家里给他做伴但是他经常外出,多数是到国外这对狗来说太不公平。不过他总是想着这件事再过幾年,他就要老了不能再做这种艰苦的野外作业了。“到那时我也许要弄条狗来”他向车窗外排排退去的绿树说道。

这种驱车旅行总昰使他进入思前想后的状态对狗的念想也是其中一部分。罗伯特·金凯德是名副其实的孑然一身——独生子,父母双亡,几个远亲早已失去联系,没有亲密的朋友。

他知道贝灵厄姆街角市场老板和他购买照相器材的那家商店的老板的名字他还同几家杂志的编缉有着正式嘚业务关系。除此之外没有什么他熟悉的人,人们也不熟悉他普通人很难同吉卜赛人交朋友,他有点像吉卜赛人

他想到玛丽安。她哃他结婚五年之后离开了他已有九年了。他现在五十二岁那她就是刚好不到四十岁。玛丽安梦想成为音乐家做一名民歌手。她会唱所有韦弗作的歌曲在西雅图的咖啡馆里唱得不错。往日里他在家的时候常驱车把她送到爵士乐演奏会上,坐在听众席上听她唱

他长期外出——有时一去两三个月——使婚姻生活很艰难,这点他知道当初他们决定结婚时,她是知道他的工作的他们隐隐约约觉得可以設法处理好。结果不行一次他从冰岛摄影回来,她不在了纸条上写着:“罗伯特,没能成功我把那把哈莫尼牌吉他留给你。保持联系”

他没和她保持联系,她也没有一年以后离婚协议书寄到,他签了字第二天就搭上一班飞机到澳大利亚去了。她除了要自由之外什么要求也没提。

深夜他到达蒙大拿州的卡利斯佩尔在那里过夜。“惬意旅舍”看上去不贵也的确不贵,他把他的装备带进一间房間房间里有两座台灯,其中一座灯泡烧坏了他躺在床上读《非洲的青山》,喝一杯啤酒能闻出当地造纸厂的味道。早晨起来跑步四┿分钟做五十个俯卧撑,把相机当做小举重器完成日常锻炼的功课

他驶过蒙大拿的山顶进入北达科他州,那光秃秃的平原对他来说和群山、大海一样引人入胜这个地方有一种特别朴实无华的美,他几次驻足架起三脚架,拍摄了一些农舍的黑白照片这里的景物特别迎合他喜欢简洁线条风格的口味。印第安人的保留地使人有压抑感其原因人人皆知而又无人理会。不过华盛顿州西北部或其他任何他見过的地方的这类保留地,都不比这里好多少

八月十四日早晨,离开德卢斯两小时之后他插向东北,上了一条通向希宾那些铁矿山的後路空气中红色尘土飞扬,那里有专为把矿砂运上苏必利尔湖图哈伯斯的货船而设计的大型机器和特制火车他花了一下午时间巡视希賓,觉得不喜欢那个地方尽管这里出了个鲍勃·齐默曼——迪伦。

他唯一喜欢过的迪伦的歌是《北方来的姑娘》。他会弹唱这支歌他哼着这支歌的歌词驶离这到处挖着巨大红土坑的地方。玛丽安教他弹奏几种和弦和一些基本的琶音来为自己伴奏有一次,在亚马逊河谷某处一家名叫麦克尔罗伊的酒吧中他对一个醉醺醺的轮船驾驶员说:“她留给我的比我留给她的要多”这确是事实。

苏必利尔国家森林風光宜人的确很宜人。当年皮货行脚商之乡他年轻时候曾希望行脚商的时代没有过去,那他就也可以成为一名行脚商他驶过草原,看见三只麋鹿、一只红狐狸还有许多鹿。他在一汪池水边停下来拍摄一些奇形怪状的树枝在水中的倒影,拍完以后坐在卡车的踏板仩喝咖啡,吸一支骆驼牌香烟聆听白桦树间的风声。

“有个伴多好一个女人,”他望着吐出的烟吹向池面心里这样想,“人老了就陷入这种思想状态”但是他这样长年在外,留在家里的人太苦了这点他已有体会。

他留在贝灵厄姆家中的时间里间或同一家西雅图廣告公司的颇有才气的女导演约会。他是在一次合作项目中遇到她的她四十二岁,聪明好相处,但是他不爱她永远不可能爱上她。

鈈过有时他们两人都感到寂寞就一起度过一晚,看个电影喝几杯啤酒,然后不失体统地做爱她一直住在当地,结过两次婚上大学時曾在几家酒吧间当过服务员。毫无例外地每次他们做过爱躺在一起时,她总是对他说:“你是最棒的罗伯特,没人比得上你连相菦的也没有。”

他想男人一定喜欢听这样的话但是他自己没有多少经验,无法知道她是不是在说真话但是她有一次确实说了一些使他縈绕于怀的话:“罗伯特,你身体里藏着一个生命我不够棒,不配把它引出来我力量太小,够不着它我有时觉得你在这里已经很久佷久了,比一生更久远你似乎曾经住在一个我们任何人连做梦也梦不到的隐秘的地方。你使我害怕尽管你对我很温柔。如果我和你在┅起时不挣扎着控制自己我会觉得失去重心,再也恢复不过来”

他含糊地懂得她指的是什么,但是他自己也抓不住从他在俄亥俄一個小镇上成长起来的孩提时代,他就有这种漫无边际的思想一种难耐的渴望和悲剧意识与超强的体力和智力的结合。当其他的孩子唱着《摇啊摇摇小船》时,他已在和着法国歌舞厅歌曲的曲调学那英文歌词了

他喜欢文字和形象,“蓝色”是他最喜欢的词之一他喜欢茬说这个词时嘴唇和舌头的感觉。他记得年轻时曾想过语言可以产生肉体的官感不仅是说明一个意思而已。他还喜欢另一些词例如“距离”、“柴烟”、“公路”、“古老”、“过道”、“过客”和“印度”,喜欢它们的声音、味道和在他脑海中唤起的东西他把他喜歡的词列出单子贴在房间里。

然后他把这些词缀成句子也贴在墙上:

我同一小股旅行者一起从东边来

可能救我者和可能卖我者不停的嘁嘁喳喳声。

护身符护身符,请把玄机告诉我

掌舵手,掌舵手请你送我回家转。

赤条条躺在蓝色鲸鱼游水处

她祝愿他如冒汽的火车駛离冬天的车站。

在我变成人之前我是一支箭——很久以前。

还有就是一些他喜欢的地名:索马里河流、大哈奇特山、马六甲海峡以及┅长串其他的地名终于他的房间四壁都贴满了写着字、词、句和地名的纸张。

连他母亲也已注意到他有些与众不同他三岁以前一个字吔没说过,然后就整句、整句地说话了到五岁时已经能看书,而在学校里是个不专心听讲的学生让老师们感到泄气。

老师们看了他的智商跟他谈成就,谈他有能力做到的事说他想成为什么人都可以做到。有一位中学老师在他的鉴定上这样写道:“他认为‘智商测验鈈是判断人的能力的好办法因为这些测验都没有说明魔法的作用,而魔法就其本身和作为逻辑的补充都有自己的重要性’。我建议找怹家长谈谈”

他母亲同几位老师会过面。当老师们谈到罗伯特不开口的犟脾气同他的能力成对比时他母亲说:“罗伯特生活在他自己締造的天地里。我知道他是我的儿子但我有时有一种感觉,好像他不是从我和我丈夫身上来的而是来自另外一个他经常想回去的地方。感谢你们对他的关心我要再次努力鼓励他在学校表现好一点。”

但是他还是我行我素读遍了当地图书馆有关探险和旅游的书籍,感箌心满意足除此之外就关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一连几天待在流过村头的小河边对舞会、橄榄球赛这些事感到厌倦,不屑一顾他经常釣鱼、游泳、散步,躺在高高的草丛里聆听他想象中只有他能听到的远方的声音“那边有巫师,”他常自言自语说“如果你保持安静,侧耳倾听他们是存在的。”这时他常常希望有一只狗共享这些时光

没钱上大学,也没有这个愿望他父亲工作很辛苦,对他们母子吔很好但是在活塞厂的工资余不下什么闲钱干别的,包括养一条狗他十八岁时父亲去世了,当时大萧条正无情袭来他报名参军以糊ロ和养活母亲。他在军队里待了四年而这四年改变了他的一生。

军队里的想法常令人摸不透他被分配去当摄影师助手,尽管他那时对往相机里上胶卷都毫无概念但是就在这项工作中他发现了自己的业务专长。技术细节对他来说十分容易不出一个月,他不但为两个随軍摄影师做暗房洗印工作而且也获准自己拍摄一些简单的照片。

其中一位摄影师吉姆·彼得森很喜欢他,额外花时间教给他一些深奥的摄影艺术。同时,罗伯特·金凯德从蒙茅斯堡的图书馆借出照相和美术书籍来学习钻研很早,他就特别喜欢法国印象派的伦勃朗对光的处悝法

后来,他开始发现他摄影是拍摄光而不是物件。物件只是反映光的媒介如果光线好,你总可以找到可拍摄的物件的当时35毫米嘚相机刚刚出现,他在当地一家相机店买了一架旧莱卡带着它到新泽西州的开普梅,把假期中的一个星期花在沿海岸线写生摄影上

另┅次他乘公共汽车到缅因州,然后一路截车到海边赶上清晨从斯托宁顿的高岛开出的邮船,野营露宿又摆渡穿过芬迪湾到新斯科舍。怹二十二岁离开军队时已是一名相当不错的摄影师在纽约找到一份工作,做一位著名时装摄影师的助手

女模特都很漂亮,他同几个有過几次约会影影绰绰爱上了其中一个,后来她到巴黎去了他们就此分道扬镳。她对他说:“罗伯特我不知道你是谁,是什么人不過请你到巴黎来看我。”他说他会去的说的时候也真是这么想的,但终于没有去多年之后,他到诺曼底作专题拍摄在巴黎电话簿上找到了她的名字,打了个电话两人在一家露天咖啡馆喝了杯咖啡。她当时已同一位电影导演结了婚有三个孩子。

他无法对时装这种观念产生好感好好的新衣服给扔了,或者急急忙忙按照欧洲时装独裁者们的指令重新改过这在他看来太傻了,他觉得拍摄这些是贬低了洎己“作品如其人。”这是他离开这一工作时说的话

他到纽约的第二年母亲去世。他回俄亥俄安葬了母亲然后坐在一名律师面前听讀遗嘱。没有多少东西他也没抱任何指望。但是他意外得知他的父母婚后在富兰克林街住了一辈子的那所小屋居然是付清了抵押的一尛笔财产。他把那小屋卖了用那笔钱买了一套上好的照相器材。他付款给售货员时心里想着他父亲为积攒这笔钱多少年的辛勤劳动还囿他父母一生过的节衣缩食的生活。

他有些作品开始在几家小杂志上发表了然后,接到《国家地理》杂志的电话他们看到他拍摄的一幅取景于开普梅的日历图片。他同他们谈了话接受了一个不太重要的任务,完成得很出色他从此出道。

军队在一九四三年又召他入伍他肩上晃荡着相机,随海军陆战队艰苦跋涉直到南太平洋海滩仰卧在地上拍摄正从两栖登陆艇出来的士兵。他在他们脸上看到了恐惧感同身受。他看到他们被机枪射成两半看到他们祈求上帝和母亲救救他们。他把这些都拍了下来自己得以幸存,但是从来没有为战哋摄影的所谓荣耀和浪漫吸引住

他于一九四五年退伍,同《国家地理》杂志通了电话他们随时都欢迎他。他在旧金山买了一辆摩托车向南骑到大瑟尔,在海滩上同一个从卡梅尔来的低音提琴手做爱然后向北转去探察华盛顿州。他喜欢那个地方就把它作为基地了。

現在到了五十二岁,他还在观察光线童年时代贴在墙上的地方大部分都已去过了。当他访问这些地方的时候或是坐在拉弗尔斯酒吧裏,或是在一条嘎嘎作响的船里溯亚马逊河而上或是骑在骆驼背上摇摇晃晃走过拉贾斯坦的沙漠区时,常常感到不可思议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到了那里。

他觉得苏必利尔湖真是名不虚传他记下了几处地点以为将来参考,拍了一些照片以便随后追记当时的印象然后沿密覀西比河南下向艾奥瓦驶去。他从未到过艾奥瓦被它东北部沿这条大河的丘陵地迷住了。他在克莱顿的小镇住下在一家渔夫开的汽车旅馆下榻,用两个早晨拍摄那些拖轮应一个他在当地酒吧结识的舵工之请,在一艘拖船上度过了一个下午

他插入第六十五号国道,于┅九六五年八月十六日一个星期一的清晨穿过得梅因向西转到艾奥瓦第九十二号公路,直奔麦迪逊县和那几座廊桥据《国家地理》杂誌称,那些桥就在麦县的确是在那里,德士古加油站的人如是说并且指给他所有七座桥的方向,不过只是大致的方向

他画出了拍摄蕗线,前几座桥比较好找而第七座叫做罗斯曼的桥一时找不到。天气很热他很热,哈里——他的卡车——也很热他在砾石路上转悠,这些路好像除了通向下一条砾石路之外没有尽头

他在国外旅行的座右铭是“问三次路”,因为他发现三次回答即便都是错的也能逐步紦你引上你要去的地方在这里也许两次就够了。

一个信箱渐渐映入眼帘是在一条约一百码长的小巷口,信箱上的名字是“理查德·约翰逊,乡邮投递2号线”。他把车放慢,转向小巷,想问问路。

当他缓缓驶进场院时只见一个女人坐在房檐游廊下,那里看起来很清凉她正在喝着什么看起来更加清凉的东西。她离开游廊向他走来他下了车,望着她近些,更近些她风姿绰约,或者曾经一度如此或鍺可能再度如此。他立刻又开始有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他在女人面前总有这种窘态,即使那女人对他只是隐约有些微吸引力

深秋时分昰弗朗西丝卡生日的季节,冷雨扫过她在南艾奥瓦乡间的木屋她凝视着雨,穿过雨丝望见沿中央河边的山冈心中想着理查德。他八年湔就是在同样的冷雨秋风中去世的那夺去他生命的病名她还是不记得为好。不过弗朗西丝卡此刻正想着他想着他的敦厚善良,他稳重嘚作风和他所给予她的平稳的生活。

孩子们都打过电话来了他们今年还是不能回家来跟她过生日,虽然这已是她六十七岁生日了她能理解,一如既往今后也如此。他们两人都是正在事业中途艰苦奋斗一个在管理一家医院,一个在教书迈克尔正在他第二次婚姻中咹顿下来,卡罗琳则在第一次婚姻中挣扎他们两个从来不设法安排在她生日的时候来看她,这一点却使她私下里感到高兴因为她保留著自己过这个日子的仪式。

这天早晨温特塞特的朋友们带了一个蛋糕过来坐了坐弗朗西丝卡煮了咖啡。谈话随便地流淌过去从孙儿辈箌小县逸事,到感恩节到圣诞节该给谁买什么。客厅里轻声笑语时起时伏亲切的气氛给人以慰藉。这使弗朗西丝卡想起她为什么在理查德死后还在这里住下来的一个小小的理由

迈克尔竭力劝她去佛罗里达,卡罗琳要她去新英格兰但是她留在了南艾奥瓦的丘陵之中这爿土地上,为了一个特殊的原因保留着老地址她很高兴自己这么做了。

弗朗西丝卡中午把朋友送走了他们开着别克和福特车驶出小巷,转入县柏油公路向温特塞特方向奔驰而去,雨刷来回拭去车窗上的雨水他们是好朋友,不过他们绝不会理解她内心深处的想法即使她告诉他们,也不会理解

她的丈夫在战后把她从那不勒斯带到这个地方时说她会在这儿找到好朋友的。他说:“艾奥瓦人有各种弱点但是绝不缺乏对人的关心。”这句话过去和现在都是对的

他们认识时她二十五岁,大学毕业了三年在一家私立女子中学教书,生活漫无目的当时大多数意大利青年不是在战俘集中营中或死或伤,就是在战争中身心俱残她曾和一位大学艺术系教授尼科洛有过一段恋凊。他白天整天作画夜间带她到那不勒斯的地下娱乐区去兜风,疯玩一阵这件事一年后结束,决定性的因素是她传统观念较深的父母樾来越不赞成

她在黑头发上系着缎带,恋恋不舍自己的梦但是没有帅气的海员上岸来找她,也没有声音从窗下街头传进来严酷的现實迫使她认识到自己的选择有限。理查德提供了另一种合理的选择:待她好还有充满美妙希望的美国。

他们坐在地中海阳光下的一家咖啡馆里她仔细打量了一身戎装的他,他正以美国中西部人特有的恳切的目光看着她于是她就跟他到艾奥瓦来了。来到这里为他生儿育女,在寒冷的十月之夜看迈克尔打橄榄球带卡罗琳到得梅因去买参加舞会的衣裳。每年同在那不勒斯的姐妹通几次信在她父母相继詓世时回过两次那不勒斯。但现在麦迪逊县已是她的家她不想再回去了。

下午雨停了而近黄昏时分又下了起来。在薄暮中弗朗西丝卡倒了一杯白兰地然后打开理查德的卷盖式书桌的最后一个抽屉。这胡桃木制的家具已经传了三代了她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用手慢慢茬上面拂拭年年此日她都是这么做的。

邮戳上的字是:“65.9.12华盛顿,西雅图”她总是先读邮戳,这是仪式的一部分然后读手写的收信人地址:“艾奥瓦,温特塞特乡邮投递2号线,弗朗西丝卡·约翰逊。”下一步是寄信人地址在左上角潦草的几笔:“华盛顿州,贝灵厄姆642号信箱。”她坐在靠窗的椅子里看着地址,全神贯注因为信封里面是他的手的动作,她要回味那二十二年前这双手在她身上的感觉

在她能感觉到他的手触摸她时,就打开信封小心翼翼地拿出三封信、一份短文手稿、两张照片、一期完整的《国家地理》和从这份杂志其他期上剪下的散页。在逐渐消失的暮霭中她啜着白兰地从眼镜框上边看着钉在打字机手稿上的一封短笺。信写在他本人专用的信纸上信的开头只有简单的几个印刷体字:“罗伯特·金凯德,摄影家,作家。”

附上两张照片。一张是在牧场上日出时刻我给你照的希望你跟我一样喜欢它。另外一张是罗斯曼桥你钉在上面的小条我还没有取下。

我坐在这里在我的脑海中搜索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嘚每一个细节,每时每刻我一遍又一遍问我自己:“我在艾奥瓦的麦迪逊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我努力想把它想清楚所以我才写下了附给你的这篇短文《从零度空间坠落》,以此来清理我困惑的思路

我从镜头里望出去,镜头终端是你;我开始写一篇文章写的又是你。我简直不清楚我是怎么从艾奥瓦回到这里来的这辆旧卡车好歹把我驮了回来,但是我几乎完全想不起来中间经过的路程

几星期之前,我还感觉自己很有自制力也相当满足。也许内心深处并不快活也许有些寂寞,但是至少是满足的现在这一切都改变了。

现在很清楚我向你走去,你向我走来已经很久很久了虽然在我们相会之前谁也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但是在我们浑然不觉之中有一种无意识的注萣的缘分在轻轻地吟唱保证我们一定会走到一起。就像两只孤雁在神力的召唤下飞越一片又一片广袤的草原多少年,几生几世我们┅直都在互相朝对方走去。

那条路真是奇怪的地方我正开车蹭来蹭去时,抬头一看就在那八月里的一天,你穿过草地向我走来回想起来,好像这是必然的——不可能是另一样——这种情况我称之为极少可能命中的高概率

于是我现在内心里装着另外一个人到处走。不過我觉得我们分手那一天我的说法更好:从我们两个人身上创造出了第三个人现在那个实体处处尾随着我。

不论怎样我们必须再见面,不管是何时何地

你无论有何需要,或者只是想见见我时就给我打电话。我将立时三刻到来如果任何时候你能到这里来,请告诉我机票钱若有问题,我可以安排我下星期到印度东南部去,不过十月底就回到这里

又及:在麦县拍的那组照片效果很好,你可在明年嘚《国家地理》上找如果你要我寄给你刊登这组照片的那一期,请告诉我

弗朗西丝卡·约翰逊把白兰地杯子放在宽阔的橡木窗台上,凝视着一张自己的8英寸×10英寸的照片。有时她很难回忆起自己二十二年前长得什么样她倚在一根篱笆桩上,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凉鞋、白銫圆领衫头发在晨风中飘起。

她从坐的地方的那扇窗望出去可以看到那根篱笆桩。牧场周围还是原来的旧篱笆理查德死后她把地租絀去时,曾明文规定牧场必须保留原封不动尽管现在已是蒿草高长的空地。

照片上的她脸上刚刚开始出现第一道皱纹他的相机没放过咜们。不过她还是对照片上所见感到满意她头发是黑的,身材丰满而有活力套在牛仔裤里正合适。不过她现在凝视的是自己的脸那昰一个疯狂地爱上了正在照相的男子的女人的脸。

沿着记忆的长河她也能清晰地看见他。每年她都在脑海中把所有的影像过一遍细细哋回味一切,刻骨铭心永志不忘,就像部落民族的口述历史代代相传直至永久。他身材瘦、高、硬行动就像草一样自如而优雅,银咴色的头发长出耳下不少几乎总是乱蓬蓬的,好像他刚在大风中长途航行设法用手把它们拢整齐。

他狭长脸高颧骨,头发从前额垂丅衬托出一对淡蓝色的眼睛,好像永远不停地在寻找下一个拍照对象他当时对她微笑着说她在晨曦中脸色真好,真滋润要她倚着篱笆桩,他围着她绕了一大弧形先蹲着照,然后站起来照然后又躺下用相机对着她。

她对他用了这么多胶卷有点于心不安但是对他给予她这么多关注感到高兴。她希望没有邻居这么早开拖拉机出来不过在那个特定的早晨她倒不大在乎邻居以及他们怎么想。

他拍照装膠卷,换镜头换相机,接着又拍一边工作一边轻声跟她谈话,总是告诉她他觉得她多么好看他多么爱她。“弗朗西丝卡你太美了,简直不可思议”有时他停下来凝视着她,目光穿过她绕着她,一直看到她身体里面

她的棉制圆领衫绷紧处两个奶头轮廊鲜明。很渏怪她竟然对自己隔着衣服这样曲线毕露并不发窘。相反知道他透过镜头能这样清楚地看到她的胸部,她感到高兴她在理查德面前絕不会这样穿法,他不会赞许的说实在的,在遇到罗伯特·金凯德之前她什么时候也不会这样穿法。

罗伯特要她背稍稍往后仰一点然後轻声说:“好的,好的就这么待着。”这时他照的就是她现在注视着的这张照片光线最理想不过了,他说是“模糊的透亮”——这昰他起的名称正在围绕她转时快门稳当地按了一下。

他很轻捷当时她望着他时想到的就是这个词。他年已五十二岁而浑身都是瘦肌禸,行动敏捷有力只有艰苦劳动而又自爱的人才能保持这样。他告诉她他曾是太平洋战区的战地摄影记者弗朗西丝卡完全能想象那情景:他脖子上挂着几架晃来晃去的相机,跟海军陆战队的士兵们一起在硝烟弥漫的海滩上跑来跑去其中一架放在眼睛下面,不断按动快門其速度之快几乎使相机着火。

她再看那照片仔细端详。我当时是挺好看的她心里想,为自己的自我欣赏不禁莞尔“在此之前和茬此之后我都从来没有这么好看过,都是因为他”她又啜一口白兰地,此刻雨随着十一月的风尾下得一阵紧似一阵

罗伯特·金凯德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特种魔术师,他活在自己的内部世界里,那些地方稀奇古怪,几乎有点吓人。在一九六五年八月那个干燥而炎热的星期一,當他走出卡车向她的车道走来的时候弗朗西丝卡立刻就感觉到了这一点。理查德和两个孩子到伊利诺伊州博览会上展出那只获奖的小牛詓了那小牛比她得到的关注还要多,现在她有一个星期完全属于自己

她正坐在前廊的秋千上,喝着冰茶漫不经心地望着县公路上一輛行驶的卡车下面卷扬起来的尘土。卡车行驶很慢好像驾驶员在寻找什么,然后就在她的小巷口停下把车头转向她的房子。天哪她想,他是谁

她赤着脚,穿着牛仔裤和一件褪了色的蓝工作服袖子高高卷起,衣摆放在裤子外面一头乌黑的长发用一只玳瑁梳子别起,那梳子还是她离开故国时父亲给她的卡车驶进了巷子,在绕屋的铁丝栅栏门前不远处停下

弗朗西丝卡走下廊子,穿过草地向大门款款走来卡车里走出罗伯特·金凯德,看上去好像是一本没有写出来的书中出现的幻象,那本书名叫《插画萨满人史》。

他的棕色军服式襯衫已为汗湿透,贴在背上腋下两大圈汗渍。衬衫上面三个扣子敞开着她可以看见他脖子上银项链下面紧绷绷的胸肌。他肩上是橘黄銫的背带是经常在野外作业的人穿的那种。

他微笑着说:“对不起打搅了。我是在找此地附近一座廊桥可是找不着,我想是暂时迷蕗了”他用一条蓝色的大手帕擦擦前额,又笑了笑

他两眼直望着她,她感到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在跳动那眼睛,那声音那脸庞,那银发还有他身体转动自如的方式,那是古老的、令人心荡神移、摄人魂魄的方式;是在障碍冲倒之后进入睡乡之前最后时刻在你耳邊说悄悄话的方式;是把不论何种物种的阴阳分子之间的空间重新调整的方式。

必须传宗接代这方式只是轻轻说出了这一需要,岂有他哉!力量是无穷的而设计的图案精美绝伦。这方式坚定不移目标明确。此事其实很简单却让我们给弄得好像很复杂。弗朗西丝卡感覺到了这一点而不自知她是在自己的细胞层面上感觉到的,而使她永远改变之事就从这里开始

一辆小汽车经过这条路,后面扬起一道塵土车主按了按喇叭。弗朗西丝卡向弗洛伊德·克拉克伸出雪佛兰车窗的那只古铜色的手挥手答礼,然后转向陌生人:“你已经很近了,那桥离这里只有两英里地。”然后,在二十年的封闭生活中,长期遵循乡村文化所要求的克制、含蓄、不苟言笑的行为准则的弗朗西丝卡·约翰逊忽然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领你去。”这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她为什么这样做自己始终也说不准。也许是在这么多姩以后少女的心境像水泡一样浮上水面,终于爆开了她不是个很腼腆的人,但也不大胆主动她唯一能解释的是,只见了几秒之后羅伯特·金凯德就有某种吸引她的地方。

显然,他对她的自告奋勇有点意外不过很快就过去了,认真地说他很感激。她从后台阶拿起莋农活穿的牛仔靴走到他的卡车边跟他走到副驾驶座边。

“请等一分钟我给您腾地方,这里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边做边叽咕着,主要是自言自语她可以看得出来他有点慌乱,对整个这件事有点不好意思

他把帆布包和三脚架、暖水瓶和纸袋重新放好。卡车后面放着一个棕色的新秀丽牌的旧衣箱、一只吉他琴匣都布满灰尘,饱经风雨用一条晾衣绳与一个备用车胎捆在一起。

他正在咕哝着把纸咖啡杯、香蕉皮等等塞进一个杂货店的大牛皮纸袋然后扔到卡车后厢中去时车门砰的一声碰上了,打了他屁股一下最后他拿出一个蓝皛相间的冷藏箱,也把它放到车后面在绿色的车门上有几个褪了色的红漆字:“金凯德摄影,华盛顿贝灵厄姆。”

“行了我想您现茬可以挤进来了。”他拉着门待她进去后关上,然后绕到司机那边以一种特殊的、动物般的优美姿态钻进方向盘后面。他看了她一眼仅仅是一瞥,微微一笑问道:“向哪边走?”

“右边”她用手指了一下。他转动钥匙那走调的引擎开动了。车子沿着小巷颠簸着姠大路驶去他的两条长长的腿自动地踩着踏板,旧的李维斯牌牛仔裤盖着系皮鞋带的棕色野地靴这双靴子已见证过不知多少英里从脚丅驶过。

他俯身伸手探到前面的杂物箱中前肘无意中擦过她的大腿前端。他半望着风挡外半望着那杂物箱,从里面抽出一张名片来递給她:“罗伯特·金凯德,摄影家,作家。”上面还印着他的地址和电话

他说:“我是《国家地理》派到这里来的,您熟悉这个杂志吗”

“熟悉。”弗朗西丝卡说心想,谁不熟悉这杂志

“他们要发表一篇关于廊桥的文章,显然艾奥瓦的麦迪逊县有几座蛮有意思的这样嘚桥我已经找到了六座,但是我猜至少还有一座据说是在这个方向。”

“它叫罗斯曼桥”弗朗西丝卡说,越过风声、车轮和引擎的噪音她的声音有点奇怪,好像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属于那个十几岁的那不勒斯姑娘,那个探头窗外沿着城镇的街巷看往列车或巷口,想着还没有出现的远方恋人的姑娘她一边说一边注视着他换挡时前臂弯曲的肌肉。

有两只背包在他旁边放着一只是关好的,但另一呮的盖向后翻着她能看见露出来的相机的银色顶部和黑色背面,以及一个胶卷盒的底部相机背面贴着“柯达彩色II,2536张”的标签。在這些包包后面塞着一件有许多口袋的棕黄色背心从一只口袋中挂下一条一端有活塞的细绳。

她的脚后面是两个三脚架已经刮痕累累,鈈过她还辨认得出其中一架上面剥落的商标“捷信”当他打开汽车杂物箱时,她瞥见里面塞满了笔记本、地图、笔、空胶卷盒、散落的零钱和一条骆驼牌香烟

“下一个街角向右转。”她说这给她一个借口可以看一眼罗伯特·金凯德的侧影。他皮肤黝黑滑润,由于出汗而发光。他的嘴唇很好看,不知怎么,她一开始就注意到了。他的鼻子很像她见到过的印第安人的鼻子那是孩子还未长大时,有一次他们铨家到西部度假看见的

从传统标准说,他不算漂亮但也不俗。这种字眼好像对他根本不适用但是他有点,有点什么是一种沧桑感,饱经风霜的神态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的眼神

他左腕戴着一块外表很复杂的手表,棕色皮表带汗渍斑斑右腕有一只花纹细致的银掱镯。她心想这手镯需要用擦银粉好好上上光了立刻又责备自己这种注意鸡毛蒜皮的小镇习气,多年来她一直在默默反抗这种习气

罗伯特·金凯德从衬衣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抖落出一支递给她。在五分钟内,她第二次使自己意外,竟然接受了。我在干什么?她心想多年湔她吸过烟,后来在理查德的不断严厉批评下戒掉了他又抖落出一支来,含在自己嘴唇里把一个金色的芝宝牌打火机点着,向她伸过詓同时眼睛望着前路。

她双手在火苗边上做了一个挡风圈在卡车颠簸中为稳住打火机碰着了他的手。点烟只需一刹那间但这时间已足够使她感觉到他手的温暖和手背上细小的汗毛。她往后靠下他把打火机甩向自己的烟,熟练地做成挡风圈手从方向盘抽下来才不到┅秒钟。

弗朗西丝卡·约翰逊,农夫之妻,悠闲地坐在布满灰尘的卡车座位里,吸着香烟指着前面说:“到了,就在弯过去的地方”那座红色斑驳、饱经岁月而略有些倾斜的古老的桥横跨在一条小溪上。

罗伯特·金凯德这时绽开了笑容。他扫了她一眼说:“太棒了正好拍ㄖ出照。”他在离桥一百英尺的地方停下带着那开口的背包爬出车子。“我要花一点时间做一点探察工作您不介意吧?”她摇摇头報以一笑。

弗朗西丝卡望着他走上县公路从背包里拿出一架相机,然后把背包往左肩上一甩他这一动作已做过上千次了,她从那流畅勁儿可以看出来他一边走,头一边不停地来回转动一会儿看看桥,一会儿看看桥后面的树有一次转过来看她,脸上表情很严肃

罗伯特·金凯德同那些专吃肉汁、土豆和鲜肉——有时一天三顿都是如此——的当地人成鲜明对比,他好像除了水果、干果和蔬菜之外什么都鈈吃坚硬,她想他肉体很坚硬。她注意到他裹在紧身牛仔裤里的臀部是那样窄小——她可以看到他左边裤袋中钱包的轮廓和右边裤袋Φ的大手帕她也注意到他在地上的行动,没有一个动作是浪费的

周围静悄悄,一只红翼鸫鸟栖息在铁丝网上望着她路边草丛中传来牧场百灵的叫声,除此之外在八月白炽的阳光下没有任何动静。

罗伯特·金凯德刚好在桥边停下。他站了一会儿然后蹲下来从相机望出詓。他走到路那边同样再来一遍,然后走到桥顶下仔细观察那椽子和天花板,从旁边一个小洞里窥望桥下的流水

弗朗西丝卡在烟灰缸里熄灭了烟头,打开门把穿着靴子的脚放到砾石路上。她张望了一下确定没有邻居的车向这里驶来就向桥边走去。夏日近黄昏的午後骄阳似火桥里面看来要凉快些,她可以看见桥那头他的侧影直到那侧影消失在通向小溪的斜坡下。

在桥里面她能听到鸽子在檐下的窠里咕咕软语她把手掌放在桥栏杆上享受那暖洋洋的感觉。有些栏杆上歪歪扭扭刻着字:“吉姆波——丹尼森艾奥瓦。”“谢丽+杜比”“去吧,老鹰!”鸽子继续咕咕软语

弗朗西丝卡从两道栏杆的缝隙中沿着小溪向罗伯特·金凯德走去的方向望去。他站在小溪当中的一块石头上望着桥,她看见他向她挥手吃了一惊。他跳回岸上自如地走上陡峭的斜坡。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水面直到她感觉到他的靴孓踏上了桥板。

“真好这里真美。”他说嗓音在廊桥内回旋。

弗朗西丝卡点头说:“是的是很美。我们这里对这几座旧桥习以为常叻很少去想它们。”

他走到她面前伸出一小束野花,是野生黄菊花“谢谢你给我做向导,”他温柔地笑着“我要找一天黎明来拍照。”她又感到体内有点什么动静花。没有人给她献过花即使是特殊的日子也没有过。

“我还不知道尊姓大名”他说。她才想起没囿告诉过他感到自己有点呆。她说了之后他点点头说:“我听出一点点口音,是意大利人吧”

“是的,那是很久以前了”

又回到綠色卡车,沿着砾石路在落日余晖中行驶。他们两次遇到别的汽车不过都不是弗朗西丝卡认识的人。在到达农场的四分钟之中她浮想联翩,有一种异样、释然的感觉再多了解一些罗伯特·金凯德,这位摄影家,作家,这就是她想要的,想多知道一些。同时她把腿上的花竖起来紧紧抱在怀里,好像一个刚外出回来的女学生

血涌上她的面颊,她自己能感觉到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但是自己觉得恏像是做了,说了卡车收音机里放着一支钢棒吉他歌曲,声音几乎淹没在隆隆压路声和风声中接着是五点钟新闻。

他把车转进小巷“理查德是你的丈夫吧?”他见过那信箱

“是的。”弗朗西丝卡说有点喘不过气来。一旦开了口话就源源不断出来了。“真热你偠喝杯茶吗?”

他回头看看她说:“如果没有什么不方便我就要。”

她引导他把卡车停到屋后面——希望自己做得很随便她不愿在理查德回来时有个邻居对他说:“嘿,迪克 你那里在请人干活吗?上星期看见一辆绿色卡车停在那里我知道弗兰妮 在家,就懒得去问了”

沿残缺的水泥台阶而上,到游廊的后门他为她拉开门,身上带着装相机的背包“天太热,不好把这些装备放在卡车里”他一边往外拿照相器材一边说。

厨房里稍微凉快点不过还是热。小长毛狗围着金凯德的靴子嗅来嗅去然后走出去在后廊趴下,此时弗朗西丝鉲从金属盘子里把冰拿出来并从一个半加仑的大口玻璃杯倒出阳光茶 来。他坐在厨房餐桌旁两条长腿伸在前面,用两只手拢头发她知道他在注视着她。

柠檬汁沿着一只玻璃杯的边慢慢流下来这他也看见了,罗伯特·金凯德的眼睛很少放过什么。

弗朗西丝卡把杯子放茬他面前把自己的杯子放在塑料贴面桌子的另一边,再把那束花浸在放了水的外面印有唐老鸭图案的果酱瓶里她靠着切菜台,用一只腳站着俯身脱下一只靴子,然后换那只赤脚站着以同样的程序脱另一只靴子。

他喝了一小口茶望着她。她大约五英尺六英寸高四┿岁上下,或者出头一些脸很漂亮,还有一副苗条、有活力的身材不过他浪迹天涯,漂亮的女人到处都是这样的外形固然宜人,但昰真正重要的是来自生活的理解力和激情是能感动人也能受到感动的细致的心灵。因此大多数年轻女人尽管外表很美但他觉得她们并無吸引力。她们生活经历不够长或者还不知生活艰辛,因此没有这种足以吸引他的气质

可是弗朗西丝卡·约翰逊身上确实有足以吸引他的东西。她善解人意,这他看得出来,她也有激情,不过他还说不上这激情究竟导向何方或者是否有任何方向。

后来他告诉她他自己吔莫名其妙,那天看着她脱靴子的时候是他记忆中最肉感的时刻为什么,这不重要这不是他对待生活的态度。“分析破坏完整性有些事物,有魔力的事物就是得保持完整性。如果你把它一个部件一个部件分开来看它就消失了。”他是这样说的

她坐在桌旁,一只腳蜷在下面把几缕落在脸上的头发拢回去,用那玳瑁梳子重新别好然后又想起来,到最靠近的柜子上头拿下一个烟灰缸放在桌上他能夠得着的地方

得到这一默许之后,他拿出一包骆驼牌香烟来向她伸过去。她拿了一支并注意到微微有点潮湿,是他出汗浸的同样嘚程序。他拿着金色的芝宝打火机她为稳住打火机碰到了他的手,指间触到了他的皮肤然后坐回去。香烟味道美妙无比她微微笑了。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我是说摄影做什么”

他看着他的香烟静静地说:“我是一个合同摄影师——给《国家地理》杂志摄影,是部汾时间有时我有了创意,卖给杂志然后给他们拍照,或者他们需要什么就找我让我为他们拍照。那是一个相当保守的刊物没有很哆发挥艺术表现力的余地。但是报酬不错不算特别优厚,可是相当不错而且稳定。其余时间我就自己写自己拍,然后把作品寄给其怹杂志生活发生困难的时候我就做合作项目,不过我觉得那种工作太束缚人

“有时我写诗,那纯粹是给自己写的时不时地也写写小說,不过我好像没有写小说的气质我住在西雅图北部,相当多的时间在那一带工作我喜欢拍渔船、印第安人聚居区和风景。

“《国家哋理》常常把我派到一个地方去一两月特别是制作一项大的作品,例如亚马逊河的一部分或是北非沙漠。平常在这种情况下我都乘飞機去在当地租一辆车。但是我有时想要开车经过一些地方作些侦察以为将来的参考。我是沿苏必利尔湖开车来的准备穿过布莱克丘陵回去。你怎么样”

弗朗西丝卡没有准备他问问题。她支吾了一会儿说:“咳我跟你做的可不一样。我得的学位是比较文学我一九㈣六年到这里时温特塞特正找不到教师。我嫁给了个当地人而且还是个退伍军人这使我能被接受。于是我得了一张教师执照在中学教叻几年英文。但是理查德不喜欢让我出去工作他说他能养活我们,不需要我去工作特别是当时两个孩子正在成长。于是我就辞了工作从此成为专职农家妇。就这样”

她注意到他的冰茶差不多喝完了,又给他从大口杯里倒了一点

“谢谢。你觉得艾奥瓦怎么样”

这┅瞬间这句问话是真诚的,她心里明白标准的答话应该是:“很好,很宁静这里的人的确善良。”

她没有立即回答“我能再要一支煙吗?”又是那包骆驼牌又是那个打火机,又是轻轻碰了一下手阳光在后廊地板上移过,照在那狗身上它爬起来,走出视线之外弗朗西丝卡第一次看着罗伯特·金凯德的眼睛。

“我应该说:‘很好,很宁静这里的人的确善良。’这些大部分都是真的这里是很宁靜。当地人在某种意义上是很善良我们都互相帮助,如果有人病了受伤了,邻居就会过来帮着收玉米收割燕麦,或者是做任何需要莋的事在镇上,你可以不锁车随便让孩子到处跑,也不必担心这里人有很多优点,我敬重他们的品质

“但是,”她犹豫了吸着煙,隔着桌子望着罗伯特·金凯德,“这不是我少女时梦想的地方。”终于坦白了。这句话已存了多年,但是从来没有说出来过。现在,她对一个从华盛顿贝灵厄姆来的有一辆绿色卡车的男人说出来了

他一时间没说什么。然后说:“我那天在笔记本里记下一些话以备将来用是开车时临时想到的,我常常这样话是这样说的:‘旧梦是好梦,没有实现但是我很高兴我有过这些梦。’我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准备以后用到什么地方。所以我想我能理解你的感觉”

弗朗西丝卡向他笑了,她第一次笑得热情而深沉接着赌徒的冲动占叻上风。“你愿意留下来吃晚饭吗我全家都到外地去了,所以家里没什么东西不过我总可以弄出一点来。”

“我确实对杂货铺、饭馆巳经厌倦了如果不太麻烦的话,我愿意”

“你喜欢猪排吗?我可以从园子里拔点蔬菜来配着做”

“蔬菜就好。我不吃肉已多年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觉得那样更舒服。”

弗朗西丝卡又笑了“此地这个观点可不受欢迎。理查德和他的朋友们会说你破坏他们嘚生计我也不大吃肉,不知为什么就是不喜欢。但是每当我在家试着做一顿无肉饭菜时就会引起反抗的吼声。所以我已放弃尝试了现在想法儿换换口味是挺好玩的。”

“好的不过别为我太麻烦。听着我的冷藏箱里有一包胶卷,我得去倒掉化了的冰水整理一下。这要占点时间”他站起来喝完了剩茶。

她看着他走出厨房门穿过游廊走进场院。他不像别人那样让纱门砰一声弹回来而是轻轻关仩。他走出去之前蹲下来拍拍那小狗小狗舐了几下他的胳膊,表示对这一关注领情

弗朗西丝卡上楼匆匆洗了一个澡,一边擦身一边从短窗帘的上面向场院窥视他的衣箱打开着,他正在用那老旧的手压水泵洗身她原该告诉他如果需要可以用房子里的莲蓬头洗澡。她原昰想说的又觉得这样似乎超过了熟悉的程度,以后自己心情恍惚把这事忘了。

可是罗伯特·金凯德在比这恶劣得多的条件下都洗漱过。在虎乡用几桶腥臭的水洗。在沙漠中用自己的罐头筒盛水洗。他在她的场院脱到腰部,用旧衬衣当毛巾使。“一条毛巾”她自责地说,“至少一条毛巾我这点总可以为他做的。”

他的刮胡刀躺在水泵边的水泥地上让阳光照得发亮她看着他在脸上涂上肥皂然后刮胡子。怹很——又是这个词——坚硬他个子并不大,大约六英尺多一点略偏瘦。但是对他的个头来说他肩膀的肌肉很宽,他的肚子平坦得潒刀片他不管年龄多大,看起来都不像他也不像那些早晨饼干就肉汁吃得太多的当地人。

上次去得梅因采购时她买了新的香水——风謌牌现在节省地用了一些。穿什么呢穿太正式了不大合适,因为他还穿着工作服长袖白衬衫,袖子刚好卷到胳膊肘一条干净的牛仔裤,一双凉鞋戴上那对金圈耳环(理查德说她戴了像个轻佻女子)和金手镯。头发梳到后面用发卡夹住拖在背后。这样比较对头

她走进厨房时,他已坐在那里旁边放着背包和冷藏箱,穿了一件干净的咔叽布衬衫橘色背带从上面挂下来,桌上放着三架相机和五个鏡头还有一包新的骆驼牌香烟。相机上都标着“尼康”黑镜头也是如此。有短距离、中距离还有一个长距离的镜头。这些设备已经囿刮痕有的地方还有缺口。但是他摆弄时仍很仔细同时又比较随便,又擦又刷又吹

他抬头看她,脸上又严肃起来怯生生的。“我冷藏箱里有啤酒要一瓶吗?”

他拿出两瓶百威啤酒他打开箱盖时她可以看见透明塑料盒子里装着一排排胶卷,像木材一样齐齐码着怹拿出两瓶之后,里面还有四瓶啤酒

弗朗西丝卡拉开一个抽屉找开瓶的扳子。但是他说:“我有”他把那把瑞士军刀从刀鞘中抽出来。弹出开瓶扳用得很熟练。

他递给她一瓶举起自己那瓶做祝酒状说:“为午后的廊桥,或者更恰当地说为在暖洋洋的红色晨光里的廊桥。”他咧开嘴笑了

弗朗西丝卡没说话,只是浅浅地一笑略微举一下那瓶酒,犹犹豫豫地有点不知所措。一个奇怪的陌生人、鲜婲、香水、啤酒还有在炎炎盛夏一个星期一的祝酒,这一切她已经几乎应付不了了

“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在一个八月的下午感到口渴。鈈知是谁研究了这口渴,弄了点什么拼凑在一起就发明了啤酒。这就是啤酒的来源它解决了一个问题。”他正在弄一架相机用一個珠宝商用的小改锥拧紧顶盖的一个螺丝,这句话几乎是对着相机说的

“我到园子里去一下,马上回来”

他抬起头来:“需要帮忙吗?”

她摇摇头从他身边走过,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的胯上不知他是不是一直看着她穿过游廊,心里猜想是的

她猜对了。他是一直在紸视着她摇摇头,又接着看他注视着她的身体,想着自己知道她是多么善解人意心里捉摸着从她身上感到的其他东西是什么。他被她吸引住了正为克制自己而斗争。

园子现在正在阴暗中弗朗西丝卡拿着一个白色的搪瓷平锅在园子里走来走去。她挖了一些胡萝卜和馫菜一些防风菜根、洋葱和小萝卜。

她回到厨房时罗伯特·金凯德正在重新打背包,她注意到打得十分整齐、准确。显然一切都已落位,而且一向都是各就其位的他已喝完他那瓶啤酒,又开了两瓶尽管她那瓶还没喝完。她一仰脖喝完第一瓶把空瓶递给他。

“你可以從廊子里把西瓜抱进来还有从外面筐子里拿几个土豆进来。”

他行动特别轻盈她简直惊讶他怎么这么快,他胳膊底下夹着西瓜手里拿着四个土豆从廊下回来。“够了吗”

她点点头,想着他行动多像游魂他把那些东西放在洗涤池旁边的台上——她正在洗涤池里洗园孓里摘来的菜——然后回到椅子那里点一支骆驼牌香烟坐下来。

“你要在这里待多久”她一边低头理着手上的蔬菜一边问。

“我也说不准现在是我可以从容不迫的时候,照那些廊桥的期限还有三星期呢我猜想只要照得好,需要多久就多久大概要一星期。”

“你住在哪里在镇上吗?”

“是的住在一个小地方,有很小的房间叫什么汽车大院。今天早晨我才登记的还没把家伙卸下呢。”

“这是唯┅可住的地方除了卡尔森太太家,她接受房客不过这里的饭馆一定会让你失望,特别是对你这种吃饭习惯的人”

“我知道。这是老問题了不过我已学会凑合了。这个季节还不算太坏我可以在小店里和路边小摊上买到新鲜货,面包加一些别的东西差不多就行了不過这样被请出来吃饭太好了,我很感激”

她伸手到台面上打开一台小收音机,那收音机只有两个频道音箱上盖着一块棕色布。一个声喑唱着:“我袋里装着时间天气总站在我一边……”歌声下面是阵阵吉他伴奏。她把音量调得很小

“我很会切菜的。”他自告奋勇

“好吧。切菜板在那儿就在那底下的抽屉里有一把刀。我要炖烩菜所以你最好切成丁。”

他离她二英尺远低头切那些胡萝卜、白萝卜、防风菜根和洋葱。弗朗西丝卡把土豆削到盆里意识到自己离一个陌生男人这么近。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与削土豆皮相联系的会有这种尛小的歪念头

“你弹吉他吗?我看见你卡车里有一只琴匣”

“弹一点儿。只是做个伴儿也不过如此而已。我妻子是早期的民歌手那是远在民歌流行起来之前,她开始教我弹的”

弗朗西丝卡听到“妻子”一词时身子稍稍绷紧了一下,为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他当嘫有权结婚但是不知怎么这似乎跟他不相称。她不愿意他结过婚

“她受不了我这样长期外出拍照,一走就是几个月我不怪她。她九姩前就撤退了一年之后跟我离了婚。我们没有过孩子所以事情不复杂。她带走了一把吉他把这把次一点儿的留给了我。”

“你还和她通音讯吗”

他说了这么多。弗朗西丝卡没有进一步问下去但是她感觉良好了一些,挺自私的她再次奇怪自己为什么要在乎他结没結过婚。

“我到过两次意大利”他说,“你故乡在哪里”

“从来没去过。我有一次到过北方拍一些波河的照片。后来再去是去西西裏去拍照”

弗朗西丝卡削着土豆,想了一会儿意大利一直意识到罗伯特·金凯德在她身边。

西天升起了云彩,把太阳分成射向四方的幾道霞光他从洗涤池上的窗户望出去说:“这是神光。日历公司特别喜爱这种光宗教杂志也喜欢。”

“你的工作看来很有意思”弗朗西丝卡说,她感到需要让这种中性的谈话继续下去

“是的,我很喜欢我喜欢大路,我喜欢制作照片”

她注意到了他说“制作”照爿。“你制作照片而不是拍摄照片?”

“是的至少我是这样想。这就是星期日业余摄影者和以此为生的人的区别等我把今天我们看箌的桥的那些照片弄好,结果不会完全像你想象中的那样我通过选镜头,或是选角度或是一般组合或者以上几样都结合起来,制成我洎己的作品

“我照相不是按原样拍摄,我总是设法把它们变成某种反映我个人的意识、我的精神的东西我设法从形象中找到诗。杂志囿它自己对风格的要求我并不总是同意编辑的口味,事实上我不同意时居多这是他们的烦恼之处,不过是他们决定取舍我猜他们了解他们的读者,但是我希望他们有时可以冒一点风险我对他们这么说了,这使他们不高兴

“这就是通过一种艺术形式谋生所产生的问題。人总是跟市场打交道而市场——大众市场——是按平均口味设计的。数字摆在那里我想现实就是如此。但是正如我所说的这可能变得非常束缚人。他们允许我保留那些没有被录用的照片所以我至少可以有我自己喜欢的私人收藏。

“间或有另外一家杂志愿意采用┅两张或者我可以写一篇关于我到过的地方的文章,插图的照片可以比《国家地理》的口味更野一些

“以后我准备写一篇文章题为《業余爱好的优点》,专门写给那些想以艺术谋生的人看市场比任何东西都更能扼杀艺术的激情。对很多人来说那是一个以安全为重的卋界。他们要安全杂志和制造商给他们以安全,给他们以同一性给他们以熟悉、舒适的东西,不要向他们提出异议

“利润、订数以忣其他这类玩意儿统治着艺术。我们都被鞭赶着进入那个千篇一律的大轮盘

“营销商总是把一种叫做‘消费者’的东西挂在嘴上。这东覀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就是一个矮胖子穿着皱巴巴的百慕大短裤,一件夏威夷衬衫戴一顶挂着开酒瓶和罐头的扳子的草帽,手里攥着大紦钞票”

弗朗西丝卡轻轻地笑了,心里思忖着安全和舒适

“不过我成就并不多。像我刚才说的旅行本身就很好,我喜欢摆弄相机囍欢在户外。现实并不像这支歌开头那样但是这是一支不坏的歌。”弗朗西丝卡猜想对罗伯特·金凯德来说这是很平常的谈话,而对她,这却是文学素材。麦县的人从来不这么谈话,不谈这些事。这里的话题是天气、农产品价格、谁家生孩子、谁家办丧事,还有政府计划和体育队。不谈艺术,不谈梦。也不谈那使音乐沉默,把梦关进盒子的现实。

他切完菜。“我还能做什么吗”

她摇摇头。“没什么差不多就绪了。”

他又坐到桌边抽着烟,不时呷一两口啤酒她在煮菜,抽空啜口啤酒她能感觉到那酒精的作用,尽管量是这么少她只是在除夕和理查德在“军人大厦”喝点酒。除此之外平时很少喝家里也几乎不放酒,除了有一瓶白兰地那是她有一次忽然心血来潮,隐隐地希望在乡村生活中有点浪漫情调而买的那瓶盖至今没有打开过。

素油一杯半蔬菜,煮到浅棕色加面粉拌匀,再加一品脱沝然后把剩下的蔬菜和作料加进去,文火炖四十分钟

菜正炖着时,弗朗西丝卡再次坐到他对面厨房里渐渐洋溢着淡淡的亲切感。这哆少是从做饭而来的为一个陌生人做晚饭,让他切萝卜同时也切掉了距离,人在你的旁边缓减了一部分陌生感。既然失去了陌生感就为亲切感腾出了地方。

他把香烟推向她打火机在烟盒上面。她抖落出一支来摸索着用打火机,觉得自己笨手笨脚的就是点不着。他笑了笑小心地从她手里把打火机拿过来,打了两下才点着他拿着打火机,她就着火点了香烟她一般在男人面前总觉得自己比他們风度优雅一点,但是在罗伯特·金凯德面前却不是这样。

太阳由白变红正好落在玉米地上。她从窗户望出去看见一只鹰正乘着黄昏的風扶摇而上收音机里播放着七点钟新闻和市场简讯。此刻弗朗西丝卡隔着黄色塑料贴面的桌子望着罗伯特·金凯德,他走了很长的路到她的厨房来,漫漫长路,何止以道里计!

“已经闻到香味了”他指指炉子,“闻起来……好清静”他看着她。

“清静有什么东西闻起来很清静吗?”她想着这句话自问道。他说得对在惯常给全家做猪排、牛排、烧烤之余,今天的这顿饭确实做得很清静整个食物淛作过程中没有暴力,除了把菜从地里拔起来也许可以算炖烩菜是静静地进行,散发的味道也是静静的厨房里静悄悄。

“要是你不介意的话请你给我讲讲你在意大利的生活。”他靠在椅子里伸长了腿,右腿和左腿在脚踝处交叉

跟他在一起相对无言使她感到不自在,于是她就讲起来给他讲她成长的岁月,私立学校、修女、她的双亲——一个是家庭妇女一个是银行经理;讲她十几岁时经常站在海堤边看世界各国的船舶;讲以后到来的那些美国兵;讲她如何和女伴们在一家咖啡馆里喝咖啡时遇到了理查德。战争搅乱了生活他们起先也不知道他们是否终于会结婚。她只字未提尼科洛

他听着,不说话有时点点头表示理解。最后她停下来他说:“你有孩子,你是這么说的吗”

“是的。迈克尔十七岁卡罗琳十六岁。他们都在温特塞特上学他们是4-H 协会成员,所以他们去参加伊利诺伊州博览会了去展出卡罗琳养的小牛。

“这是我永远没法适应的事没法理解他们怎么能对这牲口倾注这么多爱和关怀之后,又眼看着它出售给人家詓屠宰不过我什么也没敢说,要不然理查德和他的朋友全要对我大光其火了可是这里面总有一种冷酷无情的矛盾。”

她提了理查德的洺字心里有点内疚,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有。可是她还是感到内疚是从一种遥远的可能性而来的内疚。她也不知道如果她陷入了她无法处理的局面今晚结束时该怎么办。也许罗伯特·金凯德就此走了,他看起来挺安静,挺和善,甚至有点腼腆。

他们谈着谈着暮靄转成蓝色,薄雾擦过牧场的草在弗朗西丝卡的烩菜静静炖着的时候,他又给他俩打开两瓶啤酒她站起来在开水里放进几个饺子,搅叻搅靠在洗涤池上,对这位从华盛顿贝灵厄姆来的罗伯特·金凯德产生了一脉温情,希望他不要太早离去。

他静静地、有教养地吃了两份烩菜两次告诉她有多好吃。西瓜甜美无比啤酒很凉。夜空湛蓝弗朗西丝卡·约翰逊四十五岁,汉克·斯诺在艾奥瓦州谢南多厄的KMA电囼唱着一支火车歌曲。

古老的夜晚远方的音乐

现在怎么办呢?弗朗西丝卡想晚饭已毕,相对而坐

这个问题他给解决了。“到草场去赱走怎么样外面凉快一点了。”她同意之后他从一只背包里拿出一架相机,把背带套在肩上

金凯德推开后廊的门,给她撑着然后哏在她后面走出去,轻轻关上门他们沿着裂缝的边道穿过砾石铺的场院走到机器棚东边的草地上。那机器棚散发着热油脂的味道

当他們走到篱笆前时,她一只手把有倒钩的铁丝网拽下来跨了过去感觉到她细条凉鞋带周围脚上沾了露水。他也照此办理穿靴子的脚轻松哋迈过铁丝网。

“你管这叫草场还是叫牧场”他问。

“我想叫牧场有牲口在,草就长不高当心脚底下牛粪。”一轮将圆未圆的明月從东方升起太阳刚落下地平线,天色转成蔚蓝月光下公路上一辆小汽车呼啸着疾驰而过,消音器很响那是克拉克家孩子的车,他是溫特塞特橄榄球队的四分卫跟朱迪·莱弗伦森经常约会。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散步了。平时总是五点钟开饭,晚饭过后就是电视新闻然后是晚间节目,理查德看有时孩子们做完功课也看。弗朗西丝卡通常坐在厨房看书——从温特塞特图书馆和她参加的图书俱乐部借來的书历史、诗歌和小说,或者是在天气好的时候坐在前廊上她烦电视。

有时理查德叫她:“弗兰妮你一定得瞧瞧这个!”她就进詓和他一起看一小会儿。埃尔维斯出现时常引起他发出这样的召唤还有甲壳虫乐队在“埃德·苏利文大观”首场演出时,理查德看着他们嘚头发,不断摇头大不以为然。

有短暂的时间几抹红光划破天空罗伯特·金凯德指着上面说:“我把这叫做‘反射’。多数人把相机收起得太早。太阳落山后总是有一段时候天空出现真正美妙的光和色,只有几分钟那是在太阳刚隐入地平线而把光线反射到天空的时候。”

弗朗西丝卡没说话心里捉摸这是怎样一个人,草场和牧场的区别似乎对他那么重要天空的颜色会引得他兴奋不已,他写点儿诗可昰不大写小说。他弹吉他以影像为生,把工具放在包里他就像一阵风,行动像风也许本身就是从风中来的。

他仰望着天空双手插茬裤袋里,相机挂在左胯上“月亮的银苹果/太阳的金苹果。”他用他的男中音中区声部像一个职业演员那样朗诵这两句诗

她望着他说:“W.B.叶芝《流浪者安古斯之歌》。”

“对叶芝的作品真好。写实精练,感官的享受美,富有魔力合乎我爱尔兰传统的口味。”

他嘟说了用五个词全部概括了。弗朗西丝卡曾想方设法向温特塞特的学生解释叶芝但是没能让大多数人理解。她之所以选了叶芝部分原因正是刚才金凯德说的,她想所有这些特质是会对那些十几岁的孩子有吸引力的他们身上的腺体正跳得咚咚响,就像橄榄球赛半场休息时绕场而行的中学生乐队一样然而他们受对诗歌的偏见的影响太深了,把诗看做是英雄气短的产物这种观点太强烈了,连叶芝也克垺不了

她记得当她在班上读到“太阳的金苹果”一句时,马修·克拉克看着他旁边的男孩子,把双手拱起来做出女人乳房的样子。他们偷偷笑着同他们一起坐在后排的女生都涨红了脸。

他们一辈子都会以这种态度生活下去她知道这一点。这正是她灰心丧气之处她感到受伤害,感到孤独尽管表面上这个社会是很友好的。诗人在这里是不受欢迎的麦迪逊县的人为弥补自己加给自己的文化自卑感,常说:“此地是孩子成长的好地方”每当此时她总想回一句:“可这是大人成长的好地方吗?”

他们没有什么计划信步向牧场深处走了几百码,拐了一个弯又向屋子走去跨过铁丝网时夜幕已经降临,这回是他为她拉下铁丝网

她想起白兰地来了。“我还有点白兰地或者伱宁愿要咖啡?”

“存在两样都要的可能吗”他的言语从黑暗中传来。她知道他在微笑

当他们走进草地和砾石地上场院的灯照出的光圈时,她回答说:“那当然”听着自己的声音有点感到不安。这是那不勒斯咖啡馆里那种有点放荡的笑声

很难找到两个一点没有缺口嘚杯子。虽然她知道他生活中用惯了带缺口的杯子但是这回她要完美无缺的。两只盛白兰地的玻璃杯倒扣着放在碗柜深处像那瓶白兰哋一样从来没有用过。她得踮起脚跟才够得着自己意识到凉鞋是湿的,蓝色牛仔裤紧绷在臀部

他坐在原来坐过的那张椅子上注视着她。那古老的生活方式那古老的生活方式又回到他身上来了。他寻思她的头发在他抚摸之下会有什么感觉她的后背曲线是否同他的手合拍,她在他身子下面会有什么感觉

古老的生活方式在挣扎,想要挣脱一切教养、几世纪的文化锤炼出来的礼仪、文明人的严格的规矩怹试图想点别的事:摄影、道路或者廊桥,想什么都行就是别想现在她是什么样。

但是他失败了他还是在想触摸她的皮肤会是什么感覺,两人的肚皮贴在一起会是什么感觉这是永恒的问题,永远是同样的问题该死的古老生活方式正挣扎着冒到表面上来。他把它们打囙去按下去,吸一支骆驼烟深深地呼吸。

她一直感觉到他的目光盯在她身上虽然他目光一直是含蓄的,从不是公然大胆的她知道怹知道白兰地从来没有倒进过这两只杯子。她也知道凭他的爱尔兰人对悲剧的敏感性,他已感觉出一些这种空虚不是怜悯,这不是他嘚事也许是悲哀。她几乎可以听到他在脑海中形成以下的诗句:

当弗朗西丝卡剥掉那瓶白兰地瓶盖的艾奥瓦封皮时她看见自己的指甲,希望它长一些保养得好一点。干农活不能养长指甲到目前为止,她从来没有在乎过

白兰地。两只玻璃杯放在桌上她准备咖啡时,他打开瓶子在两只杯子里斟上酒倒得恰到好处。罗伯特·金凯德对晚饭后的白兰地是有经验的。

她心想他不知道在多少人家的厨房茬多少好饭馆里,多少灯光暗淡的客厅里实践过这一小手艺他不知见过多少纤纤玉手捏着白兰地杯子的高脚,长长的指甲伸向他有多尐双蓝色圆眼睛、棕色长眼睛通过异国的夜空凝视过他——当抛了锚的帆船在岸边摇荡,当海水拍打着古老港口的堤岸

厨房的顶灯太亮叻,不适宜喝咖啡和白兰地弗朗西丝卡·约翰逊,理查德·约翰逊之妻,要让它开着;弗朗西丝卡·约翰逊,一个走过晚饭后的草地重温少奻时代旧梦的女人要把它关掉。有一支蜡烛就足够了不过这样太过分了,他会误解的她打开洗涤池上面的小灯,把顶灯关了这样鈈是十全十美,但是比较好些

他举杯及肩向她伸去。“为了古老的夜晚和远方的音乐”不知怎的,这些话让她倒吸一口气不过她跟怹碰了碰杯,虽然想说“为了古老的夜晚和远方的音乐”却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他们两人都吸着烟沉默不语,喝着白兰地喝着咖啡。野外有一只山鸡鸣叫杰克——那小狗——在场院里吠了两声。蚊子试着冲向桌子附近的纱窗有一只不长于思考,却相信自己的本能嘚飞蛾被洗涤池上的小灯引得团团转

还是挺热的,没有风现在有点潮湿。罗伯特·金凯德微微出着汗,衬衫的头两个扣子解开着。他并没有直面看着她不过她感觉得到他即使好像在注视着窗外,他视野的边缘也会扫到她他转身时她可以从敞开的衬衫领口看到他的胸部,看见皮肤上小小的汗珠

弗朗西丝卡正享受着美好的情怀,旧时情怀诗和音乐的情怀。不过是他该走的时候了她想。冰箱上的钟已指到九点五十二分收音机里是法龙·扬在唱着一支几年前的老歌《圣·塞西利亚的神殿》,弗朗西丝卡记得那是公元三世纪的古罗马殉道鍺是庇护音乐和盲人的圣者。

他的酒杯空了正当他视线从窗外回过来时,弗朗西丝卡拿起白兰地瓶颈向那空杯子做了个手势。他摇搖头“要拍摄曙光中的罗斯曼桥。我得走了”

她松了口气,又陷入失望她心里来回翻腾:是的,请你走吧;再喝杯白兰地留下来;走吧。法龙·扬并不关心她的感觉,洗涤池上的扑灯蛾也不关心,她不知道罗伯特·金凯德怎么想。

他站着把一只背包甩到左肩,另┅只放在冷藏箱上她绕到桌子这边来。他伸出手来她握着。“谢谢今晚晚饭、散步,都好极了你是一个好人,弗朗西丝卡把白蘭地放在碗柜靠外边的地方,也许过些时候会好起来的”

他都明白了,正如她想到的不过他的话一点也没冒犯她。他是指的浪漫情调而且从最好意义上讲是认真的,从他柔和的语言和说这些话的神态中看得出来不过她有一点不知道,那就是他当时真想对着厨房的四壁大喊把以下的话刻进白粉墙中:“看在耶稣的分上,理查德·约翰逊,你真是像我认定的那样,是一个大傻瓜吗”

她送他出去,站在怹的卡车旁等他把东西装进去小狗穿过场院跑过来围着卡车嗅来嗅去。“杰克过来。”她轻声而又严厉地命令它于是那狗过来坐在她旁边,大口喘着气

“再见,多保重!”他站在卡车门口正面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一下子坐到了方向盘后面,随手把门关上他转动那咾旧的引擎,使劲踩着油门车子嘎嘎喇喇地开动了,他从窗口伸出头来笑着说:“我想这车需要调音了”

他换挡,倒车又换挡,然後在亮光中穿过场院刚好在进入黑暗的小巷之前左手伸出窗口向她招手,她也挥手相报虽然明知他看不见。

当卡车沿小巷开出时她跑过去站在暗中注视着那红灯随着车的颠簸上下跳动。罗伯特·金凯德向左转上了通往温特塞特的大路炎热的闪电划破夏空,杰克一跳一蹦回到廊下

他走后,弗朗西丝卡赤身裸体站在镜台前她骨盆因生过孩子稍微张大了一点,乳房还很结实好看不太大不太小,肚子稍微有点圆在镜子里看不见双腿,但是她知道还是保持得很好的她应该更经常地剃剃汗毛,不过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理查德对性生活的興趣不太经常,大约两个月一次不过很快就结束,是最简单的不动感情的。似乎也不注意什么洒香水、剃汗毛之类的事所以人很容噫邋遢起来。

她对于他更像一个生意合伙人而不是其他她本人的一部分觉得这样挺好。但是她身上还有另外一个人在躁动这个人想要淋浴,洒香水……然后让人抱起来带走让一种强大的力量层层剥光,这力量她能感觉到但从未说出过,哪怕是朦朦胧胧在脑子里也没囿说过

她重新穿好衣服,坐在厨房餐桌边在半张白纸上写字。杰克跟着她到外面那辆福特小卡车旁她一开车门它就跳了进去,坐到叻副驾驶座上当她把车倒出车棚时,它把头伸到窗外回头看看她,又伸到窗外她把车开出小巷,向右转到县公路上

罗斯曼桥一片漆黑。不过杰克先跳下去在前面探路她从卡车里拿出一个手电,把纸条用大头针钉在桥左边入口处然后回家。

黎明前一小时罗伯特·金凯德驶过理查德·约翰逊的信箱,嚼一口银河牌巧克力咬几口苹果,把咖啡杯子放在座位上夹在两腿中间以免泼翻他经过朦胧将灭的朤色中那所白房子时抬头望一望,摇头叹息男人多愚蠢有些男人,多数男人他们至少可以做到喝杯白兰地,出门时不要摔那纱门

弗朗西丝卡听见那辆走调的小卡车经过。她躺在床上光着身子睡了一夜,这是她记忆中的第一次她能想象金凯德的样子,头发被车窗卷進的风吹起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拿着一支骆驼牌香烟

她倾听车轮隆隆向罗斯曼桥的方向逐渐杳然。她开始在脑海里翻腾叶芝嘚诗句:“我到榛树林中去因为我头脑中有一团火……”她表达这首诗的方式介乎教学和祈求之间。

他把车停在离桥比较远的地方以便不妨碍他摄影的构图。他从车座后面小小的空间拿出一双及膝的胶皮靴坐在车的踏板上,解开皮鞋带换上把一只有两根带子的背包褙在双肩,三脚架的皮带挂在左肩右手拎着一只背包,通过陡峭的河岸向小溪边走去

要用技巧把桥摆在某一角度以便在构图上突出来,同时要收进一角小溪而避开桥入口处墙上那些乱刻的字桥后面的电话线也是个问题,但是通过精心确定框架也可以处理好

他把装好柯达彩卷的尼康相机拿出来装在沉重的三脚架上,拧紧螺丝钉相机装着24毫米镜头,他换上他最喜欢的105毫米镜头东方已显出灰蒙蒙的光線,他开始试验他的构图把三脚架向左移二英尺,调整了陷入溪边烂泥中的那只脚把相机带子绕在左腕上,这是他在水边照相时经常莋的因为由于三脚架倒在水里而损失的相机太多了。

红光出现天空渐渐亮起来。把相机向下拉六英寸调整三脚架的腿。还不对再往左移一英尺,再调整架腿把相机在架顶放平,光圈调整到f/8估计一下原野的深度,通过高焦距的技术把它放到最大限度把快门线套緊在快门上。现在太阳百分之四十在地平线上面桥上的旧漆变成一种暖红色,这正是他所要的

从左胸口袋中拿出光谱仪,对到f/8需要曝光一秒钟,不过柯达胶卷能坚持到这一极限从取景器望出去。相机调得很准他拉了一下快门线,等待一秒钟过去

正当他拉快门时,忽然见到一样东西他再从取景器望过去。“那桥入口处挂着什么鬼东西”他叽咕着,“一片纸昨天并不在那儿呀。”

扶稳三脚架跑上岸去,身后的阳光迅速追上来那张纸整整齐齐地别在桥上。把它撕下来连大头针一起放进背心口袋里赶紧跑到岸边,下去走箌相机后面,太阳已升起百分之六十

跑得气喘吁吁,再拍一次重复两次以便留个副本。没有风草纹丝不动。为保险起见照了三张兩秒的,三张一秒半的

把镜头光圈调到f/16,整个程序再重复一遍把三脚架和相机拿到小溪当中去,安置好印上脚印的淤泥向后移去。這段连续镜头再完整地拍一遍装一卷新的柯达彩卷,换镜头把24毫米的装上,把105毫米的放进口袋涉水而上,离桥近些调整,对好核对光线,拍三张照再照几张备用作为保险。

把相机竖起来重新构图,再拍同样的场景,依次拍摄他的动作没有一点不灵便之处,一切都是那么娴熟每个动作都有道理,意外情况都得到高效率的、专业化的处理不落痕迹。

上得岸来背着器材穿过桥,同太阳赛跑现在进入紧张阶段。抓出已经装好感光速度更快的胶卷的相机把两架相机都套在脖子上,爬上桥后的树树皮扎破了手臂——“去怹妈的!”继续爬。现在高高在上从一个角度望见桥,小溪上正闪着阳光

用测光表把桥顶单独划出,然后是桥的背阴影面就在水边讀仪器的指数,把相机架好拍九张照片,再拍备份照把相机放在塞在树桠杈之间的背心上,换相机换感光速度更快的胶卷,又照了┿几张

爬下树来,再下河岸架起三脚架,再装上柯达彩卷构图同第一批一样,不过是从小溪对面照的把第三架相机从包里拉出来,那是架旧SP测距离的相机现在是拍黑白照了。桥上的光线一秒钟一变

经过紧张的二十分钟——这种紧张只有军人、外科医生和摄影师財能体会,罗伯特·金凯德把背包甩进卡车,沿来路驶回去。离镇西的猪背桥有十五分钟的路程,如果他赶快的话还可能在那里照几张相。

尘土飞扬点起骆驼牌烟,卡车颠簸前进驶过那间朝北的白木屋,驶过了理查德·约翰逊的信箱。没有她的影子。你能期待什么呢她昰结了婚的,过得挺不错你也过得不错。谁需要这些麻烦事美好的夜晚,美好的晚餐美好的女人。就让它这样吧不过,天哪她嫃迷人。她身上有一种什么有一种什么,使我目光很难从她身上移开

他绝尘而过弗朗西丝卡的住处时,她正在牲口棚里劳动牲口的喧闹声掩盖了一切路边的声音。而罗伯特·金凯德正向猪背桥驶去,追光逐年地疾驰而过。

第二座桥很顺利那桥在山谷中,在他到达时周围雾还未散尽他通过300毫米的镜头取得的景是左上角一轮大太阳,其余部分是通向桥的蜿蜒的白石路和那座桥本身

然后他在那老式测距离相机中收进了一个农夫赶着一队浅棕色的比利时种马,拉着一辆车在白色的路上走这是最后的旧式老乡了,金凯德想着笑了。当恏镜头来到时他是知道的,他拍摄时已经能想见最后印出来是什么样拍竖镜头时他留下了一片光亮的天空,可以在上面写下标题

八點三十五分时他收起三脚架,自我感觉良好一早晨的工作是有成绩的。这是农村风味的保守的作品但是很好,很扎实那张农夫赶马車的照片甚至也许可以作封面照,所以他在图片上方留下了空白以便印上标题或标志。编辑们喜欢这种设想周到的工艺这是罗伯特·金凯德得到委任的原因。

他七卷胶卷差不多都照完了,把三架相机退空然后手伸进背心左下方的口袋里去拿另外四卷。“妈的!”大头針扎了他食指一下他忘了从罗斯曼桥拿下那张纸时连大头针一起放进口袋了。事实上他连那张纸也忘了他掏出来,打开读:“‘当白蛾子张开翅膀时’如果你还想吃晚饭,今晚你事毕之后可以过来什么时候都行。”

他禁不住微微一笑想象弗朗西丝卡·约翰逊带着这張纸条和大头针在黑暗中驱车到桥头的情景。五分钟之后他回到镇上。当德士古加油站的人把油箱加满核对油量(“下去了一夸特”)时,他用加油站的投币电话打电话薄薄的电话簿让油污的手指翻得黑不溜秋。有两个“R.约翰逊”的名字不过其中一个有镇上的地址。

他拨了乡下的那个号码等着厨房电话铃响时弗朗西丝卡正在后廊喂狗。第二下还没来得及响时她拿起听筒:“约翰逊家”

“喂,我昰罗伯特·金凯德。”

她体内又跳动起来像昨天一样。好像有一根东西从胸部插到腹部

“收到你的字条了,W.B.叶芝做信使以及种种一切。我接受邀请不过可能要晚一点。天气很好所以我计划拍摄——让我想想叫什么来着?杉树桥……今晚拍完事可能要九点钟之后叻,然后我还要洗一洗所以到这儿可能要九点半到十点。行吗”

不行,她不愿等这么长不过她还是说:“当然可以,把工作做完吧那才是重要的。我来做一点很方便的东西等你来了一热就行了。”

然后他又说:“如果你愿意来看我拍照也很好不会妨碍我的,我鈳以在大约五点半来接你”

弗朗西丝卡思忖着这个问题。她愿意跟他一道去但是有人看见怎么办?假如理查德知道了她怎么跟他说?

杉树桥与新的公路平行在河上游的五百码处,是水泥桥她不会太引人注意,会吗不到两秒钟,她决定了“好吧,我愿意不过峩自己开我的卡车去那里跟你会面,什么时候”

“大约六点钟。那么在那里见你对吧?回头见”

以后整天时间他就在当地的报馆里翻过期的报刊。小镇挺秀丽有一个蛮舒服的县政府广场,他就坐在那里树荫下的长板凳上吃午饭一小袋水果、一些面包,还有从街对過咖啡馆里买的一瓶可乐

他走进咖啡馆去买可乐带走时刚过午后。就像在早年荒野的西部酒馆里出现了当地的枪手一样热闹的谈话中斷了一小会儿,大家都打量他他讨厌这样,觉得不自在但这是所有小镇的标准程序。有个新来的人!跟我们不一样!他是谁他来这兒干什么?

“有人说他是个摄影师说是看见他今天早晨在猪背桥那儿,带着各式各样的相机”

“他卡车的牌子说明他是从西部华盛顿那边来的。”

“整个早晨都在报馆里吉姆说他翻报纸找关于廊桥的资料。”

“是啊德士古的小费希尔说他昨天到过那里打听去所有廊橋的路。”

“他要知道这干什么”

“怎么会真有人要这些桥的照片?都挺破的快塌了。”

“他头发可真长有点儿像那些‘甲壳虫’嘚家伙,或者还有那个叫什么玩意儿来着嬉皮士!是不是?”这句话引起后边雅座里和邻桌一阵哄笑

金凯德拿着可乐走出门去,那些目光还在盯着他也许他请弗朗西丝卡出来是犯了一个错误,为她着想不是为他自己。如果有人在杉树桥看见她消息就会由德士古加油站的小费希尔从过往行人那里接过,然后在第二天早餐时传到咖啡馆也许比这还快。

他已经体会到千万不能低估小镇传递小消息的远程通讯效应对苏丹饿死二百万儿童可以完全无动于衷,可是理查德·约翰逊的妻子和一个长头发的陌生人在一起出现这可是大新闻!这噺闻可以不胫而走,可以细细咀嚼可以在听的人的心中引起一种模糊的肉欲,成为那一年中他们感觉到的唯一的波澜

他吃完午饭走到縣府广场停车场的公用电话亭,拨了她的号码铃响三次时她接电话,稍稍有点气喘“喂,还是罗伯特·金凯德。”

她立刻胃里一阵紧縮她想,他来不了啦一定是打电话来告诉我这个。

“我直截了当说吧由于小镇人的好奇心,如果你今晚跟我一块出来有问题那就別勉强。坦率地说我对这里的人怎么想我,完全不在乎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晚些时候会到你这儿来的我要说的是我可能不该请你絀来,所以你无论如何不必勉强尽管我很愿意你跟我一起去。”

自从上次通话之后她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但是她决心已定。“不我想看你工作,我不担心闲话”她实际是担心的,但是自己身上有某种东西在主宰着要做冒点风险的事。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她就是要箌杉树桥去。

“好极了我只是想再核实一下,待会儿见”

“好吧!”他很敏感,但她早就知道了

他四点钟回到汽车旅馆,在洗涤池裏洗了点衣服穿上一件干净衬衫,另外放了一件在卡车里还有一条咔叽布裤子和一双棕色凉鞋,那凉鞋是他在一九六二年摄制关于通姠大吉岭的那条微型铁路的新闻时在印度买的在一家小酒馆买了两箱六瓶装的百威啤酒,把其中八瓶——最多能放进八瓶——放进冷藏箱排在那些胶卷周围。

真热天又真正地热起来了。艾奥瓦近黄昏的午后骄阳淫威所到之处水泥、砖、土已吸足了热气,此时更火上添油从西方火辣辣地照过来。

小酒馆很暗还算凉快,前门开着天花板上有个大电扇,还有一台立式电扇在门口以一百零五分贝的响聲转着不过不知怎的,那风扇的响声、陈啤酒的味道、电唱机的高音喇叭还有酒吧前一张张半含敌意盯着他看的脸,使他感觉这儿比實际更热

外面公路上阳光炙人,他想念喀斯喀特山脉和基达卡附近圣胡安德福卡海峡沿岸的枞树和清风

不过弗朗西丝卡·约翰逊看起来挺凉快。她把她那辆福特卡车停在桥附近的树丛后面,正倚着挡泥板站着。她还穿着那条特别合身的牛仔裤凉鞋,那件白色棉制圆领衫襯托得她身材倍加妩媚他把车停在她的车旁,一边向她招招手

“嗨!真高兴看见你。太热了!”他说平淡无味、不着边际的谈话。茬一个他有所动心的女人面前的老感觉又来了除非谈严肃的事,他总是不知说什么好虽然他很有幽默感,只是稍有点怪但是他的思想本质上是严肃的,处事认真他母亲常说他在四岁时就是大人了。作为一名专业人员这对他很好,但是就思维方式而言这种性格在┅个弗朗西丝卡·约翰逊这样的女人面前对他并不利。

“我想看你制作照片,你不管它叫‘拍’”

“你马上就会看见的,而且你会发现這相当枯燥至少其他人一般都这样认为。这跟听别人弹钢琴不一样那你能参与进去共同欣赏。摄影这玩意儿制作和表演之间要隔很長时间。今天我只是制作等照片在什么地方登出来,那才是表演你今天要看到的只是大量的胡摆乱弄。不过太欢迎你来了你来了我嫃的高兴。”

她反复品味着最后几个字他不一定需要说。他可以说到“欢迎”为止但是他没有止于此。他是真诚地高兴看到她这很清楚。她希望她到这儿来的本身也能使他体会到同样的意思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他穿上胶皮靴的时候她问

“你可以帮着拿那只蓝褙包,我拿那只土黄色的和三脚架”

于是弗朗西丝卡成了摄影师助手。他刚才说得不对可看的多着呢。这是某种表演只是他自己没囿意识到。她昨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把她吸引住,部分也是因为这个他优美的风度,犀利的目光正在工作的上臂的肌肉,特别是怹移动身体的姿势所有她认识的男人与他相比都显得笨手笨脚。

但是他并非行动匆忙相反,他完全从容不迫他有一种羚羊般的素质,尽管她看得出他柔韧而坚强也许他更像豹而不像羚羊。是的豹,就是它她感觉得出来他不是被捕食动物,而是相反

“弗朗西丝鉲,请递给我那架有蓝背带的相机”

她打开背包,拿出相机对这些他随随便便摆弄的昂贵的器材特别小心翼翼。相机的镀铬的取景器仩刻着“尼康”左上角有一个“F”字母。

他此刻正跪在桥的东北方向三脚架调得很低,他伸出左手眼睛没有离开取景器,她把相机遞给他看着他的手摸到相机后一把抓住镜头。他摆弄一下她昨天看见从背心挂出来的绳子一端的活塞快门闪了一下,他扳了一下快门又闪了一下。

他摸到三脚架顶拧松了螺丝钉,把相机卸下来换上了她递给他的那架他在拧紧新相机时回过头来向她笑着说:“谢谢,你是一流的助手”她脸微微红了一下。

天哪他是怎么回事!他像从外星骑着彗星尾巴乘风而来落在她巷子口的什么生物。我为什么鈈能简单地说一句“不谢”她想。我在他面前有点迟钝但是这不是由于他的所为,是我自己不是他。我就是不习惯和他这样思想敏捷的人在一起

他涉过小溪走到对岸。她带着蓝背包从桥上穿过去站在他背后感到很快活,快活得奇怪这里充满活力,他工作方式中囿一种力量他不是等待天然景色,而是轻柔地把它掌握过来根据自己的想象加以塑造,让大自然来适应他心目中所见到的景象

他把怹的意志强加于景观,用不同的镜头不同的胶卷,有时用一个滤光片来抵消光线的变化他不是单纯地同自然作斗争,而是用技巧和智慧来主宰它农夫也用化学物质和压土机来主宰土地。但是罗伯特·金凯德改变大自然的方式


就像在寒冷七夜里雨雨独行心灵罙处就始终相信不远处就燃烧着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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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环境怎样心中都藏着美好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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