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求 解答吃酥肉 会长胖吗?

陈小桃刚被送给韶昱伺候他时,所有人都在可怜她红颜薄命。
谁又知道,在无人之地,这冷面煞神抱着她,深情宣誓要保护她一辈子。
(高冷腹黑大佬VS软萌乖巧小白兔)

“姑娘,你家有创伤药吗?”

大清早的,阿蔓开门便见一小姑娘趴在自家门前哭得梨花带雨。她瞧着不过十五六岁,虽身形消瘦,然脸上却肉嘟嘟,格外惹人怜爱。

见阿蔓开门,小姑娘抹了把眼泪,用虽听着软糯但还算清晰的口齿又问了她一遍:“姑娘,你家有创伤药吗?我家……我家有人受了伤,再不救治就来不及了。”

她言辞之间,多有遮掩。

阿蔓未有拆穿,伸手往左前方指了指:“你往那边走,便有医馆。”

“郎中不肯来……”她低头,纠结半晌才如实相告,“我家受伤那位,叫韶昱……郎中们都不肯救,我听说,姑娘是个热心肠的,便只得来求你了。”

她回头,招呼笃墨:“韶昱受伤,想来也不是什么抹了伤药便能好的,你随她回去瞧瞧?”

“我若救了那杀千刀的,日后去买猪肉只怕都得被糊一身臊子。”笃墨懒懒出来,不愿多管这闲事。

于是,小姑娘又哭了。抽抽搭搭,声音也不大,只是那眼皮瞧着越来越肿,像个剥了皮的没毛桃子。眼见着脸都要跟着肿了,笃墨便和阿蔓一般,也心软了。

“我随你回去看看。”笃墨随手抓了他落灰许久的药箱随小姑娘出了门,“若是救不活,你可别怨我。”

她点头,顺便把眼泪擦了。

笃墨停了一下,蹙眉问她:“那杀千刀的知道自己要死了有人会为自己哭成这样吗?”

她怔了,然后摇头。说实话,那杀千刀的想什么她可不知道。

杀千刀的韶昱命大,重伤之后先是被陈小桃一顿胡乱捅咕然后又被笃墨一顿看起来有板有眼的捅咕,竟当真捡了一条命回来。

虽还是虚着,但好歹不是喘了上口气等下一口就是没指望了。陈小桃不自觉跟着松了口气,毕竟她在床前照顾,难免会习惯性跟着韶昱一个频率喘气。他喘不匀,她就跟着喘不匀,病床上那位还坚持着呢,她倒是险些先把自己憋死。

陈小桃跷着二郎腿给自己灌了好大一壶水,没办法,哭多了,缺这玩意儿。

笃墨以为她在哭韶昱……呵,谁要哭这狗男人,她明明是在哭自己!

两个月前,万花楼的妈妈盯着一伙儿新买来的小姑娘,说要挑一个去伺候老板,问谁愿意。陈小桃是平城来的外地人,在此以前未曾听过韶昱的大名。想着伺候一个男人总比伺候一群强,当即便举起了手:“我去。”

当时,妈妈和其他姑娘看她的眼神,跟送葬似的。

来之前,她打听了一波情报,虽没彻底搞清自己将要伺候的这位爷是个什么脾性。但也大致了解了,来伺候他的姑娘死得可比留在万花楼的姑娘们快多了。陈小桃命苦,先是被亲爹输在赌桌上,然后又被拐子拐走了,最后则被卖进了万花楼。

陈小桃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好好活下去。

她被妈妈送到韶昱的宅子,原想着是个红墙绿瓦的豪宅,结果这选址偏僻,房子设计也是……孤僻。四合小院,黑漆漆的,别说人了,连个能喘气的活物都没有。唯一比较讨喜的便只有院子中央那棵梨花树,正是花期,花团锦簇。白花花,银灿灿,香气浓厚,仔细嗅嗅,似乎夹杂了几分菜市场鱼摊子的膻腥。

“离那树远点儿,谁知道下面埋了多少死人?”妈妈歪头,瞟了陈小桃一眼,“这宅子,只有你一个下人。你什么都得做,公子什么都能对你做。包括你现在想的那些事儿,也包括把你埋在这梨花树下。”

“妈妈知我在想什么事?”

“你也不看看,自己的脸红成了什么样子。”

陈小桃生得幼态,自幼便很招年长者的喜欢。妈妈叹了口气,捏了捏她的脸,给了活命的忠告:“别想着逃,你逃不出去。他唤你时,你便出现。他不唤你,有多远躲多远。机灵点儿,多活一天是一天。”

外间兵荒马乱,南方蝗虫作乱。虞城太守为防细作出入,进出都要细查文牒。陈小桃是被买来的,哪里有什么文牒?而韶昱在此地只手遮天,若不出城,她去哪儿都等于还在韶昱的后花园。

逃不掉,只能苟着,只能依附韶昱这个狗男人。万花楼的妈妈说得对,多活一天是一天。

穷人家的孩子好当家,赌鬼的孩子都机灵。陈小桃把宅子内外打扫干净,至于韶昱的住宅她只能擦擦浮灰,连花叶的位置都不敢动。厨房没什么烟火气,陈小桃怕韶昱不喜欢油烟味为此也不敢擅动。她拿着妈妈发的月钱,日日啃馒头。想着攒够足够贿赂守卫的银子,就抓紧逃离这个鬼地方。

想着韶昱随时会回来,她就提心吊胆。

韶昱连续三天不回来,她还是提心吊胆。

韶公子终于回来了。她恰巧拎着灯笼等在门口,看起来那叫一个忠诚。

陈小桃不敢先说话,低着头,毕恭毕敬的。韶昱用未出鞘的匕首挑起她的下巴:“万春楼送来的?”

“我这儿没什么规矩,你可以随意。”他声音懒懒的,清冽又低沉,“人活在世,求得便是一个快活。你不必拘谨,左右哪日惹我不高兴我杀了你就是。放心,我技术好,一般都是一刀毙命。”

“回公子的话……”陈小桃小心翼翼,“奴还不想死。”

韶昱沉默了一会儿,吓得陈小桃从手指开始抖。眼见就要抖到脚指头的时候,韶昱突然问道:“烧炭盆了吗?”

“烧了,为了祛寒气。”她抬眼,终于敢看他了,“公子若是不喜,我这就端出去。”

韶昱的脸特好看,妖冶的、漂亮的,让人离不开视线。

他走进屋子,也不让陈小桃去点蜡烛。只是借着她手中灯笼的光亮,在柜子里翻找出一枚印章似的东西。他将那东西放在炭火上烧了烧,然后招呼陈小桃过去。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但也不敢不从。身子刚刚到韶昱控制范围内,就被他一把拉过去按在了桌子上。然后,那刚刚烧红了的印章便被烙在她的后脖颈上。陈小桃疼得哼唧一声,烫伤的后劲儿上来,愈发的疼。她脑子飞速运转——韶昱这样的人,大抵就是喜欢看别人凄惨的模样。

于是,她开始叫,开始哭。

这一路坎坷,有人意欲对她不利她就哭。她生了一张惹人怜的脸,哭起来更是我见犹怜。而且她还懂,该怎么哭,该如何哭。该如何,才能让铁石心肠的人愿意施舍一点儿温柔给自己。

谁料,韶昱这杀千刀的见她哭了反倒高兴了,竟还伸手在她的脖子上按了按。

这次,她是真的疼哭了。

“你不是不想死吗?有了这个,除了我,没人敢碰你一根手指。”

除了你,谁还会闲着没事用这玩意烫我脖子!

杀千刀的狗男人,老娘早晚扒了你的皮!

外间世道乱,虞城虽不是战场,但也不妨碍贼人多。

韶昱事儿多,虽房间里面阴森森跟个鬼屋似的,可用东西却极为讲究。他有指定的铺子、指定的匠人,然后指定陈小桃给他买回去。这些地方,一个比一个偏,她每次去都心惊胆战。那香料铺子的老板也是个“幽默”的,每次见面,都打招呼问她:“呦,姑娘还活着呢。”

这虞城的人,都不太会说人话。

陈小桃回去的时候被几个壮汉拦住了。

壮汉们劫了财又想劫色,结果撕她衣服时看到了后脖颈那个烫伤戳,便吓得乌泱泱全跑了。

在虞城,韶昱退贼堪比秦琼,驱鬼赛过钟馗。

陈小桃摸了摸后脖颈,算是明白了韶昱当时说的话。

后来,她遇见一次这群壮汉。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围着她,接二连三“扑通”跪下。他们说,自己也不像做贼的。这群人,是逃荒来的,原想在虞城谋个差事,结果城内用工早就饱和。他们原想换个城市,结果,太守下令封门了。

“你说什么?”陈小桃慌了,“封门了?什么时候才会开?”

“怕是要等战争结束了。”

陈小桃知道,自己彻底逃不出去了。

她摸了摸脖子,想想自己也是有人罩着的。虽说韶昱看着阴晴不定,但他回家少,到了家也是睡觉的时间多。陈小桃机灵,不过见了两三次,便基本摸清了韶昱的喜好,不但没被过多为难,偶尔还能看到韶昱那支棱出一对虎牙的笑……她看了一眼跪着的男人们,缓缓问道:“你们因何怕他?”

“能不怕吗?那祖宗可不单单是个喜欢杀人放火的主儿。”

韶昱是个“生意人”,他自称的。除名下几个充台面的正经铺子外,他还垄断了整个虞城的赌坊、青楼还有地下钱庄。做这些生意的,能是什么正经人?而且,韶昱做生意的手段也不似其他人那般圆滑,只是一味狠辣。青楼负责伺候爷,赌坊负责榨干爷,地下钱庄为了让这些冤大头回光返照。最后家财耗尽倾家荡产只得把自己赔给韶昱,死不死的,都得看韶昱心情。怎么死,也看韶昱心情。

“他心情好时,便是剁人手脚。心情不好,那手段可多着呢。”壮汉声音颤颤,“我们一起来的人里有个不长眼的,去他老人家的赌坊里挑事儿。结果,骨头被一寸一寸敲碎,活活疼死了。”

陈小桃听着都觉得肉疼。

骗子,说好的一刀毙命呢?难不成当初这承诺还是韶昱的特有优待?难不成这听着就不是好话的玩意儿其实是句情话?

为活下去,她还得继续努力。

韶昱夜里眼神好,又讨厌烛火,所以从来都是不掌灯的。陈小桃每次迎接他,都拎着小灯笼。伺候妥帖,她就抓紧回厢房。韶昱懒,脱衣服洁面这种事都得有人伺候着。韶昱躁,讨厌身边有人长时间喘气。陈小桃掌握着居中的度,该出现就出现,该躲远点儿就躲远点儿。此举得到韶昱的好评,他拎猫似的捏着她的后脖颈,认真道:“你最好努力别让我杀了你,这么贴心,若我杀了你事后再后悔,那就是你的罪过了。”

晨起,昨晚韶昱未归。按照习惯,陈小桃整理好自己床铺便去给韶昱的主卧擦灰了。结果推门进去,便见韶昱晕倒在路边。陈小桃心善,第一反应是去救人。然后就摸了一手的血——韶昱穿的黑色,屋子里视线又暗,所以她原是没看到的。

陈小桃第二反应是宰了这货,然后抓紧跑。

可刀子还没找到呢,她就想起虞城已经彻底封门了,她出不去的。

陈小桃泄了气,盯着韶昱不知该如何是好。救吧,等他活了自己又得提心吊胆。不救吧,他好像也没对她做过必须得死的事儿。她摸了摸脖子,这玩意虽疼,但好歹还救了她一次。

因为没了韶昱,她脖子上这玩意就彻底没用了。离开他的庇佑,也不知会有多少贼眉鼠眼的会对她心生觊觎。有韶昱,她出去能横着走,她衣服也能保住。

于是,陈小桃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人扛上床,然后撕开他的衣服。血肉模糊,像是……棍棒责打后的伤?

陈小桃锁好门,四处求医问药。结果一听要救的人是韶昱,各个不是瞪她就是啐她。走投无路,她才去敲了阿蔓的门。怕人家也不管,她先是哭了个梨花带雨。她的眼泪,除了韶昱,对谁都好使!

笃墨问:“若他死了,你得了自由,岂不更好?”

“哪儿有自由?”她盯着院中那棵梨花树,“这样的世道,似我这样的人,在哪儿都是任人欺辱的命。”

笃墨背着药箱离开:“给你一句忠告,千万别问他这伤哪儿来的。”

她才不会问,除非她脑袋被门缝给挤了。

陈小桃跷着二郎腿喝水,豪迈了好一会儿。等韶昱呼吸渐匀,她又开始一脸恭顺地装孙子了。擦汗,喂水,灌药,表情也是管理得相当忧愁。她发誓,必要让韶昱一睁眼就看到她那张焦急且忠诚的脸。

可惜了,一出好戏被内急打乱了。

去了趟茅厕回来,韶昱已经醒了。他甚至坐了起来,正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那么多人想杀我,都没机会。你有机会,却不知道珍惜。”他刚醒,声音没那么清冽,喑哑低沉,说不出的勾人。

嗯,她倒是想杀,杀了之后她怎么办?领个“为民除害”的牌匾饿死或者是让人贩子再掳去卖进青楼吗?

陈小桃委屈巴巴道:“公子对我这么这么好,我为何会想杀公子?”

因背上的伤,手也不能抬得很高。因高烧未退,脸色惨白得像糊了层窗户纸。可他偏偏又生了张越是虚弱便越是好看的脸,陈小桃心软了,乖乖走过去,心里算计也跟着减少了几分。他拉她坐在床边,伸手摸她的脸颊:“你是不是想装作对我好,感动我,让我病好后对你也好些?”

公子您还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既然装了,那就一直装下去。”他捏她的脸,许是手感好,竟是笑出了声,“胆敢露馅,我就杀了你。”

但凡陈小桃是个有血性的,肯定和这货同归于尽。

但她没有,她只想活下去。

于是,陈小桃很快进入角色,温柔似水地问道:“公子饿了吗?晚饭想吃什么?”

“不然我做?”他挑眉,笑得戏谑。这态度,你说不上是和善,也谈不上恶劣。但陈小桃知道,她什么都不能再说了。否则,会死。

陈小桃原是问不出“我做”这种蠢话的,只是从前韶昱不信任她,所以从不曾命令她做饭。如今她端着刚熬好的粥坐在他面前,她也不知道如何证明自己没下毒才比较好。

她把粥递过去,韶昱却未接。

陈小桃这次没再问什么蠢问题,直接吹凉了将勺子递到他嘴边。

喂完了粥又喂药,母亲生下弟弟后母子两个身体都不怎么好,所以陈小桃照顾人特别有一套。韶昱也发现了,问她:“你似乎很会照顾人。”

他挑眉:“被拐来的?还是被卖来的?”

阿爹说了,女孩子就是赔钱货,还得有男娃传宗接代才好。所以,他让身体不怎么好的阿娘拼死生下了弟弟。从此,家里多了两个需要日日吃药的人。钱很快就用没了,阿爹四处筹借、典当,可也只能解一时之需。最后,他进了赌场。赢了两局尝到甜头后,便有些沉迷了。

“阿爹说,我既是家里最值钱的,也是家里最不值钱的,我必须得救弟弟。所以,他将我带去了赌场,然后将我的卖身契输给了庄家。”谈及往事,陈小桃有些忧愁,加上韶昱现在人畜无害的,她的话就多了起来,“事后我爹也后悔,说不如直接将我卖了,还能换点儿银子回去。”

然后她就开始了长达一年的奔波之旅,先是被庄家卖给了一个老头,然后她逃了。跑回家门口,发现有人在守株待兔等着把她抓回去。路人遇到了人贩子,被直接捂嘴拖走,运来了百花楼。再然后,她就来了这儿,遇见了韶昱这个杀千刀的。

刨除骂韶昱这句,陈小桃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她想用悲惨过往换点儿同情,结果韶昱却笑得格外开心。

他说:“听起来,你还挺惨的,我都不忍心说你活该了。”

“你当初若直接跑也许还跑得掉,可你偏偏要回家。他都把你输在赌桌上了,又怎会还念及你们之间的父女情分呢?”他越笑越开心,“挺好挺好,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傻子,放在身边倒也放心。”

他笑得狠了,牵连伤口,咳了几声,背部尚未愈合的伤口撕裂,生生浸出血来。

心里骂归骂,表面功夫还得做到位。陈小桃替韶昱重新换药,她脱下他的衬衣,揭开裹了伤口的绷带,整个后背,寻不到一处完整的皮肉。陈小桃原本就不敢太过使劲的手又轻柔了几分,可即便再轻,药入伤口,也是会疼。可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嘴角依旧挂着笑。他问她:“哪个郎中会来给我看病?”

陈小桃委婉回答:“我去请了笃墨公子。”

听这话,笃墨已不是第一次来给他治伤了?那怎么一开始还一副不愿意来的模样?

韶昱淡淡笑道:“给你个忠告,离他远些。他家那些脏事儿,谁粘上,谁倒霉。”

“我本就不会与笃墨公子有过多牵扯。”

“也对,是我烧得糊涂了。”韶昱目视前方,也没回头看她,“你想杀我,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这话吓得陈小桃手指一抽抽,直接戳在了他的伤口上。

然后她直接连呼吸都停滞了。

待发现韶昱并没有任何异动后,她才敢继续活动。

她酝酿了半晌,选了个最合适的话术:“我若想杀公子,便不会到处请郎中。”

“小桃啊。”他懒懒唤着她的名字,“你若此时想要对我好,那便得一辈子对我好。哪怕是装的,也得一直装下去。否则,我杀你时就不会一刀毙命了。”

他回头,看向她,又笑出了一对虎牙:“我会把你的骨头一寸接着一寸敲碎,活活疼死你。”

“您别总吓我。”她委屈巴巴,“我胆儿小,真的不经吓!”

她连直接死都怕,更何况这种听着就疼的死法?

韶昱在家养伤的第三天,赌坊的账房找上门了。

没人想请祖宗出山,但祖宗不出山,场子实在是镇不住。

陈小桃想着他的伤还没好,没忍住,多了一句嘴。结果他却回头捏了捏她的脸:“不用想我,晚上会回来的。”

这话,像极了晨起出门的丈夫在交代在家守候的妻子。

他最近,似乎沉溺于这种彼此温柔以待的温馨。谈不上有多温柔,但至少还像个人。陈小桃表面宠辱不惊,心底却在窃喜:她又能多活一段时日了。

韶昱披了外衣准备出去,临行前,还不忘嘱咐一句:“昨日那个粥,味道还不错。”

这是让她中午去送饭的意思?

嗯,管他是不是,她殷勤点儿,总不会错。

陈小桃自诩有眼力见,当即撸胳膊挽袖子炖了粥,然后一路打探着往韶昱的赌场走去。路上,她遇见了阿蔓。陈小桃上前与之道谢,阿蔓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食盒,笑问:“欲往何处去?”

陈小桃不知该如何作答,呆怔在原地。

怕得要死,何谈喜欢?不过是这偌大的城中,她只能依附于他罢了。

见她不答,阿蔓也不再追问。她只是又多嘴劝了句:“若是喜欢他,便不要去了。有些事情,听与看,是不一样的。”

陈小桃拧巴半晌,小心翼翼问道:“那日笃墨公子劝我不要问我家公子是如何伤的……您能告诉我,是何原因吗?”

那日她心里怎么说的来着?她才不会问,除非她脑袋被门缝给挤了。

赶到赌坊时,已近午时。守门的看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难免调戏两句。听说她是来找韶昱的,齐刷刷倒吸一口凉气。陈小桃为了表明身份,特意亮了脖颈给人家看。谁料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直接吓得跑出了二里地。跑出去后,他们又跑了回来,隔了五步远同陈小桃说话:“姑娘,我们带你过去。”

“这是老板的标志,印了,便是他的东西。”其中一个男人用隔了五步陈小桃还能听到的声音同她道,“谁敢碰老板的东西,便意味着死无全尸。”

另外一个附和着:“是真的无全尸。”

这生疼的玩意儿被说出一股子独宠的浪漫,陈小桃感觉胸口噎噎的,早就好了的伤也又疼了几分。

到了后院,领路的不愿再去。他们用祈求的眼神看着陈小桃:“麻烦姑娘,自己进去。门没锁,你推一下就行。”

陈小桃目送两个壮汉兔子似的跑远了。

她吸了口气,推门而入。脚还没迈进去呢,就被一声尖叫吓得差点儿掉了手里的粥。陈小桃适应能力好,这尖叫声第二次响起时,她已经平静了。侧倚在藤椅上的韶昱看到了她,笑着向她招手:“过来。”

这一地的血,谁要过去啊!

地上受刑的男人已是奄奄一息,瞧着一双腿都已经被敲折了。

见她不过来,韶昱就走向她。他不忘向自己手底下的小厮吩咐:“你们继续。”

于是,那小厮拔掉了受刑男人的一个指甲,又是一声尖叫。

陈小桃一哆嗦,直接扔了手里的餐盒,粥洒了一地,融进血泊里。

“呦,浪费了。”韶昱歪头,“可惜了。”

陈小桃眼睛瞬间就红了,那一瞬间,她是在谴责自己的自私——为让自己有所依靠而救了韶昱,这是造了多少孽啊!

韶昱捏着她的下巴,挑起她的脸:“哭什么,我又没说怪你。”

她抽搭着鼻子:“我害怕……”

“我就这点儿爱好了,你不喜欢?”

“不是我不喜欢,我就是害怕。”陈小桃继续抽搭,“你们继续,我怕一会儿就好了。”

韶昱叹了口气,让人停手。然后一把捞起陈小桃,把她抱去了楼上。一边走,一边笑:“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我这些杀孽,你得陪我一起担着。”

这话说得,还真是有道理!

“你放我下来。”被扛着的陈小桃轻轻蹬了两下腿,“你背上还有伤。”

他推门,把她四平八稳地放到床上。

看来他不回家时,都是宿在这里的。

他居高临下,问她:“怕我吗?”

“我不喜欢这个回答,重说。”

陈小桃擦了擦眼睛:“不怕。”

他又问:“后悔救我了吗?”

“你能好好练练撒谎吗?”韶昱似笑非笑,“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么多人喊他杀千刀的,还真就是有理有据。

韶昱又在她眼前凑了凑:“心里骂我呢吧。”

她脾气再好也忍不了了:“你想听什么回答你直说。”

“随便骂,我又没生气。”他捏着她的后脖颈把她压在床上,然后欺身而上。他在她耳边,轻声道,“陈小桃,你要不要试着喜欢我?然后永远留在我身边。”

这个姿势极其暧昧,这些话语极尽诱惑。但这又不太像告白,哦,大概是威胁。

他继续道:“算了,不喜欢也行,留下就够了。我会保护你,不会让你再小心翼翼。”

狗男人的语气,似乎有了祈求。

“保护”二字,是陈小桃这辈子最奢求的两个字。家里出事时,阿爹最先舍弃的是她。她逃跑想要回家去时,远远便听到父母向赌坊承诺的话——放心,她若回来,我必将人绑去交还给你们。要杀要剐还是卖到哪里去,全凭各位做主。

没人保护她,她只能用尽所有手段来保护自己。可她的手臂,却是那样细。

记忆中,她似乎只被保护过一次——韶昱烙在她脖子上的那个标记。

虽然他也不过是恶趣味地一时兴起。

陈小桃想起来时阿蔓的那句话:“你可能已经走不了了。”

现在看来,看来是真的走不了了。

韶昱咬上她的耳垂,左手搂着她的腰把她翻了过来。陈小桃也没反抗,倒不是害怕,而是没怎么反应过来。

但按照万春楼妈妈的话,这事儿好像也不快。

韶昱身上的味道也谈不上好闻,药味混着血腥味,陈小桃是真的觉得自己要被吃了。恍神间,韶昱的嘴移到她唇边。厮磨、啃咬,勾人的动作,又带着几分生涩。

他好像,对于这种事,也没有经验可谈。

陈小桃伸手想要推他,但还是选择了放下。

她说:“韶昱,你保护我一辈子吧。”

他得了允许,舔舐她颈脉间的跳动。

韶昱受伤那会儿,阴晴不定的。

陈小桃摸不准他的脾气,想着伺候着这位爷睡下,自己就抓紧回去。结果就被抓住了手,他说:“你今天若是敢走,我现在就杀了你。”

从前不想听见活人喘气的,是他。

如今不想让她走的,还是他。

他烧得迷糊,口中呢喃念叨着“阿娘,你非要我死了才会开心。”

清醒后,他张口问的第一句便是:“我有没有说什么?”

她摇头,坚定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我生病时,身边从来都是没人照顾的。因为我怕自己的病中胡话,会被旁人听去。”他没说几个字,便觉热得难受,口干舌燥。

韶昱抓住陈小桃的手,拉她一并躺在榻上:“我热,替我凉一凉。”

两个人抱在一起岂不是更热?

他闭了眼,把她勒得紧紧的。也不知是清醒着还是在说胡话:“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杀我吗?好像从我出生起,便没人希望我活着。”

想起这些时,陈小桃正因云雨刚刚结束而脸红心跳地枕在韶昱的臂弯里。

她伸手,摸到了他背部沟壑纵横的伤。她怕死又怕疼,只觉这伤烫得她指尖微微颤动。陈小桃委屈得红了眼眶,韶昱坐起来,披上里衣:“哭什么,又不疼。”

阿蔓今日告诉她,在虞城,能伤到韶昱的,只有他阿娘。

韶昱生在中元节,这显然不是个吉利的日子。作为家中长子,他的出生让韶夫人遭受了诸多非议。而这份怨怼,都被她施加在了这个“不祥之子”的身上。后来,韶夫人又有了身孕,此番,依旧是个儿子。与韶昱不同,他弟弟韶壑出生在元宵佳节,那可真是个热闹的好日子。

韶壑身子不好,自出生起,便经常生病。韶夫人找人来算,说是韶昱的八字冲了自己的亲兄弟。于是,韶夫人便将长子养在了外间,也就是现在那种了梨花树的小院子。

一日,韶壑外出找寻韶昱,路上却遇歹人。

那一年,韶壑六岁,他的死,带走了韶夫人所有的母性。她不止一次掐着韶昱的脖子,质问,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后来,韶老爷病逝,名下赌坊、青楼等产业均留给了韶昱。他动用所有人脉找到了当年杀死韶壑的人,然后将他们折磨得生不如死。他邀功似的去寻找母亲,却见母亲抱着韶壑的牌位回头冲他冷声笑道:“滚出去,别脏了壑儿的灵堂。”

似乎,她从未唤过他一声昱儿。

韶昱,一个出生起便被母亲厌恶的孩子,从未在任何人那里得到过丝毫爱意。

他羡慕韶壑,病时,有母亲陪在床前。饿了,有母亲吹凉勺子里的米粥。死了,也有母亲在灵堂前的不离不弃。

韶昱盼着母亲能分给自己一点儿那样的爱意,可他却被彻底逐出了家门。偶尔,母亲会喊他回去,然后让他跪在韶壑的灵堂前,命人用家法鞭笞他的脊背。然后,她会一遍又一遍告诉他:“你就不配活着!”

奄奄一息时,会有人将他拖出去。然后,他会在黑夜中回到自己空荡荡的房子里。母亲给的住所,他死也要死在那里。

每一次回家,都是九死一生。

每一次母亲召唤,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回去。

这次,母亲命人将鞭笞的竹鞭改成了衙门里仗责的长棍,他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真好啊,虞城就要普天同庆了。

可睁开眼时,却见陈小桃守在床头。她似乎,很怕他会死。

他太想尝试被人爱着的滋味了,这感觉太好,一旦试过,便不想松手。

“小桃。”他摸着她的脖子,“别走,我会一辈子好好护着你。”

她枕在他膝上,点头,承诺了一世相守。

阿蔓问她,是否爱上了韶昱。

她也说不清,就像韶昱也说不清对她的感情是不是爱一样。他们只是困境中相互依存的小兽,她恋着他的保护,他渴求她的温柔。这样,便是有着比爱慕还难以分割的纠葛了。

“小桃。”他又唤了她的名字,“其实楼下那个男人,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陈小桃支棱着坐了起来,刚刚温存的气氛瞬间全都消失了。

“你太害怕了,想来是没认出。那可是我们的媒人……”他懒懒道,“没他,你来不了平城。”

韶昱扬了扬下巴,开始邀功:“你别急,你那日说给我听的那些人,我通通都会给你带回来的。”

“然后都弄成那个鬼样子吗?”

“或许你还有其他主意?”

她拒绝后,他的眼神明显暗淡。

陈小桃忙把人抱了抱:“因为遇见你,我对他们,也就没那么恨了。”

韶昱笑了,此番虎牙流出的倒是几分甜蜜。

陈小桃补充:“其实抓回来也不是不行……但是打一顿就够了,倒也不必把指甲都拔了什么的。”

韶昱的笑,瞧着又开心了几分。

“母亲,这是我最后一次回来了。”韶昱跪在母亲面前,声音温柔,“此后,您都不必再为见到我而烦忧。”

幼子韶壑为何身体一直不好?是因当年她为赶上元宵佳节提前服用了催产药。

这个儿子,替她背负了所有。

她笑了笑:“此后,别再造那许多杀孽了。”

他出门,看天边小雨如苏。陈小桃撑着伞跑过来,为他挡住了风雨。他解了袍子给她披上,为她抵御风寒。

并行许久,她开口问道:“咱们院子的梨花树下……埋了多少尸体?”

“只有两坛梨花酿,你若想喝,回去我挖给你。”

“可万花楼的妈妈说,那里都是从前伺候过你的姑娘!”

“我杀了人,还会特意埋在自己的院子里?”

陈小桃沉思后点头附议,转而又有些好奇:“那……那些姑娘都去了哪里?”

“若我当初直接逃跑,你也不会派人追我?”

他侧目,看向她的脖子:“你应该逃不掉。”

陈小桃捂住脖子:“你有喜欢给人烙章的习惯?”

韶昱淡淡笑道:“你是第一个,自看你第一眼起,我便想你会是我的东西。”

“这情话听起来,挺疼的。”

他笑了笑,摘了玉佩,递到她手边:“以后给人看这个,效果更好。”

又走了半晌,他重新开口:“我们成亲吧。”

他轻声补充:“只是,日后你我名字将绑在一处。下次你病了,应该也没人愿意来给你问诊。”

陈小桃想了想,认真道:“那我以后尽量不生病就是了。”(完)

娘亲总是告诫般跟我说,宝娘的脾性随爹,倔得十匹马都拉不回来,将来保不齐会吃大亏。

我叫甄宝岚,宝娘是我的闺名。我的父亲是战功赫赫的西北骠骑大将军,从小嫡长的哥哥甄安峪就同父亲一起去到西北驻守,父兄二人一年只有年中、年末才回来小住。

但我总觉得娘亲说的那些话是危言耸听,为的是让我嫁给尚书令家那个只会背些之乎者也的呆头鹅。娘亲是老太傅的女儿,自然与那些文官家交好,也巴望着我能嫁过去亲上加亲。

可我不愿意嫁,因为我有心上人。少女怀春的心事藏在二月薄冰未散的湖面下,风一吹,湖面上不见波澜,湖下早已乱了一池水。

我的心上人是万人之上的人,住在那四四方方的宫殿里,与我隔着一道红红的高墙。

其实我住的将军府离皇宫不远,站得高些,抬头就能见宫内一些较高的建筑,露出屋顶上澄黄色一片的琉璃瓦。有时候我实在想念那个人,就会半天看向蓝天下的那些黄瓦出神,想着兴许他也在抬头看天的时候,恰巧与我看的是同一片云。

当我坐上宫内派来的宫轿时,兴奋得忘了回头看看那哭得不省人事的娘亲。如果当时回头,也许我就会心软不肯再走。

也许错过吉时进宫,就会按照娘亲的意愿,选个疼我的人就这样普通而幸福地过完这一生。

可我应该回头的,至少也该下轿,再抱抱我那养我疼我爱我一辈子的人,毕竟这样的机会是见一次少一次。

我知道,这次宫中选秀女,京城内的贵女们,一半递了假庚帖,一半告了病,谁也不愿意参加这次选秀。

是谁给了她们这么大胆子违背皇命?大概是皇城内坐镇后宫的李太后,大概是皇城外扶持皇帝上位的他的姑母盛阳公主。

一个皇帝被两个女人架空权力,实属窝囊至极。贵女们背后的簪缨世家不愿意搅进这样的浑水里来,所以大选能避开就避开。要么找那两位权力滔天的女人做人情,找了家族里一些远房充数,要么就称病免了选秀。

我和她们不一样,我想入宫。自从我明白情爱就是一靠近那个人心脏就会怦怦乱跳失常的时候,就定下了非他不嫁的念头。可那个时候没人告诉我,人生只凭心动带来的片刻欢愉是很难把这辈子过好的。

娘亲把我锁在闺房里不让我出门,我便绝食来表明我的决心。她也陪着我不吃饭,两个人僵持着日渐消瘦,却又拿彼此无可奈何。

我红着眼卑微地同她嘤嘤,「娘亲,求求你了,让我同那个人在一起吧,不孝女求你。」可娘亲却说我太年轻,又容易想心思钻牛角尖,如何同那些后宫里吃人不吐骨头的女人斗?

娘亲劝不住我,便修书让父亲从西北回来。

风尘仆仆赶来的父亲不像哭哭啼啼的娘亲,只皱着眉问我,当真要嫁皇上?

若是不嫁那个人,天下所有的好儿郎为父都可为你寻来。到时候为你铺十里红妆,落满城的花雨,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要是选秀入了宫,娘亲找人订做的那套云裳嫁衣就要落灰不说,连场盛大的婚典可都办不成。你得一生都在那宫墙内,争啊夺啊抢啊。受了委屈,只能往肚里咽,为父和娘亲可再也帮不了你。

为心上人穿一套茜素红的嫁衣的确是我所愿,但如果那个人不是心中所想之人,穿了又有何意义?

我咬咬牙告诉父亲,入宫是女儿此生所愿,绝不后悔。

事实证明,话不该说得太早。年轻的时候总是对未知抱有美好的幻想,代价是后来只能将一腔孤勇犯的错咬碎了吞进肚里,还要表面风光地说,我不悔。

虽然京城中的贵女们鲜少有参加这次选秀,但打京城外来的秀女数量还是不容小觑,整个未央殿前乌泱泱站满了人。

十六七的少女们虽然已经受过掌事姑姑们简单的教导,学习过基本的礼仪宫规,但架不住人多,一时间还是有些细碎的攀谈声。

我一眼瞧见一个熟人,是从四品上大理寺主簿的女儿龚平茹。她倒是不吵不闹,烈日下一动不动地站着,好似周遭一切都与己无关,仪容姿态出挑得像只喝露水长大的娇贵仙鹤。

这也不难想到缘由,她的父亲一向以古板严肃在朝中闻名,自然不会在选秀上为自己的女儿做手脚,龚平茹被选进宫也实属正常。

秋日的阳光不算毒辣,可时间一久也让人觉得不适,算是给我们这些新人立个下马威。许是这批人里就我与龚平茹的家世最好,掌事姑姑让我和她带头排成两列去了秀女的住所。

秀女们的住所并非每间一模一样,我同龚平茹的那间双人的屋子是最好的,而最差的要六个人挤在一间房内。

我温声笑着给掌事姑姑递了件玉镯,而龚平茹继续昂首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在众多秀女们艳羡的目光中第一个走进了房间。

从小在娘亲耳濡目染的教导下,我不敢树敌太多,虽占得便宜,还是走到人群中与那些外地的秀女们交换了姓名,道了声姐妹。

也不光是打招呼,更多也是好奇。我第一次见这么多与自己同龄的姑娘,可悲的是,我不能和她们交朋友,因为我得与她们争同一个人的欢心。

还真有那么三四个模样清秀引人注目的,一位来自北方,另两位都来自江南的水乡。我还找到一位也是京城内的秀女,不过她父亲官职太小,从未参加过城中贵女们的活动,所以我不认得。

我一一记下,心里盘算着要多加学习别人的长处,也许那个人会喜欢。

「你在想什么?」看我在镜子前梳了太久的头,龚平茹倒是主动先和我说话。

我放下檀木梳,回头朝她笑了笑,「有些想家中的娘亲,平时这个时辰,该同娘亲一起用膳了。」

她倒是有些惊讶,神色古怪地看我,「这有什么可想的,一入宫门就该把这些忘光,如何立足才是我们此刻最该想的。看你刚刚的眼神有些可怕,我还以为你已经在盘算要除掉谁。」

我年十六,她十八,按理我该客气地叫她姐姐,可我没想到她这人话说得如此直白,一时竟不知从哪句话开始反驳。

镜中的我皱着眉头,面色不佳。

「哦,你别多想,我只是听说你是京圈里唯一主动要求进宫选秀的,所以便以为你对爹娘也没什么念想。」她好像不太会看人脸色,补救似的又说了两句,浑然不觉周遭的气氛变得更差。

「我的事,在京中很出名吗?」京中虽没有不透风的墙,但我也着实不想我的事情成为别人的话柄谈资。

「反正我听过不下于三个版本,所以你是真的喜欢皇上?」

这点我倒是问心无愧,大方地回答一句「喜欢啊」,把她呛了一跳。

龚平茹直勾勾地看我半天,像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傻子,半晌回我一句,「在宫中最不该喜欢的就是皇上。」

这倒像是句笑话,我不明白,皇上的妃嫔不该喜欢皇上,还能喜欢谁?

心中有目标,十几日就像流水般过得飞快。一晃就到殿选的日子,未曾想到皇上竟没来,是李太后坐镇主选,王皇后辅从甄选。

我不免大失所望,一遍遍练习的与皇上久别重逢的一颦一笑都成了白费。我被留下牌子,封为贵人,继续在一批秀女中一骑绝尘,龚平茹也选上,成为常在。又选下几位答应,不过我脑中杂念太多,也未多加关注。

赐给我的住所在景和宫,虽然离养心殿有些远,但胜在安静,主位娘娘又是最早一批入宫中比较好脾气的吉嫔。刚入宫要敛起锋芒,这是一同陪我入宫的锦瑟姑姑告诫我的。

一同入宫的还有侍奉我多年的婢女绿曼,因曼字撞了皇后娘娘的名讳,我便给她改了个叫虹玉的喜庆名字。她是我从入府唱戏的班子里赎回的,吃苦耐劳不说,我想着要是入了宫无聊,她还能来上一段替我解闷。

等整顿好适应好宫中的生活,已经步入冬日。皇上一次也未曾召过我侍寝,第一位侍寝的是我留意过的一位来自江南的秀女,皇上赐了个「愉」的封号,升了常在。

后来接二连三的,直至龚平茹也侍寝过,而我就好似被前些日子下的那场大雪静悄悄地被埋进深宫中,无人问津,无人理睬。

可我内心却十分淡然,案头放的是皇上令总管太监德才悄悄给我送来的一本《诗经》。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这本是皇上亲手翻过,用笔做过注释的书册。书上有些情话被他用朱红色的笔圈起,用小字镌写着,赠宝娘。

其实我与当今圣上已经相识许多年,那时候他还是最不起眼的八皇子。

因父兄二人常年镇守边关, 立下汗马功劳,先皇感念甄家的功绩,所以我和娘亲是各类宫廷王爵举办宴席时的座上宾。

入宫对我来说是稀松平常的事,我便自然而然地认识了八皇子卫璋。

我见过几次他的母妃,他的母妃曦妃娘娘不算受宠。也许是因为在这人比花娇的后宫中,她的容貌不算出众。还好她懂得寻求宠妃容贵妃的庇护,在后宫中也算站稳了脚跟。

他们母子二人在各种活动中都像是查无此人,隐于后宫之中。现在想来,这也许就是曦妃娘娘的处世之道。

我记得有一次正逢先皇寿辰宴会,每一位皇子公主都坐得尽量靠前排,趁着先皇高兴的时候说几句祝福贺寿的话语讨个好彩头。尤其是五皇子,七步写出了一首贺寿诗,赢得满堂彩,让先皇更是宠信他。

可八皇子是个闷葫芦,像往常一样一个人掩在宴席的末端,挺直着背安安分分地吃着眼前的食物,那双乌黑的眼睛看着灯火最辉煌的地方,里面好像还是有些羡慕的。不一会儿,他好不容易紧咬着下唇,颤颤地举起酒杯,好像要站起来说一句贺寿的话,又蓦地放下,再没了动作。

安静,乖巧,漂亮,是我对他的第一认识。

那时候的三皇子、五皇子、六皇子,这三位皇子为了皇位,暗流涌动,争得不可开交。

先皇在世家大族撑腰的李皇后和自己最宠爱的容贵妃之间举棋不定,拿不准要立三皇子还是六皇子为太子,而能说会道、家世不显的五皇子又是众多皇子中最得先皇青眼相待的一位。

后来,三皇子和五皇子联手除去六皇子,失去六皇子的容贵妃悲戚之下转扶五皇子上位,可这二位皇子斗着斗着两败俱伤,没过多久双双以病逝的名头撒手人世。

而这时,先皇的亲妹妹盛阳公主顺势而出,不知向自己哥哥吹了什么风,令先皇为稳固江山社稷,下诏立下不起眼的八皇子卫璋为太子。

从不显山露水的八皇子一跃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待先皇驾崩,大家都等着新登基的皇上一鸣惊人的时候,他的几项举措却让人大跌眼镜,主动要求李太后垂帘听政不说,还允许他的姑父——盛阳公主的驸马爷当了有实权的大官。

这时,大家才恍悟,这个是没用的废物傀儡,靠女人登基上位又如何,还不是要听人摆布!

可我本就不是爱他的财,更不爱他的权,只是我爱的那个人恰巧是皇帝,恰巧他姓卫而已。

卫璋年长我四岁,可模样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性格更像。

当时他还是个无人问津的小小皇子,在一次次宴会上偷偷地瞧我。我回看他,他又害羞地低下头装作无事发生。后来我会故意逗他,与他对视,看着一向矜持的他拿反了筷子,拿错了旁人的杯子,乐得好不容易才不笑出声。

几位皇子皆对我的家族很感兴趣,总是故作亲昵地岚妹岚妹地称呼。当时的李皇后和容贵妃也时常召我去喝茶,那温柔的目光好似恨不得我一夜长大到能成亲的年纪。幸得双方互为掣肘,我这块肥肉才没有落入她们口中。

他每次就站在我进去的宫殿门外,等我出来时便装作路过,向我微微颔首,待我向他行礼。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之后便显得有些刻意,可他还是一样,假装偶遇之后又不肯同我多说话。直到被我拦下,两人这才并肩走过一段路。

并行在宫道上,我稍稍同他说些话,往他这边靠近些,就能看见他的脸红到了耳根子,仍是对我恭敬有礼,对我的话一问一答,从不多说一句。

少年的漆黑眼眸里的光彩更胜满天繁星璀璨,没人能够拒绝这样温情的注视。

直到六皇子死了,三皇子和五皇子病重,加上他姑母盛阳公主的扶持,他的腰板才敢挺直些,在喝点酒壮胆后,轻轻唤了我一声宝娘。

从小到大我无数次被人唤闺名,可这轻轻柔柔的一声「宝娘」,砸在我心头的分量有若雷霆万钧,惊得我当场停下脚步。

这次轮到我羞红脸,他醉酒后仍是斯文做派,见我惶恐,连忙摆手解释是无意间听我娘亲唤我的闺名,并不是什么无耻登徒子。

他的哥哥们都叫我岚妹,唯独他唤我宝娘。

这一点甜蜜我竟记了一辈子。

那一天往后,他说的话多了很多,我们的关系似乎也亲近不少。

可没过几日,他就迎娶了自己的两位皇妃。正妃是李太后的姨女王曼,侧妃是从二品大都督的女儿。而传闻侧妃的家族与盛阳公主的关系极为密切,盛阳公主几乎是把那位侧妃当作自己孩子养大的。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娘亲真真切切地挽着我的手,告诉我,这说明,卫璋属实要被立为太子,连皇后都放出信号要站向他这边。

我猜娘亲大概是猜出了我和他之间些许故事,生怕我想不开,这才多加劝我宽慰。

后来他大婚的时候我没去,娘亲带我去在徽州颐养天年的外祖父家散心。

那几天我的的确确是日夜在伤心,每天哭得眼睛像外祖父家后院里长的水蜜桃一样,又肿又红。

一向视我为掌上明珠的外祖父急坏了,将他知道的有交情的与我年岁相仿的官宦子弟都叫来做客,一批批地来喝茶聊天。那几日我靠喝茶就饱腹,流水线一样地看男人,都让我挑得有些脸盲。

一开始我也认真地在挑,这些青年才俊里,有满腹文采的,有家财万贯的,可我总觉得这个不够高,那个皮肤不够白。

三四天看下来,唯一看得上眼的是一位外祖父的学生。

原因无他,这人的眼睛长得有点像卫璋。

我怕自己是魔怔了,一直在按照卫璋的模样挑人,赶紧装作自己无事,让外祖父安心地收回给我做媒的心思,又回到京城。

后来我又想到,虽然现在不能嫁,可他若是做了皇帝,我还可以参加选秀啊!

这也足以看出我对卫璋的心思,与他是何种身份地位并无半点关系,可我后来才知道,原来他当时不明白。

他不知道,我是他虔诚的信徒,一直在追逐他的身影奔跑。

我不敢告诉娘亲我的心思,只是每日更好地学习礼仪女工,让娘亲讲些做当家主母的心得。

可这点小九九如何逃得过娘亲的眼睛,她一面不动声色地教我,一面帮我物色一户早日定亲的人家。

后来自然是被我这个不行、那个不要地婉拒,娘亲也愈发有些惶恐,一直打听着皇上何时要大选秀女。

这是我入宫的第一年,临近年关的时候恰逢王皇后生日,她的姨母李太后便有意在后宫内为她庆贺一番。这样的活动理应只许贵人以上的妃嫔参加,王皇后宽仁,便让今年新晋的三位常在也一同参加。

其实就算所有的宫妃都来参与,宴会的两排也不会坐满,连我一个小小的贵人也能坐在长桌的中端地带。

后宫的人来得早,先行落了座。主位自然是李太后,一件姜褐色剪裁得体的朝服显得人端重又贵气。她本就极重保养,论样貌,人到中年也不输给皇帝的这些妃嫔们,论气势,更是碾压众人一头。

坐在太后左手边的是酷爱礼佛的王皇后,她生得恬静,捻着佛珠含笑看着众位妹妹,并无一点威严架子。

第二位是与盛阳公主交往过甚的齐淑妃,穿一身锦蓝色的宫服,料子像水波纹一样,抱着刚满一周岁的女儿逗乐。

目前只有齐淑妃和曹贵嫔各生了一个女儿,其他妃嫔都无所出。

龚平茹坐在我身旁,仍是昂着头,一副「你们争吧,与我无关」的模样。可我知道她人心不坏,这小半年内,也只有她时常来我这走动,陪我说话解闷。

我的对面是江南来的愉常在,她的身旁坐着的是另一位江南姐妹,也在侍寝后升了常在,看样子她们二人关系十分交好。

这倒不禁让我看向身旁的龚平茹,一般情况下第一次侍寝完都会有封赏,要么赐个封号,要么小进个位分,而她好似无事发生一样。

若说她不招皇上喜爱,可这小半年内侍寝最多的新人又实属是她,让我有些想不明白。

正当我分析得出神的时候,龚平茹用手肘戳了戳我,「这果脯你吃吗?我饿得慌,垫垫肚子。」

我自然是不介意,将她吃的所剩无几的果脯盘与我的调换了下位置。恰好被对桌的愉答应瞧见了,她朝我腼腆地笑了笑,露出一对甜甜的酒窝。

真甜啊,难道卫璋也喜欢这样甜甜的酒窝吗?

「「皇帝驾到。」随着司礼监总管的一声大喊,大家瞬间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恭敬地等待着九五至尊的走近。

卫璋来了,他踏着风霜进了屋,立刻有人替他解了大氅,露出明黄色的朝服。

他目视前方,一步步走到了李太后面前为来迟说了句吉祥话,同王皇后道声祝福。这样的大喜日子李太后也不欲为难他,笑了笑,让他坐在自己的右手边。

我暗自偷偷看他几眼,虽许久未见,他只要安好我便宽心。

开宴后一道道大菜如流水般端上来,我都能听见愉答应身旁那个小姑娘发出的低声惊呼,似被这样的排面唬住。

龚平茹虽不如这对江南小姐妹这样没见过世面,可她显然也觉得这些菜色十分可口,不多说话地大快朵颐起来。

这些菜色对她们来说是精贵,可我打小起就时常入宫来接受这些恩赏,倒也不觉得多稀奇,也没多动几下筷子。

没想到李太后居然注意到了我,笑眯眯问道,「岚妹是不是觉得不合胃口?」」

我有些惶恐,没想到太后居然会像往时这么称呼我。

众人一下子把目光投向我,觉得我被太后另眼相待,可我知道李太后整治后宫的手段方法,不觉这是好事,谨慎地答话,「许是刚刚贪食了许多果脯,有些不大饿。」

卫璋也看向了我,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现在虽假意地笑着,心情却不太好。

李太后看见了我面前和龚平茹换过的空空的果脯盘,点点头,又例行公事一般问了几句新入宫的姐妹,让她们要好好地侍奉皇上,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

后面的这几句我瞧着像是专门对王皇后说的,王皇后是李太后亲妹妹的女儿,也是她嫡亲的姨女,可是人太佛系,对皇上也不冷不淡。

我远远地看着卫璋,却不由得轻轻笑出声。

想起曾经他坐在宴尾偷偷看我的事情,可现在他就坐在他曾经期盼的最灯火通明的地方,一举一动都会被人发现,再也不会做出那样失礼的事情。

倒是轮到我,只能痴痴地看他两眼,盼望着他偶尔眼波流转,能与我对上一眼。这样时过境迁的互换,让我多少也体会了他当时的心境。

可这样物是人非的变化让我一下子不能接受与习惯,心头涌起一股无名的酸楚,一桌子佳肴更索然无味。

今夜想来卫璋是必然要同王皇后一起过,散了宴,众人又同王皇后说了遍恭贺生辰,大家都受了太后和皇后的封赏,结伴回宫去。

龚平茹像是吃得太多,以身体不适为由,不愿与我结伴回去。我只好与同宫的主位娘娘吉嫔一同步行回到景和宫。

吉嫔自嘲自己年纪长,有些困倦,也不再同我聊天。我回了宫,独自坐在烛火前把卫璋送我的《诗经》又看一遍,手指摩挲着那些朱砂印记,这比看佛经还令人心平气静。

烛火没跳多一会儿,太监总管德才悄悄来唤我去养心殿。

锦瑟姑姑和虹玉比我还激动,又替我整理仪容打扮,换了一身精致的衣裳,心怀小鼓咕咚咕咚地跟着他去面圣。

我不知道皇上今夜为什么没有睡在栖凤宫,只见他趴在案牍上好像是在小憩。德才将我送到后便告退出去,什么也没和我交代。

我怕他这样睡会着凉,轻解了自己的狐皮披风替他盖上。没想到轻手轻脚的一弯腰靠近他,就被他兀自握住手腕,悠转转被他抱着坐到了他的腿上。

「抓到宝娘了。」他笑。

一时间,近得我都能闻到他身上馥郁的酒香和独属于他的龙涎香。我脸红得都不敢出声,直至他眯着眼在我耳边呼出一口气。

「宝娘,你是我的宝娘,才不是岚妹。」

原来是卫三岁打翻了醋缸子。

我笑了,环抱住他的腰回他,「嗯,是卫璋哥哥的宝娘。」

他低声在我耳畔笑了笑,长长的睫毛扫过我的耳垂,复装作正经的样子教育我,「以后不许直呼朕的名讳,没大没小。」

没等到我的反应,他突然起身将我抱起来,也不管我的惊呼,将我拦腰横抱起进了寝殿。

等我醒来的时候,卫璋早已去上朝。锦瑟姑姑和虹玉一脸我们都明白的样子站在床边等我,替我洗漱。外头备了软轿,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回到景和宫。

我趴在床上揉着腰,天大亮的时候,圣旨和赏赐到了。

大意是甄贵人温恭益懋、性娴礼教,今册为宝贵嫔。德才喜气洋洋地说了好些吉祥话,我令锦瑟将来的宫人一一赏赐之后,小声问德才,「我这个宝字,是封号,还是我的名字?」

德才却说,这既是封号,也是我的名字。

我瞧了瞧那些赏赐,并无甚特别。对我来说,这些再好的琳琅玉器、锦衣绸缎,也不如他送我的那本他亲自翻阅过的《诗经》。倒是两斤果脯叫我哭笑不得,想来昨晚夜宴他是真以为我爱吃这些。

景和宫许久没这么热闹过,消息传出去后,最先来的是王皇后。

其实想到要见她,我心里还是有些担忧,毕竟昨儿是她生日,皇上该宿在栖凤宫,同她在一起。没想到王皇后只字不提这些,只是握我的手说了些体己话,让我备感温暖。

接着是齐淑妃这些高位的妃嫔例行走访一番,到了下午则是同进宫的这些新人来拜访。

愉常在是同她的江南姐妹一同来的,愉常在名为易燕,她的姐妹名为钱蕊心。咋咋呼呼的钱蕊心比易燕开朗许多,她也是武官的女儿。不知是不是因同是武官的女儿,她似乎很想与我亲近,还问我能不能常来找我玩。

我自然是应允,两人眼里有光地看着我,倒叫我有些不好意思。从皇上的封赏里寻了些好看的玉石玛瑙分给她们两姐妹。

两人感恩戴德地收下,易燕细心些,怕耽误了别人贺喜,这才拉着钱蕊心离开。

傍晚时分终于清静,没想到吉嫔和龚平茹竟一道来用晚膳。龚平茹是景和宫的常客,和吉嫔早已熟识,三个人也算是有话可聊。

冬日严寒,虹玉替我们温了点黄酒,几杯下去,吉嫔有些上头,不再端着早入宫几年大姐姐的样子,哭着说舍不得我离开。

是了,我如今是正四品的宝贵嫔,比她还高一个级别,要么她搬出主位,要么我就得离开景和宫。

我自然不会让吉嫔好端端搬离景和宫,龚平茹说她那还缺个主位,希望我搬过去。

我哈哈一笑,问她们当这紫禁城是我自家的,想搬去哪就搬去哪吗?

她们说我不一样,皇帝待我同她们是不一样的,如果我开口,皇帝应该会应允。

我问她们,连升两级之事外头是如何看我的,龚平茹说,自然是羡慕呗,你是我们这批进宫里最出息的。

她也喝多了,说话有些卷着舌头,说本来你就是我们这批人里家世最好的,得宠也自然,可这小半年你没动静,大家都快忘了你的存在,没想到昨夜,你竟是一鸣惊人。

我打马虎应付过去,不想将我与卫璋的情感搬到台面上与旁人分享。

龚平茹走得早些,她走后,吉嫔拉住我对我说,龚常在应该是有了身孕。

一杯黄酒被我愣地打翻在地,我问她怎么知道的,吉嫔笃定地告诉我说八九不离十。我蓦地想起那盘被龚平茹吃掉的果脯,当时在晚宴上,我随手也尝了一口,着实酸透。

吉嫔拍拍我的肩膀,回了自己的住所,只剩我对着噼里啪啦跳动的烛火,如鲠在喉。

我早该想到这一天的,我爱的男人是天下之主。他可能会爱我,却也一点不妨碍他爱别人。

「休息吧主子,明日可能要挑选新的宫殿,要费神的。」虹玉知我心中难受,小心翼翼地劝我早些休息。

我倾吐一口浊气,觉得自己实属庸人自扰,龚平茹也是我朋友,她怀了龙胎我该高兴才对。况且看样子她似乎自己都不知道怀孕的事情,孕中怎能饮下这么多黄酒,明日我该说说她。

第二日午时圣旨到,我将搬到甘泉宫的主位居住,偏殿住的是愉答应易燕。

甘泉宫着实比景和宫离养心殿近许多,但离那几位高位妃嫔也近不少,要更加小心谨慎才是。

我约了龚平茹和宫中一位信得过的女圣手医师,龚平茹的确是怀有身孕,且将近三个月。

她自己也很吃惊,以为自己只是养胖了一些而已。

龚平茹的确是很瘦,体态纤长,即便是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依旧不显怀。加上她自己本就月事不准,也未曾放在心上。

我劝她养足三个月之后一定要说出来,孕中的吃穿用度都该特殊对待,别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她开口张张合合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眼神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当时我只当她是太过震惊。

后来她告诉我,这件事过后,她才真正把我当作了这后宫里可以信任的姐妹。怀孕的事,她其实早就知道,只是不想被人当作靶子,故意瞒住的。

我故作不高兴地问原因,她说她当时有些怕我才没敢说。

「你是这宫内最喜欢皇上的人,看见别的女人怀了他的孩子,你不得气急败坏地想除掉?」

我既好气又好笑,不知道这个女人怎么满脑子都以为我今儿要除掉这个、明儿要除去那个,跟个鬼面阎罗似的。

我自然是希望我与卫璋能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可现实摆在眼前,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既做不到,我就该想他所想,虑他所虑,为他排忧解难。

龚平茹养足三月胎后,禀报了自己怀孕的消息,在平静的宫中引起一片喧哗。

我却好像比她还紧张,她的衣食住行我都细细让锦瑟姑姑检查过,还让娘亲联系了宫中一位信得过的接生稳婆。

皇上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故意避讳我,他解释说之前是怕自己过多关注我,会引起李太后和他姑母盛阳公主的注意,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那你那日为何又对我好了?」

「见不着宝娘的时候,还能克制。见着宝娘之后,便不想也不顾那么多了,想让全天下都知道,宝娘是我的。」

卫璋说这话的时候好像略微有些委屈,那双水洗过一般潋滟的眸子直勾勾地映着我,长长的睫毛抖得像蝴蝶,他经常这样在我面前显示他脆弱的一面,像个孩子一样撒娇。

他是被那两人逼得有些过度紧张。

我也十分受用他这副模样,像只小猫一样挠人。

我替他捏捏肩,告诉他,「没关系,宝娘不怕这些坏人。」

虽然我无法参与朝堂政事,可我外祖父是曾经的老太傅,我的父兄手握着西北的兵权。若他需要,我也可以替他在李太后和盛阳公主之间杀出第三条路来。

龚平茹的肚子一天天地变大,其间也发现过一两件于胎儿不利的物件,幸亏拦截得早,没发生事故。

也有派人去查,可我同她的力量终归有限,也没查出什么名堂,最后无非就是太后皇上那儿多给些赏赐。

龚平茹竟是个手笨的,什么女工也做不好,我便替她做了好些童衣童鞋。

有一日我做女工正入神,恍惚被人从背后抱住。他身上的龙涎香十分好认,下巴抵在我的左肩上蹭蹭,「宝娘在做什么?」

我咬断一根线头,递给他看我新做的虎头鞋。

他只象征性地看了一眼,就扔到一旁,问我喜不喜欢小孩子。

过了年才十七的我红着脸,说没想过这些。

没想到卫璋却直言自己不喜欢孩子。

「生孩子是件很危险的事情,你若是喜欢孩子,以后从别人那抱养一个就好。」

我一时错愕得说不出话来,稍稍偏头只看见他微微翕动的睫毛。

他见我没答,一时间又自己笑了,安慰似的说道,「我也只是说说,宝娘想要孩子,我们就生一个。不,我们就多生几个给宝娘玩。」

那一夜卫璋宿在我宫中,身体力行地抚平了他下午说的话给我带来的不安。

新年倒成了我盼望的时候,因为我的娘亲是诰命夫人,年关之际能经常进后宫拜访、参宴。

时隔五个多月不见,娘亲一见到我竟没有哭,只是告诉我今年父兄皆不回京过年。

娘亲用手抚过我的脸颊,说我瘦了些。

可我瞧着,娘亲才是着实消瘦不少。今年我不在,父兄也不在,她一个人要怎么守着偌大的将军府过年呢?

她倒是反过来宽慰我,说外祖父给她写了信,邀她回徽州过新年,这才让我心里好受些。

又问我有没有受委屈,那卫小八有没有欺负我,我皆耐心地答过。

末了,娘亲凑在我耳旁小声地问我有没有考虑过孩子的事情,因为她也知道同我一道进宫的人中,已经有人怀孕的消息。

我告诉她,怀孕的龚常在现在是我的朋友,她已年满十八。而我过完新年才十七岁,目前在喝避子汤,没考虑过孩子的事情。

她哦哦地答应,终于放下了心。娘亲告诫我,「目前朝堂内外局势汹涌,不是怀身孕的时候。皇帝也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等他有了一两位皇子,你再生也不碍事,一切都要以安全为先。」

我回忆起卫璋不想让我生孩子的事情,终究还是没有跟娘亲开口说及此事。

可能是第一年在宫中过年,各类规矩仪式虽烦琐,但仍让人觉得有趣。等忙完该做的事后,我先绕路回了趟吉嫔所在的景和宫拜年。

吉嫔见我来,也不惊讶,只拉着我往宫内坐。

「按道理来,你年纪小来拜我,我该拿守岁钱给你,可你又我高一级,理应你赏钱给我才对。」

两人说了几句俏皮话,仿佛又回到几个月前。

吉嫔照例多喝了几杯,说这是自己入宫的第四个年头。她是皇帝登基时纳的一批新人,皇上仿佛已经遗忘了这儿,许久不曾来过。

同她一起入宫的姐妹中,皇帝偏爱曹贵嫔。曹贵嫔与齐淑妃交好,两人皆生了一个女儿。

她又跟我说,「不用太担心龚常在,她这胎只要自己不出问题,铁定是安然无恙地生产。」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龚平茹家世一般,不会成为李太后和盛阳公主的眼中钉。而且她现今只是个常在,也好把控。

「生个公主,她最多封个贵人。若生个皇子,皇帝年二十三也该有个皇长子。而她生出皇长子,必定过继给无所出的王皇后。」

「那盛阳公主那边不会担心皇子被皇后抱走给她带来威胁吗?」

吉嫔又抿了口酒,「王皇后有一个皇子,那下一个皇子不铁定是齐淑妃的?」

我想着吉嫔说的未免也太简单了些,若是盛阳公主这边不想让这胎划给李太后这方,而第二个皇子李太后又不想让他过继给齐淑妃呢?

这样拉扯互不相让,会不会出现双方都不允许宫内出现新生儿的局面?

没想到吉嫔听着我这番没认真思考过的话,竟流下两行清泪来。

她反问我为什么没想过,皇帝正值壮年,四年来为何宫内只生出过两位公主?

齐淑妃自是有盛阳公主撑腰,而曹贵嫔纯属攀附着齐淑妃才能生下孩子,其他妃嫔难道都不曾有过孕吗?

我从她的眼泪中读出意味,原来不是其他人未曾有孕,而是那些未出世的孩子都成了李太后与盛阳公主斗法的垫脚石,早就胎死腹中,未曾见过人间日月。

可我没想到,吉嫔原来也曾怀过孩子,怪不得她能看出龚平茹有孕,怪不得她教我纳小孩的鞋底时,手法那么自然而娴熟。

她用手背抹去泪水,怕吓着我一样安抚我,「现在不用那么害怕,如今李太后和盛阳公主好似达成什么交易,不会再去迫害这些低位分的嫔妃,反而希望她们早早地生出皇子来。」

我好像明白为什么卫璋和娘亲都不想让我怀孕。若我怀胎,以我母家的身份地位,必然会留给自己抚养,这样一来,能不能生出这胎,都必然凶险万分。若是侥幸生出来,恐怕这孩子也不会在安稳中长大。

从吉嫔处出来,我都不敢去看龚平茹,生怕自己看向她的目光会带上些许怜悯。

谁会不想抚养自己怀胎十月,辛苦生下来的孩儿呢?

正当我放宽了心,认为龚平茹这胎十拿九稳的时候,她却出了事。

其时龚平茹已经临近生养,不宜外出走动。而李太后一方似是已经把龚平茹的这一胎看成自己的囊中之物,自然也对她百般呵护,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带她一份。

我猜测以李太后的心思,或许担心日后王皇后不好拿捏,想着将这个龚常在发展为自己的人也好。

这一日赏戏,李太后如往常一样叫上龚平茹,没想到回宫的路上,她却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不可避免地要早产。

如今太医院所有的御医都赶来了,李太后下令无论如何要保住这个孩子。而御医表示,龚平茹的情况十分危险,孩子不足月,极有可能两个都保不住。

我赶到的时候,龚平茹正难以抑制地痛叫着,院子外站满御医和妃嫔。

王皇后捏着佛串,难得瞧见她如此紧张。皇上也从养心殿赶来,陪在太后身边说着话。

我同卫璋对视一眼,向太后提出要进去陪龚常在生产。

李太后似有不悦,我跪着解释道,我与她平日就交好,现在陪在她身边说说话,分散注意力,也许能让她安心地生下孩子。

提到孩子,李太后不再坚持,我立马进入宫殿,看见了之前就打好招呼的稳婆。

我不动声色地与她交换了眼神,龚平茹还躺在床上痛楚地大叫。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示意我来陪她。

她也感受到了,汗水止不住地流下,表情痛苦而狰狞,眼神却稍稍安定下来。

我俯身在她耳边告诉她,不用担心,稳婆是自己人,如果发生危险,一定会先保她。

外头的人都觉得龚平茹的死活无关紧要,她们只在乎她肚中的孩子。可龚平茹是我的好友,无论如何我也要保住她。

经过一夜的挣扎,最终有了最好的结果,母子平安。

龚平茹生下了一个皇子,李太后很是高兴,希望皇上重重赏她,连带着我也沾了光,说小时候没白疼我。

刚送走心满意足的李太后和王皇后,卫璋站在龚常在的院子中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他朝我走过来,突然抓起我的右手,问我,「不疼吗?」

那是刚刚被龚平茹生产时紧抓的手,被她捏得紫一块红一块,还有指甲掐进去的血痕。

我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紧皱的眉头,转头发现德才已经屏退了闲杂人等,这才大胆地踮脚吻了吻他的脸颊,安抚地告诉他,没两日这伤就能好。

似乎是没想到我在院子中也敢如此大胆,他的脸上竟慢慢地浮现出一片薄红,气也消了大半。

「你不去看看孩子吗?」我心知,这个时候龚平茹应该最需要孩子父亲的陪伴。

可卫璋不愿,硬是拉着我回到甘泉宫。

我知道他的脾性,这时候只能哄着,不能硬来,便乖顺地和他一道离开,也加深了一个念头:看来卫璋是真的不喜欢孩子。

宫中的年岁也没我想象中难熬,眨眼龚平茹的孩子都能开口哇哇乱叫了。

皇长子果然被王皇后抱走,取名为卫玠。虽然李太后不让孩子与生母多接触,幸好不曾限制我去见玠儿。

我便时常把玠儿的情况事无巨细地告诉龚平茹,让她欣慰些。

龚平茹倒比我想的坚强多了,她晋升嫔位,迁居至自己宫的主位。也没有怨天尤人,反而比我们初相识的那年还鲜活,话也多了些。

她还敢说我皮相美骨相凶,是个冰美人,不笑不说话的时候就像是在算计什么。后来熟络了,才知道冰虽寒冷又尖锐,但也会融化成水。

还说一开始没想和我做朋友,只是她更看不起江南来的那些小家小户,这才勉强同我说说话。

龚平茹的脖颈细长漂亮,我告诉她,一开始见她的时候,她的样子真的像极了昂首的仙鹤,像是生怕一同我们说话就会染上我们这些凡人的俗味。

说起孩子,她也没有那么遗憾,觉得能捡回一条命来就阿弥陀佛了。

只是对没找到那日在她宫前洒水致使她摔倒早产的罪魁祸首,心中有十足的怨气。

她是大理寺主簿的女儿,对破案这些倒有兴趣,向我发誓她一定会捉到凶手。可她生完孩子之后,李太后对她态度冷淡不少,皇帝又是笑眯眯嘴上说着查却没个实际动作。单单凭我同她的人脉和能力,着实查不出什么来。

我入宫的第三年,年十九,朝堂外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先是吏部尚书参了一本李太后的爹,说晋阳开国公以权谋私,竟堂而皇之地在京城内卖官鬻爵。

一石激起千层浪,皇帝勃然大怒,斥责吏部尚书满口胡言,立马就将人关进了天牢,看也不肯看他所呈上来的证据。

这一出令人咂舌,大多人是没想到有人敢在太岁爷面前动土,直接动了李太后的爹。更多的官员们没想到的是,皇帝竟查也不查就将吏部尚书关进天牢,直接向李太后低头示弱。

那天刚下了朝,卫璋就立马去了李太后的宫中,跪了足足一个时辰。可我替他在膝盖处上药时,却明显察觉到他的高兴。

「宝娘,一把火就要烧到李家头上了。」他很少与我讲朝堂的事,可那一日却喋喋不休地跟我说了许多。

说他这招以退为进,已经让李家惹得群臣不满,再等几日,他还有份大礼送给李家。

他的眸里浮现出危险的笑意,「宝娘,等开春了,我想把你的位分再往上晋一晋。」

无功不受禄,我不明白。

他不肯再让我上药,依偎着我,一遍又一遍地叫着我的闺名,直至二人都面红耳赤。

没过两天,户部尚书与刑部尚书联名再参开国公一本,列举李太后的爹贪赃枉法、藐视朝纲的二十一则罪过。

听说那一日,群臣激愤,尤其是那些言官,恨不得撞柱以明志,誓要卫璋调查李家,还天下一个公道。

皇帝见此,再也没法替李家遮掩,只好派已经升至大理寺卿的龚平茹的父亲为主审、史部侍郎元培清为副审,将开国公押至大理寺调查。

元培清是盛阳公主驸马爷的心腹。

卫璋终于在群臣中露出他凶恶的爪牙和野心,这一击他忍了这么多年,势必要击垮李家这个外戚。

卫璋这几日春风拂面,在我面前乖巧得如同猫儿,可我突然发现如果逆着摸猫儿的毛,也会被它锋利的爪给划伤。

很快,开国公连同李氏一族做的那些腌臜勾当都浮出水面来,二十一则罪名样样坐实。一夜之间,风光无限的李家人,该流放的流放,该诛杀的诛杀,卫璋一个也没有放过。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高楼倒。

龚平茹人在宫中坐,赏从天上来。皇帝称赞她的父亲龚寺卿在此事中秉公执法,刚正不阿,于是龚平茹同我一样,升了贵嫔。

李太后被监禁在寿喜宫中,任何人都无法探视。皇上却未追究王皇后的任何责任,即便王皇后的家人已经被他斩杀得所剩无几。

而同样在此事上出力颇多的吏部侍郎元培清,则顶替了之前惨死的吏部尚书的职位。卫璋又象征性地提拔了他姑母盛阳公主的一批人手,算是感谢盛阳公主在扳倒李家一事上出的人情。

没有了李太后的管教,卫璋像是撒了欢一样,整夜整夜地宿在甘泉宫,对我百依百顺,甚至我提出,要调查清楚两年前究竟是谁在龚平茹的宫门前洒了水结了冰,让她滑倒早产,他也欣然应允,并给足了我权力,让我去戚宗府借调人手。

只是升了位分的龚平茹不大高兴,拉着我驱走旁人,同我说她的心里话。

「你不觉得皇帝很可怕吗?」

我看着她不说话,她便自顾自地分析起来。

最初她受宠的时候便觉得奇怪,皇帝不问她的喜好,却时常同她聊起她的父亲。然后暗中一步步扶持着她的父亲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拿下了大理寺的控制。

就好像他在下一盘棋,在她们刚入宫的时候,自己就被选中了。

不,与其说是自己被选中,不如说是自己的父亲被选中。这样慢慢的不起眼的升职,就是为了这一天能让自己出了名的古板正直的爹能不受外物干扰、不畏权贵威胁恐吓,将李家调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让李家人全部伏法。

她说,「我是家中独女,我父亲唯一的弱点就是我。如果利用好了我,我爹很可能就会真正效忠于皇帝。」

「他外表看着人畜无害,甚至在朝堂上装作懦弱无能,实际上早就有了自己的打算,然后心狠手辣地去完成。」

我擦了擦她额角的汗,说我觉得是她想多了吧,这兴许都是巧合。

  跨入金秋十月以后,仿佛只是几夕之间,整个南宁城里缺货的现状越演越烈。

  由于货物大多要依赖进口,而境外的人却不认同新发行的金圆券,坚持以金银旧币交易结算,生意做不成,自然不再有商货运船送来,就算送来也不做停留,直接原路拖回。

  没有货船停靠坝头卸货,市县中心连着各处乡镇上所有开着的商铺里,柜面渐渐空空如也,压根没什么能买的。

  各类物资变得稀缺,吃用的东西买不到,民众们终于开始慌张了起来。

  有一就有二,越来越多的人争相流涌进各间店铺,将仅剩的商品不拘什么统统都抢购入手,粮油米店尤其受欢迎。

  这愈发加剧了断货的速度,同时谁也没有心思再去关注没收法令延期实施的官方消息。

  偏偏从上头派下来的督察要员坚持一纸空令,勒令商家无货也要开张,试图维持着金圆券推行过程中虚假的经济繁荣。

  栈楼里难得安宁下来,找房东夫妻俩兑换新币的人少了许多,甚至逐渐不再有人上门。

  都到了事关民生动荡的关口,许多人虽然没头没脑,但也晓得跟风去市面上抢买东西比换钱重要得多。

  街道上乌汪乌汪的到处是人,除了要去做工的劳苦力脱不开身外,其他每一家几乎全员出动,急着往早已无货可售的货铺里挤。

  现下城内一片嘈乱,就只有时报杂志这类每日新出的社办读物还暂时没有受到哄抢冲击。

  顾川握着几卷刚从报刊亭买到的报纸从外头回到二楼小租屋,只见陶湘正站在阳台上的遮篷底下,边梳理着头发,边驻足往外眺望。

  等他关上门再转过身来的时候,陶湘听见动静也拿着木梳,趿拉着软拖走进了屋内。

  她嗓音轻软道:“回来啦?”

  陶湘松软的长发披散在腰背胸前,微卷的发尾在肩头千勾百搭地绻着,气质温婉娇软。

  顾山一见她,就满心涌起了欢喜,连忙放下了手里的报纸,伸手去抱她。

  陶湘也娇乖,全身放松地靠进他怀里,任由顾山从她的耳侧沿唇角开始啄吻,直被含吻得杏眸水汪,差点喘不过气来。

  顾山怎样同她亲近都嫌不够,但内心到底还是心疼的,亲了又亲吻了又吻,方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陶湘娇气羞怯地垂下了眸子,捡起放在一旁的报纸,坐回藤椅上阅看起来。

  至于顾山则继续拿过那把梳子,站在她身后替她梳挽着香软的发丝,动作间轻柔又熟练。

  几份民报上,接连刊登了近段时间关于南宁的民生时闻。

  如“铺子开张,却没货能买”的现状,还揭示了“生活物资供应不足,地区发生抢货动乱”、“商家恶意积存货物,伺机高价卖出”的社会局势等。

  陶湘读完报纸,眸光扫过屋内角落的一堆积货,不无忧虑地说道:“早知道,前几天咱们就该多买一些……”

  去买钢笔墨水的那一天,两人发现物用缺口,又查逛了许多家摊铺,发现缺货的事确有其实。

  由于不知道店家何时会补货,又生怕遭遇说来就来的战时管控,陶湘和顾山索性未雨绸缪,拣小租屋里少的东西都补买了些。

  诸如木炭煤块、火柴洋蜡、牙膏肥皂、油盐酱醋等,几袋几打地往屋子里搬。

  套房并不大,买多了占地方不说,也容易把屋内弄得脏乱,纵使陶湘与顾山手头有钱,也没好买太多,耐用的就不说了,不耐用的至多仅买了够半月一月的用量。

  毕竟南方秋老虎还发着余威,白天日照强烈高温回升,一些像蔬菜水果禽肉等不耐放的易腐物并不能多囤。

  可眼看如今这形势,除非解决货源不足的问题,不然怕是缺货的事态发展还要日益严重。

  “别担心,屋里这些也够用很久了。”顾山轻轻摸了摸陶湘的发顶,哑声安抚道,“我今天去桥边,看见有很多外地的小船载着东西来卖,很多人都去买……”

  这些天本地市场上人潮拥挤,许多积存的货品都被售卖一空,成为了空市。

  而与此同时,原本还清清冷冷的码头河边却从外边划来了许多条小船。

  这些船占据了原来货轮本该停驻的位置,船板上铺装着各色各样的货物,卖价虽高却相当受人欢迎,显然是远处的货贩嗅到了商机,趁机捡空发财来了。

  陶湘闻言心中一定,她与顾川并不缺钱,售价颇高对于他们来说不会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唯独就怕没有东西能买。

  然而谁曾想不过短短数日,这些零零碎碎从外地运来的货品竟一路水涨船高,一度比法令规定的物价还要高上数倍。

  每天等刘婶从码头那些流船那买完菜回来,刘太太看着她带回来的余钱总要骂骂咧咧一阵,抱怨船商奸诈胡乱涨价,一日的菜钱高过一日。

  像这样怒骂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社会底层入不敷出的穷苦百姓。

  大家不再觉得这些运货的私船给人带来了方便,而是感觉自己本就不多的钱财遭到了搜刮。

  在接连不断的恶意举报下,大为震怒的督察命令巡警开始了河头长坝边的日常巡逻,一经发现有船只停泊售卖,即刻就没收充公,连船主也要抓进牢里拘役。

  如此一来,不出两三天,那些从外地而来的小货船再不见了踪影。

  河道空空荡荡,只偶尔在支流上会出现一两条私船,从他们那买东西全靠运气缘分,这下普罗大众们的生活又恢复到了月初时的挣扎混乱。

  这大半月里,陶湘与顾山的二人世界倒过得不怎么受外界影响。

  小屋内米面成袋物资充沛,再加上顾川的厨艺磨砺得不错,偏清瘦的陶湘硬生生被喂养得白胖了些,摸上去手感十足,叫人爱不释手。

  对此,顾山十分有成就感,不光顿顿换着花样给陶湘做食吃,还养成了帮她揉肚消食的习惯。

  又一日午后,陶湘吃饱喝足,仰躺在床帐里小憩。

  顾山等收拾完饭菜碗筷,也轻手轻脚来到床上陪她,他的掌心宽大温热,贴着她微鼓的小腹画圈按揉时格外舒适。

  陶湘被伺候得昏昏欲睡,在男人的胸膛上蹭了蹭,很快枕着他的臂肘熟睡过去。

  她的肌肤白腻莹润如同开壳贝母,颊面两腮还泛着粉嫩的健康红晕,卷翘黑长的眼睫如同两把小扇,模样精致惑人。

  顾山垂眸敛目地看着,喉口动了动,忍不住低下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他没敢过多放肆,生怕惊扰了她的好梦。

  陶湘果然毫无反应,睡得正熟。

  顾山继而收紧铁臂,将她往怀里拢了拢,下巴靠放在她蓬松馨香的头顶,拥着她一同进入了午睡。

  许是他占有欲太强,这回抱的力道太大,压得陶湘在睡梦中蹙起了眉,许久没有做梦的她难得做起了一场古怪的梦来。

  在这场午梦中,陶湘梦见了旧时在军中马场里见到的一匹雄性战马。

  这匹马高大雄壮皮毛乌亮,蹄肌发达体型强健,是刚从边境引渡而来作为种/马好生饲养着的年轻公马。

  可明明正值配/种期,它也躁欲得厉害,却偏偏对马场中所有适龄母马都不感兴趣,甚至双方牵得近些,还要喷鼻嘶吼蹶踢,完全一副暴躁难驯的桀骜模样。

  那时陶湘也有属于自己的小母马,一匹白色纯种滇马,性格温顺外表漂亮。

  她对这匹马很是喜爱,常带着它到马场跑圈。

  此刻在陶湘的睡梦中,这匹小母马也依旧听话乖巧地在马场里走走停停,时不时嚼咀木栅栏外长进来的牧草,摇着尾巴很是闲适。

  然而画面一转,被关在另一头的雄马不知怎的看到了小母马,它奋力挣脱开引绳,迅速驰骋而来,兴奋地绕着白色母马轻嗅打转。

  粗壮的后肢遮掩不了它腹/下已然口口起来的口口,那长长的口口像是把剑。

  公马抬高前蹄想要跨上小母马的臀背,后者不安躲避。

  沉浸梦境的陶湘视角上俨然成为了这匹小母马,她急躁地要命,潜意识里百般闪躲,又急又气又累,却仍然没能躲过执意想要口口的公马。

  梦的最后,陶湘只见小母马转眼诞下了一匹黑色的小马驹。

  还不待她看清马驹是公是母,就被顾山叫醒了。

  不过一场短暂的午觉,陶湘睡得浑身是汗,还做了个如此无厘头的怪梦,她汗渍津津,小脸上面色不太好看。

  顾山搅来热毛巾给她擦脸擦身,声音沉哑地关心问道:“怎么了,流这么多汗?”

  “别提了,快累死了。”陶湘醒了醒神,恹恹地抬眸看他,“我做了个梦……”

  这个梦具体说来还有些香/艳,但她并没有多想,只觉得无比奇怪,尽数告知给顾山听。

  顾山听完,心头顿时跳得极快。

  他将巾布随意搁放在一旁,拥着陶湘追问道:“后来呢?生下小马驹以后呢?”

  “没有了,后来我就被你叫醒了,也不知道那匹小马是公的还是母的。”陶湘娇纯摇头,她是半点没弄明白这个梦到底有什么意思。

  却不想顾山激动得厉害,他完全失了以往的镇定冷厉,将陶湘压回床上亲吻了好久。

  他的身躯又烫又热,像是刚烧开的油锅,底下的陶湘不适地挣了挣。

  只听顾山埋首在她颈侧,哑着嗓子渴求道:“小姐,我也想要小马驹,你给我生个小马驹……”

  挣扎中的陶湘动作一顿,她眨着杏眼傻愣地看着男人潮红的眼尾,半天没缓过神来。


作者有话要说:可能下章要入v了,全文十万字左右,已经写了一半~
全订大概两三块钱,请小崽崽们支持下正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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