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老师的作文声音像萧笛作文

           《特区文学》2010年第六期                 
                  萧笛
大概是进了四月了。一定是四月了。看那雪粒子又松又软的,打在脸上,凉是凉的,却不像十冬腊月时鞭子抽样疼了。还有太阳。太阳也不是先前那样,在山尖上一滑就掉下去了,它骑在山头不愿走呢,跟云彩拉拉扯扯地粘乎,不知道说了啥体已话,云彩的脸儿羞成了满溢的染缸,红艳艳的染汁淌出来,染了天,又染了地,把一趟山沟子染得鲜鲜亮亮。香子的心情也鲜鲜亮亮的,她跳跃着,从一个死倒儿旁跳到另一个死倒儿旁。
跳跃的香子就看见了那只墨黑墨黑的小手枪。
“哟,撸子!”香子惊喜得声音都变调了。多好看的撸子呀,比高连长用的盒子炮小多了,比女兵队长王秋环的自来得也小。撸子握在一个穿大衣的鬼子上尉手中,那只手又细又白,像女人的手。香子小心地蹲下去,怕惊着了鬼子上尉似的。苍白的手指套在手枪里,握得死死的,硬了。香子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掰开他的手指,把小手枪抠出来。香子有些生气,恨恨地,想踢他一脚。鬼子上尉僵硬地挺在地上,他的眼镜有一片碎了,冰花一样白着,看上去有些可怜。香子抬起的脚又放下了。
香子把小手枪按在衣襟上,蹭着上面的泥土,一抬头,看见了大壮。大壮呢,也正往香子这边张望。香子的兴奋像火星迸到柴禾堆上,忽拉一下烧起来。她举着手枪,又蹦又跳。大壮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冲着香子竖起大拇哥。终是男孩子,比女孩儿更爱枪。香子用手枪指指旁边的鬼子上尉。大壮瞥一眼上尉,三步并做两步跑过来。香子以为大壮还想在上尉身上找枪,就笑了:“就这一把!”香子的话还没说完,大壮已经弯下身子,去扒鬼子上尉身上的军大衣。大壮相中了鬼子的大衣。香子这才发现,那大衣很新,很厚。
大壮身上的棉袄磨破了,到处露着棉花。后襟还缺了一块。那是一次战斗中,让小鬼子的刺刀挑飞的。小鬼子的刺刀再低一点,挑飞的就是大壮的腰子了。
起风了,西北风把地皮儿上的雪粒子扬起来,摔到香子的脸上。冰凉。香子缩了下脖子,抱怨:“鬼天气,都要开春了,还刮这么冷的风。”
大壮穿起了军大衣,人立马就威武起来。大壮挺直腰板,望着香子,憨憨地笑。
香子也笑。心里有个地方动了动,脸蛋儿就沾上了染汁儿,和天边的云彩一个色了。
“老爷儿靠山了,大家伙儿快点啊。”连长老高催促着。高连长是山东聊城人,管太阳叫“老爷儿”。
香子不舍地扯开和大壮粘在一起的目光,继续去寻找枪弹。
山沟子里弥漫的火药味呛得香子嗓子眼儿痒痒,小鬼子们横躺竖卧,有的瞪着眼,有的张着嘴。眼前卧着这么多死倒儿,要是在以前,香子一定会害怕的,可这会儿香子一点也不怕。因为,以前的香子是三家子村的小姑娘,现在的香子是响当当的抗联五军妇女团的战士。香子甚至有些喜悦。刚刚的这场战斗,让香子体会了胜利的滋味。胜利是啥呀?刚来队伍上的时候,连长老高说,胜利就是鬼子死了,咱们活着。胜利呀,比吃肉香!师政治部主任陈子豪听到高连长的话,就笑着说了一句:“高连长的胜利有滋有味啊!”陈主任是南方人,留过洋,他的嘴里总会吐出一些让大伙费脑子琢磨的话。
香子很用心地搜寻着,不放过一颗子弹。她从这个鬼子身底下抽出一条“三八大盖①”,从那个鬼子的腰里拔下一颗“四十八瓣香瓜”②。活着的时候魔鬼一样凶残的小鬼子现在可真老实,乖乖地由着香子缴他们的械。
“你们的威风呢?哼!”香子嘟囔着。香子总是这样,喜欢一个人嘟嘟囔囔,像个没长大的小嘎儿。香子看到一个鬼子兵脑袋钻进雪堆,屁股撅在外面,笑了,嘟囔:“你钻到雪窠子里干啥呀?你钻到耗子洞里也躲不过俺们的子弹!”香子从这个鬼子兵的腰带上摘下一颗“香瓜”。这时,她怀里已经抱着五颗“香瓜”了,她的肩上还挎着三支“三八大盖”,脖子上挂着一个鼓囊囊的子弹袋,对了,还有那把小手枪,现在,它插在香子的腰上。香子的棉袄外面勒着一条皮带,皮带是队长王秋环送给她的。王队长说,香子扎上皮带,更像抗联战士了。可是,香子总觉得自己还不那么像,还差点什么。差什么呢?这会儿,香子知道了,差枪。香子挺直了腰。插着小手枪的那个地方硬硬的,有些硌,却硌得香子开心。香子一脸骄傲,脖子也挺直了,趔趔趄趄地拖着那些枪啊,弹啊,迈过一个个死倒儿。阳光在她的脚下一寸一寸地缩着。香子有些累,绵羊一样的眼睛四下撒目,巴望着大壮能来帮自己一把。
香子的目光逮着了大壮。
大壮让几个男兵围着,撕撕扯扯地抢什么东西。大壮弯了身子,把东西护在怀里。膀大腰圆的柱子从后面抱住了大壮,其他战友趁机扑上去。香子怕大壮吃亏,心里突突地跳着,打起鼓来。
香子正紧张,连长老高虎着脸走来,一声吼喝,小伙子们松开了手。“抢啥玩意?金子呀?”老高一双豹子眼直逼大壮。大壮不情愿地张开手掌。手心里是一张折起来的纸片。
香子悬着的心放下来。一张破纸片有什么好争的。大壮,柱子,你们当自己还是小嘎儿呢?当兵了,是战士了。嘁!
老高也斜一眼大壮,不屑地拿过纸片,打开,脸“忽”地就成了开花的高粱穗子。
“什么破玩意儿?哪来的?”老高吼得香子一哆嗦,她巴巴地瞅着大壮,心里又没了底。大壮红头胀脸,连说带比划地告诉连长,那张纸片是从鬼子的大衣兜里掏出来的。正在打扫战场的战友们围上来,大家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最后,都去瞅连长老高,眼神都带了钩子。
老高巴掌猛地一合,纸片被它攥在了手心。他的厚嘴唇哆嗦着,豹子眼转了又转,最后,钉子样楔在大壮身上。
“伤风败俗!”老高狠狠地剜一眼大壮,抬手就要撕那张纸片。香子看见,大壮的眼里有十分的不舍,香子越发地疑惑:那纸片上到底有啥?
香子的嗓子眼又开始痒,忍不住要咳嗽。这时,她看见师政治部的主任陈子豪往这边走来。陈主任的脸上永远都带着笑,好像他天天都能捡着金子。陈主任边走边笑呵呵地问:“怎么了?老高。”
老高把已经攥皱巴的纸片递给陈子豪:“陈主任,你看看,你看看,这是啥玩意啊?怪不得小鬼子打败仗,你看他们肚子里咋装着这些破烂,这还有心思打仗吗?你看你看,小日本子真是不要脸,太不要脸了……”
大家的眼神让纸片牵着,从老高的手上挪到陈主任的手上。人越聚越多,先前跟大壮争得最欢的柱子,往陈主任跟前挤着。香子的心悬起来,大壮到底在鬼子的大衣里掏出了啥玩意儿?看来,这东西不好,要不,连长能气成那样?香子有些担心,目光裹着话去找大壮的眼睛。大壮却死勾着脑袋,丢给她的半张脸和一截脖子风舔雪咬似的红。成香子心生抱怨,恨恨地嘟囔:熊色!窝囊样!
陈子豪接过纸片,一点一点捋开,看了看,呵呵地笑了。
老高一脸不解,眼瞪得滚圆:“陈主任!”
陈子豪把纸片在手掌上小心地展平整了,然后,高高地举起来:“来,大伙看看这张画。”
人群“嗡”了一声。
香子的脑袋也“嗡”了一下。她看见了,那真是一张画。一个半大姑娘半抱半扛着一个瓦罐,瓦罐斜歪着,里面的水流出来,真切得似乎能让人听到水声……可是,可是,那姑娘没穿衣服!她白净的身子上一条布丝儿都没有,圆滚滚的胳膊腿都露着,还有她的腰,她的小肚子,哎呀,她的胸脯……香子觉得自己的脸让人打了一个嘴巴似的烧起来,她惊慌地别过脸去。山旮旯里的太阳也羞臊了,出溜儿一下躲到山后去了。
香子眼睛不去看陈主任手中的画,耳朵却钻进了陈主任的声音:“同志们,这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这叫西洋油画,是艺术。这张画是一个法国画家画的,画的名字叫《泉》。这张画,在世界上非常非常有名,就像咱们中国的《清明上河图》一样,是文明的瑰宝,是非常非常珍贵的艺术作品。”香子不太懂陈主任的话,那里面好多词,她听都没听过。念过洋学堂的陈主任,肚子里的文词儿多过野地里的蒿子。陈主任使劲地说着“非常”,好像他多说几遍“非常”,就能给那姑娘穿上衣服似的。
外国人都不要脸。香子的心突突地跳着,暗自嘀咕。
陈子豪还在给大家讲解:“同志们,我们要学会欣赏艺术,欣赏美。将来,我们把日本子赶跑了,要送大家去学校学习。你们这么年轻,一定要去读书,要学习音乐,绘画,舞蹈……”陈主任一边说着,一边还转着身子,让前后左右的战士都能看见他手中的画片。男兵们的眼珠子瞪得恨不能飞出来贴到画上,女兵们多是羞怯地低着头,只有几个结过婚的,大着胆子瞭上一眼半眼。
陈子豪让大家看了一会,把画片折起来,塞到大壮的口袋里,又拍大壮的肩膀:“好好留着吧,多美的东西啊!”
大壮诚惶诚恐,一双杏核般凸鼓的眼睛眨巴一下,又眨巴一下。
香子看见其他男兵都眼巴巴地看着大壮,喉咙一鼓一鼓地咽唾沫。
天说黑就黑了。大家扛着缴获的枪炮,脚步匆匆。黑魆魆的山道上,男兵的队伍有些乱,总有人想凑到大壮的身边,跟他套套近乎。柱子一会要帮大壮抗枪,一会摘下自己那个摔瘪瘪了的水壶,让大壮喝水。大壮地主家少爷一样骄傲着,谁也不理。其实,他不是骄傲,他是不敢,陈主任虽然把画片放进他的口袋了,可是,高连长的脸一直没放晴。
香子也惦记着大壮那个口袋,陈主任再说一百遍“非常”,她也不愿意大壮怀里揣着一个光屁股女人的画!大壮从小就是个老实孩子,爹娘才喜欢他,才愿意让香子和他定亲。可这会儿,这个老实人变“坏”了。香子的心情跟天上的光亮一样,越来越暗。她机械地挪动着脚步,身上的几支枪沉得要把她压进地里去,香子咬咬牙,嘟囔一句:“该死的小日本!”
大壮悄悄挨过来,要帮她抗枪,她一扭身子,躲开了。
回到密营,星星已经出全了,大伙又累又乏,吃了点煮土豆就睡了。高连长把那支撸子奖给了香子,姐妹们羡慕得眼蓝,香子却不显得开心,心事重重的样子。半夜,咋也睡不着的香子假装解手,摸索着往外面去。地窨子③的最里面挤着女兵们,男兵们守在窨子口那,躺不下,都抱着枪坐着,密乍乍的,下不去脚。香子在人缝里一点点地挪动。黑暗中,有个人扯了她一下:“干啥去?”
是大壮。香子气恼地一甩,挣脱大壮的拉扯,也不说话,继续往外挪蹭。出了地窨子,清咧咧的冷风激得香子浑身一紧。香子透口气,闪进右边的林子里。大伙有个约定,不管在哪宿营,营地的右边都是女兵解手的地方。香子在一棵古松旁站下,回头瞅瞅,一个黑影也闪过来。是大壮。他真的跟来了。
香子故意把脸扭到一边,她早就查觉后面有人,也猜到是大壮。大壮不跟来,她肯定会生气,可是,大壮跟来了,她也没高兴,心里七荦八素的,不是个滋味。
“你咋不理人咧。”大壮悄声地贴到她面前。
香子把脸转到另一边,额头抵在树上,偏了脸去看月亮。
“咋了?”大壮从树后绕过来,从干树枝中漏下来的月光抹在他的眉眼间,让他的眼睛看起来很像“奔儿头”。“奔儿头”是香子家里的狗。
想起“奔儿头”,香子的眼睛就湿了,她低下头,眼泪悄悄地落到脚下还没化冻的泥土中。香子想家了。
当初,香子拼了命地要跟队伍走,娘问香子:“你想家咋办?”
香子背她听来的口号:“革命战士四海为家。”
娘只好翻箱倒柜,找棉花找花布,给她做棉袄。娘边做棉袄边数落:“啥四海是家,大壮才是你的家。”娘知道,香子想当兵是因为大壮。没办法,姑娘定了亲,就是人家的人了,跟着走就跟着走吧。这兵荒马乱的世道,这么大的姑娘留在家里也是一个愁。娘无奈地叹气。
香子吐下舌头。娘说对了,她不想家是因为有大壮,大壮是她的家,是她的命,大壮当了兵,她咋能不跟着呢?可现在,大壮还是她的家吗?大壮的怀里揣着那个光不出溜的姑娘,他要给她当“家”呢!香子想骂大壮起了花心,想骂大壮不要脸,可又骂不出口,人家陈主任都说了,那是“艺术”,让大家“欣赏”呢,自己咋能跟陈主任作对?连长老高都不敢呢。不跟陈主任作对,是因为他是首长,还因为他有文化。在抗联的队伍中,最受尊敬的就是有文化的人了。香子告诉自己,陈主任的话是对的,要听,可是,香子实实在在地觉得憋屈,憋屈得难受。香子一难受就想妈想家了。
香子本不想哭,可眼泪却不听她的话。没出息!香子只好在心里责骂自己,却越责骂越委屈,最后,竟忍不住伏在树上无声地抽泣起来。
大壮更加无措,左右环顾,生怕哨兵或者出来解手的战友发现了他们。
香子哭了一会,也许眼泪把心里的憋闷冲走了,她觉得心口透亮了些,也不理大壮,抹把眼泪,就往回走,撇下大壮傻傻地站在树下。暗夜里,突然响起一声山鸡的鸣叫,悠悠的,好久,没有回应。
土豆也吃没了。陈主任派人下山去掏弄粮食,高连长让女兵们去山上找些能填饱肚子的东西。“阳坡的雪都化得差不多了,找找看,指定有干蘑菇啥的,兴许,野菜都出来了呢。你们去找吧,这山里能吃的东西老鼻子了,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这大山,就是咱们抗联的粮袋子,饭盆子。呵呵。”老高不发火的时候,像个和善的大哥哥。
香子就和姐妹们钻进林子。
真叫老高说着了,姐妹们在树窠子里找到了干蘑菇,在朽木桩子上采到了风干的木耳,还有一些落在地上的榛子、橡子,偶而的,她们还挖到了野蒜。姐妹们大声地互相报告着自己的发现,喜悦的感觉像头上的阳光,一点一点地升腾起来。
香子的收获很多,她手里的布袋子装满大半下了。香子很开心,早忘了不愉快的事。到底是孩子,十六岁的香子,个头窜起来了,心却没长大。
香子在一簇矮树丛里发现了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干野果,她捡起几颗,想问问别人是不是可以吃的东西。四下撒目,姐妹们早散开了,山坡上的树窠子里,偶而,有人影闪动一下。香子想,不管是什么,先装起来,不能吃再扔。一回身,发现眼前枯干的树枝上有点点殷红,哎呀,达子香!香子欢叫:“哎――俺看见达子香啦――达子香要开花啦!”
“俺也看见了啦――”姐妹们有人回应。
香子的脸上爆起欣喜。
香子生在达子香开花的时候,为这,娘才叫她香。香子长大了也喜欢达子香,每年,冬天还没走远,香子就去山上采回一大把达子香枝条,插在罐子里。没几天,那些干巴巴的树枝就会爆出一朵朵的粉红。那会儿,万物还没还阳,天地间惟有这达子香开得红艳,开得热闹。香子跟娘说:“达子香是春天的花轿。”娘乐:“你当春天是新娘子啊?”
香子头一歪:“嗯哪。达子香不开,春天不来,花轿不到,新娘子不笑。”
娘就笑:“你咋知道花轿来了新娘子要笑?傻丫头,那会啊,新娘子要哭呢。”香子记起来了,她看过新娘子上轿,村西的二丫,村东的嫚子,一个个可不都哭哭涕涕的。香子很不理解那些新娘子:“哭啥呀?不是办喜事吗?等俺当新娘子的,就不哭!”
娘笑:“好,你不哭,你不哭,看到时候,谁哭起来没个完。”
“俺就不哭,偏不哭!”香子梗着脖子:“俺呀,要在达子香开花的时候当新娘子,俺捧着达子香,就不能哭了。”
娘纳闷:“你捧着花咋不能哭?”
香子觉得娘好笨:“俺捧着花呢,哪还有手擦眼泪?。”
娘笑出了眼泪。
香子也笑,想像着自己当新娘子的样子。爹娘已经给她和大壮定了亲,约好来年春天办喜事了。可是,入冬的时候,香子跟着大壮进山当了抗联。
香子看见了达子香,就要采了带回密营去。“咱们采点达子香吧?”香子跟远处的姐妹商量。
“你采吧。”姐妹中有人回答。
“你咋不采?”
“俺不叫香子。”
“嘻嘻。”
“哈哈。”
“俺采就俺采。”香子小声嘟囔着,伸了手去树丛中寻找带花苞的枝子。没提防,树枝子中间忽然钻出一张脸。
大壮“嘘”了一声,香子忙捂住嘴,把惊吓出来的叫喊捂回去了。
大壮一脸的笑,短粗的眉毛要飞起来一样,小声说:“俺踅摸你半天了,你要不喊,俺还瞎转悠呢。”
香子瞪他:“你踅摸俺干啥?”
大壮张张嘴,想说的话说不出口,把脸憋得烧起来。
四月天的太阳开始辣了,大壮摘下狗皮帽子,又扯开了棉袄的扣子。香子穿的是离家时娘给做的新棉袄。娘心疼闺女,棉花絮得厚,香子觉出身上汗津津的难受,却没法像大壮那样解开衣襟。大壮拉香子坐在那簇达子香旁边,怕地凉,把帽子塞给香子垫着。香子知道大壮疼她,心里欢喜,眉眼就柔柔顺顺的,给大壮壮了胆子,大壮伸手去怀里掏宝贝一样地掏。香子猜出他掏什么,有些期待,还有些……紧张。大壮掏出那张纸片,臊臊地笑着,递给香子。香子犹豫着,眼睛不敢看大壮,也不敢看纸片。大壮就把纸片塞到香子手里:“俺早就想给你瞅瞅。对了,陈主任说这不是瞅,是……是欣赏。对,欣赏,你欣赏欣赏吧。”
香子心里“扑扑”地跳着,半天,才小心地拿起了纸片,慢慢地打开。不知是拿得近,还是在大太阳地里,香子觉得那画白光刺刺的,有些扎眼。香子瞥了一眼,心就要跳出嗓子眼了,急忙合了。大壮伸过手来把画打开:“俺也欣赏欣赏。”
那张画片再次摊开在香子的手上。
香子轻轻地,轻轻地呼出一口长气,眼神不听话地溜到画上,粘住了。这个姑娘可真好看啊,瞅她的脸蛋儿,圆圆的,鹅蛋一样,眼睛呢,顺顺的像绵羊,鼻子鼓溜溜的,还翘翘着呢。
“香子,你跟她像呢。”大壮看一眼画,又看一眼香子。
“才不像!”香子使劲地撇嘴。
“像!看,你俩的脸蛋都鼓溜溜的,她也长着绵羊眼,还有,你俩的……”大壮的话噎住了。香子也不语。他们就去看画,盯着画上的姑娘,眼神一点一点地在那姑娘的身子上移挪。香子能听见大壮的心跳,“忽嗵忽嗵”的,跳得香子喘不过气来。香子觉得自己像是魇着了,不会说,不会动。
火辣的太阳生生把冷嗖嗖硬梆梆的风烤软了,柔软下来的风轻轻地抚弄抚弄树,干巴巴的树枝变软了,风又轻轻地去挠大地的痒痒,大地忍不住一笑,枯草中就有点点嫩绿趁机钻出来。风就这样,这抚一下,那挠一把,把天地间沉睡的一切都唤醒了。春阳和煦,万物生发。
香子和大壮坐在温暖柔和的风中,青春的生命如同身边的草木,噼噼叭叭地在萌发,在苏醒。
“真俊!”不知道过了多久,香子的耳边响起大壮的一声叹息。香子这才发现,大壮的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她稍稍转转脸,就能和他的脸贴上。香子的心“忽悠”一下子提起来,本能地想躲开,却又动不得。香子觉得自己身子有些发软,脑子有些迷糊,不由自主地喃喃了一声:“大壮。”
大壮正看着画出神,听到香子叫他,转过眼珠的瞬间,大壮觉得自己“咕咚”一下掉进了菜窖,身子一个劲地往下沉,沉,沉。他本能地想抓住什么,抱住什么,两条胳膊一较力,香子就瘫在他怀里了。
不远处,一棵樟子松上有两只山鹛,一边叽叽啾啾,一边互相啄着羽毛。一片薄云悠悠地飘来,在太阳的脸前舞袖弄裙,变着花样。
香子让大壮抱得又紧又热,手心里的汗洇湿了画片。
大壮就那么抱着香子,好半天,好半天,大壮忽地松了胳膊,伸手来解香子的衣扣:“香,让俺瞅瞅你。”
香子醉了一样由着大壮,袄襟敞开了,大壮看见了香子白嫩嫩的肉皮儿,他的手摸上去,像是摸着一块绸子,细细滑滑的,大壮的心直哆嗦。他扯住香子胸前的布兜兜,他要掀开它,要看他最想看的。就在这时,香子猛丁醒了,她一把推开大壮的手:“大壮,你不要脸!”
大壮惊得一愣!愣了的大壮只一顿,就又扑上来:“香子,让俺瞅瞅,瞅瞅!”
香子慌忙地掩着袄襟。大壮眼神饿饿地可怜:“香,咱不定亲了吗?定了亲,你就是俺媳妇了,俺瞅瞅怕啥?”
香子死命地摇头。
大壮跪在她面前:“香!”
香子固执地:“俺要坐了花轿,再让你瞅。”
大壮爬上一步:“俺不动你,就瞅瞅。”
香子坚定地:“那也不让!”
大壮哀求:“香!”
“不!”香子一骨碌从地上跳起来,踉踉跄跄地跑开了。香子边跑边喊一个姐妹的名字,大壮不敢追,不敢喊,热火碳儿掉进冰窟窿,自个慢慢凉下去。
香子跑到山顶,回头看看那丛达子香,亮起嗓子唱起来――
哥哥哥哥你在哪?
你咋说话不算话?
你说正月来俺家,
妹妹俺蒙上红盖头,
哥哥你戴着大红花。
大壮跳起来,吼――
妹妹妹妹你等着,
哥哥说话就算话,
哥在抗联把敌杀,
赶走东洋小鬼子,
八抬花轿到你家……
连着吃了好多天的干蘑菇、野菜、树皮、干树叶子,战友们有的得了浮肿,脸皮像水泡样白亮。有的拉不出屎来,憋得“嗷嗷”叫唤。派出去找粮食的人,有的空着手回来了,有的干脆就不见了人影。不知道是遭遇了鬼子,还是趁机当了逃兵。老高的脸耷拉老长,像有十个秤砣拽着。
女兵们天天还去山上找能吃的东西,附近几道山上的干蘑菇,野菜已经不好找了,她们就走远些。有时,没找到多少吃的回来,香子也不空着手,她会采一把达子香,插到一个木罐子里。那个木罐子是大壮用一节椴树给她抠的,让她盛饭喝水,比瓷碗经磕抗摔。盛开的达子香花,给湿冷黑暗的地窨子带来一缕生气,那些下不了地的伤员,看见达子香花,就知道春天要来了,一个个露出难得的笑脸。春天一来,大山里能吃的东西就多起来,渐渐茂密的山林也让部队有了掩护。春天,多好的春天啊,你快点来吧。香子每次采达子香花的时候都在心里念叨。
那天,香子捧着一把达子香枝子回来,看见高连长带着大壮、柱子几个棒小伙兴冲冲地往山下走。大壮看见香子,笑嘻嘻地招手。香子还记着那天的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大壮笑脸换白眼,却不计较,笑嘻嘻地告诉香子:“咱有苞米粥喝了。”
香子跑去问王队长。王队长说,地方上的同志弄到一些苞米(米+查)子,送到了秘密联络点。大壮他们下山去背粮!香子开心得又蹦又跳,跑到山口,望见大壮他们正隐进一片林子。大壮走在队伍最后面,不时回头,看见香子,马上摆摆手。香子因为要有粮吃了,忘了生气,也冲大壮摆摆手。大壮高兴了,站下,举起两只手使劲地挥着。香子心里一热,也举起两只手挥摆。
大壮他们和树林混成一片了,香子还挥着手。一阵风吹过,远远近近的树也学着香子的样子摇摆起来,树的枝条软软的,泛着若有若无的绿意,努力地传达着春的讯息。
能吃到粮食的好消息让密营里弥漫着快乐。香子脸上带着笑,嘴里哼着歌,把几个伤员的衣服收拢来,去泉水边洗。离密营不远的岩石中,有一眼山泉。泉水怪怪的,夏天,泉水清洌洌的凉,冬天却又反过来了,温乎乎的,洗衣服不拔手,喝到嘴里不拔牙。十冬腊月,泉水嘟嘟地翻着花,翻腾出一团团的白气,泉水旁边的树就总是挂着冰花。有人说,这泉是仙泉。香子喜欢这泉,因为喜欢泉,她喜欢洗衣服,洗药布,洗菜,洗碗这些和泉水有关的活。这会儿,香子哼唱着,一步三跳。来到泉边,放下衣服,香子先捧起水,喝几口,又撩起来洗脸,洗了一会儿,不过瘾,索性洗起头来。头发水濡了,黑得发白。香子使劲地摇晃脑袋,头发上的水,珠子样四散飞去,扑啦拉地落在草窠里、泉水中。香子调皮地笑,顶着一脸的水珠。
香子抱着湿衣服回来,没瞅见背粮的战友们,就跑到山口去张望。白白的太阳红了,落了,天光由白变红,又由红变蓝,再变成灰,变成黑,香子也没望见他们的影子。香子盼着大壮,盼着粮食,晚上睡觉就梦见了自己坐在一个结婚的酒席上,炖小鸡,烀猪肉,白面馒头,饺子,油饼,桌子上堆得一层又一层。香子伸手就去抓馒头,娘拍她一下:“你是新娘子,有个样。”香子不情愿地收了手,咽下一大口唾沫。
香子从小喜欢当新娘子,每次过家家时,她都要扮新娘子。村头的老磨盘那儿,两个小伙伴四手交叉,搭个轿子,抬起头上蒙块头巾的香子,围着老磨盘转圈。一边转,一边唱:“呜哇嘡,呜哇嘡,娶个媳妇尿裤裆……”转了两圈,两个小伙伴把香子抬到等候在旁边的新郞官面前。新郞官一定是大壮。大壮的帽子上插着两根鹅毛,小手操在袖子里,吸着鼻涕,恭敬地等候着。见“新娘子”到了近前,大壮伸出胳膊,把香子从“轿子”上抱下来,放到磨盘上,操起准备好的一截高粱杆,挑起香子的“盖头”。香子呢,做出一副新娘子才有的娇羞样,斜一眼大壮。大壮一咧嘴,露出两颗豁牙,乐了。
后来,香子问大壮,他为啥总张罗着玩娶媳妇。大壮嘿嘿一笑,说他给乐意香子挑盖头:“你那个样儿真好看,像天仙女。”香子问大壮天仙女是什么样?大壮的杏核眼骨碌了半天,告诉她:“就是你装新娘子时的样子。”
想到自己当新娘子了,香子的脸热起来。她知道,新娘子要进洞房,进了洞房,自己要像那张画上的姑娘那样给大壮瞅。看那天在山坡上大壮那猴急的样儿,洞房里肯定不会老实。香子思量着大壮会怎样的不老实,脸儿就开始忽忽地热,心也开始扑扑地跳,香子把手捂到心口,那心跳却越发地猛烈起来,扑噔扑噔的,像一群人在急急地奔跑――香子惊醒了。
香子的手还捂在心口,扑噔噔的声音更加清晰――是从地窨子外面传进来的。香子一骨碌爬起来往外跑,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香子心里惴惴的,有种不安。
天刚透亮。晨曦中的山林阴郁诡异。高连长和柱子他们正往一个宽敞的地方放担架,王队长拿着包扎带疯跑过来。有伤员!香子也跟着跑过去。
树枝做成的临时担架上,伤员的前胸一片血糊,煞白的脸上,双眼紧闭。是……大壮!
香子一下愣怔了。大壮不是要来娶她吗?他应该骑着高头大马,胸带红花,可,他咋成了这模样?
王队长麻利地撕开大壮的破棉袄,大壮血肉模糊的胸脯上两个黑乎乎的窟窿眼儿“咕嘟嘟”地往外流艳红的血,泉眼一样。香子“扑腾”一声就跪到大壮身边,一手捂住一个窟窿眼儿。
“大壮!”香子的声音凄厉得瘆人。一直死人一样的大壮听到香子的召唤,睁开了眼睛。
大壮的脸白得像是擦了一盒的粉,连嘴唇都白了。大壮的眼皮很沉,他好像费了好大的劲才睁开了一点。大壮看见了香子,眼睛睁得大了一些。香子把脸凑近了问:“大壮,你疼不?”
大壮不错眼珠地盯着香子,想说什么,张张嘴,吐出一些血泡泡,头一歪,眼神死死地盯住了天空。
香子等着大壮说话,大壮却不看她了。
“大壮,你生气了?你还生俺的气呀?”香子疯狂地摇晃着大壮的身子,大壮胸前的窟窿眼儿随着摇晃,血流汩汩,香子又用手去按。香子泪水涟涟地哀求王队长:“快点给大壮包上啊!别让他淌血了,一会儿把他淌死了!”
王队长含着眼泪拉香子起来,香子挣扎着不起。老高慢慢蹲下,伸出巴掌,轻轻地抚在大壮脸上。他松开手时,大壮的眼睛闭上了。香子怒吼:“高连长,你干啥呀?你不让大壮瞅瞅俺呀?”
几个女兵一起上前,半扶半抱,将香子拖起来。香子使劲地扭着头:“大壮,大壮,你瞅瞅俺呀,你瞅瞅俺呀!”
高连长给大壮合上敞开的袄襟,袄襟里面的口袋露出一角折叠的纸,高连长抽出来,是那张画片,已经让血染透了。高连长叹息一声,把画片又装进大壮的口袋,贴着他的心口。冷不防,香子疯子一样扑过来,抢过那张画片。
香子把画片高高地举在自己眼前。香子的手血乎乎的,香子手中的画片也血乎乎的。香子的眼睛里便是一片血红血红的天和地。
香子慢慢地,慢慢地跪下去。
“大壮!”香子喷出一口鲜血,昏倒在大壮身旁。
战友们把大壮埋在泉眼旁边的山坡上。清冽冽的泉水滋养着密营里一茬又一茬的抗联战士们,现在,又滋养着死去的大壮。香子每天都要采来达子香花,放到坟前。放下花,香子也不走,坐在坟前发呆。有时,香子会拿出那张画片。画片的血迹干了,暗了,阳光一照,依然是扎眼的红。香子盯着画片,盯着,盯着,就看到了大壮的眼睛。那双鼓鼓的杏核眼儿,有些哀求,有些忧怨,巴巴地瞅着香子,瞅得香子剜心剜肉地疼,香子觉得自己肠子都要悔青了。她问自己,那天,咋就犯了倔脾气,不让大壮瞅瞅呢?
香子对大壮的眼睛嘟囔:“大壮,别怨俺,俺不是不想让你瞅,俺是想,等俺当了新娘子……”
泉水咕咕嘟嘟,像是轻轻的叹息,又像是很小心的抚慰。香子啊!
坟包上的达子香花很快就蔫巴了,干枯了。香子就把大壮给她抠的椴木罐子拿来,装上泉水。有泉水的滋养,达子香花会艳艳的开上几天,可终还是会凋零、枯萎。香子无奈地看着罐子里的达子香花,眼泪泉水样不断流地淌下来。香子那圆圆的脸蛋儿,让眼泪带走了红润,带走了饱满,成了那萎蔫下来的达子香花。
那天傍晚,香子又趴在大壮的坟包上哭泣,哭着哭着,睡着了。梦里,大壮头戴花翎,身披红花,骑着高头大马来娶香子。香子正在泉眼旁洗头。香子挽起湿渌渌的头发,四下寻找自己的嫁衣,可是,嫁衣却怎么也找不到了,香子急得哭起来。大壮笑嘻嘻地说,香子,你什么都不穿最俊了。香子惊讶,低头看自己,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知啥时候没了。香子羞臊地要躲起来。大壮喊她:别躲了,俺都知道你啥样了。说着,大壮从怀里摸出一张画,就是那张画,不过,画上的光屁股姑娘变成了香子。香子又羞又恼,责问大壮:哪来的这东西?大壮说,是俺画的。香子气愤至极,一把抢下那张画,撕得粉粉碎,扔到泉水中。一边撕一边说:俺不让你画!就不让你画!奔涌的泉水片刻间就把画冲得无影无踪。大壮的脸沉下来,调转马头,双腿较力,一溜烟地跑了。香子慌了,冲着大壮的背影喊:大壮,别走,别走!俺让你画还不行吗?大壮不听香子的,还在跑,香子想去追,可是,咋也迈不开步,香子一急,猛不丁的,醒了。
醒了的香子怔怔地嘟囔:“俺让你画还不行吗?俺让你画还不行吗?”
香子边嘟囔边脱下了自己的衣服,用木罐舀起泉水,往自己身上浇着。泉水欢快地流过香子的身体,哗啦啦地大呼小叫。香子好像听到了大壮的笑声,香子也开心地笑起来,咯咯的笑声在夜晚的山林里悠悠地飘荡。
月亮升到山尖上了,洁白的月光洒下来,香子湿渌渌的肌体披金镀银一样,衬着黑樾樾的山林,如妖似仙。
出来寻找香子的王队长,看见了月光下的香子,心疼地扑上来抱住她:“香子,这才几月啊,水多凉。”王队长急火火地往香子的身上套衣服,香子跟她撕扯:“俺让你画还不行吗?俺让你画还不行吗?”
香子魔怔了。
魔魔怔怔的香子时常做错事。让她给张排长换药,她把小李刚包好的伤口拆开了,让她给老王喂饭,她端着碗走到张排长跟前。大家只好不再让香子做事,没了营生的香子就呆呆地坐在那儿,嘴里嘟嘟囔囔:“俺让你画不行吗?俺让你画不行吗?”
战友们看着香子的样子,心疼又心焦,高连长跟王队长商量,把香子送回地方上去。可是,当王队长来跟香子说这事时,正低着头想心事的香子慢慢地把头抬起来,又轻轻地摇了摇:“俺不回去。俺要留在抗联,俺要给大壮报仇。”香子说这话时,眼神清澈,神情坚定,完全是好人的模样。王队长纳闷:香子到底是咋回事啊?!
香子似乎猜出了王队长的心思,她笑笑:“队长,俺没事。俺能打仗,能照顾伤员。”
王队长将信将疑,暗自观察了几天,香子确实跟先前一样勤快能干了,只是偶而的,还会坐在一边发呆。王队长也不忍心就这样把她送走,跟高连长说,还是算了吧,让她留下来吧。高连长嘱咐王队长多关心香子,王队长重重地点头。
鬼子是半夜的时候围上来的。天亮的时候,密营已经装在他们布下的口袋阵里。看来,他们是摸准了五军的军部在这,下了决心要置五军于死地。
已经有队伍和鬼子接上了火,警卫连暂时没接到命令。高连长的脸又虎了起来,他拎着一只王八盒子转来转去,像黑瞎子被扎了一刀,却又没找到对手在哪。香子她们几个女兵把伤员们担到密营门口,做好了撤离的准备。密营外面,黑森森的树影一点点清晰起来,山下的枪弹声也密起来。香子有点害怕,她拔出那把小手枪,退出弹夹,看看里面,子弹装得好好的,像列好队的士兵,随时准备出击。香子安心了些,又把腰里围着的五颗手榴弹挨个摸了一遍。
密营外面,陈主任的身影一闪,不一会儿,高连长跳到密营门口,神情激昂地喊着一个一个战士的名字。眨眼间,二十多个被点到名字的棒小伙儿就在陈主任和高连长面前站成了一面墙。高连长的表情严肃而兴奋:“弟兄们,军部命令咱们组成敢死队,守在这里,吸引鬼子,掩护军部转移。你们,不,是俺和你们要和鬼子战斗到最后时刻!就是还剩下一个人,还有一口气,也要死死揪住鬼子。弟兄们,平时咱们不是总说要抗日到底吗?眼目前,组织上就需要咱们抗日到底了!”
二十多个身影一挺,墙似乎增高了一些。
陈主任脸色凝重:“同志们,部队将永远铭记你们,中华民族将永远铭记你们。现在,你们谁还有什么事情,要组织上帮你们办?”
二十多个身影不动不摇。
陈子豪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大家还有什么心愿?”
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大个子嗡声开口:“有酒吗?”
“有!”陈子豪一挥手,管伙食的姜麻子抱着一个大酒坛子跑过来。
姜麻子一边给酒坛子开封一边说:“这是上次打‘马小辫’的战利品,俺给大伙留了一坛。”
小伙子们拿出自己的铁缸子、粗瓷碗,陈子豪一个一个地给他们倒酒。陈子豪倒酒的时候,一眼一眼地盯着小伙子们的脸看,想把小伙子们的模样刻在心里。酒香浓烈,掩盖了硝烟的气味。高连长举着自己的黑陶大碗:“喝了这碗酒,咱们就是一同上路的亲兄弟了。来吧,裆里有家伙的,就把这酒干了!”
高连长一仰脖,热辣辣的酒一半灌进嘴里,一半洒在胸前。高连长呛得眼珠子血红,一甩手,黑陶大碗飞出去,落在一块山石上,“咔啦”一声,碎了。
小伙子们手里盛酒的家什也飞了出去,“咔啦”、“扑嗵”、“咣当”声响成一片。家什破裂的声音没停,柱子捂着脸蹲下去。
豪情万丈的老高一愣:“柱子,你咋了?后悔了?怕了?”
柱子摇摇头。
陈子豪走到柱子身边,抚摸着柱子的脑袋:“柱子。”
柱子抬起泪眼:“陈主任,俺不怕死,俺就是……就是……”
老高蹿到他跟前:“你就是啥?俺看你就是个窝囊废!熊包蛋!”
柱子跳起来:“俺不是!”
老高还要责骂。陈子豪拦住高连长:“让柱子说话。”
柱子堵气地又蹲下去:“俺就是不甘心!”
“你不甘心什么?”陈子豪也蹲下去。
柱子不抬头:“俺活了一回,还没瞅过女人啥样呢,就这么死,俺不甘心!”柱子抬起一双渴望的双眼:“陈主任,你说的欣赏,你说的艺术,都叫俺们背得滚瓜烂熟了,俺想问你,女人真的都像画上那么好看吗?”
陈子豪慢慢地站起来,眼里盈着泪水。
高连长气恼至极,一脚飞去,踢在柱子身上:“妈的,要上战场了,你小子肚子里咋还有这些破玩意?”
陈子豪制止住老高:“让柱子留下来吧。”
高连长眼睛一瞪:“不行,他没见过娘们模样就留下来,这些弟兄呢?他们有几个见过娘们啥样的?”
陈子豪思虑着,看着眼前一个个棒小伙,心里撕裂般疼痛,他转向高连长,小声商量:“要不,换上结过婚的战士吧。”
高连长急了:“陈主任,这断头酒都喝了,咋换啊?”
陈子豪看着高连长一时无语。
山下的枪炮声越来越密,一只狍子惊慌地从密营前跑过,钻进老林子里。远处的山峦上,盛开的达子香衬在未化的积雪中,抹出一片一片的血色。
香子的歌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香子唱的是那支她平时最爱唱的小曲,悠扬的曲调,此刻却如炸雷般惊懵了陈主任和高连长他们。
哥哥哥哥你在哪?
你咋说话不算话?
你说春天来俺家,
妹妹俺蒙上红盖头,
哥哥你戴着大红花。
哥哥哥哥你在哪?
你咋说话不算话?
你说春天来俺家,
八抬花轿抬着俺,
呜哇呜哇吹喇叭……
香子是从山泉那边走出来的,她一边唱一边向山下走去。
香子把自己脱得跟画片上的姑娘一样,一丝不挂,白净的肌肤在晨光中闪着玉一样的光泽。刚刚发育成熟的身体,每一段线条都是那么饱满,那么柔和。香子抱着一大束达子香花,血红的花朵映衬下,香子脸色娇艳,目光恬静。
香子披着朝霞,踏着硝烟,步态轻柔。柱子想,仙女就是这么好看吧?柱子和他们那一帮小伙子看得傻了,痴了,他们什么也听不到了,只有香子的歌声在他们的耳边,比枪声响,比炮声大。他们脸膛胀得通红,周身的血液沸腾着,奔涌着。这时,他们听到了高连长的一声大吼:“弟兄们,冲啊!”二十多个小伙子忽拉拉地端起手中枪,呼号着,向山下冲去。
香子呢,她已经唱着走到了鬼子的阵营中。
日本兵看到香子的时候,本分惊异,这个美丽的姑娘是从天上下凡来的吗?有那么一会,他们甚至怀疑,自己是在梦境中。一个酷爱画画的中佐,痴呆了片刻,猛然醒悟,急忙掏出随身的画笔和速写本,刷刷地画起来。
香子一边轻盈地走着,一边轻声地哼唱着,似乎她的脚下不是战场,而是春天的山野,她来挖野菜,采达子香。香子的歌是东北小调,泼辣火爆中透着淡淡的哀伤和忧怨,一个日本兵想起了自己的家乡小调《红蜻蜓》,眼睛里泛起潮湿。
日本中佐画着画着,忽然扔了画笔,他在香子的歌声中听到了欢喜和快乐。一股冷气从中佐的脚后跟升起,顺着他的脊梁漫向全身。中佐哆嗦着,苍白的手指向香子,他急切地想说什么,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日本兵们以为酷爱艺术的中佐惊讶于香子的美,陶醉了,爆发出阵阵戏嬉的笑声。
笑声中,香子走到了鬼子的近前。
鬼子兵忽地涌上去,他们争先恐后,似乎慢一步,这样的美色就会在他们的眼前消失。
中佐终于发出了声音:“她,她,她在笑!”
香子真的在笑。她笑得很得意,像淘气的小姑娘,一个顽皮的计谋得逞了。她笑得很幸福,像即将坐上花轿的新娘子。香子嘴角翘着,眼睛眯着,她笑得那么开心,脸蛋上有几个小雀斑似乎也在跳跃,在欢呼。香子笑着,扔掉了手中的达子香花。日本兵们看到了香子美丽的胴体,也看见了香子胸前五颗捆在一起的手榴弹。手榴弹“嘶嘶”地冒着白烟,烟雾中,香子微微地笑着,举起手里的小手枪。
敢死队在巨大的爆炸声中从山顶上冲下来。高连长的眼睛冒着火,他抽出背上的大刀,扑向敌人,一刀,将一个举枪瞄准的日本兵拦腰劈开,又一刀,劈掉了中佐的半个肩膀。柱子跟在他的身后,握着刺刀翻飞腾跃,和哇哇叫着扑上来的鬼子搏斗着,他的眼睛里燃烧着仇恨的怒火和无畏生死的坚定。
鬼子的队伍溃败了。高连长知道,马上会有更多的鬼子向他们扑来。高连长和小伙子们把鬼子的枪弹收集来,炮弹坑、山石、大树,成了他们的掩体。高连长缴获了一架轻机枪,他把机枪架好,冲着越聚越多的鬼子喊:“来吧,小日本,老子等着你们!”
柱子也喊:“小鬼子,老子今天跟你们拼了!”
“拼了!”
“拼了!”
二十多个喉咙发出同一个声音。
山林里,大部队在悄悄地转移。
路过泉眼,王队长停住了脚步。她看见香子的衣服整齐地叠放在大壮的坟前,坟头上,一块石头压着那张血染的画片。一阵山风掠过,画片一动,又一动,像是有人在翻看。不远处的泉眼如有烈柴烧煮般沸腾着,大大小小的水泡不断地涌上来,又噼噼叭叭地爆裂,水珠飞溅。白色的蒸气升腾起来,却又不飘远,在山林间萦绕盘桓。已吐绿意的莽莽山林,艳艳盛开的达子香花,裹了这朦朦雾气,云兴霞蔚,宛如仙境。队长讶异地凝望着眼前奇妙的景象,忽然,她在云雾中看见了香子。香子身披花环,脚踏祥云,慢慢地向天上飘去。香子一边飘一边唱着,她的歌声听起来清晰又飘渺,欢喜又忧伤。队长想把香子看仔细些,揉揉眼,定睛望去,刚才还是浓浓的云雾竟然散了,飘在天上的香子也不见了。王队长四下打量,山林静穆,花红如血,再看那泉眼,也不再沸腾,不再喧闹,跟往日一样,静静地流淌着,哗哗的水声,不急不躁,从从容容。
只是,大壮坟上的那张画片不见了。
①三八大盖:日军的一种步枪。
②四十八瓣香瓜:日军的手榴弹,状如香瓜,所说能炸成四十八瓣。
③地窨子: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下的窖,窖口隐蔽,抗联多用来做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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