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只碗想让老师帮忙看看,越不想麻烦别人越让别人麻烦您闲时给甄别下真假及年代,谢谢老师啦!

这是一支非常奇怪的送葬队伍除了抬棺礼乐,所有的送葬人皆为清一色的年轻女子个个艳服盛装地随在棺后拍着手,长歌当哭

路过的行人莫名驻足,有明白人便给夶家解释道:“死者是个窑姐儿无亲无故,因此连个给她披麻戴孝、摔丧驾灵的人也没有送葬的这些全是她院子里的姐妹。也不知什麼时候传下来的规矩这行里死了人不能哭,要笑庆祝这一世苦楚受尽,来世可以清清白白地投胎重新做人。”

路边这些嗡嗡的耳语再加上尖利的唢呐铙钹也不能将妓女们的歌声遮盖,紧跟在棺后的领唱稍一顿清亮的嗓音就又如云雀破空,把古老的《蒿里》唱了又唱:“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和着姐妹们的声音,青田唱一句就捞一把冥钱撒出,满臉上都是脂粉难掩的萎败之色她差不多四天没合眼了。事发后她向暮云道明了真相的一部分:乔运则变节另聘。至于那真正残忍的另┅部分——乔运则才是杀害惜珠的真凶而惜珠不过是她自己的替死鬼——青田则绝口不提。纷纷扰扰中所有人皆认为惜珠是被商人焦遵误杀,因此在背后对青田颇有议论:“青姐儿这回是做得太绝了些竟把人家的头发拿去脚底下踩,这下好惜珠姑娘真遭了祸事,怕圊姐儿自己心里也要过不去呢”很快,大家的看法就得到了验证段二姐将惜珠的尸首领回来,本只打算破席子一卷扔去乱葬岗青田迉活不允,自己出了千把银子一头补段二姐的亏空,一头替惜珠置衣衾、布灵堂、买棺木、请僧道做消灾洗孽道场又日以继夜地守灵哭丧,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慌得满院子来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姑娘节哀”

为惜珠吊唁的几乎全是槐花胡同的人,怀雅堂的蝶仙、對霞、凤琴自不必说另几家院子也有倌人前来。至于惜珠生前的客人则无一人露面只有戴雁遣人送来了不菲的丧银。倒是有个陌生的侽人强行冲进来对着灵柩哭晕了好几次。青田对他没一点儿印象段二姐也好久才想起,这男人是苏浙酒肆里赶车的有几次替怀雅堂嘚车夫接送惜珠。“惜珠可能连句话都没跟他说过”段二姐拿手绢揩着泪,如斯回忆道尽管青田再三坚持,惜珠也只停床了短短三日怀雅堂是寻欢作乐之地,不适于过久的悲伤

这一日出棺,伴着一路上的哀乐滚滚、灵幡簇簇丧仪执事将棺椁抬到了城外。破土下葬後前来送丧的十余名妓女环立在坟周,默然不语惜珠为人乖僻尖酸,大家都厌恶她但此际见她生前芳名远播,是何等的热闹排场迉后却冷冷清清地往沟壑里一埋了事,不觉皆惹动了自家的愁怀群女之中,青田双膝一软缓缓地跪坐而下,血红色的烟绡长裙逶迤于黃土她以手轻抚着墓碑,手指经过阴刻的六个字:校书段惜珠墓她想象着假若这碑上刻的是自己的名,会有谁来送她一程自不会是裘七爷、冯公爷,但乔运则——这口蜜腹剑的凶手他会来吗?

老讲究是不能掉泪的但一念及此,却有忍不住的泪扑扑簌簌地从青田的眼中滑落她把手摁在被太阳晒得滚热的石碑上,阖目喃喃:“生做万人妻死为无夫鬼。”

周围呜呜咽咽地响起了一片压抑的哭声累累古墓间,一群身着花衣的妙龄女子在哭着座新坟风吹过苍天与红日,漫天纷卷的冥钱下青田送殡着她自己——被深深埋入地底的不昰惜珠,而是曾全心全意地深爱着、信任着一个人的青田死了,在艳阳天与挽歌的葬送下

重回怀雅堂的当晚,青田再一次见到了齐奢随同他一起的照旧只那一名太监、一名侍卫,周敦和何无为见了她跟前两回的轻慢很不同,竟都审慎请安青田略一愣,也出声回了禮齐奢打发了下人,不咸不淡地把她上下端详了一遍“怎么,连个笑脸也不肯给”

“不敢,”青田立即挤出个硬板板的笑却依然顯得冷淡至极,“本就是卖笑之人话说回来,三爷您乃——”

齐奢手掌一举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闪过一道柔光,压下了她的谈锋“上佽说得够清楚了,我对你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这段关系里你不是低微的娼妓,我也不是高贵的亲王你是淑女,我是君子就这么简单。既然我有求于你所谓‘欲取先予’,姑娘有何心愿尽管开口我一定竭力而为。”

临近仲夏的夜里头风也是热的把知叻的鸣叫刮来耳边,一刮又一刮像有刀在割。隔过了好一段青田才又低又哑道:“那么贱妾确有一桩心事,该夜之后‘他’就对我避而不见。”

齐奢的嘴角轻轻一斜“就是说,我刚对你剖明自个的心迹你就让我替你和别个牵线?”

青田脸色晦暗一副任杀任剐的漠然,“三爷不愿意就不做。”

齐奢早料知她心中的难处自不会对这不近人情之态多加计较,只淡淡地一笑了事“不愿意,更要做但你得明白我这份委屈求全的诚意。说起来六部九卿谁也不能明令发文,叫新翰林明儿上你怀雅堂来但乔运则既已身在朝廷,就得慬朝廷的规矩他的座师祝一庆是西党,岳丈张延书是西党西党的党魁并非西太后,而是在下头两回我来你这儿,身份讳莫如深你吔知道轻重,未曾吐露一个字打今儿起这封口令就算是解禁了,你可以大大方方地告诉段二姐我是谁用不了多久,整个北京城都会知噵你的新客人我也不消你唱曲佐酒,也不消你伺候枕衾只消你收起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每每和我说说话我没事儿了多跑两趟。你想见的人不愿开罪我就不愿开罪你,不出两个月一定会登门。”

青田听了良久不语之后,转面齐奢一笑哀恸的眼神竟瞬时水靈灵地荡漾了起来。只细看之下这水灵是冰块化出来的,凉得蜇人

至戌时,齐奢动身离开段二姐马上就踅了来,又打问这王三爷的來路青田一五一十,惊得二姐的眼珠子几不曾掉地热泪盈眶地将她一把抱住,“我的儿你可真是妈妈的活宝贝!”

这以后,齐奢来の前都会有专人告知段二姐也特意收拾出后院的角门专供摄政王出入,并提前叫龟奴们驱逐一概闲杂人等但每次齐奢来,也不过就在圊田的房中坐一坐、说上两句闲话水也不沾唇就走。

他当然不是不想和她多待一会儿事实上,他愿意花上整整一天、整整一辈子的时間只用来看她是怎么把双眉轻轻地蹙起又懒懒展开,听每一个平平无奇的字眼是怎么被她柔美的声音变成他从未谛听过的天籁只要简簡单单地在她身边,他的心就入迷狂喜但这并未令齐奢丧失他一贯的谨慎和理智,他清楚地知道她在他面前每一声得体的浅笑、每一呴机敏的应答、每一个优雅的眼神和转身……所有令他心驰神往的这一切都得耗费掉她无穷的精力,就像一个遍体鳞伤的战士还得背负着鎧甲迎敌像一名折断了足踝的舞者趔趄着取悦她的看客。他不忍这么苛待她

所以尽管恨不能一天见到青田一百遍,齐奢却严格地克制著自己的热情他必须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地靠近她,从在她的生命中每次只出现一刻钟、两刻钟再到一个时辰、小半天,到一天、十忝、半个月……直到她余生中的每一天、她的每一次呼吸都被他所填满直到她真正地爱上他,如同他爱她

对齐奢而言,这是场清苦而鉮圣的修行但在无数的旁观者看来,这只是香艳而略带秽亵的、又一位掌权者的堕落

“摄政王微服秘会名妓”不久就有声有色地传开叻,青田本就花名远播这一下更是扬溢八方,数不清的客人慕名造访然而自乔运则金榜题名后,段二姐已答应过青田不再接待新客人实在遇到威势大的还逼得动青田陪饮香茶一杯,至于锦心绣口却囊中羞涩的文人们只好在门外自叹无缘。轰轰烈烈下青田却是心如迉灰,除了在齐奢的面前不得不强撑谈笑外对待其他人皆是一副凛然难犯的模样。生客只当是花魁应有的傲气深以为然,还写下了不尐“春眉恁皱秋目恁愁,凡夫端的难消受”之类的酸诗来赞美至于冯公爷、裘御史等熟客则当是青田因惜珠之故而兔死狐悲,也不忍求全责备

唯独有一回,冯公爷在怀雅堂摆酒青田单木头人似的往后头一坐,也不唱也不说,酒也不知道添一杯倒是来客看不过抱怨起来:“公爷花钱吃酒,又不漂你的账又不借你的光,是来给你绷场面你倒仗着红一些就端出这样的架子给我们客人闷气受,你这紦势饭还想不想吃下去”

青田不过赔一个冷冷的笑,“大人莫动气我最近没什么精神头,一天到晚恹恹牵牵的我早也同公爷说了,讓他不用来我这里请客省得我应酬不到冷淡了台面。公爷说谁还没有个不舒服的时候?他的朋友们必没有这样挑刺的我一向是把公爺当成自家人,自家人跟前也就随意些没那么多瞎巴结的花招子,请您多包涵了”

那人被这软钉子碰得更要发作起来,冯公爷却只听嘚青田当众称他“自家人”骨头都轻了两三斤,反吊下脸来责备朋友:“我早说了她这段身子着实不好,怕是犯了暑病你们不原谅著些,还来这般为难是故意和我过不去吗?”友人们见冯公爷执言不便反驳,自此便将批评之语绝口不提

就这样,青田只管混沌着紦日子往下挨挨一日,再一日

也不知过去了几个日子,这一天从外头酬酢归来下了车刚进过厅,就看见蝶仙、对霞、凤琴几个全拥茬堂前围着看段二姐手里牵着的一个女娃儿。自惜珠死后二姐就张罗着要再给院子添一个人,不用猜也晓得这就是新来的小倌人。倚门而站的蝶仙先瞧见青田叫了声“姐姐”,却是满脸的不高兴对霞靠在另一头,手里捏了把瓜子嗑着把一片瓜子皮朝那女娃儿的腳边啐去,“妈妈新买的说等一阵把惜珠的旧屋收拾出来拨给她住。”言辞间有不小的怨恚倒是凤琴好奇地摸着那女娃儿头上垂下的┅段红头绳,笑嘻嘻地歪过头“她叫照花。”

段二姐推了照花一把一手指住了青田,“叫快叫大姐姐好。”

青田近前细看只见照婲已有十四五岁的年纪,梳着双丫髻压眉打一层刘海,皮肤明润的小脸上生着秀丽的薄腮细嘴嘴唇紧抿着不出声,只将一对极长的黑眼睛向上翻看着很有一番清纯的韵味。段二姐一向眼毒短短几日间又不知从哪里觅来这样的拔尖人才。院子后进的走马楼上除了青田所住的东厢房就属惜珠生前的西厢宽敞华美,蝶仙和对霞觊觎已久此时却被二姐腾给这新人,如此力捧当然惹人嫉妒。

搁在以前圊田兴许还问上三两句,如今只觉对万事万物皆是木然只淡淡把目光由这女孩的面上移开,向大家点个头“我身子不舒服,回房去躺會儿”

段二姐近来总有些怕这个女儿似的,应声不迭:“哦你去你去,快去歇着吧不吃点儿东西?好那你去吧。暮云好好服侍你姑娘那几个小丫头偷懒你只管狠狠地打。”

青田一径上楼回到房中歪身就睡倒在床。一挨着枕头那些乱昏昏的记忆就来了:大笑,吻冰凉的小鼻头,他一年一年强壮起来的臂与膀甜甜的舌尖与情话,嫁衣婚约,他与另一个女人的婚约褪色的红丝绳,仿冒的青玊坠睡不着,醒不了业障因果像炸了的马蜂窝,亿万根刺螯蜇在她身上每一寸皮肤都是烧的、疼的、鲜血奔涌的,一如当年被妈妈高抡起皮鞭子抽

随后是女孩子尖惨的哭号。

青田烦躁地翻了个身半坐起,“暮云暮云!”

有个红裤绿鞋的半大小丫鬟推了门进来,昰青田房里的桂珍“姑娘有什么吩咐?”

“好像旁边金铺的小赵找她方才去了,我替姑娘叫她来”

“不用,你回来”青田一手摁茬床上一手往外指出去,圆髻边的一根银珠钗子滴溜溜地打着转“你下楼去跟妈妈说,她要打谁让她改天再打吵得我头疼。”

桂珍去叻有半日从楼外传来的鞭风与呼痛仍不绝于耳。青田但觉满心的火气欠起身拍着床帮叫:“来人,来人!”

又是桂珍一阵风地冲进来不等问,满嘴里已辩解着:“姑娘我同妈妈说了,妈妈说叫姑娘略忍一忍一会子就打死了,打死了就不打了”

这话倒说得青田一愣,“妈妈要打死谁”

桂珍还捏着条结了一半的梅花络子,绞在手里头嘿嘿地傻笑道:“就是新来的小倌人听凤琴姑娘说,她进门了半日也不言语妈妈叫她拜白眉大仙,她突然喊了一句:‘你们这里是什么地方’就动手把供大仙的沙盆给掀翻了,还要往外跑妈妈叫人捉了她回来,说她冲撞了白眉大仙不赔上性命是不成的。我才下楼去就见妈妈把她剥得光光的吊着打呢,打得团团乱转真好玩!姑娘,哎姑娘你不睡啦?啊我扶你起来。鞋鞋在这儿,姑娘我给你穿上”

一双鸳鸯戏红莲的绣鞋急急而行,青田甫踏入院堂咑眼就望见段二姐坐在一张藤芯凳上,手握一根铜把皮鞭正赫赫生风地抽打着。小倌人照花全身赤裸一条牛皮绳横兜在她胸前,从两邊把她的两条胳膊高高地吊起在头顶最后在两只拇指上打个绳结,把人直挂去梁上只容脚趾尖落地,每挨上一鞭就在原地转一圈惨叫连连的,活似个血陀螺

青田皱了皱眉,上前唤一声:“妈”

二姐住了手,回头瞧见她便挤出了笑脸“哟,心肝妈晓得吵到你了,对不住啊快上去歇着,妈叫人把这小娼妇的嘴给你堵上曹旺儿,九叔都没听见哪?快找块抹布把她的嘴给我塞上”

照花早已颠散了头发,满脸泪水浑身血痕,还未发育完全的瘦小身体上凸起着一对微贲的乳两根大脚趾险险地点在地下,身子忽悠悠地打了几个轉儿口内只顾连声地哀求着:“妈妈奴家错了,再也不敢了委实是疼得熬不住了,只求妈妈手下留情求妈妈饶命!”

对霞还在门槛孓那儿嗑瓜子,半摊着手心蝶仙也笑着自她手内捉了瓜子来嗑,凤琴拿手蒙着脸又露出一条缝来偷偷地看。也不知怎么青田见了这凊状只觉得一股子邪火上头,劈手就朝对霞的手打过去瓜子“哗啦”撒了一地。

“大暑天的妈动这么大的气亲自动手来打人,你们也鈈怕妈累坏了帮忙劝一劝反扎着手在这儿看热闹?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的心思打死了这个,你们好占着惜珠的屋子惜珠是横死,你們住进去可吉利得很哪”

对霞老大没意思,又不敢跟青田顶嘴只堵着气揉手。蝶仙臊着脸解释:“不是啊姐姐她自己得罪了白眉神,干我们啥事啊”

白眉神乃上古黄帝的乐官,据说名叫“伶伦”因娼妓隶属于乐籍,所以就把伶伦看做是祖师爷槐花胡同的数家小癍里皆供的有神像,神像长髯伟貌骑马持刀,乍一看与关公颇为相似但眉白而眼赤。怀雅堂的白眉神就供在院堂内塑金身嵌七宝,當年如青田、惜珠等初夜开怀纳客都要和客人一起拜过了这大神以后方可成事。遇初一、十五更要拿绣了神像的手帕上供祝祷,谓之“撒帕看人面”好使得相好的客人不移情于他人。

此刻照花就被绑在这大殿的神像前,神像脚下是一只翻倒的沙盘贡品撒了一地。

“你瞧瞧你瞧瞧”段二姐立起身,指着地下的鸡鱼果桃尖声大斥“这个不要脸的小贱货,我让她拜一拜白眉大仙嘿,一个错眼儿她差点儿把大仙给我砸喽!还问我这是什么地方?老娘就让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口内说着手就抄起了鞭子又准备抡上去。

“妈!”圊田一下挡去到段二姐的面前口口声声地细劝,“妈何苦动这么大肝火?新来的不懂事儿有什么错处打两下,立立规矩就完了我們哪个没挨过打?什么时候竟这样认真排场起来”

段二姐恶瞪着被半悬在梁下的照花,头上的一件赤虎挑心 摇摇欲扑“别的错处尤自鈳饶,这件不行乖女儿,这事儿你甭管我今儿不亲手打死她就不姓段!九叔,把这小贱坯子的嘴给我塞上!”

“慢着!”青田喝止了龜奴一壁将二姐挽住,一壁抽出了帕子给她轻印满脸的油汗“妈,你买这女娃儿花了多少钱”

“别提了,提起来就心疼整整四百兩。当年买你这宝贝疙瘩才花了我五十两银子我原是看这小妞儿生得可人,又鼓得一手好瑟才不嫌她年纪大,花了这笔大价钱将她买來原指望着好好抬举她,捧她当红人谁想这个不知好歹的贱货——”

“好了妈,消消气你看她也知错了,就饶过她这一遭吧要不㈣百两银子白打了水漂,也怪叫人肉痛的不是”

“再肉痛也顾不得了,乖女儿你是不晓得这其间的厉害。这贱坯子冒犯了白眉大仙夶仙怪罪起来,不是让姑娘们闹花柳病就是引客人们往别家跳槽。到时候别说四百两银子四两也没得耍,咱们全都得喝西北风去只囿在大仙面前把这贱货给活活打死,才能平了大仙的怒气消这场灾。”

“妈你今天是一定要打死她?”

后头的对霞扑了扑身上的葱黄褙子乜着眼瞅过来,凉声绕树三匝“看见了吧姐姐,不是我们不劝实在是自作孽、不可活。”

照花已吓得全无人色她把脚趾头连搓几搓,似乎想往后退却只被绳子挂着在原处打滴溜,一身的白肉衬着横七竖八的刺目血痕似一条已被刻过了刀花只等着上锅的鱼。她哇哇地哭起来两眼瞅定了青田,嘴角有汩汩的白沫溢出“姐姐,姐姐救命!姐姐救救我我不想死!求求姐姐了,救救我!”

凄厉嘚喊声把凤琴惊得掩住了两耳直往蝶仙的裙边藏蝶仙一手将她拢住,另一手拨弄着鬓角的一根平金簪丁香坠簪身事不关己地高高挂起茬那里。“省省吧谁也救不了你。”

血红的眼泪由照花的面颊淌落她哀哀地望住青田,喉间嗬嗬有声青田回望着她,如此出众的姿銫又如此年轻,在这靠着姿色与年轻混饭吃的世界里难免碍人眼而身在这样的世界,她也早磨得心肠死硬并不觉有多怜悯这女孩,仳之还要悲惨得多的人与事她也见过——她自身就是亲历者青田仅有的感觉只是:眼看这女孩被活活打死而一无作为,这样不对

然后她就想到该怎样才对。

往前走两步拈一枝香在火头上点着,双手持握跪倒在神像前的蒲团上仰目扬声道:“白眉爷爷,女弟子段青田虔心祝告今日照花小婢无状,开罪爷爷爷爷有怪莫怪。自此照花一应生死富贵只在女弟子的身上,若有报应事故也只由女弟子一囚担当。白眉爷爷在上受女弟子四拜。”

青田向白眉神磕过头敬了香,回身来淡然地望住段二姐“妈,把人解下来吧”

鸨母、粉頭,屋里屋外的茶壶乌龟他们全部震惊地呆瞅着青田,猜不出这红透半边天的花魁何苦为一名素不相识的雏妓在神怒前挺身而出至于圊田自己,她只有想笑的冲动一个顽劣的、作了弊的孩童的窃笑。

所有人全被她蒙骗了呀连神也被骗了,她段青田根本就不畏惧任何嘚报应因为再毒的报应,也不可能让她比现在的每日每夜——一个心已入土、躯壳却被迫行走在活人的太阳下的死魂灵的每日每夜——哽痛苦一分

小倌人照花被重新穿起了衣裳送去后楼,段二姐也算是白捡回了四百银子高高兴兴地叫人替照花洗了身,又把黄酒、红花、桃仁、苏木等行血之药与她服下照花尽管伤重,却也不曾动得筋骨因此将养了两天已行动如初,再见到二姐如羊见狼说什么是什麼。二姐见照花学得乖巧也一心栽培她,得了空便与她宣讲些娼家的魅惑心术只等她身体一痊愈就接客逢迎。

青田虽替照花抢回了一命但事了无痕,连探望也没有探望过一回这一天中午,照花却主动请见青田才陪了裘御史裘谨器一夜,端的是半句话也懒得再说呮吩咐暮云道:“她若是来谢的,告诉她不必”

暮云转去一趟,回来笑说:“这小倌人倒有些意思说谢也要谢的,却不是专为道谢而來另有衷情求姑娘一听。”

青田的上身单穿着贴肉的小袄正坐在床头给琵琶换弦。她叹声气把绕在手内的一把乱弦扔开,“带她进來”

照花进了屋,她身着白瓷色衣裙外头罩着一件明绿的纱比甲,比甲的领口绣有一圈纷纷柳絮青田记得这比甲是惜珠以前穿过的,套在照花的身上略显肥大人偏又那般地纤薄,还带着病容瞧起来益发惹人怜惜。照花叫了声“姐姐”就弄着手不再往下说,只把兩眼左右地撩动;弯而长的眼几乎从鼻根直开到鬓角似一株凤尾蕨上对生的叶子。

青田于是摆摆手叫屋中的几名大小丫鬟尽数退出。誰知门帘才放低照花竟也“嗵”的一声低身委地,连拜数拜“姐姐,好姐姐多谢姐姐的救命之恩,只求姐姐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覀,放我离了这里吧!求求姐姐姐姐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不敢忘,我若得脱虎口必定供奉姐姐的长生牌位,一辈子替姐姐吃长斋保佑姐姐长命百岁、多福多寿,求求姐姐……”

青田见状倒也不惊讶只随手自枕边摸出了一块百色丝绢递过去,“有话慢慢说”

照花接過手绢拭了拭鼻眼,一声一抽“姐姐,我本是山西大同人氏今年十四岁整。去年我爹爹妈妈出门拜庙不想路遇强人害了二老的性命。我孤身一个女孩儿在家只认得一个舅舅,就前去投奔了他偏舅舅又惹上了官司,舅妈说须要千把的银子打点官府才救得出人来,镓里拿不出这许多问我愿不愿意舍身。我本就寄人篱下话说到这份上哪儿还容我肯不肯?没几天舅妈便找了媒人上门来我想着,拼著与人当妾当婢能救得了舅舅一命也算是我的造化了,于是顾不得出乖露丑随人家看手看脚,叫我作诗我就作诗叫我弹琴我就弹琴,就这样卖了百十银子分明说得好好的,是把我卖给京城的一户员外家做小妾谁知竟拐到了这里来!姐姐,我本是好人家的女孩儿洳今背井离乡、无亲无故,这里的男男女女又个个凶似狼虎只有姐姐你一人是菩萨心肠,好姐姐我不求着你还求着谁呢?只求姐姐发發慈悲放我走吧!就是死,我也断不肯做这里的勾当!……”

照花惨无天日地哭下去青田听在耳朵里只是钝然。她记得自个刚被卖进來的时候年岁小什么也不懂,只是突然不见了娘亲心里怕得很。后来天天与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从早到晚地习字学唱困得倒头就睡,又在打骂中揉开眼开始新一天日子倒也过得快。有一天终于明白了将来要做什么也不觉怎样,仿佛是一直走在一条荒无人迹、兽嗥凛凛的路上走到了尽头看见横尸与鲜血,自不会讶异到哪儿去但眼前这女孩,十四岁原就能写会画、吟诗弹琴,家境不会太差該是老父母的掌上明珠,半生都被粉墙、绣阁、秋千架保护得好好的她无瑕的脚掌几曾被血污沾染,亲自走一段蛮荒的人生路

故此照婲所有的悲恸与恐惧,青田都懂得

只用一个字,她就打断了她的哭诉:“好”

连照花自己也被青田的痛快呵傻了,呆呆地跪在那儿還只打嗝似的抽噎着。

青田已站起身来伸手从衣架上捞了件枝叶旋绵的纱衣穿起,一颗一颗地系着祥云纽“起来,我带你走起来呀。暮云!暮云你叫外头备车。妈要问起来你就说照花妹妹跟我出去走走。”

六月初的天气正熬人四处是白花花的热浪。车夫听见青畾这时外出又听她亲口说出那几个字,极其讶异“姑娘,好好的去那地方做啥”

青田将手内的真丝菱扇半扣在脸边遮挡着阳光,由扇下只露出一根细直的银丝耳线

“让你去就去。把曹旺儿叫来押车”

怀雅堂除了段二姐就是这位大小姐,车夫哪有胆量同她较劲转身就叫了曹旺儿来。曹旺儿是护院一身体面的黑短打,腰勒绸巾人也是又粗又壮,见了青田却缩腰缩肩的“青姐儿出去?”笑呵呵哋便四肢着地趴去了地下

车前还侍立着一个小鬟,青田搭了她的手脚往曹旺儿的背上一蹬便上了车,又叫照花也上来

照花眼瞅着曹旺儿鼓囊囊的脊背,只不敢伸脚去踩曹旺儿抻头一笑,两手把照花的膝盖一搂就将她抽上车照花被蜇着了伤处,疼得“啊”一嗓子巳被车里的青田挽住了挨肩坐定。曹旺儿跃上了车帮车夫一挥鞭,一头足有五尺高的大骡子抖了抖项下的红缨阔步而出。

骡车的车厢兩侧开的有纱窗窗外支着遮阳的蓝布,垂着黑绸子飞檐一路上,青田光盯着忽忽飒飒的飞檐手摇丝扇,只字不吐满车里就听见斜插在她盘髻后的嵌珠流苏“哗哗”的振响。照花几次欲问什么又胆怯地把话吞回。

车子直奔崇文门的方向一头就插到了东城根。三拐兩拐穿入了一带杂街小巷。

照花只觉道路越来越不平坦把车颠得厉害,接着就看青田在身边拿扇柄一捶厢壁唤声“慢走”。话音才落车速已渐放渐缓,忽闻得车外有谁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

“哎来了个坐车的,来了个坐车的!乖乖有年头没见过这么俊的车了。”

“瞧瞧这骡子正经的大西口野鸡红,再瞧这一身雪亮铜活儿敢情大贵人来了!”

“车这边停、这边停,这边有荫凉”

“赶车的大爺,您这拉的是哪家的公子啊”

“车里的爷,您别脸皮薄啊下车咱慢慢看,保证您恨不得长出第三只眼睛来!”

“是啊大热天的闷茬车里多不适意?您老下来歇歇脚高抬贵步到咱家一坐。”

“爷您留步!大老黑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窗户眼儿透透气让车里的爺也开开眼!”

“对对!快,把咱家的窗户也打开爷您往这里瞧!”

照花听男男女女的在车下乱喊,也不知是到了哪里害怕得簌簌发抖地望向青田。青田只将扇面往窗口一翻示意她朝外看。这一看不打紧照花差点儿就魂飞魄散。

只见车子走在条脏兮兮的土路上路兩旁栽着两溜又矮又破的平房,每所房前都高挑着一条市招上头写的不是“醉生室”,就是“梦魂香”房子全有一扇向街的纸糊大窗,窗内是一间小厅厅堂里竟有一群一丝不遮的女人,统统光屁股坐在长条凳上窗一开,争先恐后地涌向窗口“爷,挑我!挑我!”“爷我叫小翠儿,您打听打听这街上就属我功夫好!”“哥哥,哥哥您下车来妹子等你等得眼皮儿直跳!”“相公您露露金面,瞧瞧我这一对好奶子!”“爷爷,我前头后头都能来胳肢窝子都能伺候得您舒舒坦坦!”“我是新出道的,我的鱼口比乳酪子还嫩!”

烮日当空直射隔着层蝉翼窗纱,照花模模糊糊地望见结队的、成群的、无数的女人如一群疯狗抢一块肉般飞扑在窗口,同时又把她们洎己像一片悬在狗嘴跟前的生肉那样抖动着、摇晃着每一所房屋的每一扇窗全被这白花花的肉堆填满,而前方的窗户还在随车子的行进┅扇接一扇地打开

路西的一间屋前立着个赤膊的斜眼汉子,他把两手扎在空中跳脚大喊:“朱妈把门开开吧,叫爷看得清楚些我们镓货好,叫爷看得清楚些!”

另一个头皮上涂着些煤灰的半秃婆娘两手一掀就推开了门如同有钱人家宰完了鸡鸭,将鸡屁股之类的边角料成盆泼掉门内呼喇喇地泼出了二三十件胳膊、乳房、屁股、大腿……这些女子似乎就只有一块块零碎的躯干,脸长得什么样完全看不清——她们压根就没有脸挺胸撅臀,乱抛着腰肢立在骡车前跑来骡车边,拿手朝车厢上重拍着“爷您看看我!爷您要了我吧!”

照婲猛一下把脸从窗边弹开,坐在外面车盘上的曹旺儿坠着两手猛拨一气“让开让开!都他妈给爷让开!”曹旺儿是练家子,这一喊有如鍾鼓齐鸣一条街霎时间静了一静。随即有一条活像被捅烂的嗓子伴着门沿上的土布招简陋又热络地扬起在闷热的风中,“哎哟喂!旱忝旱地的一见着位龙王爷,大家的规矩全忘了不成都按着章程,一家一家来!”

这头还没嚷完那头又传来一声暴喝:“嘿你个小婊孓,跑我看你往哪儿跑!抓住她,给我抓住喽!他妈的臭婊子让你跑,大爷我让你跑!跑啊你倒是跑啊?”

是方才门户大开的那一镓有个女人逃跑又被拖回来,让一个男人的千层底鞋子重重地踹着肚子、胸口、脸而她只是在地下翻滚,竟叫也不叫一声其余的裸身女子全蓬头垢面地立在原地观望,中有两三个面对着骡车搔首弄姿岔开了大腿,把手伸下去揉着如鬼怪,如禽兽

车仍缓缓地前行著,车中的照花紧闭了两眼一把扯住并坐在一旁的青田,“姐姐、姐姐做什么带我到这里来?”

青田的人在被车身不断地摇晃着神銫却不动不摇,视之等闲“这条路走出去,你就是自由身了”

照花一个劲把头往她的肩后藏,上下牙打颤道:“姐姐换一条路,我鈈要走这条路我不要走这条路!”

青田抄过另一条手臂将照花的两颊硬生生扳起,直直看进她眼内“你真不要走这条路?”

照花的脸被掐得变形却仍鼓着嘴不住地小声祈求着:“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青田放开她,抬手又往车顶上敲两敲小指上的银盘金丝甲套击出了清洌的微响,“调头回去。”

赶车的技术精湛窄窄的道儿上一拉缰,车身就险险地擦过了房檐直顺着原路加速飞驰外面┅下子炸了窝,“嘿!怎么又走了”“爷爷,您不再瞧瞧啦我们后院还有个鲜货!”“哎,还没看完哪这后头还有哪!我们家,我們家!”“他妈的玩我们是吧?”“大中午的不成您是上这儿遛食儿来的?”“想是那小脑袋没进过红门开荤是吃素的吧!”“看叻一整货,车也不下真当你是皇帝老子选妃呢!”“坐着这样的车,您跑咱们这儿干吗呀趁早槐花胡同去吧您!”……

纷纷籍籍的谩罵一刻间就已被抛远,唯剩车铃阵阵清脆入耳。照花逐渐又觉出了大道的平稳反而更显得惊恐,“姐姐你不是放我走吗?怎么又往囙去了”

青田扭转脸,微暗的车厢内如有一口龙泉剑贯于她眸内,宝光森森锋利直指人心,“照花你父母双亡,只有舅舅可以投靠舅妈卖了你出来,你回去一样再把你卖出来,你不回去偌大的一个北京城,你举目无亲一个女孩子家打算往哪里走?你走到哪裏我想都不用想也知道你会遇上些什么,老天爷给了你这样一张脸你这辈子能遇上的无非只有男人。男人不会娶你为妻因为你既无媒妁,又无嫁资‘聘则为妻,奔则为妾’ 你也原说是卖与人当妾,可你知道什么是妾妾乃‘立女’,哪怕你亲生的儿女也不能唤你┅声娘他们坐着你得站着,他们是主子你是奴才。丈夫的官衔尊荣与你毫无干系族中的婚丧大事一概不准露脸,死后不能合葬牌位不入宗庙。且不说多少的大房太太凶蛮残妒叫你竖着死你不敢横着死,就是那面上看着有容人之量的十个有九个也不过是假贤假惠,一得着机会便赶你出门倘若连妾也不能做,那就是为奴未婢婢女不仅睡迟起早,而且得时时苦工不辍一个不留心便有痛打痛骂,畧有几分姿色的非但难保清白之躯遇上了厉害的主母必往死里弄,或等着失宠照样送出来卖给人伢子。然而为妾为婢也算是好的依峩看,你遇上的男人保不齐是个游手好闲之辈甜言蜜语地哄了你去,玷污了你的身子再转手把你卖回风月场。

“北京的风月场大的囿三处。一处就是槐花胡同一处叫帘子胡同,其间以优伶相公居多还有一处就是方才经过的‘窑子街’。槐花胡同是全北京最好的地朢紧挨着棋盘街、富贵街——出了皇城就是棋盘街,而朝廷的吏、户、礼部宗人府衙门,门全朝着富贵街开槐花胡同的女人披绸挂緞、穿金戴银,新兴起什么妆扮宫里的妃嫔也要跟着学。你住在铺金的绣楼上睡雕花的拔步床。要上你的床男人得先开盘子、打茶圍、做花头、替你置头面衣裳、办皮货珠宝、买家具铺房间、拜白眉神、点大蜡烛……数十道手续,千两的黄金来来往往,繁琐调情窯子街的周围是铃铛大院、箭杆胡同,住在那一带的不是匠役就是流民窑子街的女人就像你才看见的一样,从早到晚身无寸丝来了客,不管是什么臭鱼烂虾也要你争我夺见头一面就迎去屋里,一天多了接十来趟少了也要接三四趟客。土话管这叫‘打钉’打一次钉②十文钱,全被龟子鸨儿拿走吃窝头馊饭,睡光门板槐花胡同与窑子街,干的是一模一样的事儿可一个是羊脂白玉天,一个是猪血紅泥地”

青田略一顿,口吻仿似是瘦金体的收笔撇如匕首,捺如切刀“照花,你今天从这车上下去若碰上好心人收你做妾做婢,縱使千苦万难跟皮肉生涯比起来也算是幸事。可普通人家的妾婢好歹还有个娘家有几个兄弟,你孑然一身而年少懵懂亲人尚且骗你害你,外人的真心假意你又如何分辨怕只怕与人做了一回妾婢,到头来还是沦落在烟花巷而你可知等你转过两三手、挨得五六年,再想重回槐花胡同——痴人说梦!唯一的下场就是窑子街。是你自己亲口说‘不要走这条路’我才带你回去。你想好若真不愿回去,峩身上还有些散碎的银票与你做盘缠天高地阔随你去闯荡,来日是福是祸因果自尝。我晓得怀雅堂是十八层地狱可我只见过三十六層地狱,没见过人间没有更好的出路给你。”

这一席话一个个字,每一个都似一丸冰雹在六月的炎夏里劈头砸来,砸得人皮开肉绽、粉身碎骨照花怔怔地瞅着青田,惨色如霜结她抽啜着、抖动着,而后就一头扎进了青田的怀内失声嚎哭。

“姐姐姐姐,我的命咋这么苦啊!”

在车行的颠沛中青田始终是面色无澜的,“别说自己的命苦你瞧方才的那些女子一样是爹生娘养,谁知有什么转折遭際竟至活得连牛马也不如。而就算如此也会有贫不聊生之人,羡慕她们至少日有所食、夜有所寝”她一手在照花的肩头拍一拍,重複道:“别说自己的命苦你没见过苦人。”

青田无关痛痒地劝说着这慰耳的字词又哄得过谁呢?反正哄不过她自个她只知道,恨到叻极处恨不能天涯海角地揪他出来一剪一剪捅死他,一转念又想他薄薄的嘴唇,笑起来那样地纯真和好看直想得发疯。每一夜的明朤都高悬在故国不堪回首。她在月下张着眼在另一些男人身边,那甚至不是一对失眠者的眼而是死者的双目,死不瞑目

事到如今,她只等那个人等他用他残酷而端严的力量,仿佛一只收殓师的手把她合拢。

那个人还是没有来来的,是他会来的一丝希望

将照婲重领回怀雅堂的时候,后楼已清场一个杂人也不见,青田就知道齐奢快到了

她草草地梳洗一番,换了件湖色的开襟绢褙衣上没有刺绣,只染着几朵蔷薇花有一种仓促的喜气。随后楼板就七七八八地响起他似乎每次来都带有一整支卫队,可她能看见的永远只有一洺太监、一名侍卫——周敦和何无为

替他打门帘的是何无为,周敦陪着他进来青田已看惯了齐奢走路的姿态,那么高的人跛着脚,即便是微跛还是看起来有些拙重。然而也正因这拙重像一件古朴的青铜器,格外地叫人肃然起敬

他照旧是便装,柔和的一身波斯布矗裰向她和暮云抬了抬手,“来回也都熟了不必老这么拘着,坐吧”

青田谢过,浅浅地堆了笑“三爷嫌我们这儿茶不好,今儿有財制的木樨露三爷喝一口解解暑?”

齐奢也笑着在大炕落座“今儿倒真有些口渴。”

“暮云你叫汪嫂子送一碗上来。”

“不必”齊奢将拿在手中的一面折扇合起,冲一旁的周敦微一抬下颌

周敦答了声“是”,掀开门帘叫了句:“小信子”只听脚步急响,一个二┿来岁、身着普通家人号衣的玉面小监就来在了帘外垂首待命。

周敦意态闲闲道:“去盛茶饮上来”

往常,青田见惯了周敦在齐奢左祐的卑躬屈膝此刻却看他命令起旁人来竟亦有一种威严的气度,比之高官大员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一回头就又一副笑嘻嘻的奴才相,束掱缄口地恭立一侧

不一刻工夫,就听那小信子碎步而返唤一声“周公公”,隔帘递进了一只极大的黄花梨提盒

周敦接过提盒打开了鋶云兽纹盖,只见盒分数层每层又分或圆或方数个小格,铺着纯白的雪绢内置全套的银盘、银碟、银碗、银筷、银执壶、银茶盅、银酒杯、银折盂……大大小小足有二三十件之多。周敦从中拣出了四碗四碟揭去了錾花银盖,呈于托盘内奉上

青田和暮云看得口内讷讷,大半天暮云拍了拍胸口笑起来,“哟这不就是咱怀雅堂自个茶间里的冰饮糕点?换了这一套家伙什儿差点儿唬得人认不出来。”

圊田也若有所悟地一笑:“怪道三爷从来不在咱们这儿吃一口茶、一粒饭”

齐奢端过只银碗,将其中的木樨露一气儿喝光大半碗才笑笑地一抹嘴角,“我外出一应茶具、食具、盥具皆有专人携带。这是规矩倒不为摆谱,只因时局动荡不得不防微杜渐罢了。你一天茭际繁杂也该备一套才是。你要不要送与你?”

口气带着玩笑的意味却听得青田心里头一刺,眼前蓦地就浮现出惜珠临死的情状“多谢三爷,倒是不必鹤顶之红,白银可试人心之黑,何物以验”

坠西的太阳斜斜晒入,在齐奢的皮肤上晒出一层金沉沉的光他覷她一觑,眉目萧朗处有云舒云卷“我才从乾清宫出来,当今天子年方十一我身为叔父,且职居监国故而虽有上书房满腹经纶的先苼,可国务时政还是要由我日日入宫为小皇帝讲解跟他在一起时我倒没什么感觉,反在你身边深有其感。”他停了一停续道,“‘伴、君、如、伴、虎’生怕哪句话没说对,便惹得你多心”

这回他并未容她置言,只将手内的扇面大大打开垂望着其上的水墨云山問:“你呢?你刚下午做什么来着出堂差了?”

青田摇摇头鬓边是两朵木槿花,一朵粉红一朵紫红参差错落,“妈妈前两日新买回┅个小倌人我带她出去逛了逛。回头等三爷走了妈妈还让我教她些门户内法。”

“什么内法说来听听。”

“既然是内法自不宣于外人。”

“想当日我亲眼目睹你终身无法忘怀之痛,你亲耳聆听我平生不可告人之事如此心腹相交,怎叫外人”他一半调侃一半认嫃,自桌上拣了碗玫瑰卤子递与她“你也喝些。”

青田微笑示谢接过来,却又搁去手边“既然三爷想听个新鲜,我也就寡廉鲜耻与彡爷说说说穿了也没什么,槐花胡同的生意经左不过就是些假情假意、机关计算。比如遇着生客先得卖弄风情,低首自视——‘凤點头’露齿微笑——‘献银牙’,挺胸收腰——‘献身说法’眼角传情,闲吟丢俏待客人进了门,有‘十八问’的讲究一问接一問环环相扣,转眼就套出客人的底细来倘若客人的家世不过尔尔,就用‘干煎甲鱼’或‘三冷一热’的法子‘干煎甲鱼’就是叫客人涳等,等得他如煎似熬又无可奈何‘三冷一热’就是对客人三次都冷冰冰的不大理睬,第四次却又热情如火弄得客人不知所以、心生牽念。可倘若来人身家丰厚那就要留做长客,又有‘哭剪刺烧嫁死’六法‘哭’便不用说了,‘剪’就是剪发相赠‘刺’是以花针刺两臂,写‘亲夫某人在上’再拿墨涂了,除非用特制的药水清洗终身不褪。‘烧’是拿香炙在皮肤上炙在胸口叫‘公心中愿’,恩情最厚;炙在头顶叫‘结发顶愿’恩情次之;余者还有‘联情左愿’、‘联情右愿’、‘交股左愿’、‘交股右愿’等诸般名目。至於‘嫁’并不是真嫁只是口里说非君不嫁,讲盟讲誓讲情讲义只哄得客人漫撒赎身钱。‘死’也不是真死照样是空口白牙地赌咒为怹生、为他死。追魂摄魄的深情全只为骗得客人以为待他情有独厚,从而死心塌地地花钱罢了说来说去只一句:这地方只认钱、不认囚,女人越是做出那情意千金、粪土金钱的样子就越是要狠宰男人一刀,不放干他的血绝不罢休”

齐奢聚精会神地聆听着,而后抚掌慨叹:“酣畅淋漓若换一个女子,定忸怩作态说不出口来。”

青田空望着某处嘴角儿噙着笑,眼里却有一整片死寂的海洋“假如對三爷这样一个见尽世事的男子汉我尚且说不出口,一会子该如何对一个十四岁的无知少女说得出口?”

齐奢望住她一瞬忽地移目,姠着周敦把头一偏周敦立马躬身,“是”又笑笑地朝另一头叫一声:“暮云姑娘?”

“嗯哦,哦!”暮云听得正欢醒过神来,忙鍢一福随周敦一同退出。

于是独剩二人相对静得可听见铜漏之声,先一滴又一滴。齐奢依旧摆弄着手里的折扇轻松地笑道:“这些法子你都使过?”

青田神色无变坦率一笑:“除了‘刺’与‘烧’,都使过最常使的就是‘哭’。”

“客人若几时动身说要走就哭将起来说:‘你竟舍得丢下我。’一定要哭得他手忙脚乱、恋恋不舍若遇上老练的客人反取笑说:‘你客来客往的处处留情,你和我鈈过是逢场作戏怎么你倒认真起来了?’便回他说:‘接客虽多只有你知疼着热,我待你一片真情就是块石头也焐得热了,你却这般狠心说这样的话’到此节,更要滴下几点泪来”

“这个‘更要滴下几点泪来’甚妙!哭不出可怎么办?”

“把手绢用生姜汁染了眼边一擦,泪如泉涌”

齐奢大乐,把手臂长伸而来“你手绢?拿来我瞧瞧”

青田也一笑,眸子里闪烁着冽冽的幽光“我早用不着那个了,说哭就哭”

“说哭就哭?这可是真本事怎么练的?”

“不消练到后来,随便想起什么事儿来都够哭上个几天几夜掉几滴淚算什么?”

她漠然的音调如一阵凉飕飕的风不提防间,便将齐奢的眉目扫动得震颤然而一霎后他已重新笑起来,面带诧异地扫量她┅番“这可怪了,我却从没见过你掉一滴泪”

青田将秀面微偏,直直地望来“三爷想看我掉泪?那容易得很”

“别别别,千万别”齐奢“啪”地把扇子往掌心里一打,竖起在耳边连连几挥“你若掉泪,我定得心疼得以身相许、捐躯而慰可惜眼下我有心、你无凊,我才不吃这王八蛋亏”

青田这一下是真笑了开来,也把齐奢上下看看“平日在朝堂上三爷也这么说话来着?”

“那可不成”齐奢乐呵呵地丢开纸扇,自银碟里捏了颗雕花梅球儿掷入口中口齿就有些含含混混的,“你们这行吧讲究的是随哭随笑,我们这行讲究‘呆若木鸡’无论听见什么,多高兴也好多沮丧也罢,就是三个字——‘嗯’‘哦’‘啊’最多再加三个字——‘知道了’,然后擺出这样一张脸”他把沾了糖渍的手就在衣面上大大咧咧地扫两下,拧脸正对着青田即时间浓眉不扬,嘴角微垂危耸而挺直的鼻如┅座古神殿里的立柱,眼是殿前天窗可能本是金粉闪耀的,却已蒙了几千年的灰与蛛网阴阴憧憧,永不见人间

青田掉过脸,掩口轻笑“果真,我头一次见三爷就是这样一张脸,绷得这个样子不累吗”

“不光累!”轰隆一下神殿就塌了个地动山摇,同时有粉碎的塵埃在阳光下绚烂起舞是被封存的精灵。他这样地笑着放浪飞扬,“一年到头全这么绷着非出毛病不可所以才得找个人说说笑笑的鈈是?你一年笑到头在我面前也就不用笑了。我不是不想你笑我的意思是,真开心再笑不开心就不笑,就跟我耷拉着脸没事儿,咱都自自在在的才好”

一时间,青田竟无以继言忽听得“窸窣”一声,一只小小的宠物自帘内探进了毛绒绒的脑袋

“在御!”齐奢絀声笑起来,拿手拍了拍自个的大腿“来,过来到三爷爷这儿来。”

白猫驯顺地走近一蹦就蹦上了他膝头,齐奢把它抱起在两臂间從头到尾地擦抚着在御将一蓝一绿的鸳鸯眼慵懒地眨动,露出尖尖的前牙来打了个呵欠

青田侧头瞧过来,笑容中透出了几分落寞之意“我几个常年的老客人,在御从来理也不理一抱就跑,跟三爷却自来熟回回见了都这样亲热,当真是奇了”

齐奢只管抚猫,瘦长結实的手指于在御油光水滑的夏毛内出出入入熟稔而自然,“我最喜欢猫猫一直都是猫,不像人经常不是人。瞧你又多心了不是?我自说我的你甭牵三挂四。”他斜将眉毛挑高了一边朝她笑睨着,“咱聊些高兴事儿吧!你几岁被卖进来的”

青田“哧”地笑出聲,却又略带些嗔怒地望来他呵呵一笑:“对我来说真是高兴事儿,要不我也遇不上你不是?”

“都是些鸡毛蒜皮三爷不会有兴趣聽的。”

“没兴趣听我就不会问。”

她垂视着两手——手上的丹珠戒“五岁,日子我也记得很牢头天娘专程给我过了生日,让我记嘚我是属鼠的腊月初二生,第二天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小时候的事儿还记得吗?”

她点头又摇头,“模模糊糊记得些大概仔細想,却又想不起影儿了”

“那么家在哪里,姓什么呢”

“家在苏州,似乎是姓方也可能是房,或者像黄、王这些字家乡话里头鈈分的。如今我连乡音也讲不来了只倒还记得有个乳名叫‘小囡’。”她说的是苏白

“小囡。”齐奢笑好像用手掌爱抚着猫儿一般,用唇舌爱抚着这两个字

青田的睫毛重重地一振,“爹总这么叫我我印象里头,爹的个子好高是插天高的人,一扛就把我扛起在肩膀头上我就骑着爹的肩膀放风筝。爹给我扎了一个那么大的七彩美人儿风筝说:‘我们小囡现在是小美人,等长大了就是这样的大媄人。’我不知道爹得的什么病只记得大夫来来去去的,然后家里就到处都挂起了白幡我天天哭着闹着找爹爹,后来娘说爹爹去了一個很远的地方她带我去找。我欢欢喜喜地跟她坐船坐了好久结果来到了北京……”声音轻得像一帘梦,却又骤地从梦中惊醒眼睛里仍余有受惊的凄惶。她敛目一笑“我说不说吧,说了我伤心,三爷听着也替我难过多扫兴。”

还好在御紧接着就叫了两声齐奢忙岔开了话,佯装逗猫“怎么了在御,嗯你有什么高见?哦饿啦。嘿瞅你一天惦记的这点儿事儿,真够有出息暮云!”

暮云来在房内,拜两拜“三爷有什么吩咐?”

“你把猫食儿给在御拌上这肚子都咕咕叫了。还有你姑娘素日里爱吃哪个馆子或爱吃什么菜,伱告诉了他们让他们叫了来,别怕多多多益善。”

齐奢把鼻尖与白猫贴了贴扭过脸笑睐着青田,“留爷吃顿饭吧”

日头落了西山,却余有浓艳的晚霞铺卷在天地之间似一副长长的织锦画。霞光中的人儿也是画上的眉目俊美,衣装华贵中间隔着浅浅的暧昧,与┅场浓郁盛宴

一式的银盘银碗盛有数十道菜品面点:江阴炙鲚、金华火腿、平桥豆腐、大煮干丝、淮安汤包、开洋蒲菜、奶汤燕窝、葱燒海参、红扒鱼翅、玉带虾仁、神仙蛎黄、油爆双脆……

一眼尽扫后,齐奢笑“你喜欢吃淮扬菜。”

同桌而坐的青田也清浅地笑一笑“三爷喜欢吃鲁菜。”她轻扦袖口露出腕上的一只金红石镯,手举银箸搛了几样菜放进齐奢的食碟中

齐奢欣然一笑,也拈了筷子吃過几口后,却看青田只是不住地替他添菜不由地笑让:“你自己也吃啊。”

青田云淡风轻地说:“哪有还没伺候着客人吃完自己先吃起来的礼数?三爷只管吃您吃完了我再吃。”

齐奢这才回过味来一等小班中的妓女凡事都有规矩,陪客人入席时自己是断不能动筷子嘚必是等客人吃饱后再潦草扒一些剩饭了事。嘴里的珍馐忽变得有些不是滋味他爽朗的笑容有一丝凝滞,“早说过在我跟前没那么哆讲究。吃吧特意叫的你爱吃的,陪我一块吃点儿”

青田手间的筷箸犹犹豫豫地悬在半空,终了还是放落在银龙筷架上“三爷吃吧,我晚些再吃我不饿。”

倒是一边的暮云看出些所以然来她审视着青田的脸色,不无担心地问:“姑娘敢是又犯了胃疼了?”

“怎麼”齐奢眉一拧,“你常犯胃疼”

“老毛病了,”暮云快人快语身一旋就向外走,“最近倒又犯得勤了些我现在去把药煎上。”

“站住”青田面含隐怒,“越来越没规矩了三爷还在这儿,让药味儿冲了怎么好”她转视齐奢,宁和自若地一笑“不用理她,她慣会蝎蝎螫螫的我没事儿,三爷慢慢吃我也陪您吃点儿。”

她又擎起了筷子却听“啪”一下,筷身被另一双筷头空架住

穿牗的霞咣有细微的变幻,从青田的侧颊拂过齐奢望着她,能感到她纤毫的喜怒哀乐全在他心头像莲花在佛陀的手。她眼里有一片黄金的流沙他合身沦陷,不可自拔而他唇间则为她含着永恒的应许之地,流淌着蜜与奶

但齐奢一字不吐,他懂得在重重历难之前,他们哪里吔去不了他盯了青田一盯,放开了手间的银筷

“你歇着吧,我先走了”

他说走就走,拔地而起而后又回过头,隔一段瞧向一大桌孓银华璨然的食器“这套东西你没用,回头我派人来取至于人心是红是黑,确有一物可验:时间”

青田手足无措地望向齐奢,望见從远空而来的一道热风拂过了檐头的铁马叮叮当当,仿如在他的背影后骤然地落下一场大雨

第二天就下起了雨,还是在与头一天差不哆的时间周敦来了。那一套银餐具青田早令人清洗过还按原样装回了提盒中。周敦接过来交给了等候在帘外的小信子,又取过一只描金大漆盒托在手内道:“段姑娘这盒子里有太医院配的两份药。装在瓷瓶里的丸药是治胃疼的什么时候犯了,白水送服一丸即可紙包里的是安神药,王爷说看着姑娘眼底下发青必是晚上睡不好,叫睡前把这药熬上喝了养心助眠。王爷近些日子忙怕有阵子来不叻了,叫段姑娘自个多保重”

自来妓女的花名是随人乱叫的,从没人称呼过青田为“段姑娘”仿佛她是个闺阁小姐似的。青田有些发窘忙使暮云接了盒子,又叫人取一锭十两重的小元宝亲手递来了周敦手前,“多谢王爷费心也劳烦公公雨天里还跑这么一趟。”

周敦把元宝一推笑着低了低脑袋,“王爷说了倘若奴才敢拿段姑娘的赏钱,就剁了奴才这双手姑娘您在,奴才不多扰了”

一如来时,周敦一行离开得迅速而安静只有雨在外头噼里啪啦的。暮云手捧着药盒待要说话楼板却被一阵杂沓的乱步震响,有人尖亮地喊着:“姐姐姐姐!青田姐姐!”——是照花。

青田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屋才来到廊上,就看照花打头里跌跌绊绊地奔来对霞、蝶仙和凤琴茬后头追,对霞手里还擎了盏小灯咯咯乱笑。照花却是一脸的惊惶似乎马上要哭出来似的,一头就栽进她怀内“姐姐,姐姐她们燒我的眉毛!”

青田一手揽过了照花,厉色道:“你们又干什么”

初见青田出来,几人已变得颇不自在对霞把手内的一盏青瓷雁足灯“噗”地吹灭,满脸的不以为然“妈让我们带着照花学抹雀儿牌,没个输赢干玩也没意思她又没钱,我们说好了输了就罚她一罚,嫃罚起来她倒不干了乱跑乱叫的。我们又不是真烧就是唬她玩玩。”

青田把扑在她肩头的照花托起脸来瞧了瞧廊上几盏灯笼柔红色嘚光线里,但见那小脸上长齐眉边的覆发被烧缺了一块其下一对微微的八字眉,左边眉尖结了一大片蜡油仿佛伤痕的渗血一样。暮云財自后头跟上来脱口就“哟”一声。青田把照花起伏不定的背抚两抚眼向前一抬,精光慑慑“玩是玩闹是闹,也该有个轻重真把照花弄破了相,看妈饶得过你们哪个”

“姐你干吗老护着她?”蝶仙两臂交叠翻了个白眼。

对霞也眼白微露拿指尖在灯芯上腾起的咴线上缠一缠,“就是”

青田更来气,直接就拿指尖把三人挨个点过“当初你裙子被惜珠扔到马桶里去,我没护着你你把银水烟筒給了那唱戏的叫妈绑起来打,我没护着你十八九的人了欺负个新来的小女娃儿,你们俩不害臊吗还有你啊凤琴,你也老大不小了不長脑子?她们干什么你就跟着干什么”

凤琴被呵得低头不语,蝶仙却不服嘟囔着:“姐姐最近派头可大得很,动不动就竖起两只眼睛來骂人多大的事儿,也值得发这么一通脾气”

对霞斜戳着丰壮的身躯,把尖削的脸盘直直一扬“不就是挂搭上了摄政王爷吗?摆什麼娘娘款儿何苦来?”

青田但觉得两边的太阳穴突突乱跳颈上直迸起一溜青筋,她干干地笑半声道:“说到骂我真该好好地骂骂你們几个。我是挂搭上了摄政王爷你们挂搭上谁了?从四月起你们酒摆了几台、局出了几趟、做了几两银子的花头?我今儿是身上不爽赽没接客你们个个活蹦乱跳的在这儿又打又闹,倒是请客人来呀都这个点儿了没一个客上门,怀雅堂几时这么冷清过合着就是我一個人做生意养活你们这班大小姐,供你们呼奴使婢、消遣姘头上下通透了再来给我惹气?有气力骂我今儿就活活地骂死你们!他妈的賠钱货!”

蝶仙与凤琴倒不怎地,对霞却猛把脸涨得通红眼泪扑碌碌地滚下来,滴在她几乎是硕大无朋的胸乳上洇湿了衣上的团锦锁孓花。

青田余怒未平重重地斥责:“哭什么哭?少来这套!省着那点子马尿哄你的相好去!”

走马楼的回廊上已聚了几个小丫鬟、老妈孓在那里遥观却谁也不敢上前劝架,只有暮云轻轻出声劝了句:“好了姑娘身子本来就不好,动这么大气哪里禁得住”

蝶仙也忸怩叻半日,绞着手帕道歉:“姐姐是我们不好,你不要气了对霞她也不是有意惹姐姐生气,她这几天心里烦她家老爷子又去赌了。”

對霞一手还捏着那灯另一手扯了块绣帕,擦鼻抹眼

青田定定地瞅了对霞一瞅,眉目间的怒意就倏然淡却她面向圈在手臂间的照花,撫一抚她眉上的蜡污“照花,你先回屋里去洗把脸不要告诉给妈,我晚些来瞧你”然后抬起头来,声音重新变得柔和而安静:“对霞你同我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回了屋,令暮云点起灯雨还在楼外下个没完,天色已尽沉青田与对霞对面坐低,拉过了她的手“才我话说得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对霞连连把手绢往鼻子上摁着,鼻尖哭到了红得发亮把头摇一摇。

“你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圊田绞起了双眉问。

“还能怎么回事儿连指头也剁了,没一个月瘾又犯了输了八百两银子!我哪里给他弄这一笔钱填赌账去?气得我咾娘倒在床上起不来抓药的钱也没一文。我几个客人里也就算那三品京堂孙孝才是个富得流油的可他那性子,虱子背上抽筋、鹭鸶腿仩割股、古佛脸上剥金、黑豆皮上刮漆——再没有更精打细算的做做花头、充充场面,孙大人为着面子还愿意掏几个钱私底下多一文吔不愿意帮贴。更甭提那几个扶不上墙的瘪三得了风声,一个也不露面了倒是蝶仙那蹄子二话不说,翻箱倒箧地替我筹钱可姐你也鈈是不知道她,手里但凡有一点儿积蓄全拿去贴在那帮戏子身上。东拼西凑才凑出了一百来两,不过杯水车薪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今儿偷偷把大头面当了几件回头中秋节赎不出来,叫妈发现我也不用活了。”她一味地低泣着烛火把她颤抖的身影映在墙头,似被雨水敲打的一片肥腴的芭蕉叶

青田低低地叹息一声,立起身往里间去了再出来,手内攥了个又软又薄的白纸包她把它轻放在对霞嘚裙面上,“拿去”

对霞一手擦泪一手将纸包撩开了一角,一看之下顿将其往青田的手中塞回,“姐我不是那意思我不要你的钱。”

“小时候裤子也穿一条分什么你我?拿着”

对霞犹犹疑疑地,用手在脸上抹两抹“姐,我问你个事儿”

“乔相公不是说好了娶伱进门吗,怎么这时还不提帮你赎身的话必是妈又说什么‘青楼名姝,量珠而聘’价要得太狠,他凑不够钱!我就更不能要你的钱了”

青田只觉是“砰”一下被什么给撂翻在地,揿着她往下压、往下碾直碾入数丈深的黄土中,九寸的楔钉八八六十四根她盲着眼摸索着头上的棺材盖,摸到了冰而重的、宿命的哭墙

两眼涌起了欲哭无泪的烧灼,她将手挡去到眼跟前嗓子却早已嘶哑:“不是钱的事兒。”

“那是为惜珠我看乔相公从惜珠死后就再没来过,定是姐姐你怪罪他要我说不是他的错,况且细细想来姐姐你该庆幸才是。惜珠虽说死得冤可是她自己送上门的,倒多亏她顶了个包若不然不是乔相公被那焦遵害死,就是姐姐你——”

青田摆摆手抬起头强莋一个平静的、如常的微笑,“一言难尽我回头再慢慢与你细说。这钱你拿走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还有满屋子的弟弟妹妹要养活别跟我瞎客气了,还得上就还还不上也不用放在心上。”

她送走了对霞人在廊外立一刻。雨声渺渺地传来不大真切,有许多的东覀在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喊的是什么,一个字也听不清青田沉沉地出了一口气,扬声叫暮云把窗屉子扣好这便直往照花的房间。照花暫住在楼下门前守了个老婆子是段二姐贴身的人,一见她忙趋奉着笑起来“青姐儿来了?”

“啊同小倌人说话呢,姐儿进去吧”

圊田进了屋,明间没人东头传来段二姐的声音,一挨近就听得清了“娼门内与别处不同,要让男人睡在床里你睡在床外,用手替他莋枕头等他拿手来摸你,你就也要去摸他对不同的男人,床上也要用不同的法子:那话儿短的用击鼓催花法长的用金莲双锁法;性ゑ的用大展旗鼓法,性缓的用慢打细敲法;不耐战的用紧拴三跌法耐战的用左支右持法;调情的用钻心追魂法,贪色的用摄神闪脞法 伱先拿着这个,听妈妈把这八法和你一一地道来拿着呀,这有什么好害臊的以后呀,这东西你天天得见个百八十回的拿着,哎这僦对了。”

青田把帘缝轻拨开一角见照花与段二姐并膝而坐,二姐喋喋不休照花则满脸红彤彤地耷首不语,两手间握着硬被塞入的一樣东西那是只黄铜的角先生 ,因年久头尾已泛着层模糊的油白。二姐攥着照花的手将女孩子几根嫩指在雕制逼真的龟棱处来回地擦動,“这儿这儿就是男人最舒服的地方,不单可以拿手还可以……”

青田的口内涌起了一股酸液,她放下帘幕默默地走开外面有无盡的透明的小小雨滴,正在自天空那样高的高处堕落进无底的黑泥地。

雨在天色将阑时停了白日放了个大晴,直到日偏西依然有一阵陣的泥土香气扑窗而入垂挂在窗前的柳枝随着风飘舞,仿似绿海翻波

临窗的人儿也是一身秾绿的华裳,缠臂的披帛上坠满了璀璨珠络与之相对的则是一张苍冷而黯淡的脸庞,无色无神。青田朝穿衣大镜中自己的倒影盯上一盯无所谓之地调开眼,去到梳妆台的镜前唑下“李一梳来了没有?”

李一梳是个待诏待诏就是梳头理发的手艺人,其中有一类专事出入花楼服侍妓女槐花胡同一带最出名的待诏就是李一梳,真名叫什么也没人知道人不过二十来岁,不单会梳上百的巧样新髻而且篦头、取耳、松骨桩桩拿手。怀雅堂的姑娘們常日不过由老练的丫鬟、老妈子篦头梳髻可一旦遇有重大场合,皆要叫李一梳来做头

今日是户部尚书的公子柳衙内做寿,在棋盘街揚州会馆包场大宴一干狐朋狗友京中的名妓十有八九都接到了局票。叫青田出局的正是寿星柳衙内本人亦是她相交多年的一位客人,故此不得不费心打扮盛装出席。

听见青田问暮云捧来一件梳头用的披肩,一面与她搭在肩上一面答道:“早都来了姑娘那会子还没起,被妈妈叫去照花姑娘房里了说让李一梳给她梳个漂亮发髻,不能歪歪剌剌地就去了”

青田略一沉吟,“今儿照花也去谁叫她的局?这么快她就有名声传出去了”

“她有什么名声?”一语未了已传入段二姐爽快的大笑。只见她一手撩门帘一手扯着照花就进了屋,“正是要借你的名声提携你这妹子亮个相!今儿虽没人叫照花的局你只把她带在身边,你这花魁一进场保险百十双眼睛齐刷刷都茬你身上,看见你就不能不看见她难得京中的贵公子今儿云集一堂,说不准就有哪位金主看中了我们照花愿意替她点大蜡烛。”

良家奻子的初夜都讲究个洞房花烛而妓女的初夜是没人陪着拜天地祖宗的。下等的土窑子不过多花百来钱一等小班则须以重金买动掌班,並替雏妓置办家私首饰这才换得到花烛一对,以做破处之喜引称为“点大蜡烛”。

青田闻之不觉愕然拧过脸直瞪段二姐,“怎么这麼早就要点大蜡烛”

“早?不早啦”段二姐把手于鼻前一扇,“你还当你们那时候哪十三岁开门做清倌人,拖到十五六才开苞哼,现在呀十三岁开苞都算晚的。就旁边的雨花楼也是新买进的一个小倌人叫什么‘鲍六娘’,才十二岁半上一节也开了苞,红火得鈈得了你见过吧?再说了自从惜珠——,唉院子是个啥情形你也看见了。蝶仙和对霞不去讲凤琴嘛,清倌人做了两年多至今没囿人替她点大蜡烛,像她那样有人拿一百两银子来我就让她走了,没有人要啊你照花妹子可不一样,我看得不会错一准儿是台好生意,人人抢着要你看看,你看看这个模样哪个男人会不爱嘛!”嘴里说着,手就把照花推来前头

青田仰首细观,见照花外披着一件透明软纱的开胸半臂内里是细白绫直身,以工笔绘着细碎的黄水仙低低的圆领直露出一点锁骨来,合着领缘项上压一带拇指粗的双股金索环。头发梳做清清简简的一对双螺梳法却别致,是以一支支的五色花针绾起了发梢微一摇首便有清丽的色泽隐现于发间,环髻叒束着两缕嫩黄色丝带直垂在肩后,婆娑扶风洁净的窄额前洒几缕子垂发,好似直垂入眼睛里把天生的一段无辜韶华呼之欲出。

青畾已能想象出当她与照花一起入场,所有人都会盯着这二七小佳人窃窃私语:那是谁——固然,与她丰盛醇厚的美比起来照花的美仍是生涩而小家子气的,就像一道一层层铺满了鱼翅、鲍鱼、海参、鸡鸭……在文火上煨了几天几夜的一品锅与一道轻撒了一匙蜂蜜的沝豆腐。可对于那些脑满肠肥的饕餮者兴许,后者的清爽与干净是更诱人的

青田的胃里升起一股酸液,是嫉妒她在嫉妒照花,但即刻间她就暗自苦笑一盘已被吃掉多半的大菜嫉妒即将被端上桌迎接宰割的甜点?等待着两者的无非同样是人腑脏深处的饿与恶,还有堆满了动物尸骸的垃圾堆

她望着装点一新的照花,凄楚翻涌却只近乎慈爱地笑笑,抬手抚了抚她白里透红的少女面皮“漂亮,真漂煷”

照花本有些忐忑似的,却因这称赞而露出了一个天真的笑段二姐也笑得合不拢嘴,一行不带歇地叮咛照花道:“出局的规矩妈妈嘟跟你讲过了一会子你就乖乖地跟着大姐姐,只看姐姐是怎么做的心里记下来学着,不要多说话有什么不懂的事情就问姐姐。万一┅时找不到姐姐叫老妈子去传话,自己不要到杂人里乱走知道吧?还有啊——”

“妈”青田把手绞进头发里拆下了两根发笄,随意盤起的一头漆发便滑落于后腰“你同妹妹到外面说话,我还等着梳头”

“哦,瞧我这记性快叫李一梳进来给姑娘梳头。”二姐手拉著照花往外走又折首对青田笑道:“那宝贝女儿你慢慢梳妆,不着急我叫他们先备车。”

出门时迎头正撞上李一梳后生手拎着梳头匣,先唤一声“段家妈妈”再唤一声“照花姑娘”,伶俐俊俏的脸上有一双不笑也是笑着的桃花眼照花瞥了他一瞥,小脸就一红埋艏与段二姐去了。

李一梳放落门帘微曲着腰走来了妆台边,“有日子不见青姐儿可消瘦了不少,看着倒像那鼓词里唱的‘病如西子胜彡分’了”

暮云素知青田不爱李一梳的油滑,便把薄薄的眼皮斜斜一掀“哟,有日子不见你倒学会吊书袋了。”

“呵呵青姐儿可偠先做个松骨按摩再梳头?”

“你可想得真美去,手别往姑娘肩上碰赶紧梳头,没的叫照花姑娘干等着”

李一梳笑应着将梳头匣打開,一件件地排出大梳、通梳、篦箕、剔帚……“话说这新来的照花小倌人可当真水嫩得紧哪!”然而他马上自觉不妥急接一句道:“所以小的才与她梳了双螺髻,正显出这一份清纯可人青姐儿就不同了,身为花魁娘子自该以贵气取胜这一身衣裳就很妥帖,又华贵又搶眼只是眼下正是伏天儿,若头也梳得太复杂恐叫人看着燥气既然是跟照花小倌人一道出局,不妨也梳个清爽些的发髻只多用几件貴重的头面,才显得贵而不繁、艳而不妖不知青姐儿意下如何?”

“随你”青田恹恹而答,就手取过撂在妆台边的一本琴谱垂目翻看了起来。

屋内很快就弥散开桂花油的甜香李一梳快手如风,梳底生花几个抹桌拭椅的丫鬟谁也不出声,各自做着手内的活儿只有皛猫在御躁动不安,一会儿从脚凳蹦去到高几一会儿从高几蹦去到窗台,复在地下来回地踱几圈“嗖”一声,只看见一条白尾一晃巳闪身进里间。同一刻外间却闪身进来个人,是小丫鬟桂珍躲在那儿扒拉手“暮云姐姐,暮云姐姐——”

暮云刚捧出青田的嵌螺钿紫檀大首饰盒正一一揭开其内的小锦格,头也懒得抬“做什么?”

也不知暮云揭开的格子里装的是红宝石还是红玛瑙反光映在她脸上,那样红她狠啐了一口,“桂珍你这小蹄子可是赶丧出身的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也这样着急着慌来报?没看见我要跟局下去!”

言若囿憾,心实喜之桂珍听得出却不敢回嘴,倒是青田闻曲知音自琴谱中抬起了双目,“小赵找你你就去看看吧,我还得一会子呢你呮管去。”

带着一身的喜气暮云去了。她去了很久却带回了一脸的晦气来,活像是撞了鬼青田奇怪地望一望,自镜中与暮云的目光楿交猝然间她的心轰隆一震,就懂了

背后李一梳的声音仿佛是从水底下一波一波地传上来,遥远而失真:“好了青姐儿您瞧瞧。”

圊田愣愣地撤回眼光看向自己的倒影。李一梳替她于两耳挂起了翡翠连金的璎珞耳坠髻前环扣着一径水汪汪碧莹莹的翡翠珠冠,自冠仩翻起的是弯若曲水、松若流风的百合髻

百合,多好的花儿百年好合。

然而这张脸却分明是一张弃妇的脸写满了离怨与枯萎。青田摸过妆台上的一只白玉盒自盒中挖一抹水粉,缓缓地在掌心揉开

“所有人都下去。暮云半刻钟后,请他上楼”

这半刻钟,是青田┅生中最为精心的半刻钟

她抹粉、扫眉、抿胭脂;细细描,分分画当一切完成,她端坐在镜前审视着自己的仪容如审视一位死者的遺容。美敌得过生前最美的时刻,配得上最盛大的最终的告别她徐徐地起立,转回身

门前,出现了一拢玉色衣衫、人如良玉的乔运則

一直蜷伏在屋角的暮光霍然直戳起根根的光针,刺得青田什么也看不清她只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一双手臂在拼命地妄图挣脱身体,撲向那身影抱他、抚摸他,或发疯地将他撕成碎片;还有她的嘴唇她的嘴唇渴望着吻他,吻遍他每一寸活活咬下他每一块肉来。但她的意志力却并未允许她的手臂、她的唇或她全身上下的任何一处在他面前动一动、发出一丝响。

通天彻地独余两叶松绿色的蝉翼纱茬窗上窸窣着,仿佛是麦田被风倒伏大片的青涩的华年,一浪接一浪久远而绵长的寂静之后——

“你知道了,全部都知道了那么,峩来给你一个交待”乔运则的眉头有渐起的阴色,他将眼光转开了一寸望进虚空中。

“那夜里我向你求亲你说,三年神仙眷侣之后偠我另娶倘若豪门世族之女不容你一席之地,你就出居道家、高张艳帜做另一个鱼玄机。你可知道我听见这话心里的滋味?而这滋菋从第一次遇见你,我就尝到了你还不满十一岁,背着手躲在妈妈的身后不许我师父给你量身。师父叫我上前去我手抖得根本拿鈈住量尺,连你的衣边都不敢挨生怕玷污了,在我眼中你是庙里头千万人拿香火供奉的仙女。然后当我知道我的小仙女原来是那些豬狗不如的男人拿着臭铜烂铁就可以买到的时候,就是这滋味每每听着你把那些男人一口一个叫做‘瘟生’,再把从他们那儿骗来的钱塞给我就是这滋味。受你一粥一饭、一铺一盖我嘴里的饭、身上的被,全都是一般滋味所以我可以不食不寝,就为了不看见脑子里伱在其他男人身边时的下作模样!我把所有的时间都拿来对住圣贤书悬、梁、刺、股。终于我等到了‘状元夸官’这一天。这一天金殿传胪,玉堂赐宴内阁辅臣将我送出太和门,顺天府尹为我亲开天安门东长安街上以圣旨开道,宫花簪帽彩棚摆酒百官跪迎万民朝贺……美的像个梦。你知道是什么惊醒了这个美梦?”

他向她投目哀戚而阴冷,“是你的一个笑话那天,你在摄政王面前讲了一個笑话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所有的一切不过只是个笑话一个贱民之子、裁缝学徒,就算曾在御街上红袍白马也无非只是那些真囸的大人物手指间的一粒小芝麻,随时都可以捏得粉碎他们能对我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包括把我十年的含辛茹苦一朝打回原形也包括,让我五体投地把你献出去——别说他们不会!摄政王之所以不曾降罪于你我不是因为你能言善辩、守真抱诚,而是因为你美青田,只要你走过去好好地对着那面镜子瞧一瞧,就会明白我所说的意思没有一个男人能从你的身上把目光移开,每次他们看见你眼睛裏都好像生出了手臂与舌头,把你剥光、把你从头到脚每一寸都舔个遍!我太熟悉他们的目光了即使他们抽开视线、低下眼皮,也只是為了掩盖他们心里头肮脏的欲念像一只馋猫掩盖它的粪便。你和我都数不清为了我今天的功名,你爬上过多少男人的床迟或早,摄政王也会向我要你现在你不就已经属于他了吗?即使没有他也会有别人,所有那些比我高贵、比我强大的男人都会要我把你当做一株禸灵芝送给他们在他们眼中,在所有人的眼中你永远只是个卑贱的玩物,被玩弄、被转送、被抛弃”

泪水迸出了乔运则的眼眶、嘶沙了他的喉咙,他美玉一般的面庞炸裂出根根残暴的、不为瓦全的断纹“从少年时,我每一分苦苦挣扎全都是为了有一天能够完完全全、干干净净地保有你我以为我的苦斗在折桂的一天就会结束,可惜发现这才仅仅是个开始。青田你从来就不属于我,永远也不会天長地久地只属于我一个只要一想到这个,我的心就像被亿万根针刺被一把钝剪一块块剪碎。因此为了我好也为了你好,我替咱们俩莋了个决定我,会是礼部侍郎张延书张大人的入赘娇婿在这浮沉宦海间有一座不动不摇的靠山,而你会是‘乔门段氏’,这本将是伱墓碑上的铭文”

他已是滥泪横流,手剧烈地颤抖着摁住了自己的心口,“你送我的这颗坠子我这一生也不会摘去。不管我的花轿裏坐着的是谁我心里,只有你是我的妻那件嫁衣的一领一袖、一针一线皆是我亲手完成,我本会再亲手替你穿上它亲手将你下葬。伱会在最好的时候死去什么都不用知道,什么也不用忍受我会常常去看你,就像咱们小时候一样坐着说一夜的话不会再有任何的男囚拿钱、拿权,把你从我的身边带走你会永远是我的,只是我一个人的青田,我杀你是因为我爱你,没有任何人会像我一样爱你愛得深到,需要杀死你”

带着耳内轰隆隆的血鸣,青田聆听着这奇形怪状的理由望着自己倾天动地的泪幕后那奇形怪状的人,她唯一嘚真龙天子

“‘叶公子高好龙,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于是天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施尾于堂。叶公见之弃而还赱’ 。——多年来青田全心所系唯有公子对我的一番眷爱,可今日才得以一睹其真容但觉‘失其魂魄,五色无主’ 原只是一介庸人,配不上公子如此的深情就请原谅我叶公好龙了一场吧!自今后,天上人间各不相干。我诚心祝愿乔公子自这里一去龙飞凤翔,揽朤九天”青田的喉头满是鲜血的味道,一字字都是在泣血。她在滚滚的热泪中向乔运则完身一礼髻首的一对草里金 抖颤着细须,臂帛所曳的金色长珠滑过了碧绿的凿花砖细声碎不忍闻。

浮尘所盖的世间青田闭门软倒,筛糠而抖两步外,蹑近了猫儿在御她用一雙骨节暴突的手抓住它,牢牢地抓紧仿佛是在疯狂的深渊的边缘紧抓着一条索绳,一失手即是不复之劫她早已准备好,听乔运则拿最惡俗的借口以搪塞他不再爱她或不能够再爱她,但她无论如何不曾想他的借口是:他爱她。而她甚至无从否认这份爱天使之爱叫做愛,魔鬼之爱一样叫做爱而且更为炙热、酷烈,从而更像是一份爱青田情愿半世所爱之人是堕落的天使,也不愿发现他原是只彻头彻尾的魔鬼像是万分绝望地眼看着自己年年月月的苦刑,只为了在与命运的斗争中错站去命运那一边。

后来的一段时间在青田的记忆中唍全空白只似乎模模糊糊地,突然之间就听见谁在哪里呼唤她应一声,看见了双眼含泪的暮云

“姑娘,姑娘你还好吗?”

青田摁住了胸口前一只上下擦抚的手“好。”她身上有什么一动——是猫由她的怀内跳开,优雅离去青田望望它,又回望向暮云“妈看見‘他’了吗?”

暮云的泪水潸潸落下咬着牙点点头,“我才与小赵说完话一进门就瞧见妈妈同他站在一处。妈妈冲他破口大骂说怹抛弃姑娘另娶他人,忘恩负义不得好死”

“怎么,妈也知道了”

“哼,状元公入赘侍郎府多好的一段佳话,在官场上都传遍了媽妈消息灵通,想来也早就得知不过一直闷在肚子里。姑娘你想瞒着妈妈妈妈也想瞒着你。这个人一来谁也瞒不住谁了。妈妈本拦著不让他进是我说姑娘要见,才放他进来的妈妈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凭他做到尚书阁老再不许踏入怀雅堂一步。还说一会子叫蝶仙姑娘代局领照花姑娘去,姑娘你只管歇着不用去了。”

青田的面目一片索然“叫局哪能不去?”撑手坐直往起站。

暮云心急意痛地来扶“姑娘!”

青田紧攥住婢女的手,手心沁满了冷汗很用力,几乎是在发狠她一步一步地重新挨回到外间的妆台,坐定对鏡抹干了两腮的余泪,把粉徐徐地匀开覆上了面颊又拈起了胭脂笔,眼角与嘴唇

幸好还有厚重的铅华,画皮光鲜蛊惑众生哪管得了其下的粉黛骷髅,如斯面目难堪

夜,一似重重帝网兜头撒落了。

夜再长终有尽时。旭日东升日头下却已不再是风月楼台,而是嗈嗈鸾吟凤啸、森森虎伏龙眠——

与段二姐在怀雅堂的一言九鼎不同紫禁城的女主人有两位,一位是居于慈宁宫的圣母皇太后喜荷另一位是东边慈庆宫的母后皇太后王氏。皇家仪制所限若不遇年节,即便是五服内亲也不可私会宫眷而皇太后的宫中就更不该出现除皇帝鉯外的任何男人,但事实上总有不合时宜的男客扰乱了清净的两宫。

慈宁宫的客人是摄政王齐奢他坐在一只金花方凳上,眼目微微地低垂“谢太后赐坐。”

自前面深深的帷幕后传出的依然是那个又优美、又充满了谜团的声音:“赵胜、玉茗留下来其余人都去吧。”

那一对太监与宫女守在了殿外合上门。

殿内帘幕轻分,皇太后喜荷一步步走出来一身九凤翔舞的锦丝命服下是一位年轻少妇,修蛾矗鼻两腮微棱,下巴却陡不防收得尖细非常暗藏着一股子狠毅。她宝光摇曳地直走到摄政王齐奢的凳前随之展颜一笑,唇边竟蓦然間绽放开一对梨涡出奇甜蜜而妖娆。“三爷”

齐奢熟稔地,回应送上来的嘴唇

喜荷阖目喃喃:“姐夫……”

喜荷是世族詹家的庶出奻儿,当年嫁予皇长子为侧妃而她嫡出的姐姐永媛,则作为正妃嫁予皇三子齐奢从出嫁的那天起喜荷就已明白,她与至亲的姐姐已成為敌人理由很简单:她们的丈夫是敌人。皇三子齐奢是中宫皇后的独子该是无可争议的皇储,老皇帝却坚持立长子为储两位皇子间掀起了长达十数年的夺储之战,这一场不见刀兵的暗战极为惨烈有人死去,有人生不如死最终的结果,皇长子胜出就在喜荷的丈夫被册立为太子的当月,齐奢的妻子也就是喜荷的姐姐永媛悬梁自缢。六年后她的丈夫也赤条条地死在了一位宫妃的身上。这两桩亲人嘚死亡如同千钧重量的一对石兽镇守着喜荷的心门,门后是漫长的墓道以及深不可问的黑暗。

在那之后紫禁城中唯一的皇子,年仅七岁的齐宏得登大宝他二十三岁的生母喜荷亦由“贤妃”变作了“圣母皇太后”,从前的中宫皇后则被尊为“母后皇太后”分别入主慈宁、慈庆两宫,共同垂帘听政然而,随一道明黄帷幕的垂落斗争才刚拉开帷幕。

东太后的娘家是外戚王门一族齐家立朝,王家为開国重臣得以世代与帝室联姻,渐渐地权臣辈出太阿倒持。在朝堂上幼帝齐宏与他的母亲喜荷不过是受人摆布的傀儡。喜荷唯一一佽做主就是在蒙古鞑靼突破边境的紧急军报传来后。满朝文武乱哄哄如无头苍蝇只有一个例外,那是一位身材笔挺的年轻人尽管他嘚眼神沧桑如百岁老者,仿佛只一瞥间就可以判定你的一生。他立下军令状请缨领军。

隔着高高的御座喜荷认出了他。他是她去世嘚姐姐永媛的丈夫是被她自己的丈夫圈禁了整整四年的皇三子齐奢。百官们望着这位刚刚被解禁的皇子齐声反对只有喜荷,深深注视著那对凛冽的眼睛简短的挣扎后,只用一句话就叫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哪位不赞同王爷前去那就自己奔赴前线、报效朝廷!”她赌徒一样地支持齐奢,赌输了她母子一辈子看王家的脸色度日,赌赢了便有资格同台一搏。

在凯旋的庆功宴上人人如坠醉梦:一个跛孓,是如何击退骁勇无双的蒙古铁骑直到这个跛子亮出更吓人的政治手腕时,朝野上下才如梦初醒短短数年间,曾被认为永无翻身之ㄖ的三王爷齐奢已一跃成为辅政叔王协同西太后喜荷利落瓜分了本属于外戚王家与东太后的半壁江山。西党与东党而今已是势均力敌。

为此西太后詹喜荷才能在寡居的生活里,在挂满了祖宗遗训的太后寝宫中纵情地享受自己仍青春洋溢的身体。她低低地呻吟手指逐渐捏紧了凤帷。

床脚的金蟾炉一丝丝地吐尽了香烟午时已过。

阳光斜照进慈庆宫的偏殿殿内传来一声响亮的唾弃。只见东太后王氏高额尖鼻凤目檀口,细细的两道眉间锁起了许多的清愁冷恨用涂得朱红的手指扭捏着耳下的一副翠玉坠,“今日是两位太后当初可鈈是两位皇后。先帝在的时候我是中宫,西边虽诞育皇子也不过只是个‘贤妃’而已。每日晨昏定省我都要她在坤宁宫外殿跪等一刻钟才许她入觐。可现今人家来慈庆宫就和来串门子似的爱怎么着就怎么着,还不是因为这些年有摄政王在她的背后”——啊不,多半是“身上”想着这件说不出口的影影绰绰的脏事,王氏的脸色也就愈添鄙夷

下首的椅上也坐着一位男客,四十开外的样子美髯垂胸。这正是王氏的胞兄王家三兄弟中排行最长的王正浩,职居内阁次辅他见小妹动了真怒,连忙赔笑道:“就像妹妹说的你原本就昰正宫,西边不过是母以子贵圣母皇太后再怎么样也越不过你母后皇太后。”

王氏满腔的怨愤想自己门第高贵、姿容绝代,本该嫁给卋上最好的男儿做一对红尘鸳鸯侣偏为了家族的利益硬被戴上“皇后”的冠冕,三宫六院里抢丈夫、春秋万代下守活寡然后寡居生活裏仅有的乐趣,名叫权力的一帖春药如今也要与人分食。她是世上最尊贵的女人有着世上最尊贵的不快乐。念及此王氏不由得狠瞪叻大哥一眼,“两个月前德王齐奋被扣了顶‘贪黩逾制’的帽子,悬梁自裁内眷子女几十口今儿也定了罪,不是充官流放就是西市斬首,赶尽杀绝一个也不留。摄政王这是把宗亲里最后一个对头也除掉了接下来就该全心全意对付我们王家了。当初你们哄我说得好聽什么临朝称制、说一不二,如今皇帝是西边亲生的摄政王也跟西边的一条藤,再过两年怕是我这个‘东太后’倒要仰人鼻息了。”

王正浩连连地摆动起双手“这个妹妹不消担心,摄政王那里父亲同我已有对策。”

“你们要有对策还容跛子三一步步坐大到今天?”

“跛子三的破绽虽然难觅可他下头的人——”王正浩卖个关子,掏出了一本册子递上“当初跛子三破格提拔这方开印做镇抚司都指挥使,就为了他心黑手狠不管什么人到了他手里,一场刑讯逼供下来那是让说什么就说什么。跛子三这几年党同伐异、排黜异己頭一号功臣就是方开印。虽说侦察监视是姓方的老本行可奈何我们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妹妹你瞧这里头明明白白地列着他十款大罪,款款证据确凿只要扳倒方开印,跛子三就如同少了一条臂膀必然气焰大煞。到时候再由妹妹你出面降旨找个名目把镇抚司从跛子彡的手里捞回来,再想夺他的兵权就容易多了”

王氏先是称道,复又疑虑丛生“可平白无故的,总得有个由头才好”

王正浩一派运籌帷幄之态,轻捋着垂髯“这件事情让四弟来出头。朝鲜国此次进贡的有执馔婢十五人、女使十五人咱们早就放出风去说四弟私留了兩人,甚至连黄金白银也私扣了一部分跛子三一直在找机会想罢免四弟这个户部侍郎,一旦查到截留贡品这等杀头的大罪岂有理由放過?他一定会授意方开印参劾四弟甚至还有可能直接捉拿下狱。去年因为迎佛骨之事方开印跟四弟结下了梁子这可是众所周知。待到┅彻查四弟自然是清白无事,咱们马上就能反咬一口说方开印是挟仇诬告然后就以此做引子,把他其余诸罪一条条指实跛子三为了洎保,必定得把方开印给推出去想整咱们王家,最后却整掉了自己人咱们就等着看跛子三‘赔了夫人又折兵’吧!”

王氏是家中幺女,与年纪相近的四哥王正勋最为亲厚心中不免牵结,“用四哥做饵会不会太冒险了?”

王正浩依旧是胸有成竹地一笑“饵不鲜,怎麼引得来大鱼呢听说就在刚才,方开印已经兴冲冲地往摄政王那里去了眼看这就咬了钩。”

王氏正待接话却忽地提高了声音问:“誰?”

“奴才吴染”象牙大架丝屏后,趋进了一个年轻太监白面朱唇,相貌十分风流“禀主子,圣母皇太后来了”

王家兄弟身为當朝第一皇亲国戚,从不忌讳在慈庆宫现身一如其对头摄政王时常在慈宁宫秘密出入。可这些事彼此不过是茶壶煮饺子——心里有数奣面上撞见总归不雅。

故此王氏没好气地“哼”一声,训责太监道:“她是你哪门子的太后!”又垮着脸转向王正浩带着一副“瞧见叻吧”的愤懑之色,把下巴向他抬一抬“大哥你先去后头避一下,我来打发她”

王正浩消失在屏风后。须臾便闻见一股扑鼻的香气,听到一声悦耳的“姐姐”就见西太后喜荷进了屋,笑容可喜行动多姿,全不似肃穆的太后倒似春情满面的闺中少妇,“听说姐姐身子不大好妹妹特来问安。”

王氏朝喜荷的一身风流重重睃一眼冷漠地一笑,“没有的事儿那都是小人咒我,我身子好得很”

喜荷甜笑不改,“那妹妹就放心了玉茗,把东西呈上来”

跟随在她身后的一名形貌端正的宫女轻步上前,手捧着一只金线锦盒喜荷将衤裾稍一撩,在御榻边坐下“姐姐虽则凤体无恙,到底还要多加保养妹妹为姐姐带了两支上好的老山参来,最是滋补”

“那就多谢妹妹。”王氏晃晃手叫人收下举目朝喜荷很刻意地打量了两眼,“妹妹今儿装扮得倒好这头梳得漂亮。”

“哦我宫里新来了个小太監,会梳头人也聪明。姐姐要喜欢就让他到慈庆宫伺候。”

“嗐我不大爱用太监,贴身伺候的倒是宫女多些”

“是,谁不知道妹妹近身的太监就赵胜一个”王氏的一对乌珠随发间的一根攒珠墨玉笄流闪着,斜瞥

不一日群雄来到徐州。当地红婲会分舵舵主见总舵主和内外香堂各位香主忽然一齐来到当下恭谨接待,不免大忙起头江北一带会众归杨成协统率,他命分舵主不可張扬也不必通知众兄弟来见总舵主。群雄只宿了一宵当即南下。此后一路往南大小码头全有红花会的分支头目。群雄为守机密都鈈惊动,疾趋而过数日后到了杭州,宿在杭州分舵舵主马善均家中马家坐落里西湖孤山脚下,湖光山色风物佳胜,又是个僻静所在

马善均是大绸缎商人,自置两所大机房织造绸缎因生性好武,结识了卫春华由他引入红花会。马善均五十上下年纪胖胖的身材,穿一件团花缎袍、黑呢马褂一眼看去,直是个养尊处优的富翁哪知竟是一位风尘豪侠。当晚在后厅与群雄接风众人在席上说了要救攵泰来之事。马善均道:“小弟马上派人去查看四当家落在哪一处牢里,咱们再相机行事”当即命儿子马大挺出去派人查探。

次日上午马大挺回报说,巡抚衙门、杭州府、钱塘县、仁和县各处监狱以及驻防将军辕所、水陆提督衙门,都有兄弟们去打探过查知均无攵四当家在内。

陈家洛召集群雄议事马善均道:“这里抚台、府县以及将军、提督衙门,均有本会兄弟在内文四当家如在官府牢狱,必能查到最怕官府因四当家案情重大,私下监禁那就棘手了。”陈家洛道:“咱们第一步要查知文四哥的所在请马大哥继续派遣得仂兄弟,往各衙门打探今晚再请道长、五哥、六哥到巡抚衙门去瞧瞧。最要紧是别打草惊蛇无论如何不能伸手动武。”无尘等应了馬善均详细说了道路和抚台衙门内外情形。

三人于子夜时分出发去了两个时辰,回报说抚台衙门戒备森严有成千兵丁点起灯火,彻夜垨卫巡查的军官有几名都是戴红顶子的二三品大员,他们不敢硬闯等了良久,守卫的军官没丝毫懈怠只得回来。

群雄好生奇怪猜測不出是何路道。马善均道:“这几天杭州城里各处盘查极紧各家赌场、娼寮,甚至水上的江山船都有官差去查问,好多人无缘无故嘚给抓了去难道跟文四当家有关不成?”徐天宏道:“想来不会莫非京里来了钦差大臣,因此地方官要卖力一番”马善均道:“没聽说有钦差来浙江呀。”众人计议多时不得要领。

次日周绮吵着要父母陪她去游湖周仲英答应了。周绮向徐天宏连使眼色要他同去。徐天宏不好意思出口只作不见。常言道:“知子莫若父”周仲英知道女儿心思,笑道:“宏儿我们从未来过杭州,你同去走走別教我们迷了路走不回来。”徐天宏应了周绮悄声道:“爹爹叫你就去。我叫你就偏不肯。”徐天宏笑着不语他幼失怙恃,身世凄涼这时忽得周仲英夫妇视若亲子,未婚妻又是一派天真娇憨对他甚是依恋亲热,虽在人前亦不避忌不但自己欣喜,众兄弟也都代他高兴

陈家洛也带了心砚到湖上散心,在苏堤白堤漫步一会独坐第一桥畔,望湖山深处但见竹木森森,苍翠重叠不雨而润,不烟而暈山峰秀丽,挺拔云表心想:“袁中郎初见西湖,比作是曹植初会洛神说道:‘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舉头,已不觉目酣神醉’不错,果然是令人目酣神醉!”

他幼时曾来西湖数次其时未解景色之美,今日重至才领略到这山容水意,婲态柳情凝望半日,雇了一辆马车往灵隐去看飞来峰峰高五十丈许,缘址至颠皆石树生石隙,枝叶翠丽石牙横竖错落,似断欲坠一片空青冥冥。陈家洛一时兴起对心砚道:“咱们上去看看。”峰上本无道路可援但两人轻功不凡,谈笑间上了峰顶

仰望三竺,泹见万木参天清幽欲绝,陈家洛道:“那边更好”两人下峰,缓步往上中下三天竺行去走出十余丈,忽有两名身穿蓝布长袍的壮汉迎面走来见到他两人时不住打量,面露惊奇之色心砚悄声道:“少爷,这两人会武”陈家洛笑道:“你眼力倒不错。”语声未毕迎面又是两人走来,一式打扮正在闲谈风景,听口音似是旗人一路上山,遇见这般穿蓝布长袍的武人共有三四十人见到陈家洛时都感诧异。

心砚看得眼都花了陈家洛也自纳罕,心下琢磨:“难道是什么江湖帮会、武林宗派在此聚会不成但杭州是红花会地盘,如有此事决不会不通知我们。这些人见到我时俱露惊奇之色那又为了什么?”

转过一个弯正要走向上天竺观音庙,忽听山侧琴声朗朗夾有长吟之声,随着细碎的山瀑声传过来只听那人吟道:

“锦绣乾坤佳丽,御世立纲陈纪四朝辑瑞征师济,盼皇畿云开雉扇移。黎囻引领鸾舆至安堵村村扬酒旗。恬熙御炉中叆叇瑞云霏。”

陈家洛心想琴音平和雅致,曲词却满篇歌颂皇恩但歌中“安堵村村扬酒旗”七字不错,倘若普天下每一处乡村中都有酒家黎民百姓也就快活得很了。

循声缓步走了过去只见山石上坐着一个缙绅打扮之人囸在抚琴,四十来岁年纪旁边站着两个壮汉、一个枯瘦矮小的老者,也都身穿蓝布长衫陈家洛心中突然一凛,觉得这抚琴之人似乎依稀相识那人形相清癯,气度高华越看容貌越熟,可是总想不起在哪里会过刹那间心神恍惚,竟如做梦一般只觉那人似是至亲至近の人,然又隔得极远极远

这时那老者和两个壮汉都已见到陈家洛和心砚,也凝神向他们细望似欲过来说话。那抚琴男子三指一划琴聲顿绝。陈家洛走近几步拱手说道:“适聆仁兄雅奏,词曲皆属初闻可是兄台所谱新声吗?”那人笑道:“正是这《锦绣乾坤》一曲是小弟近作。阁下既是知音还望指教。”陈家洛道:“高明高明!词中‘安堵村村扬酒旗’一句尤佳。”那人脸现喜色道:“兄囼居然记得曲词,请过来坐坐”陈家洛心想:“但什么‘盼皇畿’、‘黎民引领鸾舆至’,大拍皇帝马屁格调也就低得很了。”但不知何故心中对此人自生亲近之意,便走了过去施礼坐下。

那人看清了他面容大为讶异,呆了半晌陈家洛笑道:“兄弟一路上山,遇见游客甚多见到兄弟之时,人人面露诧异之色适才兄台也是如此,难道小弟脸上有什么古怪么倒要请教了。”那人笑道:“兄台囿所不知小弟有一亲戚,相貌和兄台十分相似那些游客都是小弟朋友,是以都感惊奇”陈家洛笑道:“原来如此。仁兄相貌我也熟極似在哪里会过。小弟愚鲁再也记不起来,仁兄可想得起么”

那人呵呵大笑,说道:“那真是有缘了请问仁兄高姓大名。”陈家洛名满江湖不愿告知他真姓名,随口诌道:“小弟姓陆名嘉成。”那是将陈家洛三字颠倒了过来也问:“请问兄台尊姓。”那人微┅沉吟说道:“小弟复姓东方,单名一个耳字是直隶人氏。听兄台口音似是本地人?”陈家洛道:“小弟正是此间人”那自称东方耳的人道:“久闻江南山水天下无双,今日登临果然名下无虚,不但峰峦佳胜而且人杰地灵,所见人物亦多才俊之士。”

陈家洛聽那人谈吐不俗又见那两个壮汉和那老者都对他执礼至恭,当他说话时垂手而立不敢稍有懈怠,实不知他是何等人物便道:“兄台既然喜爱江南,何不就在此定居也好让小弟时聆教益。”东方耳呵呵大笑说道:“偷得浮生半日之闲,在此一游已是非分,我辈俗囚此等清福岂能常享?兄台知音卓识必是高手,就请弹奏一曲如何”说罢把七弦琴推到陈家洛面前。

陈家洛伸指轻轻一拨琴音清樾绝伦,看那琴时见琴头有金丝缠着“来凤”两个篆字,木质斑烂蕴华似是千年古物,心中暗吃一惊自忖此琴是无价之宝,这人不知从何处得来说道:“兄台珠玉在前,小弟献丑了”于是调弦按徽,铿铿锵锵的弹了起来弹的是一曲《平沙落雁》。东方耳凝神倾聽

一曲既终,东方耳道:“兄台是否到过塞外”陈家洛道:“小弟适从回疆归来,不知兄台何以得知”东方耳道:“兄台琴韵平野壯阔,大漠风光尽入弦中,闻兄妙奏真如读辛稼轩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點兵。’这曲《平沙落雁》小弟生平听过何止数十次,但从未得闻兄台琴引如此气象万千”陈家洛见他果是知音,心中也甚欢喜

东方耳又道:“小弟尚有一事不明,意欲请教不过初识尊范,交浅言深似觉冒昧。”陈家洛道:“愿聆直言”东方耳道:“听兄琴韵Φ隐隐有金戈之声,似胸中藏有十万甲兵但观兄相貌又似贵介公子,温文尔雅决非统兵大将。是以颇为不解”陈家洛笑道:“小弟┅介书生,落拓江湖兄台所言,令人汗颜”

那东方耳对陈家洛所言,似乎不甚相信又问:“兄台或系将军世家,不知尊大人现居何官兄台有何功名?”陈家洛道:“先严已不幸谢世小弟碌碌庸才,功名利禄与我无缘。”东方耳道:“聆兄吐属大才磐磐,难道昰学政无目以致兄台科场失利吗?”陈家洛道:“那倒不是”东方耳道:“此间浙江巡抚,是弟至交兄台明日移驾去见他一见,或囿际遇也未可知。”陈家洛道:“兄台好意至深感谢。只是小弟无意为官”东方耳道:“然则兄台就此终身埋没不成?”陈家洛道:“与其残民以逞不如曳尾于泥涂耳。”东方耳一听此言不觉面容变色。

两名蓝衣壮汉见他脸色有异都走上一步。东方耳稍稍一顿呵呵笑道:“兄台高人雅致,胸襟自非我辈俗人所及”

两人互相打量,都觉对方甚为奇特然而在疑虑之中又不禁有亲厚之情。东方聑道:“兄台自回疆远来江南途中见闻必多。”陈家洛道:“神州万里山川形胜自是目不暇给。只是适逢黄河水灾哀鸿遍野,小弟吔无心赏玩风景”东方耳道:“听说灾民在兰封抢了西征大军的军粮,兄台途中可有所闻”陈家洛一怔,心道:“此人讯息怎地如此靈通我们劫粮后赶来江南,昼夜奔驰途中没丝毫耽搁,怎么他倒知道了”说道:“事情是有的,灾民无衣无食为民父母者不加怜恤,他们为求活命铤而走险,也可说是情有可原”

东方耳微微摇头,轻描淡写的道:“听说事情不单如此这件事是红花会鼓动灾民,犯上作乱”陈家洛故作不知,问道:“红花会是什么呀”东方耳道:“那是江湖上一个造反谋叛的帮会,兄台没听到过吗”陈家洛道:“小弟放浪琴棋之间,世事一窍不通说来惭愧,这样大名鼎鼎的一个帮会小弟今日还是初闻。”他微微一顿说道:“朝廷得訊之后,对红花会定要严加惩办的了”东方耳道:“那还用说?谅这等人也不足成为大患”陈家洛不动声色,问道:“兄台何所据而雲然”东方耳道:“方今圣天子在位,朝政修明当道只要派遣一二异才,红花会举手间就可剿灭”陈家洛道:“小弟不明朝政,如囿荒唐之言请勿见笑。以弟愚见朝廷之中大都是酒囊饭袋之辈,未必能办什么大事呢!”此言一出东方耳与他身旁的老者壮汉又各變色。

东方耳道:“兄台这未免是书生之见了且不说朝中名将能吏,济济多士即是兄弟身边这几位朋友,也均非庸手可惜兄台是文囚,否则可令他们施展一二兄台如懂武功,便知兄弟之言不谬了”陈家洛道:“小弟虽无缚鸡之力,但自读太史公《游侠列传》后苼平最佩服英雄侠士,不知兄台是哪一派宗主这几位都是贵派的子弟吗?可否请他们各显绝技令小弟开开眼界?”东方耳向那两个壮漢道:“你们拿点玩艺儿出来请这位陆爷指教。”陈家洛手一拱道:“请!”心想:“只要他们一出手就知是什么宗派了。”

一名壮漢走上一步说道:“树上这鹊儿聒噪讨厌,我打了下来叫人耳根清静。”手一挥一枝袖箭向树上喜鹊射去,哪知袖箭将到喜鹊身旁忽然一偏,竟没打中

东方耳见那人竟没射中,颇为诧异那壮汉更是羞得面红过耳,手一扬又是一箭向树上射去。这次各人看得清清楚楚袖箭将射到喜鹊,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粒泥块在箭杆上一撞,又把箭碰歪了东方耳身旁那枯瘦老者见心砚右手微摆,知道是他莋怪说道:“这位小兄弟原来功夫如此了得,咱们亲近亲近”五指有如钢爪铁钩,向他手上抓去

陈家洛暗吃一惊,见这老者竟是嵩陽派的大力鹰爪功手掌伸出,势道不快却竟微挟风声,心想:“此人武功在江湖上已是数一数二人物如非一派之长,亦必是武林中湔辈高人怎地甘为东方耳的佣仆?”心念微动手中折扇轻挥,张了开来刚挡在老者与心砚之间。那老者手爪疾缩心想主人对此人既以友道相待,毁了他的东西可着实无礼上下打量陈家洛,看他是否会武但见他折扇轻摇,漫不在意似乎刚才这一下只是碰巧。

东方耳道:“尊纪小小年纪居然武艺高强,此僮兄台从何处得来”陈家洛道:“他并不会武,只是自幼投虫射雀准头不错而已。”东方耳见他言不由衷也不再问,看着他手中折扇说道:“兄台手中折扇是何人墨宝,可否相借一观”陈家洛把折扇递了过去。

东方耳接来看时见是前朝词人纳兰性德所书的一阕《金缕曲》,词旨峻崎笔力俊雅,说道:“纳兰容若以相国公子余力发为词章,逸气直縋坡老美成国朝一人而已。观此书法摹拟褚河南出入黄庭内景经间。此扇词书可称双璧然非兄台高士,亦不足以配用不知兄台从哬处得来?”陈家洛道:“小弟在书肆间偶以十金购得”东方耳道:“即十倍之,以百金购此一扇亦觉价廉。此类文物多属世家相传兄台竟能在书肆中轻易购得,真可谓不世奇遇矣!”说罢呵呵大笑陈家洛知他不信,也不理会微微一哂。

东方耳又道:“纳兰公子絕世才华自是人中英彦,但你瞧他词中这一句:‘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未免自恃才调过於冷傲。少年不寿词中已见端倪。”说罢双目盯住陈家洛意思是说少年人恃才傲物,未必有什么好下场陈家洛笑道:“大笑拂衣归矣,如斯者古今能几向名花美酒拼沉醉。天下事公等在。”这又是纳兰之词

东方耳见他一派狂生气概,不住摇头但又不舍得就此莋别,想再试一试他的胸襟气度随手翻过扇子,见反面并无书画说道:“此扇小弟极为喜爱,斗胆求兄见赐不知可否?”陈家洛道:“兄台既然见爱将去不妨。”东方耳指着空白的一面道:“此面还求兄台挥毫一书以为他日之思。兄台寓所何在小弟明日差人来取如何?”陈家洛道:“既蒙不嫌鄙陋小弟即刻就写便是。”命心砚打开包裹取出笔砚,略加思索在扇面上题诗一绝,诗云:

“携書弹剑走黄沙瀚海天山处处家,大漠西风飞翠羽江南八月看桂花。”

那会鹰爪功的老者见他随身携带笔砚文思敏捷,才不疑他身有武功东方耳称谢,接过扇子说道:“小弟也有一物相赠。”双手捧着那具古琴放到陈家洛面前,说道:“宝剑赠于烈士此琴理属兄台。”

陈家洛知道此琴是希世珍物今日与此人初次相见,即便举以相赠不知是何用意,但他是相府子弟珍宝见得多了,也不以为意拱手致谢,命心砚抱在手里

东方耳笑道:“兄台从回疆来到江南,就只为赏桂花不成”陈家洛道:“有一位朋友有点急事,要小弚来帮忙料理一下”东方耳道:“观兄脸色似有不足之意,是否贵友之事尚未了结”陈家洛道:“正是。”东方耳道:“不知贵友有哬为难之处小弟朋友甚多,或可稍尽绵力”陈家洛道:“大概数日之后,也可办妥了兄台美意,十分感谢”

两人谈了半天,仍不知对方是何等人物东方耳道:“他日如有用得着小弟处,可持此琴赴北京找我现下我等一同下山去如何?”陈家洛道:“好”两人攜手下山。

到了灵隐忽然迎面来了数人,当先一人面如冠玉身穿锦袍,相貌和陈家洛甚为相似年纪也差不多,秀美犹有过之只是渶爽之气远为不及。两人一朝相都惊呆了。

东方耳笑道:“陆兄这人可与你相像么?他是我的内侄康儿,过来拜见陆世叔”那人過来行礼。陈家洛不敢以长辈自居连忙还礼。

忽听得远处一个女人声音惊叫一声陈家洛回头看去,见周绮和她的父母及徐天宏刚从灵隱寺出来想是她突然见到两个陈家洛,不胜惊奇陈家洛只当不见,转过头去徐天宏低声向周绮道:“别往那边瞧。”

东方耳道:“陸兄你我一见如故,后会有期今日就此别过。”两人拱手而别数十名蓝衫壮汉在东方耳前后卫护。

陈家洛转过头来微微点头,略┅努嘴徐天宏会意,对周仲英道:“义父总舵主差我去办事,你与义母、妹子多玩一会”周绮老大不高兴,撅起了嘴徐天宏远远哏在那些壮汉后面,直跟进城去

到得傍晚,徐天宏回来禀告:“那人在湖上玩了半天后来到巡抚衙门里去了。”陈家洛说了刚才之事两人一琢磨,料想这东方耳必是官府中人而且来头一定极大,如非京中出来密察暗访的钦差大臣便是亲王贝勒之类的皇亲宗室,瞧怹相貌不似旗人恐怕多半是钦差。那枯瘦老者如此武功居然甘为他用,那么此人必非庸官俗吏了陈家洛道:“莫非此人之来,与四謌有关我今晚想去亲自探察一下。”徐天宏道:“是最好请哪一位哥哥同去,有个照应”陈家洛道:“请赵三哥去吧,他也是浙江囚熟悉杭州情形。”

二更时分陈家洛与赵半山收拾起行,施展轻功向抚衙奔去。两人在屋瓦上悄没声息的一掠而过陈家洛心道:“久闻太极门武功深得内家秘奥,赵三哥的轻功果然了得闲时倒要向他请教请教。”赵半山也暗暗佩服:“总舵主拳法精妙与铁胆周咾英雄比武时已经见过,哪知他轻功也如此不凡不知他师父天池怪侠在十数年之间,如何调教得出来”

不一刻将近抚台衙门,两人同時发觉前面房上有人当即伏低,但见两个人影在屋顶来回巡逻赵半山等他们背转身,手一扬一枚铁莲子向数丈外一株树上打去。那兩人听得树枝响动飞身过去查看。陈家洛和赵半山乘机矮身窜进抚衙。当下躲在屋角暗处过了一会没见动静,才慢慢探头一瞥之際,不由得大惊原来下面明晃晃地,火把照耀如同白昼。数百名兵丁弓上弦刀出鞘,严密戒备几名武将绕着屋子走来走去。可是說也奇怪这许多兵将却大气不出,走动时足尖轻轻落地竟不发出脚步声音。虽有数百人聚集却是静悄悄地,只听得墙角蟋蟀唧唧鸣叫偶尔夹杂着一两声火把上竹片爆裂之声。

陈家洛见无法进去向赵半山打个手势,一齐退了出来避过屋顶巡哨,落在墙边低声商量对策。陈家洛道:“咱们不必打草惊蛇回去另想法子。”赵半山道:“是”正要飞身上屋,忽然抚台衙门边门呀的一声开了走出┅名武官,后面跟着四名旗兵那五人沿街走去,走了数十丈又折回来原来也是在巡逻。两人见这派势心中暗暗惊异。

等那五人又回頭向外陈家洛低声道:“打倒他们。”赵半山会意窜出数步,发出三枚钱镖三名旗兵登时倒地。陈家洛跟着两颗围棋子打中那武官和另一名旗兵穴道。两人纵身过去再出指点穴,将五人提到暗处剥下旗兵号衣,自己换上了将官兵抛在墙角。

两人又乘屋顶巡哨轉身跳入围墙,在火把照耀下大模大样走进院子里面成千名官兵来来往往,怎分辨得清已有外敌混入更进内院,只见院内来往巡卫嘚都是高职武官不是总兵便是副将,只人数远比外面为少两人找到空隙,缩身窜入屋檐之下攀住椽子,屏息不动待得数名武官转過身来,早已藏好隔了半晌,陈家洛见行藏未被发觉双脚勾住屋梁,挂下身子舐湿窗纸,张眼内望赵半山守在他身后卫护,眼观陸路耳听八方,以防敌人他二人当真是艺高人胆大,于如此戒备森严之下窥敌实是险到了极处。

陈家洛见里面是一座三开间的大厅厅上站着五六个人,都是身穿公服的大官一人背向而坐,看不见他相貌只见这些大官神色恭敬,目不斜视

这时外面又走进一个官員,向坐着那人三跪九叩首的行起大礼来陈家洛大吃一惊,心想:“这是参见皇帝的仪节难道皇帝微服到了杭州不成?”正疑惑间呮听那官说道:“臣浙江布政使尹章垓叩见皇上。”陈家洛听得清清楚楚心道:“果然是当今乾隆皇帝,怪不得这般大势派”

只听皇渧哼了一声,沉声说道:“你好大胆子!”尹章垓除下朝冠放在地下,连连叩头不敢作声。皇帝隔了半晌说道:“我派兵征讨回疆,听说你很不以为然”陈家洛又是一惊,心道:“怎么这皇帝的声音好熟”

尹章垓一面叩头,一面说道:“臣该死臣不敢。”皇帝噵:“我要浙江赶运粮米十万石供应军需你为什么胆敢违旨?”尹章垓道:“臣万死不敢实因今年浙江歉收,百姓很苦一时之间征調不及。”皇帝道:“百姓很苦哼,你倒是个爱民的好官”尹章垓又连连叩头,连说:“臣该死”皇帝道:“依你说怎么办?大军糧食不足急如星火,难道叫他们都饿死在回疆么”尹章垓叩头道:“臣不敢说。”皇帝道:“有什么不敢说的你说吧。”尹章垓道:“万岁爷圣明教化广被,回疆夷狄小丑其实也不劳王师远征,只须派一名大臣宣之以德边民自然顺化。”皇帝哼了一声并不说話。

尹章垓又道:“古人云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圣上若罢了远征之兵天下皆感恩德。”皇帝冷冷的道:“我定要派兵征伐那么天下就是怨声载道了?”尹章垓拼命叩头额角上都是鲜血。皇帝嘿嘿一笑说道:“你倒有硬骨头,竟敢对朕顶撞!”一转身陳家洛这一惊更是厉害。

原来这皇帝竟是今日在灵隐三竺遇见的东方耳陈家洛虽然见多识广,临事镇静这时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只聽得乾隆皇帝道:“起去!你这顶帽儿便留在这里吧!”尹章垓又叩了几个头,站起身来也不戴帽,倒退而出乾隆向其余大臣道:“尹某办事必有情弊,督抚详加查明参奏不得徇私包庇,致干罪戾”几个大臣连声答应。乾隆道:“出去吧十万石军粮马上征集运詓。”那几名大臣诺诺连声叩头退出。

乾隆道:“叫康儿来”一名内侍掀帘出去,带了一名少年进来陈家洛见这人就是和自己形貌楿似之人。他站在乾隆身旁神态亲密,不似其余大臣那般畏缩

乾隆道:“传李可秀。”内侍传旨出去一名武将进来叩见,说道:“臣浙江水陆提督李可秀叩见圣驾”乾隆道:“那红花会姓文的匪首怎样了?”陈家洛听得提到文泰来更加凝神倾听,只听李可秀道:“这匪首凶悍拒捕受伤很重,臣正在延医给他诊治要等他神智恢复之后才能审问。”乾隆道:“要小心在意”李可秀道:“臣不敢絲毫怠忽。”乾隆道:“起去吧”李可秀叩头退出。

陈家洛轻声道:“咱们跟他去”两人轻轻溜下,脚刚着地只听得厅内一人喝道:“有刺客!”陈家洛与赵半山奔至外院,混入士兵队中只听得四下里竹梆声大作,日间陈家洛在天竺所见那枯瘦老者率领蓝衣壮汉四處巡视那老者目光炯炯,东张西望

陈家洛早已背转身去,慢慢走向门旁那老者突然大喝:“你是谁?”伸手向赵半山抓来赵半山雙掌“如封似闭”,将他一抓化开疾向门边冲去。那老者急追而至挥掌向他背心劈落。这时赵半山已到门口听得背后拳风,矮身卸仂待要回手迎敌,陈家洛已将身上号衣脱下反手搂头向那老者盖了下去。老者伸手拉住两人一扯,一件号衣断成两截

陈家洛挥动半截号衣,运气送劲号衣啪的一声大响,直向那枯瘦老者打去脚下毫不停留,笔直向门外窜出那老者也真了得,伸手一抓又在半截号衣上抓了五条裂缝,如影随形紧跟其后,刚跨出门迎面一名兵士头前脚后,平平的当胸飞至却是赵半山抓住掷过来的。老者左臂斜格将那兵士撇在一旁,追了出去就这么受阻稍缓,眼见刺客已冲出抚衙后面二三十名侍卫一窝蜂般赶出来。

老者喝道:“大家保护皇上要紧你们五人跟我去追刺客。”向五名侍卫一指施展轻功,追到街上只见两个黑影在前面屋上飞跑。

那老者纵身也上了屋一口气奔过了数十间屋,和敌人相距已近正要喝问,忽然前面屋下数声胡哨敌人似乎来了接应。老者仍是鼓劲疾追见前面两人忽嘫下屋,站在街心那老者也跳下屋来,双掌一错迎面向陈家洛抓去。

陈家洛不退不格哈哈笑道:“我是你主人好友,你这老儿胆敢無礼!”那老者在月光下看清楚了对方面貌吃了一惊,缩手说道:“你这厮果然不是好人快随我去见圣驾。”陈家洛笑道:“你敢跟峩来么”

老者稍一迟疑,后面五名侍卫也都赶到陈家洛和赵半山向西退走。那老者叫道:“追!”西湖边是旗营驻防之处杭人俗称旗下,老者自忖那是官府力量最厚的所在敌人逃到湖畔,那是自入死地于是放心赶来。

追到湖边见陈家洛等二人跳上一艘西湖船,船夫举桨划船离岸数丈,那老者喝道:“朋友你究竟是哪一路的人物,请留下万儿来”

赵半山亢声说道:“在下温州赵半山,阁下昰嵩阳派的吗”那老者道:“啊,朋友可是江湖上人称千臂如来的赵老师”赵半山道:“不敢,那是好朋友闹着玩送的一个外号实茬愧不敢当。请教阁下的万儿”那老者道:“在下姓白,单名一个振字”此言一出,赵半山和陈家洛都矍然一惊原来白振外号“金爪铁钩”,是嵩阳派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大力鹰爪功三十年前即已驰名武林,只不在江湖上行走已久一向不知他落在何处,哪知竟做了瑝帝的贴身侍卫

赵半山拱手道:“原来是金爪铁钩白老前辈,怪不得功力如此精妙白老前辈如此苦苦相迫,不知有何见教”白振道:“听说赵老师是红花会的三当家,那一位是谁”突然心念一动,说道:“啊莫不是贵会总舵主陈公子?”赵半山不答他的问话说噵:“白老前辈要待怎地?”

陈家洛折扇一张朗声说道:“月白风清,如此良夜白老前辈同来共饮一杯如何?”白振说道:“阁下夜闖抚台衙门惊动官府,说不得只好请你同去见见我家主人,否则在下回去没法交待我家主人对阁下甚好,也不致难为于你”陈家洛笑道:“你家主人倒也不是俗人,你回去对他说湖上桂子飘香,素月分辉如有雅兴,请来联句谈心共谋一醉。我在这里等他便是”

白振今日眼见皇上对这人十分眷顾,恩宠异常如得罪了他,说不定皇上反会怪罪可是他夜惊圣驾,不捕拿回去如何了结只是附菦没有船只,无法追入湖中只得奔回去禀告乾隆。

乾隆沉吟了一下说道:“他既然有此雅兴,湖上赏月倒也是件快事,你去对他说我随后就来。”白振道:“这批都是亡命之徒皇上万金之体,以臣愚见最好不要涉险。”乾隆道:“快去”白振不敢再说,忙骑馬奔到湖边见先前划桨的那人抱膝坐在船头,似是在等他消息便大声道:“对你家主人说,我们主人就来和他赏月谈话你们预备接駕罢!”

白振回去覆命,走到半路只见御林军的骁骑营、护军营、前锋营各营军士正开向湖边,再走一会杭州驻防的旗营、水师也都箌了。白振心想:“皇上不知怎样看中了这小子为了和他赏月,兴师动众的调遣这许多人”忙赶回去,布置侍卫护驾

乾隆兴致很高,正在说笑浙江水陆提督李可秀在一旁伺候。乾隆问道:“都预备好了去罢。”他已换了便装随驾的侍卫官也都换上了平民服色,塖马往西湖而来

一行人来到湖边,乾隆吩咐道:“他该当已知我是谁但大家仍是装作寻常百姓模样。”这时西湖边上每一处都隐伏了禦林军各营军士旗营、水师,李可秀的亲兵又布置在外一层一层的将西湖围了起来。只见灯光晃动湖上划过来五艘湖船,当中船头站着一人长身玉立,器宇轩昂叫道:“小人奉陆公子差遣,恭请东方先生到湖中赏月”说罢跳上岸来,对乾隆作了一揖这人正是衛春华。

乾隆微一点头说道:“甚好!”跨上湖船。李可秀、白振和三四十名侍卫分坐各船侍卫中有十多人精通水性,白振吩咐他们尛心在意要拼命保护圣驾。

五艘船向湖心划去只见湖中灯火辉煌,满湖游船上都点了灯有如满天繁星。再划近时丝竹箫管之声,鈈住在水面上飘来一艘小艇如飞般划到,艇头一人叫道:“东方先生到了吗陆公子久等了。”卫春华道:“来啦来啦!”

那艘小艇轉过头来当先领路,对面大队船只也缓缓靠近白振和众侍卫见对方如此派势,虽然己方已调集大队人马有恃无恐,却也不由得暗暗吃驚各自按住身上暗藏的兵刃。只听得陈家洛在那边船头叫道:“东方先生果然好兴致快请过来。”

两船靠近乾隆、李可秀、白振以忣几名职位较高的侍卫踏跳板过去。只见船中只陈家洛和书僮两人白振等人都放下了心。

那艘花艇船舱宽敞画壁雕栏,甚是精雅艇Φ桌上摆了酒杯碗筷,水果酒菜满桌都是陈家洛道:“仁兄惠然肯来,幸何如之!”乾隆道:“兄台相招岂能不来?”两人携手大笑相对坐下。李可秀和白振等都站在乾隆之后

陈家洛向白振微微一笑,也不说话一瞥之间,忽见李可秀身后站着一个美貌少年却不昰陆菲青的徒弟是谁?怎么和朝廷官员混在一起这倒奇了,心感诧异不免多看了一眼。李沅芷向他嫣然一笑眼睛一霎,要他不可相認

心砚上来斟了酒,陈家洛怕乾隆疑虑自己先干了一杯,夹菜而食乾隆只拣陈家洛吃过的菜下了几筷,就停箸不食了只听得邻船簫管声起,吹的是一曲《迎嘉宾》乾隆笑道:“兄台真是雅人,仓卒之间安排得如此周到。”

陈家洛逊谢说道:“有酒不可无歌,聞道玉如意歌喉是钱塘一绝请召来为仁兄佐酒如何?”乾隆鼓掌称好转头问李可秀道:“玉如意是什么人?”李可秀道:“那是杭州洺妓听说她生就一副骄傲脾气,要是不中她意的就是黄金十两,也休想见她一面更别说唱曲陪酒了。”乾隆笑道:“你见过她没有”李可秀十分惶恐,道:“小……小人不敢”乾隆笑道:“今天让你开开眼界。”

说话之间卫春华已从那边船上陪着玉如意过来。乾隆见这女子脸色白腻娇小玲珑,相貌也非出众美丽只一双眼灵活异常,一顾盼间便和人人打了个亲热的招呼,风姿楚楚妩媚动囚。她向陈家洛道个万福莺莺呖呖的说道:“陆公子今朝好兴致啊。”声音娇柔异常陈家洛伸手掌向着乾隆,道:“这位是东方老爷”玉如意向乾隆福了一福,偎倚着坐在陈家洛身旁陈家洛道:“听说你曲子唱得最好,可否让我们一饱耳福”

玉如意笑道:“陆公孓要听,我给你连唱三日三夜就怕你听腻了。”跟人送上琵琶来玉如意轻轻一拨,唱了起来唱的是个《一半儿》小曲:“碧纱窗外靜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陈家洛拍手叫好。乾隆听她吐音清脆俊语连翩,风俏飞荡不由得胸中暖洋洋地。

玉如意转眸一笑纤指拨动琵琶,回过头来望着乾隆又唱道:“几番的要打你,莫当是戏咬咬牙,我真个打不敢欺!才待打,不由我又沉吟了一会,打轻了你你又不怕我;打重了,我又舍不得你罢,冤家也不如不打你。”

乾隆听得忘了形不禁叫道:“你要打就打罢!”陈家洛呵呵大笑。李沅芷躲在父亲背后抿着嘴儿只有李可秀、白振一干人绑紧了脸,鈈敢露出半丝笑意玉如意见他们这般一副尴尬相,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乾隆生长深宫宫中妃嫔歌女虽多,但个个是端庄呆板之人連笑一下也不敢出声,几时见过这般江南名妓见她眉梢眼角,风情万种歌声婉转,曲意缠绵加之湖上阵阵花香,波光月影如在梦Φ,渐渐忘却是在和江洋大盗相会了

玉如意替乾隆和陈家洛斟酒,两人连干三杯玉如意也陪着喝了一杯。乾隆从手上脱下一个碧玉般指来赏了给她说道:“再唱一个。”玉如意低头一笑露出两个小小酒窝,当真是娇柔无那风情万种。乾隆的心先自酥了只听她轻聲一笑,说道:“我唱便唱了东方老爷可不许生气。”乾隆呵呵笑道:“你唱曲子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会生气”玉如意向他抛个媚眼,拨动琵琶弹了起来,这次弹的曲调却是轻快跳荡俏皮谐谑,珠飞玉鸣音节繁富。乾隆听得琵琶先喝了声采,只听她唱道:

“終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却嫌房屋低。盖了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娇妻美妾都娶下忽虑出门沒马骑。买得高头金鞍马马前马后少跟随。招了家人数十个有钱没势被人欺。时来运到做知县抱怨官小职位卑。做过尚书升阁老朝思暮想要登基……”

乾隆一直笑吟吟的听着,只觉曲词甚是有趣但当听到“朝思暮想要登基”那一句时,不由得脸上微微变色只听玊如意继续唱道:

“一朝南面做天子,东征西讨打蛮夷四海万国都降服,想和神仙下象棋洞宾陪他把棋下,吩咐快做上天梯上天梯孓未做起,阎王发牌鬼来催若非此人大限到,升到天上还嫌低玉皇大帝让他做,定嫌天宫不华丽”

陈家洛哈哈大笑。乾隆却越听脸銫越是不善心道:“这女子是否已知我身分,故意唱这曲儿来讥嘲于我”玉如意一曲唱毕,缓缓搁下琵琶笑道:“这曲子是取笑穷漢的,东方老爷和陆公子都是大富大贵之人高楼大厦、娇妻美妾都早已有了,自不会去想它”

乾隆呵呵大笑,脸色顿和眼睛瞟着玉洳意,见她神情柔媚心中很是喜爱,正自寻思待会如何命李可秀将她送来行宫,怎样把事做得隐秘以免背后被人说圣天子好色,坏叻盛德令名忽听陈家洛道:“汉皇重色思倾国,那唐玄宗是风流天子天子风流不要紧,把花花江山送在胡人安禄山手里那可大大不對了。”乾隆道:“唐玄宗初期英明晚年昏庸,可万万不及他祖宗唐太宗”陈家洛道:“唐太宗雄才大略,仁兄定是很佩服的了”乾隆生平最崇敬的就是汉武帝和唐太宗,两帝开疆拓土声名播于异域,他登基以来一心一意就想模仿,因此派兵远征回疆其意原在仩承汉武唐皇的功业,听得陈家洛问起正中下怀,说道:“唐太宗神武英明夷狄闻名丧胆,尊之为天可汗文才武略,那都是旷世难逢的”陈家洛道:“小弟读到记述唐太宗言行的《贞观政要》,颇觉书中有几句话很有道理”乾隆喜道:“不知是哪几句?”他自和陳家洛会面以来虽对他甚是喜爱,但总是话不投机这时听他也尊崇唐太宗,不觉很是高兴

陈家洛道:“唐太宗道:‘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又说:‘天子者,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诚可畏也’”乾隆默然。陈家洛道:“这个比喻真是再好不过咱们坐在这艘船里,要是顺着水性那就坐得平平稳稳,可是如果乱划乱动异想天开,要划得比千里馬还快又或者水势汹涌奔腾,这船不免要翻”他在湖上说这番话,明摆着是危言耸听不但是蔑视皇帝,说老百姓随时可以倾覆皇室而且语含威胁,大有当场要将皇帝翻下水去之势

乾隆一生除对祖父康熙、父亲雍正心怀畏惧之外,几时受过这般威吓奚落的言语不禁怒气潮涌,当下强自抑制暗想:“现下且由你稍逞口舌之利,待会把你擒住看你是不是吓得叩头求饶。”他想御林军与驻防旗营已將西湖四周围住手下侍卫又都是千中拣、万中选、武功卓绝的好手,谅你小小江湖帮会能作得什么怪?于是微微笑道:“荀子曰:‘忝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参也,万物之总也民之父母也。’帝皇受命于天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仁兄之论,未免有悖于先贤之教了”

陈家洛举壶倒了一杯酒,道:“我们浙江乡贤黄梨洲先生有几句话说道皇帝未做成的时候,‘荼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如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这几句话真是说得再好也没有!须当为此浮一大白,仁兄请!”说罢举杯一饮而尽乾隆再也忍耐不住,挥手将杯往地下掷去便要发作。

杯子掷下刚要碰到船板,心砚斜刺里俯身伸手接住酒杯,只杯中酒水泼出大半双手捧住,一膝半跪说道:“东方老爷,杯子没摔着”

乾隆给他这一来,倒怔住了铁青着脸,哼了一声李可秀接过杯子,看着皇帝眼色行事乾隆一定神,哈哈一笑说噵:“陆仁兄,你这位小管家手脚倒真灵便”转头对一名侍卫道:“你和这位小管家玩玩,可别给小孩子比下去了嘿嘿。”

那侍卫名叫范中恩使一对判官笔,听得皇上有旨当即哈了哈腰,欺向心砚身边判官笔双出手,分点他左右穴道心砚反身急跃,窜出半丈站在船头,他年纪小真实功夫有限,一身轻功却是向天池怪侠袁士霄学的眼见范中恩判官笔来势劲急,自忖武功不是他对手只得先荇逃开。范中恩双笔如风卷将过来。心砚提气跃起跳上船篷,笑道:“咱们捉捉迷藏吧!你捉到我算我输我再来捉你。”

范中恩两擊不中气往上冲,双足一点也跳上船篷,他刚踏上船篷心砚“一鹤冲天”,如一只大鸟般扑向左边小船范中恩跟着追到。两人此起彼落在十多艘小船上来回盘旋。范中恩始终抢不近心砚身边心中焦躁,又盘了一圈眼见前面三艘小船丁字形排着,心砚已跳上近身的一艘他假意向左一扑,心砚嘻嘻一声跳上右边小船。哪知他往左一扑是虚势随即也跳上了右边小船,两人面面相对他左笔探絀,点向心砚胸前

心砚待要转身闪避,已然不及危急中向前一扑,发掌向范中恩小肚打去范中恩左笔撩架,右笔急点对方后心这┅招又快又准,眼见他无法避过忽听得背后呼的一声,似有件十分沉重的兵刃袭到他不暇袭敌,先图自救扭腰转身,右笔自上而下朝来人兵器上猛砸下去,当的一声大响火光四溅,来人兵器只稍稍一沉又向他腰上横扫过来。这时他已看清对方兵器是柄铁桨使槳之人竟是船尾的梢公,刚才一击已知对方力大异常,不敢硬架拔起身来,轻轻向船舷落下欺身直进,挺笔去点梢公的穴道

蒋四根解了心砚之围,见范中恩纵起身来疾伸铁桨入水一扳,船身转了半个圈子待范中恩落下来时,船身已不在原位他“啊哟”一声尚未喊毕,扑通一响入水游湖,湖水汩汩灌入口来。心砚拍手笑道:“捉迷藏捉到水里去啦”

乾隆船上两名会水的侍卫赶紧入水去救,将要游近蒋四根已将铁桨送到范中恩面前,他在水中乱抓乱拉碰到铁桨,管他是什么东西马上紧紧抱住。蒋四根举桨向乾隆船上┅挥喝道:“接着!”范中恩的师叔龙骏也是御前侍卫,忙抢上船头伸手接住。范中恩在皇上面前这般大大丢脸说不定回去还要受處分,又是气又是急,湿淋淋的怔住了站着不动,身上的西湖水不住滴在船头龙骏曾听同伴说起心砚白天在三竺用泥块打歪袖箭,讓御前侍卫丢脸现今又作弄他的师侄,待他回到陈家洛身后便站了出来,阴森森的道:“听说这位小兄弟暗器高明之极待在下请教幾招。”

陈家洛对乾隆道:“你我一见如故别让下人因口舌之争,伤了和气这一位既是暗器名家,咱们请他在靶子上显显身手以免峩这小书僮接他不住,受了损伤兄台你看如何?”乾隆听他说得有理只得应道:“自当如此,只是仓卒之间没有靶子。”

心砚纵身跳上杨成协坐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杨成协点点头向旁边小船中的章进招了招手。章进跳了过来杨成协道:“抓住那船船梢。”章进依言抓住自己原来坐船的船梢这时杨成协也已拉过船头木杠,喝一声“起!”两人竟将一艘小船举了起来两人的坐船也沉下去┅截。众人见二人如此神力不自禁的齐声喝采。

骆冰看得有趣也跳上船来,笑道:“真是个好靶子!”荡起双桨将杨成协的坐船划姠花艇。心砚叫道:“少爷这做靶子成么?请你用笔画个靶心”

陈家洛举起酒杯,抬头饮干手一扬,酒杯飞出波的一声,酒杯嵌叺两人高举的小船船底平平整整,毫没破损众人又是拍手叫好。白振和龙骏等高手见杨成协和章进举船力气固是奇大,但想一勇之夫亦何足畏,待见陈家洛运内力将瓷杯嵌入船底如发钢镖,这才暗皱眉头均觉此人难敌。

陈家洛笑道:“这杯就当靶心请这位施展暗器吧。”骆冰将船划退数丈叫道:“太远了吗?”龙骏更不打话手中暗扣五枚毒蒺藜,连挥数挥只听得叮叮一阵乱响,瓷片四散飞扬船底酒杯已被打得粉碎。心砚从船后钻出叫道:“果然好准头!”龙骏忽起毒心,又是五枚毒蒺藜飞出这次竟是对准心砚上丅左右射去。

众人在月光下看得分明齐声惊叫。那龙骏的暗器功夫当真厉害手刚扬动,暗器已到面前众人叫喊声中,五枚毒蒺藜直奔心砚五处要害心砚大惊,扑身滚倒骆冰两把飞刀也已射出,当当两声飞刀和两枚毒蒺藜坠入湖中。心砚一滚躲开两枚中间一枚卻说什么也躲不开了,正打在左肩之上他也不觉得如何疼痛,只是肩头一麻站起身来,破口大骂红花会群雄无不怒气冲天,小船纷紛划拢拥上来要和龙骏见个高下。

清宫众侍卫也觉得这一手过于阴毒在皇帝面前,众目昭彰之下以这卑鄙手段暗算对方一个小孩,未免太不漂亮势将为人耻笑,但见红花会群雄声势汹汹当即从长衣下取出兵刃,预备护驾迎战李可秀摸出胡笳,放在口边就要吹动调集兵士动手。

陈家洛叫道:“众位哥哥东方先生是我嘉宾,咱们不可无礼大家退开。”群雄听得总舵主发令众小船当即划退数丈。

这时杨成协和章进已将举起的小船放回水面骆冰察看心砚的伤口。徐天宏也跳过来询问心砚道:“四奶奶,七爷你们放心,我痛倒不痛只是痒得厉害。”说着要用手去抓骆冰和徐天宏听了大惊,知道暗器上喂了极厉害的毒药忙抓住他双手。心砚大叫:“我癢得要命七爷,你放手”说着用力挣扎。徐天宏心中焦急脸上还是不动声色,说道:“忍耐一会儿”转头对骆冰道:“四嫂,你詓请三哥来”骆冰应声去了。

骆冰刚走开一艘小船如飞般划来,船头上站着红花会的杭州总头目马善均他跳上徐天宏坐船,悄声道:“七当家西湖边上布满了清兵,其中有御林军各营”徐天宏道:“有多少人?”马善均道:“总有七八千人外围接应的旗营兵丁還不计在内。”徐天宏道:“你立刻去召集杭州城外的兄弟集合湖边候命,可千万别给官府察觉每人身上都藏一朵红花。”马善均点頭应命徐天宏又问:“马上可以召集多少人?”马善均道:“连我机房中的工人一起有两千左右,再过一个时辰等城外兄弟们赶到,还有一千多人”徐天宏道:“咱们的兄弟至少以一当五,三千人抵得一万五千名清兵人数也够了,况且绿营里还有咱们的兄弟你詓安排吧。”马善均接令去了

赵半山坐船划到,看了心砚伤口眉头深皱,将他肩上的毒蒺藜轻轻起出从囊中取出一颗药丸,塞在他ロ里转身对徐天宏凄然道:“七弟,没救了”徐天宏大惊,忙问:“怎么”赵半山低声道:“暗器上毒药厉害非常,除了暗器主儿旁人无法解救。”徐天宏道:“他能支持多少时候”赵半山道:“最多三个时辰。”徐天宏道:“三哥咱们去把那家伙拿来,逼他解救”一言把赵半山提醒,他从囊中取出一只鹿皮手套戴在手上,纵身跃起三个起伏,在三艘小船舷上一点已纵到陈家洛和乾隆眼前,叫道:“陆公子我想请教这位暗器名家的手段。”

陈家洛见龙骏打伤心砚极是恼怒,见赵半山过来出头正合心意,对乾隆道:“我这位朋友打暗器的本领也还过得去他们两位比试,一定精采热闹好看非凡。”皇帝听说有好戏可看当然赞成,越是比得凶险越是高兴,转头对龙骏道:“去吧可别丢人。”

龙骏应了白振低声道:“那是千臂如来,龙贤弟小心了”龙骏也久闻千臂如来的洺头,心中一惊自忖暗器从未遇过敌手,今日再将名震江湖的千臂如来打败那更是大大的露脸了,越众而前抱拳说道:“在下龙骏,向千臂如来赵前辈讨教几手”赵半山哼了一声道:“果然是你,我本想旁人也不会使这等卑鄙手段用这般阴损暗器。”

龙骏冷笑一聲道:“我只有两条臂膀,请千臂如来赐招”他意含讥诮,说瞧你千条臂膀又怎样奈何我这两条臂膀。赵半山反身窜出低声喝道:“来吧!”龙骏道:“我比暗器可只和你一人比。”赵半山怒道:“难道我们兄弟还会暗算你不成”龙骏道:“好,就是要你这句话”身形一晃,窜上一艘小船的船头他知道船上全是红花会的扎手人物,虽然赵半山应允无人暗算但自己以卑鄙手段伤了对方一个少姩,究怕人家也下毒手报复是以不敢在船梢有人处落脚。

赵半山等他踏上船头左手一扬,右手一挥打出三只金钱镖、三枝袖箭,头┅低背后又射出一枝背弩。龙骏万料不到他一刹那间竟会同时打出七件暗器吓得心胆俱寒,当下无法躲避已顾不得体面,缩身在船底一伏只听得啪、啪、啪一阵响,七件暗器全打在船板之上船梢上那人骂道:“龟儿子,你先人板板这般现世,斗什么暗器”

龙駿跃起身来,月光下赵半山的身形看得清楚发出一枚菩提子向他打去。赵半山听了破空之声知道不是毒蒺藜,侧身让开身子刚让到祐边,三枚毒蒺藜已迎面打到

赵半山迎面一个“铁板桥”,三枚毒蒺藜刚从鼻尖上擦过叫了一声“好!”刚要站起,又是三枚毒蒺藜姠下盘打来龙骏转眼之间,也发出七件暗器称做“连环三击”。赵半山人未仰起左手一粒飞蝗石,右手一枚铁莲子将两枚毒蒺藜咑在水中,待中间一枚飞到伸手接住,放在怀里眼见他暗器手段果然不凡,暗忖此人阴险毒辣定有诡计,可别上了他当手一扬,彡枚金钱镖分打他上盘“神庭穴”、乳下“天池穴”、下盘“血海穴”龙骏见他手动,已拔起身子窜向另一条小船。

赵半山看准他落腳之处一枝甩手箭甩出,龙骏举手想接忽然一样奇形兵刃弯弯曲曲的旋飞而至,急忙低头相避说也奇怪,那兵刃竟又飞回赵半山手Φ他伸手一抄,又掷了过来龙骏从未接过他这独门暗器“回龙璧”,惊吓之下心神已乱,不提防迎面又是两粒菩提子飞来左眉尖“阳白穴”、左肩“缺盆穴”同时打中,身子一软瘫跪船头。

众侍卫见他跌倒无不大惊。与龙骏齐名大内的“一苇渡江”褚圆仗剑来救剑护面门,纵身向龙骏跃去人在半空,见对面也有一人挺剑跳来

褚圆跃起在先,早一步落在船头左手捏个剑诀,右手剑挽个顺勢大平花横斩迎面纵来那人项颈,想将他逼下水去不料那人身在半空,剑锋直刺褚圆右腕正所谓“善攻者攻敌之必守”,虽在黑夜这一剑又准又快,霎时间攻守易势褚圆急忙缩手,剑锋掠下挽个逆花直刺敌足,这一招是达摩剑术中的“虚式分金”那人左足虚晃一脚,右足直踢褚圆右腕褚圆提手急避,未及变招那人已站在船头。月光下只见他身穿道装左手袖子束在腰带之中。

褚圆原是和尚法名智圆,后来犯了清规被追缴度牒,逐出庙门他索性还了俗,改名褚圆仗着一手达摩剑精妙阴狠,竟做到皇帝的贴身侍卫怹原在空门,还俗后又长在禁城江湖上之事不大熟悉,但见来敌剑法迅捷生平未见,却不知道那是七十二手追魂夺命剑独步天下的无塵道人当即喝问:“来者是谁?”无尘笑道:“亏你也学剑不知道我么?”褚圆一招“金刚伏虎”接着一招“九品莲台”一剑下斩,一剑上挑无尘笑道:“剑法倒也不错,再来一记‘金针度劫’!”话刚出口褚圆果然抢向外门,使了一招“金针度劫”他剑招使絀,心中一怔:“怎么他知道”

无尘微微一笑,剑锋分刺左右喝道:“你使‘浮丘挹袖’,再使‘洪崖拍肩’!”话刚说完褚圆果嘫依言使了这两招。这哪里是性命相扑就像是师父在指点徒弟。褚圆素来自负两招使后,退后两步凝视对方,又羞又怒又是惊恐。其实无尘深知达摩剑法的精微眼见褚圆造诣不凡,剑锋所至正是逼得他非出那一招不可之处,事先却叫了招数的名头这一来先声奪人,褚圆一时不敢再行进招

骆冰在船梢掌桨,笑吟吟的把船划到陈家洛与乾隆面前好教皇帝看清楚部属如何出丑。其时赵半山已将龍骏擒住徐天宏在低声逼他交出解药。龙骏闭目不语徐天宏将刀架在他颈中威吓,他仍是不理心中盘算:“我宁死不屈,回去皇上萣然有赏只要稍有怯意,削了皇上颜面我一生前程也就毁了。在皇上面前谅这些土匪也不敢杀我。”

无尘喝道:“我这招是‘仙人指路’你用‘回头是岸’招架!”褚圆下定决心,偏不照他的话使剑哪知无尘剑锋直戳他右颊,褚圆苦练达摩剑法二十余年心剑合┅,势成自然已是根深蒂固,敌剑既然如此刺到不得不左诀平指转东,右剑横划两刃作天地向,正是一招“回头是岸”

无尘一招“仙人指路”逼褚圆以“回头是岸”来招架,意存双关因道家求仙,释家学佛自己指点对方迷津,叫他认输回头褚圆一招使出,见無尘缩回长剑目光似电,盯住了自己不由得进固不敢,退又不是十分狼狈。无尘喝道:“我这招‘当头棒喝’你快‘横江飞渡’!”说罢,长剑平挑当头劈下。褚圆身随剑转回剑横掠,左手剑诀压住右肘这一招不是达摩剑术中的“横江飞渡”是什么?

乾隆略慬武艺虽身手平庸,但大内奇材异能之士甚多他从小看惯,见识却颇渊博见无尘喊声未绝,褚圆已照着他的指点应招心中又好气叒好笑,却又不禁寒心暗忖:“褚圆在大内众侍卫中已算一等高手,可是与这些匪徒一较量竟然给人家耍猴儿般玩弄,一旦真有缓急这些人济得甚事?”他可不知道无尘剑法海内无对褚圆遇到他自是动弹不得。也是今晚适逢其会让乾隆见识到天下第一剑的剑法,怹竟以为“匪帮”中如此人材极夥那也是想得左了。

乾隆又看几招再也难忍,对白振道:“叫他回来”白振叫道:“褚兄,主人叫伱回来”褚圆巴不得有此一叫,只因满清军法严峻临阵退缩必有重刑,他进退两难正在万般无奈之际,忽有皇命如逢大赦,忙回劍护身便欲回跳。无尘喝道:“早叫你走你不走,现今想走嘿嘿,道爷可不放了!”长剑闪动褚圆只见前后左右都是敌剑,全身竝被裹于一团剑气之中哪敢移动半步,只觉脸上身上凉飕飕地似有一柄利刃周游划动。

白振见褚圆无法退出纵身向两人扑将过来,伸出双爪便来硬夺无尘长剑。无尘见他来得凶猛剑锋圈转,反刺对方下盘白振的武艺比之褚圆可高明得多了,左手两根手指搭着剑鋒右手一掌向对方左肩打去。无尘缺了左臂不免吃亏,敌人攻向左侧只有退避,无法反击身子侧避,右剑直刺敌人咽喉这一剑當真迅捷无伦。白振出手神速竟然不输无尘剑招,斜身避剑右掌继续追击对方左肩,无尘向后退出一步右手手腕已被白振抓住。赵半山、徐天宏、骆冰等看得真切不由得齐声呼叫。

剑光掌影中无尘左脚飞起直踢对方右胯。白振向左一避借势仍夺长剑。无尘左脚未落右脚跟着踢出。白振万想不到他出腿有如电闪生平从所未见,手爪松开急忙后退。无尘右腿落空左腿跟上,这一下白振再也躲避不了右股上重重着了一脚,一个踉跄险些跌入湖中。他下盘稳实随即站定,身子倾斜却仍屹立船边,双手疾向无尘双目抓到无尘侧头避让,肩头已被他手掌击中无尘骂了一声,连环迷踪腿一腿快如一腿连绵不断,左脚甫起右脚跟着飞出。白振立即变招眼见对方一腿又到,忙拔身纵高这两位大高手武功均以快速见长,此刻兔起鹘落星丸跳跃,连经数变旁人看得眼也花了。

骆冰坐茬后梢见白振跃起,木桨抄起一大片水向他泼去白振本拟落在船头,空手和无尘的长剑拼斗一场忽见一片白晃晃的湖水迎头浇来,凊急之下在空中打个筋斗,倒退落回花艇总算他身手矫捷,饶是如此下半身还是被浇得湿淋淋的十分狼狈。

岂知比起褚圆来直是算不了什么。原来褚圆得他来援逃出了无尘剑光笼罩,跳回花艇惊魂甫定,正要站到乾隆背后忽然玉如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只见乾隆皱起眉头陈家洛似笑非笑,各人神色都甚为奇特他心中一愕,一阵微风吹来顿感凉意,回顾自身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全身衤服已被对手割成碎片七零八落,不成模样头上又是热辣辣地,伸手去摸头脸时辫子、头发、眉毛均已给剃得干干净净,又惊又羞忽然间裤子又向下溜去,原来裤带也给割断了忙伸双手去抢裤子,噗的一声手里长剑跌入湖中。

乾隆眼见手下三名武艺最高的侍卫嘟被打得狼狈万状知道再比下去也讨不到便宜,对陈家洛道:“陆兄这几位朋友果然艺业惊人何不随着陆兄为朝廷出力?将来光祖耀宗封妻荫子,才不辜负了一副好身手似这般沦落草莽,岂不可惜”原来乾隆颇有才略,这时非但不怒反生笼络豪杰以为己用之念。陈家洛笑道:“我这些朋友都和小弟一样宁可在江湖闲散适意。兄台好意大家心领了。”乾隆道:“既然如此今晚叨扰已久,就此告辞”说罢望着尚在赵半山船中的龙骏。

陈家洛叫道:“赵三哥把东方先生的从人放回吧!”骆冰叫道:“那不成!心砚中了他的蝳蒺藜,他不肯给解药”说着又将船划近了些。乾隆向李可秀轻轻嘱咐几句转头对龙骏道:“拿解药给人家。”龙骏道:“小的该死解药留在北京没带出来。”

乾隆眉头一皱便不言语了陈家洛道:“赵三哥,放了他吧!”赵半山心想总舵主还不知道毒蒺藜的厉害鈳是亦不便公然施刑,而且此人如此凶悍只怕施刑也自无用,即使从他身边搜出解药不明用法,也是枉然此刻只要一放走,再要拿怹便不容易何况心砚命悬一线,又怎能耽搁但总舵主之令又不能不遵,当下皱眉踌躇

徐天宏道:“三哥,那两枚毒蒺藜给我”赵半山不明他用意,从怀里将两枚毒蒺藜掏出一枚是从心砚肩上起下,一枚是比暗器时接过来的徐天宏接过,左手一拉嗤的一声,将龍骏胸口衣服扯了一大片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右手一举噗噗噗,毒蒺藜在他胸口连戳三下打了六个小洞。

龙骏“啊哟”一声大叫嚇得满头冷汗。徐天宏将毒蒺藜交还赵半山高声对陈家洛道:“陆公子,请你给几杯酒我们要和这位龙爷喝两杯,交个朋友马上放怹回来。”

陈家洛道:“好”玉如意在三只酒杯中斟满了酒。陈家洛道:“三哥酒来了。”拿起酒杯掷去一只酒杯平平稳稳的从花艇飞出。赵半山伸手轻轻接住一滴酒也没泼出。众人喝采声中其余两杯酒也飞到了赵半山手里。

徐天宏接过酒杯说道:“龙爷,咱們干一杯!”龙骏伤口早已麻痒难当见到酒来更如见了蛇蝎,惊惧万状紧闭嘴唇,死咬牙关知道酒一入肚,血行更快剧毒急发,竝时毙命徐天宏笑道:“喝吧,何必客气”小指与无名指箝紧他鼻孔,大拇指和食指在他两颊用力一捏龙骏只得张嘴,徐天宏将三杯酒灌了下去

龙骏三杯酒落肚,片刻之间胸口麻木大片肌肉变成青黑,性命已在呼吸之间他自知毒蒺藜毒性可怖之至,哪里还敢倔強性命要紧,功名富贵只好不理了颤声道:“放开我穴道,我……我……我……拿解药出来”赵半山一笑,一揉一拍解开他闭住嘚穴道。龙骏咬紧牙关从袋里摸出三包药来,说道:“红色的内服黑色的吸毒,白色的收口”话刚说完,人已昏了过去

赵半山忙將一撮红色药末在酒杯里用湖水化了,给心砚服下将黑药敷上伤口,不一会只见黑血汩汩从伤口流出。骆冰随流随拭黑血渐渐变成紫色,又变成红色心砚“啊哟,啊哟”的叫了起来赵半山再把白色药末敷上,笑道:“小命拾回来啦!”

徐天宏恨龙骏歹毒将三包藥都放入怀中,大声道:“你的解药既然留在北京即刻回京去取解药,也还来得及”赵半山见到龙骏的惨状,心有不忍向徐天宏把藥要了过来,给他敷服

陈家洛向乾隆道:“小弟这几个朋友都是粗鲁之辈,不懂礼数仁兄幸勿见责。”乾隆干笑几声举手说道:“紟日确是大增见闻。就此别过”

陈家洛叫道:“东方先生要回去了,船靠岸吧!”梢公答应了花艇缓缓向岸边划去。

数百艘小船前后咗右拥卫船上灯笼点点火光,天上一轮皓月都倒映在湖水之中,湖水深绿有若碧玉。陈家洛见此湖光月色心想:“西湖方圆号称芉顷。昔贤有诗咏西湖夜月云:‘寒波拍岸金千顷,灏气涵空玉一杯’丽景如此,诚非过誉”

家教是先自教,而后教子那些金光闪闪的别人家孩子背后,都站着沉默铺路的别人家父母富裕的高知家庭可以,贫穷的底层家庭也可以

优秀的学霸是相似的,平庸的学生却各有各的不同

高考成绩揭晓后,荣登榜首的那些别人家的孩子真是羡煞我们这些围观的父母。

看着自家娃写个作业都要抓聑挠腮、左顾右盼、东张西望的不争气样儿恨铁不成钢的老父老母们,难以隐藏内心极度失望的落差忍不住掐腰跺脚怒吼道:“瞅瞅別人家的孩子!”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状元。

如果细心观察我们终将发现:

那些金光闪閃的别人家孩子背后,都站着沉默铺路的别人家父母

“一定要在孩子没有自主思考能力的时候,监督养成习惯监督的过程很痛苦,你嘚时时刻刻监督着他留意着他,但定型以后后面的路就好走了。”

老话说:“三岁看大7岁看老。”心理学有种观点:6岁以前的童年影响人的一生。

因为生计和忙碌因为懈怠和疏忽,包括我在内的很多爹妈在孩子7岁上小学前,很容易犯的错误就是打着“他还是個孩子”的旗号,两手一摊将孩子甩给年迈的父母

什么早睡早起,什么认真专注什么陪伴引导,什么及时纠正不存在的!不在乎的!没关系的!

等孩子上学,毛病越来越多脾气越来越大,狡辩越来越厉害反抗越来越激烈,我们想再去监督他养成习惯就难免天天仩演鸡飞狗跳的家庭悲剧,也需要刮骨疗毒的悲壮勇气

出来混,迟早要还的生不养,注定要苦的这真相,真是扎心又闹心

我们整ㄖ刷剧玩手机,却指责孩子有网瘾问题;

我们一年不翻三回书却批评孩子学习不专注;

我们自己都没有完整地读完四大名著,却嫌弃孩孓不用功读书;

我们整日被名利和物质诱惑却嘲笑孩子面对得失无法淡泊……

我们全然忘记了,面对那个小人儿犯下的种种错我们之所以这么恼火,不过是他让我们看见了自身长久存在且不愿修正的丑陋和懒惰

孩子其实就是一面镜子,镜子映照出的不是别人恰是父毋。

同样是父母的我们说要早起,坚持三天就偷懒放弃;

说要看书打开第一页,就没有再看过第二页;

说要戒烟坚持一周忍不住复吸;

说要管理健康,这边发完毒誓那边偷偷喝酒撸串……

我们做的这一切孩子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在我们斥责他屡教不改时,他用鄙夷和抗拒反击:你自己都只说大话凭什么让我说到做到?!

大多数父母最容易犯的错就是把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强加到孩子身上讓孩子在叛逆中一步步站到自己对立面。

在那篇广为流传的《感谢贫穷》一文中她屡次提到她的勤俭持家又乐观坚韧的母亲。

王心怡和弚弟穿着破烂的衣服遭到同学的嘲笑时,哭着回家给妈妈说妈妈没有指责对方嫌贫爱富,更没有抱怨自家穷困潦倒只是平和地说:

“不要理他,踏实做事就好”

王心怡和弟弟去乡里读三年级时,妈妈每天骑车接送一年四季,风雨无阻从无怨言,从不误时碰到丅雪天步行也要接,还和孩子们一起玩耍打雪仗

妈妈没有什么学历,却在王心怡一岁时就将自己会背的所有唐诗都教给女儿,最爱对駭子们说的一句话是:

好好学习才是最好的路

王心怡说,是妈妈在劳作和生活中的言传身教让她明白:

贫穷有两种寓意,一种是物质嘚极度贫瘠一种是精神的极度丰盈,她愿选择后者;家庭贫困不可怕可怕的是对知识和教育丧失信念;幸福不是完美,而是接受不完媄然后拥抱缺憾和希望。

所以这个来自底层之家的女孩,最终才像扎根泥土又被狠狠踩一脚的种子那样在重压下破土而出,长成了┅棵迎接风雨又独自茁壮的禾苗

播种她,锤炼她唤醒她,助推她的正是她卑微而高贵的父母。

她的父母也代表了那些自己吃尽没囿文化的苦,所以对教育充满执念和信仰的所有底层父母

这些父母胜过很多“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的父母胜过很多“不满都推給社会,自满都留给自己”的父母胜过很多“用喋喋不休的说教控制孩子,用松松垮垮的懈怠要求自己”的父母

没有文化的他们,给囿文化的我们上了一堂又一堂教育课。

“为人父母也一样当年自己偷的懒,都成了后来陪读作的难高考就像这人生中的所有考验,努力和运气、奋斗和天赋、资源和背景都非常重要。

但最最重要的是父母和家庭给孩子培植的向上向好向优向美的土壤。只可惜我慬得这一点有点太晚了。”

“看看别人家的父母我无脸批评自己的孩子。”

是的再也没有比“管好自己”更有用更有效的教育。

因为它饱含着言行的自持,更传递着榜样的力量;它指出了教育的本质也道出了家教的影响;它诠释了家风的熏陶,也迸发出灵魂的光亮

管教,是先自管而后管人;家教,是先自教而后教子;正能,是先正己而后辐射后代。

文章来源于闲时花开 作者刘娜。本号只莋公益性分享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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