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给花盆快速烙洞的电器?

走出公司大楼的时候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过一场雨。

空气中游走的尘灰被潮湿的气息浸染,我踏过一滩积水把半片残缺的浮叶踩进水里。

距离和凌肖约定的地点还有一条街的距离,我在经过小巷的拐角途中听到里面传来低沉的咒骂声和棍棒击打的闷声。

似乎是遇到了激烈的斗殴现场,我紧张地环顾了一圈,这条路上的行人除了我就只剩十米开外的一个遛狗大爷。正当我准备偷偷报警的时候,巷子里的打斗声戛然而止之后巷口直直走出一人与准备躲藏的我撞个正着。

眼见躲不过去,我只好快速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以防直视到对方的凶神恶煞的脸后被当场灭口。

视线里只留下了像小狗在泥潭里滚了一圈的帆布鞋。他站立的时间有点长,我预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到身上的拳头,却只听到熟悉的一声嗤笑:“你是鸵鸟吗,以为低着头就不会被发现?”

声音在认知里和凌肖重叠,我吓了一跳。

凌肖身上沾着铅灰色的尘痕,脸上和手臂上有深浅不一的擦伤和淤青,揉皱的衬衫被撕裂了几个口子,脚上沾满泥水的帆布鞋已经无法辨认出它的原色,唯独剩一双干净的眼神清亮而无畏。

我粗略地往巷子里看了一眼,地上四仰八叉地躺了五六个人,一动不动像几条渴死的鱼。旁边还丢着几根和我手臂一般粗的木棍。和凌肖身上不痛不痒的伤口比起来,这些人的伤看起来严重多了,有人的手掌甚至以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

或许是刚刚打完架的缘故,他本就消瘦的手背上青筋隆起,浑身都散发着一种热腾腾的打斗气息。凌肖抬手看了一眼腕表,上前拉我的手,把眼前一片狼藉的惨相轻飘飘地带过:“待会再说,再不动脚的话你最喜欢的那家甜品今天又要卖光了。”

话题跳转得太快,大脑宕机的我被凌肖拽着向前连走了好几步,直到看见落日给他蓝紫色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毛绒的金边,顺着已经不太服帖的发型又看到他耳后近乎凝固的血。像被锋利的针蛰了一下我才反应过来眨眼,反抗着凌肖手上的力度像买不到心爱玩具闹别扭的小孩把自己钉在原地:“不买了,我们先去医院……”

我拉着凌肖的手想往反方向走,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罕见的固执不肯让步,语气变得有些钝,一字一句地往外冒:“好不容易抢到预留名额,去晚了就没了。”

他凌肖的手心很干燥,皮肤接触传来的热度比平时还要高,我狐疑地盯着凌肖绯色未退的脸,额边还沾着看起来并不全像是打架流的汗,我刚伸手想掰正凌肖的脑袋察看他受伤的耳朵却被躲了过去。

尴尬的手停留在半空中,凌肖换了一只手顺着我的手腕方向往上,挤进指缝里十指相扣,原本亲密的动作此刻更像是他用来钳制我的便利工具。在我的脾气发作之前又被他欲盖弥彰堵上了话头:“我很好,说了会陪你去,想对我动手动脚的话回去再说,现在你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蛋糕快卖完了。”

买蛋糕的约定好像突然成了凌肖的挡箭牌,以一种蹩脚的理由搪塞他不想面对的问题。我还在诧异那个问题是什么的时候已经被他半推半就带到了甜品店,成功买到了最后一个蛋糕,但却没给我带来得偿所愿的喜悦感。刚走出店门,凌肖捏了捏我的手,借着接蛋糕盒的动作俯到我耳边小声说:“有人跟过来了,别回头。”

我僵了一瞬,还来不及做反应就听到凌肖低声喊了句跑。

顷刻之间,我被凌肖拽着手在街道上狂奔起来。他跑得太快,没有半分犹豫,几乎是在扯着我向前,又在察觉到我跟不上他后稍缓下来。我指了指拐角处阴暗的楼房间隙,他很快反应过来带我弯腰钻了进去。

狭小的空间仅能容纳两个面对面直立的人,只要稍微弯曲膝盖就会顶到坚硬的水泥墙。紧握的双手松开后才发现我的手心湿了一片,濡湿的汗粘在皮肤上被晚风吹得发凉。我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被迫挤在人和墙中,膝盖卡在他两腿之间,被他锢在怀里紧贴着起伏的胸口动弹不得。耳朵像放大版的扩音器,同频的心跳贴着鼓膜大肆震动,近得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传来很淡的薄荷味。

我费力仰起头只能看见缝隙中昏暗天色背景里他紧绷的嘴唇和泛光的耳钉,一滴汗顺着下颌线滑进锁骨处的衣领内,我猝不及防磕到他后仰的下巴,他闷哼一声伸手摁住我的脑袋,带着毫无威慑力的语气警告我:“再乱动,被外面的人抓到我可不负责。”

我缩了缩脖子刚想问那些是什么人就被凌肖捂住了嘴,摇头示意我别出声。好在追过来的人似乎脑子都不太灵光,路过拐角处时仍在径直向前追赶,纷乱的脚步声渐远。

“呵,真蠢。”他倒是不紧张,侧着脸向外窥视,在狼狈逃窜的路上还有嘲讽的力气。

等待的间隙里呼吸被拉得很长,凌肖想方设法保持距离的掩饰反而因为躲藏贴得太近暴露得很彻底,他看起来很累,尚未平复的气息落在我的眼睑。没多久,他低头收回了防备的视线松了一口气:“没事了,出去吧。”

我试着移动了一下脚步,却像被五花大绑的螃蟹四处碰壁。想要挪动大点的步子就必须压缩现有空间,看起来却更像是要主动往他怀里钻。

“怎么?还想和我多待一会?”凌肖似乎很乐于欣赏我这副尴尬的样子,“或者我先出……”说着他就势朝我靠过来,外套上的齿链刮到我的鼻尖。

话没说完,凌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轻得要听不到了。我才反应过来他不是在恶作剧,压到我身上的不只是金属链条,还有凌肖脱力的身体。他半撑着墙,身体发烫,艰难地喘息。那一瞬间我的脑中闪过很多可能性,想到最糟糕的情况是凌肖身上有我没注意到的伤口感染了。

我惊慌地想要摸索出手机打急救电话,凌肖垂落的头发蹭在我的颈窝,冰冷的指尖碰到我的手背,拦住我拿手机的动作。顾及他扯到伤口,我咬咬牙,干脆狠了心撑起手掌扶着墙圈出一块安全距离,后肩擦过砖墙扶着凌肖挪了出来。

到了空旷的地方我才好腾出手摸他的额头,温度烫得吓人,我后悔没能早点察觉到异样的来源是凌肖正在发高烧。凌肖半身的重量几乎都失去控制压在我身上,手上却还拎着早已晃得不成形的蛋糕。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被我打断:“就算你现在说不去医院我也不会听的。”

眼下场景无法再用三言两语糊弄过去,凌肖说,发热不是生病,是他evol的副作用。

笃定的回答让我突然被抽力般无措,医院也治不好,我该拿凌肖怎么办。渐暗的天边响起闷雷,已经没有时间留给我瞎想,我担心凌肖淋了雨加重病情又苦于无法一个人把他安然无恙地扛回家里,预备拨给120的电话试探着转拨给了老闫。

好在西月街离我们的所在地很近,接到电话的老闫稳住了我的情绪,很快赶了过来和我一起把凌肖带回了古董店。眼见老闫熟练地从店里掏出折叠床将凌肖安顿好以后,我才反应过来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在这里发生。

凌肖躺在床上很快睡着了,老闫把一杯温水递到我手边:“喝点水吧姑娘,没事的。”

我呆滞地说谢谢,老闫叹了口气又把水杯放下。

“他每次都这样吗?”我问。

“你说这臭小子发烧的时候啊,是,每次都这样,不听劝也不肯去医院,你也不用太担心了......”

我摇头:“他每次都这么难受吗?”

老闫愣了会没有回答只是又叹气,我想生病并不会因为次数的增加就变得免疫疼痛,凌肖并不是会自动修复忍耐力上限的机器。和之前的迹象联系起来,我已经隐约猜到凌肖发烧的原因,不会是普通的感冒或是伤口感染,屋外突变的天气似乎也佐证了这一点。凌肖的evol出了问题,只是他似乎从没想过告诉我。

我有点生气,气他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气我自己没能早点发现他装模作样的“一切正常”。怨气无处发泄后又变得委屈起来,说不定我在他眼里从来不一个可以共患难的人选。

我想起刚认识凌肖的时候,我们还只是情报提供者和实习线人的关系。和凌肖说话时偶尔会避开他侵略性过强的眼睛,视线跳跃后总会看到他的耳朵,上面挂满了发亮的银色耳饰 ,我想象它们在某个恰当的角度反射出清冷的光辉照进我的眼睛里,像月光,像无尽寒冬的雪。

两人合作获取情报的那天,我扮演着凌肖的女伴,却连凌肖参加这场晚宴的目标也未曾得知,不知道该说是对我不会搞砸行动过于信任还是完全就没打算和我站在同一条绳上。

那天晚上灯火通明的大厅里人还很少,桌上的甜品和酒水倒是十分齐全,不知道是不是我们来早了。凌肖随手端起一杯盛着金色透明液体的细长高脚杯轻轻碰了碰我的额头:“在想什么?”

淡金色的光晕映在我脸上,我伸手推了推他执杯的手,杯中的酒水在杯壁上卷起一圈小山般的水痕。

我回话:“在想你是不是蚂蚱。”

凌肖拿酒杯的手势很好看,细长的手指搭在杯脚上,露出微微发白的指节,看起来熟捻非常。听到我的话,如我所愿露出了不解的表情。但那种疑惑很快消逝了,似乎他的注意力从来不会为一个人长久地停留。我端起桌上和他一样的酒杯,举高去碰他手里的,玻璃杯沿碰撞出清脆的回响。

“Cheers。”我看着那双颜色相近到几乎要融进酒里的眼睛,沿着杯口喝了一小口。

凌肖眯着眼,捏起伪造邀请函的一角:“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富商的小情人。”

我看着他身上熨得笔挺又服帖没有一点褶皱的西装,想说他现在也不像是那个会在街头涂鸦被发现后拉着女孩狂奔的人,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是吗?小情人应该什么样?”

那时候的我和现在好像也没什么分别,在默契方面没什么长进。我局促地守在凌肖旁边像个生分的外客,脑袋空白,只好一遍遍地触摸他的眉,试图抚平凌肖睡梦中紧蹙的眉心。

恍惚间有东西从凌肖的口袋里掉了出来,我伸手去捡,紫色的琉璃项链在手心里散发着瑰奇的诱人微光。是平时挂在凌肖脖子上不离身的蜻蜓眼,怪不得今天总觉得凌肖的领口空空。幸好没有掉在路上,凌肖以前把我耍得团团转的时候骗我说蜻蜓眼丢了会有不好的事发生,放到自己身上却变得随意起来。

唯心主义的实践者突然对调了位置,或许把蜻蜓眼放回去凌肖的病就会跟着好起来,我这么安慰自己。

于是吹走蜻蜓眼表面覆上的尘灰时突然变得像许愿的时候吹蜡烛那样虔诚,另一只手则拉起袖口擦了擦未散的雾气。

不知道是我擦的时候用力过猛,移开擦拭的手腕后我眼睁睁看着蜻蜓眼上出现了三条细小的裂缝,顺着裂缝蜿蜒的轨迹蜻蜓眼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古董店消失在我眼前,我听到风铃的声音,有人推门进来,门外下着雨,密集的雨点声在门缝合拢后只剩一股扑面的潮气。

凌肖穿着黑色的T恤,个子比我们刚刚见面的时候里要矮一些。他没有撑伞,肩膀上的水痕渗透半边手臂,发梢还在滴水,落进写着“欢迎光临”的地毯里。

“你好,纹身?”店里传来青年男子的声音。

凌肖似乎愣了一会,怀疑地朝玻璃门外看去:“这里不是早餐店?”

男人挠了挠头:“哦不好意思,这刚盘的店面,门口的旧招牌还没来得及换,这是刺青店。”男人的手臂上布满了密集的纹身图案,像是顺着竹竿攀爬生长的藤蔓。

凌肖的视线在店内扫了一圈最后又落到男人的脸侧,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这个也能做?”

男人不明就里地顺着他的话摸上自己的耳侧,上面挂着一排金属饰品,了然点头:“你说耳洞啊,对,耳洞也能打。”

“那就打个耳洞。”年轻的客人说。

当店长戴上手套准备打耳洞的工具时已经接受了在这里的我是个透明人的事实,像在观看一场大型3d全息投影,他们看不到我,我也无法触碰他们。

今天并不是周末,屋外还有几个背着书包上学的学生,显然坐在屋里的这位不出意外此刻也应该乖乖坐在教室里而不是出现在刺青店。但店长显然并没有劝学的兴趣只是对眼前不苟言笑的小孩有点好奇。

“你看起来年纪很小,还在读书吧?”店长一边给工具消毒一边试图和凌肖聊天,“准备打几个?”

坐在椅子上的凌肖撑着下颌望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清冷的少年耳部血管清晰可见,晃动的碎发在脸上留下摇摆不定的阴影,听到前面一句话似乎有些不耐烦地抽动嘴角:“随便,别太对称就行。”

店长有些吃瘪,这或许是他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和顾客聊天。他偶尔投到凌肖身上的几缕视线好像挡在天然的屏障上, 不知是对方熟悉了被窥探的感觉还是压根没把店长在物理层面中放在眼里。这个时期的凌肖比我认识的任何时候都要缄默,甚至很难想象这样的词会出现在他身上,与年纪不相符的矛盾感像一株新鲜带刺的仙人掌长在了水潭中。

给凌肖的耳朵消毒后,店长开始没话找话地聊天,一时之间不知道是想消除谁的紧张情绪。大多数时候凌肖都不怎么回应,惜字如金的看着心情不太好。

尖锐的刺针穿过凌肖的耳朵时,他也只是轻微地皱了下眉,就连穿透耳骨的位置时也一声不吭。店长说这让他庆幸还好那句疼痛预警没有说出口。直到按例交代完打耳洞之后的注意事项,凌肖也没有对此发表评价,倒真像是一时兴起来店里吃了个早餐就回去的普通日常。

这让旁观的我心里多少有点没底,刚才心情不好的标签又加上一条不太好相处。

店门被凌肖拉开,雨声又重新灌进来,没有要停的意思。我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肩膀担心他就要这样冲进雨里直到店长叫住凌肖:“对了,你没带伞吧,刚打了耳洞可不能淋雨。”店长拿出一把伞递到凌肖手上,“拿着,如果之后想纹身了可以再来找我。”

凌肖道了谢,撑起伞消失在雨幕中。我跟着凌肖走出门,风铃声又响起来,我才意识到这声音是纹身店的感应门铃。

门外的场景变幻得很快,显然不能用普通的眼光来看待这个凭空出现又把我当空气的世界。

画面突然定格在夜晚的街道上,已经完全看不出上一秒里下雨的痕迹。凌肖穿着校服踩着长板,背上还背着书包。好在他滑行的速度并不快,我还能一路小跑跟上他。

路过街角的时候听到有学生说这条路上不太平,经常有人在这一带勒索落单的学生。我正担心着,转头就有人把凌肖堵了下来。三个成年人来势汹汹地把凌肖拦成一个圈,好在看起来都是普通人,我稍微松了口气。就算现在凌肖只是高中生,普通人面对evoler的胜算也几乎是没有。

三人眼神交流了一番朝凌肖逼近,有人轻车熟路地换上威胁的语气:“听说你小子家里开古董店的,身上还有真货啊?哥几个蹲你好几天了可算逮到了,快点把东西交出来免得挨揍,心情好还可以放你回家吃团圆饭。”

凌肖面无惧色,双手插在衣兜里,一只脚还踩在长板上。街边路灯暗了暗,发出电路故障的噼啪声。淡黄色路灯下几只趋光性飞虫在痴痴撞着灯罩,发出微弱的碰撞声。

街道闪烁不定的灯光映出了凌肖脸上嘲弄的神情:“还没动手就怕了?你们就这点能耐?”

这句话显然激怒了对方,在他有所动作之前凌肖比他更快,眨眼间便冲到了对方面前,右手挥起拳头猛地向他的鼻梁骨砸去,殷红的鲜血从他的鼻腔流出滴到了地上。

男人一手抹去脸上的血迹,吐了口唾沫,阴鹜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凌肖:“打死他。”

另外两人朝凌肖扑来,凌肖动作很快,扔下背包轻而易举躲过三人的围攻,抬起腿狠踢向其中一人的脖颈,扑上来的男人还没站稳便毫不留情地撞向墙壁发出闷响。凌肖右脚翘起长板拿在手里在空气中划出凌冽的风声疾速往另一人手腕砸去,掉落的小刀跟着被凌肖踢进了下水道。

不死心的几人不断和凌肖扭打在一起试图以人数取胜,我愤怒却无力的情绪在某个瞬间似乎得到了共鸣。

“干什么呢你们几个!再不走我报警了啊!”前方传来声色俱厉的喊叫声,是之前的纹身店店长。他冲过来勾着对方的脖子拉开其中一个扑向凌肖的男人,边拉边喊。

对方三人在花臂店长不请自来加入战局后眼见占不到便宜放下狠话逃走了。我看着凌肖凌乱的衣领很想伸手帮他整平,但我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凌肖在这过程中有好几个阶段处于下风却始终没有使用evol。

这个年纪的凌肖打架没什么章法,只是像赌气一般,靠近乎本能的生涩,用拳头发泄无名的怒火。可凌肖的骨头也不是钢筋水泥做的,在相互作用力生效的时候他也会痛,会受伤流血,滚烫的血液正汇集在他左侧胸腔疯一般跳动。

凌肖低着头看着自己充血发红的右手握紧了拳又松开,捡起地上的书包拍了拍灰甩到肩膀上。

“你没事吧?”店长拍了拍凌肖的肩膀,“看不出来挺能打啊小......同学。”似乎觉得“小朋友”这个词太不合适,口癖生生转了个弯。

凌肖倒没在意,道谢后拉开书包链从里面拿出上次从店里拿走的雨伞来:“伞还你。”

当时把雨伞递给对方并没有要求归还,店长似乎没想到还能收回这把雨伞,显得颇为意外,接到手里的时候发现甚至连伞面也叠得很整齐。本来不想多管闲事的嘴又情不自禁多了一句:“需要帮你报警吗?万一他们又来找你麻烦......”

凌肖抽动嘴角:“报警有用的话他们早在第一次被抓的时候就收手了,再来多少次都一样,他们不会从我手上抢走任何东西。”

如果不是见识了凌肖刚才那副打架不要命的样子,店长兴许会说中二期的小孩果然很自大。店长笑了笑,说凌肖让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这个年纪的学生应该或多或少都被学校训诫过如果遇到拦路抢劫勒索应该先假意配合,事后脱身了再找机会报警寻求帮助,没见过他这样二话不说打得不要命的。

凌肖不以为然,耸肩说自己是反面教材。店长笑起来,说比第一次见面已觉得两人之间的隔阂缩短了不少。但凌肖其实什么都没变,只是认识越久越觉得凌肖身上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总能让人不自觉地把注意力放到他身上。

“对了,耳洞恢复得怎么样?”

店长问话的时候凌肖正半蹲在地上皱着眉倒扣着长板检查似乎因为刚刚砸猛了有点故障的轮子,回复得漫不经心:“还行,有点慢。”

店长跟着蹲下去借着路灯查看他的耳朵,不看不知道,细小的伤口周围已经肿起红了一片。店长倒抽了一口气:“嚯,你没发现你耳朵这有点过敏发炎了啊,不疼吗?”

凌肖左耳进右耳出,没有回答。他比起自己耳朵的事似乎更关心不听话的轮子,心无旁骛地拿手指充当地板转着轮子摩擦几个来回发现不管用后拍了拍手上的灰:“啧,老板你店里有螺丝刀吗?”

感应门铃的声音又响起来,凌肖跟着店长聊了一路回到店里一阵翻箱倒柜真找出一把螺丝刀来,凌肖比对了一下型号刚好用得上。趁凌肖捣鼓长板的时候,店长又找出一支药膏拿在手里。

店长好奇地围观凌肖修长板,一边咂舌:“你小子下手够狠的,怎么样,这还能修好吗?”

“还行,勉强可以凑合,回去后换个轮子就行。”

店长点头,把药膏放到凌肖手里:“轮子是修好了,你的耳朵也得修修,里面有说明书记得按时上药,再这么不管不顾下去耳朵得烂了。”

店长看凌肖没有答应,又补了一句担心他耳朵坏了砸了他的招牌影响生意,凌肖这才嗯了一声道了谢。说话间店长的手机响起来,他看了一眼联系人嘟囔几句很快接起:“……嗯嗯,在路上了……马上到。”

店长前脚刚挂完电话,后脚凌肖已经把工具都收好了,掏出口袋里的钱放到桌上:“打扰了,这钱就当是买药的和工具费。”

“嗨,你这小孩,怎么学大人客套起来像模像样的。”店长把钱又塞回凌肖的口袋,“我又不是干滑板维修的,你这耳洞在我这打坏的你没来找我要医药费已经不错了。”

凌肖没再坚持:“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没上心。”

这话不假,要不是今天被店长撞见,估计凌肖的耳朵还要遭受好久的冷落。店长点头,说:“是,你确实得对自己上点心。”

凌肖把长板翻了个面准备走,蜻蜓眼从他松垮的校服领口掉出来,店长这才注意到凌肖胸口一直挂着个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项链。

店长指了指凌肖胸口紫色的琉璃珠:“哥们你这项链挺潮啊......刚才那伙人难道就打算抢这个?真古董?”看到蜻蜓眼我的精神也振奋起来,只恨不能瞪大眼凑近观察那三条裂缝还在不在。

我刚靠近一点,蜻蜓眼突然亮了起来,幽紫色的微光照亮了凌肖的一小块衣料。店长因为震惊瞪大了眼:“我去,还是夜光的?!用不用装电池啊?”

凌肖对蜻蜓眼的异常也显得不知所措,不等我看清他又把项链重新塞回校服里。任我忿忿不平地朝凌肖打着空气拳他也无动于衷,甚至顺手把拉链一路拉到下巴上遮得严严实实:“走了。”

“哎!记得用药啊,别总惦记着打架了,家里人会担心的。”

店长的嘱咐声还在耳边,转眼间凌肖已经到了古董店。凌肖摸黑摁下墙壁上的开关,合上门,脱了外套把蜻蜓眼从脖子上拿了下来,碎片淋着月色从他的手心里坠下,亮光却已经熄灭了,在凌肖手里轻轻随风晃动。

凌肖盯着蜻蜓眼不知道在想什么,店门被人敲响,门外传来老闫的声音:“凌肖?你在里面吗?”

凌肖应了一声,把蜻蜓眼放在桌上走去开门,正好方便我近距离观察。我趴在桌角观察的时候屋外对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听不真切。

“明天不是元旦吗,想着来问问你要不要到我家吃饭去,我老伴刚煲的鸡汤......”

“......不用了,你们吃吧。”

“看你最近瘦了不少,是不是又没有按时吃饭了?你师傅......”

我的思绪停住,涣散的目光聚焦到桌面上一张老人的照片,照片旁边还有一个雕刻精美的木雕福寿桃。我想我找到了这个阶段中凌肖沉默的原因。店长给的药膏还塞在他校服外套的口袋里,外现的伤口尚且可以被人看到,但表皮之下的呢?

送走了老闫之后,凌肖重新坐回木椅上,轻轻转动着手腕处的佛珠手串。西月街的隔音效果很一般,街上挂满了彩色的灯笼,不时传来远处阖家欢乐的笑语,和门内像是割裂的两个世界。

我突然觉得凌肖身上过敏的伤口或许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或许它因为被埋在看不见的身体里忽视了太久而从来没有愈合过。所以会在每一个触碰到过敏源的时段里无声的泛红发痒,在身体里刮起持久隐秘的疼痛。

不知道他们后半程聊了什么,他脸上没有悲伤的表情,只是绷着脸,很慢地眨眼。凌肖像是退化成了被困在琥珀里的虫,变得透明而寂静。蜻蜓眼安静地躺在他手边,这会我倒真的希望它是个装电池的发光玩具,最好还能发出一点声音让这间屋子里几乎要凝固的空气流动起来。

虽然知道他听不到,我还是喊了喊凌肖的名字。蜻蜓眼突然闪烁起来,频率突然变得很奇怪,快慢不一,像是某种规律谜题。凌肖把它拿在手里专注地盯了一会后自言自语:“......老头?”理所当然的没有人回答,“还是......摩斯密码?”

我被凌肖跳跃的思维逗笑,吐槽说亏他想得出来,蜻蜓眼闪烁的光又跟着变化起来。

凌肖犹豫了半秒,一边用手指在桌面上点点画画,一边拼了出来:“亏-你-想-得-出-来?”猝不及防的回应让凌肖瞬间打直了脊背,“......真是摩斯密码啊?这不是战国文物吗?”

第一次和凌肖实现有效交流的我也吓了一跳,有这么与时俱进的文物吗?转念一想真是正经文物也不会突然把我送到这个地方来。

按照猜想试着又说了几句话之后发现蜻蜓眼闪烁的频率确实和我嘴里说出来的话有关系。在凌肖看不见我的设定里,带我来到这里的蜻蜓眼像是突然成为了我的第二张脸。

凌肖郑重其事地从书包里拿出了纸笔对着蜻蜓眼:“你想说什么?”

这个场景给我的感觉很微妙,我像是突然被通知要召开新闻发布会那样怪异地紧张起来。沉默着开始思考我要敲下的第一个字母,说让他好好吃饭,认真给耳朵上药,甚至想说要发烧的他快快好起来,想说的话太多反而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表盘上的时针就快要指向十二点,比我的摩斯电码先出现的是屋外不断升空的烟花,一切靠声音交流的活动都得停下为此让步。

但此刻的凌肖并不需要“听到”我,古董店里也看不到烟花,只有绚烂斑斓的彩光透过窗映照在店内不会说话的旧文物上,照在凌肖侧脸过敏发炎的耳洞上,有种近乎残忍的漂亮。

我突然想起电影里被飞驰而过的火车阻隔在两端无法相见的人。担心的话是无用的情绪负担,可以从任何人的嘴里吐出来却无法盖过正在鸣笛的伤口,那些预演过的字眼好像都绕进了烟火的引线里燃烧成散场后微不足道的灰烬。

几乎是一种拥抱的姿势,我伸手捂住凌肖的耳朵。即使知道无用也还是本能地想靠近他,想替他遮挡外界的声音。我张了张嘴,幻想我说出的话混进药膏里挤在凌肖过敏发红的耳朵上。

最后一个音节从我嘴里消失的时候,蜻蜓眼的光芒突然变得刺眼,琉璃内部裂开的缝隙又出现了,只不过这次变成了两条,发出在古董店里那样古怪的光,蜻蜓眼闪烁了第二下。

烟花升空的声音消失了,我对凌肖说的话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完整的接收到。

我睁开眼,身处地又跳跃到了新的时间线上。恍惚的我站在凌肖身边,他已经变成了我熟悉的样子,好像蜻蜓眼每闪烁一次我就离回到凌肖身边更近一点。

我开始回想我来到这里之前的事,在地下赌场的候场区,凌肖拉着我找了个偏角的座位坐下。他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远处,桌面的烟灰缸里残留着不知道是谁摁灭的烟头。

“......你确定这里有关于恒冬的情报?”

凌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点声,你突然复活的好奇心能不能往有用的地方放点。”

我挪了挪位置如坐针毡,很想说这不是好奇是怀疑,但还是顺着他的意思问:“你常来这?”

凌肖换回那副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情,他的鼻尖沁着一层薄汗,调整了一会手腕处露出的十分违和的佛珠手串:“怎么,我看起来像亡命赌徒?我和你一样,第一次来。”

凌肖拉长的影子剪在沙发靠背上和贴满了让人头晕的花纹墙纸上。他的嘴角还挂着上扬的弧度,环境越惊险他的态度就越散漫,是令人头痛的常胜者姿态。

烟雾缭绕的地下赌庄,桌边有人掀起眼皮瞟了一眼坐下的凌肖。墨绿色的桌上摆着筹码,骰子和扑克牌。我僵直地缩着身子以防和周围拥挤的人群产生接触,对面的人叠着双手,像是发号施令惯了,用下巴指了指我:“正好,来了新人,那就换你发牌吧。”

当时压根没培训过发牌技术连斗地主都赢得费劲的我一阵发怵,正思考如何开解时被凌肖一手拉到了椅子上径直坐进了他的怀里。初见那天闻到的薄荷味又围绕着我的感官,凌肖从后背一手圈着我,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语气不容置喙:“她不行,换个人。”

有一瞬间凌肖琥珀色的眼睛像淬着晨光的利刃,眨眼之后又变得散漫起来。任谁看都是一副暧昧的戏码,身旁传来人群的哄笑声,发牌的任务自然落到了别人头上。

凉飕飕的后背覆上凌肖温热的体温让我紧绷的神经舒缓下来,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凌肖一边摸牌一边附到我耳边轻声说:“别紧张,就算被拆穿了......大不了一会逃跑的时候我扛着你跑。”

从地下赌庄拿到情报全身而退后我和凌肖并排走在街道上,夜晚的天很凉,露水丝绸一样缠在皮肤上。离开了暖气我只能不停地环抱着双臂揉搓,凌肖丢来一件外套挂在我肩膀:“天冷不知道多带一件外套吗?”理直气壮的教训口吻像是给我寄来这条裙子的人并不是他。

凌肖曲起手指敲了敲我的额头:“喂,你刚刚在内场的时候发什么呆?拉了你好几下都没反应。”

我拉拢外套拼命回忆但什么也想不起来, 类似一种记忆修正,很快像沥干雨伞上的水一样把这点异常抛到了脑后:“......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话刚说完我才发觉不对,凌肖已经无所顾忌地笑起来:“你刚刚不是一直站在我旁边吗,站着睡着了?还是坐在我腿上的时候睡着的?”

我瞪了凌肖一眼决定不跟他计较,他看起来比场内柔和许多,似乎刚才那个锋芒尽露,下一秒就要冲到对面扭断对方脖子的人只是一个幻觉。凌肖转着手中的车钥匙带我走进了不远处的地下车库,停在了一辆豪车前摁响了车锁,大方地拍了拍车门:“上车,我送你回去。”

我站在原地迟疑,裹紧了快要滑落的外套:“这车是你的?你有驾照?”

凌肖自顾自地弯腰坐到驾驶位上调整座椅,顺手拉上安全带:“我说是偷的你信吗,不敢坐的话就自己走回去。”

我叹了口气,伸手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进去:“我现在好像有点能分辨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了。”前一句是乱扯的,后一句倒真的可能会成为现实。

凌肖笑了笑,满不在乎地发动了引擎,单手打着方向盘调转车头:“不错,跟我待久了,聪明也会耳濡目染。”

我不再说话,闭上眼歪着头靠在车窗上,不平整的路面颠得额头几次和玻璃相碰,磕得有些头疼,但我却懒得挪动位置。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诧异的是梦里竟然又见到了凌肖。

梦中灰蒙的天空下着针线般的细雨,两人像是刚被拖上岸的两条鱼,互相汲取对方周围的氧气,湿透的布料贴在我们的肌肤上。我缩在凌肖的怀里,绕过腰间的手摸到他的肋骨。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发顶传来,凌肖说别动,我便乖乖地待在他怀里,收紧了手臂。

我们一起淋雨,在尖锐的围栏和铁线莲后相拥,融化的体温像是共生体。

我是被凌肖的声音吵醒的,他叫了几遍我的名字,说:“喂,你要睡到什么时候,你到家了。”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是未来和凌肖捆绑之后再也无法开解的某次相会。我睁开眼看到一张和温存的梦里一样的脸有点晃神,呆滞地任冷风吹过我的脸颊。

凌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拉开了车门站在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继而抬起一只手朝我的脸伸来。刚睡醒脑袋还昏昏沉沉的我缩了下脖子没躲过,他的拇指在我的唇边抹了一道,温热的触感带着粗糙的茧滑过我的嘴角。

凌肖竖起拇指给我展示他指腹上一抹红色的印记:“你口红花了。”

我的脸瞬间变得很烫,慌张地抬起手背用力抹了抹自己的嘴角,殷红的唇渍在白皙的手背上划下一道斜线。趁还没有发展成手忙脚乱的时候,我干脆掏出卸妆湿巾把嘴唇抹了个干净。

“睡得这么沉.....做梦了?让我猜猜......”凌肖的眼睛里映出我脸上逃避的神情一下掐中要害,“梦到我了?看你这么心虚难道是预知梦?还是春——”

我捂住他的嘴,及时截住他的后半句话,在凌肖的注视中强装镇静地下了车。他双手插兜倚靠在车门边,眼神轻轻落在我身上,似乎是在等我说点什么分别的话。

不甘示弱地对视几个来回之后我才想起肩膀上还挂着他的外套,说不定就是因为睡着的时候老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所以才会梦见他。我把外套脱下来递给凌肖:“谢谢,外套还你,我先走了。”

凌肖挑眉,接过外套后没有穿上,只是折在手腕间垂着。

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回想刚刚的梦,就像梦里的围栏那端勾住的不止我的衣领,还有我杂乱的思绪。对于一般的合作伙伴来讲,彼此的了解程度显然连最低标准线都没有达到,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并没有那么亲密。

大多数时候我会下意识忘记他确实很年轻,只有在凌肖惹人生气的时候为了逞一时嘴快说他是小孩,本以为他会生气,那样就会真得像个闹脾气的小孩,但凌肖只是用一种理所当然且直白的目光看我然后说你不会真把自己当姐姐了吧。

小孩会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在梦里露出这种勾人的、黏稠的眼神吗?

作为异性的相处则更类似是一场暧昧博弈。好像上一秒我还在拿手心做胶带封住他的嘴,下一秒颤抖的手心就会变成别的什么东西,比如我的嘴唇。

我开始怀疑他刻意大方的坦诚里有几分故意,偶尔流露出的戒备神情又似乎立刻会用锋利的犬牙把我向他伸出的手咬出一个渗血的齿痕。

我出现的时间已经是这个剧情原本所处时空中从地下赌场逃出来的第二天。回忆至此,我开始有点头晕,分不清是我在旋转还是地面,直到凌肖拉着我的手臂躲过一道路边驶过的汽车飞溅起来的污水。

从歪斜的伞面漏进来一滴冰冷的雨水落到我的脸上,我冷得打了个激灵。和凌肖在一起的时候,天气预报临时变卦为下雨的概率是百分之八十。

我的鞋也因为被凌肖好心拖拽后却意外让我一脚踏进路边又脏又臭的污水里而变得十分难以忍耐,负面影响最终还是大于了它的使用价值,于是我忍无可忍在大街上把它们连同袜子一起脱了下来丢进垃圾桶里。

本来已经十分尴尬的处境再加上一旁凌肖过于明显的憋笑,我恼羞也成不了怒,只能局促地动了动脚趾。

四周都是被雨打湿的地面,赤着脚踩上去的感觉显然不会好还容易滑倒。此刻离我最近的一家商场还在两公里之外,我试探性地看了眼凌肖脚下完好无缺的鞋子,认真思考起来让他把鞋换给我穿的可能性。

凌肖看我盯着他的脚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意图,原本上扬的嘴角抽了抽,皱起的眉头像在无声数落我的不合理要求,他反手脱下外套朝我走近,命令道:“抬手。”

我乖乖举起手,凌肖的手臂从身侧环了一圈把外套绑在我腰间后把雨伞递给我,转过身背对着我半蹲下来:“上来,我背你。”

凌肖穿着白色的衬衫,贴身的剪裁遮不住精瘦的肌肉线条,布料已经有些被雨水浸湿贴在皮肤上显出肉色的肌肤。

我犹豫了几秒,凌肖撇过脸来催促道:“你再这么害羞下去天都要黑了。”说完便伸手拉了我一把,我一个不稳便趴到凌肖背上。凌肖没给我反悔的机会,很快背着我站起身。

我的双手略显局促地搭在他肩膀上发问:“我们去哪?”

“你家是暂时回不去了,我还有个空闲的工作室可以借你待几天。”

我了然地点了点头,趁着这个大好时机歪着头去查看凌肖的耳朵。理所当然的,过敏红肿的痕迹已经消失了,白皙的耳朵上只剩一排银色的耳钉。

这个方向大多都是巷子里的小路,没什么行人,车子也进不来只能步行。凌肖走的很稳,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我伏在凌肖的背上替两人撑着伞,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着他发顶竖起两撮不太合群的头发随着凌肖的步伐左摇右晃。闻着若有若无的清冽气息,竟然生出了困意。

“到了。”转了几个弯快要睡着的时候,凌肖把我放下来去开锁。

我装出第一次见的样子偷偷打量着凌肖工作室内部,面积不大但“五脏俱全”。黑白瓷砖地板有斑驳的污渍,工业风的家具四处都透露着冰冷的金属质感,墙上还有大面积的英文涂鸦。随性至极的风格和主人一脉相承,像装修的半成品。

“傻站着干什么?进来。”凌肖翻出了一双男士拖鞋丢给我:“只有这个,将就着穿吧。”

我穿上比我的脚大了好几码的拖鞋,空荡荡的很不适应,心想幸好在外面的时候凌肖没有答应把他的鞋换给我穿。

清理了身上残留的粘腻雨水后我还在猜测我来到这里的原因。凌肖拿蜻蜓眼无非就是做两件事,跳跃世界线和存档。这个蜻蜓眼给我展现的世界到底是某个设定相似的平行时空,还是凌肖的记忆我没有准确的答案。也可能两者皆否,古董店里真实的我说不定已经被蜻蜓眼缩小了正钻进凌肖的脑袋里。但鉴于蜻蜓眼不是从机器猫的口袋里掏出来的神奇道具,这个答案最终还是被我筛除了。

大脑超负荷运转的时候我的目光也开始漫无目的地在四周游移,看到工作室角落的纸箱里堆着不知名的杂物,坏掉的木吉他……从半开的玻璃门后溜出来的水蒸气和嫌衣服被我蹭脏了刚洗完澡的凌肖,他脖子上正挂着这场混乱游戏的根源。

我紧盯着蜻蜓眼试着从中看出端倪,但蜻蜓眼一点反应都没有和往常一样像个普通的项链。

凌肖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上移的视线正对上他揶揄的神情一看就是误会了,我没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谁看你了!我是在看你脖子上的项链。”

他低头顺着我的视线看了眼蜻蜓眼:“你认得这项链?”

在凌肖的认知里离和我摊牌蜻蜓眼的事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说不出实话只好移开视线含糊道:“......挺好看的。”

凌肖朝我的位置走过来,意味深长的目光像是某种巡航的灯塔让我突然有种如芒在背的紧张感。棕色的皮质沙发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陷下另一个不属于的我的重量,雨下得比之前更大了,斜着的雨点敲在玻璃窗上留下清脆的叩响,云边隐有电闪雷鸣的趋势。

头顶上的钨丝灯发出断断续续的嗞拉声,窗外紧随着闪电落下震耳发聩的雷声,我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抖了一下。类似某种绷着的弦断掉的声音,我的视线突然陷入了一片黑暗。

凌肖的声音离我很近,我眨了眨眼适应昏暗的环境,像春日枝条般每隔几秒就在夜幕中肆意生长的闪电从玻璃窗里照进来成为了室内唯一的光源。

凌肖摸黑起身把窗帘拉得更开朝窗外望去,外面除了偶尔闪过的车灯也没有其他的光亮处,连路灯也停止了运作。

“啧,看来倒霉的不仅是工作室。”凌肖说他去外面看看情况转了个方向往门口走去,半路被我拉住了衣角,他不知道解读出了什么有些好笑地看我,“干嘛,你怕黑?还是......害怕打雷?”

我抿了抿嘴:“不是,外面雨太大了,过会再去。”

凌肖哦了一声,明显不太相信我的措辞但还是留了下来,连带语气里的尾音都懒洋洋的带着某种明晃晃的妥协意味:“行,听你的。”

凌肖的工作室里没有蜡烛但是却有一盒火柴,凌肖把它找了出来放在桌子上,说我要是觉得这里太暗了可以用上。我对此行为觉得十分无语,不说他潜意识里还是觉得我怕黑这件事,只是没有可以点燃的物体火柴很快就熄灭了,划下木棒带来几秒充满安全隐患的火光还不如窗外的闪电来得实在。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四周都安静得出奇,没有电子设备的声音,也没有清晰的视野,我和凌肖并排坐在沙发上实行真正意义上的独处。剥夺了视觉感官以后听觉总会在另一种某种意义上变得敏感,凌肖每变动一下坐姿,皮肤和皮质沙发就会制造出摩擦声在我的神经末梢上敲鼓。好像变成了原始森林里依偎取暖的动物,如果我们之间没有隔着半个人的距离的话。

我迫切地想要找点什么话题来填补我空荡的感官,摆在我的接触范围内的除了一盒桌上的火柴就只剩沙发脚边一个半个手掌大小的木块,闪电划破夜色的白光恰好打进屋内把它的表面照得发亮。

“这是什么?”我把木块捡了起来。

凌肖凑得近了些,看清我手上的东西后皱起了眉:“怎么在这,我记得我已经把它丢了。”

本来对这木块兴趣不大的我突然来了精神,只可惜可怜的木块不会说话不能替凌肖阐述它险遭抛弃的历史。又一道闪电落下,我得以看到木块上刷上反光涂料的图案,很眼熟,让我想起某个拿着喷漆罐蹲在街头涂鸦的人。这个人一副随我处置的模样,似乎并不在乎我怎么研究它。

顺着木块中间的缝隙把它打开之后就能看到一个长满凸点的金属滚筒,为了看清它的样子我甚至划开了一根火柴,于是房间里除了雨的气息又多了火柴燃烧的烟火味。

像是一个陈旧的迷你八音盒。

趁着那根火柴还没燃尽,我把木块翻来倒去检查了一圈只看到一个空荡的小孔:“怎么没有转动的发条?”

凌肖默认了我的说法:“音筒坏了,做错了几个音。”

我替不知在无人问津的沙发底躺了多久的八音盒觉得不甘心:“这顶多算做得不完美,能算坏了吗?难道你其实是处女座。”

“已经不能演奏出完整的曲子了,安上发条也没有意义。”

说这句话的时候凌肖脸上并没有惋惜的表情,他平静的目光逐渐和记忆中站在涂鸦墙前说着“失败品”的人重叠起来,那抹刺目的鲜红幻觉般再次浮在我的眼前。

我没有说话,耐心摸索着齿轮的位置,家里的八音盒发条坏了的时候我也会做过这样的事,把自己变成齿轮,用手指充当人工发条,靠指腹费力地摩擦齿轮。音筒跟着缓慢转动起来,发出笨拙但舒缓的音调在昏暗的空间里流动。是Sting的Shape of my heart。

和凌肖说的一样,有几个跳脱的音符打乱了一小段歌曲原有的节奏,像是往低沉的情绪加入了一种温和的力量,并不惹人讨厌。

发条工作还没进行完,我已经痛的忍不住停下来揉搓自己的手指:“怎么样?没有想象中难听吧,反正我觉得挺好的。”

电光闪过,凌肖的影子游向我的身体。他被我搓手指的夸张程度逗笑:“说不定你这种乐天派真的能拯救这个世界,看什么都觉得挺好的。”

房间里又暗下来,我下意识摇了摇头:“我不是看什么都好,我是觉得你好。”

言下之意是一种爱屋及乌的偏爱,很没道理的那种。凌肖也愣了,或许他也没想到我会突然把话说得这么直白。

趁这句话还没发酵成我难以控制的局面,我赶忙起身去够桌上的火柴,坐回沙发时不知道踩到了地上的什么东西,滑了一跤向凌肖身上摔去。我跪在坐垫上,一只手撑在沙发靠背,另一只撑在凌肖的下巴,那里有一道细长的伤口,如果不是因为指腹滑过皮肤时带来不平整的触感很难注意到,像是剃须刀留下的。

凌肖惊愕的表情还没散去,嗓音很低,一只手握着我的手腕,另一只还箍在我的腰间。我能感受到那块布料下的皮肤正在发烫,像充血一样跳动。只要不害怕,暴雨夜的闪电也可以很漂亮,看着夜空被劈下来电光瞬间照得透亮的样子总有种酣畅的快感。我们靠得太近,近到我可以看清凌肖的眼睛,相识的时候觉得是很傲慢的人,完全没有发现下巴上青涩的伤口。

矛盾的错觉来源于相处颠倒的顺序,比起一些心灵或思想上更为柏拉图的东西,我们的身体一开始就靠得很近,甚至感受过被揽进怀里时胸口被挤压出微酸的心跳。还不知道名字的时候,两个人就在公交车上成为了邻座,手臂之间相隔不到五厘米的距离,身体随着公交的晃动像悬浮的铁球一样来回摆动。

都说变魔术的时候观众靠得越近,看到的就越少。此刻的凌肖就在我面前,但我却突然觉得他一直离我很远。

我晃了晃捏着火柴的那只手:“许个愿吧,我会结束这场雪,到时候能不能把这个八音盒送给我。”

手腕处传来酥麻的电感,我的指尖捏着的火柴突然燃烧起来,顶端黑色的木炭逐渐变得弯曲,跳跃的暖橘色的火光照亮了凌肖的脸。我把凌肖拉回此刻,他的眼睛像是月球对我如潮汐般的牵引。

他说:“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蜻蜓眼闪烁第三次的时候我几乎要习惯了,按常理来说最后一条裂缝消失的时候我就会回到原来的凌肖身边,我为此并不觉得疲惫。线性流动的时间尚且有迹可循,只是对未知的目的地还抱有轻微的恐惧。

万一我这次睁眼后,凌肖已经变成了八十岁的老头怎么办。

好在这种离奇的剧情并没有发生在我身上,但没想到眼前的凌肖没有变老,却开始怀疑我得了阿尔兹海默症。这个场景我记得的,和凌肖在一起后我有一段因为工作太忙记忆力飞速下降的时期,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那时候的我中了什么邪。在一个月内我记错三次凌肖的演出时间,搞混两次纪念日时间,第一次忘记和凌肖的约会。

被放了两小时鸽子的人正顶着一张阴晴不定的脸盯着我,我几乎不需要耗费回忆的时间,在心底怨念了二十遍为什么偏偏是这里,实在是太不想重温这段历史了,我暗暗低下了头。

“现在知道心虚了?怎么不敢看我。”

Livehouse里就算开了冷气二氧化碳含量也还是很高,吧台面前放了冰块的鸡尾酒已经大汗淋漓。我把酒杯朝凌肖面前推了推,挤出和过去如出一辙的讨好笑容:“我这不是来了吗,您大人有大量,消消气?”

凌肖没有接那杯酒,很专业地拿捏了受害者角色:“难不成你还打算不来?迟到这么久,说吧,打算怎么补偿我。”

当时的我因为加班后身心俱疲并没有回答出什么像样的方案,两个人为此吵了很幼稚的一架,我拿凌肖的牙刷刷马桶,他拿我的枕头给小猫磨爪。东窗事发以后,我们冷战了一星期。

想起那段时间家里的氛围就有一种扼喉般的窒息感,好在现在再次来到这里的我并没有任何从社会渡劫中带来的不适,我可以从容且愉快地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听你的。”

凌肖扬眉,确认了一番我承诺的真假性后露出一副得逞的表情:“那你今晚别想睡了。”

我的左眼皮狠狠跳了三下,人被户外的夏日晚风和车尾气吹得心烦意乱。凌肖的“别睡了”就是指晚上拉着我在大街上竞走,天亮才肯放我回去。

“没有目的地吗?”和凌肖约会的大多数时候都像拆盲盒,随心所欲的瞎逛才是常态,有目标的出行反倒显得稀奇起来。

凌肖郑重其事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因为有人记性太差,所以有必要花时间复习一下我们的感情,以免再过两天连自己男朋友姓甚名谁都忘光了。

故意没有说具体的地名,凌肖把他的右手像托付贵重物品一般放进我的手心里。他故作严肃的态度让我觉得他只是想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我从扎堆的工作手上抢过来而已。

“你带路,去哪都行,我随机考察,应该不、会、忘、记、吧?大制作人?”

我把凌肖冷嘲热讽的话当作耳旁风,自顾自拉着凌肖的手往前走。第一个路过的地方是西月街,凌肖勾了勾我的小拇指问我还记不记得我在他生日的时候把古董店打扮成彩带横飞的样子。

看着木色的门框,我最先想起的反而是凌肖躺在古董店里发烧的样子,然后是他过敏泛红的耳朵,最后才是生日的彩带。但这些事我都无法开口和凌肖说。

我捏了一下把我的手指当玩具摆弄的凌肖,一边把手指从他的指缝里挤进去固定一边反驳:“当然记得,都说了我没有老年痴呆,我还记得你手心里放的烟花,你什么时候再给我放一遍?”

明明是很普通的请求,凌肖却像是掌握了我的某种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那样得意起来:“想看?”

“有点怀念,毕竟是世上独一份的,其它地方看不到。”

凌肖炫耀般举起我们十指相扣的手:“现在不行,手上没空。”

我指他另一只手:“那边不是很空吗?”

“错了,这边也很忙,忙着做候补选手。”

我对凌肖强词夺理的行为翻了个白眼表示谴责,看不到烟花我只好靠提取自己的回忆在脑袋中放一场私人烟花秀。顺着电光烟花落幕我又想起之前凌肖给我打的电话,问“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当时的我在话筒的另一头不甘示弱地把问题又抛回去。

凌肖那天笑起来的每个颤音我都记得,筛开嘈杂的背景音通过音筒传来,明明周围没有乐队,我却分明听到了紧凑的鼓点。

实际上也想不顾一切疯狂尖叫,想大声说我喜欢。在屋顶上的时候想和凌肖说,我不怕你手心跳跃的电光,哪怕它真的蛰痛我的指尖。疼痛是爱意的一部分,那对我而言不过是浇灌对你的复杂情感中十分之一的养料。

从西月街走到碗池,只有零星几个滑板爱好者还在不知疲倦地俯冲后腾空。轮子的划痕交错纵横织成密密的网,网上粘有汗水和喊叫的畅快回忆。我们空手而来只能在一旁围观,凌肖问我记不记得他教我下碗池的时候磕伤的是那条腿,我说不如干脆问我磕的伤口面积是多少平方厘米大小。

凌肖没有理会我吐槽他的话反而一本正经地看着我胡说八道,说:“这个我知道,和你缺的心眼一样的大小。”

从碗池离开后又路过了废弃的拍摄基地,那片野生荼蘼花因为无人修剪长得更盛了,几乎有穿破铁网的趋势。我主动抢答说起那天被栏杆勾住的衣领和落到身上的雨。凌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片场地,问我要不要摘一朵花回去栽到花盆里养着试试看。

凌肖今晚的话格外的多,以问句为显著特色。似乎真的确信我在某个节点得了失忆症,已经把和他相关的事像融化的水痕蒸发那样忘得一干二净,而他正准备把这个点像挖地雷一样挖出来,大有看着它在眼前爆破的趋势。

我终于在凌肖第七次问我记不记得的时候打断了他:“你今天真的有点奇怪,我承认我最近记性不太好,也已经道歉了,但你不会真的觉得老年痴呆已经降临到我身上了吧?发生什么事了?”

凌肖停下来,直直地站在我面前:“前几天利用蜻蜓眼调查的时候,去了一个新的世界线。”

凌肖脖子间的蜻蜓眼藏在衣领里,只露出了一小段紫色的串珠,问题的绳结可开解的那头开始松动,我拽着那头不明所以地接话:“看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吗?”

似乎是想起不好的画面,凌肖的眉心不自觉地挤在一起,换上罕见的自嘲语气:“那条世界线上的我做了一点不同于现在的微小改变,世界却像蝴蝶效应一样变得不一样了。”

我踮着脚拿掉凌肖头发上的一片树叶,轻声问:“是变得更好还是更坏?”

凌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你的公司开得更大了,不用再为拉投资烦恼,世界也没有流感,没有无尽的大雪,也没有莫名其妙的超能力者,小猫也不再拿你的拖鞋当磨牙棒了,总之是个很好的地方,你会喜欢的。”

凌肖只字不提关于他自己的事,好像人们总是拿好坏来衡量世间的万物,但故事圆满结局里的好坏总是和普世价值挂钩的。我能听懂凌肖意下的潜台词,我的生活里没有他的出现,似乎一切都变得更好了。

“只是你不再记得我。”

这句轻飘飘的话和新世界里的凌肖都像一场雪,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就融化了,像从没来过那样,只给我留下一场怪罪于春寒的感冒。

我变得很难过,好像突然代入了那个和平世界里的我自己,只能在凌肖一点点叙述的时候止不住地摇头:“一点都不好,可能对别人来说很好,但不会是我的好。”

从前半梦半醒的时候会觉得凌肖或许是因为我压抑太久而从身体里剥离出来的另一人格,他不是真的存在于我面前,我反复确认,为此用手臂化作绳索拥抱他,把他牢牢地捆在我身边。

哪怕我站在屋脊摇摇欲坠,他也会眨着蛊惑人心的眼睛告诉我,跳下来,不要害怕,受伤没什么大不了。我会因此学会坠落的力量,而他会亲吻我新鲜的伤口。

因为在生死关头凌肖也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我从没有想过他会有害怕的事物。普通人惧怕面对的生老病死在凌肖身上都像难以企及的话题,他从出生起就是非同寻常的存在,理论当然地认为即使他老了也会是个志在千里的老头。作为历史的推动者,我实在很难想象凌肖老去的样子,好像他会永远年轻热烈地挑战速度极限和夏日骄阳。

我摸到他手指上弹贝斯留下的茧,很厚的一层,会连这个也忘了吗?为了保护柔软的指尖长出的茧,过程漫长又疼痛却会在偷懒过后很快剥落脱皮。不公平到如果不能持续性地维持指腹和合弦的镶嵌就只能周而复始地一遍又一遍经历长茧的疼痛。

“凌肖,回去以后给我打个耳洞吧。”我拉着凌肖的手放到我耳朵柔软的骨头上,“就在这个位置,和你一样的。”

凌肖笑起来,顺着动作不轻不重地捏我的耳廓问:“怎么突然心血来潮想打耳洞?”

疼痛会加深一个人的记忆,耳洞会代表凌肖成为从我身体里剥离又生长出来的一部分。我会看到、摸到耳朵上的缺口,我会条件反射般不停地想起他。

这些话我没有说出口,像是撒娇那样对凌肖说:“听说耳骨钉很痛。”

凌肖没肯定我,但也没说不痛,盯着我的耳朵巡回的样子像是真的在找地方打孔:“怕了?现在后悔还还得及。”

我摇头,拉了拉他的外套,凌肖弯下腰来,我凑过去亲他的耳朵,金属和皮肤都是导热性很快的东西,它们很快染上我嘴唇的温度。

我们临时决定这趟出行的最后一站是公交站台,蒙亮的天给街道上了一层油画般朦胧的雾面滤镜。进行了一整晚的散步活动后体力耗尽的我不停地打哈欠,挤出的泪水盈满眼眶,脑中已经被正好可以搭公交回去补觉的行动指令塞满。

坐在长凳上等公交的间隙我已经是东倒西歪的状态了,眼皮持续性散架最后干脆闭眼倒在了凌肖的肩膀上休息。

清早的第一班330路公交在一缕日光把我的半边脸照得发烫的时候来了,空荡的车厢只有我们两个奇怪的乘客,我特地选了和凌肖第一次见面的位置拉他坐下。

上了车以后反倒睡意全无,我想起凌肖第一次朝我走来的画面还有耳机里很大声的摇滚。每重复一个动作我都兴致盎然地和凌肖解说,好像永远不会感到厌倦又好像是第一次见面那样充满了奇妙的新鲜感。

我问他当时耳机里的声音会不会吵得耳朵疼,没想到凌肖真的从口袋里翻出音乐播放器,把一只耳机塞进我的耳朵里。

但这次耳机里播放的不是摇滚,而是一首节奏稍缓的英文歌Promise。

“可惜你没有带长板来,放在这里,那就真是一模一样了。”我按照记忆比划了一下凌肖长板的位置推了推凌肖的手臂,“要不你再说一遍那句话让我感受一下?磕到我的长板了。”

有线耳机把两个人的距离拉得很近,凌肖有些好笑地看我学着他的语气在座位上手舞足蹈,眼里的倒影变得透明而轻盈,好像不及时拉住就会飞到窗外去。我的每次转动都通过耳朵拉扯连接两人的线条传递代替摇滚乐的震动,迫使凌肖朝我靠得更近。

“磕到我了。”凌肖说。

我检查了一下自己安放得当的手脚,并没有哪里不慎挨到凌肖身上。刚想纠正他的台词错误,凌肖一手撑在车窗上靠了过来,我后仰的脑袋枕在他的手背上,能感受到指骨的起伏,并不是合格的柔软枕头。

嘴唇的触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一种事后的缠绵,像是爱欲的温床上滋生出的柔软又炙热的皮肤。凌肖是一尾缺氧的鱼,游弋在涨潮的岸边,凌肖不说话,耳机里乐声的鼓点代替了心跳敲击在耳膜上。但我能听到他吐出的气泡,戳开以后会发出可爱的回响,他在说爱。

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相遇。

请别叫醒在梦里与他相见的我。

回到古董店,老闫发现我不对劲的时候,我的脸上已经被止不住的眼泪沾湿了一大片。他吓了一跳,翻箱倒柜了一阵后神秘兮兮地朝我招手:“姑娘,过来,给你看个东西。”

我擦了擦眼泪,轻手轻脚坐到老闫身边。桌上摆着一个粗糙的寿桃木雕和一本老式相册,页脚已经有些发黄,看起来有些年头。老闫抚了抚面上的灰翻动起来,里面是一些形形色色的古董照片。

我不明就里地匆匆扫过那些老照片,不知如何开口解释如果要谈论古董收藏可能我并不是个合适的人选。好在老闫翻页的手很快停了下来,一众古董收藏照片中出现了人像,我突然明白了他想给我展示的东西,是一张凌肖的旧照片。

“果然没记错,你看。”老闫把相册本朝我面前推了推,“这小子照片少,这张还是他师傅生日那天勉强同意拍的。”

照片上的凌肖大概十字出头的年纪,眼神还带有那个年纪独有的青涩。少年站得笔直,手里捧着一和桌上一样的木雕。寿桃木雕和我在蜻蜓眼里见过的那块一样,只不过外形打磨得更光滑了一些。

老闫说凌肖的师傅一开始觉得这个年纪的孩子沉不下心,雕刻对初学者来说是很枯燥的事。师傅觉得凌肖的新鲜劲很快会过去,但是凌肖不服气,说肯定能学好,最终的交上的答卷就是这颗木雕寿桃,是送给他师傅的生日礼物。凌肖的师傅收到木雕的时候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实际上心里高兴坏了,成天拿着木雕四处向街坊邻居炫耀他的好徒弟。

照片里凌肖垂在身侧的手指上贴了不少绷带,几乎可以想象到他低头伏在灯下手中捏着木柄日夜雕刻的专注神情。我细细地触摸木雕寿桃,像在抚摸一棵树的年轮,感受起伏的木纹啄我的指尖。老闫伸出两根手指点了点照片轻轻开口:“你猜这小子把那颗木头桃子送给他师傅的时候说了什么。”

我的脑中闪过凌肖说过的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没个正形的生日祝福话,一一复述,结果都不对,老闫笑着摇头:“他对他师傅说,再过几年,谁管谁叫师傅还不一定呢。”

我忍不住笑起来,紧绷的神经松懈后连带着掉出两滴眼泪被我快速用手背抹去。

凌肖的师傅把这张照片和古董收藏在一起让人有种奇妙的错觉,好像凌肖的木雕和他本人也归为其中成为了一件价值连城的文物。或许在他师傅心里,这位天资聪颖的徒弟和他初学者刀下粗糙却真诚的木雕作品与相册里其它经过岁月沉淀的无价之宝本就没什么不同。

老闫松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你们小年轻的事我不太懂,我说这些还是想告诉你,别太担心了,会好起来的,凌肖从来都不是一个会轻易认输的孩子。”

我想起梦里的八音盒,和老闫打了招呼便匆匆打了车朝凌肖的工作室赶去。不出所料在沙发脚找到了它,不远处的地面上还躺着一个未安装的发条,我猜这就是那个在蜻蜓眼里把我绊倒的物件。我把这两样东西揣进兜里回到古董店,老闫不见踪影,反倒是凌肖已经醒了。

好在凌肖身上的温度已经降了下来,还有力气责问我刚才去哪了怎么没有陪在他这个病号身边,否则不管这之后凌肖会不会被不明组织盯上抓去做人体研究我都要把他送到医院去。

回家后凌肖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了,甚至胃口很好的多吃了两碗饭,只有蛋糕遭了殃,奶油化了大半不说还已经滚成一团看不出原形。

凌肖刚从浴室出来,抓起脖子上搭着的毛巾一角擦拭发尾,脏衣服已经换成了干净宽松的睡衣:“测温枪也用过了,说了没事吧,怎么样,现在可以安心吃你的新造型蛋糕了?”

我招手让他坐到沙发旁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除了潮湿的水汽之外什么也感受不到,温度很正常,测温计上显示凌肖的体温是三十六度二比我还低零点三。

“第六次,你再这样摸下去我就要怀疑你是不是动机不纯了。”原本顺从仰头的凌肖在看到体温记录的时候似乎突然得意起来,勾着嘴角凑上前拿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沐浴露的香气带着他的体温像一团透明的云涌过来,“这样测是不是更准确点。”

和往常一样漫不经心的态度好像在积极展示他良好的身体状况,我摁着凌肖的肩膀拉开距离,顺手拿起我插在奇形怪状蛋糕上的勺子挖起一大块奶油塞进他嘴里,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口蛋糕的凌肖皱着眉含糊不清地评价道:“这也太甜了,亏你这么喜欢。”

“好像刚才坚持要去买这个蛋糕的人不是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在拖延时间,蛋糕是你不想告诉我你的evol出问题的挡箭牌吗?”

我想起之前凌肖发烧后溜进我家还编借口说是家里空调坏了的前科,好像发烧两个字在他身上出现的概率比鬼上身还要小,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

凌肖因为测温被我掀起来的刘海被潮湿的发根固定,仍维持着裸露额头的一次性造型,看起来有点陌生。他舔掉嘴角最后一滴奶油,回避了后面的问题:“你见过真发烧了几分钟就能痊愈的人吗?我是担心万一有人今天又买不到气得吃不下饭,放心好了我没事,不信你再检查一遍。”

凌肖大方地张开双手任我宰割,我干脆伸手去捏他的耳朵想试试耳后的温度却好像摸到了一块没打磨的石头,刮蹭指腹的触感让我想起那条被我短暂遗忘的擦伤,手上力度一时没控制好,被捏着耳朵的人倒吸了口气:“嘶——下手真狠,看不出来你到底是真的关心我还是想谋杀。”

因为没有第一时间想起要处理伤口我显得有些底气不足,好像我成为了和凌肖一样处置身体很随意的坏人。我忙着从装测温仪的箱子里又翻出消毒药水,刚打开盖子碘伏的味道和空气中甜腻的奶油味混在一起让人瞬间失去食欲。

我小心取下凌肖的耳钉,难得没有听到眼前挑剔的伤患开口说麻烦。我拿着蘸了药水变成褐色的棉签轻轻点在凌肖耳后已经初步结痂的伤口上,这个角度看不到凌肖的眼睛,他不说话的时候会给人一种很奇怪的错觉,好像收敛了攻击性变得很无害。

上药的时候凌肖不再说我下手重,一言不发地任我折腾他的耳朵,我拉起他的袖口和衣摆检查,其他地方倒没有出血,强行给凌肖处理完淤伤后我还是有点难过。

本来想问那些人是谁,为什么打架,但是看到伤口的时候就只想问他为什么让自己受伤了。

凌肖的态度很坦然:“看对方都是普通人我才没用evol,不然显得我欺负人。”

“……所以你就一对多肉搏把自己打成这样?”

凌肖挑了挑眉,似乎对自己身上挂彩这件事毫不介怀:“那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我赢。”

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让我想把手再次贴上他的额头问问他脑子是不是终于烧坏了,巷口地上的粗棍闪现在回忆画面里的感觉还是让我后怕。

凌肖拿起摘下地耳钉习惯性地抬起手伸向耳侧,后知后觉想起耳后还有药水又作罢,把耳钉放到我手上想让我给他戴回去,但是因为担心不利于伤口恢复最终还是被我没收。

得益于上药的动作,我又注意到和凌肖身上其他的伤相比起来最严重的耳后重灾区。

“耳朵又是怎么回事?”我问。

凌肖抬起手摸了摸刚贴好的纱布:“意外,不小心刮到了。”

他耳朵上交错的血管清晰可见,不知道是因为上药还是戴耳钉的缘故,耳廓有点发红,摸起来很烫。我对凌肖口中“意外”和“不小心”两个词的真实性存疑,气得拍掉他的手:“再严重一点你又可以在耳朵上多戴个耳钉了。”

凌肖顺手拿下挂在脖子上半干的毛巾给我擦滴到碘液的手,无所谓的笑:“那不是挺好,正愁新买的几个耳钉没处放。”

耳后未干的药水还泛着水光,于是,耳钉和暗红色的血痂一起暂时变成了凌肖耳朵上的饰品。我不想重复质问耳朵重要还是耳钉重要这种很傻的话,只好威胁他再这么不小心就把他喜欢的耳钉全都敲到墙上作图钉挂画。

我捏了捏凌肖露在纱布外的耳垂,试探着问:“你还记得你的耳洞是什么时候打的吗?”

客厅的暖灯照在凌肖轮廓分明的脸上,在眉骨与眼窝处投下小片阴影。“......不记得了。”

“你今天用了好多'不',下次在你身上安个摄像头我就都知道了。”

“没有这种设备,你二十四小时跟着我倒有可能实现。”

我把口袋里的蜻蜓眼交回凌肖手上,蜻蜓眼已经变回了原样,没有一丝杂质和裂痕:“说不定真的有这种设备。”

我观察着凌肖平静的表情,似乎真的对我一晚上的经历一无所知。想起口袋里还装着另一个东西,我把它拿出来,献宝一般完好无缺地摆在凌肖面前,甚至装上了发条。

凌肖瞥了一眼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你怎么把它拿过来了。”

凌肖侧目,耳尖又染上绯色的痕迹:“喂,你拿既定的史实做交易是不是有点耍赖了?”

凌肖自知说漏了嘴,任凭我再怎么耀武扬威也不好生气了,他果然记得我借助蜻蜓眼之后发生的事。

“你知道我的耐受力没有那么差”

“不要再瞒着我了,不管是发烧过敏还是evol出问题,如果是怎样都无法避免的,让我和你一起痛,我可以和你一起痛的。”

我知道凌肖能听懂,他笑起来:“在你的耳朵上也打个洞吗。”

我把木块塞到凌肖手上,轻轻转动八音盒上的发条:“还记得我和十八岁的你说的话吧,这话永远在有效期内。”

一瞬间回到新年前夕的古董店里,我捂住凌肖耳朵的手变成了一只不着痕迹的笔。我拉过他的手,在掌心一点一划按照摩斯密码重复了那句话:

我们中间有0.5米的距离

我就会把它分成500毫米

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就像在艰苦的日子里

* 结尾短诗出自唐力《缓慢地爱》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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