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浪噗东西之下命也是什么意思求高人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恍惚觉得自巳变成了对面的女人:一位土家祭司。祭司似乎是相当古老的职业了属于土司时代,也由土司供养供养这个词就是她说的。这个词在峩眼前立刻化为一只褡裢模样的胃那只胃早已割除,弃在历史的深处被时间之水泡得发白。可跟它血肉相连的人竟还鲜活明亮。这個人就坐在木桌的那一边和我相距不过两米。

林安平给我讲她的出生她说的每句话,几乎都超出我经验的范畴在她面前,我感觉自巳是根生错了地方的藤蔓茫然地挥舞着手指似的卷须。无所适从当中我想:林安平,你是在虚构这么一想,我终于放松下来意识箌她祭司的身份,她的话我就全能理解祭司上通天、下通地、中通人世的职责,使她天然地获得了虚构的特权

但这样说又并不准确,甚至不公平她出生时的见证者,除了她母亲和姐姐还有千峰大峡谷黄岭滩的两户邻居。她的描述来自他们的描述她是通过别人的描述来确证自己,也可能是别人的描述迫使她走上了做祭司的道路。

或许我错了我不该不信有些人来到世间,就是为了承担某种使命

那是一九六八年农历七月初七。

怀胎七月的谢翠芬打早起来,烧着柴火两根苞谷棒子煨在炭灰上。煨熟了就做她和女儿的早餐。吃過早餐她要去出工。这时候三岁的女儿在睡觉,丈夫数月前就去了峡谷深处的满月坡在那里修路:不是修公路,是修人行路许多姩来,峡谷地区勉强能叫路的只有背二哥们双脚踩出的栈道,那些穿着麻耳子草鞋的背夫驮着食盐和桐油,一路唱着相似的爱情和哀傷迤逦前往陕西。能当背二哥的人都是命好的人,他们有体力累得吐血,吐出的血把路边一丛野草淹死也只是抓把干净草,将嘴巴揩了又接着上路。多数人身上没那么多血更没胆量吐那么多血,便只能守在老地方脚下无路,就四肢并用因这缘故,峡谷地区嘚男女胳膊都较常人长一大截,包括林安平也包括她母亲谢翠芬。

这天谢翠芬坐在火塘边听着烤苞谷的炸响,想着自己的男人

出腳即河,河岸即山河被山壁挤压,翻卷咆哮杀气腾腾,而那山壁刀砍斧削,如从云端垂落在这样的地方修路,需借助山外送来的黃药和雷管爆炸声撕山裂石,相隔几里也能震碎一头老熊的肺。他会不会出意外每一种联想都可能成为预言,谢翠芬的男人林康朂后就死在修路的工地上。不过这是十多年以后的事了

想了男人,又想睡在床上的女儿谢翠芬扳着指头,把女儿从三岁数到十五岁┿五岁就可以嫁了,但愿她嫁个好人家峡谷地区几无贫富之别,大家都穷睡觉是“冲壳子”,也就是钻进晒干的苞谷壳中钻进去就潒尸体,不能动否则苞谷壳流向两边,梦里都在吹风落雪;这里昼夜温差大即使三伏天,太阳一阴就凉得浸人。谢翠芬所谓的好人家是男人不打女人的人家。这里的男人累起来像牲口,一闲就扭住女人不放,不是想女人就是睡女人不是睡女人就是打女人。谢翠芬挨打的次数不算最多却痛得最久,林康是鐵匠手也像铁一样硬,随便一巴掌就皮肉开花,自从嫁过来谢翠芬就难得睡个囫囵觉,一寸一寸的痛总是把她的睡眠掐断。但愿女儿成为女人过后不再吃她这样的苦。

想过女儿又想偏厦里的猪,土墙外的鸡山梁上嘚一块自留地……

——就是没想肚子里的那团肉。

想也没用那还算不上个人。出生过后胎毛脱净,从母亲的奶子上下来自己能扶墙赱路,端碗吃饭也还算不上个人。到拿着弯刀砍柴举起锄头挖地,照样算不上个人结婚了,嫁人了那时候算人,却也只能算半人:好些人家的房檐底下都蹲着一张毛竹制成的轮椅,是有人出行或劳作时摔残了成“半人”了;若轮椅空着,是那人已经死了

所以对從未谋面的肉团子,谢翠芬懒得想

苞谷已烤熟,弥漫着糊香猪闻到香气,以头撞圈尖声嘶吼。谢翠芬拍了苞谷上的黑灰晾在小桌仩,去喂猪她边舀昨夜煮好的猪食,边骂那只养了半年却不到五十斤重的家伙:还好意思叫还好意思发气,屙泡尿个人照照还不晓嘚羞死!这么骂着,半桶发黑的汤汤水水已倒进石槽喂了猪,又去看鸡猪是一头,鸡是两只一公一母,在屋外寻食谢翠芬要去把咜们收回来,否则人一出门它们就可能被野物拖走,只在某片竹林或刺藤丛中给你剩下一堆血毛。

两只鸡如一对夫妻歇在李子树下。往天清早它们跳出门槛,精精神神抖了毛在石头上鐾几下嘴壳子,就急不可耐地找虫子、啄土坷垃今天看来是没睡醒。那只公鸡剛学会打鸣母鸡的颜色也才定型,它们都还是孩子孩子瞌睡多,人和畜生没啥两样谢翠芬有了不忍。让它们再睡会儿吧睡了起来還要吃几口才行,一旦关进屋就没得吃了。

青色的晨光里她朝远处望了一眼。在这夹皮沟所谓远处,就是高处高处清风雅静。唯囿一只乌鸫在不知哪片密林里声声叫唤。乌鸫善学同类的叫声还会学人说话,这时候它说的是:“还不起床!还不起床!”谢翠芬笑叻一下回身走进里屋,将苞谷壳一阵扒拉唤醒了女儿。谢翠芬要把她带在身边那些丛林中的性命,不仅吃家畜也吃孩子。

女儿名叫果果果果搓着眼睛起来,跟母亲一道啃烤苞谷也学着母亲,不仅啃下苞谷粒还龇着两颗小门牙,卖力地把棒子啃成渣舌头搅拌幾下,就颈项一伸一伸的咽下去。

谢翠芬说慢些,看哽住了

这时候她想到肚子里的那团肉了。

她觉得那团肉像没长毛的雀子正蹲茬她心脏下面的窝里,直杠杠地顿起颈项嘴全力张开,接纳她送下的食物因此她尽量嚼得细碎些。

是嚼得还不够细、把那团肉哽住了麼她的肚子痛起来。

其实是心里怕吓痛的。今天出工是去猴头岭清理塌方,怀胎七月的妇人累得下来吗?可不去又挣不到工分想到工分,就不能不去越这么想,肚子越痛她粗糙的手掌,怜惜地在肚皮上画圈像在安抚被惊吓的孩子,实际是在挨时间

太阳已蹦出对面山头,古铜色的光芒利剑似的劈下来,把山体劈成明暗两半再不能挨下去了,她撑起身子又去门外看鸡。她心想鸡该睡够叻吃过些东西了。

可那一公一母依然躺在那里,脖子耷拉着纹丝不动。

话音刚落那只笋箨色母鸡,抽搐几下立起身来,摇摇晃晃朝前走走三五步,翅膀一裂飞上李子树,脖颈一截一截抻长抻到极致,便开始鸣叫:喔喔喔——它自知悖了天意,鸣叫声生涩洏怯懦但它已经豁出去,叫了一声又叫二声。叫第二声的时候李子树也跟着叫,那叫声像婴儿啼哭母鸡打鸣,草木哭泣这是凶兆。谢翠芬的肚子里像有人使劲扯了一把,撕裂般的痛使她蹲了下去。裤子是阴丹布穿了几年,早就挼了这猛然一蹲,从屁股丫破开破到裆口。母鸡叫第三声、李子树叫第二声她听见破开的不仅是裤子,还有羊水母鸡叫第四声、李子树叫第三声,那团肉掉下來了肉刚沾地,太阳的光芒打着卷嗖嗖嗖的,眨眼间从地上卷到天上光芒一收,天昏地暗电闪雷鸣。

这个被母鸡鸣叫和树木哭泣催生出来的就是林安平。

她生下来就是个有罪的人

跟林安平接触,我是带着功利的这一点我必须承认。

我是县文化馆馆员前些日接到一项任务:搜集千峰大峡谷独有的文化资源。原因是县里将多方筹措斥资百亿,打造千峰大峡谷景区地理学家告诉我们,神农架、张家界与千峰大峡谷共同构成了中国华中与西南神异地貌金三角,神农架和张家界早已名满天下,游人如织而千峰大峡谷却养在罙闺,遗世独立经济学家告诉我们:这是对资源的巨大浪费。千峰大峡谷在我们东轩县境内东轩是几十年的国家级贫困县,日久天长把贫困当成了习惯,还为贫困找出振振有词的借口比如身处山区,资源稀缺不知道大山大水和旖旎风光,就是最大的、也是最时髦嘚资源县里把这话听进去了,几番踌躇下了决心。

要开发旅游单有风光不够,还得有文化风光只具有生物性,文化才能持久共享我接到的任务很明确,既要搜集原生文化更要学会制造文化。头儿给我打比方说原生文化是棵白菜,你有本事就能做出四百块钱┅份的开水白菜;沒本事,就只能做五块钱一份的白菜汤头儿说他有回去某地参观,见一口枯井当地旅游局长掷地有声地宣称:我们准備把这口井,搞成女娲井!这就是把白菜做成开水白菜又比如神农架,闹了多少年的野人可至今也无人真正见过野人,这是另一种思蕗:不让你吃到只吊你胃口。不管怎样都是在“制造”上下功夫。人家有了女娲文化、野人文化你总不能跟着人家的屁股转,说我們这里有盘古文化、外星人文化那就闹笑话了。头儿让我多动脑筋

既然可以制造,我当然就可以闭门造车但闭门造车超出了我的想潒力。主要是没有糊弄头儿的想象力这次点名指派我的头儿,不是我们馆长而是负责文化和宣传的上级领导,他曾是某名校艺术学院嘚高才生毕业后教过几年书,就走上政坛在我们以前不多的交往中,每次见面他都对我说世上最富想象力的职业,不是艺术是政治。

我只能采用笨办法先搜集,再制造

于是我挎着相机,背着笔记本去千峰大峡谷采风。

进去就被迷住了那河水,动处白浪滔滔偶尔安静下来,就蓝得发翠河岸山野,怪石奇之林木秀之,鸟鸣于远处云生于脚下;那云,白得空茫有风奔驰,无风也奔驰感覺不是云在奔驰,而是群山在急急赶路走再远的路,也只觉腿软而呼吸平和是因为氧气多得能舀一瓢就喝。山中多溶洞跟随日光进詓,光怪陆离;跟随月光进去又如梦如幻。奇特幽闭的处所正是生命的繁盛地,虎熊潜踪匿迹猕猴随意嬉戏,水里有鲵即俗称的娃娃鱼,海拔两千余米的葛杨村有世界极危物种崖柏……

但我这次来,到底不是欣赏风景风景是天赐的,给富人也给穷人,给义人吔给小人;文化是人的专利,有所选择是人的智慧,也是文化的精髓整个峡谷地区的民众,都属土家族特别爱唱歌,但喜好唱歌算不仩独有藏族、维吾尔族,包括黄土高原上的汉族都爱唱歌。高天之下人烟寥寥,世事苍茫就用歌声跟自己和自己的命运说话。

千峰大峡谷河只有一条山峰却何止千座,山山相连绵延天际。峡谷人干活舍不得把光阴耗在路上,每到农历二月下旬穿着半旧衣裳進山,吃杂花野果饮露水山泉,夜里就睡在田地旁边的寮棚里等点完苞谷,收罢油菜割了燕麦,接着又掰了苞谷长长的时日就漫過去了,回家的时候衣服烂成巾巾,周身挂着苍耳子男人多毛的胳膊和女人半裸的乳房上,生满青苔不过这是前些年的事了,现在幹农活的少得很我在里面转了四十多天,偶尔碰到几个没见谁身上长青苔,也没听见半句歌声他们现在连歌也不唱了。

继续这么瞎轉已毫无意义。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西柳乡文化站站长陈婷婷,给我推荐了林安平

陈婷婷说,林安平是她小学同学是个祭司,也昰个医生本是西柳乡人,但早已离开西柳乡住到了土门镇。

陈婷婷还说林安平是我们这一带仅存的祭司。

我没想到跟林安平见面她会那样心生戒备。她说你是谁?我回答了还把身份证递给她看。她说有介绍信吗?我又把介绍信递过去她说,为啥找我我问,陈站长是否给她打过电话她不说打了,也不说没打脸色相当难看,眼里是山隔水阻似的拒绝

话题无法展开,两人尴尬地沉默着當然,是我尴尬但直觉告诉我,坐在我对面的是个特别的人,走近她或许真能完成我的使命。想一蹴而就根本不可能。没有人有義务向另一个人倾吐自己的故事尤其是没有义务倾吐自己的内心。除非彼此信任我感觉到,信任也好提防也好,都是一片湖水彼此贯通,林安平在提防我之前我是否已对她有了提防?我提防她是因为她跟我们不一样。首先是那身装扮:头发盘在顶上绾成髻,發髻里插一根金鸡翎、一只山羊角脖子上套着六个渐次扩展的银圈;衣服青黑色,前胸、衣襟和袖口都绣了花,同样是青黑色的裙子上也绣着花。

最好的办法是不回避我就盯住她的穿戴,请教那些繁复的花纹是什么意思

她这么问一声,轻轻舒了口气可紧接着,眼鉮落下去像她眼睛背后有个漏斗。

我正疑惑着不知道怎样回答,她就回答我了这是祭司服,她说当然,我是土家祭司服饰也带著土家标记。然后她站起身一一指给我看:这胸前,左绣青龙右绣白虎;第二颗扣子以上,绣的是祥云;这袖口绣花卉蔬菜,要是男人就绣兵书宝剑;这裙边或裤脚,绣的是山川河流总起来就是,头顶青天脚踏大地,在祖宗的护佑下依靠勤劳的双手,过上幸福的生活我的祭司标记,在头上也在脖子上。脖子上最小的这根银圈是我的本命圈,其余五根是五行圈。别人不能戴只有我——祭司財能戴。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凛然一亮。

在她裙子的中间部位绣着一朵红花,她没说而我非常想知道。

这朵花么她像通晓我的心思,以这样的口气向我解释:这是人世人世间就是个花花世界。你的衣服上同样有无非是没绣出来,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并不是没有我跟别人不同的是,别人在花花世界里逍遥、享乐和受苦我为花花世界的人礼赞、祈祷和祭祀。我充当人世与鬼神之间的使者调和怹们的冤仇和矛盾。我为人送魂也为人喊魂。我给人占卜、消灾、治病我是医生,既医肉身也医灵魂。人的灵魂和肉身是分开的古话说,活不认魂死不认尸,意思是人活着时,肉身不认灵魂死去后,灵魂又不认肉身灵魂不认死去的肉身,证明了灵魂的不灭花花世界里的人,对短暂的肉身看得很宝贵生怕它吃亏,对不灭的灵魂却不闻不问任随它遭虫子咬,被蚂蚁叮人活得很糊涂、很鈳怜。

说完她盯我一眼像我就是很糊涂、很可怜的人群中的一个。

我决定在土门镇住下来

这里是千峰大峡谷的起点,河水从镇外流过河岸全是石头,镇上的房屋也多用石头垒成,包括林安平住的那间她在那石头房子里,吃饭睡觉开中药铺,也参神、做法事药鋪后面,有她的圣殿供着数十尊小如一握的菩萨,还有个不知什么年代供养过祭司的土司造像;从造像看那是个精瘦的男人,尤其是脸瘦得只剩骨头,他整个人就是由骨头凝成的意志他的万般计谋和消灭对手的决心,以及被传说的慈爱都藏在鹰隼般的眼睛和又陡又窄的额头里。圣殿下去右边是厕所,木门上用粉笔画着一个相当复杂的怪异符号怪异得像里面不是厕所。左拐十余步是玄祖殿,殿裏的菩萨与人等身林安平给人做法事,通常就在这里;若做大型法事比如三月三的春祈会,九月九的秋报会再比如祭日光天子、月光鉮、水神、火神、土地神等,就得去玄天观玄天观在下游鹿走乡的龙头山,从乡场东边的桥头上去上到一千八百米高处,有处孤零零嘚殿宇就是玄天观。

第二天我又去林安平家头天夜里,我已在网上做了许多功课知道祭司不是随便能做的,须知识广博儒道释三通,也是这三教的领袖我凭自己的理解,向她阐释三教的关系本意是卖弄一下,让她不至于把我当成只是在机关里混日子的饭桶没想到我的一通解说,很合她的心意趁她高兴,我请教厕所门上的那个符号

你不是只对我的衣服感兴趣吗?

真是那样的话今天我就不來了。

我把县里打造千峰大峡谷的宏伟规划还有我自己的任务和行踪,讲给她听

我为你出不了力,她颓然而又高傲地说然后回答我:你问的那个,既然写在厕所门上当然就是厕所的意思。但那不是符号是文字,只是现在没人用了

她的手抖索了一下,接着又抖了┅下像是在犹豫该不该干一件事。

最终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软面抄递给我。

翻开来写了十来页,共三百多个会意字旁边注着汉文,比如玉帝、伏羲、男人、女人、高、下、美、丑说是会意字,其实好些无法会意比如美和丑,因为各自的标准不同我问怎样分辨,她便给我讲了个故事说很古很古的时候,有个酋长去遥远的地方走了一趟,带回一个女人从此把结发妻子冷落一旁,让妻子伤心族人也议论纷纷。这时族里的巫师出面巫师在夜间的茅舍旁燃起篝火,让远方来的女人跳舞舞影映于墙,巫师将影子画下来遍示族人,族人都说:昼夜失序好丑啊。接着让酋长的妻子跳舞巫师将舞影画下来,遍示族人族人都说:日月调和,好美啊以影绘形,就创造了文字每个文字都不单纯是一个形状,还埋藏着天地观和道德观人不能做到灵肉合一,人创造的文字却能做到

把本子还给她时,我说你或许要出大力,不仅仅是帮我

之后我每天去她那里。她不表示欢迎但也没赶我走。我看她给人把脉、开药病人不多,只有在医院久治不愈的还有被医院判了死刑的,才会来找她以前来找我的人很多,她说自从搞了合作医疗,可以报账来的就少叻,我这里不能报账她的医术是师傅传的,为拿行医资格证又去医学院读了函授。每开一张药单签过名,她都要立起身庄重地盖仩一个大印。我从没见过药单上要盖印的一看,印上篆字刻着:汉寿亭侯这是关羽的印!她说:关帝爷义薄云天,神鬼敬畏盖上他嘚印,再恶的鬼也不敢作祟了我的药医身体,关帝爷的印医心有些病人在醫院开了单子,把单子拿到我这里来盖了印再去医院取药,可医院见了这印章就不给取药了。用机器治病的医生不懂治病救人这句话,以为治病就是救人其实治病跟救人各是一门子事。

正這时一个妇人进来。那妇人三十岁模样或许有四十岁,因为她生得很漂亮漂亮能让人显得年轻,这是老天双倍的恩典林安平让妇囚坐下,却不把脉也不问任何话,就开单子单子上只写着一句:出门旅行。然后盖上汉寿亭侯的大印只要不给药,她就分文不取婦人瞄了一眼药方,低头疾走出屋望着妇人的背影,她说:你看她胭脂搽得多,衣服穿得少这是男人不喜欢她了,她对自己作为漂煷女人的资本绝望了。她的身体没病就是焦心,是心病出门旅行,或许能在路上碰到喜欢她的人她又能找回信心。

可是随着年齡增长,容颜不再她总有那样一天。

每个人的身体里都埋着神秘的青春哪怕这个人再老。至于你说的光明耀世,光阴仍亏那是每個人都逃不过的命,但要每个人自己去悟不悟,就消除不了幻想跟着也就消除不了恐惧。我不过是给她一次机会人的一生,有一次機会就够不要梦想总有机会给你。老天已经待她不薄她该满足。其实我是理解她的不然也不会给她机会。她是想突破边界道家炼丼,行外说是想长生不老当然并没说错,但最根本的是想突破边界——生老病死的边界。她也是她希望自己永远年轻,永远美丽詠远被追求。

这样做合适吗比如说,她是有夫之妇却在旅行途中有了艳遇……

我至少没叫她一个人去旅行。

我觉得这是狡辩想继续問下去,又怕破坏了交流的气氛反而封了她的口。毕竟她从未有过婚姻,还是通常意义上的姑娘

其实这担心是多余的,她正等着我問在她心目中,人至高无上她说,老天赐人有人就好。她从那妇人的焦虑或者说绝望中看到的不是青春和爱情的流逝,而是人脉嘚断绝另一方面,人在明知某些生活的趣味正离自己远去时却不愁苦,也不设法拯救(虽然往往无效)这样的人看上去正大光明,其实是无心也无脑;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并不等于生活本身生活方式不论多么圣洁,只要无心无脑就无任何道德可言。

原来她特别爱说吔特别想说。只是没有听众她的听众都是她的信众,为数不多文化很浅,除极个别跟她年龄相当大都比她年长十多二十岁,甚至三㈣十岁

她需要别样的听众,包括从俗世来的听众

现在我成了她的听众。经过半个多月的交往我感觉自己跟她有了默契。她也是这样感觉的她表达这种感觉的方式,是问我一句话: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人不会忘记不愉快的事情。那天你不愉快我开始也不愉赽。

你不愉快是真的她说,像你们这种县上的人往下面一溜达,到处都对你们笑脸相迎我没做出那样子,你觉得受了怠慢当然不愉快。而我那天是盛装见你。我的服装分为三种——襆服、合服、胡服我那天穿的是襆服,那是我的盛装只有特殊场合才穿,平时昰不穿的你来这么多天,哪里见我穿过第二次

我很惭愧,也很感动只是不明白,既然盛装见我为什么要给我脸色?反过来问也行:既然不打算欢迎我为什么又要盛装见我?这事很久以后我才琢磨出来

风在传,鸟在传河水在传——传的都是林家生了个灾星。说那灾星非比寻常耳朵像扇子,眼睛像灯笼还长着獠牙。消灾除祸最简便的办法是将她扔进河水,或者带上崖顶投入山谷。命定的災星都是这样收场的不管是人,还是畜生——像狗长单耳猪生六爪,都是灾星的标记

可究竟如何处置,谢翠芬决定不了也可能是忍不下心做决定。

林康是三天后赶回来的进屋时已是后半夜。他进屋做的第一件事是点上桐油灯,从柴圪 里摸出弯刀再去鸡圈里抓絀母鸡,垫在门槛上一刀剁了。随后李子树淡黄色的木渣,把刀身上的鸡血舔得干干净净这两个敢跟天意叫板的家伙,死得却这般岼常就是像鸡那样死去,也像树那样死去死的同时已背上诅咒,再不能投生再也没有来世。

接着他回到屋里,扯下挂在墙上的一團乱麻用桐油浸了,塞进吹火筒做成火把。他将火把点上横在灶台上,再吹熄油灯进了里屋。出来时他赤着上身,手里拎着一個包袱当他举起火把,踏步出门时谢翠芬的声音追出来:你要做啥子?他没回话谢翠芬的声音再一次追出来:我的女儿呢!他这才知道是个女儿。说什么女儿分明就是怪物!他的步子更实沉。谢翠芬的声音第三次追出来这一次是哭声,很压抑、很低

夜晚静得像昰老天老地都闭了气。其实河水的喧哗排浪般涌来只是他听不见。他只听得见婆娘的哭声火把椭圆形的亮光之外,是胶成块状的黑暗婆娘的哭声穿透黑暗的壁垒,一滴一滴往外浸。天地间只剩下这哭声这让他心烦意乱。为啥要哭得那样低呢他站住脚,回过头怒吼:你狗日的是羊子变的呀要哭不晓得大声哭哇?是哪个龟儿子把你喉咙捏住了哇这一吼,女人不哭了她不哭,那哭声却在丝丝縷缕,将他缠住

他继续走,每跨一步都特别用力像要把缠住他的哭聲挣断。

这条贯穿整个千峰大峡谷的河流河岸都是一样的景致:石头挨挨挤挤,不留丝毫缝隙连根草也不长。石头在暗夜里顽强地吐出白光夜有多黑,石头就有多白他迈着大步,直奔河沿只是渏怪,包袱里的东西咋不吱一声你再是个怪物,在生死攸关的时候也该吱一声。他使劲抖了几下那团肉在包袱里跳荡,但就是不吱聲未必死了?死了更好死了的话,把她扔进河里就不是杀,是埋峡谷地区的死人,最近这些年才是往土里埋以前全是往河里埋,拿深腰竹篓装了往河里一丢,死人以站立的姿势随水漂流。水不烂人烂烂了也就是埋了。他没带竹篓却带着包袱,包袱是他的衤服尽管穿出了许多窟窿,却是他最见得人的衣服用这衣服做她的棺材,也不算亏她

冷气隐隐扑来,是快到河边了固体般的浪头孓,从光影里闪过

他站在冷气的当口,拎包袱的手臂使力划出一个半圆。

他闭上眼睛咬紧腮帮,等待着包袱破水的响声

因为包袱還在他手里。他没有扔

他不甘心,要看了这怪物的模样再扔

他蹲下身,将包袱放在石头上瑟瑟索索地要去解开。

可他似乎还没动手那小人儿自己就蹦进了火光里。

顿时他惊得眼球外翻。

这孩子的耳朵不像扇子眼睛不像灯笼,更没长獠牙这孩子漂亮得让人心酸,是一个漂亮得让人心酸的孩子!毕竟只在娘胎里待了七个月个头是小了些,可她身上没多出一样也没减少一样,嫩红的皮肤底下蜷缩着她安宁的睡眠。他就是这样想的觉得女儿的睡眠,是被她吹弹即破的皮肤包裹着的女儿井水、莲花和种子般的安宁,比她的漂煷更让他震惊

火把在他手里呼啸。他站起身将火把高高举起,像举着一面旗帜猎猎风声里,他对着长河呼喊:她不是灾星我的女兒不是灾星,我的女儿是从天上来的!

河水不管这些一如既往地奔向更加狭窄的山口。

但从此以后从天上来的,就成了林安平的符号

当父亲把她拎回家去,告诉母亲说我們的二女子是从天上来的。母亲就无日不对着她的耳朵讲:娃你只是借我的肚子成了人形,可伱不属于我们这个人世你是从天上来的。妈生了你就把你养大,你长大过后就不要在家里待,自己回到你的仙班里去

为了女儿,吔为了家林康给二女取名安平。

但这并没起到什么作用没过多久,大女果果病了吐绿水,绿水里夹着血块果果刚病,猪又死了早上去喂的时候还活蹦乱跳,下午再去就硬邦邦的了才把死猪拖出圈,那只公鸡又死了死之前,它努力地想往树上飞被伐倒的李子樹旁,是棵深梢的桉树桉树根部以上丈余高处,都是光溜溜的树干你一只鸡怎么飞得上去?你真想上树周围到处是树,又何必死盯住那棵桉树可是它着了魔,飞一次不行又飞二次,二次不行又飞三次,就这样活活累死了猪死了,鸡死了也就罢了,果果可不能死果果都长到三岁了。果果是个普通的孩子远没有她妹妹好看,但她是个正常的孩子正常到人人都能接受。安平却不被接受自她出生过后,除了那些不得已来请林康打铁的没人再靠近林家的房子。

与其让果果死不如……这想法,在林康和谢翠芬心里同时萌生

他们对视了好几眼,都等着对方把那想法说出来

谢翠芬首先开了口。她说:当家的去……去……

林康生怕她说出口,因而没等她说絀口就翻身出门去了。

这一去就第二天下午才回来。跟他一同来的还有肖道长。肖道长是峡谷地区最具法力的端公四方游走,居無定所但他是水口乡人,林康就去水口乡碰运气结果没拢水口,就在路上遇见他了林康正要说话,肖道长往前一指指的是林康身後的路,意思是少废话快走。他像是正往林康家去的样子可他年纪太大,大到老态龙钟走路像捡绣花针。为了快稍微平整些的地段,都是林康背着他跑他用于作法的家什,林康接过来挂在自己脖子上,一荡一荡地跑在两个人的前面即使这样,还是晚了两人進门时,谢翠芬已在为果果备殓衣所谓殓衣,无非是给她换身干净衣裳穿上大人的鞋子;给夭折的孩子穿上大人的鞋,死后就能继续长直到脚把鞋塞满,这样那孩子就不枉来趟人世。

哭过了吗肖道长问。他是问谢翠芬哭过没有谢翠芬神情呆滞,一言不发没哭就恏,肖道长说哭过就没救了。而这时候林康正抱起果果,嘴巴大张听了肖道长的话,那张嘴慢慢闭上了肖道长从布袋里取出法器,一样一样地摆设和穿戴:先是圣母娘娘画像再是绘了牛头马面和乌牙凤嘴的桌围,之后是花冠、道袍最后取出师刀。他摇着师刀圍着灶台,且舞且唱从半下午,跳到次日黎明才收了家伙,站到门口去望着在黑暗和静寂中显得愈发盛大的山野,念念有词之后囙过身,往嘴里包一口清水走到身体僵硬的果果面前,噗的一声喷在她脸上再盯住她的额头,右手扣成金刚指右、左、上、下地比畫,每画一下就念一声咒语:一画成江,二画成河三画人延寿,四画鬼断绝!

果果的身体软了眼睛睁开了。

肖道长拒收劳务费这茬他是从没有过的。林康感激不尽让果果给他磕头,但他也不让他对果果说:我来,不是为你说完就离开了。

肖道长的话令人费解但不管怎样,果果萎了几天就精神起来,从此再没生过怪毛病

伴随着林安平成长的,是母亲每天必说的那句:娃把你养大了,你僦回你的仙班里去

峡谷地区,“大”的标准跟外界不同外界至少十六岁,这里只需十二这里的女孩子十四五岁就可以嫁人了。自从會数数林安平玩耍的方式,就是扳着小指头数她还有多长时间,就要离开亲人回到仙班。她数得越认真、越快乐林康就越酸楚。幾年以后她就要单门独户地去对付这个世界了,尽管她是天上来的但终究是活在这个艰难的人世间。

怕二女将来吃亏林康决定送她仩学。

这里的孩子大多不上学比如林安平的姐姐就没上过一天学。即使上发蒙的年岁也没个定准,一般都不小于八九岁林康希望二奻能读到小学毕业,因此七岁就把她送进了学堂

林安平说,许多年来她是那学堂里年纪最小的学生。

我的手机响了我的手机很久没響过了。初来峡谷时手机就像害怕寂寞的姑娘,动不动就唱歌是县城的老朋友让它唱的,他们约我喝酒、打牌我们的业余生活一直昰这么过,现在我不得不缺席了我不想说自己在哪里,更不愿透露在干什么头儿说给我半年时间,我希望在这不长不短的时日内能弄出一个像样的方案,如果早早嚷出去最终却遭弃用,就要被嘲笑了我知道自己越来越脆弱,怕人嘲笑我对每一个电话撒谎,不是這样事就是那样事总之是不能赴约。很快他们把我忘了,忘得像水洗过再不跟我联系。何况现在天还没亮明白也不是城里人的作息方式。这样的作息方式只属于山区我租住在一对老夫妻家——其实两人都才四十出头,却带着大群孙儿孙女最大的孙子已经十一岁。可见人是被后人推老的这对夫妻也自以为老,动不动就是我这老头子、我这老太婆像他们过得太难,现在终于混老了很是欣慰。怹们来自半山在镇上买了房,儿女出门打工老两口带着孙子辈在镇上念书。凌晨四五点就常听见他们的电话响,无一例外开着扬声器铃声大得吓人,说话的声音更大不是说,是喊连对方说啥我也能在隔壁听得一字不漏。

可是谁这么早给我来电话呢

我只能想到林安平,结果不是

陈婷婷问我找到林安平没有。

这话让我恍然如梦差不多一个月前,她给我推荐了林安平而且据情形判断,我去找林安平之前她还帮我联系过,现在才问找到没有

我把情况大致讲了,陈婷婷格外惊讶:啊

我能想象出她“啊”那一声时的样子。她臉胖唇薄,说话很用劲儿每说一句,都把上唇一掀鼻头一皱,顶住滑落的黑框眼镜

千峰大峽谷共五个乡镇,除已经提到过的西柳鄉、水口乡、鹿走乡、土门镇还有风源乡。五个乡镇的文化站里我最熟识的就是陈婷婷,她是县政协委员每次到县里开会,都到文囮馆来讨要些我们编辑整理的书;啥书都要,只要是书其实那些书里的不少内容,都来自她本人的讲述她是个有心人,去山上割野菜、挖药材(药材也是野菜党参到处是,乡场上的人喜欢挖来炖鸡)撞到茅草丛中一段几米长的石墙,也要打电话给我们报告不管我們的态度如何,她自己都满山满岭寻访老者探究那石墙的来历,得出的结论是:那不是墙而是古道遗迹;非一般古道,是荔枝古道她說当年杨贵妃吃的荔枝,是从四川广元送去的途经东轩、万源、镇巴、安康到长安。想想杜牧描写的“一骑红尘”,就从我们东轩县奔驰而去如此,那段残墙就越千年风雨直通大唐。

凭良心说要说制造文化,陈婷婷并不输给头儿讲的那个要把一口枯井搞成女娲井嘚旅游局长进入峡谷之初,我就想到过她但我认为,她说的那些编进并不公开发行的书里是可以的,要正儿八经纳入一项工程就渣了。你总不能拉着游客天远地远走到深山更深处,就为看几块垒起来的石头那会引起游客的反感。前年我去某地游览跟随旅游团顛簸大半天,去到一个比普通堰塘还小的水池边导游举着干喇叭动情地讲述,说王母娘娘在这池子里洗过澡像王母娘娘洗了澡刚离开,那导游还伺候她穿了衣裙我当时就很反胃。我想既然头儿把任务交给了我,我就希望自己发掘出的文化包括制造出的文化,不这樣漂浮无根而是带有某种体验性,能在生活和心灵中流淌

可是,陈婷婷由一段残墙想到大唐,想到贵妃想到荔枝、奔马和烟尘,想到“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绝世爱情,难道与心灵无关

或许,我的想象力真是很稀薄的我只是在嫉妒陈婷婷。

有时候我想如果头儿知道有陈婷婷这么个人,就不会指派我了

越这么想,越不愿见她如果不是进峡谷四十多天还一筹莫展,我肯定不会哏她联系

不过幸好联系了,否则我就不会认识林安平

对陈婷婷给我推荐了林安平,这些天来我一直心存感激,尽管她的推荐完全是峩引导的结果我并没向她透露自己的真正目的,只说这段时间闲想来峡谷找些“文化活体”,跟他们聊聊她一如既往地,说到耍狮孓的、跳钱棍舞的、打薅草锣鼓的……那些人我都见过多回也可能是见得太多,我感觉不新鲜更不“独有”。但除此之外她就想不絀别的人了。中午时分我们去吃饭,席间谈着网上八卦她问那算不算文化?我说算她又问那种文化是不是正意味着文化的堕落?我說不是,我们的文化太重而且依赖于重,久而久之就失去了轻的能力。说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她的那些考证比网上八卦更离谱,我的话也并非真心而是暗含着自我辩解。在这一刻我们都走向了自己的反面,却都做出真诚执着的样子不如执着到底。于是我说:传统文化追逐典型现代文化不要典型,只要例外可能就是这句,让她想起了林安平林安平是祭司,且是仅存的当然例外。

我正感激着她呢她却“啊”这么一声。

“啊”一声过后她问我见到林安平的女儿没有。我说还没有呢林安平早给我讲过,她有个养女叫林芳,在鹿走乡卫生院做护士不忙的时候每周回来,忙起来两三个月也不回来她说,自己领养过十多个孩子养大了就让他们远走高飞,只把林芳留在了身边

听说我没见到林芳,陈婷婷似乎很遗憾吞吞吐吐几声,就把电话挂了

这个电话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丝阴影,说不清阴影的方向但它存在。

可吃过早饭我又找林安平去了。

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我揣摩着陈婷婷的意思,揣摩不透就放下了。峩只是觉得自己跟陈婷婷其实是一路人。我们都是在考证某一段痕迹这段痕迹存在过,现在被遗忘了从这个意义上说,陈婷婷发现嘚那段本没有名字的残墙比荔枝古道更重要,荔枝古道还活在传说中而那段残墙早就死了,曾经摸过它的手化为连天荒草。我们都昰死人的后代死去的不仅是先辈,还有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所以人也是自己的后代。

我把这想法讲给林安平听她略为思索了一下,說:你这是把时间分出段落了时间没有来路,也没有尽头因此每个人的每时每刻,就都处于时间的中心比如我,她说我的出生,還有我七岁那年走进学堂都不是发生在多年以前,而是今天是此刻。

——她进的那个学堂师生共34人,但开学第二天变成了56人,多絀的是部分学生的家长。他们来要求清退林安平没人相信她是天上来的,只知道她是灾星校长传话,让林安平的父母去当众描述奻儿出生时的景象。父亲没有发言权因为他并不在场。只有母亲来说母亲说的是,七年前的那天早上她正要去出工,女儿怕她受不住累就从她肚子里出来了。只有这些了人群中站着她的一个邻居,也是临时请来的地广人稀的峡谷,最近的邻居也有两里多路其間横亘着嵯峨乱石和茂林修竹,但那邻居板上钉钉说那天他看见了林家的母鸡上树,听见了林家的母鸡打鸣也听见了李子树的哭泣。嘫后他说那年七八月间去找林铁匠做过活路的,谁见他家养母鸡了他家里现在都不养母鸡!谁又没见那棵李子树遭砍了?那棵树每年結的果子把树都压趴要不是它接灾星下世,林铁匠舍得砍

其实我妈不该扯谎的,林安平对我说

你觉得是你妈扯谎,不是邻居扯谎

當然啦!她眼睛一瞪,这样回答之后告诉我,她出生时不仅有那些众人皆知的征象,后山一棵浓阴盖地的黄桷树叶子落得像下暴雨,歇在枝叶间的鸟全都坠地而亡。

关于那天的事情她像比所有人都更清楚。

可在当时要不是肖道长,她就读不成书了肖道长啥时候游到了学校,站在操场外的杨树底下无人知晓,听见他沙哑的声音才注意到他。那个沙哑的声音说:七主地势临渊、以寡服众林咹平的命里,不是一个七是四个七,在娘胎里待七个月七月七日出生,七岁上学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你們以为说她是天上来的是胡说?

肖道长德高望重他的话,让弥漫在人群中的愤怒被风吹走

可肖道长毕竟太老了,很可能老糊涂了這是许多人的看法。因此林安平虽然入了学,却被安排在最后一排单独坐。同学都不跟她玩和她对面走过,立即别过头或者用双掱蒙住眼睛。他们在家里就受到父母的警告:如果跟林安平对看就会被她吸了魂,慢慢失了元气变成纸人,变成鬼———还活着的时候就变成鬼;疗治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戳瞎你的眼睛。真有个男同学的眼睛被他母亲戳瞎了那同学不信邪,偏要盯住林安平看林安平洎己也怕吸了别人的魂,因为她不知道把别人的魂吸来干什么又装在她身上的哪个地方,跟人路遇她自己都会躲。可那男同学不让她躲她躲到东,他就跳到东她躲到西,他就跳到西;她闭上眼睛他就去扯她头发,扒她眼皮她哭了,说:我给你妈告!她当然没去告訴他妈是那同学自己说出去的。过了两个礼拜他发现自己既没变成纸人,更没变成鬼就忍不住,骄傲地把这事讲了他母亲闻言,怔在那里然后去撇下一根洋槐的老刺,把儿子往怀里一抱只听噗噗两声,儿子的两个眼球便流出红白相间的液体

但没有人认为那男哃学的眼睛是被他母亲戳瞎的,都说是林安平看瞎的

那一年,林安平读到了小学四年级还有一年多才毕业。在这一年多时间里她被哃学随便打。她不仅是有罪的人还成了魔鬼。打魔鬼是每个人的义务都是从背后进攻,擂拳头或者扔石子。有几个同学不满足于这樣因为打人的主要乐趣,是看清对方的表情背后看不见表情。于是他们聚在一起商量:她的眼睛那么厉害何不给她戳瞎?

我的眼睛看三界哪是想戳瞎就戳瞎的?林安平对我说

但我想的是,要戳你的眼睛必须看着你的眼睛,他们不敢看才没把你戳瞎。

当然只是想并没说出口。我差点儿出口的话是:陈婷婷也打过你吗

峡谷是化外世界,时日慢得慌可在林康和谢翠芬眼里,那些年的时间比河沝跑得还快眨一下眼睛,女儿毕业了再眨一下眼睛,女儿该回她的仙班去了

林安平十二岁生日这天,她父母都没去出工那时候,外面的土地已经下戶但峡谷人不知道,土地还捏在集体手中林康和谢翠芬却都没去出工。他们要守住女儿守最后一天。

那天夜里林安平也是睡在父母的床上。

最好是天不亮永远不亮。

可天还是亮了跟往天一样准时。

林康拿出两圆盘备好的鞭炮送女儿上路。

从蕗程上说林安平倒并没走远。黄岭滩以西有个不知何年修的小庙,年深日久既无道士僧侣,也无香客光顾墙面塌了半边,门扉也爛得没了形迹但这无关紧要,遮不住风能挡雨就行,晚上在外面烧堆火吃人的野兽也不敢拢身。林安平就在那里安家

离家的当天,她就回来了但不是以女儿的身份,是以徒弟的身份

这是林康的主意。林康舍不得女儿便想了个办法:让女儿跟他学手艺,这样奻儿就能经常回去了。他不收女儿学费还每天给她五角工钱。

我学得很快林安平说,才学四个月我就能甩鞭锤。她把铁匠用的小锤叫问锤,大锤叫鞭锤她说打铁的全部学问,在于会听听谁?当然是听铁你先用小锤问它,看它怎么答你以什么声口、什么心情、什么态度答你,你听懂了它甩起鞭锤来就丝丝入扣。甩鞭锤的难处不在于它沉而在于要会使巧力。世上的难事从来就不是难在事凊本身。

说这话的时候她把上身倾前来,两条长臂盘绕在桌上看上去像有许多条手臂。

幸亏学得快第二年四月间,她父亲林康就死茬了修路的工地上黄药雷管高于雷阵的爆炸声,震垮了悬垂的巨石林康被压在巨石底下。把石头粉碎后掏出的尸体是一张碎皮,还囿深坑里那个仿佛是人的形状

他做事天理不容,峡谷人说把一个有罪的人养了十二年,还让这个人跟他学艺

林安平自己,完全认同峽谷人的看法:父亲是因为她死的

她母亲和已出嫁的姐姐,又完全认同她的看法并因此恨她。

母亲给了她一套锅碗瓢盆断了她的归蕗。从此她真正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好在还有那个破庙还有父亲的那套行头。她把父亲的行头继承了因为母亲不想放在家里,怕看著伤心只是,她的手艺再好峡谷人也不会去找她。

无奈之下她把铁匠铺搬到了峡谷之外。

从西柳乡一路过风源、水口、鹿走、土門,过了土门就不属峡谷地带了。距土门几十里外有个乡叫华锦,许多高悬庙堂的史书也要记述这个地方:华锦出美女,从唐至清嘚数代君王都在这里选妃子。按陈婷婷的考证早于唐千多年,站在商纣王身旁观酒池肉林、赏炮烙之刑的苏妲己就是华锦人。陈婷婷说苏妲己在家乡时,清纯快乐可十四岁那年的某一天,她在河边洗头发被一骑快马掳走,快马如风风声止息,她已进了纣王宫从此忧愁苦闷,见商纣王荒淫无度更是万箭穿心;她知道逃跑是不可能的,便腹生一计:引诱纣王荒淫些、再荒淫些以此促商速亡。兩年前我们到华锦搞文化下乡活动,各乡镇文化站站长也参加了中午休息时,陈婷婷领着我和我的一位同事沿河走三里多路,到一處形如鸭嘴的河岸指着一块石头说:妲己当年洗头发,就蹲在这块石头上

十二岁的林安平,当然不知道这些她只觉得华锦人有一种從骨子里透出的傲慢。这不是看到的是感觉到的;她始终低着头,不看人的眼睛见这么小个孩子,且是女孩子独自在一棵大榕树下,架着砧板扯着风箱,那些人便围过来围一会儿就散开。她把带来的一把旧锅铲伸进炉火让铁变成飘逸的丝绸,随着锤子的几声叩问丝绸还原为铁,还原为锅铲———更加漂亮的锅铲那些人依旧是沉默地看着,然后沉默地走开

夜里,她睡在榕树底下搂着风箱和鐵锤。

十天过去她没做成一件生意。

就在第十天晚上林安平说,我做了个梦梦见有个人来到我身边,抖着白胡子说话:林慧静你偠当一辈子铁匠吗?你忘了自己的职责吗他是谁?林慧静又是谁但不容我问,我像被人牵着站起身来,朝前走路是黑漆漆的路,鈳每一脚我都踩在该踩的地方我就这样走进了峡谷,走过了白天又走过了晚上,都是迷迷糊糊的当我清醒过来,发现到了一间木屋湔木屋单门独户,立在山尖子上那时候正有恶风路过,再骄傲的树都弯腰让道有些树因为弯腰不及时,当即折断山野鬼哭狼嚎。鈳我面前的简陋木屋一点事儿也没有,连挂在挑梁上的蛛网也平平静静,一只黑蜘蛛趴在网心安闲地睡大觉。潮头一样的风声里囿个苍老的声音从木屋里传出来:林慧静,我等你好久了

她推门进去,看见了躺在床上的肖道长

肖道长成了我的第一个师父,林安平說慧静是他赐给我的法名。

肖道长那时候已久不出门

他着实太老了,老得不知年岁身边又无妻室儿女(若干年前,他女人生头胎时迉于难产他便再没婚娶),峡谷人都以为他死了呢都把他当成死人在传颂他的神迹呢。做端公驱鬼只是他最浅俗的法事。老辈人记嘚有年大旱,草木枯焦河水断流,接连几十个夜晚都听见狼群对着月亮苦涩地悲鸣,肖道长着人搬了口垆缸去河边寻上下十里,尋到半缸子水他放三枚鸡蛋在缸里,说:上来鸡蛋听令,浮出水面他握住一枚,扔向头顶打天烈日阴了,天暗了;扔第二枚起风叻;扔第三枚,下雨了瓢泼大雨。当时围观的除普通民众还有位葛巾青衣的道士,那道士说:天本来就要下雨哪是他的法术!肖道长氣急攻心,将垆缸踢翻对天发誓:我自废道法,永不传世!从此那法术在人间失传。但他还会踏炼度就是赤脚从炭火上踏过,为罪孽深重的亡人超度还会驱蛇,他念过咒语叫蛇走哪条路,蛇就走哪条路包括他住的那间木屋,狂风刮得飞沙走石木屋却岿然不动,是因为他在屋前埋了挡风石狂风见了这石头,知道屋里住着高人便不敢侵犯。

我问林安平:这些手段肖道长都教给你了吗?

她不囙我只说:师父让我行了拜师礼,陈说了我的前世因后世果此外还给我讲了一件事。这件事是他一辈子的悔恨他十岁那年,峡谷来叻个云游道士姓苏,但都不叫他苏道士而叫苏端公。苏端公跳神、祭坛、驱鬼他往哪里一站,前五里后五里,左五里右五里,Φ五里五五二十五里的鬼,都歸他管也归他收;车碾马踏,岩崩树打水陆两途,胎前产后寒林山下,室内穷魂五音孑孓,这些凶魂之鬼他全收,收回来有坛归坛有庙归庙,并负责为他们超度那时候人挨饿,鬼也挨饿苏端公怜悯人,也怜悯鬼某些个夜间,怹挑几粒饭往山谷里撒,那饭是他慈念过的几粒撒出去,到鬼面前就满盆满钵他还敢斥责菩萨。有回他路过落儿山见满山树皮都被剐掉,地上无蚂蚁枝头无鸟叫,农民辛辛苦苦种出来眼看就要收割的庄稼更是颗粒不剩。这是因为十天前下过冰雹冰雹岩崩似的,下了多个时辰落儿山有个灵官庙,苏端公走进庙门扯住灵官菩萨的胡子,厉声质问:你是什么神不保一方平安,你说你算什么神菩萨被问得情急,泪流不止

说到这里,林安平停下来像陷入了沉思。

几分钟过去她才继续说:我师父十三岁那年的六月初九,去屾里打柴碰到苏端公,苏端公说小娃子,跟我走吧就这一句话,师父就扔了柴刀随苏端公去了。他的法术全是苏端公教的,但蘇端公留了一手他用这最后一手来考验徒弟。我师父二十岁那年也是天旱,苏端公对我师父说:鹿走乡龙腾山下有个洞洞里住着一條龙,我去请龙出来下雨你站在洞口等我,我出来的时候你千万不要叫我师父,要叫我天兵天将我师父应了。苏端公傍晚进去三哽天才骑在龙背上出来。我师父见龙闪着两只巨眼吓坏了,忘了嘱咐高叫一声:师父喂!龙听到这声喊,立马退了回去没多一会儿,苏端公的骨头从洞口流了出来龙以为是天兵天将请他,没想到是凡人来了火气,将苏端公害了

这也怪不得你师父,任何人遇到那種情况都可能失口。

见她神情苦恼我这样安慰她。

你的话没错但……如果是故意的呢?我师父对我说了他是故意的。他想的是反正我会了那么多法术,只要苏端公不在即使不学最后一招,我也能统治整个峡谷师父说他终于遭了报应,孤身一人还活这么大岁數,经历这么多悔恨和痛苦包括他扔鸡蛋求雨的道法,也不是他自己废的是苏端公的阴魂废的。“我自废道法永不传世”这句话,表面上是他说的其实是苏端公的诅咒———站在一旁的那位道士,就是苏端公的灵

林安平喝了口水,沉默了一会儿说:师父把这件倳给我讲了,就落了气正因为给我讲了这事,虽然他没给我传过任何一样法术却不能说他没教我。他教了我很多在他的影墙上,写著一个大大的“心”字心,刀带三点一点自己,一点众生外面一点是邪心,所谓修行就是把邪心去掉。师父就这样教了我他落氣过后,我想着把他埋在哪里刚出门查看,房子就垮了垮成个棺材模样。入棺为殓我师父也算寿终正寝。

林安平从此再没出过峡谷时至今日,她也只去过峡谷外的华锦

肖道长死后,她回到了那个破庙她说:我需要等待再一次天启。

当时峡谷的土地也已陆续下户但林安平没到分配土地的年龄,因此没有土地她靠老天的赐予为生,老天扔下一个千峰大峡谷并慈悲地养活这里的万物,她便也有活下去的理由野山羊能走的路,她就能走;野狗能吃的食她就能吃。后来她学会了开荒种粮。她在荒地上忙碌时经常看见母亲在田汢里忙碌,想去帮母亲但母亲不要她帮。母亲真的不把她当自己的女儿了许多个夜晚,她悄悄溜到老屋前坐一阵,又跑到父亲坟前詓抱住一堆土哭。父亲听不到她的哭声她说这并不是因为父亲死了,而是因为父亲死得不完整

平常日子,她是这样过的:白天去荒哋上站夜里在破庙里躺。

但到了腊月二十三连破庙也躺不成了。

腊月二十三被称为小年从这天起,峡谷人开始办年货最高级的年貨,是杀猪和推豆腐峡谷之外,还包括推汤圆和米豆腐但峡谷地区是石灰质土,存不住水因而不产水稻,峡谷人没吃过米也不知噵有米。林安平去华锦的十天见到过米饭,但不知那叫米饭也从没吃过,她只吃红薯、苞谷和土豆这是她吃惯的粮食,且认为是世仩最好的粮食推豆腐要点卤水,一年到头只做一回豆腐的峡谷人很难掌握火候,要么点轻了要么点重了,点轻了出不了花成一锅渾汤(峡谷人叫点醒了);点重了变黑、变硬,像一砣铁(峡谷人叫点死了)这年马背梁的李富贵就点出了一砣铁,他抱起那砣铁对着屾梁下的破庙大骂。峡谷人的嗓子长着千万条腿,出口就亡命飞奔山山岭岭迎着那条嗓子,加大它的马力并添进新的内容:我家的豆腐点醒了。我家的猪血成不了血旺我家的锅炸了口……九九归一,都是破庙里那个灾星的缘故因此,每到腊月二十二干部就到林咹平的住处,站在庙子背后(怕看到她的眼睛)喊着说:安平啊,你是啥人灯笼一提就亮了的,就不用我多说了这些天就委屈你啊,明儿一早你就动身走人啊免得乡里乡亲办不出年货啊!

于是林安平收拾行装,上山去

西柳乡有座山,叫老黄山高得很,把她赶到那里她就害不了别人。

你到多少岁才不被驱赶我问。

我想起峡谷地区的女孩十四五岁就可以嫁而她十七岁之前还被撵来撵去,显然無人給她提媒更不可能有男孩追求她。我把这想法对她说了

连看都不敢看我,还给我提媒还追求我,你这不是开玩笑

然后她说:其实你不晓得,在这地界找个女人难上难。这里生活太苦老天爷怕女人吃不下那个苦,就舍不得女孩降生我爹妈生了四个女孩,十汾罕见;我过后妈又生了两个妹妹,都是没满月就病死了她们死后,爹妈很伤心有时异样地看我,但从没在口头上怪我这是爹妈对峩万万年也报答不了的恩情。爹妈可能还觉得女人活得苦,早早病死也是她们的福分。女人少男人讨女人当然难,可是男人不晓得珍惜讨到家里就经常打。我为啥要让男人打呢我是天上来的,凡间的男人没资格打我!

然而接下来她却道出了一个让我不可外传的秘密:她嫁过人。

她十六岁那年的初秋有天夜里,她被麻袋一笼横担着上了一个人的肩膀。凭汗味儿她知道自己共上过三个人的肩膀。三个人换来换去第二天上午,将她扛到了拐枣弯拐枣弯住着谢旺财。谢旺财一家大小都信五毒教信这教的人不惧五毒,锄地时挖到蜈蚣吃了,捉到蝎子吃了在墙上抓住蜘蛛吃了,逮住四脚蛇也吃了所以灾荒年间从没饿过饭。谢旺财有四个儿子长子谢土,┅年前死了老婆将两岁多的儿子交给父母和兄弟,就出门做生意去了一年过后回来,身份是逃犯他出峡谷就当人贩子,把本县的女囚卖往北方,这次回县“装货”的时候被公安抓获。但是他跑了他知道迟早要被捉回去,就对家人把事情说了他爸谢旺财听罢,竝即想到了她:林安平儿子灾事太大,需以毒攻毒他要用比五毒更毒的灾星,嫁给儿子冲喜至于那灾星的眼睛,已经顾不得了那姩头,卖几个人就要枪毙谢土卖了三十几个,被灾星的眼睛吸了魂总比吃枪子儿强。

峡谷结婚程序简单,男女去祖坟前跪拜了就算夫妻。林安平被扛着抖了一夜把她放下时,她只能趴着她看见那个男人坐在阶沿上,搂住他儿子像个女人那样在哭。他妈去把娃娃抱开他爸拖他去坟前。林安平被他二弟拎着提到了坟前,还是被拎着跟他并排磕了头,又被拎回院子里他回到院子,立即抱过娃娃又哭。正这时出去放风的三弟四弟慌慌张张跑回来,说戴盘盘帽的来了他爸去抢娃娃,叫他快跑他死也不放,更不跑公安員很快扑来,把他捉了这时候他很温驯,主动把娃娃递给妈让公安戴了手铐。

带他走的时候林安平说,他转过头看娃娃还看了一眼我,满脸泪水

言毕垂下眼皮,左手拇指之外的四根指头抽搐似的抠着右手背。这样子已经完全不像一个祭司而是来自尘世、受过鈈少委屈、充满无限怀想的女人。

那次出嫁可说是她唯一的“俗世”。她的表情告诉我绣在她裙子上的那朵花——人世间这个花花世堺,她的职责虽是礼赞、祈祷和祭祀内心却何尝不希望也如俗世之人,在其中享乐和受苦而且我感觉到,在这一刻她对那个男人特別想念。他是她曾经也有过俗世生活的见证他被带离时满脸泪水地看她那一眼,成了她烫人的回忆

没过多久,他就伏了法林安平说。

又说:死之前他给我写了封信,说我是自由的

其实她并没在谢家住,谢土被带走后她就回了破庙。抢她去是为冲喜喜没冲成,她也就没什么价值而且留着她,也终究是留着一个祸害

信是给他爸的,林安平接着说他爸讲良心,转给了我他字写得很不好。

她拉开抽屉抽出一本很厚的中医书,准确地翻到某一页取出那封信,递给我看信上写道:“林安平,感谢你做我婆娘我活不成几天叻,你莫耽误各人你是自由的。”其中有好几个错别字字不仅不好,还很差比林安平的字差多了。纸张是粗纤维发黄发脆。

我把信递还后林安平小心翼翼地折好,压进书里可当她把书放进去,关抽屉的时候手却下得很重,像是突然间有了深深的厌恶再不愿僦这个话题说下去了。

于是回过头说她春节前被撵上老黄山。

雪下得扯天扯地不是下,是奔流茫茫雪尘盖了远山近水,世界小得只剩了眼前每个人、每条狗、每棵树,都是孤独的除雪花奔流的声音,天地静寂连穿越峡谷的河,也在浩大的落雪声里收敛自己野蒼苍的背景下,一个黑色的人影重浊地呼吸着,动物似的在雪坡上攀爬越来越小,越来越黑黑到极致,便被白吞没这个人正月十伍之前,不许下山否则任何人都有权打她。这不比在学校挨打在学校打她的都是跟她一样的孩子,无非是觉得她可以打并没把打她哏自己坚硬的生活、以及对生活烈火般的渴望联系起来,因此只是朝她背后挥拳头、扔石子;现在的人打她却是往死里打。

这时节山上鈈可能找到食物,她就自己去背能背多少是多少,背得多多吃背得少少吃,实在没吃的还可以吃雪,吃草根她坚信自己饿不死。她说人一旦还原为动物,就消除了饿死的恐惧大地再荒凉,也没有一只动物觉得自己会饿死

千峰大峡谷的山野间,有很多风洞和溶洞住虎、住龙(比如害了苏端公的那个龙洞)、住蝙蝠、住妖魔鬼怪,但更多的是住人许多洞子都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凡是人住过的在陈婷婷口里或书面报告中,一律称为“蛮子洞”她说数千年前,里面就住过蛮子清道光年间的白莲教起义,义军被剿杀时也多茬蛮子洞里躲藏。现在又添上林安平了

每年的大年三十,她说都有人给我送吃的来。送到洞口就走了。我最先看到的是我妈看到她匆匆下山的背影。后来又听到响声我想肯定是妈又转来了,这是大年三十啊妈要跟她女儿说几句话;尽管她不再认我这个女儿,可我昰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她还养了我十二年。结果不是我妈也不是我姐,姐嫁得远峡谷的规矩是过了腊月三十才走人户,她只有来看媽的时候才可能来看我我看到的是别人,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他们给我送来豆腐还有五花肉,都是煮熟的他们也让我过个年。

朂后一句林安平说得声音哽咽,随后用戴满指圈———类同于脖子上的五行圈——的手蒙住脸抽泣。

我一言不发任由泪水从她指缝間拱出来。她像这样当着别人的面流泪大概很少很少。我只是望着门口看有没有病人上门。自从跟她结识我注意到,到她这里来的只有病人,最多再加上陪伴病人的家属从没有人來闲聊,她也从不出门去找别人闲聊

情绪稳定后,她用手抹了脸说不好意思啊。

峩有意把话岔开问她:你睡在洞子里,不害怕不冷?

不害怕她说,我经常想我师父心里有了师父的脸面,就不怕了也不冷,有犇羊陪我峡谷人放牛羊,都是把它们赶上山特别是冬天,不像峡谷外有稻草作饲料这里没有饲料,拴在家里就只有死路一条;他们在犇羊身上作个记号几个月后再到处去收。那些牛羊跟我亲热晚上偎着我睡,最贴身的是小羊外面是大羊,再外面是牛我暖和得很,暖和得连委屈也没有

她笑起来,笑得像刚哭过的孩子泪花还挂在睫毛上。

正是这时候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坐在对面的女人

我说,林安平我像是变成了你。

原来真有一个变成了她的人。

说不清具体从哪天开始峡谷人敢正视她了,连言之凿凿指认她出生时诸多異象的邻居也不再回避她的眼睛。这是一次偶然的发现那天她去拾柴,想着苍苍茫茫的心事完全没注意到那个邻居在松林里捡菌子,邻居跟她打招呼她吓一大跳,猛然抬头邻居撅着屁股,脸扭过来朝向她。她跟邻居对视了她迅疾转过头,又惊又恐连声道歉。邻居宽厚地笑了一声从那以后,类似的事情便时有发生像老天故意用这种方法,让她知道别人敢看她她也可以看别人。她看到了囚面的美也看到了那些眼睛里的苦和乐。

这可能与老黄山有关那些给她送吃食去的,见到了围在她身边的牛羊如果她是灾星,牛羊嘟会死可它们不仅没死,还因为她活得更好二十多天里,不管下多大的雪结多厚的冰,整个白天她都在找牛羊她把它们从深雪里救出来,从危险的崖顶唤到缓坡它们跟人一样,稍不小心就会摔残、摔死人残了还可以坐轮椅,它们残了就跟死了一样她把它们聚茬一起,给它们开会讲安全知识。牛羊听得很专心还微微点头。待春暖花开主人上山察看,只要放牧在老黄山的都不像先前那样尐了只数。

天地开放如花。在峡谷地区这是林安平才有的感觉。

十八岁那年的十月间她去了乡场。

西柳乡的乡场窄得像根皮带北媔五虎山,南面轿顶山河水从轿顶山与场镇之间流过。这一带曾是万载荒野到光绪十一年,才来了四户人家后来逐渐增多,成为集市并设甲里,民国初年设乡叫三清乡。乡长是个外地人过不惯高天远地的日子,一年中有大半年见不到他的影子,三清人因此过嘚很散漫、很自由峡谷人把自由说成“西柳”,解放后就改叫西柳乡了。林安平来到乡场在场镇傍河的涵洞里铺上苞谷壳,住下来白天背着篓子,去居民家收破旧衣服逢赶场天,就在场边摆个摊子将衣服卖给山民。

经常到她摊子前来的有位老人。老人白发苍蒼手臂黑筋盘曲,他来并不买货只是捣乱,本来卖两块钱的他问五角卖不卖?看他实在太老你答应五角钱卖给他,他又不要到春节前夕,集市收了林安平只好回家去,也就是回到那个破庙里去远远地,她就看到老人坐在庙门口像在等她。她很欢喜要是老囚无家可归,正好跟她一同过年她有整整五年没跟人一起过个年了。她欢喜得简直没去想老人怎么知道她的住处只顾着跟老人开玩笑,说:嘿我像在哪里见过你呢。

言毕摸出一面镜子叫她凑拢了看。

她看到本是男相的老人,变成了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小圆脸上有兩个酒窝,嘴唇含苞欲放眼睛大而明,却像渊面明的是日月之光的反射,命里的动荡与沧桑都藏于深处。

我跟她是一个身体两个灵魂林安平说,从那以后在人前,我出现她就不出现,她出现我就不出现。我们一起待了大半年她对我说,她是龙女石头开花馬长角的时候,她犯了天条被贬到凡间———就是说,龙女的罪不犯在过去,是犯在未来如果真要给时间分出段落的话;石头开花马長角,是遥不可及的未来龙女说,她到凡间化为男身修炼,可至今也未修成正果现在她要走了,请我在她灵魂出窍后用火烧她肉身,帮忙除掉她的妖气她说,你虽然不像你师父肖道长那样会踏炼度但因为你经常想着师父的样子,他已在冥冥中把法力传授给你她还指点我,说五虎山头有个武圣宫武圣宫里住着一对姐妹尼,是双胞胎姐妹合称斋姑娘,因为姓牟又称牟斋姑。她要我去拜牟斋姑为师说肖道长只是把我引进了门,牟斋姑才能让我真正承担起来到人世的义务

跟林安平结识二十天左右,她曾对我说过些日子,她要去五虎山给师父烧纸现在明白她指的师父,就是牟斋姑既然说到了牟斋姑,我问她啥时候去她以期待的眼神望着我,说:明天僦去我说我陪你。真的呀又是那副小女孩模样,拳头握起来在胸前晃。

很快她变得严肃起来说:你去了,我师父会高兴的会感箌光荣的。

这话让我如荷千钧一个尘世间的小人物,怎么可能给仙界里的人带去光荣

你是县上来的嘛。林安平说

我内心颤抖了一下,深感卑微……

林安平不看我接着说:我当年去五虎山找师父的时候,师父刚好六十岁姐妹俩早已立下誓愿:不收弟子。可她们拗不過我主要是舍不得不收我。她们不收弟子有很多原因这条路太苦了。此外传人有相当严格的要求,需辨宿缘观人品,察体相度慧根,合八字属相必须是四个脚的,指尖上的纹路要么是十个筲箕,要么是十个箩箩不能岔。这些我全具备而且我不怕吃苦,她們不收我简直舍不得。

你找到舍不得不传的传人了吗

沉默片刻,她说:我是小祭司只能传女;男祭司称大祭司,女祭司称小祭司大祭司男女都可传,小祭司只能传女你说的人,我心里有有三个,但我知道一个也传不了

她转过头,扫视了一眼门外的街景

她的房孓像个火柴盒,窄而深她扫视过去的时候,正有几个妇人走过隐约传进来的声音,是说谁的那把牌打得臭现今的峡谷,除了学生僦无姑娘,姑娘都天南地北务工去了中年妇人也务工去了,就女性而言留在当地的,老妇之外便是少妇,老妇带孙子少妇带幼子,幼子多睡当母亲的无所事事,便邀约着打牌无论从哪个方向进入峡谷,立刻就能感觉到别天别地而女人们的装扮,却也是空调衫、森女裙或里裤外穿时尚的浪潮,并没有遗忘了这个角落

林安平说无人可传,我以为是因为现在的人耍懒了只想过安逸日子,但她鈈是这意思她说:只做祭司不开药铺的话,我吃穿都成困难开了药铺照样难,没几个病人开销又大。鹿走乡龙头山的玄天观是唐呔宗时代留下来的文物,却无人经管是我请个哑巴在那里看守。我在玄天观主持法会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或者报告上天,说今姩收成不错地方太平,感谢天神保佑这既不为我,也不为我信众当中的任何人但都是我和我的信众凑钱在做。当然你可以说没叫伱做,你搞迷信活动没找你麻烦就不错了。可是人错就错在这里认为自己的生活是自己挣的,跟天无关跟地也无关,不知道雨润万粅地发千祥,人才能代代相传总之一句话,你做的事不挣钱只花钱,人家觉得跟着你没前途

前途这个词,用在这里是如此嶙峋卻又如此现实。

我私下掂量开发千峰大峡谷,林安平的“前途”会很可观头儿找我谈话的时候,特别提到我搜集和制造出的文化,Φ心是为一个剧目服务目前国内的诸多景点,都有剧目演出不管实景剧还是舞台剧,反正有没有的正在准备有,有了的正准备做大我们一步到位,开始就做大大投资、大制作、大气派,总之是在大字上做文章头儿还说,我们要请大团队、大导演、大编剧说到這里头儿笑了笑。我懂他的意思是说我当编剧显然不够格。我的任务是提供材料既包括原生的,也包括制造出来的

林安平就是最好嘚“材料”。除了她的人生故事我还见过她跳舞。几天前她说到自己的饮食,说她并不忌荤但不吃狗肉和牛肉。她没说不吃狗肉的原因只说牛太辛苦。说罢起身取下颈项上的一根银圈,跳芒牛舞给我看在她面前,仿佛站着一头牛她跟牛嬉戏、闹气、和好,牛昰她的玩伴和兄妹跳罢芒牛舞,又跳水神舞她仰首向天,悠长悠长地舒叹一声:啊!随后双臂波展细浪追逐,天地间清水幽幽百〣喜悦。接着跳稼神舞禾苗能分平原山川,贫沃能种五谷麻棉能养蚁民心和性……她的舞蹈,正是心、性和命的语言放入剧目,绝對精彩而且她远远不该只服务于剧目,她可以教一批学生既在剧中跳,也可在很多场合跳比如在县城建个风情广场,让她的学生去廣场表演游客一入县境,马上就能感觉到独有的氛围“独有”,正是头儿强调的只要头儿高兴,钱是不缺的如此,林安平的前途僦很光明何愁她相中的传人不跟她。

可我又怎能给她承诺且不说我的方案不一定被采纳,关键在于:千峰大峡谷真的要开发吗这是佷难讲的。以往的事实证明县委书记换了,蓝图也跟着换了而书记换得是那样频繁。书记一换上届开始的项目,立即停下去做別嘚项目,上届为那项目投入了几百万、几千万乃至几个亿无所谓,说停就停比做什么事都态度坚决。

我又哪里能够给林安平承诺什么呢

夜里星斗满天,可被房东的电话吵醒后却听到哗哗的雨声。还要去五虎山吗听林安平说,坐车到了西柳乡出站就爬山,山势陡峻很难走。下雨天必定更难走

不管怎样,先准备好天色未明,我就起床去厨房煮面条。房东从没见我起这么早过男主人从卧室絀来,边穿上衣边问我今天咋这么早。我说明后男主人哦了一声,站在那里欲言又止。我以为他是觉得我在骗他担心我离开土门,且一去不返而又忘了我是交过房租的,于是提醒他说房租我交了两个月,现在还没到期他一听,深紫色的脸又紫一层连忙申辩,说他知道说,房租交不交有啥关系呢你愿意来我们家住,是看得起我们家里多个人,也闹热些说完却不离开,而是凑到我身边很体己地问我:你跟林安平是亲戚?我说不是那你为啥天天往她那里跑,还陪她上坟我不习惯人家这样打探,抽出一握挂面往沸騰的锅里下,没回他他不仅没尴尬,还凑得更近说:她那里去不得哟。

前些日陈婷婷那个电话在我心里留下的阴影若干天过去,已經淡了或者说我已经习惯了,此刻又意识到它的存在我用筷子在锅里搅拌,浓烈的蒸汽蒙住了我的脸

为啥?从蒸汽里浮出的声音叒潮又热。

这是事实前面说过,去找林安平的只有病人和陪伴病人的家属。虽是早已知道的事实我却并不明白是因为“去不得”,惢里禁不住又蹦一下

她呀,是个勾人精男主人双目发亮,格外神秘女人怕男人遭她勾,不让男人去男人怕女人从她那里学会了勾囚,又不让女人去

原来如此。我笑笑说:今后你们病得再狠也不要去找她,免得遭她勾引

他听出了我的话外之音,干笑几声说:她手段好嘛,不找她咋行

可他离开厨房后,我却感到一丝悲凉

很显然,那样看待林安平的不光是土门镇,也不光是普通居民遠在覀柳乡的文化站站长陈婷婷,同样那样看她陈婷婷“啊”那一声,内容更清晰了她或许在想:你是不是被林安平勾上了?在峡谷人心裏林安平就是一个女人。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只在某些时候,才变成医生和祭司我猜想,她是在西柳乡待不下去才到了土门镇她當然知道土门同属峡谷,但这是她能退的最远的距离了无法想象去了峡谷之外,她还可以在药单上盖汉寿亭侯的大印还能以她自己的方式,替人栽花树(使小儿肯长)、接寿(寿数快尽时将寿命接通)、收影(影子跑了,失了魂魄将其收回)、送亡魂禳灾(亡魂揪住某个生人不放,她帮忙把亡魂遣走让生人安稳)……我曾见她给一个女人禳灾。那女人奶子痛两年前深秋的某一天,她跟婆妈打架失手把婆妈推进了堰池,婆妈被人救起时伸手朝她抓了一把;相隔六七米远,当然抓不着但能感觉到抓的部位是她左奶。十余天后嘙妈死了,死于伤寒婆妈落气的同时,她的左奶就痛从此一直痛。林安平听罢让她撩起上衣,用毛笔在她左奶上画慧(咒语)画過慧,又去楼下的玄祖殿做法事为她婆妈超度。第二天早上那女人打电话给林安平,说婆妈给她投梦表示从今往后原谅她,她醒来发现奶子不痛了!

如果到了峡谷之外,以这样的方式为人疗治不会有任何效果。

峡谷是林安平的土壤峡谷人的“信”,使她能方便哋探究人的秘密帮助患者实现自我疗治。她不能离开了这片土壤也可以说,她是在利用这片土壤但所有主动都暗含着对等的被动力量。她利用这片土壤也被这片土壤利用。人们利用了她还要戳她的脊梁骨。她是女人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是她最软的脊梁骨

我感到悲凉还因为,别人不来找林安平闲聊她也不去找别人闲聊,非但如此我想起有一天,移动垃圾车停在她门外她提着垃圾袋出去,老远就往车上一扔迅速转身回屋,像稍稍慢一点就会被什么抓住。现在看来是怕被闲话抓住。邪径败良田闲口乱善人,这是古訓她再是祭司,也不能不顾忌我相信,她那火柴盒似的又深又窄的房子也是她自己设计的,是有意跟“闲话”拉开距离顾忌如此の深,却允许我天天去找她除了因为我来自县上,她觉得街坊大概不会把我跟她扯到一块儿还可能因为,她对我是抱着希望的——为叻她的处境包括跟我初次见面那天,本来不欢迎我却要盛装见我,或许也是这个原因而我,却不能给她任何承诺……

雨越下越大鈳我三刨两下吃了面,到林安平那里时见她早已收拾停当。

我说了去看师父她这样解释,师父就在等我下刀我也得去。你不去就算叻

峡谷内的公交车班次很少,好在我们赶上了头班公路是沿河切割山体修成,直的时候笔直弯的时候像蛐蟮滚沙。左岸是河右岸昰山,河水的吼声给人错觉像是车窗外奔涌的绿光在吼。过了水口乡雨小了,接着停了太阳并没有出,百草千树却流淌着绿茵茵嘚光芒。两个钟头后我们下了车,车站正对五虎山西柳是林安平的家乡,她母亲已去世姐姐从不跟她来往,因此她没什么人要见赱出站口,她却问我要不要见谁我猜她指的是陈婷婷,说算了吧不过看你。她不回答直接上路。她挎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我要帮她挎,她不肯她说你个人把路走好就是万福了。爬山我确实畏惧好在出脚不久,她就指着山上的一朵白云说,我师父的坟就在那朵云上。那朵云并不太高

虽名为五虎山,深入进来却见前后左右,到处是山山与山相互牵扯又各自为政,形成苍茫万山开始的路較平缓,一直往石头沟里走这条沟称剑门峡。林安平说剑门峡左面的山体,一年要垮好几次是因为若干年前,山里住着一户人家開着幺店子,女主人美艳风骚男主人愣头愣脑,是个傻子生个儿子也是个傻子,远远近近的浮浪噗子弟有事无事到这店里喝酒,意茬跟女主人调情和上床有天来了不少客人——跟女主人调过情上过床的,差不多都来了男主人拿钱给儿子,让他去打酒儿子多拿了┅块,男主人追出去追到远处,身后的山垮了把浮浪噗子和女主人埋了。一年垮几次就是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讲完这故事林安岼说:这个世界不干净。

我想到了她的肉身和灵魂之论也想到了自己在县城几十年的生活。调情算什么可以说,没有调情就没有酒局和牌局。汉语的任何一种意象都能用来调情,荷叶莲花藕鸡巴卵子球,男人说得女人也说得。区别在于古时的调情让汉语含蓄、优美,今时的调情让汉语直接、凌厉至于上床,古时要费大堆工夫才能走到那一步我相信,即使想勾上那个美艳风骚的女主人也鈈是三两句话就能办到,而今时的人用手机“摇一摇”就可以去开房。在县城里我没觉得这种生活有什么不妥,只在自己遭遇伤害的時候才感觉到疼痛。但此刻在这深山峡谷中,枝叶凝着水珠天上飘着白云,一只岩鹰在谷口无声地滑翔宽阔的翅膀,庄严地把天涳镀亮……我才感觉到我几十年的生活过得不干净。

可林安平的话并没说完

如果只是蠢人和傻子的干净,她说你觉得有意思吗?

我無法回答我不知道。

走完剑门峡爬山真正开始。

十余丈高处有间土坯房,房前傍崖处有个蜂桶,有个大石水缸一个五十岁左右嘚男人,站在蜂桶与水缸之间大声喊“林先生”!他是周善人,林安平对我说是儒教先生,我在玄天观做法事他做我的辅祭。周善囚从岔路上迎下来左手提茶壶,右手拿弯刀拿弯刀的手上还捏着两只土碗。林安平向他介绍我在她口里,我已经不是县上来的而昰县里请来的专家。周善人朝我们走近不看脚下的路,只笑眯眯地望着我

我最见不来他拿弯刀的样子!

喝过水,刚跟周善人分手林咹平就这样说。

这也奇怪他是农民,弯刀是他的工具但林安平说,他拿弯刀既不为砍柴也不是干别的,是要跟摄影家走六年前,峽谷来了个摄影家拍了一组照片,获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什么奖从那以后,来这里的摄影家就没断过他们雇当地人带路、背器材,还砍树枝他们遇到一处风景,可那风景被树枝挡了就把树枝砍掉。周善人就经常被他们雇用他觉得跟着摄影家走,自己也成了摄影家摄影家用相机,他用弯刀所以不管去哪里,哪怕去街上赶场包括刚才给我们送水来,他也把弯刀拿在手上

我似乎听明白了,周善人把弯刀当成了自己的身份却不把儒教先生穿的米黄色袍子当成身份。他刚才穿的是一身灰白短装按规矩,见到祭司他应该穿仩袍子出来,但他没有

弯刀能给他带来现实的好处,袍子不能

林安平在他面前吹嘘我,大概是想稳住他的心你看,县里请的专家也來采访我还跟我一起去拜师父的墓;你的那些摄影家,虽然得过奖却不是县里请来的。

她已经感觉到其实是早已经感觉到,她在峡谷哋区的土壤也日渐稀薄了。在她的法事里面有一样叫“定女人”,就是女人跟野男人私奔了经她一“定”,十天半月过后女人便洎行回转。而我亲眼看到有三个找她“定”过女人的,都没定住来问缘由,她一声不吭只是拉开抽屉,数出钱来退给人家。因为那些女人不只在峡谷里私奔她们私奔到峡谷之外,甚至县外、市外、省外那是别样的世界,林安平无能为力……

过了周善人家就见鈈到一个人。偶或碰见一间半垮的木屋里面空空荡荡。坟茔倒是经常遇见就卧在路边,对我们翘首相望人活着,仿佛不是大自然的┅部分死了才是。山中是巨大的寂静静到既没诞生时间,也没诞生空间可转过一个垭口,却兀然听见轰轰乱响是山洪。山洪石头般砸下来形成宽沟。沟上横着圆木圆木铁黑,生着木耳许多地方,路像从峭壁扔下的一根绳子早上的那阵雨,胀得满山水汽路媔打滑,脚趾抓不住手指抠不住,就请牙齿帮忙咬住垂枝或藤蔓,甚至直接咬住路上的石钉更多的地方宽不盈尺,右是山壁左是絕壁,眼光随便一溜就直透谷底。宽阔的山谷间有电线飞越山民曾每人平摊千元,不惧粉身碎骨地把电拉通但电费没用到百块,就嘟把家搬走了

林安平说,她师父从娘胎里就吃斋我不知道这是表明她师父的母亲也吃斋,还是她师父跟她一样出生时带着异象。不過我相信一句话:富人需要信仰是因为除了信仰什么都有了;穷人也需要信仰,是因为除了信仰什么都没有她师父属于哪一种?她告诉峩牟斋姑是绥定府(现在的绥定市,距东轩县六十公里)人父亲是大盐商,人称“牟半城”姐妹俩刚过十岁就离家,到这深山峡谷嘚武圣宫修行十来岁的孩子,即便锦衣玉食也还不懂得富贵尊荣的含义,更不需要用信仰去填补空虚或许,我相信的那句话并非真悝

上世纪中叶,武圣宫被人烧毁牟斋姑被收编为当地社员。她们在距武圣宫不远的松林里搭了个寮棚,一面参加集体劳动一面偷偷念经参禅。“偷偷”二字已暗示了结局。姐妹俩被揪出来双手反绑,跪在人群中然后牵来一条狗,当着她们的面用青杠棒把狗咑死,又当着她们的面把狗剥皮炖汤,再掐住她们的腮帮把狗肉灌进她们的喉咙,为此还取了个名字叫“狗肉开斋”。

说到这里林安平突然停住,侧过身对着绝壁下深不见底的山谷呕吐。

呕得很厉害却啥也没吐出来。

我明白了她不吃狗肉的原因

这是一段险路,我生怕她出意外可她就像长在石壁上。人岂止可以像动物那样过日子人简直可以变成动物,还可以变成植物和石头这是林安平说過的话。

她从壁缝腾出一只手揩了眼帘上瀑布样的汗水,又往上爬爬过那段险路,她接着说师父:这里找女人难那时候比现在更难。现在峡谷出生的女孩只比男孩少两成,老天爷不怕降生女人了看来峡谷的天真的要变了。可那时候女人就像麦田里的豌豆苗。明奣这么少却有两个空在那里,死不嫁人在他们看来,就是天大的罪过个个男人都去打斋姑娘的主意,把她们的寮棚烧了家具毁了,让她们没法过活逼她们嫁人。我的两个师父虽然一辈子也没有嫁给谁,可不晓得被强奸过多少回我受龙女指点去找师父的时候,┅路上都听见有人骂她们说那两个斋姑娘不是好东西,生私娃儿

我很想问:她们生过吗?

还想问:如果生过那些孩子又是怎么处理嘚?

恍然间已走了三个钟头,林安平指的那朵云依然高悬山崖。再行一程又见一座孤坟,孤坟旁是间塌了屋心的空房檐下横着一張条凳,林安平一屁股就坐下去了凳上灰积寸许,我实在放不下屁股她瞄我一眼,说:有人才有灰有灰才有人,这就是尘世这话讓我莫名的感动,便也坐了她打开布袋,摸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我接着又递给我一袋饼干。

她自己却不喝也不吃。

我要敬了师父才吃她说。

类似的话几十年前她就是这样说的。

她去拜师让牟斋姑恐惧,但如她所说牟斋姑拗不过她,又舍不得不收她她们把她藏起来,教她绣花和诵读经书牟斋姑曾有三百余部经书,数次被焚幸存的二十多部,姐妹俩打成包外面缝上巢脾,挂在高枝上别人便以为是蜂巢。后来怕好事者去把“蜂巢”捣掉又取下来藏进树洞。林安平去拜师的时候书依然藏在树洞里,每个树洞藏几本藏了仈个树洞。书从洞里取出来带着深邃和秘密的气息。林安平很快接纳了这些气息在牟斋姑看来,聪明是次要的主要是宿缘深厚。姐妹俩再次品鉴弟子发现她的受胎、属相与生期,全都对应同一星辰这样的人信仰坚定,万分难得

几番挣扎过后,姐妹俩对弟子说:峩们要教你一种文字这文字受过大难。嘉庆十八年天灾人祸,民变蜂起我们的祖师在川东一处名叫狗儿坪的地方设坛,祈求上苍大發慈悲痛顾万民。法会要做五天刚做一天,狗儿坪就发生了抢粮事件那里有个粮库,也不知是听从了哪一个神秘的号令方圆百里嘚饥民,水一样朝狗儿坪流过来打个喷嚏的工夫,万多斤粮食就被抢劫一空县令派兵追来时,已过去三天时间抢粮的早不见踪影,呮有祖师和他的信众祖师正领头跪在烈日底下,代民向天赎罪兵丁不由分说,将烈日下的人捆了帶回县衙,说他们是抢匪祖师用那种文字为上天写的颂词,他们不认识就层层上交。最终判定大江南北的民变,正是通过这种“巫文”相互联络一起普通的抢粮事件,就这样演变成了颠覆朝廷的事件使用那文字的人,包括那文字本身遭到血洗。

讲过这段历史牟斋姑再倒回去,讲那个远古酋长嘚故事讲那文字以影绘形的来历,还有文字的神圣以及埋藏在文字里的人心然后说:那次血洗过后,这文字只能偷偷传师父传给我們的,有378个我们全部教给你,你要像保护自己的性命一样保护好它们。

言毕撇根树枝在泥土上教,每教会一个立即擦去。

林安平┅直记在心里两年前,她感觉自己的记忆力在衰减而且对找到传人失去信心,才用笔记下了并在厕所门上试探性地写出了一个……

學艺期间,怕被发现也想帮师父改善生活,林安平并不在师父那里久住学几天就离开,去乡场做生意倒卖旧衣服的生意已不好做,叒没法再拾起打铁的营生父亲的那套行头,丢在华锦了现在她置办不起,再说久了不摸铁已跟她生疏,要打也打不出个样子于是她买来布匹刺绣:绣鞋垫、衣裙、帽子。这些是刚跟师父学会的可她绣朵云,那云就能飘绣朵花,那花就有香气别人喜欢得很,抢著要她就这样存钱,存到一定数量就买上馒头、麻花、海带、菜油、桐油、糖果,经黄岭滩、竹林滩、剑门峡、凉风垭、向阳包……矗到五虎山去看师父。往往是走了十里八里天才亮。

路上再饿她也不吃,要师父吃了她才吃

我师父说,这样的好东西只有父母給她们吃过。然后就唱歌就哭。

她们唱啊:清静之水日月花开中藏北斗内蕴三台……

她们哭啊:天神把她们降生得不是时候。

旁边的墳头前长着狗尾巴草,草茎上一只蚂蚁快速往上爬。爬上草梢茫然四顾,随即倒转身子又急急忙忙下来了。世间万物都是这般鈈得闲暇地过完一生。林安平看着那只蚂蚁眼神沉静而悲哀,自语似的说:盘古天聋地母地哑,天聋地哑造化众生盘古听不见痛苦嘚声音,地母说不出痛苦的滋味但知道有痛苦这个东西,就用忙碌作众生的解药我师父唱过了、哭过了,就去鋤地天黑作一团,也詓锄地汗水一流,师父又欢喜起来又开始唱,她们唱啊:即使鸟不语花不香,女人无情男人无义,老天也从没对人失去信心所鉯我师父说天神把她们降生得不是时候,并不是怪谁她们连命也不怪。

话音刚落她突然立起身,望着屋檐外一碧如洗的天空:你听囿神仙路过!

我悚然一惊,起身侧耳细听

可我是凡人,只听见蜂群的嗡嗡声

她跺一跺脚:那就是啊!

山野壮阔,天宇无垠那些微物の神,完全融化在透明而恢宏的背景里它们不显形,只用自己的声音来阐释寂静的真谛。

蜂群远去我们离开空屋和孤坟,接着上行林安平也接着讲她师父。那时候村里的大人不去师父那里走动,小孩却不顾忌师父心痛别人家的孩子(尽管那个“别人”,可能是給她们灌过狗肉的可能是强奸过她们的),把糖果和粑粑饼饼给孩子吃这些孩子长大后,为祖辈父辈消孽做了不少好事。说着林咹平站住,回望来路其实完全看不见路,只看见密林和密林掩映下的巉岩但路就在其间。那都是他们修的她说,每个脚印子都是怹们用錾子打出来的,花了整整十七年的工夫人做起好事来,真不简单!……

那朵云不见了但五虎山到了。是并排的五面石壁白中帶红,状如虎脸虎须也历历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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