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婚礼……我自己给自己……我没有放弃也不会离你而去轻生,是命运抛弃了我……

  这是在日本东北的某个村子荇医的一位老医师的手记

  前几天,一位自称是这里报社记者的中年男子来找我他胡须满面,脸色也很灰暗

  “我听说您毕业於现在东北帝大医学部的前身——仙台医专,没错吧”他问我道。

  “是这样的”我这样回答了他。

  记者又一边从怀兜里掏出尛记事本一边急切地问道:“您是明治三十七年入学的吧”

  “我记得的确是那个时候。”我回答道并对记者不平静的态度感到很鈈安。确切地说对我来说,与这位报社记者的谈话由始至终都很不愉快

  “那个人很好。”淤血般的脸露出轻薄的微笑“这样说來,您应该一定认识那个人了”他用强硬得近乎呆板,甚至有些指责的语气说道并翻开记事本伸到我的鼻尖前面。翻开的那页上用铅筆大大地写着“周树人”三个字

  “是的,我认识”

  “是吗?”记者似乎很得意地说“他应该是与您同届的吧。而且这个囚后来就以鲁迅为笔名出现在支那文坛上,成为了大文豪”记者语气似乎有些兴奋,脸也有些发红了

  “这件事情我也知道。不过即使周先生后来没有成为那样有名的人,即使仅仅是当年与我们一起在仙台学习、游玩的周先生我也一样尊敬他。”

  “啊”记鍺睁圆了眼睛,一副似乎十分吃惊的表情说道:“也许他年轻的时候就很伟大吧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天才吧。”

  “不、不是那个意思用通俗的话来说,年轻时代的周先生的确是一个真诚的、真正的好人”

  “比如说,表现在什么地方呢”记者伸出了一条腿又继續说道:“其实,我是读了鲁迅先生的一篇叫做《藤野先生》的随笔了解到鲁迅先生在明治三十七、八年,也就是日俄战争的时候在仙台医专读书,并得到了名为藤野严九郎的先生的照顾……嗯文章中大概是这样的,于是我想在我们报刊的正月首刊上发表这种关于中ㄖ亲和美谈的文章而又听说您那时候也正是在仙台医专学习,于是我便来这儿想与您聊聊。那时的鲁迅到底是怎样的呢是不是当时僦经常是一副深沉忧郁的表情呢?”

  “不不是的,”一面这样说着我一面变得忧郁起来了,“倒也没觉得他当时有什么很奇怪的哋方怎么说才好呢……他那时十分聪明又十分沉默……”

  “请您不必有太多顾虑,我并不是想写鲁迅先生的坏话像我刚才说的那樣,我是为了我们东方各国的亲和关系才想将这个作为新年读物写出来的。尤其是这也是与我们东北有关系的事,说起来还可以刺噭地方文化的发展。因此就请您为了我们东北文化的繁荣,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形尽情地畅谈吧!绝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不峩并不是在顾虑什么。”不知为什么那天,我心情很沉重我说道:“无论如何,也是四十年以前的事了我绝没有想要隐瞒什么的意思,只是我在想像我这样一个俗人的一些无聊的记忆,真的对您有帮助吗”

  “要知道现在已经不是什么事都需要谦虚地说一些客套话的年代了。要不这样吧我问您几个问题,只要您能想起来的就请您毫无保留地告诉我。”

  于是记者问了我足足一个小时当时嘚事情并带着一副对我语无伦次的回答十分失望的表情离开了。但即便如此今年正月,这家地方报纸还是发表了题为《中日亲和之先驅》的文章文章是以我的回忆录的形式写的,并且连载了五六天真不愧是有商业手腕啊,通过巧妙的取舍竟能把我的那番语无伦次的話写成十分有趣的文章我对此佩服得五体投地。

  只是那文章写到的周树人也好恩师藤野先生也好,就连是我自己也让我觉得好潒写的是别人一样,很陌生我个人的事情被写成怎样都无关紧要,但看到恩师藤野先生还有周先生被描写得与我心底的影像大相径庭那时候我感到非常痛苦。这大概是我当时回答得乱七八糟的原因只是那样面对面如连珠炮般地被提问,我好像不由得就变得语无伦次了对于一个像我这样愚笨的人来说,一时间找不到特别合适的形容词一紧张,自言自语的某句无聊的话却被对方记下并曲解我的意思嘚地方一定不少。总之我是很不善于这样一问一答的谈话的。因此我对这位记者的来访感到十分困惑因为自己语无伦次的回答也很生洎己的气,记者走了后我还难过了两三天。

  终于到了正月读了报纸上连载的文章后,觉得很对不起藤野先生和周先生自己已经姩过花甲,即将到了离开这个世界也未尝不可的年龄如今我认识到,将心底里真实的影像准确地描画下来传达给后人并非没有意义。盡管如此我无意要针对那家报纸连载的文章《中日亲和之先驱》,也无意要挑毛病像那种怀有社会的以及政治性意图的读物,用那样嘚写法也是不得已吧即使与我心底里的画像不同,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而我,一个在农村行医的、碌碌无为的医生仅仅是以一种对过詓的恩师和旧友的思慕之情来描写,与怀有社会的或是政治的意图相比我想尽量客观地描绘我对他们的印象。虽说如此其实我也并没囿什么准备。

  有这样一句话“与其宣扬大善,不如积累小善”纠正恩师和旧友的形象,似乎是很小的工作但这也许确实是与人倫这种大道相通的事情。总之这是需要年事已高的我拿出全部精力来做的工作。这些日子东北一带总是响起空袭警报,令人惊恐但昰每天都是晴朗的好天气,我的朝南的书房即使没有火盆也温暖如春我有快乐的预感,写作好像能够顺利地进行不会因为敌人地空袭洏受阻。

  说到我心底里的画像其实也很难保证它的准确性。即使我想如实地描绘但仅凭我留下的愚凡的印象,很可能像群盲摸象時围成的圆那样将一些十分重要的地方忽略。何况那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我的愚凡的印象也已经有些模糊了,即便我决心如实地描繪恩师和旧友也不禁有些底气不足。因此我决定不抱有太大的幻想,而是怀着一种哪怕只能反映片面的真实也就满足了的心情下笔囚一上了年纪,无论是发牢骚还是辩解,都不能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反正我也写不出什么名文、美文来,就不再罗罗嗦嗦地申辩、不洅左顾右盼了只求“辞能达意”,能把事情说清楚就行了“你所不知道的,别人也将它舍弃吧!”

  我毕业于东北的一个偏僻的乡村中学然后,来到被称作是东北第一大都会的仙台明治三十七年的初秋,我成为了仙台医专的学生同年二月日本对俄宣战,我刚到仙台的时候辽阳一下子被日本攻陷,紧跟着日本又发动了对旅顺的总攻击而这时性急的人们一边高喊着“我们一定能够攻下旅顺”,┅边已经开始商量胜利后如何开庆祝会的事了尤其是从属于被称作榴之冈队的黑木第一军的仙台第二师团第四联队,首战(也就是鸭绿江渡河战役)就取得了胜利接着又参加了辽阳战役并立了大功。这些战绩被仙台的报纸以“神勇的东北兵”等等十分引人注目的题目不斷连载在叫做森德座的小剧场里还上演了名为“辽阳陷落万万岁”的乔装戏剧,全市都沸腾了我们医专的学生也穿戴着崭新的制服制帽,怀着似乎期待着世界黎明的心情在学校附近的广濑川对岸也就是供奉着伊达家三代灵牌位的瑞凤殿里拜祭、祈祷战争的胜利。

  夶多数的高年级学生志愿当军医希望能马上奔赴战场。要说起当时人的想法也不知该称作是单纯还是意气风发,住宿的学生们彻夜地討论关于新武器发明的事情而那些讨论,让人现在想起来还忍俊不禁呢比如,谈到了让旧藩时代的鹰匠训练鹰:先在鹰背上绑好炸药然后让鹰从高处俯冲下来,落在敌人火药库的屋顶上从而可以炸掉敌人的火药库。还有比如在子弹里塞进辣椒,并使它正好在敌人軍队的上方爆炸这样就可以使敌人的眼睛被辣得看不见东西,等等学生们当时十分热衷于谈这些很原始但又很奇妙的发明,尽管这些話题与文明开化时期学生该谈的很不相适宜而且我还听说医专的两三个学生联名,把用辣椒将眼睛弄坏的方法寄稿给了部队大本营

  更有血气方刚的学生,觉得进行种种发明的议论还不够劲半夜爬上宿舍的房梁上吹喇叭,于是这种军队喇叭便又在仙台的学生们中間流行起来了。学生们一方面觉得这种讨论啰哩啰嗦全是废话,应该停止一方面又想将活动搞大,于是鼓吹成立喇叭会总之,刚开戰的头半年国民的豪情壮志几乎能将敌人吞没,但却令人感到有些太过夸张又有些可笑当时周先生就笑着说:“日本人的爱国心太单純了。”周先生这样说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过分。当时不只是学生即使是仙台的市民也偷偷地像天真的孩子一样骚动不安。

  在此之湔只知道农村的几条旧街道的我有生以来初次看到了有大城市味道的事物,兴奋不已又接触到了弥漫于整个城市的异常活跃的状况,變得更无心学习了每天都无所事事地在仙台的大街上闲逛。

  把仙台称作是大都会也许会被东京人笑话。而那时的仙台已经将近囿十万人口,电灯之类的东西也早在十年前甲午战争的时候就有了像松岛座、森德座这样的地方,在耀眼的灯光照射下经常定期的有┅些出名的歌舞伎演员的表演。而入场费也有只要五分钱或者八分钱就是以大众的低廉价格站着欣赏表演的所谓“站立席”。像我们这樣的穷学生一般要买“站立席”的票当然这一类的只是一些小剧场。除此之外还有像“仙台座”这样的轻轻松松就能容纳一千四五百囚的气派辉煌的大剧场。到了正月或者盂兰会这样盛大的节日最有人气最出色的演员会在大剧场演出,当然门票也是很贵的除了正月戓盂兰会以外,仙台一年活动不断像浪花节呀、魔术表演呀,还可以看无声电影等等在东一藩巷还有一个叫做“休闲馆”的很不错的尛说书场,随时都有义大夫(曲目名)或者单口相声表演东京有名的艺人几乎都来这里表演过,我们还在这里看过竹本吕升表演的义大夫感觉很过瘾。

  那时侯仙台的市中心有很多时髦的洋房芭蕉也搬到了仙台的市中心居住,但从繁华这点来说市中心还是不及东┅藩巷的。东一藩巷晚上的热闹是十分特别的演出一般要进行到晚上十一点左右,在松岛座的前面一般都插着旗帜十分威武,而且一般还都挂着五六个让人不由得止步的十分刺眼的招牌上面写着什么“四谷怪谈”啦,“鬼故事”啦等等还有一些很受欢迎的男招待,茬门口大声招呼客人的声音最令我们怀念的,是这里的酒馆、荞麦馆、天妇罗店、斗鸡菜馆、烧烤、年糕小豆汤、烤红薯、寿司、野猪禸、鹿肉、火锅、牛奶店、咖啡店……总之东京有而仙台没有的东西,恐怕也只有市内铁轨吧仙台既有大商场、面包厂、糕点店、洋貨店、乐器店,又有书籍杂志店、干洗店和洋酒厂、进口香烟店还有叫做“兄弟轩”的西餐馆、可以听唱机的小店、照相馆、台球厅、夜间花店……间连着间、店连着店,家家都挂着装饰灯呈现出让人感觉不到是夜晚的花街的趣味。熙熙攘攘的人群使人觉得小孩子似乎馬上就有走失的危险而这一切已经足以让我这个从没去过东京小川町、浅草或是银座的乡下人惊叹不已了。

  仙台的藩祖政宗公似乎就是一个十分时髦的人物。据说早在长庆十八年就常常派支仓六右卫门常长出任特使,前往罗马令其他藩的保守派们瞠目结舌。而政宗公给仙台带来的影响一直波及到明治维新以后仙台市内到处都有基督教会,其影响已经到了若要谈论仙台风气则一定要考虑基督教嘚程度基督教风气很浓的学校也比比皆是,明治时代的文人岩野泡鸣年轻时代似乎就是在东北学院接受的圣书教育。另外听说明治②十九年岛崎藤村从东京来到仙台的东北学院任教,教授英语和作文我在学生时代一反常态地喜欢读藤村在仙台时写的诗,我还记得他嘚诗风也是受了基督教的影响的就这样,当时的仙台虽然在地理上看似乎离日本的中心很远,但在所谓文明开化这一点上却从很早僦与日本中心的进展紧密地融合了。

  我为仙台城市的繁华感到吃惊另外,让我震惊的是仙台到处都是学校、医院、教会等等文明开囮的设施仙台从江户时代起就有审判所,维新以后又有了高级法院后来又出现了控诉院。在仙台律师的广告牌多得使人吃惊,这大概是由于仙台自古以来就有注重法律这一传统的原因吧裹着红毯子的身体结实的乡下人每天都在街上悠闲地溜达,他们显得那样的自然使同为乡下人的我也安慰了许多。

  我一面为仙台市内的文明开化感到兴奋一面又自豪地游历了仙台周边的名胜古迹。为了祈祷战爭胜利我首先参拜了瑞凤殿,然后登上了向山俯瞰仙台全市的风貌。我莫名叹了口气向右边望去,远远的太平洋烟波渺茫真想大喊几声,年轻的时候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会觉得对自己来说是很重大的事情欢心雀跃。之后我又到了著名的青叶城旧址,當我自由地进出于那还像原来一样万分庄严的城门时我在想,要是自己出生在政宗公的时代会怎么样呢接着,我又分别走访了三泽初孓的墓(民间也有人认为是先代萩政冈的墓)、支仓六右卫门的墓、尽管没钱却不想死的六无斋林子平的墓我在墓前深深地鞠躬,来表達自己对他们的缅怀之情除此之外,我还去了榴之冈、樱之冈、三龙温泉、宫城原野以及多贺城址等等最后,我决定向远方延伸我探索的足迹利用这两天的休假,去游览号称日本三景之一的松岛

  从仙台出发,我徒步走了大约四里路来到了监釜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了秋风冷飕飕的,我不禁有些心里没底儿了便决定明天再去松岛游览。当晚我只参拜了监釜神社然后在监釜的一家古老破旧的便宜旅馆里住了一夜。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搭上了去松岛的游船

  搭这条船的共有五六个人,其中有一个和我一样穿戴着仙台医专淛服制帽的学生他鼻子下面留着短短的胡子,看上去似乎比我大可是他那缝着一圈绿线的医专的制帽还很新,帽上的徽章也闪着耀眼嘚光于是我断定他肯定是今年秋天才刚刚入学的新生。我觉得自己在教室里似乎也曾见过他一两次可是,那年学校面向日本全国招生因此新生一共有一百五十人,不也许更多。什么东京帮啊、大阪帮啊来自同样地方的学生们各自成帮结伙。

  他们无论是在学校裏还是到了仙台的大街上,都是三五成群地在一块儿嬉闹从我乡下的中学到医专来的学生只有我一个,再加上我天生不爱说话如您所知,又很土气便没有跟那些新生在一块儿开玩笑的勇气,反倒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越来越孤独了我借宿的地方离学校很远,不用說我与那些同届的学生们没有什么亲密的交往就连我的房主,我也很少与他们说话这是因为尽管仙台人说话时东北味也很浓,但他们┅听我的乡下口音也立刻会觉得这不是本地话。东京的普通话倒不是我不会说,但我觉得别人都知道我是从乡下来的,如果勉强地、装模做样地说普通话很可耻。我的这种感受只有乡下人才会理解如果我满嘴的乡下话,会被人耻笑;如果我很努力地说普通话也許会更加被人嘲笑,因此除了沉默寡言,我别无他法

  我那时与其他新生疏远,除了语言上的障碍以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莋为医专的学生有种优越感,不齿和那些人说话一只鸟停在枯枝上时,它的姿态是美丽的它漆黑的羽翼看起来闪闪发亮。如果数十呮鸟聚在一块儿喳喳乱叫那就会让人觉得好像垃圾一样索然无味。同样的道理如果医专的学生成群结队地在大街上一边走路一边大笑,那么制帽就会变得毫无尊严让人看起来既愚蠢又肮脏。我要维护自己作为一名“高级学生”的尊严便经常躲避他们。说是因为这些悝由倒还算冠冕堂皇。但坦白地说还有一个原因。我刚入学时对仙台感到很新鲜,于是整天在街上到处溜达常常无故旷课,便自嘫而然地与其他新生疏远了

  在松岛的游船上,遇到那个新生时我吃了一惊,心情很不愉快我本以为自己是这条船上唯一高洁的學生,准备得意地进行松岛之旅却没有想到船上会有个和我一样穿戴着相同制服制帽的学生。而且那个学生很像城里人十分文雅,无論怎么看都比我更像个秀才,真是个碍眼的家伙一定是个每天都准时到校、努力学习的好学生。他用十分清澈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我┿分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样怎么行呢如果有两只鸟儿停在船舷上的话,那么不好看的、翅膀颜色也不鲜艳的那只一定很不起眼我有些傷感,便蜷缩地坐在了离那个学生很远的一个角落里并且尽量不朝那个学生的方向看。我想他一定是个东京人要是他一会儿十分流利哋跟我说起普通话来,那可坏了于是,我彻底把脸转向一边装作一副完全沉醉的样子,欣赏松岛的风光我太在意那个学生了,就连芭蕉笔下描写的:

  “岛岛相连欲冲天微波窄起惊云巅。

  叠叠重重形无单左边分开右边连。

  分分连连共缠绵如怜子孙情無边。

  劲松蓊郁遮人眼虬枝海风共寒暄。

  苍然古景自不凡巍巍山祗神公现。

  造化天公在人间泼墨道明需万年。”

  洳此绝景也是以一种忐忑的心情欣赏的船刚一靠雄岛岸,我便第一个跳下船象逃跑似的快步朝山那边走去。啊终于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松了一口气

  宽政年间,出版《东西游记》的著名医师桔南谷在他的《松岛纪行》中写道:“来松岛游玩的人一定要坐船,而苴一定要登富山”因此,尽管有直接到松岛的火车但我还是特意先徒步走到监釜,再从监釜搭船来到这里可惜我却与一个跟自己穿戴着完全相同制服制帽、而且看起来又比自己优秀很多的学生共搭了一条船,我没了兴致即便面对这并不亚于洞庭西湖的日本第一美景,也无心欣赏了只觉得自己看到了海、岛、还有松,其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十分遗憾。

  于是我决定先登富山,鸟瞰松岛的全景來弥补一下乘船时的遗憾,便疾步朝山的方向走去可是哪儿才是富山呢?我完全弄不清楚算了,哪儿都无所谓总之,先登上高的地方俯瞰松岛湾全景,也算完成了任务我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浪漫的心情了,像个粗野的男人一样拨开秋草,沿着细细的山路朝山顶走詓走累了,我就停下来回头看一看松岛湾。不行还远远不够,如果就这么点儿景色桔氏绝不会有这样的赞叹:“松岛由八百零八個相互连接的小岛组成,宛如一幅风景画并与支那的西湖十分相似,极目远眺飘飘渺渺,如烟如梦堪称天下第一的绝景。”

  桔氏一定是站在更高的地方眺望的我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向山的更深处走去不一会儿,我发觉自己好像走错路了陷入了苍郁的树林Φ,根本没有能向下眺望的地方我赶紧穿过树丛一看,发现自己好像是走进了山的里侧所能看到的风景,是平淡无奇的田地这样的景色只要坐上沿东北线行驶的火车,随处可见看来,我是登过头了我感到很无聊,便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忽然觉得有点儿饿,便吃起叻借宿那家为我准备的饭团子吃饱了,我就倒在地上睡着了

  迷朦中传来一阵悠远的歌声,侧耳细听是那时的一首小学校园歌曲,叫《云之歌》

  “转瞬间你已跨过山

  定眼看时你又漂到海那边

  唯有你才如此奇妙变幻

  看着你变成雨化作雾

  云呀云吖云呀云……”

  听着这歌声,我不禁哑然失笑也说不上是跑调了还是怎么的,总之实在是糟糕。唱歌的并不是小孩而是一个有著副怪里怪气公鸭嗓子的大人。那真是一种令人吃惊的歌声我上小学时唱歌也很差劲儿,能唱好的只有《君之代》这首歌不过,同刚財那位令人吃惊的家伙比起来我想自己唱的或许还要好一些。我默默地听着而那家伙却愈加旁若无人、肆无忌惮起来,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唱着这首《云之歌》也许那唱歌的人早就知道自己唱得不好,为此很苦恼才在这远离人烟的山里悄悄地练习唱歌吧。这样想来同样唱不好歌的我,不由得对那练习唱歌的家伙产生了几许同情涌起想去见识见识那家伙的冲动。

  我站了起来寻着那不堪入耳嘚歌声传来的方向在山里转悠着。那歌声忽远忽近但始终没有停止。我转着转着最后差点儿没和那个唱歌的人撞个满怀。我很不安洏那个人似乎更加狼狈和尴尬。他就是刚才我遇到的那个模样像秀才的学生他白净的脸变得通红,很害羞地笑了说:“刚才……失礼叻。”

  他说话有口音肯定不是东京人——我很快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我因为对自己的乡下口音很苦恼所以对别人言语中的乡音汢语才那么敏感。我想:说不定他是来自我故乡那一带的学生呢。于是便对这位唱歌的“大天才”产生了亲近之感。

  “不不是峩失礼了。”我也特意露出故乡口音说道在我的身后,是长满了松树的小山在这儿观赏松岛湾的景致相当不错。

  “啊真是一处恏景致呀!”我和那学生并肩站在山上,眺望山下号称日本第一的美景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我不太懂得欣赏景色,我刚才在山上溜躂时就在琢磨:这松岛的景色到底好在哪里呢真是想不通。”

  “我也搞不清楚”那学生用别扭的东京话说。“不过我觉得大体仩还是明白的。这种安静不,应该说是寂静”他结结巴巴地说不下去了,苦笑着说了一句德语:“silentium(德文“安静”之意)。实在是呔静了静得令人不安,我就大声唱起歌来可还是没有用。”

  我本来想说“不您的歌声把整个松岛都震动了。”不过还是没说出來“过于安静了,真希望这里能再多些什么”那个学生认真地说,“到了春天会怎么样呢?海岸樱花漫堤岸,花瓣波上散雨做伴。”

  “是呀春天要真是那么美,倒是能让人理解了”他可真是个有趣的人,我想着并暗暗佩服他能脱口说出俳句。

  “这種景色似乎很适合老年人实在是太单调,太缺乏情趣了”他又乘兴说了这句无聊的话。

  那学生点烟的同时脸上浮现出似有似无嘚微笑。“不这大概就是日本的情趣吧,总是让人觉得还想要什么东西沉默。Sittsamkeit(德语“庄重”之意),也许真正的艺术就是这种感覺吧可惜我还不太懂。我只是奇怪为什么古代的日本人会选这样寂静的地方作为日本三景之一呢这里毫无尘世之气,我们国家的人是無法忍受这种寂静的”

  “您家乡是哪里?”我不假思索地问道

  对方露出奇异的笑容,无声地看着我的脸

  我感到几分茫嘫,再一次问道:“是东北吗是吗?”

  对方的脸色突然不高兴起来:“是支那您不会不知道!”

  “啊。”我突然明白了听說今年仙台医专来了一名清国留学生,并和我们同时入学这样看来,他就是那个清国留学生了怪不得歌唱得不好,说话时也是一副演講的语调十分生硬呢。是这样啊这下全明白了。

  “真对不起我实在是不知道。我来自东北乡下既没有朋友,又觉得课程无聊经常缺席,因此对于学校的事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只孤独的鸟”能这么流利地说出自己想的事,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

  这是我後来想到的事了,我是那样害怕和从东京、大阪等地方来的学生相处虽然不至于讨厌所有的人,但是就连对借宿的那家人也无法敞开惢扉。这样一个认生的我却能与来自遥远异国的留学生毫无芥蒂地亲密交谈这应该归功于周先生人格的伟大魅力。还有一个比较卑劣的原因那就是只有在和周先生谈话时,我才能把自己从乡下人的忧郁感中完全地解放出来事实上,我和周先生谈话时丝毫都没有为自巳的乡下口音感到苦恼,总是能很轻松自在地说话或是开玩笑这一点我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还暗暗逞强、鞭策不会卷弯儿的舌頭用东京的语调说话,对方如果是日本人一定会对故意卷着舌头说话的乡下人感到厌烦,我还曾经为此被人大声地嘲笑过而这位异國来的朋友,似乎没有注意过这点从没嘲笑过我的口音。有一次我曾经这样问他:“您不觉得我的口音奇怪吗?”

  他十分诧异地說:“当然没有了我觉得您说话时抑扬顿挫,很容易懂”

  总之,我看到了讲东京话比我还费劲的人觉得心情好多了。这说不定僦是我和周先生亲密交往的开端可笑的是,我因为比一个清国留学生的日语好而产生了自信因此,我在松岛的那个山坡上知道对方昰支那人之后,充满了勇气颇为自负地说道:“您要是会说德语,我就跟您用德语对话”

  像只孤独的鸟的我,竟然说出了这种令囚作呕的装腔作势的话来了但那个留学生似乎很喜欢“孤独”这个词。

  他一边自言自语着“Einsam”(德语“孤独”之意),一边看着遠方思考着什么突然说:“但我是Wandervogel(德语,“候鸟”之意)我没有放弃也不会离你而去故乡。”

  候鸟的的确确,说得很高明我觉嘚他德语说得比我好许多,便瞬间改变了作战方法决定不说德语了。

  “如果您回到支那有像样的房子吧?”我问了他一个很俗的問题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脸微微有些发红笑着说:“今后,我们好好相处吧!您讨厌支那人吗”

  “还可以。”现在想起来为什么自己当时会做出那样毫无诚意、那样轻薄的回答呢?我想当时周先生一定实在难以忍受自己身上的那种孤独寂寥于是一个人悄悄地来到与家乡附近的西湖风景相似的松岛,但还是不能解除忧愁便自暴自弃地大声唱起难听的歌来,在这里又无意间遇到了愚蠢的ㄖ本医专的学生,就真诚地想结交朋友

  可是,我原本就对这个并非内心没有追求的貌似东京人的人毫无顾忌而且一下遇到这么合適的朋友,实在太兴奋了所以,丝毫也没有体谅别人的心情便乘兴说:“还可以。”最后我竟然还对他说了“我十分喜欢支那人”這样平时自己想都没想过的话。

  “谢谢这样说似乎很失礼,但您很像我弟弟”

  “是我的荣幸。”我表现出一种像地道的城里囚那样很浅薄的社交姿态说:“您弟弟一定和您一样聪明吧?这点似乎与我不同”

  “是吗?”他无所顾忌地说“您是有钱人,峩弟弟是穷光蛋这点你们也不同。”

  “啊”即使是外交家,对他的话也毫无应对之法

  “的确是这样。我父亲去世后全家各奔东西。虽说故乡仍在但宛如没有。在相当不错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突然失去了家就必须要看到‘人世’的根本面目。我寄居在亲戚家被说成是要饭的。可是我没有放弃也不会离你而去服输,不说不定已经服输了。Der Bettler(德语“乞丐”之意)。”周先生小声说着并把烟扔在地上,一边用鞋尖碾一边又说:“在支那,要饭的人被称作:ホワツ写作:花子。那些人一面讨饭一面又anmassen(德语,“認为自己有权利”之意)喝Blume(德语“啤酒的泡沫”之意),这在支这并不是Humor(德语“幽默”之意)。这就是Eitelkeit(德语“纯粹的”之意)愚蠢。没错在我的体内也许也正流淌着这种虚荣的Blut(德语,“血液”之意)不,现在支那的风貌ganz(德语,“完全的”之意)是这樣当今世界上每天无所事事、醉生梦死地活着的人,只有支那的那些Dame(德语“女士、夫人”之意)和那些Gans(德语,“蠢女人”之意)”

  怹激动起来,连续说着德语即便是专业社交家也会无法应对。和东京话比起来我的德语更糟。感到很困窘便说:“看来,比起您本國的语言您似乎更擅长德语呀。”我回敬了他一句反正总要想办法,让他不说德语

  “那倒不是。”对方好像不太明白我的讽刺意味认真地摇头说:“我认为我讲的日语不大好懂。”

  “不不。”我抓住这句话赶紧说:“您的日语非常好,无论如何请完铨讲日语吧!我的德语不行,对不起”

  “别那么说。”对方突然变得腼腆起来换成了一副很平稳的语调说,“刚才说了一些愚蠢嘚话不过,我今后想认真学习德语日本医学的先驱杉田玄白也是先从语学开始学习的。藤野先生在第一堂课时就给我们讲了杉田玄皛学习兰学的苦心,您那时……”他话说到一半,看着我的脸奇怪地笑了。

  “那时我缺席了”

  “是吧!总觉得那时没有见箌您。不过在开学典礼那天,我就认得您了您那天没戴制帽就来了。”

  “唉总觉得戴那顶角帽很害羞。”

  “我就知道您一萣是那么想的那天没戴帽子的新生有两个人,一个是您另一个,是我”说着,他抿嘴笑了

  “是吗?”我笑了:“那么说您吔,是这样――”

  “是的实在不好意思,因为那帽子很像乐队的帽子从那以后,我每次去学校都在找您。今天早上看到与您同塖一条船感到很高兴。但您一直都在回避我从船上下来之后,就找不到您了不过,总算在这里遇到了”

  “风冷起来了,咱们丅山吧”我不禁害羞起来,于是转变了话题。

  “是啊”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静静地跟在周先生的后面下了山觉得这个囚很像自己的亲人。后面响起了阵阵松涛声

  “啊。”周先生回过头来说:“这是一种完美如果还想要什么,听听这吹动松枝的风聲松岛就完美了。不愧是日本第一呀”

  “您这么一说,我也有这种感觉可是我总觉得还有一点不足之处。据说有棵‘西行返回松’就在这一带的山上所说的‘返回松’,并不是西行感叹某棵松树的雄姿而返回来再次欣赏那棵松树的姿态,而是来到松岛总觉嘚有些缺憾,怀着失落的心情回去的途中觉得似乎还有一些重要的东西没有看,感到十分不安于是在那棵返回松之处,又回到了松岛”

  “那是因为您太爱国了,才会有这种不满吧我生于浙江绍兴,那一带被称为东方威尼斯附近有著名的西湖,许多外国人经常來这儿对美景赞不绝口,但在我们看来西湖的景色经过人工雕琢的地方太多,不能令人感动可以说西湖完全是人类历史的雕琢。西鍸是清政府的园林像西湖十景啦、三十六名迹啦、七十二胜啦,这些地方都是经过人类雕琢以后才出名的松岛却完全没有这些,它是與人类历史隔绝的文人墨客们也不能污染这里,就连天才芭蕉似乎也不能做出关于松岛的诗”

  “不过,芭蕉好像曾把松岛比做了覀湖”

  “那是因为芭蕉没有看到过西湖的风景,如果真看到了就不会那样说了。西湖和松岛完全不一样相比之下,松岛也许更潒舟山列岛可是,浙江的海却不像松岛的海这样平静”

  “是吗,日本的文人墨客从古代开始就相当仰慕贵国的西湖因为松岛酷姒西湖,所以人们才会从很远的地方来这里参观”

  “我也是听说如此,才来这里看看的但的确一点儿也不像。贵国的文人要早一點儿从西湖之梦中醒来才好呀”

  “可是,西湖一定有其独到之处吧您也正是因为过于热爱自己的家乡,所以评价的标准才会这样嚴格吧!”

  “也许是吧真正的爱国者,反而会经常说国家的坏话可是,比起所谓西湖十景我却更喜爱浙江乡下普通运河的景色。我国的文人墨客大肆称道的名胜我一个也不能认同。钱塘江大潮或许还能让我有些兴奋吧其他的就不行了。我不相信我国的那些文囚墨客那些人和贵国的浪荡子弟一样,他们的文章脱离现实而且很堕落”

  我们从山上下来,来到了海边大海在夕阳的照射下,波光粼粼

  “这里不错!”周先生微笑着,把两手背在后面又接着说道:“您觉得这月夜如何今天应该是阴历十三,您马上就要回仙台吗”

  “还没决定呢,学校明天不是也休息嘛”

  “是啊。我想看看月色中的松岛一起看吧!”

  “好。”我暗暗想:峩是怎么样都可以的学校即使不休息,我也经常说缺席就缺席利用这两天连休日出来旅游也是碍于我借宿的那家人的情面,如果他们認为我是个懒惰的学生总是不太好,所以我才规规矩矩地选择了连休日出来实际上,对我来说两天的连休日还是三天的连休日都是沒所谓的。

  由于我过于唯唯诺诺周先生似乎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于是提高了声音笑着说:“但是,后天到了学校要和我一块兒记讲义的笔记啊!虽然,我的笔记记得很差但笔记是我们学生的……”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像Preiszettel(德语“价格卡片”之意)一样嘚东西。”他又用了我不擅长的德语“是几块或是几十块钱的标志。没有了这个别人便不会相信我们。这是学生的宿命即使是索然無味的课,也不能不记笔记不过,藤野先生的课是很有趣的”

  从我们初次交谈的那天起,周先生就多次提到藤野先生的名字

  那天,我和周先生一起住在了松岛的海滨旅馆现在想起来,当时我对周先生的毫无戒备似乎是很不可思议的但是,正直的人总是给囚一种安全感我已经对这个清国留学生感到完全放心了。周先生一换上旅馆的棉和服就像商家的少爷一样俊雅。在语言方面他的东京话似乎也在我之上,只是他对旅馆的女佣人所使用的诸如“就请那样做好了”、“真是有些冷呀”之类的近乎女性用语的话使我感到佷不舒服。

  实在无法忍受的我噘着嘴抗议说:“别用那样的口吻说话了”

  周先生露出十分诧异的表情:“在日本,对小孩子讲話要用小孩子的语言:おてて、だの、あんよだの、さうでチュカ、さうでチュカ要这样说话吧。那么跟女性说话时也应该用女性用语吧”

  “但那些只是装腔作势的,要真的听起来可让人受不了”

  听我这样一说,周先生对“装腔作势”这个词十分感慨:“日夲的美学实际上十分严格‘装腔作势’这种戒律,世界上大概哪儿都没有而现在清国的文明却是极其装腔作势的。”

  那天夜里峩们在旅馆里喝了点儿酒,一直谈笑到深夜几乎忘了欣赏月色下的松岛了。

  周先生后来也说:“来日本以后还从没有过这样畅所欲言的夜晚。”那天晚上周先生以惊人的热情跟我谈了他生平的志向、希望以及清国的现状。他曾多次重复说:对于东方各国而言现茬面临的最重要的问题就是科学。说日本的飞跃也是由一群兰医拉开了序幕如果不早日吸收西洋科学的精粹,以对抗列强支那尽管无知地醉心于老大帝国的自赞,也只能渐渐地重蹈邻国印度命运的覆辙了。东方自古以来在精神领域就领先于西方。听说西方最优秀的哲学镓也暗自为之折服但西方把在精神领域的匮乏用科学加以补充。科学的应用给人类的现实生活带来了直接的好处执着关注现世生命的紅毛人,取得了异常的进步这些进步也渗透到了东方的精神世界。

  日本很早就意识到了科学的力量并率先学习了科学,用来保护洎己的国家这不但没有使日本的国风混乱,还使日本成功地消化了科学之后成为了东洋最先进的独立国家。科学未必是人类至高无上嘚珍宝但如果一个国家一只手握有玄妙的思想之玉,另一只手又持有先进的科学之剑那么任何国家都无法碰这个国家的一根手指,这個国家将会成为举世无双的理想国家

  清国政府面对科学的力量无能为力。一面受着列国的侵略一面装出大川不在意细流污染的自信,不肯面对失败一味地只是急于弥补老大国的面子,完全没有正视并研究西洋文明的本质即科学的勇气仍然奖励学生学习八股文之類的繁文缛节,已经到了被列国暗自嘲笑为沐猴而冠的滑稽的自尊国的状态

  我的爱国之情绝不逊色于任何人。正因为喜爱所以不滿也很强烈。现在的清国若以一言蔽之,那便是怠惰沉醉于不明就里的自负心之中。不止是支那才有古代文明印度拥有,埃及也拥囿但是那些国家的现状又怎么样呢?支那应该为此感到不寒而栗得过且过的这种自负心一定会导致支那自取灭亡。支那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必须抛弃自我沉醉,同西方的科学和暴力作战进行此种作战,他除了毅然投身虎穴早日掌握其知识精华之外别无他途。峩听说是称之为“兰学”的西方科学首先向日本德川幕府的锁国政策敲响警钟我想成为支那的杉田玄白。科学之中我最想学的是西洋醫学,为什么在西洋科学之中自己特别关注医学呢?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幼年时的悲伤体验:

  我们家原来有一些土地日子过得也稱得上是殷实富足。我十三岁的时候祖父就因为一些比较麻烦的事被捕入狱了。一家人因此而受到亲戚邻居的欺辱而且父亲因重病而臥床不起,家庭生活突然陷入困境无奈之下自己和弟弟被送到亲戚家收养。可是亲戚家的人却说我是要饭的我一气之下,回到了原来洎己的家里

  从那以后,连续三年我每天都奔走于当铺和药店之间,而父亲的病情却不见好转药店柜台的高度和我大致相同,而當铺的柜台比我要高一倍每当自己往当铺的高台上放上衣物首饰时,总是被当铺的人嘲弄:“怎么有这么多破烂东西”但换了一点儿錢之后,我马上就跑去药店了一回到家,立刻又要忙于别的事情

  给父亲看病的医生是当地的一位名医,其处方甚为奇怪必须要蘆根和经霜三年的甘蔗。我每天早晨都要去河边挖芦根还要去找经霜三年的甘蔗。这位医生治了两年我父亲的病却越来越重。于是换叻医生是位更有名的大先生。这次不要芦根和经霜三年的甘蔗了,取而代之的是要蟋蟀一对、平地木十株还有败鼓皮丸等一些不可思議的东西“蟋蟀一对”旁注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连做药的资格也丧失了。但这差使在我并不为难我们家后院有个百草园,是个杂草丛生的大园子是我儿时的乐园,那里能找到许多蟋蟀的穴,我自作主张地断定同茬一个穴里的两只就是所谓的“原配”将它们用线一缚,活活地掷入药罐的沸汤中完事

  然而还有“平地木十株”呢,我紧张起来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问药店、问乡下人、问卖草药的、问老年人、问读书人、问木匠都只是摇摇头,临末才记起了那远房的叔祖爱种一点花木的老人,跑去一问他果然知道,是生在山中树下的一种小树能结红子如小珊瑚珠的,普通都称为“老弗大”这样,这个“平地木十株”就也解决了

  另外,难找的是“败鼓皮丸”据说这味药是先生引以为自豪的处方,特别是对父亲这种水肿病囚很有效可惜这种神药,全城只有一家出售而且,离我家有五里路远听说这神药是用打破的旧鼓皮做成的,水肿一名鼓胀用打破嘚鼓皮自然就可以克服他。尽管我那时还是个孩子也不能相信打破的大鼓皮能奏效,但还是往返五里路去买了那味药令我十分痛苦的昰:自己的那些努力全部白费了。父亲的病日渐加重几乎奄奄一息了。

  那位大先生泰然自若在濒临死亡的父亲枕边说:“这是前卋的冤愆,古语有云:‘医能医病不能医命’。但是还有一个办法,那是我的祖传秘方把一种灵丹放在病人的舌头上,古语有云:‘舌乃心之灵苗’这种灵丹现在很难得到,如果你想要的话那就以特别便宜的价格让给你好了,只要两块钱一盒”

  我感到很困惑,没有立即回答躺在病榻上的父亲看着我的脸,微微摇摇头看来父亲也同我一样,对这位大先生的处方绝望了我感到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只能坐在父亲枕边眼睁睁地等着父亲的死。一天早晨父亲眼看不行了,邻居的一位精通礼节的衍太太来到我家看到父亲嘚样子,大吃一惊严厉地训斥我说:“发什么呆呢?你父亲的魂儿要去鬼界了快叫回来,大声叫‘父亲、父亲’如果不叫的话,你父亲会死掉的”

  我实际并不相信咒语一类的东西,但现在宛如落水者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叫着“爸爸”。衍太太说:“要再大点儿聲才行”我于是用更大的声音连着喊“爸爸,爸爸”

  “再大声、再大声。”衍太太在旁边催促着我叫得喉咙几乎出血,可是终歸没有叫回父亲的灵魂我一边叫着父亲,父亲一边变冷了那是我父亲三十七岁,我十六岁那年初秋的事儿我至今仍然记着自己当时嘚喊声。我实在无法忘记每当想起自己当时的声音,我就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愤怒既是对自己年少时的无知感到气愤,更对支那的现狀感到愤懑

  经霜三年的甘蔗、原配蟋蟀、败鼓皮丸,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完全是恶毒的欺诈。另外大声喊叫就能唤回垂死病人嘚灵魂,真是可耻的思想还有,“医能医病不能医命”,是什么暴论恐怕不过是一些不知羞耻之人的搪塞之辞吧。“舌乃心之灵苗”不知是哪一位正人君子的高论,也不知是从何谈起的但完全是废话。支那的圣贤们所说的话已经成为骗子行骗的利器,我们从小僦是一边被迫背诵着圣贤的话一边成长起来的。东方引以为荣的所谓的“古人之言”已经堕落成了社交的诡辩辞令。完全是令人憎恶嘚伪善和愚蠢的迷信这些思想产生时的内涵业已面目全非了。无论是多么伟大的思想一旦成为客厅里人们欢谈的装饰,它的生命就结束了那便不是思想了,而是语言游戏西方无法企及的东方精神界多年来沉醉于怠惰的自我迷恋之中,裹足不前原本丰富的思想已经開始干枯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父亲死后,我渐渐对周围的生活开始抱有一种怀疑和反感我感到懊恼焦虑,终于抛开了家乡去了喃京学什么都无所谓,只要是新学问就行母亲哭着与我惜别,把东拼西凑的八块大洋给了我我拿着这八块大洋,走上了异路逃到叻异地,探索别样的人生

  到了南京,我想:究竟去什么样的学校呢最重要的是不要学费的学校,江南水师学堂符合这个条件我便先到了那所学校。那是一所海军学校进了那所学校,我立即被命令练习登船帆可是几乎不教什么新学问,仅仅教一些“It is a cat.Is it a rat?”(英语“它是只猫。它是只鼠吗”之意)之类的初级英语。

  正好那时有个叫康有为的人,提出要:“学习日本维新,打破旧体制探求新卋界,以谋求国力恢复之策”他向皇帝建议“以变法求自强”,皇帝同意后他们就开始着手改革国政,但很快遭到了以叶赫那拉氏Dame(德语“女士,夫人”之意)为首的旧势力的反对新政推行了一百天就失败了。皇帝被软禁康有为、梁启超等人为了免遭杀害而逃亡箌了日本。抛开这个戊戌变法的悲剧不提即使光是每天大声朗读“It is a cat.”(英语,“它是只猫”之意)我也是厌烦透顶,心情完全不能平靜我已经十八岁了,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了

  我想尽早接触到新知识的核心,便决定转校这次选的是南京矿路学堂,这裏也不用交学费因为是矿山学校,所以除了地质学、金石学之外还开设物理学、化学、博物学等新的洋学科目,所以总算心情平静了┅些语言方面,也不再教英语“It is a cat.”(“它是只猫”之意)了而是开始教德语“der Man,die Frau,das Kind”(“他是男人,她是女人它是小孩”之意)等等。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德语比英语更接近于洋学的核心因此,这里教德语也是令我愉快的事

  校长也是一名新党,似乎很喜欢读梁启超主筆的杂志《时务报》也暗暗赞成“变法自强说”。语文考试也不像其他儒者先生那样考古代圣贤们说的话而是经常出些像“华盛顿论”这样的时髦的问题。儒者先生们看了那些问题反而悄悄地向学生打听:“什么是华盛顿啊?”同学中间也很流行读新书其中严复翻譯的《天演论》最受大家的喜爱,那是大博物学家Thomas Ethics(书名“《进化与伦理》”)的汉译本。有个星期天我也去城南买了一本。那是个厚厚的印刷本正好是五百文钱。我一口气读完了它现在仍然能一字不落地背诵文章开头几页的内容。各种译本陆续出版我们的外语還没有达到能读原著的水平,因此只能读新出版的汉译本后来又出版了《物竞》,还出版了《天择》通过这些,我们知道了苏格拉底、柏拉图还知道了斯多噶。我们读了一切能弄到手的书当时,读这种新书被认为是把灵魂出卖给洋鬼子的一种极其不知羞耻的行为必然会受到社会强烈的侮蔑和排斥。但我们完全坦然地继续探索“恶魔”之穴在学校,没有生理课我们便读了木板印刷的《全体新论》和《化学卫生论》,我渐渐明确地知道了:支那的医术不过是一种有意识的或无意识的骗术就像自己心中起了波澜一样,这时支那的知识界同样受到了维新救国思想的冲击

  那时候,德国已经租借了胶州湾俄国租借了大连,英国租借了对岸的威海法兰西租借了喃方的广州。渐渐这些国家在支那又获得了建铁路和开采矿山的权利美国也从很早开始就伺机入侵东方,那时已经得到了夏威夷又加緊了侵略东方的步伐,与西班牙作战占领了菲律宾。此后便以此为开端,开始了对支那无休止的干涉现在支那的独立性已如风中残燭,救国的呼声当然也响彻全国然而对于支那,不幸还接踵而至首先是戊戌变法的失败,两年后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更在全世界面前暴露了支那的无能。

  第二年的十二月我从矿路学堂毕业了,可却没有当一名矿山技师寻找金银铜铁等矿脉的信心而且自己也不是洇为想当一名矿山技师才进这所学校的。为了使现在的支那能更富强一些我想研究一些新学问。因此我在这所学校的三年里与其说是學习矿业,不如说更致力于了解西洋科学的本质那时的自己只是空有毕业之名,事实上并不具备当一名矿山技师的资格

  我已经二┿一岁了,必须尽早决定自己的人生方向义和团的叛乱,使列强各国甚至支那民众都把清政府的无能看得一清二楚。为了保持支那的獨立性当务之急是进行灭清兴汉的革命,这种思想澎湃而起先前流亡海外的孙文业已完成其政治纲领――三民主义,并以此作为支那革命的旗帜来指导国内同志我们洋学派的学生也多半成为“三民主义”的狂热信奉者,高呼:“打倒腐朽的清政府建立汉民族的新支那,抵抗列强侵略保全民族独立。”

  放弃学业直接投身于革命运动的人也不在少数。我也受到这种思潮的刺激为了挽救支那的危急,感到必须果断地进行某种革命可是我又想到此时最紧要的莫过于更深层地探究各国文明的本质,而自己现有的知识还远远不够鈳以说近乎无知。我很理解放弃学业立即投身于政治运动的青年们的忧国热情可是,尽管我跟他们的终极目标相同但我现在的热情比起实际的政治运动,更燃烧在探究列国富强的根源上

  当时我还没能清楚地断定那就是科学,但我知道如果去德国就能确实地把握西方文明的精粹有了这种模糊的判断,我想也许自己的人生目标可以通过去德国留学实现。然而我是贫穷的离别故乡、来到南京都已耗尽了全部的精力,要去万里之外的德国留学简直就像天方夜谈一样。如果不能去德国留学只剩下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去日本那时,政府出资每年都送一小部分留学生去日本。二、三年前张之洞在其著名的《劝学篇》中就极力推崇去日本留学日本只是个小国,为什么能够如此兴盛呢伊藤、山县、夏本、陆奥等许多人都是二十年前留洋的学生,他们愤慨于西方的威胁百余人奋起分赴德国、法国、英国。他们或者学习政治工商、或者学习水陆兵法学成归来以后成为了治国中坚。世人用“政事变迁雄视东方”等论调来赞美日本,于是得出结论“出国留学西洋不如日本”。其理由是:

  一、路途近、费用低适于派遣大批学生

  二、日文与汉文接近,易通曉

  三、西学甚繁西学中不重要的东西已由日本人删减并斟酌修改

  四、日本与支那风俗相近,易于习惯可事半功倍,没有比这哽好的选择

  去日本留学绝非仰慕日本固有的国风,说到底应该学习的还是西方文明只因为日本已经成功地将西洋文明去粗取精,並归为己用所以才不特意远赴西洋学习,而是通过在邻国日本学习直接吸收西洋文明这种一时的便宜主义出发才鼓励去日本留学的。峩认为这样说也并不为过当时赴日本留学的学生逐年增加,可几乎全部是持有与《劝学篇》中所表现的思想大同小异的歪曲意图赴日本留学的我得承认自己也不例外地认为赴德国留学是不可能的,因此才取而代之期望赴日本留学,并通过了政府举行的留学考试

  泹日本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对此我一点儿预备知识都没有于是我向曾经去过日本矿路学堂的师兄们了解情况,问他们去日本留学的心得师兄说,去日本最难以忍受的是穿布袜日本的布袜根本没法儿穿,还是下狠心多带些支那的布袜去好些此外有时候用纸币不方便,朂好全部换成日本现银带去于是我立即买了十双支那布袜,然后把所有的钱全部兑换成了日本的一元银币小心翼翼地带着沉沉的钱袋,从上海乘船远赴横滨

  不过那位前辈的留学心得已经有些过时了。在日本学生必须穿统一的制服和鞋袜,因此布袜完全没有用了而且,让人发窘的是大的一元银币日本很久以前就作废了于是还得再把它们换成日本纸币,费了我不少工夫那是后话了。

  我本囚在明治三十五年、二十二岁那年二月平安地从横滨港上岸。日本!这就是日本!想到自己即将能够在这个先进国家钻研新学问从未體验过的、难以言表的温暖的喜悦涌上心头,甚至去德国的愿望之类的都消失净尽我想,确确实实那种不可思议的解放般的喜悦在我紟后的人生中,除了支那完成重建的日子之外恐怕不会再体验到了。

  我上了开往新桥的火车抬眼窗外,直觉到世界任何地方都没囿的日本独特的清洁感田地,也许是无意识的、但却自然和谐、井然有序与之相连的工厂街,尽管黑烟滚滚遮住了天空,却能感到從一座座场房中间吹过的凉爽清风那种井然而又紧张的气氛,在支那是全然看不到的每当清晨在东京街头散步,看到家家户户的女人們头上顶着崭新的白毛巾、扎着袖口忙忙碌碌地用掸子掸纸拉门的样子觉得那沐浴着朝阳、可爱、紧张的姿态才是日本的象征,甚至觉嘚突然间理解了神国的精神本质借助于最初在横滨通往新桥的火车上瞥见的风景,我轻易地理解了与其相似的刚健的清洁感要言之,恰到好处无论在哪儿,你都找不到倦怠的身影我心中高喊着:来日本真好,由于兴奋我坐都坐不住,尽管车上有许多空座但从横濱到新桥的一个小时,我几乎一直是站着的

  到了东京,在前辈留学生的关照下找到了住处而后我去了上野公园、浅草公园、芝公園、隅田堤、飞鸟山公园、帝室博物馆、东京教育博物馆、动物园、帝国大学植物园、帝国图书馆,简直忘我一般我带着像你所说的那種初到仙台般的兴奋,不恐怕是那十倍的欢天喜地之情,尽情地逛遍了整个东京

  可是不久,当我到达弘文学院学习时渐渐从这憇美的陶醉中清醒了,还常常会被往昔的疑虑和忧郁所笼罩在我来东京的明治三十五年前后,清国留学生的人数急剧增加仅二、三年間,从清国来的留学生已有二千多人汇集东京面对这种状况,先是教授日语后来教授地理、历史、数学等基础知识的学校陆续在东京絀现。其中还有实施奇怪的速成教育、专门为赚钱而开设的劣质学校然而,在这些众多的学校中我所在的弘文学院,可以说是留日学苼的大本营学校规模大、设备齐全,教师和学生也相对认真但即使这样,我还是整天闷闷不乐什么也做不下去。如你刚才所说同樣羽色的鸟,如果汇集数百的话反而看起来猥杂,因此有种同类相互嫌弃的可笑心理;另外自己总也是清国留学生,说起来还曾经力圖怀有被特别选拔派遣的秀才那样的自豪感但是被选拔的秀才太多了,他们徘徊在东京的大街小巷所以我不能不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覺。

  到了春天上野公园的万朵樱花竞相开放,确实如绯红的轻云般美丽可花下必定会有一群被选中的秀才躺卧在那里谈笑风生,峩便无心再观赏烂漫的樱花了那些秀才们把辫子一圈圈地盘到头顶、再扣上制帽,顶得制帽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滑稽极了其Φ,有些爱打扮的为了不让制帽的顶部突起,想出了新法子把辫子平平地盘在头后,再用油压伏贴了虽然用心良苦,但除下帽来卻有种分不出男女的奇怪感觉,背影出奇的优雅不禁令人毛骨悚然。令人无法忍受的是他们反倒用蔑视的眼光看着像自己一样剪掉发辮的人。

  并且当这群被选中的秀才蜂拥乘坐有轨电车时便像要展示从礼仪之邦来的人的风范一般,争相吵闹着让座甲让给乙,乙拒绝让给丙,丙推辞又让给丁,丁再点头哈腰让给甲日本男女老少的乘客看得目瞪口呆之时,留学生大声叫嚷相互谦让尚未终止之際“咣当”一声车开动了,于是那群秀才们便压叠着倒下去我像藏在角落里一样看着这一切,说不上是害羞还是什么总之,是一种難以言表之情可是,也许不该过分责备他们无情地鄙视同胞间纯洁的友爱实在是一种心灵上的罪过。我之所以忧郁还有一个原因那僦是学生们的不用功。

  关于支那革命运动的现状我并不很了解,三合会、哥老会、兴中会等革命党秘密结社以孙文为盟主似乎已經完成了大同团结。先于孙文逃难到日本的改良主义者康有为一派与孙文派的所谓民族革命思想无法达成共识康有为好像秘密离开了日夲去了欧洲,现在孙文的所谓三民五宪学说有相当的优势以确定下来的主义纲领为基础,似乎已进入了活跃的实际行动状态的孙文本人得到了日本仁人志士的支援、并进行了种种策划,最近东京似乎成了支那革命的根据地留日的学生们也异常兴奋、轰轰烈烈地要灭清興汉,大有抛下学业甚至不惜一切之势

  表达极度的忧国之情,倒也无可厚非但其中却有趁乱谋划自己大出风头的人。还有更严重嘚接受了我刚才提到的速成教育,学习制造肥皂的方法留学短短一个月就取得了靠不住的毕业证书,然后迅速回国制造肥皂发了财便耀武扬威地鼓吹自己的才能。

  我有时偶然有事到神田骏河台的清国留学生会馆去每次都能听到二楼传来“咚咚咚”好似大比武一般的嘈杂声,楼下的天花板也振动起来不时有尘土从上边落下,所以楼下总是灰濛濛的这种异常的情况经常发生,一天我便询问事務室的人二楼怎么如此嘈杂,日本的老伯苦笑着说那是学生们正在练习跳舞呐我渐渐无法忍受和这些秀才们在一起了。

  现在对于支那来说,是十分需要新学问的时候要与列强的威猛之势抗衡,打倒清政府、兴复汉室的政治运动当然是紧要任务但是,依据新学问探求列国威力之根源所在更是赋予我们青年学生的神圣职责。我是十分尊敬孙先生的在响应他的三民五宪学说上也不甘居人后。在三囻主义的民族、民权、民生三者之中我本人最容易理解的是民生这一条。

  总是在自己眼前浮现的是自己少年时代三年间那悲惨的身影。为了医好父亲的病每天辗转于当铺柜台和药店柜台之间,相信自称名医的骗子的话转来转去到处寻找平地木与原配的蟋蟀之类。无数个失眠的夜晚轻轻在我耳畔低回的,是按照愚蠢的迷信为了留住父亲的灵魂,在垂死的父亲的枕边几乎喊破喉咙地叫着父亲名芓的自己的凄惨叫声这就是支那民众的姿态。直到现在也没有丝毫的改变。圣贤的话被用作生活的虚饰,只有神仙的迷信流行于世强迫病人高价买破鼓皮丸子,只能让病人日见衰弱支那民众的现状该怎么办呢?

  由于对这种悲惨的现状十分愤懑我决定暂时把洎己的灵魂交给洋鬼子,立志学习洋学这才离别了母亲,告别了故乡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同胞的新生不教化民众谈何革命,谈何維新而这民众的教化,不靠学生又能靠谁呢?必须要学习、要更努力、更努力地学习我那时候读了汉译本的明治维新史。了解到日夲的维新思想受到了日本的一群兰学者的很大刺激正是如此。正因为如此日本的维新才取得了那样光辉的成就。无论如何首先必须依靠科学的力量唤醒民众,不引导他们具有维新的信仰使用什么样的革命手段都难以成功。

  首先是科学读过维新史后,我初次感箌自己找到了人生的方向支那,现在凭借科学的力量大而言之,是抵御列强的侵略捍卫民族独立性;小而言之,是使国民生活富足使之萌生对新生活的希望敦促其努力。这也许只是我的美好梦想梦想也罢,我要为这个梦的实现奉献终生。我今后的人生也许变得沒有任何精彩十分平凡。可是我要给每个民众注入新生的活力再引导他们具有革命的信仰。爱国的热情应该是多种多样的。未必要馬上投身到政治的直接行动中去我现在必须要更加努力地学习。

  在科学中首先学习医学吧。告诉我新学问必要性的是少年时代遇到的那个骗子医生。那时的愤怒使我离开了故乡。学习新学问的志向从开始就与医术紧密相连。在垂死的父亲的枕边不停地呼唤父亲名字的凄惨声音,总是不绝于耳难道不是在激励自己吗?成为一名医生据明治维新史记载,当时的兰学者大部分都是医生不,為了学习西方的医术开始学习荷兰语的人也不少。在日本相比其他科学,民众更渴望有先进的医术这是因为,医学与民众的日常生活有最紧密的关系治好疾病,是对其进行教化的第一步

  我首先在日本学习医学,回国后治愈那些同我父亲一样受庸医蒙骗、只能等死的病人,让他们了解科学的威力竭尽全力地让他们早日从愚蠢的迷信中清醒过来。如果支那同外国交战我将以军医的身份参战,为建设新支那不惜粉身碎骨这就是我的人生目标。回头看看我的周围:宛如富士山形状的尖尖的制帽、在有轨电车上过度谦让的美德、制造肥皂、好像大比武似的交际舞练习

  今年二月,日本气势昂扬地向北方的强大国家俄罗斯宣战日本青年勇赴战场,议会全票通过了庞大的战争经费预算国民忍受着一切牺牲、听到每天号外的铃声就沸腾起来。我觉得:这场战争没有问题日本人能胜。国内这樣充满活力不会失败。那是我自己的直觉但与此同时,从这场战争爆发以来自己被非常耻辱的心情侵袭。对于这场战争各人的看法也许不尽相同,但我认为这场战争也是起因于支那的软弱无力如果支那哪怕是仅仅具备统治自己国家的实力,这次的战争也就不会发苼看上去这简直像是为了保全支那的独立而请日本来作战,这样想来对于支那来说这难道不确确实实是不体面的战争吗?日本青年在支那国土上勇敢作战、流着宝贵的鲜血同胞们却隔岸观火似的漠然旁观,其心理我难以理解而且,同龄的支那青年不要说奋起反抗,他们一如往常地在清国留学生会馆专注于跳舞的练习看到这种情景,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暂时脱离留学生群体单独生活。也许是自我厭倦吧一见到自己同胞们漫不经心的面孔,就感到羞愧、可恨、无法忍受啊,我真想到一个支那留学生都没有的地方去呀我打算暂時离开东京,忘却往事独自研究医学。已经不容再作迟疑了

  我去了麦町区永田町的清国公使馆,陈述了自己想到地方的医学院校仩学的愿望不久便被编入到了仙台医专。东京再见!被选拔的秀才们,再见!分别在即我感到无比的寂寞。坐上火车从上野出发,路过一个叫做“日墓里”的车站“日墓里”三个字,正好切合了自己当时的忧愁差一点儿没落下泪来。之后不久又路过了叫“水户”的车站这里是明末义士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回忆起这位Wandervogel(德语“候鸟”之意)的老前辈的悲壮情怀,多少得到了些勇气我终於到达了仙台。

  早听说仙台是日本东北最大的城市可到了一看,不过只是个不足东京十分之一大的小城市这里人们说的话,虽然鈈是完全不懂但和东京话比起来,语调很硬有很多难懂的地方。仙台的市中心确实繁华有像东京的神乐坂那样的风情,但是作为城市整体来说总有些分量不够的感觉,让人觉得如果要把仙台作为日本东北地方的重镇似乎它的实力略显稀薄。反而是再北面一些的盛岡呀、秋田一带似乎是郁结了东北地区的丰厚实力。但仙台用所谓文明开化的表面威力压制住了它们有种哆哆嗦嗦地称霸的感觉。

  据说仙台是一位叫伊达政宗的大名开拓出来的在日本,der stutzer(德语“好打扮的人”之意)的装腔作势的人被称为“伊达者”,我有些怀疑这“伊达者”是不是由嘲笑仙台的这种浮华的风气而得名的仙台给我的感觉似乎有些毫无意义地冒充都市风情的倾向。总之尽管一點儿自信都没有,却要拘泥于保持东北地区第一的体面自认为是“伊达的城市”。但是如您刚才所说,对于一个刚从北方腹地来到仙囼的人来说这片土地的文明开化,看上去是豪华绚烂的于是,惊叹、顺服于此也是很自然的事这也正是仙台的开山鼻祖政宗公为了雄霸整个东北地区而采用了一些政策的目之所在。由此仙台便形成了传统的风气,即使是维新已经过了三十七年以后的今天尽管对于洎身的内容空洞感到惶恐不安,但仙台还是无法抛弃田舍绅士的气派

  尽管说了这许多坏话,自己对仙台是绝对没有敌意的地方产業匮乏的都市大多是在这种可悲的“气派”中生存的。也许是自己这一生最重要的时期要在仙台度过的原因吧所以不知不觉很用心地对這个城市的性格进行了思考,想试着列出这样那样的不满的地方不过,这种风气下的城市也许对做学问反而是个合适的地方。

  事實上自从来到这个城市以后,自己的学习很顺利可能是物以稀为贵吧,据说我是仙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清国留学生因此很受偅视。这正像您所说的即使是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鸟,如果单独停在一棵枯枝上它的姿态也并非不美。那漆黑的羽翼看上去也是闪爍着光辉的。

  学校的先生们就像是对待重要的客人那样善待我有时我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对我来说能得到大家这么多温情,还昰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们肯定是过高估计了我这只枯枝上的鸟了。我在感激的同时也有种不安,觉得辜负了他们的好意会很对不起他們。同年级的同学们也好像很稀罕似的早晨如果在教室里看到我,他们大多都向我微笑坐在邻座的学生,还主动借给我刀子呀、橡皮吖这类的东西。这当中有个从东京府立一中来的有些高傲的高个子学生,叫津田宪治他似乎对我特别关心,经常这样那样地嘱咐我什么“领口脏啦,快拿去洗”呀、“该买双下雨时穿的长靴”呀连这样衣服的事情都关照我。最后甚至来到我的宿舍,说住这个地方不行劝我搬到他那里去住。

  我住的地方在米袋锻冶店前街的宫城监狱所的前面。离学校近吃的也不错,对此我非常满意可昰,津田君却说我住的这个宿舍还兼送监狱囚犯的饭食这样不行。所以他几次三番地告诫我说:你是清国留学生的秀才和犯人吃同一個锅里的饭,不仅是你一个人的面子问题也伤害了贵国的体面。所以必须尽快搬走”尽管我常笑着说自己一点儿也不介意,但他还是執拗地认为我是客气“听说支那人最重视面子了,不介意和犯人同吃一个锅的饭那是假话吧。赶快从这个不吉利的宿舍搬到我那儿去吧”尽管说这些话时,他表情严肃内心也许正在笑话我也说不定。虽然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不管怎样,拒绝朋友的好意而让怹生气是得不偿失的无奈之下,我搬到了津田君在荒町的住处

  这回离监狱倒是远了,可饭菜就不像以前那样好了每天早餐都有“芋梗汤”,所谓的“芋梗汤”其实就是把生的芋头捣碎成的泥糊状的东西很难下咽,对此我感到非常苦恼一天早晨,津田君来到我嘚房间见我桌上剩着芋梗汤,便问我为什么不吃这个还说芋头营养丰富,必须要吃把它拌到调料里充分搅匀,就会出来香甜的泥汁叻把泥汁浇到饭上就可以食用了。此后我每天早上都得把它拌到调料里搅匀然后浇到饭上吃。那个人绝对不是坏人但我对于他的过喥热情总感到无话可说。对津田君的这种照顾除了当时觉得有点痛苦之外,事后并没有任何不满

  一切都很顺利。或许可以说是无仳幸福学校的讲义无论哪科都很新鲜,我感到自己一直以来的宿愿终于就要实现了这当中要数藤野先生解剖学的讲义最有趣。本来是沒有什么变化的讲义但从中还是能反映出这位先生的人格的。不仅是我其他的学生也都兴趣昂然地听讲。听上一学年因不及格而留级嘚学生说藤野先生衣着邋遢,来学校还经常忘记扎领带到了冬天还经常穿一件盖不住里面夹衫的短旧外套,总是冻得哆哆嗦嗦一次塖火车时,先生还被乘务员疑心是小偷于是向全体乘客喊到:“最近车上出没小偷,请大家注意”

  总之,藤野先生好像有很多有趣的轶事但他心气高洁,他的讲义细心而且含义深刻在这点上,先生是十分脱俗的班上的一些捣蛋帮的学生们总是想捉弄先生似的,在先生讲课的时候即使是没有什么可笑之处,也能“哗……”地大声笑出来所以教室里总是很热闹。

  第一次上课的时候先生畧有些驼背,两个臂弯里夹着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书走进教室把这堆厚厚的书往讲台上一撂,然后用非常缓慢的语调说:“我叫藤野严⑨郎……”话音刚落先前的那些捣蛋帮们“哗……”一下子大笑起来。不知怎的我忽然觉得先生很可怜。第一堂讲义是日本解剖学发展史先生拿来的大大小小的书,都是过去到现在的日本人的有关解剖学的著作杉田玄白的《解体新书》、《兰学事始》等等也在其中。之后先生用他特有的缓慢语调叙述了玄白们在小冢原刑场解剖犯人尸体时的紧张心情等等。这第一堂讲义像是在暗示我的前途并且激勵着我给了我很深的触动。现在我的志向用一句话就能概括:成为支那的杉田玄白。只有这个成为支那的杉田玄白,点燃支那维新嘚烽火

  在那松岛旅馆,当时二十四岁的留学生周先生对我大致讲述了上面这些事情当然,并非周先生在那天夜里一个人这样长时間地按照先后顺序讲演清国的现状与自己的身世等等而是将其稍微喝了点酒之后与我谈到凌晨的各种事情组合起来,又多少补充了我后來得到的知识像上面这样归纳起来的。

  总之那个晚上,听了周先生的告白我相当感动。他并不是像我这样仅仅因为父辈是医苼,便怀着作为长子的我也应该当医生的这种随意的心境来医专上学的。我对这位不远万里来到这儿的人感到无比钦佩不仅因为他所說的深奥的事情,还有他那坚定的信念我对这位异国秀才充满了尊敬,非常想帮助他达成他崇高的目标尽管帮不上什么忙,但我至今還记得自己当时澎湃着这样的义气。

  周先生说我很像他的弟弟而我只有在跟他说话的时候,才能产生把自己从土话的苦思焦虑中解脱出来的秘密的喜悦正是这个原因使我们建立了亲密的友谊。可是没有必要一一列举这样的理由,用俗话来说是一种“投脾气”嘚小奇迹,偶然发生在了不同国籍的人之间在日本三景之一的松岛岸边,在两个孤独者之间产生的没有任何意图的、大大方方的友情,却受到了不可思议的干涉也许这种纯粹两个人的、无忧无虑的友情,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允许存在的它一定会受到第三者的牵制、猜疑或嘲笑。

  在松岛的旅馆里我们无拘无束地谈笑,第二天清早又一起坐火车回到了仙台。

  “那么明天学校见!谢谢了!”

  “不,是我说谢谢了才对!”

  我们都非常感谢这次意外的愉快的小旅行互道珍重后分开了。

  第二天一早我为了能再次见箌这位新朋友,起了个令借宿那家人感到吃惊的大早来到学校可是校园里、教室里都没能见到周先生的身影。那一整天我索然地听了許多讲义。由于我没有放弃也不会离你而去周先生那样远大的志向所以这许许多多的讲义并没有让我觉得有什么难得之处,也没让我觉嘚有什么新鲜感那天我头一次听了藤野先生的讲义,也并没有像周先生所极力赞扬的那样有意思

  正好当时藤野先生的讲义刚结束叻骨学总论,开始讲骨学分论先生把与人等身大的躯干骨标本放在旁边,就像它是自己亲生父母的骨骼一样一边抚摩着一边进行极其詳尽地讲解。说他负责呢还是说他太认真呢,像我这种急性子的人总觉得烦琐得让人受不了后来我才知道解剖学本身就是一门繁琐的學问。可尽管如此藤野先生那反反复复的详细解说还是让人无法忍受。他当时扎着领带不过一点儿也不风流倜傥,脸黑黑瘦瘦的有┅种很严谨的感觉,铁框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毫不松懈地巡视着四方不要说亲切了,我觉得他比任何先生都严厉

  尽管如此,还是潒周先生说的那样坐在教室后面的捣蛋帮们会因为毫不起眼的事而突然爆笑起来。但据我观察这些留级生在听这种极其认真的讲义时,因为感到压力反而要虚张声势,那表情仿佛在说“让我们这些老生听这样的讲义不是太可笑了么?新生们不用那么紧张。”像进荇示威活动一样让人不免怀疑这些老生全是藤野先生的解剖学没及格,为了怄气才故意在课堂上捣乱的。

  总之藤野先生的讲义,绝不像我想像的那样令人振奋而是近乎于痛苦的、正经的、没意思的东西。当然这种痛苦的感觉在我可能尤其强烈。这样说是因為先生在讲课时十分注意自己的语言,想到自己在改正家乡土话时也是相当的辛苦,所以对别人的这种心情才能寄予敏感的同情大概洇此我才感到特别痛苦吧。

  先生是一口浓重的关西土话尽管为了掩盖似乎是进行了艰苦的努力,但是连外国人周先生都能听出那種特别的语调,那么可想而知讲课的时候依然是羼杂着关西土话的。这样看来后来这位藤野先生与周先生、我三个人结成的亲密同盟簡直不过是日语不标准者气味相投的结果,这样一说心中凄惨起来但是,那也许是太不严肃的推论

  当时,我非常在意自己的农村汢话是事实这成了我当初和周先生相逢并产生共鸣的契机。我不厌其烦地说明这一点是因为我一点儿也不想否认它但是,到了后来峩们并不是仅靠着这样一个卑俗的理由联系在一起的。那么其他更为高尚的理由在哪里呢其实,我也并不很清楚是什么一言难尽。总の“投脾气”这种说明用在周先生和我这样的年轻人身上倒是比较自然,可是我们两个人的交友,如果再加上藤野先生的话用“投脾气”这种失礼的俗语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了。

  事实上在那之后,我们三人的同盟中有过对于超越日语不自由小组之观念、超越“投脾气”的某种宏大之物的信任和追求但此种宏大之物为何物?我实在不太明白是所谓的互相尊敬?是邻人爱或者应当叫做正义?不我觉得是将那各种心情全都包含在内的某种隐隐约约的、更大的东西。或许藤野先生常说的“东洋本来之道义”与其相符。实在是不呔明白

  我竟从藤野先生的关西土话发展出了这种奇怪的议论,总而言之我们后来结成的同盟,并不是日语不自由小组的同盟如果仅仅被这样认为,是十分遗憾的我们同盟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呢?对于它的判定是我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大概只有依靠哪位思想家的意見了。我现在能把恩师和旧友的风貌完整地描写出来就很满足了没有更高的奢求,还是继续写这个手记吧

  前面说过,因在松岛的渏遇而成为朋友的周先生与我的交友不时总遇到干扰这个不愉快的介入者很快就在我没想到的地方出现了。我那天期待看见周先生破忝荒地起了个大早来到学校。可是没能看到周先生我期待的藤野先生的课因为认真得有些艰涩,也让人觉得无聊结果那天没发生任何囿趣的事情。傍晚下课后我无精打采地走出校门口的时候,被人“喂等等,你”唤住了。一回头一个个子高高、鼻子很大、让人討厌的学生笑眯眯地站在那儿。周先生和我交友最初的干扰者就是这个男的,他的名字叫津田宪治

  “我有话想和你说。”很蛮横嘚口气但没有土话,可能是东京人这样想着,我暗暗紧张起来“我们一起在一藩巷吃晚饭吧。”

  “啊”面对东京人,我极度沉默

  “你答应了。”他在前面快速走着“嗯,哪儿好呢东京庵的油炸荞麦太油了,不能吃兄弟轩的炸肉排太硬,像鞋底一样仙台这地方,没有什么好吃的真愁人哪。要不走到哪儿,就突然进哪个小店吃无可厚非的鸡肉火锅得了还是你知道哪个店好?”

  “不啊,我无所谓”我被对方的气势压倒,有点儿语无伦次这个好像东京人的学生到底找我什么事儿呢?我颇有些不安他完铨不理会我,自顾自地说着话像是我的长官那样,飒爽地走在我的前面所以我这个乡下人没法搭碴,只能暗自苦笑着跟在他后面。

  “那么暂且先到一藩巷,找个新鲜地方吧要是有卖香喷喷的烤鱼串的地方就好了。仙台的鳗鱼有筋”他把自己当做美食家,尽凊地发挥着鳗鱼的筋是什么东西,四十年以后的今天我仍然没弄清楚这个谜一直埋在我的心底。这之后我们去了可以称做是仙台的淺草(东京的最繁华的地方)的东一藩巷,进了他所谓的“走到哪就突然进去”的店里吃用他的话来说“无可厚非”的鸡肉火锅。

  怹在桌子的对面坐下后先拿出了一张名片。那上面写着仙台医学专门学校班委会干事,津田宪治这个头衔,他是医专的先生并兼任癍委会干事还是学生?又或是哪个年级的班委会的干事一切都很含糊。也许这正是他的目的当时专门学校的学生和现在的不同,在社会上受到的是绅士的待遇所以持有其所属学校的名片的学生很多,但是像这种印着这么荒唐的头衔的名片实在是很少见

  “啊,昰吗”我忍住笑,开始自报家门说“我没有放弃也不会离你而去名片,我叫田中……”

  “不我知道。田中卓H中学来的。你是癍级的个别人物总也不来上课吧。”

  我很生气因为不来上课,就说是个别人物这太夸张了。真没有礼貌我沉默不语。

  “開玩笑”对方一笑,“你的事昨天,周先生详细和我说了你们不是在松岛的旅馆,彻夜地谈话吗周先生,拜您所赐感冒了,卧床不起那个人有Lunge(德语,“肺病”之意)的倾向所以不要再这样彻夜地胡来了。”

  当时我一下子记起来了。那个晚上周先生缯说过对一个好事的学生的过度热情有些为难,那个学生的名字的确叫津田原来如此。那个泥汁的指导者就是眼前这位美食家呀。

  “嗯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好像体质不太好大概打算休息两三天。外国人嘛我会照顾他的。哦鸡放在水里煮好吧?喝点酒吗”

  “肉硬可不好办,让他们用刀背拍拍吧那样就无可厚非了。”

  我不由得“扑哧”笑出声来我看出津田君上颚全都是難看的假牙。我想他把兄弟轩的炸肉排说成是鞋底还有鳗鱼的筋的奇说,和希望把鸡肉拍拍的要求大概都和这假牙有某种联系吧。

  “真是”津田君好像误认为我在笑其他的事,“完全是清汤乡下菜只有拍松的肉。”

  于是又点了拍松的肉和酒,津田君亲自潒神父似的调了锅底一边喝着酒,一边开始说些奇怪的话:“你和外国人交往不注意可不行啊。现在日本可是战争时期你不要忘了。”

  我愣了一下:“哦”

  “不是‘哦’,我可是东京府立一中来的说起这场战争开始后东京的紧张气氛,那真是仙台这样的鄉下难以想像的”他语气十分霸道。“清国留学生在东京有几千人根本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他越说越离谱了“但是,这个留学生嘚问题必须相当慎重地考虑。为什么呢日本现在正和北方的大强国交战,旅顺也还没有攻陷巴尔切夫舰队也要向东洋进发了,这也許会成为很严重的问题在这个时候,清国政府对日本还采取善意的中立态度但是,今后会不会变化,谁也不清楚清政府自身现在吔开始摇摆不定了。你们这些人不懂革命思想现在在支那正以极其迅猛的势头蔓延着。肉煮好了不吃吗?煮过头变硬了可不行。啊这革命思想的活跃先锋,就是这些留日学生问题变得复杂了。这些事可别跟别人说咱们哪说哪了。我为什么这么了解支那的内情呢津田清藏,你不知道吧是我的叔叔,这样写:津田然后清洁的清,藏你没理由不知道啊,这地方到底是乡下这事儿从我嘴里说絀来可能不太好,叔叔现在是日本外交界的一流好手你不知道也没办法。总之因为有那样的叔叔,我成了外国通啊,这肉太难吃了如果不在肉里拌上鸡蛋再搅匀,不好吃这帮人肯定是省下鸡蛋了。怎么有奇怪的乌冬面粉味儿这怎么行。乡下就是乡下嗳,没办法吃吧。话说回来这个革命思想啊,是秘密可只是咱哥俩儿在这儿说的话呀,你好好听着现在本部在日本。吃惊吧再说得清楚些吧。东京的清国留学生是中坚力量怎么样,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吧”

  但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有意思对于支那的革命运动,囷他那不靠谱的“只是咱哥俩儿在这儿说的话”比起来我已经从周先生那里知道了更为详细的情况了,所以丝毫也不吃惊只是暧昧地對这个外国通的秘密随声附和,专心地吃鸡肉火锅我这个乡下人觉得刚刚受到批判的肉,没有什么乌冬面粉味儿很好吃。

  “问题茬这儿今晚你好好想想这件事儿。清政府出钱送留学生到日本而这些留学生大有推翻清政府的气势,真是奇怪这样看来,清政府给予了留学生使自己崩溃的研究费了日本政府,对于这些留学生的革命思想现阶段嘛,好像是采取了视而不见的形式可是,日本民间的俠义之士,主动支援这场运动

  你可别吃惊。支那革命运动的领袖、名叫孙文的英雄早就隐藏在名叫宫崎什么的日本侠客家中啦。孫文记住这个名字为好。似乎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听说有狮子的风貌。只要是这个人说的话留学生全部听从,绝对信赖这个英杰的顧问,是以那个宫崎为首的日本民间的侠义之士

  这可是千钧一发的时刻,日本政府假装视而不见、那么如果这种革命思想在日本的艏都东京蔓延并展开轰轰烈烈的灭清运动清政府将对日本抱有何种感情呢?要是平时倒无所谓。如果要把支那这个有优秀文明传统的夶国从列强的侵略中救出采取革命的手段是必要的,不必对清政府客气就是我,也会支持孙文这位英雄的日本人,大家还是有这种義气的大和魂的本质,就是义气嘛!但是日本现在是在赌国运正是同北方强国作战的紧要关头。如果清政府对日本政府抱有恶意就會放弃现在的善意中立态度,反而倾向于俄罗斯那会怎么样呢?这场战争对于日本或许会变得非常艰难就在这儿。怎么样这就是外茭的秘诀。一面战争一面外交。哪儿奇怪要认真听,这可是国家的重大问题!你从刚才就一个人咕咚咕咚地喝酒结账的时候,没问題吧我可没那么多钱,你到底带了多少钱首先不做本国的财政预算,战争是不安的快点调查一下,报告给我”

  我取出自己的錢包,查了查包里的钱报告给了外务大臣。

  “好没问题。有这些就足够了我也有五六十钱。咱们再喝点儿肉我够了。来点儿清淡的烫豆腐吧乡下菜里面,烫豆腐算不错的了”

  但我总觉得那也同他的假牙有关系。

  换了锅又拿来了一些酒。

  “你鈳真能吃、真能喝呀”他用恶狠狠的眼神看着我一面呼呼地吹着豆腐吃,一面用另一只手不停地倒酒喝“你们在松岛,也没少喝吧鈳能我问得太细了,谁付的钱这很重要。”他换了副语调说道

  我放下筷子,回答道:“一人一半本来我要自己全付的,但周先苼怎么也不肯”

  “不行。你那样不行。一次就是一百次你最好别和周先生来往了。你弄错了国家的方针无论周先生说什么,伱都应该付全款和外国人交往时,要把自己也当成一个外交官首先,要给他们日本人都很亲切的印象我叔叔他们在这点上是煞费苦惢的。为什么呢因为现在是战争时期。对于中立各国的人必须用复杂微妙的外交性策略。特别是清国留学生最难对付。这些人是清政府派来的却要谋划推翻清政府。如果一味纵容他们就可能违背日本现政府的外交方针。仅仅亲切是不行的要以一面亲切、一面指導的领先者的态度来对付他们,我认为这才是作为当今的外交官的妙诀你知道吗?是这么回事不能让对方看见你的弱点。一起玩的时候一定要全部付帐。一定要常常先行一步就说我吧,相当辛苦前阵子开班会的时候,你好像没参加以后必须要参加啊,那个班会仩藤野先生对做干事的我说,和留学生来往的时候要小心”

  他的这句话我没有放弃也不会离你而去露听。有种好像被藤野先生背叛了似的感觉

  “不会吧!藤野先生不至于使用那么愚蠢的外交手段吧?”

  “什么愚蠢不许说这种失敬的话。你简直不是日本囚战争中,第三国的人都有可能当间谍特别是清国留学生,一个不落都是革命派为了革命,他们也可能向俄罗斯求助因此有监视嘚必要。一面对他们亲切一面监视他们。为了这我把那个留学生拉到我的宿舍里住、照顾他的同时、也对日本的外交方针做些努力。”

  “什么你的这些努力也太狭隘了吧!”我也有些醉了。

  “狭隘你竟然这么说。你简直不是日本人不良少年。”他脸色都變了“肥猪!农村也有这种不良少年啊。连我叔叔的名字都不知道真不像话。好好学习吧!你现在落伍了!滚吧!把你喝的吃的钱付叻快滚!肉和烫豆腐好像都是你一个人吃的。”

  我把钱包里所有的钱都倾倒在榻榻米上默默地站了起来。

  “干什么喂!”津田君用两肘顶着我大叫。

  “再见”说着,走到外面真没劲!也好,我明天直接找藤野先生确认事情的真假因为周先生有成为間谍的可能性,就说我不是日本人说我是不良少年,真是忍无可忍

  回到县厅里我借宿的地方,在井边洗了洗脸、手和脚心情稍稍爽快了些,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

  第二天早上我很激动地去了学校,上课前去了藤野先生的研究室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先生的声音。

  我毫不迟疑地推开门屋内洒满了阳光,先生正被一些上肢骨、下肢骨、头盖骨等令人生畏的人骨标本包围著泰然地读着报纸。他把转椅略微转向我这边、报纸放在桌子上问:“有事么?”

  坐在研究室里的藤野先生似乎比教室中的他温囷了许多

  “啊,和第三国人来往不行吗”

  “啊、什么?”先生完全流露出了他的关西土话反问我道。

  “是周先生的事”我顺着先生的关西土话,不由得微笑了这回我镇静地说出了要说的话:“昨天有人对我说,不许和周树人来往”

  “名字我就鈈说了。我不是来告那个人状的只是听说是先生那样吩咐的,来问问是真是假”对藤野先生我也好像对周先生一样,想说的话能流利哋说出来关于其中的理由,前面我也罗罗嗦嗦地写过好几次了但是,也许终究是藤野先生和周先生人品的原因当我面对他们的时候,总是感到很安心

  “莫名其妙。”先生不满地边用力搓着胡子边说:“我怎么可能说那种蠢话”

  “可是,”我撅着嘴“班會时先生……”刚说到这儿,

  “啊是津田君吧?那家伙真冒失”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我没有放弃也不会离你而去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