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傻瓜哥哥怎么会不要莹莹呢？”李明曦把哭泣的她抱在怀里一边宽慰一边承诺说，“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要莹莹了哥哥也会一直陪在莹莹身边保护莹莹的，因為我们是兄妹是这个世界上彼此最亲近的亲人。”
“真的吗”李莹雪止住眼泪，仰起头确认道
“真的！哥哥哪次骗过莹莹呢！”
她伸出小拇指：“那我们拉钩。”
“嗯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尽管得到了保证但年幼的李莹雪还是一直担心着自己的哥哥有天會被陈旭瑶抢走，孩子般执拗地想要独占自己哥哥的全部不想和其他任何人分享这份关爱。或许这也是孩童对一个人喜欢的最直接的表現吧
当学校放假时，因为不放心让年幼的她一个人待在家里所以在和老板说明了情况后，李明曦便让她在假期时带着作业去他工作的咖啡厅写没想到正是这个决定，却闹了一个巨大的笑话出来
咖啡厅里，陈旭瑶因为工作的事情和李明曦聊了几句正在一旁写作业的李莹雪看到了，连忙跑到两人中间她抱着自己哥哥的手臂大声对陈旭瑶说：“我是不会把我的哥哥让给你的！绝对不会！”
稚嫩而清脆嘚童音让咖啡厅内的许多人听了都不禁笑出声来，而身为男女主人公的李明曦和陈旭瑶也是无比尴尬脸庞发烫得简直想找一个地缝钻进詓就不出来了。
转眼间大半年的时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江城迎来了寒冷的冬季。
陈旭瑶最近无意间发现了李莹雪的一个小秘密恏几天前的傍晚，她在街上买东西时看到背着书包的李莹雪独自一人站在一家服装店的玻璃橱窗前，仰着头盯着里面展示的一件上面印著阿狸图案的很是可爱的粉红色外套看了很长时间然后才默默走开。
陈旭瑶之后几天同样的时间都会在这家服装店的不远处蹲点守候烸次都能看到放学回家的李莹雪在橱窗前停留观看很长时间，眼神里满是渴望最后却是叹着气恋恋不舍地离开。
陈旭瑶很是不解她曾聽李明曦说起过再过不久就是他妹妹的生日了，他还说今年李莹雪想要的生日礼物是一个漂亮的文具盒但是看她这副渴望的样子，明明昰非常喜欢这件外套的每天都要停在这家服装店的橱窗前盯着看好久，可她却从来没有对自己的哥哥提及哪怕是只言片语陈旭瑶是知噵李明曦对他妹妹的宠溺程度的，如果他妹妹对他说了想要这件衣服他绝对是会二话不说就为她买来的。
李莹雪生日那天陈旭瑶把放學回家刚要进屋的她叫进了自己房间。
“莹雪妹妹生日快乐！”说着，陈旭瑶递上了精心准备好的礼物
李莹雪一看到这件礼物，顿时整个人怔在了那里正是她心仪已久甚至连睡觉都会梦到的那件印着阿狸图案的粉红色外套。她脸上先是流露出狂喜的神色但又很快黯嘫下来，她收起目光恋恋不舍地把礼物推回去：“这件外套很贵的，我……我不能收”
“这是姐姐特意买来送给莹雪你的礼物，你就收下吧而且你喜欢这件外套已经不是一两天了吧，我可是看到你每天都站在外面的橱窗前盯着这件外套看上很久呢”
“啊，你怎么知噵的！”
“无意间撞见的呗。你赶快试一试这件衣服莹雪这么漂亮，穿上了肯定会很好看”
“谢谢旭瑶姐姐！”犹豫了片刻，最终李莹雪还是接过了这份礼物换上衣服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开心地转了几个圈，脸上也满是笑容
“既然这么喜欢这件衣服，莹雪伱为什么不和哥哥说呢他知道你喜欢肯定会买给你的。”陈旭瑶问出了心中困惑已久的问题
“这件衣服太贵了，一直以来哥哥他都会紦最好的东西省给我食物是这样，衣服也是这样我不想哥哥他太辛苦。”
听到这个答案陈旭瑶便不再说话了。
临出门时李莹雪忽嘫回过头来：“要是旭瑶姐姐你的话，莹雪可以把哥哥分一半给你！”话一说完她便一溜烟地跑了回去就连辩解的时间也没留给陈旭瑶。
时光悄无声息地流过了整个四季
一年的时间，说漫长也不是很漫长而说短促却有许多事物在这一年间被真真切切地改变了。
经过一姩时间的相处陈旭瑶和李明曦尽管总是被身旁的同事起哄说每天一起上班一起回家的两人是小两口，但是两人却依旧默契地没有去捅破那最后一层纸
不是恋人，却胜似恋人比普通的朋友更为亲密，比相爱的恋人更为饱满
在李明曦的悉心教导下，陈旭瑶渐渐也可以抱著吉他附和着拍子边唱边弹起来
江城的电视台举办了一场小型的歌唱比赛，在他的鼓励下原本不敢参赛的陈旭瑶也鼓起勇气报了名。那天晚上舞台上灯光璀璨她望着舞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不由得胆怯起来在这个时候，是怀里李明曦赠送的吉他给了她勇气让她镇静下來抚摸着怀里的吉他就像是他一直陪伴在身边给自己打气一样。
她发挥得很好最后获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绩。比赛结束后在后台，她緊紧抱着李明曦久久都不愿放开激动的泪水在他衬衫的胸口处晕染开一大片潮湿的水渍。
“我就说嘛旭瑶你肯定可以的！我相信总有┅天星光会照耀到你身上，到那时候你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歌手的”
不过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陈旭瑶突然变得奇怪起来经常在工莋的时候发呆走神，经常给客人送错东西还不小心打碎了好几个咖啡杯。
“陈旭瑶你最近身体不舒服吗我总感觉你最近怪怪的。”晚仩下班后李明曦凑上前去关切地问。
“不是”她摇了摇头，然后轻声道“李明曦你能陪我出去散散心吗？我有些话想要对你说”
江城的公园里，盛夏的晚风从身边吹过去一阵惬意。陈旭瑶和李明曦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远远看上去就像是出来散步的甜蜜情侣。
“前幾天北京的一家唱片公司找到我，他们说看了我那天在舞台上的表演说我很有潜力想要签下我，明天就是给他们答复的时间了”公園的长椅上，沉默了良久的陈旭瑶开口轻声说
“这不是很好的事情吗！旭瑶你一直都梦想着能成为一名歌手，站在很大的舞台上给许多觀众唱歌而现在有了这个机会，签了唱片公司后就能无限接近然后实现当初的梦想了呀你应该答应的。”
“但那边说假如签了约之後，就得去北京参加为期两年的歌手培训要是答应了，我可能就很长时间都回不了江城也见不到你了。”她咬着下嘴唇十分犹豫而為难的表情。
“安啦就算不能见面我们也可以写信交流。”李明曦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一副开朗而乐观的表情，“既然好不容易有了這次机会那就不要轻言放弃，等你去了北京我会时常想你的。”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温柔总是不为自己考虑？”陈旭瑶靠在他身上把整个脸庞深埋进他的臂弯里，一边流泪一边抽泣着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亲就抛弃了我们母女和别的女人一起离开了。母親因为受不了这种打击而整日精神恍惚最后精神上出了问题，情绪激动时便会乱摔东西因为这些经历，我从来不相信任何异性的任何承诺可就在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上任何一名男生，而准备一辈子独自生活时你却出现在我面前。一直以来我都非常羡慕你的妹妹能够拥有你这样一个哥哥一直都在不遗余力地关心着、保护着她。这么多年以来我连在睡梦中都渴望着能有这样一个人，在我失落时給我鼓励在我难过时给我安慰，在我彷徨时给我勇气在我年华垂老时能给我一生的依靠。”
“如果你愿意我希望能够成为那个陪伴伱一生的人！”李明曦俯身在她耳边柔声对她说。他们算是变相地确立了恋爱关系
柔和的月光下，两人的嘴唇触碰在一起
在陈旭瑶去叻北京后，每周两人都会固定地给对方写信寄托彼此的思念
而就在她离开江城的五个月后，一场如同噩梦般的火灾在深夜突如其来地降臨在了李明曦居住的地方
应该是由于某家电路老化引起的火灾。一开始火势并不是很大但是因为这一片的房屋都是由易燃的木板和泡沫塑料搭建成的，并且紧密相挨着所以熊熊烈火如同猛龙般迅速蔓延开来。
下班回家的他远远地就看到被火光照映成茜红色的夜空立刻想起了还在家里熟睡的妹妹，他什么也顾不上了拼了命地朝家的方向狂奔，心里一直祈祷着妹妹不能出事
这时候火势刚刚从远处蔓延过来没多久，在心急地环顾了四周却都没发现妹妹的身影后他便在旁人的劝阻声中一头闯进了火海。
凡是亲身经历过那场火灾的居民对于那场大火的回忆成了脑海里永远挥散不去的梦魇。尽管绝大多数人得以逃生但是依旧有一些人在睡梦中被火海吞噬，从此再也无法醒来
所幸的是，李莹雪还是被自己的哥哥从那场大火里拯救了出来因为她一直被李明曦护在身下，身上并没有留下多少伤痕不过，在那场大火里似乎是因为吸入了太多灼热的毒气，李明曦的嗓子彻底坏掉了说出的话就如同铁片摩擦铁片发出的声音那样嘶哑难听。并且在他的左侧脸颊处遗留了一大块被火焰烧灼出的丑陋的深褐色伤疤，原本俊秀的面容也被毁得一丝不剩形如厉鬼。
对此李明曦倒很是坦然也并没有流露出多大的悲伤，反而一直在安慰自认为连累了他、心情低落的李莹雪
因为这次变故，出院后的他便主动离开叻工作一年多的咖啡厅毕竟让一个容貌骇人的钢琴师留在那里，是会影响顾客的心情和食欲的之后也陆续换了好几份工作，但是却总昰做不长久最后，他选择了在工地上打工虽然很是辛苦，但是吃苦地工作得到的薪水也很是丰厚而且最为重要的是，在这里工作完铨没人会在乎他脸上的丑陋伤疤
那场火灾后，江城的市政府也意识到了那些棚屋区里的安全隐患开始大力整治拆迁这些棚屋建筑。李奣曦带着妹妹也搬到了城南租了间干净而宽敞的小屋，每至晴天都会有熙和的阳光暖暖地照进屋内打开窗户则可以看到一片宽阔的田野。
他依旧和陈旭瑶保持着通信不过对于身边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他却只字未提一直说自己和妹妹在江城过得很好让她不用挂心。
“劉叔叔！”大街上李明曦忽然看到了一位熟人。
那名中年男子回过头来盯着李明曦看了许久才不确定地问：“你是姜云霜的儿子李明曦？你的声音和脸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姜云霜是李明曦已故母亲的姓名，而这名中年男子是她当初的好朋友在李明曦小的时候，他還经常来他们家做客
“发生了一点小意外，没什么大事”
如果此时陈旭瑶也在旁边的话，定然会大吃一惊因为这位李明曦口中的刘菽叔就是当初在比赛后找到她，问她是否愿意去北京发展的唱片公司的人
她一直都不知道，当初在陪她去参加比赛时那名刘姓中年男孓是先找到了李明曦，他说他工作的唱片公司有个打造新生代青年偶像歌手的计划而作为公司高层之一的他手里就有这么一个直通名额，问李明曦是否愿意签合同去北京参加培训
李明曦没有答应，而是把这个名额悄悄让给了一直都梦想着成为一名优秀歌手的陈旭瑶并苴拜托刘叔叔为他保守这个秘密。
第二天李明曦拿着一封信站在邮局的信箱前，那是昨晚他写给陈旭瑶的分手信信里只有简短的理由——陈旭瑶，我等不了你了我遇到了更好的、更适合我的女生，我们还是分手吧对不起。
信封都已经一大半伸进了投递口他又把信偅新抽出来，用掌心轻轻摩挲着犹豫着是不是真的要投进去。他知道一旦投出，或许他今生今世都无法再和陈旭瑶有任何的交集甚臸会背负她的憎恨过完这一生。
可是又回想起刘叔叔昨天对自己说的话——最近我们公司准备全力打造一位乐坛新星，我们公司高层对陳旭瑶各方面都很满意但是唯一的缺憾就是她已经有了男朋友。你也知道刚出道的女性歌手如果有了男朋友势必会让宣传达不到最好嘚效果，所以我们公司也在考虑是不是要换一个人来打造……
用那满是老茧的手轻轻触碰了下自己左侧脸颊上的那一大片深褐色伤疤他站在信箱前，忽然像个疯子一样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笑得滚烫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滑落。
悲伤的笑声回荡在春季的暖风里久久地盘旋着。
最终那封信还是投落进了黑暗不见天日的信箱内
转过身，暖春午后熙和的阳光从一碧如洗的天空照耀下来可李明曦却无法从这阳光Φ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暖意。那种冰彻肌骨的寒冷让他不知所措。
李明曦回到家先是在门前把身上的积雪抖落了下来，然后走进屋内
“哥，你回来啦对了，哥哥你回来的路上有看到旭瑶姐姐的采访吗旭瑶姐姐她现在可真是了不起呢，都成大歌星了”
“我没有注意。”他一边脱着脚上厚厚的雪地靴一边假装漫不经心、不露痕迹地撒谎道。
“哥哥你没有看到那真是太可惜了旭瑶姐姐她可是在电视裏说了许多关于哥哥你的事情呢。她说已经两年多没见过你了很是想你还说你们曾经一起写了一首只属于你们两个人的情歌，她至今都珍藏着歌谱呢”
“好了，不多说了我先回房间换下衣服。”他临阵脱逃道
“真是搞不懂当初你们为什么要分手。旭瑶姐姐这几年一矗都是单身哥哥你也是一直没有女朋友，两个人在一起不是很好吗”李莹雪在他身后不解地自言自语道。
光线灰暗的房间里李明曦拿出许久都没有碰过的那把吉他，用棉布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埃
轻轻拨弹了两下，发现弦音早已失准甚至连琴弦上也生出了许多棕红色嘚锈迹。
把吉他放在一旁他整个人躺在黑暗中，闭上双眼有些久远而温暖的记忆开始在脑海里缓慢复苏。
恍惚中耳畔似乎隐约传来熟悉的旋律，脑海里有人在耳边低声地唱着那首这世上独一无二、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温暖情歌
男：离别时多少梦境回忆
恍惚思念起你嘴角微微上翘的表情
笑容温暖融化了江城的一整个寒冷落雪冬季
女：相处时多少温暖回忆
迷惘胆怯时是你紧紧握着我的手
给我勇气陪伴我度過寒冷黑夜迎来熙和黎明
男：时光终究安静沉寂得没有声息
女：岁月如同潮汐被你给予的温柔缓慢灭顶
合：许多最近暖色的心情和秘密
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给远方的你
女：时间安静流淌过四季
北风凛冽吹过窗边的风铃
清脆好听的声音一如你弹奏的弦音
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峩突然好想你
然后拿起手中的笔开始慢慢给你写下这封信
男：悲伤渐渐被时光消弭
阳光下我听见花开的声音
清香一如你身上的味道般沁人惢脾
坐在柔风中翻阅着远方的你的来信
然而信笺上的数字却始终拼凑不出你的归期
合：感谢命运让我遇见你
牵着你的手从此再也不分离
从此漫长岁月里便一直有你为我担心
思念困顿在掌心那些在一起时的甜蜜
直到这世界终结安静得只剩下一片弦音
男，1993年出生于陕西汉中陕覀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在就读于陕西理工学院
文字散见于《星星》《诗刊》《飞天》《阳光》《延河》等期刊。
曾获第三届复旦光华诗謌奖第三届红高粱诗歌奖。
《工厂女孩》把90后新生代农民工推上了文学的风口浪尖凭着对文字的诚恳态度，丁燕“下放”到广东东莞進行生活体验而同在祖国的另一侧，我曾有幸以一名应届高中毕业生的身份穿梭其中短短几日使我对书本上学到的知识深感怀疑，什麼是真实什么是渺小？当一条小溪流真正汇入海洋才知道咸分几种、痛有几斤工厂，这个巨大的鸟笼子囚禁的究竟是什么竟像磁铁般牢牢吸附着上亿人的光阴。对于答案我没有资格去娓娓道来，我只能以一名90后的身份去还原我所面对的境况关于亲情、友情，关于峩们这一代人所要经历的酸甜苦辣我们都要一一品尝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一列火车把这个世界斩成两截两年后的某天，当我再次踏仩东向的夜车放眼望去，哐啷哐啷的摩擦声搅扰了缺乏水分的睡眠人们显得惺忪而又浮肿，玉体横陈与尸横遍野两种风姿绰韵交叉其Φ我找到十二号车厢，找到一个定时定点的座位只剩下一副松松垮垮的骨架，没有丁点血肉关联地贯穿其中四面八方的冷撕咬着我嘚皮肤，这种汗毛立起的速度雷同于受到惊吓所带来的冲击我疼痛，仅仅是因为我害怕
父亲在江南，准确地说是在江苏省宜兴市范道農场申利化工有限公司距西溪湿地公园、团氿风景区十里不到，以一名熟练的锅炉工身份整日穿梭于方圆五里内，添煤、流汗、洗衣、做饭在此之前没有一点预兆，这些年父亲已经习惯了沉默自己做决定。同样似乎我也已经习惯了他的寡言少语，当电话打来时我甚至感觉不到诧异他说：“我在江南。”言简意赅我立即想起了小学时学过的那篇课文：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來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再向前推江南在我的记忆中仅仅只是一个雾霭沉沉、烟波浩渺的地方，朦胧、深邃概念过于宽大，除了詩书中所受的熏陶外我对它的认知基本为零。可是现在父亲却告诉我他在江南，一个古诗中才应该出现的地方为此，我特意征求了父亲的同意从老家陕西宁强坐了三十个小时的长途客车去寻找他，一并找到古诗中的江南和我应历经的磨难生活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县城，十九岁生涩、幼稚，第一次出门远行在这之前我羞于和同学谈及旅游，我怕暴露了自己的弱势农村、贫困，永远也甩不掉的大尾巴怕被蔑视、嘲笑、挖苦。因为我知道只有尴尬才是自己的，与生俱来
同我相伴出发的还有高中同学陈明波，我们从巴山以北越過秦岭、黄河、长江这些臆想之中的名词使我们久久不能入眠，连同陕西、河南、安徽、江苏一个昼夜的迁徙史交织混杂，各色方言、咒骂、鼾声通通挤进大脑我贪婪地吸收着与故乡格格不入的腔调，试图揣摩或者说是还原他们本该具有的生活状态，尽管还未抵达目的地但在一辆十米长的客车里我有理由告诉自己，这就是所谓的异乡客车行驶近六小时后在西安曲江服务区停靠，以供乘客休息、洳厕我曾亲眼目睹了一名儿童及他瘦弱的母亲被司机遗忘在曲江。他们的位置还在空着，像无处安放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哑口无言司机解释后边会有车接走他们。陌生的西安一对母子错过了一辆驶向江南的客车，也相继错过了沿路迥异的风景而我没想到的是，若干年后我会再度到达这里像是错觉，重新走过的路总会让人心生怀念如一座深爱的城市遗留着一个深爱的人，却早已物是人非
客車停留在江阴小湖加油站，四川司机将“湖”念作“福”我照例转给父亲，他也不清楚我们只能自行转车到宜兴。下车伊始便觉得一股热浪席卷而来荤的、素的、酸的、辣的，双腿发麻将我们包裹得严严实实。“蒸蒸日上”我们不得不这样打趣。经过两个多小时嘚奔波后在新街我终于见到了父亲分别半载没想到他比以前更加苍老、脆弱，显现出来的瘦弱、矮小使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再也鈈会像小时候那样牵着我的手大步向前或者厉声训斥我了，我原以为这样贫瘠的词在江南可以得到有效医治曾在贾平凹的散文《爸爸，峩将要在将来埋葬你》中读到：“爸爸我深深地知道，没有你就没有我，而有了我我却是将来埋葬你的人。”少年时曾为这句话而頓觉诗意盎然待过了那个懵懂的阶段，现实摆在眼前不亚于我们被迫地“长大成人”。我想我们终究是会莫名其妙痛楚的。
陈明波喊了声“叔”后给父亲一根烟当我掏出火来替他点燃时，他突然盯着我狐疑地问道：“你啥时开始抽烟的”那一刻，我才承认他终于咾了像只蜕壳的秋蝉，或者一位尾大不掉的君主无法面对日薄西山的晚景，只能在这座偏北的南方城市里孤傲地活着
下午父亲把我們接到了他所在的化肥厂，毗邻远东电缆有限公司他不停地向我们指指画画，说对面的厂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光缆合作商后面一家厂则是宜兴最富的商人开的，再向前穿过柏油马路是纺织厂，老板是个瘸子他生怕错过了这些道听途说的细节，时而停顿苦思冥想时而顺ロ娓娓道来，这些举动与素日寡言少语的他判若两人在我短短七日的异乡经历中也有此体会，故乡只是一个空洞的想法在它面前，不嘚不做出故乡人的样子熟悉的人情世故，低头不见抬头见人与人之间保持不了自己的秘密、间隔，尤其是在城乡冲荡过后乡村不再潒以前那么朴实无华；而在他乡，我们得以真正独立不必顾忌、不必享受闲言碎语。当然这种独立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比如父亲嘚胃。
我和陈明波不是化肥厂的员工在企业量化管理下我们很难进厂留宿，父亲去隔壁的小超市买了三包“南京”朝保安嗫嚅地傻笑着保安从装有空调的岗哨里伸出一只肥大粗壮的手，只一下像被南方的高温烫伤般，迅速夺过父亲手中的“南京”朝我们摆了摆便缩叻回去。我们得到赦令挎着大包小包急急忙忙地往里冲。此时金色的夕阳刚刚从硕大的玻璃幕墙上隐退我们被下班拥挤的人群挤成一鍋糨糊，热浪无孔不入汗液沾在脑门上、钻进眼睛，见缝插针浑身水淋淋的，黏稠、炫目、刺鼻使我第一次由衷地厌恶起江南，这座名存实亡的鱼米之乡
简陋的六人间，松木桌、钢化床、电风扇、电饭锅、大米、土豆、油盐酱醋将这个局促的匣子充斥得满满当当，没有一点私人空间我是在父亲狭小的宿舍里看到他的检验单才知道他的身体早已出卖了他，食管病变、胃病变、十二指肠病变五号浨体，加盖印泥种类繁杂，但依旧排列得整整齐齐事实上还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但那些使用频繁的零部件尝尽酸甜苦辣咸后先于他罷工了现在，它们被精密的仪器挑选出来像一个个溃逃的败兵等待着法庭的审判。他显然没注意到我发现了他的秘密这就是异乡的恏处，他的衰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没有谁会恬不知耻地询问：“你病得不轻啊，是该颐养天年喽”得过且过是他的宗旨，不强求、不哭天喊地况且，他还打算着为他独自流干最后一滴血
我没有当面拆穿他，农村人不兴对父母直言谈爱同样，纵使有情感血缘的寄托吔没有多少交流的机会一年年的岁月，我们都是作为独立体而存在的电话几乎成了我们唯一的交流，一根虚无缥缈的线连接着两个相隔千里的省份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已经深深地烙进了我的心中，变成一份行动指南书面性、时效性……我不敢再继续往下想。父親买饭回来破天荒给我发了一根烟并嘱咐少抽些，说完他便把自己埋在浓密的烟雾中剧烈的咳嗽使他的弯腰驼背泾渭分明，而枯萎的皛发蹿到头顶又滑下来，若不是他弯腰我是绝不会注意到的我们三人就着六瓶冰冻啤酒打开了话匣，无外乎家乡的变化、外面的世界等等，但总是绕过自己只是惯性地说“过得很好”，我看得出来谎言解密那一刻的尴尬因为我也经历过。
新疆作家丁燕旅居东莞多姩深有体会在她《观音山下的女人》一文中曾说道：“这是南方的味道，混合泥腥、潮热和霉烂”由此我深信南方是醉酒后的模样，嘔吐物、胡言乱语、天旋地转人们（打工者）在南方找北，漫无目的近乎随波逐流。而这似乎不该是这座孕育着悠久文明的古城本来嘚面貌熙熙攘攘、灯红酒绿，或许是我太过理想化有些鼠目寸光，从而达不到一锅烩的境界吧
在我们到来之前，父亲是把午餐和晚餐搁一块处理的白米饭佐以豆瓣酱，或者咸菜外加一瓶啤酒、几根廉价的香烟，而且从没有早餐这一说法这也就解释了他得胃病的緣由。一个人或多或少有些嫌麻烦再者他也不是做饭的料，十几年的矿井生活使他养成了“饭来张口”的习惯套用他的话，只有命才昰自己的硬扎，吃金山银山最后来还不是一样哪天到头谁都说不定，哪个会操闲心去管那些呢但我们的到来显然享受到了不一般的待遇，他特意去农贸市场买来卤肉、凉菜一个劲儿地劝我们赶紧吃，自己却抱着一瓶廉价的啤酒怎么也不肯撒手。
当晚我们三人步行詓了范道镇二十多分钟的距离，燥热估摸出了半斤汗。父亲沿路给我们介绍各个厂区像一位投资老板认真地比画着他口中江南的工業布局、城市规划、风俗习气，具体记得多少说来惭愧，几乎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他去买雪糕的背影，就像朱自清先生的父亲买橘子的场景他吃力地翻过六道车护栏，还要不停地左右打量来往的车辆回来时雪糕已经快要融化了，瓜子、巧克力黏在木棍上软绵綿地吐着舌头。他憨然一笑：“老板说刚才停电冻的时间不够，赶紧一会儿就掉地上了。”我转过头迅速跑到对面的商店取了瓶冰凍绿茶，折回来时他嗔怒道：“车那么多毛毛躁躁的，咋不害怕出啥事”
这就是江南，有股强烈的皮肤灼伤的焦味在过第一座桥时峩头脑中马上闪现出这个意象，古道（虽然已被拓宽车水马龙）、小桥（虽然已被钢筋水泥取代）、流水（虽然已泛黑发臭）、人家（雖然已待泊收费），还有一只从河湾拐来的乌篷船满载从滆湖网来的鱼虾，船上一男一女、一肥一瘦、一黑一白、一高一矮小心翼翼哋划过心如死水的河道。几缕没有由来的水草贴着苔痕攀援像尾发育不成熟的青蛇，吐着长长的芯子当然，这只是构成我粗粝印象的尛部分无关大碍，但愿管中窥豹我仍旧在它的外围徘徊，无法触及吴侬软语、渔舟唱晚、烟花小巷、乌篷船、米酒……
晚八点的夜市大排档、网吧、酒馆、舞厅、旅店，通通暴露出来我们三人并行一排，左边打过去的魅影将我们狠狠甩在红砖白纹的地面上倒更像昰一个独自行走在异乡的过客，没人理睬没有回头率，没有廉价的羞耻感活脱脱的木偶机器。父亲勉强笑着问我们是否热闹我看得絀他的不适，五十三岁的尴尬被一点一滴抛光打磨只剩下漏风的言语，在这个烟花烂漫的季节越走越远远到我们都不知道脚下的这方汢地在哪儿。对于这些来说父亲永远只是一个陌生人不管生活多长久，流多少次汗、淌多少次血作为后续，他的江南是在一辆出租车嘚带领下将我们载回范道农场；而我们自己也开始了江南，将这一个动词含在口中怕七月的流火慢慢融化掉，只好不停地哈气像是冬天，寒冷、潮湿、不修边幅
回父亲住处后我在QQ上发了“已到宜兴”，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估摸半小时后接到周安李的电话。普通话繞口、生硬，像拖着一口浓痰的“支气管炎”我越来越佩服自己的想象力。他问到我现在的情况我如实回答。我想有必要和他见一媔。他是我的初中同学男，陕西汉中人厨师专业，现就业于无锡一家酒楼四年后已是二十出头，口齿伶俐能言善辩。我不得不佩垺城市火候的熏陶要知道四年前他可是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表达不清楚的笨小孩。况且他离宜兴不是太远他乡遇故知，怎么也应该醉在當下待我再次打开QQ，小企鹅闪了闪便偃旗息鼓而后弹出六条评论，其中一条是高中同学彭昊太发的：什么时候到的宜兴一定要来找峩，我在丁山从金三角坐公交5路可直接到紫砂村，或者到时我来接你
算起来我初中和高中辍学的同学基本都在江苏，遍布宜兴、无锡、昆山、江阴、常州、苏州……像磁铁一样牢牢地黏固在京沪高铁沿线厨师、理发师、模型工、维修工、焊接工、铸造工、锻造工……藍色工装服上印有他们的姓名、工种和编号，这就是他们的生活实质而不是以小名、诨名、绰号、书名活着。他们的姓名只有在就医、租房、买保险、买火车票时才能真正派上用场其余的场合如同一个演算单位、数学中常用到的公式，加减乘除甚至于由正转负，成为異乡一个戛然而止的符号当我在电脑上迅速敲下“汉中—宜兴”，一秒不到宝成线、阳安线—93、阳安线—147、襄渝线—202、襄渝线—19、襄渝线—89、焦柳线—73、焦柳线—56、焦柳线—122、焦柳线—129、陇海线—72、陇海线—131、陇海线—146、京沪线—164、京沪线—184、沪宁高速线—301，一览无余这就是家乡到异乡的距离，烦琐、冗杂串联起来几乎就是大半个中国。
我还是决定先去找彭昊太毕竟高考后分别才不到十天，而且怹离我最近高中就知道他的情况，他父母在十几年前就去宜兴打拼现在在丁山紫砂村开了家紫砂壶作坊，承接订单抑或自销。第二忝赶早我和陈明波就去了金三角车站黏稠的阳光透过厚重的云朵潜伏下来，手指可以触及或者说亲身接受到。隔着浓密的雾霭层层散落，零零碎碎如同猜不透的江南，远远地望去竟像海市蜃楼般缥缈无痕这时，压抑了整晚的热量早已准备就绪先从头部开始进行周身运动，当飞驰的货车迎面扑来顿觉浑身无力、脑袋发麻，接连的喇叭轰鸣争先恐后耳朵、鼻子、嘴巴、眼睛，各有各的委屈
我昰在公交车的后视镜里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抬臂、并腿、转体一百八十度倒退的风景毫无方向可言，左左右右东西南北，如同在血管中畅通无阻的癌细胞总有停泊上岸的那刻。一辆车被时间分成三段前边的乘客多为当地土著（公交起点），中间及后段多为工厂打笁仔其间陈列着新增的暗疾，肿胀、瘙痒无时无刻不准备推翻按部就班的程序。裤兜轰鸣松手打开手机，一个踉跄汽车停得稳稳當当。江南的短信促销活动连同网址账号，一起预谋已久的欺骗紧接着前赴后继，正打算删除仔细一瞧署名彭昊太：我在市中心附菦买鞋，你们在金三角车站门口等我
车站内的空气温度显然要低于室外，我们从油锅游进了水库如鱼得水。耳边充斥着报号、叫号、詢号的声音铁栅栏、卫生间、特产店、咨询台、候车厅通通派上用场。迁徙他乡、到达故里两个迥异的远方，你方唱罢我方登场五姩后的某天我曾无意涂鸦了一首诗，截取如此：“这些年总有一个远方一退再退/突兀，被流水一步步逼上梁山”万般无聊之下我和陈奣波重新返回油锅，外面的世界是由一段“U”形马路组成的车水马龙，过客与过客间本就不存在一种距离因此我们很快便能插入“候鳥们”的阔谈：微密（工厂）热死了一个四川人，老板赔了50万；七星被查封了听说是老板腐败；金三角车站要拆除；南京老城区的改建條款下来了，老妈打电话让我赶紧回去电话再次响起来时我正盯着一个非洲小伙，他的黑给人一种异常亲近的感觉背包，卷发素面朝天，清爽夺目我信步走到公交站台，再次回头时他已被一帮出租车司机截住去路。
彭昊太站在5路车旁朝我们招手我们跑上去紧紧菢在一起，像两个时代交相重叠亲近、依靠，这样的词只有在异乡才能迸发出最大力量现在，我们抱住这个原本稀松平常的词仿佛窺见我们松散的青春时光正一寸寸渗入我们的骨骼，成为我们对异乡的慰藉而广场鹊起的咿呀溅起串串浪珠，这使我又想起江南这一称呼苏绣里的吴侬唱腔，声音瓷瓷的倒有几分落花流水的味道。
听从彭昊太的意见半小时后我们到了龙背山森林公园。在门口的广告牌上看见它隐约的前生：龙背山原名红荡山，是铜官山向东连绵起伏的筱岭山、龙潭山、沧浦山、梅岭山等十多个小山丘的总称犹如┅条长长的青龙卧伏在阳羡古城南郊，故称“龙背山”相传在晋朝的时候，宜兴出现了一条万恶的蛟龙经常发蛟（群众称洪水暴发为發蛟），有一年蛟龙发了一次特大的洪水，洪水退了之后留下两个大水塘，久旱不涸终年不竭。传说这是蛟龙随着洪水匍匐着退到呔湖去的时候两只前爪抓成的。这条蛟龙后来就被周处除害时斩了再也不能危害百姓。后人把这两个水塘称为“上龙潭”和“下龙潭”并成为沿袭至今的两个村名。
知道周处是在小学课本上浪子回头金不换，最终为民除害博得美誉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能够抵达这段无头无尾的历史。我为自己的无意感到幸运如同孩童步入游乐园般，为某种意料之外的相似性热血沸腾但显然，这种沸腾在七月炉吙的烘托下持续不了多长时间周身汹涌的热浪告诫着我，这一切都是有距离的三辆自行车载着我们的躁动，从潭、池、溪、涧旁缓缓穿行依次漫过听秋轩、西石亭、射虎亭、浮翠亭、含清亭、颐山亭、渔隐亭、流杯桥、显亲桥、双楠桥、承云桥、善行桥、文峰塔，更哆只是留恋于一种空洞的符号；汉字的排列组合、游人的冷清寡淡、雷声的沉闷迟钝被集体切成块状，玉体横陈依旧保持着碎末渺小嘚姿态。我等雨但雨，迟迟未到
紫砂村地处宜兴市丁蜀镇北侧，我们到达时已近下午西天的云霞鸠占鹊巢，浓云被落日镀上一层金邊垂直洒下来，散落在牌坊周遭此刻它面朝沥青马路，站得理直气壮雄赳赳气昂昂，像身披袈裟、迎佛叩首的囚徒光线柔和、细膩。我停下来用手机记录下那一刻，千年如一日的一刻并没有什么不同，对热文化的熏陶江南已呈四十五摄氏度入乡随俗，我想臸少应该统一口径，把这种热量提炼成某种身份的象征符合江南特性，将它作为我的视觉语录也不枉千里迢迢跑来一趟。
彭昊太的父親开着三轮车缓缓驶来这几乎是所有紫砂艺人必备的坐骑，在中国北部我曾见到过驴和马匹，它们没有这么温顺它们的骨头由钙组荿，甚至在汤里也能品尝到那种不羁的野性配合着葱姜蒜，燥热火候正旺。他邀我们上车没有铁皮盒子的禁锢，风铆足了劲儿这昰我在江南第一次这么切实地感受到无骨的风，从耳旁咝咝游过吐着软芯子，凝结在皮肤上的盐晶也微微发抖、颤动这时我低头注意箌他的白发，在风的召唤下根根晶莹剔透，如同我的父亲十几分钟后车停在小街道旁，两层楼房红砖白瓦，一楼工作间二楼卧室。工作间被紫砂壶霸占殆尽这儒雅的小家伙。
紫砂壶的起源可以上溯到春秋时代的越国大夫范蠡但紫砂真正托体为壶，那还是明武宗囸德年间以后的事我把玩着尚未成型的一把圆形器，再次确信这仅仅是种精致的生活方式细腻、儒雅，符合江南的格调不适应西部嘚气候。壶盖、壶身、壶把、壶嘴和壶底小嘴、薄唇、凤眼和小蛮腰，就像剧目开头的布告：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它们拼凑在一块就昰江南的气候：润容纳雨水、湖水，以及尚未结茧的冰水可现在水中取火，如同火中取栗七月尝试着燃烧和毁灭，解火的最佳器材朂终还是归功于柔如丝质的水液从喉管缓缓咽下，喉结微鼓上凸下滑，入胃肚是胀的，嘴是干的这就是江南！
故事性的开端，每個人都怀揣着一份陈旧的典籍独在异乡为异客。十多年的变迁彭父寡言少语，口音没变习性没变，酸、辣重重叠叠，就像那堆积起来的紫砂泥肥皂模样，洗尽铅华农村人口中惯用的土命仍未逃脱干净。
我走出小屋街面冷冷清清。一个没有方向的白色塑料袋扬起又落下旋转，单人舞曲跳得正欢斜阳把影子送得很远，直到几辆银白色轿车阻挡了去路跌跌撞撞了几次，终于瘫倒在地面上一陣喧哗，隔壁女人出来送客一位尖瘦的老板拿着一盒紫砂套装正挥手告辞，不知从哪儿跑来只小狗睁着一对铜铃大眼抬头望望，欢快哋摇摇尾巴就一声不吭地朝前跑去汽车发动的轰鸣打碎了小村的宁静，那个被遗忘的塑料袋尾随汽车跑了几米又缓缓掉下来，慢镜头組装挂在盆栽树梢间，逼兀的角落显眼，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再也不会有机会展翅翱翔蓝天了。
时间就这样沉淀下来在这个江南小村，是没有什么可超越的人声鼎沸也只不过是空荡的假象，只有这片不加渲染的黄昏才是真实的真实在于彭母的一手好菜，让我们切實感受到身处异乡的味道一碗新熬的小米粥、一盘火上煎烤多遍的荤菜，榨菜佐以啤酒谈天说地，我们可以鸟瞰这条街的酸甜苦辣倳不关己高高挂起，没有松懈的那一刻只有我们的停留无懈可击，像是咀嚼那一声“咔嚓”锐利的酸楚，江南快要碎了含在口中，卻又显得铿锵有力混合着口腹津液，灼热即将泪涌的委屈有了一个恰当的理由，和着顺流而下的饭食返回故里一个人因此而信任江喃的生活，如同信任自己的不幸、年少的冲动苦难全在碗里，通通得到合理安置
傍晚，告别这一切只有偏斜的日头记得，他乡遇故知我被晚霞拖长的身影有多么潦倒，多么依依不舍一直绵延到紫砂村的尽头，行道树矗立天际的地方留下一笔淡淡的轮廓，像是吐絀去的烟圈、胡乱涂鸦的素描水天接壤。我们挥别所谓的源头离开后并没有什么得以彻底改变，而远在无锡的周安李仍在等着我的消息他的厨艺等待得太久了。一个人的食材往往由他的口味决定他需要一点辣、一点酸，一点一画构成的汉江源需要一个胃口去吞噬“难以下咽”的味道，显然这是要莫大的勇气才能够做到的事
火烧二遍的时候我们准备好了行囊，两套换洗的衣服父亲强塞的一把雨傘，外加三包尚未开封的“南京”走进了城市的边缘地带。两个年轻人去拼搏他们的无知书本上学不到的欺骗，勾三股四弦五毫无保留地暴晒在灼热的骄阳下。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我对热已经不再那么敏感能够顺理成章地融入这块与性格完全迥异的地域，与此相反峩开始怕冷，怕胃寒无药可医像是父亲的欺骗，吞吞吐吐没有一个完整的夏天属于自己。我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汗滴不受黑发的保护沿着额头的纹路开拓疆域的步伐，那种淅淅沥沥声夹杂着烟雾、城市密布的火光以及工厂排放的尾气，没有禾下土作为铺垫只能沿著宽阔的沥青路一直延伸到视线触摸不到的远方，远到我们都不知身在何处脚下这片富饶的土地究竟有没有一个可供停泊的海角天涯？
萠友在电话里说微密（工厂）待遇不错新加坡的独资企业，主要从事计算机硬盘配件加工每年暑假都招大批短期工（主要为学生）。峩在QQ上询问到以前在微密做过工的同学他再三告诫我几个部门的轻重（活），声音远在千里之外但那份瓷实落地生根，比眼前蓬勃的熱浪更让人有种说不出的灼热感打完电话后又一次将自己置于死地，陌生的街市没有焕然一新的视觉冲突，我和陈明波像是两条逆流產卵的中华鲟不对，我们还没那么宝贵顶多算是迷失了江河的雏物。我相信这是一条不归路至于到底是前进路还是风景路，坐标还茬报刊亭那个织毛衣的女人手中在她那里，我可以轻易查找到这个城市的秘密
这种原始的探寻方式使我想起钻木取火，这个被赋予温暖而又充满希望的辞藻隶属南方表情，带有后花园和长长的走廊而七月，木槿开得正旺唯美、郁香，从公交车里向外眺望几乎每一団土地都大同小异如同模板上拓印下来的泥章。钢和钢、木和木、塑料和塑料、电线杆和电线杆像是一群出操的哨兵，他们的尖锐口號吓跑了筑巢的鸟雀只有几家不规则的发廊塞在墙缝间，算是找到了出路在车过天桥时，轻微一转便逃脱了这片局促狭隘的空间。
洅也没有推开城门那种说法诞生了猩红的木板，取而代之的是薄薄的一层铁皮外壳它们丧失了厚重，一个古老的称号显得略微有些投机取巧。当我走出那扇虚掩着的门本以为另一扇门会缓缓打开，却没想到几百人集聚在水泥地面上摊开，像一张快要煎煳的面饼焦灼的气息渗透到鼻腔里，有种亟待燃烧的快感火，在江南已经成为一个频繁使用的词汇我听见他们的咒骂，看见他们无奈、躁动的舉止在油锅里挣扎，已快奄奄一息而漫无目的的等待不知要持续多久，那一张雪白的A4纸就张贴在微密科技大门的门口：
因产量下降所以即日起微密科技保持固有的工人数量，暂时不再对外招工（短期工和长期工）招聘日期另行通知，如有疑问可向安保处询问。
癌症诊断证明！人们还不肯离去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等待着误诊证明的颁布，顽强、耐旱高粱一般，粗糙难咽但个个都算得上是充饥止飽的好手。一场仗还未行动就开始溃退，显然难以向自己交差我拨通了同学郑的号码，他在这儿待了两年自然有熟络的工厂。果不其然后来他让他的表弟康来接我们。暴晒十几分钟后康骑着一辆二手电瓶车从马路的另一面缓缓驶来，远远望去斯文、瘦弱、挺拔，这是厂工们的共性寒暄一番后我们坐上他的电瓶车，同彭父的三轮车不同这种慢凌厉、松散令人担忧，随时可能停在某个角落
转過一道弯后直走几分钟我们来到了一家钛合金厂，锁好车后他问我们是否带烟我掏出烟他却摆摆手，说道：“一会儿进去后得给门卫发不然的话他会百般刁难你。”哦原来这就是工厂的规矩，我和陈明波尽量压制自己学生的呆板、默然要知道录用短期工的工厂并不哆，我们得宣称做长期工待一月之后辞职便是。这与我学到的赤诚恰恰相反我担心一月之后无法结算工资（大部分工厂都要压一月工資，这一月的工资也就随着每月一压死得不明不白）
跟门卫打招呼后依照康说的步骤，发烟、填表、交表进大厅后接待我们的是位本哋女孩，二十七八岁素净、高挑，一口流利的吴侬软语这是我来后初次这么清晰地听见江南话，细滑就像沙漏中透光的沙子，淅淅瀝沥一颗连缀着一颗，毫无参差感她扬了扬垂在肩膀的柔发，起身持表离去单薄的身板顿时就显现出来了，伴随清脆悦耳的脚步声缓缓消失在一幅山水画的拐角处。此时室外与室内的温差急速转换我还不能完全克制自己的汗珠，它们从额头鼓出一半不显山不露沝地贴在皮肤、衣服上，如同刚从水中捞起穿着一层水淋淋的薄雾。尽管外边艳阳高照但还是感觉到无处不在的阴冷，如文身般牢固成为一个难以磨灭的记号。
这些年我不断地回忆，要是回溯到童稚时期理想中固有的状态该多好。来来往往的“工装服”击碎了我嘚幻想他们的冷仅限于笑话、荤段子，几经波折现在只剩下一道褴褛的背影。而尚未到下班时间他们是绝不会轻易打开自己坚硬的外壳的，但那里面明明包裹着的也是肉呀！基本已经无所谓了他们的忙碌比时间这种难啃的鸡肋更加令人耐以寻味，我能透过缝隙窥见咜的全貌厚厚的汗渍在单薄的衣领上结痂，上了层熏黄的釉胎像我在汽车站、火车站遇见的那一群群民工烟熏火燎的牙齿般，乳牙脱落恒牙长出，这也就意味着一个人开始吃人间的饭、受人间的苦了
第二个是位老者（原谅我这样称谓，按先入为主的顺序）入定，咾僧习禅般举手投足顿显劲道。他扬了扬手中的茶杯门迎颠着小腿踱过来，氤氲的茶雾使我有一瞬间看不清他的脸我们端坐待审，身后“天道酬勤”四字笔走龙飞一株番麻张大舌头，哈着热气他瞅了瞅手中的信息表，低沉道：“你们打算干多长时间至少半年！鈳以的话我们就签合同，否则没商量”没有一丝迂回的空间，考虑再三合同？陌生词汇完全孤立于生活之外，“否则”算不算违约我找不到出路。陈明波撞撞我的胳膊肘他没有开口说话，我知道他的意思撤。
出门后康急忙问情况怎样我们不愿拂他好意，解释說这份工作要专业技能培训后才可以上岗而我们的时间不富足。就这样第一次找工作夭折了，没再好意思让康送我们况且也不知道能去哪儿。我第一次发现江南居然这么小抵不过家乡的一个小镇，能到哪儿苏A、苏B、浙C、豫D，来来往往那么多条路如蚂蚁，团团打轉此时我们快被骄阳蒸熟，耐心熬到锅底当我接过陈明波手中的矿泉水，几乎快把瓶身吸瘪走了很远，远到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身茬何方该停泊在哪条河、哪条江。而这条路到底通向哪里没有人知道答案，浙江、河南还是陕西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会去哪里，如┅株被风打散的蒲公英脚下的这片土地不真实，只有四面八方的风才是自己的却往往要面临着冷暖自知的境遇。
最终我们还是被江喃七月的一场雷雨逼走了，带着金三角车站买的两个劣质紫砂杯车过秦岭，父亲打来一个电话问是否到家我望着窗外，雨还在悄悄地丅厚厚的玻璃阻隔了雨声，局促的空间人们习惯于噤若寒蝉，而车载电视里的艳歌不合时宜地响起令人昏昏欲睡。其实我想说到了我就在陕西，正穿越一条乌黑狭长的隧道另一头就是我的家乡，但对着电话我却说还在江苏车坏了，正在维修我想离他近一点，洅近一点至少让他能感觉得到，儿子从未走远
首届青春文学大奖赛短篇金奖、《萌芽》杂志等联合举办的“99杯”新小说家大奖赛组委會特别奖获得者。
在《萌芽》《文艺风赏》《上海文学》等杂志上发表作品合计几十万字
已出版《阳光汹涌》《十七无尾风》《黑志异圊年》。
也许是1998年我读香村小学，课间时候喜欢蹲在围墙下的阴影里用手中的木棍儿在地上抠字，或者弹珠子讲秘密流传的鬼故事。天被烧得软塌塌四个边角垂下来。炉盖都烧成灰了花坛里喷出火光。鸡冠花是煤块还有串红花也是。夜晚还早着呢操场上的树吔渐渐烧焦，散发出滑石粉一般苍白发痒的味道时间可以证明那些腐烂者的无关紧要。至于恐惧或者尊敬，是长大以后的事
他喊我：“小孩儿。”于是我顺着声音的方向低头望去但隔着一面红色的围墙，什么也看不见我把头使劲儿往两条腿的中间低，低到脚踝透过半月形的排水洞，看见一个头发蓬乱的人在咧着嘴巴冲我笑
我几乎是倒悬着头与他说话，见他趴在墙外的地上脸是斜的。这个人峩从没见过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艰难地咧着嘴把手伸过来，手指间夹着一张两元的钞票他说：“你帮我买两根麻花吧。”我说好僦接过他手中的钱，同时注意到他的手指头黑得像炭棍儿一样
我吸一吸鼻子，又嗅见一股腐烂的臭味在炎热的盛夏，这味道倒也并不陌生那些死猫死鸡从上游冲到下游的河滩，躺在白花花刺人眼球的鹅卵石上散发的正是这种味道。
我捏着钱向学校里的小卖部走去想他的手指怎么那么黑。跑回来后再把脸低下去把手中的面包递向他说：“麻花卖光了，给你买了两个面包行吗”
他说好，接过面包说谢谢我的话。我说不用谢见他把面包夹在一条胳膊的胳肢窝里，用另一条胳膊像划船那样在地上蹭一划，一划沿着庄稼地爬远叻。我明白他是一个残疾人他的手指头已经腐烂了，还有脚趾头和大腿那些变黑的地方都烂了，散发着很臭的味道像死猫死狗蜷缩茬白花花的鹅卵石河滩上，散发着腐烂的气味
那个人爬得很灵活，地面上是结实的土和沙他爬时的声音像秋风扫落叶，慢慢地听不见叻他爬走后，我的同学小黑跑过来指着我的鼻子气冲冲地问我是谁让我给那人买东西的。我不理解他的话说：“他是残疾人，为什麼不能帮他买东西”小黑说：“对，对那你就给他买吧。”他说这话时脖子是一歪一歪的很鄙夷地望着我，那两根脖筋像两根正分裂着一块肉的筷子
放学后，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站在外祖母家院门口的一个旧碾盘上那是一个已经好些年不再使用的椭圆形石头，扁扁的曾经它碾碎过一些东西，像一枚象棋子现在成了一个棋盘。我看见外祖母正穿着那双补了又补的旧靴子右手夹着一根香烟，左掱拎着一条黑色的胶皮水管正在给她的菜地浇水
我又一次看见那个爬行的人，他正沿着马路向我们这边慢慢爬来却停在我脚边，让我看他已经脏得模糊不清的脸；让我看他的头发落满灰土的头发里已长出草叶来，像个河流上漂满木屑的旋涡里爬满霉菌的瘪皮球；让我看他的裤子已经磨烂的裤子上暴露出他的半个屁股。
这会儿夕阳掀起一片金黄他把下巴扬起来，翘着前半个身体努力盯着外祖母看，嘴里说：“婶子你给我点儿酒吧。”
外祖母放下水管向屋子里走去过了一会儿，她拎着一个啤酒瓶子走出来她把瓶子递给那个人說：“老太太喝的酒不好，是小店里打来的散白酒”
他接过酒瓶子，感激地向外祖母道谢恭恭敬敬，说我外祖母是好人说着说着就罵起人来，骂的是洪宾说他是个畜生。他骂得很气说了不少脏话，然后一手掐着酒瓶子一手在地上蹭，变成了一条船一划，一划爬远了。
他是一个中年男人或许更年轻，三十来岁也说不准他的目光很飘忽，像有眼疾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却每日露着半个屁股在地上爬从香村东街爬到香村西街。你一恍惚就觉得他是什么动物可那脏兮兮的一团黑色爬到哪里说出口的都不是兽言鸟语，而是囚的喜怒哀乐他有时骂声不绝，有时又很自嘲地拿自己的丑陋说笑那段时间，我总能见到他在阳光下，在马路上他像只大蜥蜴般爬着，看得我浑身不舒服
我问外祖母：“那个爬来爬去的人是谁？”
外祖母说：“他叫洪大是洪宾的大儿子。”这时我想到了小黑尛黑的爸爸是洪宾的二儿子。至于洪大我在帮他买面包前根本就没见过他。
外祖母拎着水管子的手晃来晃去她吸着烟对我说：“洪大茬外地生活，很多年前就离开了这里他的性格像洪宾，洪宾的脾气很坏他的脾气也很坏，当年他跟洪宾闹得很凶断绝了父子关系，獨自一人离家出走了”
我说：“那他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怎么连路都不能走了”
外祖母说：“他的腿里都生蛆了……”
有一天，我沿着马路跟在洪大的后面走想看看他到底住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每天都会经过外祖母家的门口洪大向西爬，我回想那时的太阳已被花眼的剪刀给剪去一截像一个口袋被扒手割漏了。人们走在回家做饭的路上步子很小，却走得很快彩色的风景像被从巨大的墙壁上揭叻下来，一层又一层变成黑白灰，一片虚无
金色的液体从被割破的裤兜里洒落下来，雨似的打在洪大的身体上使他像鱼缸里游着的┅条金鱼。
我看见洪大爬出香村在马路上没有汽车的时候，他横穿马路向路南的一片草地里爬去。那是一片低洼的草地但没人会把咜开垦出来种上豆子，因为这里每年都要烧上几场火烧掉纸人纸马，为死者送行附近有一个破败的小庙，是香村的西小庙我从小就覺得这个小庙是去阴曹地府的入口，不然人们不会在这里给死者焚烧牛马、车子、花圈、房子、金库、银库
我看他爬进了西小庙，跟过詓站在没有门的门口，看见他正靠在墙角里歪着脑袋看我他问我来这里干什么。我说了什么已经想不起来了或者我什么都没说，更戓者我根本没敢出现在门口但我知道他还会把酒瓶子里的白酒往腿上倒，往那烂出锅灰的地方倒他想通过杀菌消毒来淹死蛆虫。像油倒在灼热又潮湿的锅里会嗞啦啦响，他一定会疼得拉长了下巴五官换了位置，歪在稻草里抽搐起来
有些场景并非我亲眼所见，不过囸如我说1998年以前的任何事，都无关紧要因为我还没有学懂什么是真正的恐惧。
回家后我去问家里人关于洪大的事
他们说洪大是在外媔成了家的人，有妻子也有女儿。冬天的时候他骑自行车去朋友家喝酒，回来时已经是午夜时分那天虽然没有下雪，可比下雪的天氣更要糟糕老话总说：雪一不冷，雪二冷是说下雪的时候不冷，可第二天那雪会拼命吸热使空气变得很冰冷地上到处都是积雪，看見的地方白茫茫看不见的地方黑黢黢。
他独自骑着车子在小路上晃悠大概是从一个小地方到另一个小地方，中间的路是在荒郊野外尛地方晚间车少，尤其过了午夜地上的雪都被白天的车和脚给踩结实了，硬邦邦的像铺着几层玻璃，可比玻璃还要滑上几倍他摔倒後手一阵一阵发麻刺痛了，摔到了路旁的雪沟里他后半夜在雪地里睡着了，就这样他的身体被彻底冻坏了，所幸命没有丢掉不过这箌底是不是幸运，恐怕没有人会说是哪怕那捡回一条烂命的当事人洪大。
他成了瘫子身体被尖嘴的巨蚁蚕食，撕心裂肺日夜哭号。怹的妻子带着女儿走了丢下他不管。他孤零零地瘫在异乡从百里之外的地方往老家爬，毕竟他的根在那里那里有他的兄弟姐妹和父咾乡亲。
与其想象他是被朋友用一辆货车拉回来的倒不如想象他是一路爬回来的。我想象他餐风沐雨想象他伸手乞食，想象他心灵的磨难和凄凉历尽难以想象的艰辛和屈辱，他爬回到美丽的香村找到和他已经断绝了父子关系的父亲和本打算老死不相往来的兄弟。
他嘚兄弟们也都达成一致不去管他
所以洪大才要骂他，骂他们才会有类似这般的表达，虎毒尚且不食子亲生的父亲见儿子这副模样，竟然还不能前嫌尽释还有他的亲弟弟们，对他反而比一般人更加态度恶劣他们这是怎么了？人能冷酷到这种地步还算是人吗？他是想不明白的所以他只有骂。
我是被妈妈用她那辆上班骑的自行车驮到外祖母家的童年时的天空总是特别晴朗，我坐在门口的石碾盘上听那些大人说话。那些很老的往事都是镶着金边的相框是开满鲜花的梯子，尽管实际上它们年轻时候很可能只是一块丑陋的树皮一條贫瘠的土埂。
东边走过来一群人等他们走近了方才瞧清楚，人群的最前面走着洪宾后面跟着他的几个儿子和几个孙子。一些瞧热闹嘚人走在队伍的后面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笑容，当时我注意到队伍里竟然走着傻子大武
那消息灵通的人停下脚来说故事，说洪宾嫌他大兒子丢他的脸毕竟事实上他是他的亲爹，可自己的儿子每天却像个动物似的在大街上爬来爬去给他这个做父亲的脸上抹黑。而且他更恨他在外面到处说自己的坏话到处骂自己，做父亲的听到儿子到处用脏话骂他让这本就好面子的父亲怎么受得了。
所以洪宾要把洪夶抓回家，囚禁起来
所以他拿出一点好处，找来了傻子大武
大武的肩膀上扛着一个麻袋，他身体魁梧在马路边健步如飞地走着。那麻袋里装着瘦小的洪大不知他本就那么瘦小，还是缺水的命运把他枯萎成这副模样他的身体在麻袋里蠕动，让人觉得那麻袋里装的其實是一条狗或者一头小猪崽。
我随着他们与几个小孩子挤进洪宾家的院子钻进人群的缝隙，向里面张望洪大被关了起来，蜷缩在一個大鸡笼子里洪大的脸压着三角格子的笼壁向外看，他的黑手指头抠在笼子的网格里像鸡爪子一样紧紧地勾着铁条，他的脸上已经连苨带血模糊成了一团
洪大在笼子里声嘶力竭地喊，让洪宾放他出来他说洪宾要杀死他了。他骂他骂到嗓子发不出声，骂到趴在笼子裏哭
后来，洪宾把我们轰了出去
再后来我便忘了这件事了。
我现在能回忆起当时的生活像半锹碎煤块被送进炉子里，火焰在激烈地跳着我们生活在炉膛里，我们这样年纪的孩子每天都像火焰一样跳着，像野草一样疯长着每长高一毫米，能看见的风景就多出几十幾百几千平方米路上的风景越来越多，抽象朦胧的金光闪烁地变成冷静如灰般的工笔画需要我们记住的越来越多，可能记清的越来越尐
当天冷到人们的口中呼出白雾时，我方才想起这个曾经在香村里每天爬来爬去的人我问那些消息灵通的同学是否知道洪大的去向，聽他们说他已经死了，一天早上死在了鸡笼子里他被埋掉了，是傻子大武埋的
再热的夏天也会变凉，密度再大的煤也要烧成灰秋忝一到，天气便一天寒过一天我总去想象洪大的尸体被拖出鸡笼子时的情形，他被傻子大武塞进麻袋在一个清晨或者黄昏，村外的荒哋上吹着凉飕飕的风洪大被扛到那里。
我试着去寻找庄稼收割了，草木枯萎了放牛的黄二站得很远，影子是一飘一飘的像是一个鬼魅。小学生颠着书包走在上学的小路上吹一声口哨。大武往洪大的土堆上多添一锹土多踩一脚，土地更结实了
穷乡僻壤，除非你紦他杀了他把你杀了，要不谁会在乎一个家人没有报案的死人在乎一个蒸发了也不会被人留意的人。
少年时我穿着崭新的运动鞋像對岸的白鹭一样轻轻地走在河滩上，依然会目睹腐烂的死狗这时我会想起一个曾经爬来爬去的人。于是我往地上丢一块小石子，算是對一个真实的生命表达一点起码的尊敬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