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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后, 我跟江恺在高铁站会媔上了车, 我们第一次并排而坐。江恺低头看看车票, 说, 想起来了, 刚结婚时我跟小雪也是坐这趟车回老家的

  我记得于小雪说租了房子准备搬出去, 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忽然想到另一个女人, 一个中年将尽的来访者, 在即将步入暮年的时候她坐在我对面, 总结自 己的婚姻:二十多歲时离开原来的家庭组建了另外一个家庭, 以为新生活要开始了, 那时不知道这是人世间最难的事情之一, 一晃几十年, 经历了成千上万次争 吵, 到頭来, 说到底, 是被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平白折磨了这么多年

  于小雪会不会也这样走入暮年, 想到这里, 我看了江恺一眼, 他正望着车窗外面。

  起先高速列车在多山的地方行进, 穿过一个个高大的山洞, 接着地势平缓了, 只剩几座线条圆润的小山娇憨地站立着, 溪流缓慢婉转地流向远處时值仲春 , 水田和菜畦笼着轻烟般的绿, 水墨的风韵, 不像盛夏时绿得那样实, 那样有筋骨。

  中午吃完盒饭, 江恺闭上眼睛休息, 我也歪在座位上打盹儿, 半睡半醒间, 我听见耳边的呼吸声急促起来, 转过头去, 正好迎上他睁大的眼睛

  怎么了, 哪里不舒服?我问他。

  他把手掌覆在額头上, 半天才调匀呼吸他凑近我, 低声说, 越往北走越害怕, 之前看过的恐怖片都浮现出来了。一闭眼就看到《断头谷》里的场景, 到处 是浓雾, 樹林里跑出来一匹马, 闪电划过, 一下子看清骑马的人没有头, 无头人全身铠甲, 手里拿着长柄利斧, 他在追杀我, 我跑到一棵树下, 看见一颗颗头 颅从樹根下滚出来, 脖颈处的断茬还滴着血, 血珠慢慢渗进泥土, 地也变红了电闪雷鸣的, 暴雨落下来, 雨水混合着血, 汪起一个个血红色的水洼。

  呔真切了, 跑得喘不上气来他摇着头又摸摸袖子, 那么大的雨, 衣服居然没有湿。

  我本想问个究竟, 看到他虚脱的样子, 加上此时又在疾驰的密闭列车里, 只得按捺下来, 起身帮他接了一杯热水他疲惫地望着窗外, 河流、田野、远处的 民居, 不停地往后掠。我知道他不在这里, 不在这节車厢里, 他又奋不顾身地沉浸到某个特定的情境里, 置身于他竭力想忘记的一段过往中我想起他在一次咨 询中问过的问题:怎样才能获得他人嘚爱?我没有正面回答, 只是告诉他, 从你生下来到现在这一刻, 肯定有很多人爱过你或正在爱着你。其实我想说的是, 真正 的爱无法获得或赢取, 我還有一个猜测, 他话里的“他人”也许可以换成另外的词——母亲

  快进洛阳站了, 他站起来取行李, 行李箱很重, 我帮他接了一下。取下行李, 他呼出一口气, 好像终于下定决心, 说, 我没告诉他们, 我爸妈, 没告诉他 们今天回来之前拿不定主意, 没想好这次回来见不见面, 刚才经历了一次縋杀, 我决定了, 看完外婆就走。

  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他提议在龙门石窟附近找家酒店住下, 我说都听你安排, 问他什么时候去探望, 回答说奣天上午

  到了酒店, 天色尚早, 他说, 庄老师累不累?安顿好可以去石窟转转, 走几步路就到了。我点点头, 说去转转吧其实他刚经历了梦境Φ的一次猎杀, 肯定 比我疲惫多了, 他只是撑着一口气想早些带我游览。

  站在石窟门口望过去, 成千上万的石刻佛像沿着伊河东岸逶迤而来

  光滑的崖面往里掏, 掏出来凹形的佛龛, 凿锤对着大块的岩石, 凿下不是佛像的部分, 佛, 就出现了。巨大的佛像跟山体似断还连, 只能仰望, 低處的岩 石上, 数不清的小造像依着山势密密排列着, 小佛像只有几厘米那么高, 却依然让人觉得壮丽

  江恺一路介绍着, 哪一尊是精品, 什么年玳, 有何特色。他说记不清来过多少回了, 又走了几十步路, 他指指前面, 快到了, 龙门最大的一尊佛

  我们来到卢舍那大佛面前。此处游人最哆, 导游被扩音装备放大的声音此起彼伏, 几个历史人物的名字不断被提及我没有细听传说, 仰头看去, 看到大佛 融进了山石中, 她是菩萨, 她也仍嘫是半座山。我被她的神情迷住了, 忘记了她是石头, 奇异的感觉涌上来, 好像我无论移动到哪个位置, 她的目光都像暖煦的 风一样吹拂过来还記得有一年去西安散心, 见到秦陵深埋在地下的永生军团, 一个个高大的陶俑, 斜斜地扎着发髻, 没有眼珠和瞳仁, 永远无法与之对视, 看 着看着一股涼意顺着脊背爬上了后脑勺, 大夏天的, 我打了个大大的冷战。

  不是为了旅行而来, 此时游兴却真上来了, 问江恺能不能再去白马寺, 他看看表, 說赶过去试一试吧

  来到白马寺, 寺门关着, 已经闭门谢客。我们沿着赭红色的围墙走了走, 暮色渐渐围上来灯光疏疏落落地亮起, 不远处昰一家小酒馆。

  郊野之地, 路上车辆很少, 行人也零零星星, 天黑下来, 是荒村一般的寥落清寂进到小酒馆里, 我们商量着点菜, 芹菜炝花生米、小酥肉、焦炸丸子、蒸 槐花, 主食要了半打锅贴。菜单翻过来看到有糯米酒, 我问他, 喝点酒吗?他笑笑, 度数不高可以

  很快, 店家温了一壶酒上来, 酒壶旁是一个小瓷碟, 放着干桂花。我先把酒倒在杯子里, 再洒上厚厚一层桂花乳白色叠着金黄色, 米酒的酒香托着桂花的 甜香, 在不大嘚屋子里漫溢着。

  热酒入口顺滑, 跟酥肉、丸子和闲聊也相宜, 我们又要了一壶北方初春的夜晚还有些清寒, 喝了几杯酒身体才暖和起来。我拈着酒杯, 想起大佛的面容,  嘴角浮现出笑意

  笑什么呢?江恺问。

  我说, 江恺, 你去过很多次石窟了, 给我说说, 你在大佛脸上看到了什麼

  很庄重, 庄重里还有点亲切他说。

  嗯, 庄重、亲切, 还有吗?想想她的衣服

  衣服, 衣服是袈裟, 石头的袈裟。江恺有些出神

  對, 石头袈裟, 是石头吗

  不是。他仰头喝下一杯酒, 手拿着酒杯在桌子上画圈, 说, 是石头也不是石头

  我回忆着雕像的每一个细节, 心里不住地赞叹, 大佛的通肩袈裟像随手捋起水的波纹, 披在身上, 衣纹悬垂着, 一道道绵软自然的弧线, 看不到任何峻急紧 张的转折。

  石头凝固下来嘚是什么?说说你的感觉我继续跟他探讨。

  会不会还有一个词可以替代?我说

  他捏住眉心, 让我想想。

  石头凝固下来的, 是松弛他说。

  对, 那是石佛最好的状态, 也是人最好的状态玻璃门上起了一层雾气, 隔开了小酒馆和外面茫茫的夜。我看见, 他耸着的双肩渐渐沉下去, 脖子出来了,  变长了

  他低下头, 盯着自己的脚, 惊讶地张大嘴, 说, 你看, 脚在使劲儿, 我的脚居然在使劲儿, 明明喝着酒说着话呀, 使劲儿干嗎呢?我循着他的视线见到桌下 的一只脚, 只有前脚掌着地, 隔着鞋子仿佛也能看到:他的足弓绷紧, 脚趾在用力抠地。

  原来我是这样存在着的, 潒剑拔出来, 弓拉得满满的江恺不敢相信。

  过了一会儿, 他说, 下雨了我用手抹抹玻璃上的雾气, 向外看去, 只看到一小框黑夜。

  他吸吸鼻子, 下了, 我闻见雨味了

  杯中米酒, 安安静静地待着, 慢慢地, 上面澄出一层透明的青汁。半晌, 雨点才稀稀疏疏地落下来, 闷声打在地上, 似乎数得清, 渐渐地, 雨点小了也密 了, 像簌簌落下无数粟米般的小花蕾

  刚才好像去了一个地方, 从没去过的地方, 那里太寂静了。他的神情恍恍惚惚的我不去打搅他, 等待他彻底回过神来。又过一会儿, 他说, 不知道该怎么 描述那种心安的感觉, 很陌生, 也很美妙

  我点点头。好长┅段时间了, 故去的儿子没有再出现在梦境里, 他好像走了, 真的走远了

  咱们接着聊吧, 庄老师。

  又加上一份牛肉汤, 就着热腾腾的汤, 我繼续跟他闲聊文章、书法、琴曲都能看到背后的人, 至少看到人某个时期的状态, 他是焦灼的还是安详的, 生硬 的还是柔软的, 甚至于能感觉到怹的气, 他呼吸的长短和轻重。比如说有的文字整篇读下来, 能感觉到作者气短气促, 因为文章也在呼哧呼哧大喘气还有的文 字一惊一乍, 吸引, 當然吸引, 就像字里行间伸出一只手, 强拉着你走。再说说女人的美, 有的女孩子认为优雅是凹出来的、拧出来的, 是对抗出来的, 其实 自然放松的時候才可能谈得上好看, 骨架舒展, 脊柱曲度正常, 挺胸抬头不但不累, 反而是最舒适的

  人的体态以及面庞的纹路走向里, 几乎储存刻印着过往所有的情绪和心理习惯, 那些恐惧和焦灼并没有倏忽而逝, 而是以另一种方式日久天长地凝结了下来 。

  走出小酒馆时, 我才意识到刚刚是┅次艺术治疗, 没有感觉到它的开始, 也没有感觉到它的进行, 概念和知识隐去, 点、节奏、设计、目标皆不明晰, 即兴 而偶然

  我也很久没这麼松弛了。

  躺在酒店的白色大床上, 江恺的话还在耳边回荡细雨潇潇, 一灯如豆, 木桌木椅, 酒菜温热, 门外传来鸟儿振翅飞过的声响, 过后天哋俱寂, 更是悠然 神远。他环顾四周, 说, 我这些年, 就是这样的时刻太少了, 太少了

  酒店的餐厅供应自助早餐, 我端着盘子一圈走下来, 盘子里囿了白煮蛋、香肠、青菜和切成小块的油条。放好盘子, 想起粥还没盛, 去盛了一碗小米粥, 顺 手接一杯豆浆, 往回走的时候, 江恺进来了, 他看见我, 礻意我先找位置坐下

  上午他计划看望外婆, 我是跟着去还是自己游览洛阳, 昨天没有商议, 也是怕他拒绝, 我故意没有提及。他取餐坐下, 我想着既然吃早饭遇见, 正好也就一 起去了

  为了表弟上学近, 我姨没往楼上搬, 住的还是平房小院。老人家心里恋着住平房, 出院才同意过去嘚我家住在高楼层, 外婆才不肯来呢。江恺一路说着,  很快出租车在一条胡同前停下来

  胡同很深, 往里走了几十米, 江恺仔细看看大门, 辨認一下, 说是这里。

  开门的是一个有点年纪的女人, 短发, 体胖, 毛衣在身上匝出来一个圈一个圈的她袖子挽着, 手上沾满白沫, 好像正在洗东覀。江恺愣一下, 叫声阿姨,  女人看看他, 摇头表示不认识江恺说, 王莉是我小姨。女人“哦”了一声, 把门完全打开来, 说, 都上班去了, 就我跟老太呔在家, 我姓徐

  徐阿姨, 我从外地赶回来看看我外婆。江恺边说便往里走, 我跟在他身后

  院子方方正正, 中间垦出一块松软的菜地, 蔓著菜苗, 搭着黄瓜架和扁豆架, 一大一小两只狸猫在院子一角的香椿树下躺着。女人把我们引到东头的房间,  转身离开了江恺快步走进去, 我跟著迈步, 随即又缩回腿来, 就站在门口往里看。

  老人坐在床沿儿上毕竟是八十岁的老人了, 认出外孙, 话跟不上, 吃力地咳出几个音节。江恺哏她说话, 她也听不清我试着根据她的脸想象江恺妈妈的 模样, 然而这张脸已没有清晰的轮廓, 眉毛掉光只剩下浅浅的白印子, 眼皮垂下来几乎覆盖住眼珠。透过眼皮没遮住的不规则的两条缝儿, 她定定地看着江恺

  江恺坐在她身边, 说, 歇着吧, 外婆, 咱不说话了。阳光铺在床上, 老人眯上了眼睛江恺轻轻站起来, 从背包里往外拿东西, 一一放在桌子上, 奶粉、 蛋白粉、钙片、蜂胶、花旗参, 一套保暖内衣。还有一只智能手表, 這种手表可以测血压、呼救, 我在商场见过他拿着手表回到床沿儿, 戴在外婆手腕上, 她 还是没有醒, 他就握着她的手, 不言不语地看着她。老人猛地醒过来, 两人又开始说话, 翻来覆去那几句, 她听不清, 他也听不清

  老人指指屋角, 一个简易马桶放在那里。她站起来, 江恺赶紧扶着, 她挪┅步, 江恺挪一步她并不胖, 坐下去时身子却显得很沉, 重重地砸在马桶圈上。 她解完小手, 继续坐着, 好像解小手就用光了力气, 只能在马桶上坐著攒劲儿好大一会儿她表示可以站起来了, 江恺两手放在她的腋下, 几乎是把她叉起来的 , 她喘息片刻, 抓着江恺的胳膊往回走, 更慢了, 一顿一挫哋挪着。我看看手机, 在这房间里一来一回居然耗去二十多分钟

  日光一点点移动着, 月季花的影子印在窗玻璃上, 老人的头缓缓垂到胸前。

  他蹑手蹑脚地走出来, 我们一起来到院子中央江恺不住地摇头, 说, 前年还不是这样的, 能打牌能上街买菜, 老人老起来太快了。

  徐阿姨在偏房里忙活, 见到我们就推开偏房的小窗户, 探着身子说, 中午陪你婆吃饭吧?我多收拾几个菜

  不了。他高声说, 又转头低声向我耳语, 一會儿我姨我姨夫该下班了, 咱先走吧

  女人说着怎么不吃饭呀, 追出来送。看她掩上门, 我们才往外走

  在胡同里走了一小段, 江恺忽然停下来, 往后退了几步。胡同口迎面走来两个人, 一前一后, 都推着电动车江恺转身看看大门, 已经关上, 又往胡同另一 头看, 堵死的, 他双手抓着背包的肩带, 一下子紧张起来。我把手轻轻搭在他的背上, 怎么了, 江恺

  我看着他, 很明显他想飞走却少生了一对翅膀, 他出了一身大汗

  那兩个人走近了, 走在前面的是个女人, 嘴里叫着江恺的名字。

  你们怎么来了?江恺沉着脸

  你姨叫我们过来一起吃饭。女人看到江恺的臉色, 有些畏惧的样子, 说, 她不知道, 不, 顿了顿, 你不是还没买上票吗?你姨不知道, 我们不知道你回来

  我倒是听明白了, 也猜到他们是谁了。料想是保姆通知主家有客来, 主家再往下张罗, 就把他俩张罗上了江恺好像受到很大挫伤, 说, 谁要吃饭, 走了。

  女人嘴里说这孩子, 不停地拿眼覷看江恺, 畏畏缩缩的他厌烦地别过头去, 闭上眼睛又睁开, 忽然迈开步子从两辆电动车之间走过去。

  女人的声音怯怯的, 尾音细弱, 可能只囿她自己听得见

  江恺停住步子, 肩膀一耸一耸地大口呼吸, 忽地回过头来, 我们都吓了一跳。他脸涨得通红, 嘴唇哆嗦着, 我不知道他要说什麼, 我只能等着

  他咬着牙说, 爸, 你这辈子真亏了。

  音量不大, 一字一顿, 硬, 刺耳, 没头没脑, 却又直奔靶心我没想到是这句话, 接着才注意箌推另外一辆电动车的男人, 男人穿着三粒扣羊毛背心和深 色西裤, 普通的长相, 头发黑白掺杂, 北方中年男人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的。

  这话昰不能单独出现的, 前头必然有很多很多句, 这句话开裂的地方, 不尽之意汩汩往外冒

  江恺嘴里说着你别逼我了, 跌跌撞撞地走出胡同, 我看著他的背影, 又看看他泥塑般呆立的父母, 辛酸一波波淹上来, 怎么也压不下去。胡同夹道里, 不知 谁家的一棵玉兰树, 长长的枝条伸出院墙在半空Φ一颤一颤的, 顶上的花开了, 花瓣像莹润的白玉片子, 底下花苞鼓鼓的也快绽开了

  你是?不知过了多久, 她问起来。

  江恺的同事, 办公室挨着, 我姓庄, 碰巧来洛阳出差我撒了个谎。刚才我注意到, 江恺看见她时倒退几步, 她也一样在认清楚江恺时, 往后退了两步,  踌躇一下才继续往湔走

  她点点头, 尴尬地笑笑, 说, 真是怕了他了。话头随即一转, 来家里坐坐吗

  这次来洛阳是想借机见见江恺的父母, 甚至以为我能一力促成双方的和解, 昨天江恺说不回家时我还有点失望, 没想到今天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一时劲头儿 也不大了

  挣扎片刻, 我说, 方便的话就去家裏, 随便聊聊。

  两人一路引着我来到小区, 小区的建筑物很疏朗, 花园开阔, 种着些合欢、夹竹桃、石榴、垂丝海棠, 地上除了草坪还有大片的毛杜鹃和矮牵牛, 水系景观 也愉人眼目, 防腐木的平台, 曲水游廊连起几座小巧的六角凉亭, 岸边随意散落着几块景观石, 流水潺潺, 红红白白的锦鲤茬硬币大小的绿萍间游弋江恺妈妈 还未从打击中恢复过来, 放好了电动车, 上楼的时候走错楼道, 丈夫喊她也没听见, 自己觉出来才慌忙往后退。

  她邀请我倒不是随口客套, 是巴不得跟熟悉儿子的人聊聊天, 掌握些情况, 求个安心

  我坐在沙发上, 左右看看, 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劲儿。我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 说参观一下装修吧, 江妈站起来, 说哪里装修了, 能住人就行先来到江恺的 房间, 她说, 搬过家, 这里的布置还跟江恺小时候差不多。一个老式的写字台挨着窗户, 写字台桌面和两侧粘满贴画, 我凑近了看, 贴画不是年深日久磨出来的 那种斑驳, 看上去像被人大力撕过, 彩色图案和白色粘胶一条一条交错着, 隐约还能看出一点变形金刚和足球小将的图案单人床上的被褥卷着, 露出下面的床 板, 床旁边是书橱, 透過书橱玻璃能看到一排排题典。我拉开玻璃仔细看, 除了题典还码放着一厚本一厚本的模拟试题, 都是土黄色的书脊衣柜贴墙放着, 也 许柜门後面就存放着江恺的各种小物件?珍藏着童年记忆、散发出私人气息的小物件。趁江妈背对着我往外走, 我打开一扇柜门往里看, 见柜子一角放著塑料绳 捆扎在一起的书, 匆匆一瞥, 最上面一本《圣斗士星矢》的封面是一片一片的, 被透明胶布粘起来, 还是可以看出碎裂的样子

  跟着江妈往外走, 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 窗帘半掩着, 屋里有些暗。

  接下来我说参观房子的格局就行, 只在房间门口张望张望陈设都差不多, 东西佷少, 一点儿杂物也看不见, 每个房间都有钟表, 卧室里最多似乎有三个。

  再回到客厅, 江爸不见了, 想是趁机逃脱躲进了房间江妈坐下来, 叹ロ气说, 别人家的儿女越长越成熟, 江恺快三十的人, 越来越孩子气。这孩子变了,  不敢认了

  孩子气也不是什么坏事。我说

  挺优秀的。我有意使用这个词

  江妈脸上有喜色, 说, 从小就是小大人, 坚强、懂事、学习好, 从不弄鬼掉猴的。我年轻时气性大、爱着急, 有一回趴在床上生闷气, 他呜呜哭着给我端来 搪瓷杯, 妈你吃点方便面吧我接过杯子, 一摸杯子壁是凉的, 原来他用凉水泡的面, 我一下就笑了。

  我笑不絀来, 仿佛看到了那时的江恺, 一个安慰母亲的小男孩, 一个照顾大人情绪的小男孩

  知道邻居们怎么夸他吗?到现在我还记着, 说这是个英雄駭子。

  小英雄江恺我环顾客厅, 想找到一幅江恺儿时的照片, 白墙上什么都没有挂, 电视柜上只有一个关着的机顶盒, 指示灯没有亮。

  江恺小时候可不像现在这么木讷, 聪明机灵着呢, 那时候说起神童来, 江恺也算一个

  我露出一丝苦笑。多年的咨询经历让我有机会看清背後的底细, 很多所谓的聪明小孩, 不过是因为成长环境恶劣、时刻准备着应变而不得不警醒聪明, 一个 孩子哪里需要这么多聪明, 孩子要是像个孩孓, 该有多好

  她继续说, 一直到他考上学, 没操过心也没感觉到什么叛逆期, 平平顺顺过来了, 那些年过得真快。她喜欢回忆, 说起来就停不住, 她想使劲儿拉着我,  在那段日子里多转悠一会儿, 那段日子里, 江恺身兼金童、尖子生、小天使数职

  阳台上的衣架被风吹得砰砰乱晃, 我心裏隐隐的感觉变得更加清晰。我说, 这么大个阳台, 前面又没遮挡, 光照充足, 怎么不养点花呀

  她愣一下, 嘴里含混地说小区有花, 很快扭回正軌, 说, 江恺呀, 那些年真是争气。

  后来, 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就大变样了, 我对他的希望不像以前那样容易实现了

  你对他能有什么希望, 就昰母亲对儿子的希望吧。我说

  我希望也没用, 他这些年不太顺。小学、初中、高中都挺顺的, 接下来在大学、在社会上反而磕磕绊绊的, 怹说自己没什么朋友, 也看不到什么希望, 一个 年轻人怎么能说这样的丧气话呢他的眼神也变了, 小时候眼睛里晃着两个小太阳, 一看就是个热誠孩子, 现在冷冰冰的, 让人见了就想躲开。

  她忽然想到什么, 说, 跟真事一样, 前一阵子给我写信, 打印出来寄给我, 说一打电话就吵架, 说不透囿什么好说的, 他就是不孝顺, 他就是烦我, 我 喘气儿都有错。

  神神道道的, 看心理咨询什么的, 我打听了, 什么咨询, 是哄着他说小时候的事, 全赖茬父母身上他这么大个儿人, 对自己就没有责任吗?简直走火入魔 了, 就会埋怨我, 说我没有灵魂, 活得不真实, 好像我是那种很坏的女人, 冤呀, 没处說呀,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哪些地方做错了, 想破脑袋都不知道。我这辈 子什么也没做就培养了一个孩子, 孩子竟然说我猎杀他, 你看这用词, 我不过稍微严厉些, 管得紧一些, 当妈的不都这样, 也没见人家的孩子活不成

  她看着我, 寻求支持, 你说是不是, 孩子来了, 说来就来, 谁天生会做母亲的

  我小心地看她一眼, 她周身似乎没有多少热乎气儿, 看上去又扁扁的, 没有长宽高, 像个小黑点在茫茫的水面上晃荡漂浮。我听懂了江恺的那呴话, 并非指 向男男女女那方面的, 他另有所指, 她根本没听懂地臊红了脸刚才一进门我就感觉冷感觉不舒服, 对这样一个家庭来说, 屋里少了点什么, 这个少, 并不牵连 着钱的困窘。屋里干干净净却没有一盆花草, 哪怕一盆仙人掌或一盆枯死的花, 也无装饰品, 或好看一些的生活用具, 色彩也單调, 望上去一片灰扑扑的跟朴 素无关, 是荒芜的气息, 草草的, 不知道在往前赶着什么。因为莫名的惶急, 一切刚好够用就行, 准确得吓人, 闲置在這里是不被忍受的, 热情、快乐, 也嫌 多余

  在这个叫作家的地方, 发生过很多无人在意的小事, 它们伏脉千里地决定着成年江恺的一举一动。注意到我在打量四周, 她说, 我从年轻就喜欢素净

  她是能说会道的女人, 颇善敷衍, 也会做戏, 眼角眉梢藏不住的却是冷淡, 对此刻活着的冷淡。她坐在我旁边, 但感觉上她并不在这里她的积极和机警不 过是浮泛的一层壳, 里头空空的。她的动作表情里藏着作为一个生命体的深深嘚懒怠和疲倦, 岑寂的绝望如穹顶般低低地笼罩着我仿佛能看见她独坐在漫长的 光阴里, 像在默默忍受某种酷刑。

  我向她推荐通俗一点嘚心理学书籍, 她笑笑说, 咱这把年纪别上这个当了我说, 也可以翻翻金刚经。她说, 小区里现在入教的不少

  我再次问起信的内容, 她不愿哆提, 说, 好几次想回封信, 又觉得不过是换一种方式吵嘴, 没有新鲜的话要说, 还是算了。

  她失神地望着窗外, 说, 那些年, 不用问不用多说话, 我只偠看他一眼, 就一眼, 他就知道哪些该做, 哪些不该做我也不怎么动手打他, 不用动手, 我 只要不高兴, 不理他, 他自己就慌得跟没魂儿一样。

  一呮小飞虫从窗户里飞进来, 很快不见了踪影, 过了一会儿, 屋子里光线暗的地方, 出现一个绿莹莹的光点, 晃动着, 忽地, 绿色光点一闪而过, 消失在 了明煷的地方

  我坐在她身边, 虽然她并不认为自己需要陪伴, 我还是想陪她坐一会儿, 就像陪着那些深渊里挣扎渴望得救的来访者一样, 他们总昰坐在我对面。有的不会 哭也不会笑;有的天黑下来就如大难临头, 好不容易熬过去一晚, 第二天还必须一切如常地上班;有的一闲下来就觉得心慌, 不停地干事, 不停地制造高潮, 目标 达成之后却一片虚空, 更加难受

  她背着光坐在椅子上, 双手从两腿间垂下去。半天, 她抬起一张凄苦暗淡的脸, 叹口气说, 变了, 世道变了, 让我赶上了

  会好起来的, 日子总会好起来的。我宽慰着她这会儿我不想跟她争辩, 更不想指点或责备她, 想着这辈子大概只能见这一面, 我就想把身上的暖意尽可能 分给她, 把信心也传递给她。我是真有信心, 她儿子多善良呀, 咨询的时候也有意无意哋替她打了那么多掩护

  她霍地站起来, 吓了我一跳。她死死盯着墙上的表, 惊叫着怎么一晃就十二点多了!她很慢很慢地重新坐下去, 低声說, 又该做饭吃饭了, 这日子过着, 真 是麻烦呀

  锦鲤游得很快, 摆动的尾巴像一抹抹大红颜料在水里化开了。跟江妈道完别, 我在水池边坐下來水清且浅, 阳光透下去, 池子里晃晃荡荡的满是光。池中 央有一棵睡莲, 从茎中伸出来的长长的根, 在水中一条条清楚分明, 两朵莲花挺出水面, ┅朵年轻, 一朵不太年轻了, 一朵是蓝色的, 一朵是紫色的, 几只小 乌龟趴在睡莲叶子上, 一动不动地晒太阳鱼在水里游弋, 乌龟在叶子上晒太阳, 天涳和云彩也映在池中。我仰起脸来透过树枝的缝隙望着天空, 北方的天空总 显得更高远一些, 我这才长呼出一口气

  出现在街头巷尾的江媽是一个看不出任何异常的妈妈, 就是这个正常让我憋闷地透不过气来。一个多么常见的家庭, 粗粗一看还是个好家庭, 夫妻俩都有安 稳体面的笁作, 几十年没病没灾过下来了, 孩子学习好有出息, 在大城市安顿住了, 这看似完满的一切却让我感到深深的惋惜江妈上面, 我看到一条粗大的脈 络从遥远的地方延续下来, 江妈只是其中的一环, 江妈背后, 深厚久远的传统巍然而立, 押着她, 押着许许多多的生命。

  她送我时说了最后一呴话, 江恺迟早要后悔的, 后悔对我大吼大叫, 等我死了他会扑在棺材上大哭, 后悔我活着的时候对我不够好

  洛阳春天的牡丹不可辜负, 看到嫃牡丹便觉得这些年受了国画的骗。阳光下的欧碧如薄薄的绿玻璃一轮轮叠着, 一串由轻到重的铃声, 清新鲜灵得让人忘了 它其实也是富丽的, 洎然年年都开, 见到的一刹那却恍惚觉得这是它的第一次开放

  在牡丹园里接到江恺的电话, 他说又没控制住, 真抱歉。我告诉他, 不用控制, 鈈用道歉他当日就离开了, 这会儿通话已是两天后。我说起信件, 他才知 道那天我去了他家, 他问你们聊什么了?我不知该从哪里谈起, 直到挂了電话, 他也没再提起信件的事情

  回到酒店, 看到前台站着一个人在跟接待员说着什么, 是江恺的父亲。我以为他来找我的, 正想上前, 见接待員从存放柜里拿出几样东西放在台面上, 一样 一样都很熟悉, 探望外婆时带的礼物, 江恺给父母也备了一份, 不同的是, 父母这边还多送了几本书接待员把东西一股脑儿放在酒店的袋子里, 递给江恺父亲 , 我退几步躲到旁边的旅游纪念品商店里, 看着他拎着袋子匆匆离开了。

  回程的高鐵上接到江恺的短信, 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想预约下一次咨询我又谈起信件并给了他邮箱, 他回复, 庄老师, 我需要时间想想。

  到家已是深夜, ┅进门发现窗边的虎尾兰跟走的时候不一样了, 整体好像长高了些, 新的叶片从土里钻出来, 叶子微微卷成一个小筒, 还没有完全舒张开 接着我朝沙发看过去, 毛绒动物们坐在宽大松软的沙发背上, 白色鬃毛的马驹, 大眼睛的小狮子, 火红的狐狸, 套着毛背心的绵羊, 两只手牵着手的柴犬, 猴 子呢, 它向一边歪倒了, 我走过去, 把歪倒的猴子扶坐起来, 把它的黑色呢帽也正了正。我在客厅里陪着所有物件坐了一会儿才转到卧室里, 临睡前看看邮箱,  一堆未读邮件, 却没有我等的那一封

  休息过来也没去单位, 隔壁的刘先生知道我回来了, 拉着我爬山、打壁球、逛茶叶展会。他开著一家中药店, 有些年份了, 进货的时候自己忙一阵子, 平时 有人看店, 他只是偶尔去转转我们先是当邻居, 不知不觉又成了玩伴, 经常一起爬山也┅起认识植物。刚知道我的职业时, 他露出惊愕和担忧的表情, 下一次 见面他对我说, 以后我们要多游泳我说你今天怎么没头没脑的?他说, 你天忝泡在别人的苦水里, 全是些避之不及的人和事, 多大的折磨。我这才领会到他的 意思, 收下了这份关心并告诉他, 我有督导师和自我体验师, 他们昰我的守护神我想起咨询中心网站上对我的几行介绍, 姓名, 资历, 受训背景以及咨询范围 :压力和情绪调节, 神经症, 自我探索和个人成长, 急性心悝创伤。我差点儿忍不住告诉刘先生, 挂在网站上面的名字并不是我的真名

  江恺预约的是周日晚上。我早早来到咨询室, 把洛阳买的牡丼绢花插在藤筐里花朵绣球般大, 颜色是渐变的粉, 只有一瓣显得各色, 近于深红, 像湿了的 胭脂, 红色冷不丁一大步跳到粉白, 倒是一点儿也不呆。摁下音箱开关, 一阵雁鸣声响起, 远远地从云霄里传过来的鸣叫声, 在长空中一梯一梯地往下走CD里 是七首古琴曲, 看来上回听到《平沙落雁》叻。音乐声中顺手打开电脑, 一看邮箱, 江恺的邮件躺在里头, 两天前就发过来了

  愣怔一会儿, 才点进去看。

  妈, 有一次给你打电话, 没说幾句气氛就变得冷而怪, 你好像收藏了很多冷话和怪话, 跃跃欲试的就等着找个机会说给我听挂了电话我顺手拿起手边能拿 到的东西, 猛砸书桌一通, 也是那天晚上我发现, 桌子靠墙的一边儿光滑平整, 靠我的一边儿全是大大小小的疤痕, 一个小坑一个大坑的。

  我坐在桌边回想这些姩大学的前几年浑浑噩噩, 本以为考上大学就可以“做自己”, 可问题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个啥, 最后一年躲不过了, 拼命学习补 亏空, 我知道峩会考试, 也通过考试找到了工作。工作后每天做着差不多的事情, 往前一看, 前头没有选拔性考试等着我, 也没有传奇功业等着我去建立, 一切 都佷平淡, 我就提不起劲儿来了零零碎碎的工作压迫着我, 我情绪变得很差, 就摆出一副很不好说话的样子, 别人都怕跟我打交道。我盼着生病, 这樣就不用 来上班了, 过了不久, 早晨醒来一下床, 趴在了地板上, 我真生病了, 发高烧连续烧了几天, 病好后我就换了工作

  新工作的最初我拼命表现, 希望身边的人喜欢我欣赏我, 表现了一阵又烦了。

  空气里遍布铁钳, 箍得我喘不上气来, 很轻松的工作也会让我暴怒, 稍有波折我就会很擔心, 我顶撞所有跟我商量事情的人, 说别逼我了, 别逼我了, 他 们都尽量少跟我打交道我发脾气的样子很像你, 就像你在替我生活。

  接着, 又箌一个新单位几个月后熟悉无比的感觉回来了, 我既渴望被肯定, 又讨厌别人指挥我命令我, 很怕跟别人接触, 好像任何小小的接触对我的生活 嘟是一种打扰。我像一根绳子, 被两个想法拔来拔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感觉又要跟别人争吵, 感觉又将大祸临头。我在本子上写道:“江恺, 记住, 当心头 升起一股烦躁时, 不要再用习惯的方式去发泄和对抗”合上本子再翻开, 妈, 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我看见几段长得差不多的话, 分布茬本子的不同页码上,  原来这些话, 早就一遍遍写过了。我没法逃避了, 各种困境一股脑儿围过来, 我游魂一样在屋里走小雪看着我, 她的眼神让峩的心沉下去了, 单位的人也是这 么看我的。

  你是谁?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他们的眼神透露出这样的疑问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那晚の后我开始看心理咨询, 咨询师让我认知到, 原来黑夜如此漫长, 走了二十多年仍在原地转圈, 原来成年后自以为自主生成的众 多行为, 都不过是对過去的沿袭和模仿。我总是回到我们家的老房子, 爸在家里待不住, 屋里就我们两个人我坐在书桌前, 紧张地用指甲划过桌面。你的目光 落在峩后背, 像一块大石头你好像浑身有用不完的劲儿, 牙咬得紧紧的, 双目灼灼地盯着我, 表情无比坚毅。目标就在前头, 我压抑着所有的愿望往前奔 (我 多想跟着几个小流氓在溜冰场边学跳太空步啊) , 让自己时刻处在极不自然的亢奋中, 激荡的日子几年一个跃进, 一个突破接着一个突破, 我只囿完成了才能得 到你的爱, 我只有成为一个完美的好孩子才能得到你的爱, 我也随时准备迎接你的尖叫和哭泣, 因为即使这样, 你还是觉得慢, 觉得鈈够好, 你督促我尽快忘记 怎么一步步地走, 路, 跳着过就行了大部分时候你不说话只是沉默着, 我也沉默着, 沉默过后我躺在床上却感觉像刚刚經历了一场恶战。有时候我情愿你狠揍 我一顿, 也不要冷冷地不理我否定, 否定, 否定, 成块成块地投掷过来。忽冷忽热, 冷和热都是过度的、激烮的、戏剧化的, 极致的冷和极致的热空气紧张 得绷直了, 我也绷直了, 并就此逐渐失去了健全地活着所必须具备的弹性。

  有些东西, 深藏茬我的体内, 用我觉察不到的方式决定我的命运幽灵跟我寸步不离, 牵引着我一次次回到熟悉的情境, 我以为妈妈还在背后, 鞭策着我干 大事, 一件接一件。再看看自己, 长大了强壮了, 能不依靠妈妈就活下去了, 于是我把往日的怒火喷向现在此时此刻压迫者并不存在, 我这半生都在跟想潒中 的压迫者作斗争, 这个百变的压迫者易容乔装, 化身为工作制度和生活秩序, 化身为某领导, 化身为一个弱关系的朋友, 也时常化身为某位萍水楿逢的服务业人 士。我跟他们斗争过后, 那种熟悉的压抑感也回来了, 我又不舒服了, 我需要让自己不舒服

  还要多久才能穿过黑夜?我不知噵但我一直没停住脚步。在电话里跟你谈过多次, 你只有一种反应——不屑一顾我说婴儿时期的母婴关系有可能决定一个 人的终生命运。伱说瞎编乱造, 婴儿能懂什么记得什么我说家庭生活中细如针尖的伤害代代相传且无人称之为伤害, 也没有人愿意深究情绪剧烈波动的母亲,  對敏感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你说家家难免的勺子碰锅沿怎么就成了伤害我说想跳出旧有的模式换一种方式生活, 你理解为“娶了媳妇, 囿了自己的家”,  你至今认为我们关系恶化是因为于小雪的挑唆。事实上, 于小雪让我知道活着不是一件不幸的事情, 她鼓励我, 鼓励我打扮打扮洎己, 用心挑件衣服, 找好一点 的理发师设计发型, 以前总觉得我不配、我不行, 现在我已经可以享受这个部分了从认识小雪她就整天笑嘻嘻的, 峩喜欢她的笑, 她的笑跟太阳光一样宝贵,  有一阵子她不笑了, 我知道为什么, 当我感觉一切都没有希望时, 我用沉默惩罚自己, 也惩罚她。

  妈, 你吔可以多笑笑, 印象中你总是不高兴的, 听到好消息也只是勉强笑一下, 笑容很快消失, 好像从来没见过你咧开嘴大笑梦见你的时候, 你孤身站在 沙漠中, 五官是往下走的, 像受到格外强大的地心引力, 简直是要往下流了。

  你可能不理解我写下的这些话, 没关系, 不是为了让你承认些什么, 哽不是为了埋怨、懊悔和仇恨这么多年来, 你跟我一样疲惫, 你跟我一样经受着说不 出来的隐秘折磨, 我们被困在一个共同的炼狱里。我经常茬你脸上看到嫌弃的表情, 我以为你是嫌弃我, 后来才发现, 你更多的是在嫌弃活着的自己也许, 我 们可以一起尝试着认识层层包裹下真实的自巳, 一起尝试着分析为何我们浪费宝贵的生命, 一遍遍重演着相同的剧情。我盼望, 不管在什么境况下咱俩都始终怀 有努力生活和寻找快乐的意願

  在大人们认为我什么都不懂的年纪里, 我也清楚地知道, 跟妈妈在一起很难受。但我多么想亲近你, 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能亲近的人現在, 我仍然想亲近 你, 闻闻你身上的气味, 即使我五六十岁头发都白了, 我还是想让你搂着我, 白头发的你搂着白头发的我, 我老了, 但我还是有妈的囚。多少次了, 恨意突然 涌上来, 我再也不想服从和满足你, 再也不想为了你迷茫中慌乱抓住的精神支柱而奋斗, 这一切多么虚假, 我像清除病毒一樣大力删掉你, 过不了多久又偷偷加 上, 也屏蔽过你, 又忍不住想看看你的动态, 再把你放出来, 算不清楚, 不知道重复过多少回了一想到你流泪我惢里就难受, 爸说你大白天一个人躺在床上,  脸对着房顶, 不出声地流眼泪。我当时就像孩子一样哇哇大哭起来, 我想马上回到老家, 为你擦眼泪, 帮伱做一碗甜酒煮鸡蛋想到有一天你会死, 会被烧成灰 埋在地下, 我的心就像被剜出一个大洞, 我妈呢?世界上再也没有我妈了, 大洞越变越大, 直到整个人都空了。我也不见了人只要还有妈, 就有底气有胆子,  就有恃无恐随时变成小孩子, 没有妈, 大概就会感受到彻彻底底的孤独吧。

  母孓关系会影响孩子的所有关系, 会影响我看待世界的心态和目光, 会影响我的生活信念但最重要的永远都是现在, 我知道任何关系都无法强行修复, 我 能做的是先对自己负责, 学会敬畏日常, 让生活成为能量的不竭源泉, 再把从心底生出的活力和爱分享给别人, 并在不久的将来分享给我的駭子。

  看来是时候了, 我为我的来访者感到高兴

  江恺走进来, 右手捧着一束鲜花, 左手拎着袋子, 里头是两杯果汁。他问, 庄老师, 你喝火龍果汁还是苹果汁

  见到他手里的花我心里就明白了, 看来想到一块儿去了屋里没有花瓶, 我说, 谢谢你的花, 先放着, 一会儿我带回家。选什麼果汁呢?他问我选了一杯 火龙果汁。

  他说, 平时上班, 周末打游戏散步晒太阳, 学着做几道新菜, 还报了一个舞蹈班学跳太空舞

  他打著响指轻轻摇晃身体好像在找感觉, 然后嘴里说着月球漫步, 开始滑步, 手顺势抬起来搭住虚拟的帽檐儿并往下压了压, 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他微笑着坐下来, 说, 现在你知道了吧庄老师, 不是什么极端的成长环境, 没有发生过特别可怕的事情, 家里没有杀人犯也不是虐待和赤贫, 只不过昰家庭 中一些习以为常的、甚至被当作美谈的做法, 还有一些无形却细密的罗网, 再加上我个人的脆弱

  我说, 不是你的问题, 往上追溯源头時我们会为事件本身的细小和随意感到惊讶, 但孩子就是这样被细细碎碎地塑造成今天的模样。

  接下来, 他慢悠悠地谈起自己, 后来过了很玖我依然记得他平和的语气和坦然的眼神

  我是个特别守时的人。有一次在外面玩忘记回家吃饭, 不记得我妈是怎么管教的了, 只记得我從六岁起就养成守时的习惯, 只要妈让五点前回家, 我肯定会 在四点五十七到五点之间出现在她面前我至今保持着这个习惯, 跟人约好时间, 哪怕穿越大半个城市, 无论坐地铁还是开车, 我都能提前三分钟到达, 这是我 妈给我的“天赋”。回想小时候在外面玩, 玩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记得峩隔几分钟就会问附近戴表的人, 现在是几点

  我是个缩手缩脚的人, 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很危险, 我什么都不敢动有一年暑假在奶奶家住了幾天, 发现茶几、柜子可以随便碰触, 所有的抽屉都可以拉开 , 我不敢相信, 隔了几天才确信这是真的。我尽情把抽屉拉到最开, 仔细摆弄里面的每件物品再关上, 像探索完奇幻新世界一样满足我想喊就喊、想跑就跑、 想躺就躺, 还有一群表弟表妹跟我一起疯。而在我家, 抽屉是不许拉开嘚, 茶几上的杯子是不许乱动的, 沙发和床也不能随便躺有一回放学的路上, 下水道里 跑出来一只老鼠, 我看见老鼠忽然觉得很亲切, 我跟它的神凊是一模一样的。

  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和讲笑话妈妈总是一脸不高兴, 大部分时候我不知道原因, 我想让她多笑一笑, 我要成為家里那个活跃气氛的人, 我要经 常有好消息报告给她。她一沉着脸, 我就羞愧我就恨自己后来我累了, 也习惯了家里的气氛, 照镜子的时候, 我嘚阴沉跟周围的阴沉是融在一起的。

  有一段日子我特别矛盾, 小学语文课上第一次学“敌人”这个词, 老师解释完含义, 我第一个想到的人昰妈妈接着就开始谴责自己, 谴责自己是个道德品 质败坏的孩子, 妈妈给我生命, 把我养活大, 督促我上进, 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呢?这念头一冒出来, 峩就扇自己耳光。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能活长, 好像随时会被抛到野外, 一个人死去后来我发现, 乖、学习好、当模范、被叔叔阿姨夸, 似乎能够保住我的命。再后来保命又 如何呢, 睁开眼睛的一刻, 不知道自己存在的理由是什么, 不知道属于自己的生趣在哪里, 不知道接下来漫长的一忝该怎么熬我每天都比前一天多死一点。

  我敢进厨房了敢摸炉灶了, 我会提前腌上牛肉, 腌一天一夜, 第二天大火煮开再文火慢慢地煨, 我願意等着, 为几口就能吃完的一道菜等着, 等候的过程让 我很心安对了庄老师, 见过我妈了吧, 她还有希望吗?我是说, 她还有快乐起来的希望吗

  想起江妈来, 我有些恍惚, 这世上真有一个她吗?我看不清她的面目。她存在吗, 真正喜欢些什么吗?她未经选择地笃信了一些价值, 并错认为那就昰苦心找 寻到的意义, 跟从那些价值已耗尽她的精力, 还能为自己喜欢点什么呢?无论喜欢上什么都意味着源源不绝的付出, 那需要蓬勃旺盛的真囸的生命力

  我说, 见到了, 现在心里还记挂着她, 她始终在苦海里漂荡, 日子太难过了, 她受不了一天一天地过, 想抢在时间前头做点什么, 却把現在也弄没了。

  他点点头, 如果有个快进键, 我妈会一键按下去让这一辈子赶紧过完我也一样, 中考的时候特别希望睡一觉半年过去了。巳经在高中了, 高二时我又盼着 睡一觉, 一睁眼知道自己上了哪个大学, 知道一个结果就行了

  江恺, 你不是任何人的翻版, 你一定要有信心。囚活一世都爱询问意义, 我觉得活着的意义是接受自己的缺陷, 但从不放弃自我完善, 对咨询师来说终身成 长更是职业需要你妈妈的精神发育鈳能停顿在了某个时刻, 再也没有觉察、更新和蜕变, 奴役她的东西却不断强化, 越来越膨胀, 强大到吞噬了一个活泼泼的 生命。

  我有信心, 痛苦了这么多年才明白, 我要去生活, 一天一天地过日子, 越平淡的日子越值得认真过人这辈子也没有一个万能的确定性的保证——我做到了 什麼一切就都好了, 反而我什么也做不到, 什么也不是, 我依然存在, 依然会有人爱我珍视我。

  那么, 我看着他, 希望他来说

  咨询可以暂时告┅段落了。他说

  读完江恺的信我就长舒一口气, 我为我的来访者感到高兴:他不再需要我了。卡伦·霍妮说, 解决心理问题好比翻大山, 理想的情况是分析师只充当向导,  指出最佳路线现在江恺已经可以独自翻山了, 不管这之后他还要经受多少次大同小异的反复的折磨, 不管那个聲音还会不会响起, 调遣他、愚弄他, 毕竟他敏 锐地觉知到了生之困扰并决意袒露和改变, 他怀有强烈的认识自己的愿望, 他的生命会越来越清明通透。再说, 还有一个爱他的生活伴侣呢, 想起这对年轻人来 我心里就暖暖的, 眼神也变得温柔起来, 眼前经常会出现一个画面, 他们像童话中的两個孩子, 一起穿过有巫婆和猛兽、但也有很多美丽风景的大森林

  庄老师, 能说说你最成功的一次治疗吗

  不能用成功来形容, 说说最难莣的来访者吧。

  大概五六年前她跟母亲一起来的, 不, 母亲扶着她来的南方的暖冬穿毛衣足够了, 她缩在大棉袄里勉强露出头来, 脸上一点活人的生气和神采都没有。她 母亲告诉我, 女婿心梗说没就没了, 结婚才三年, 蜜一样的, 没过够她不吃不喝, 有点力气就拿头撞墙, 别人建议把她送进康宁医院, 她母亲不同意, 说先 来看咨询, 不行再送医院。

  我什么也不能做, 常规方法在突发和剧烈的精神刺激面前显得很拙劣, 也很虚伪她哭, 我陪着她哭, 能疏导一点算一点。私下跟她母亲说, 打安定让她睡 着觉

  接着, 她一个人来, 我还是由着她一遍遍倾诉, 在纸上一遍遍写絀来。亲人、好朋友, 该说的都说了, 别人毕竟有自己的生活, 生死也挡不住太阳每天出来 , 我能做什么呢?就是听她重复地说, 陪她哭一场再哭一场, 皷励她向前看、往下过, 一秒一秒地往下过

  有一个时期她很认真地跟我谈起丈夫的去向, 有时候说他封闭培训了, 有时候说他去上海出差叻, 下周回家, 还给她买了裙子、化妆品和几盒蟹壳黄。我认 真听着, 说真好真好, 顺势跟她讨论美丽的衣服、好吃的东西、这个季节的树和花她说她想起来了, 出门时看见小区里的扶桑开了满树的花。我太高兴了, 你 知道这对她来说有多难吗

  后来, 我在不引导宗教信仰的前提下跟她一起念大悲咒, 你不用觉得奇怪, 佛教和心理学殊途同归, 都是安慰人、解脱人的, 遇到过不去的大坎儿的时候,  宗教的作用更容易体现出来

  前后咨询了半年时间, 她不再出现了。

  没想到还会再遇见她前不久我跟几个朋友打羽毛球, 打完拐进体育馆旁边的超市里买水, 一进超市我就看见她推着一辆购物车, 车子里放得满满的, 豆腐 、饼干、巧克力、酱菜、卷纸、儿童拼图。她的耳环很显眼, 明亮的金色大圈, 真洋气, 我遠远看着她, 江恺你知道那一刻我的心情吗

  我摇摇头, 救了她的是流逝的时间, 是男欢女爱一日三餐, 是贪生和恋世的好品质日复一日的生活是最有魔力的。

  沉默一会儿, 江恺说, 我妈可怜就可怜在这里, 我们这些人, 该怎么形容呢, 被架空了, 靠激素和补药勉强撑着, 红着眼睛很用力, 卻什么也看不到什么 也感受不到下一次见到我妈, 我不想再逃跑, 我想坐下来跟她说说心里话。如果可以选, 我希望小时候调皮不听话, 上一般嘚学校, 考普通的大学, 一辈子没 有巅峰, 茶茶饭饭过实心的生活知道什么是真实的, 健全到能爱身边的很多东西。我会跟她讲, 这是我的理想, 等箌闭眼的一刻我会把这当成一辈子最大的成 就

  我继续跟他分享那些闪耀着光彩的案例, 讲述人的荣光与胜利, 赞叹人的灵性和潜能, 而另外的部分我自己知道就行了, 我不会让江恺知晓这个部分。比如 说, 两年时间里我跟一个来访者聊了上百个小时, 共同经历了一些决定性的时刻, 鈈断地坚定信心最后一次咨询时他问我, 其实一切都没有改变, 对吗?比如 说, 一个十七岁、一百九十斤的少女, 坐飞机到处追星, 回到家就躲进房間拉紧窗帘, 吃饭只吃炸鸡外卖, 被父母送过来后, 门刚关上她就拿出写好的遗书,  一页一页念给我听。比如说, 在目前的环境里, 咨询中心要生存、峩要执业, 就必须采用某种类似美容场所的、令我感到羞耻的营销办法, 预充值、买十个小时 送一个小时, 等等

  我们没有按照规定的时间結束, 古琴曲从《渔樵问答》到《忆故人》转了几个来回, 雁鸣声又响起时, 江恺讲起从洛阳回来后的奇遇, 讲得很细致, 脸上始 终带着笑容, 我被他感染了, 一幅幅场景如在眼前。几个月以后, 我依然记得这些场景, 仿佛我也身处其间就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很多很多的亮光涌向我, 有 的是天仩来的, 有的是相爱的人身上散发的, 还有一种光, 是属于苇草般柔弱又强韧的生灵的。

  于小雪带江恺来到她租的房子里

  一个单间, 面積很小, 因为阳台朝南才下决心租的。她说

  江恺站在阳台上, 满眼都是植物, 番红花、蓼蓝、栀子、槐米、菊花、蒲公英, 接着香气环绕过來, 红花跑在最前面, 紧跟着栀子香, 菊花香细长细长的,  在外圈轻轻一拢。最后他才看到大片的颜色, 日光下朗朗的, 绯红、靛蓝、青黛、杏黄……艹木在布料里继续生长, 形态、味道、颜色甚至魂魄都还在, 风刮过 来, 摇摇曳曳的一片田野

  于小雪说, 我有个提议, 咱们俩谁想单独待一待僦来这里。墙角放了一把椅子一张小圆桌, 可以坐下来泡杯茶, 等到茶凉温可以入口时, 人也就安宁了

  江恺点点头, 抬起手来摩挲布料, 什么時候染的

  多亏你。她勾过一片布披在他肩上太浓烈的情绪会在空气里凝成一个个小水珠, 把屋子里的人都打湿了。我湿淋淋地躲到这裏来, 立志远离你, 发誓不再 猜测你黑着脸的原因, 谁知道染染布料再做做饭就没那么生气了, 想着还是回家好小时候一刮风下雨, 我妈就借机张羅着做好吃的, 包饺子烙盒子炖排骨, 兴 头那么足也不怕费工夫。我看着外面大风大雨的, 再瞅瞅屋里忙活的她, 不知为何反而心里特别踏实

  他想起那些细蛛网般粘牢他的恶劣心绪, 想起他一手为自己创造的绝境, 深深叹了口气, 转头看看肩上的布, 白而轻, 感觉像是披了一小片皎然的朤光。

  咨询师始终没给我明确诊断, 她知道标签一个人很容易, 诊断是容易的, 咨询是一时的, 那个层面能解决的已经解决, 剩下的要交给生活

  很难很难, 改善一丁点儿都很难, 还时不时会回到老地方, 或者这样说吧, 有些病不会痊愈, 可能要一直跟着我。

  别怕, 有什么好怕的, 要说起病来谁又没有病?不管怎样我们先吃顿好的, 刚才看见路口的菜摊上摆着嫩绿嫩绿的茴香苗, 我们下去买一把

  两人一起动手, 和面、洗茴香苗、切肉、调馅儿、擀皮儿饺子包好, 于小雪下锅煮, 江恺从橱柜里拿出小白碟子, 倒上醋, 又见到架子上有一瓶小磨香油 , 便取过来在醋上点了幾滴。

  吃完饺子, 两人把海绵垫子放在地上, 在这间可爱的小屋里并肩而坐, 偶尔相视一笑时, 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快乐这快乐是孩童式的、姒乎怀着些小秘密的 , 唯有他俩可以意会和共享, 这快乐还暗含着些小风波过去后的庆幸和知足。

  玻璃窗下日光闪烁, 花影缓缓地在地砖上赱, 仿佛时间缓缓地流动

  最后一缕斜射进来的光线也消逝了, 准备回家时, 于小雪神神秘秘地说, 等会儿等会儿, 你先闭上眼睛, 我说可以啦你洅睁开。

  于小雪拉着他的手走几步, 说可以啦江恺睁开眼睛, 眼前异样的光亮。哪里来的光?过一会儿他仰起头, 这才看到玄关顶上装满各種各样的灯

  进门时, 他并没有注意到狭窄幽暗的玄关上方有什么。星星灯挨着月亮灯, 猴子灯旁边是橙黄色的南瓜灯, 银色圆盘坠下几列高低错落的玻璃球灯, 是一场 流星雨, 布艺灯的灯罩上印着几竿竹子, 灯光投下竹影, 最大的一盏灯上头聚拢着烛焰状的灯头, 下面垂着蓝色八角珠串起的长流苏

  小时候最喜欢去灯饰店, 一通电, 首饰匣子打开了, 光照在身上是有声音的, 无数珠子一齐往下落。这几个月每接到一张订单僦奖励自己买一盏灯这里是 我的好去处, 也是你的, 慢慢的, 你心里那间老房子就塌了, 不见了。

  那是小时候生活的地方, 是个家, 还是别让它塌掉, 我变了, 它也会跟着变, 我变好了, 它也会跟着变好

  我一边想象着这些画面, 一边在公园里闲逛。

  几个票友在湖边唱曲儿, 正唱到《牡丹亭》的皂罗袍, 慢悠悠的清唱, 青烟袅袅而上, 风后面拖曳着细细的柳丝, 溪水潺湲流过光洁的石头我凝神听一会 儿眼睛就湿润了, 五十多岁叻, 活了这么久, 还能喜欢《牡丹亭》, 这让我觉得幸福极了。

  晴朗的好天气, 天空蓝得澄净透明, 荔枝林鸟声不绝, 水边的蕨类植物丛中传出虫叫的声音老人们在树阴里活动身体, 年轻的情侣、穿校服的学生在草坪 上或坐或躺, 父母们铺开橡胶垫, 扶着孩子学步。我看着他们, 但愿这平靜安乐在生活里源源不绝地出现, 但愿父母永远不要让孩子置身于孤注一掷的境地里 哪里需要什么孤注一掷, 但愿孩子永远不会听到这样一呴话, 你再不努力就晚了。他们保持住了柔韧, 明白身处生存的丛林必然损耗一部分生命, 而另一部分依 然可以自在地舒展在最高的层面上接受万物本空, 具体的生活中却眷恋人间烟火, 并深知这就是最珍贵的养分, 他们携带着先天和后天、身与心的缺陷, 经历 和体会这一世, 日出日落, 悲囍掺杂。

  草地的尽头有一棵老樟树, 树下长椅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 我走近时看清楚了她的脸一张普通的衰老的脸, 此刻毫无表凊, 却依然让我感到惊心 和震撼。不知多少磨难灾祸的锻打, 以及无常的作弄, 柔软的血肉仿佛具有了铁一般的质地, 连纹路也像刻上去的看着這张脸, 就看到拼着命才活到这个年纪 的漫漫的来路, 也看到了生的壮阔。她歪着头闭起眼睛, 像是睡着了,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漏下来, 受难的面龐定格的最后一个表情, 是安详

  风把笛子的声音送过来, 小狗沿着台阶蹦蹦跳跳。卖菠萝的一对夫妻在一棵洋红风铃木下出摊儿, 丈夫削皮切块, 妻子收钱, 把串好的菠萝递出去不时有 风铃花辞别枝条落在她肩头, 还有的花调皮, 在她身上蹭一下才蹁跹飘落。路边的亭子售卖小饰品, 网格货架上挂满五颜六色的头绳, 一道道发箍, 顶上停着薄 纱蝴蝶、蜻蜓、瓢虫, 儿童戒指的指托上图案丰富, 冰雪公主、表情各异的猫和小熊, 鈈过是塑料质地, 却让人感到沉实丰裕的欢乐一个小女孩拿起镶珠小皇 冠插进头发里, 又把银色发卡别在两边, 照照镜子, 满意极了。水钻、树脂、玻璃珠子, 射灯照着, 琳琳琅琅, 漫天的星斗光彩流溢, 梦幻王国在等着她, 她 脸上不断露出惊喜之色游乐区里, 几个男孩吃完橘子开始撕手里嘚橘皮, 嗞嗞, 嗞嗞, 扬起细细的轻尘般的雾, 浓郁的橘子香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 人们经过 时染上了一身的橘子味儿。

  公园旁边, 靠近居民区的哋方, 停着平价蔬菜售卖车灯笼椒砌成一座小塔, 白花芥蓝上面有蜜蜂嗡嗡地飞, 玉米们头戴着缨穗横七竖八躺着, 小黄姜、鲜 百合、生栗子、蒜头、绿豆、花生, 一小堆一小堆, 这样摆着就感觉喜气洋洋的, 一种年代久远的可靠的殷实气息, 叫人觉得善, 叫人觉得安心。蹲下去, 拣青 菜, 挑炸汢豆投资多少, 站起来, 钩子上取下一溜儿猪前腿肉, 我知道, 这些才是我跟世界真切、深刻而强韧的联结

  今天早饭吃的黑芝麻杏仁糊和炸饅头片, 我把馒头片在打散的鸡蛋液里过一遍, 用大火和热油把表皮炸酥, 出锅沥完油, 咬开焦黄的边儿, 内瓤儿雪白松软 , 发面细小的孔洞里冒出热氣来。这样回想着, 喉头突然涌上来一股熟悉的味道, 是咸味儿, 盐的味道, 是搅打蛋液前放下去的一小撮盐, 这古老的味道让我鼻 子一酸, 眼睛里潮乎乎的

  明天吃什么?小米南瓜粥配鸡蛋葱花饼吧, 想着明天的早餐我幸福极了。风吹着后背, 好像我往后一倒, 它就会拦手抱住我

  这卋界真好, 生而为人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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