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流下最后一滴泪女声拉长调我记得我爱过韩文版是一部动画片的尾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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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离别 文 /
下了车才发现映入眼帘的尽是些陌生的景色。
低矮的电线在头顶杂乱地穿插,远处是静默的山峦,巨大的深黑色的影子仿佛迎面泼下来一般让人觉得压抑,夕阳从山峦的缺口处如同潮水般涌出,将十二月荒芜的田野点缀出些许落魄的繁华。站牌上显示我坐过了两站,那用红色标注的地名我没听说过,我的目的地“火车站”却被耷下一角的广告牌遮住大半,用手指挑开颜色艳丽的有些夸张的广告牌,灰尘顺着风行方向簌簌抖落。“火车站”三个字灰扑扑地跌进我眼里。我坐过了两站。
应当是城乡接壤的地方,视线尽头依稀可见市中心的高大建筑。只是这里荒凉的不象话,偶尔一辆车驶过,灰尘便裹着车身一路疾行。
我心下焦灼难耐,却又不得不压下心头的焦灼等车。等待将时间拉得漫长,眼前的人事定格成一帧帧滞缓的影响。
我是在专业课上收到她的死讯的。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我以为是电话,手里却继续抄着笔记没有停下。PPT上满满的都是些挨挨挤挤的字,我的眼睛在长时间的直视下酸涩不已,泪水一次次蓄满眼眶,沾满泪水和鼻涕的纸巾被揉成团胡乱丢在桌面上。桌角掉漆的地方被画满乱糟糟的涂鸦,黑的、蓝的浓淡的笔迹一层层覆上来。旁边还有用刀刻出的“xx爱xx,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字样,抄笔记时手肘总是会不经意触到那里凹陷的凹槽。
震动持续了许久,在抄完一整张PPT后我取出手机,点开来屏幕上显示十几条未读信息。从最末一条开始读,因为顺序倒置的关系并不是十分理解短信传达的讯息,只略略有不祥的预感。直到最后一条,窄小的屏幕正中“讣告”两个字映入眼帘才瞬间手足无措起来。当下收拾书本放进包里,又突然意识到是在上课。老师仍在讲台上慷慨激昂地讲解某部大师的作品,讲到一种对死亡极致冷清的旁观的视角,以这种视角进行创作,将个人情感放置一旁的创作手法,往往能达到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对死亡极致冷清的旁观视角,我静静想,或许不仅仅是旁观的视角也是旁观的感情吧,因为本身就是旁观他人的人生,任何大喜大悲丝毫不入心底,所以才能做到所谓的极致冷清。我想得入神,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面上斑驳的漆,那一小块空白逐渐扩大,木头的纹理显现出来。
在陌生的站牌下,十二月的风略有些冷。我试图用一种旁观的姿态参与人世,冷眼看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我眼前掠过,一瞬的清晰之后,最终都融入无所谓的壮阔背景中去。对死亡的极致冷清的旁观的视角。我为这般淡漠的人世禁不住落泪,站牌上陌生的地名在我眼底渐渐模糊成不可辨认的一片浑浊。
我总是错过对的东西,无论是站台,回忆,还是本该记取的人或事,而如今,我错过了你的生。我这样想,心底的悲伤愈发深浓。在干冷的十二月寒风中,我用力裹紧我的大衣。
路灯在我头顶一盏盏点亮,天色长久地沉暗下来,远处的山脊如同粗犷的深黑色线条,粗浅地勾勒出人世间单调的轮廓。
因为这些琐碎的耽搁,我到达火车站时已经过了列车发车的时间了。大概是天意如此,我有心为她送行,却终究未料到这些变故。人世间的悲哀层出不穷,我最终竟然错过了她的葬礼。喉咙里哽得难受,自我安慰与麻醉只带来更多痛,我被绵延而来的痛觉击碎了理智,收回的脚重又迈出去。匆匆促促赶到二楼,却发现候车厅里人声鼎沸,喧嚣嘈杂得厉害,人群中激烈的叫骂声此起彼伏。我抬头看到显示牌上的信息,列车晚点30分钟。果真是天意如此。
又是一趟深夜的火车,窗外是沉黑的茫茫原野,偶尔有站台上温馨落寞的光在眼皮上跳动。
蜷在狭窄的座椅上,勉强支撑住因困倦而及其昏重的头,在车轮对峙的震荡声响中强迫自己保持清醒。那些信息被我反反复复读了很多遍,一开始在脑海里形成的轰鸣般滞重的痛觉一点点钝下来。眼睛里是饱胀的困倦,许许多多的往昔纷至沓来,从眼前一一掠过。我将脸转向窗外,眼睛用力眨了眨却流不出一滴泪。只有车厢内部惨白的灯光勾勒出我映在玻璃上的麻木的轮廓。
她朋友很少,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我想这大概是由于她糟糕的性格。她总是充满抱怨,抱怨她的生活,她的工作,很多事情并不因抱怨而消减,她的生活是一如既往的糟糕。我甚至怀疑他丈夫的离开究竟是因为女儿的离世还是因为无法忍受她日复一日的抱怨。生命因琐屑的抱怨而沉重难捱,让人顿生度日如年的错觉。在她的悲剧之后,我时常提醒自己,万万不能成长为她那样的人。或许是从一开始便对她的人生抱持否定,所以从不曾静下心来听取她内心深处的真切荒芜,此番她离世,我尚需依靠几条信息得知。她由生到死,在我这里,仅仅成为几条信息的薄凉存在。
她在和我的最后一次通话中这样提及她的遭遇:整日烦躁得厉害,头一阵一阵地剧痛,偶尔还伴有幻听。经常失手打翻杯子、碗碟。暂时辞了工作,怕母亲担心,搬进教师公寓。一个人百无聊赖时会出去走走,有时候会突然看不清事物,辨不清回家的路,只能在原地等视线清晰了再回家。有时候已是深夜,又冷又怕的时候摸出手机,却终不知能打给谁。
我只当又是她琐碎的抱怨,因此并不耐心,通常未等她说完便匆匆打断她。她自是听出了我语气中的不耐,一瞬间沉默下来。彼此在沉默中僵持良久,终是找不到更多话题。我编造各种各样的借口,以逃避她带给我的本不属于自己的伤感情绪,人在某些时候会选择自保,而对亲近之人的痛苦充耳不闻,我是生活的懦夫。
她听到我拙劣的借口,自是十分了然,她依旧在笑,笑声里却隐隐有了几分尴尬局促的味道。
“再见,那再见。”她说。
挂下电话不久,她的信息又发过来。“终不复往日情怀。这后来,人世间许多事就此隐遁而去,奈何不得。我也曾试图相信,无言即为记取。我甘于俯首,隐忍于世间的平凡劳碌,却无法坦然接受你对我虚无的许诺以及敷衍。很多事,我是说,很多事。你可以轻言忘记,于我,却是一生无法摆脱的回忆。”还不等我回复,她便又发了条,只道是“发错了”。就像对自己进行一场完全的否定。我想了很久,终是没回。
如今我整理收件箱,手指在向下的方向键上停留许久,那两条信息淹没在众多杂乱的信息中间,像是在拥挤的人潮中无意走失的风景。
到站的时候才凌晨三点,出口处人群乱糟糟地堵在一起,车灯胡乱地投射过来,外面是熙熙攘攘的举着牌子的人,操着浓重的口音用方言喊着一个陌生的人名或地名oooooo月光却显得柔和,浮在极高极远的地方,与人群中的喧嚣隔离而去,仿佛只有在远离人间的极远处才能寻得一份独属于冬夜的极致静默。
冬夜的风冷,夹杂着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我用双手紧紧抱住肩头,在拥住自己的那瞬间我产生一种相依为命的错觉,这种错觉让周遭的寒冷又加重了几分。萧索的伤怀在我心里沉淀为悲鸣般的伤痛。她走了,这世间最终还是只剩下我,只剩下我与自己相依为命。
口中呼出的气体最终融进了深邃的黑色中去。还有三个小时,还有三个小时这城市才会一点点苏醒,早班的公交车会挟裹着清晨的雾霜一点点刺破夜的宁静,这个如同死了一般的钢铁城市才会在角角落落里重新上演生机勃勃的喧嚣。阳光一点点透过云层给这座城市带来光明的同时也会带来温度。这种一点一点出现的生存的迹象像是苏醒,更像是,一种缓慢但不容抗拒的神秘的仪式——重生。
我决定步行去汽车站,用行走去感知外在的一切荒寒,让这个冰冷的城市裹着我,让自己融成这个城市的一部分,然后随着这座巨大而荒凉地城市一起——重生。
马路两旁的建筑物挨挨挤挤地拥在一起,人行横道上红灯亮了许久才跳成绿灯,塑料袋、可乐瓶借着风的力量咕噜噜地从脚边滚过去oooooo
不断有车停在我身旁,霓虹灯牌上“空车”字样刺目地闪烁着。他们有着几乎相同的面孔,摇下车窗热情地问你去哪。摇下车窗的瞬间车里的暖气混着殷切的问候直直扑面而来,车厢里茸茸的暖黄色灯光照进眼里,产生一种令人依恋的归属感。这种感觉终结在你摇头的瞬间,他们迅速换上一副疲惫的麻木的表情,匆匆摇上车窗一踩油门绝尘而去,汽车加速驶离时带出的寒风险些冻伤我的心。他们不断追逐着一个又一个路人,追逐着金钱带来的最原始的诱惑,他们永远都在追逐,将生命耗费在一场又一场浪掷或者实际的追逐中。
只有高楼之上星空依然空旷寂寥而圣洁冷淡,喧嚣追逐尽止于斯,那种浩瀚壮阔的包容让我想到了死亡——一切肮脏的私欲、血腥的纷争、虚无的繁华最终都以死亡为终结。就在这一刻,我开始明白死亡对于她而言并不意味着终止,它更像是一场洗礼,她会在这样的过程中洗去所有和阴暗有关的秽物,她会带着没有痛楚的希望干净地重生。
客车在城市的车水马龙中流淌,我觉得困倦,侧头抵着冰凉的玻璃窗安然入睡。我被惊醒的时候车子已经驶离了城区,郊区的路面起伏不平,车身颠得厉害。我在晃动的车厢里向外看,一路的风景也在微微晃动。田野里燃着的秸秆升起道道浅灰色的烟雾,路旁的树下偶尔有几个农人聚在一起话家常,村舍错落地散落在苍蓝的天空之下oooooo时光在这里呈现出一种耐心的温情。这些景物晃动着从未眼前划过去,就像是一帧帧慢镜头拼凑出的一部老电影,因年代久远而让人产生温情的幻觉。
车子持续颠簸了几个小时,终于停在了熟悉的院门前。墙上的白水泥大块脱落,露出胡乱堆砌的砖块,从院门望进去尽是些萧索的冬景。院子里的花大半凋了,花盆旁边是尚未清扫的一地枯枝残叶。有人在一旁生起了火,及个人 围着朝火堆里添柴,火星“劈劈啪啪”地炸开,几个人便哄笑着向四周逃散。没有人看见我,或者说没人认识我所以没人注意。我迈进院门便看到院子另一角有几个人支了张桌子在打麻将,他们一边大声争执着刚刚一牌的牌局一边推倒麻将筑起的长城,“哗哗啦啦”的声音向四周散逸开来。还有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围着火盆,手里抓着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交谈,瓜子皮在附近的地面堆积成厚厚一层,如同隆冬时节的雪地,不合时宜的笑不时从她们嘴角溢出。我没有听到我意料之中失声痛哭的声音,甚至找不到一丝与死亡相衬的悲戚。
她的棺木停在偏堂里,因为是女子且未上年纪,所以葬礼也不能办得太过隆重,只邀请了些亲戚邻里。她的母亲认出我想要站起身迎我,却身形一晃几欲跌倒。我赶紧伸手扶她,她便又坐回去,将脸小心翼翼地贴在棺木上眼神空洞地看着我。“余老师死了。”她喃喃道,两行浊泪从眼角缓缓滑落。
许多旧事如同飞扬的尘灰,随着死亡的雨水一点点沉淀下来。我虽以为死亡不是终结,许多误会与不豫却终是一点点消解。在她死后,我所有的悲喜都变成一场无言的暗殇。原谅与相忘并没有差别,所有的情绪都只是我单方面的意愿罢了,我此刻的所谓谅解无非是生对死的宽宥,是站在生者的角度对死者施与的怜悯。我也是这时才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庸俗不堪,不管我安慰自己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我终究认为生比死值得庆幸。尤其是在这种伤惨的氛围下,我甚至在心底轻轻地松了口气,我暗自庆幸躺在棺木里的不是自己。
我执着她母亲枯瘦的手,只觉得心里纠缠着百转千回的伤诉,沉默间前尘旧事纷至沓来,终落得式微。我把那只枯瘦的手放在手心反复揉搓,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一路蔓延至身体里,那种夹杂着悲戚的荒凉感一瞬间催出我隐忍许久的泪oooooo
在熬过高中岁月里最后一个恶寒的冬季之后,所有人都如同搭在弦上的箭一般绷紧了神经,整天掐着指头数日子,坐在空气混浊的教室里盯着写满密密麻麻公式的黑板直到眼睛酸涩地流出泪来。日子偷天换日般逆了个边,所有闲适如同落幕后匆促离场的演员。所以当班主任在讲台上说“我们即将换个新的语文老师”的时候也并未掀起丝毫波澜,日子沉静寡淡如同一汪吹不起涟漪的潭水。班主任在看到我们的反应后煞有介事地补充道:“是从外面重点高中回来的老师,大家抓住机会把成绩提上去。”我正在背英语单词,头埋在高高垒起的书本后面,一只手撑在耳侧遮挡午后灼热的阳光。落在书本上的阴影随手臂的晃动略晃了晃,本来挂在嘴边的单词却在这微微走神的瞬间被迅速忘记。在那片短暂的空白里我听到窗外的喧嚣如同浪潮一般淹过来oooooo
她上的第一节课我没细听,我仍旧在背单词,我笃信想要在语文上提分可能性不大的理念,几乎将所有精力投注到我那可怜的英语上去,只在她走上讲台的时候抬了下头:是个年轻的女老师。
本以为就此疏离,彼此间不会有任何纠葛。她是教了我半年语文却并不熟悉的老师,我是她连名字都叫不出的众多学生之一,以相互独立的姿态完成各自的人生,形迹无虞,各不相干。
下课铃响之后她整理好教案走下讲台,走到门边的时候却突然停住,她回过头:“课代表到我办公室来。”我猛地从一排排线条一般的英语单词中抬起头来,她站在门框切出的湛蓝色背景里,对着偌大的教室没有焦点地粲然一笑。
那么多的事,矛盾、诉说、安慰、原谅,种种纷杂的交集,就是这么开始的。以至于我现在想起那个笑容,恍然觉得就像某种隐喻,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力量,隐喻着生命的最终归宿,隐喻着一切庞大的森然的情感最后荒凉地,别离。
那次交谈到底持续了多久,到底讲了些什么内容我不大记得了,无非是问学习情况,如何提高学习质量之类的话题。我记挂着我还没做完的英语试卷,双手局促地捏着衣角,神情不耐。后来这竟成了彼此间的常态,她总是在耐心地诉说,我只是神情不耐地拒绝回应。交谈结束后她存了我的联系方式,她随手撕了一张纸写下她的手机号,一串数字排列在偌大的纸上略显空旷。我笑笑把它塞进口袋里,却并没有想要记下它。
天气一天天变得燥热,教室里风扇在头顶呼呼地转,衬衫被汗水湿透贴在身上。有些人开始收拾东西回家,教室里陡然空起来,低年级的学弟学妹们开始向我们索要笔记,有人躲在被子里悄悄地哭,擦开眼泪之后又开始做练习oooooo日子呈现出一种焦灼拥挤的感觉。札记本上新语文老师的字迹干净娟秀,评语写了很长我却没时间细看。有时候做题做到很晚会被催着去睡觉。只有每天不断地做题,做题,仿佛除此之外没有神能更好地证明自己活着。
那天做题照例做到很晚,困倦涨潮般一波波袭上来,我走到厨房冲了杯咖啡提神,再次回到桌前便看到手机在桌子上不停振动,声音在一片寂寥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凌厉。我匆匆伸出手去拿手机,另一只手上的咖啡却溅出几滴,深色的咖啡渍印在雪白的纸页上像是隔夜暗黑的血。是个陌生的号码,我略略思索了下还是按下接听键。
然后我便听见她的声音。她好像哭过,鼻音很重,说话时不断吸鼻子,她的声音在深潭般幽寂的夜里显得清冷空灵:“我在看你的札记,哭了。”
我的手指正搓着那块深色的咖啡渍,湿润的地方被搓起一道道灰色的尘垢,听到这句话我的手指顿时僵在了那里。
太多时候总是语文老师跟我说你的文字太过矫作,你应该写些更适合高考的文字,或者厉声斥责说现在不是你发展个性的时候云云。在我陷入不断地自我否定中,自己的坚持正一点点被自己的否定推翻,现在有人告诉我:“看你的文章,我哭了。”
挂下电话我再也做不进去任何试题,那些英语单词如同整饬的线条一般勒伤了我的梦想。我双手抱住肩膀,在无端平宁肃穆的夜里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那句话似乎带着拯救一切的力量,我那垂垂死去的坚持在这股力量的推动下正一点点——重生。
好像就是因为这样一句话,我们的关系莫名其妙的亲近起来。我会在某个心绪不平的晚自习或者某个无端烦躁的星期天收拾几本书去找她,她对这种意外的造访抱持欣喜。我们缩在她的房间里看碟,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子里顶灯很暗,灰扑扑地像是蒙了层尘土。在这样暗淡的环境中我彻底忘记了高考和习题,身心轻松愉悦竟常常不等影片结束便沉沉睡去。那是高三岁月里最惬意的一段时光,她偶尔也会跟我说起她的故事,毕业两年后跟相恋多年的男友结婚,一起在他所在的城市工作,后来感情破裂以至离婚,不得不回到家里。她语气平淡,言辞简洁,似是对过去生活的彻底疏离,我也正是在她那种看似漫不经心的语气里明白,一个人是无法完整告别往昔的,只不过时间与场景的转变让我们换了一种更加深刻的方式去爱或者恨。
有时候我会留在那里吃晚饭,等天色渐渐暗下来便起身告别,她和她母亲送我到院门口。满院的花香装点了初夏的夜,在转角处回头仍能看见她们轻轻向我挥手,在敞亮的月光中,他们的笑脸浮在一片花海之上,那种慰足,带着历经人世大喜大悲大痛大彻之后的宁静,因为寂寞无着而带了些许干净透彻的悲凉。这后来的很多个年岁里,但凡我到一座城市,遇到心情不好的时候,我总是会寻着一个有月亮的夜晚去走走这城市幽深的巷弄,这种行走因带着旧时的影子而格外让人迷恋。有时候深巷之中会藏着寂寂市井:几盏恹恹欲睡的昏黄街灯下是几个同样恹恹欲睡的小餐馆,几块塑料皮临时搭起来的顶,在夜风的吹动中哗哗作响,炉子上铝制壶里的水“咕咕嘟嘟”地沸腾着,蒸汽不断把盖子顶起来,乳白色的水汽便从四周散逸出来,与昏黄的灯光缠绕在一起。几个人支了凳子坐在旁边聊天,一手摇着蒲扇一手端着搪瓷茶杯,时不时呷上一口,满足地喟叹一声。再往里便是深黑狭窄的巷子,我不敢走进去,远远看到几只躲躲闪闪的野猫矫捷地跃上房檐,从我的视野内隐遁进漆黑的夜色中去oooooo
短暂的放松等同于逃避,我逃避的是让我不堪重负的人生,高考仍旧如期来临。
高考最后一场考试的铃声响起,监考老师从我眼前把几张写满密密麻麻字母的试卷收走之后心里就陡然空落下来。收拾考试用具随着人潮一起涌出考场大门,地面不断蒸腾的热气裹在皮肤上难受得很,厚厚的云层压得很低,空气中黏腻的闷燥让人压抑窒息。有人把书本资料从楼上洒下来,许多人就像收到了某种号召一般把手中的笔袋高高抛向天空,掉回地上时还重重地在上面踩几脚,咬牙切齿的摸样像极行凶的歹徒。操场上顿时乱作一团,我捏紧了手中的笔袋咬咬牙最终却没有把它抛向天空。我抱着头躲闪那些落下的笔袋,转头却看见她。她站在门外,铁门外她和那些接考生的家长挤在一起,身形在推搡中几欲倾倒,却还是笑着看我。我穿过拥挤的人流挤到她身边,她说:“我来接你。”
我们在人行道上行走,这城市的车水马龙在我们身边流淌。彼此竟一时无话,只是落落寂寂地走。行至一个向上的斜坡时忽然刮起一阵大风,飓风挟着干燥的尘土从坡面上压下来,我感觉到细小的沙石砸在脸上细微的痛觉。我紧紧闭着眼睛,在一片黑暗中仿佛置身孤绝冷寂的旷野,各种苦难带着绵密的疼痛迎面扑来,这人间荒寒冷寂如同森森陵园。我只紧紧闭着眼睛,感受绵延不断的细微疼痛,不知是对苦难隐忍麻木地承受或是对即将到来的未知人生的短暂逃避。
感觉到迎面来的风不那么凌厉且没有沙石击在脸上时我试着睁开眼睛,却见她立在我面前,背迎着风,面朝着我微笑。她的头发被风高高抛起,发丝拂过我的脸有些刺痛。她本比我瘦小,却因立在斜坡上显得比我高了许多,我略略抬头,她瘦削的肩恰好遮住我整张脸。我在她飞扬的发丝间隙看到灰蒙蒙的天空,远处灰蒙蒙的高楼,以及更远的地方那些同样灰蒙蒙的连绵山峦。它们都是人世的旁观者,无论经受何等大荣大枯、风雨凋蚀,它们都始终静默,它们从容不迫地看着一群群年轻人走出考场,它们气定神闲地看着这些年轻人在现实的打磨中一天天老去,归于尘土,被新生的人取代,然后再人世的更迭中完成自己静默的旁观。它们甚至任凭人类对它们进行野蛮无知的改造、开垦。因为对于这些永恒存在的事物而言,须臾人世不过沧海一粟。这乱糟糟的人世,许多人来了又去了,谁还去在意谁曾愚昧谁曾逍遥?
一阵混浊的沙尘铺天盖地地压过来,近处的天空染上一层肮脏混乱的昏黄。我再次闭上眼睛,心下安然。
风停下后我们才继续走,沿陡坡而上,行过一段蒙尘的寂静街道。她侧头看了我一眼又将目光投向远处绵延的巨大山峦,起起伏伏的巨大山峦像是一堵厚重的墙壁,将所有灿烂的年华困在这一方狭小的天地里。我无端想到逃离。
我这样想的时候,她突然开口询问:“你打算报考哪里的大学?外省的?”有沙子灌进鞋里,脚底咯的生疼,那细微却绵延的疼痛让我忍不住皱眉,我停下来踢掉鞋子,蹲下身倒掉鞋子里的沙。她没察觉,径直向前走了几步才停下。我穿上鞋没有立刻走过去,她转过身面向我也没有走过来。我们之间隔着两米的寂寂街衢,不断有车从身边疾驰而过,驶离的瞬间带起的温热的风扑打在脸上,我被这瞬间的温热蒸得几乎落泪,眼泪悬在眼眶里,模糊了眼前所有的景色。“对,我想要离开,越远越好。”
她慢慢走近我,视界里有个白色的身影缓缓迫近,她的一切都只是一团模糊。我突然就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慌,我努力想要看清她,发现根本是徒劳。我担心远离了她之后,她的面容终会在时间的涤洗下一日日黯淡下去,而我的梦想,我的坚持,以及所有以她为支点的倔强不甘的天真信仰都会随之一起日日消逝。
她把一包纸巾塞进我垂在身侧的手里,她握着我的手,语气温良,以所有长者对后生谆谆教诲的口吻:“其实我能想到,现在的你像极当时倔强不甘的我自己。只不过我没想到我还会回来,将未尽的一生封锁在这个闭塞到窒息的地方。我虽然舍不得你,却是真的希望你成功。就带着我的祝福以及希望吧,当做你不得不成功的理由。”
她缓缓放开我的手,我匆匆忙忙取出纸巾胡乱地擦拭眼角。我心头酸涩,眼角的那片湿润怎么也擦不完。好不容易等视线渐渐清晰,抬起头却只见她渐行渐远的背影。
如今我想起这些旧事,心里悲凉尤甚。我自是知道她了解我,也懂得我无谓的担忧,她让我带着她的梦想一起努力,不过是想告诉我,无论何时,她都会是我的支点。现在她终于不堪重负要离开我了吗?到底是我的贪欲太重,她也承受不了了。物是人非事事休,也不过如此吧,我别过脸不忍再看。穿堂风掀起深蓝色的幕帐,纸灰飘起来落了一身。我拍着她母亲枯瘦的手背,逃离一般,说:“我想上楼去看看。”
楼梯很窄,楼道角落里堆了半人高的煤球,煤的黑灰漆进白色的墙面里,留下一溜暗褐色的阴影。短短一截楼梯我走得极其压抑难受。呼吸哽在喉咙里,我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呼气。转弯处的天窗敞开着,我的眼泪被一瞬间涌进来的大量空气催了下来,大滴大滴的泪滴在水泥地面上,又瞬间被蒸干。
我所有的情绪被压抑着的忍耐强制抽空,一时之间竟不知是何滋味,头脑昏重地走到二楼。房间门没关,略略推开那扇虚掩的门,便看到一室的书页在凌厉的风中哗哗啦啦地翻动着。一道狭长的阴影在清晨阳光的投射下斜斜落在我身上。我逆着光看到窗边立着一个人,他身形颀长,但是瘦削,衣角在风中猎猎翻动,窗帘不时拂过他的发梢。他背对着我,仿若不觉周围的动静。所有的窗子都敞开着,风远远地吹到身上时我还是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我走进去时踢倒了一个凳子,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踢倒一个重心颇低的凳子并不容易。一开始我并没有想要踢倒它,我只是需要制造出一些声音来引起临窗的那个人的注意,提醒他有人进来。可是这并不管用,凳子撞击在木制的桌腿上,声音闷闷地传进耳朵如同夏日午后暴雨来临前阵阵沉闷的雷声。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动作,稍稍俯低了身子,手肘支在窗棂上,一手撑着下巴,另一手似乎夹着烟卷。最后一次我发了狠,凳子被猛烈的撞击掀翻在地上,那凌厉的、刺耳的经久不息的声响随着凳子在地板上打着旋儿。他终于缓缓地、迟疑地转过身来。
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五官也仿佛被身后漫天漫地的阳光吞没一般模糊。他应该是在笑,因为下一刻我听见他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勉强的笑意:“哦,你来了啊。”
这把声音我并不陌生,它不止一次地在我脑海里回响,如同晨钟暮鼓,日日不息。我不动声色地压下心头一丝失措,俯下身扶起凳子。他从大片阳光中走过来,轮廓因渐渐摆脱光线的纠缠而逐渐清晰,和钱包内侧那张照片上的脸孔一点点重合。手指间的烟卷不知何时已被丢掉,他伸手过来帮我摆好凳子,说:“你没事吧?”我几乎是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冲他露出无虞的笑:“没事。”
我仍记得和他的第一次见面,事实上在此之前我和他也就只见过那么一次。时隔三四年,我甚至仍能清晰记得他的每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小动作。我没有刻意去记得,记忆却在那个时刻久久停驻,巨细靡遗地向我述说那些已然陈旧的往事。以至我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来,总会不自禁露出笑容。
他是她的前夫。
高考后暑假里的某一天,我随父母参加舅舅的葬礼。农村的葬礼流程难免冗长:流水席大摆三天,一群人吃吃喝喝,哀乐是葬礼通用的背景,亲近的人在伤情的乐曲里禁不住下泪,更多的人则是一脸麻木地从一个角落窜到另一个角落oooooo
我被厨房里那些妇女劝着端了一碗汆汤给母亲。母亲伏在棺木上呜咽着流泪,正是午餐时间,厅堂里安静得很,只剩母亲断断续续的抽泣声。而外面则是另一番景象,燎烈的日光从苍穹之上倾覆下来,烤的滚烫的花皮塑料纸临时搭起的棚子下面摆满酒席,席间喧哗热闹,众人熙熙劝酒,竟看不出丝毫祭奠生命的哀戚氛围。我几次把碗递给母亲都被她推了回来,我端着一碗热气散尽的汤站在厅堂中央不知所措,此起彼伏的蝉鸣声与喧杂人声在脑海里久久盘旋瞬间压迫的空白如同白花花的日光迎头撒下来,眼前仿佛是被大片漫上来的海水淹没的沙滩,白茫茫的一片。可能是中暑了。我咬着牙挪到墙角,用背抵住墙壁避免倒下。许久之后,那令人窒息的大片空白终于缓缓退去,眼前渐渐清晰的事物让我想到凌晨时分潮汐退去之后清晰呈现的海岸。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抚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地之涯,天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oooooo”
我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回过神来便听到乐队正在奏这首歌。喧嚣的人声成了无所谓的背景,压抑的悲凉的调子低低地在整个大厅里盘旋。
母亲被人劝着抬起头来,有人从我手中接过碗,我迟疑着松了手目光跟过去,母亲脸上泪痕犹未干,痛彻的悲是怎么也压不下去,眼泪竟顺着脸颊一颗颗落在碗里oooooo我再也受不了这般压抑的气氛,抬起脚就向外面奔跑oooooo
直到我跳上一辆车,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多么矫情可笑。我像是经历着电视剧里主人公无知而叛逆的成长,用一场又一场奔跑、呼喊以及眼泪来诠释我所拥有的青春。事实上我只是现实生活中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因为在葬礼上被一首歌触动一时难抑突如其来的莫名悲伤,用了一种矫情的方式逃跑。没有人配合着我的奔跑追逐、谈论,没有特写镜头将我空洞的眼神放大。我坐在一辆破旧颠簸的公交车上,看着车窗外不断闪逝的低矮民房、乱蓬蓬的丛丛蒿草以及大片无边的梯田,因为突然意识到自己无处可去而为不久前一次冲动的逃离后悔不已。
客车在某个路口把我丢下来,打开车门的刹那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件被轻易丢弃的垃圾。从开着空调的车里走下来,瞬间的溽热一寸寸扎进皮肤里,我把手撑开放在额前抵挡炽烈的阳光,汗水依旧不断渗出来,顺着面颊滑落到下巴堆积,再不堪重负般大滴大滴地砸在地上oooooo
最终我去了她家。在走进巷口的时候我猜想自己一定是被酷暑冲昏了头脑,我试图驱散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尴尬念头,一边并不意外地发现那个被我反复否定的念头恰恰合理解释了我今天的反常。
在最近一次的交谈中她告诉我她将要去苏州一趟,她这样说:“我准备下个星期三去苏州,我前夫那里。突然觉得好像有很多东西忘记拿回来了,这次去拿,顺便办些手续。你愿不愿意陪我去?”
“你愿不愿意陪我去?”这句话在脑海里反复回荡,经久不息地如同一首余韵悠长的古老民谣。我记得自己当时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夹带了很多理由:我父母肯定不准我去;那太远了;可能到时还有事oooooo我反反复复强调这些可笑的理由,为了向她解释更像是为了说服自己。在我绞尽脑汁罗列各种不可行性的借口时,她轻轻地打断了我:“好了,我知道了,没关系的。”电话挂断很久,我犹自举着听筒发怔。许久之后我才按下挂机键,连绵不绝的“嘟嘟”声戛然而止。大片大片的空白从听觉范围一点点蔓延至视觉范围,我难受地闭上了眼。就在我闭上眼的瞬间,黑暗完整地覆盖下来,视听知觉的短暂缺失中我猝然明了,我心底一波波涌起的酸涩是来不及逃逸的,仓皇而无尽的失落。
她偶尔会跟我讲起她的前夫,只是并不深入,多是聊一些琐碎的小事,我也不甚着意。她大概还爱着她的前夫吧,说起他时总是带着微微的自豪,稍稍有些炫耀的味道,我这样想。有时候闲的无聊,她会拿她前夫的文章给我看,通常都是手写,也有一些是发表在刊物上用铅字打印出来的。他的字很好看,文章也很耐读,或感时伤怀,或即兴而书,自有一番妙趣横生的味道。我不止一次地想象写这样文字的男子会是怎样淡泊温文,也时而向她问些他的事。久而久之,竟然在脑海里描绘出一个鲜明完整的个体。有一天我们闲聊爱情这个话题,她兴之所至,捧了一本相册与我分享,里面都是她和她前夫的照片,从大一开始交往时一直到婚后。相册翻到最后,我指着最末一张照片,照片里她的前夫倚着桥栏杆,垂下的柳枝悬在他额际,一池碧波映衬着夕阳金红的光芒成了背景,远处依稀可见高塔楼台,戴着头巾的当地妇女站在船头撑着小舟行于水面,船体被他的身体遮住大半,我猜想可能上面坐着一众游客,正在尽兴地歌唱或者嬉水oooooo我几乎是迟疑着开口询问,声音里甚至有丝局促的小心翼翼,我知道可能不妥当,但我仍是假装不经意地说:“这张照片背景真美,能不能送给我?”
她许久没有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张照片,最后好像是释然一般,将那张照片取下来递给我:“既然你喜欢就送给你好了。”
我在院门口遇到她背着包出来。看见我她先是一脸惊讶,瞬间又被无法言说的喜悦取代。我只觉得尴尬,许久无言,低头看踩在脚下的影子。汗涔涔地湿透了后背,正午太阳毒辣,我却觉得脊背发凉。
我一面难抑心底陡升的希冀,无论如何都要去见一见,如同夙愿般强烈的欲望摄住我;一面又为这不堪言说的念头感觉羞耻。她举着伞撑在我头顶,语气里分明带着笑:“你是愿意陪我去对吗?”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在心底暗暗把自己骂了千百遍。抬头见她笑意盈盈的脸,直觉得像有一盆盆冰水迎头泼下,在燥热难当的三伏天里,我却仿佛置身数九寒天,冷汗流了全身,伞影落在身上都是冰冷的。“对不起,对不起。”我在心里反复默念,她却浑然未觉,一路牵着我到了车站。
车子行过一段灰扑扑地柏油路后驶上高速,两侧的风景渐渐开阔,四野是一望无际的辽阔平原,原本阻隔视线的重迭山峦被甩的很远,从后视镜里只能看到一点点拉长的来路以及路途之上那片焦灼燥烈的万丈晴空。
一路上她倚着靠垫沉沉入睡,我听着耳机里流泻而出的或喜或悲的音乐觉得眼前的景色也随之忽明忽暗。正午太阳炙热,车里空调却开得很足,光线透过车窗玻璃穿进来也带了凉凉的触感。许多人都昏昏欲睡,漫长的车程成了滋生睡眠的温床。我一点也不困,反而为这趟意料之外的旅途忐忑不已,一波波莫名的情绪持续撞击着大脑,让我觉得沉默都是让人难捱的煎熬。
手机屏幕上的数字不断变换,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中变得耐心而温情,太阳一点点收敛了不要命的激情,溽热的气息从空气中渐渐褪去,远处的平原拉长成一条暗红色的直线,一寸寸吞没不断西沉的血红色夕阳oooooo世间万象的轮廓被暗淡稀疏的夜温情抚摸,视线尽头的稀薄夜空中现出一个个沉默的黑影,它们拔地而起,高高耸入半空中。车子驶近些,便能看到那些矗立的黑影具象为林立的高楼,底下是灯火闪烁的喧嚣街景,夜色悬在半空中,抵达不了那个欢腾鼎沸的不夜城。再驶近些我们的车子便成了灯火海洋的一部分。我推开窗,温热的风徐徐吹进来。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侧过头抵在我的肩上:“看,这就是苏州。我们就快到车站了。”
不断变幻的绚烂灯光不时打在脸上,车里的人渐渐醒转过来,整理衣服上压出的褶皱,大声而激动喊着“到了到了”。耳机里的音乐不知何时停了,充斥进听觉范围的是另一个沸反盈天的世界。人们纷纷掏出手机打电话,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向电话那端的人报平安。她也在讲电话,却是一口略带吴侬软语甜腻味道的普通话,她说:“你已经到了吗?我们就快到了,大概还有十几分钟吧。”她手机撑在我这侧,我几乎能听见电话里漏出来那端的男声,透过电波略有些变形,却依旧可以听出是有条不紊的语调:“嗯,那就好。没事。”
下车的时候她接到了她母亲的电话,她用手势示意我取行李便匆匆下了车,我从置物架上取出行李箱,收拾座位上落下了物品,如此便落到了最后。车子中间的过道上横七竖八地摆满了塑料凳子,是司机为了多载几个乘客临时加的。我尽量挑空出的地方走,一路难免磕磕碰碰。好不容易到了车门旁,手中的箱子骤然一轻,一只修长的手停在行李箱的拉杆上,车厢里光线昏暗,衬得那只手越发白,因为用力骨节分明突起。我稍稍抬起头便看到他的轮廓,五官因为背光而不甚分明。我跟着那个陌生的背影疾走几步,走到灯光交错的地方,我伸手扶住行李箱,连声向他道谢。他停住,将箱子放在地上:“你是余xx的朋友吧。你好,我是她前夫。”我一时怔愣住,竟忘记伸手握住他停在半空中出于礼貌而伸出的手。我蓦然抬头,滟滟灯光下,他脸上带着客套疏离的淡淡笑容。“人生若只如初见”大抵就是如此吧。他神色略显尴尬,手指微微缩回去。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顿时羞赧难当,整个脸都烧起来。大概是看到我的窘迫,他缩回去的手指重又舒展开,伸直食指往旁侧一指,说:“她在那里打电话。我们先把行李放到车上去。”我顺着他手指指向看到她站在一盏路灯下,许多飞蛾在她头顶盘旋。灯柱很高,乱糟糟的飞蛾奋不顾身地撞击着灯罩,她的长发被夜风托起,身形纤长如同一首优美的诗。仿佛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剪辑在一起,光明的黑暗的,喧嚣的沉静的,奋不顾身的淡然悠远的oooooo鲜明的比衬下她的背影勾勒出的美好越发隽永,如同一场即将结束却不愿醒来的梦。
他开车带我们去了一家川菜馆,点了招牌的鸳鸯锅底并一些火锅填料。雅间的陈设古朴简单,空调却开得很足,隐隐有几分冷意。我往红色的汤底里填了些菜,“咕咕嘟嘟”的热气腾上来像是山区冬日入夜后化不开的厚重白雾。
这是我第一次在夏天吃火锅。
车子遇到红灯停下来,他手指搭在方向盘上,微微侧过身征求意见:“你们想吃点什么?”毕竟是初次见面,我固然不会发表任何意见,这个问题的回答者是谁其实昭然若揭,彼此间心照不宣,我继续用手绞着安全带,一边等待她的回答。
我没有听到预想中的应答声,反而是车窗外鼎沸的人声和喇叭声交织在一起传进耳朵里。她压下车窗,手肘撑在窗沿上,长时间凝望着外面如织的人流,好像没有听到他的提问。我迟疑着要不要提醒她,稍稍抬眼却看到他依旧保持着刚刚的动作,身子微微侧着,像是在耐心听一段故事。许久,指示灯由红色跳转成黄色,他重新坐正身体发动了车子。下一刻,她关上车窗,对着沉默到压抑的空气说:“不如我们去吃火锅吧。”
菜馆的位置很偏僻,汽车载着我们拐了十几个路口穿了好几条小巷才到。巷子里路面狭窄,自行车、电动车、摩托车拥堵在一起,道路两边是灰蒙蒙的绿化树,枝叶繁茂地向四周散开,遮住大半房屋。修鞋铺、裁缝铺、铁匠铺挨挨挤挤地排满了半条巷子。灰暗的灯光下上演着日复一日平凡劳碌的生活的最终回。
我素爱吃辣,径自涮了很多辣的菜放在碗里。她却吃的很少,多数时间都是托着腮看我,也不言语。我挑了一些菜放进她的碗里,她笑笑,拿筷子夹起来,倒是她的前夫伸手截下她夹起来的菜,“你不能吃辣。”又转过头来像是对我解释:“她不能吃辣。不过我爱吃。”气氛瞬间有些尴尬,胃里翻腾的辣味却带不来一丝热意,空调吹的我整个后背都凉了。她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这家川菜馆我们有多久没来过了?真的好怀念这里的味道,这个雅间应该重新刷过,不过摆设倒是没怎么变的。”话题逆了一个边转入到怀旧的氛围里去,我低下头继续吃菜,那些冷掉的菜咽进喉咙里,冰冷的感觉就随之蔓延进胃里。
郁郁寡欢的情绪延续到后来几天的游玩当中。任何景点于他们而言都是故地重游,因为带有旧时的影子无端让人心生感慨,许多甜蜜温馨的场景纷至沓来,到底缓解了彼此现下的尴尬关系,谈话间的禁忌也或多或少消除不少,原本小心翼翼地交谈变成一场盛大的对美好往事的追忆。我在他们充满怀旧氛围的对话中看到一场爱情最起初的摸样。小心翼翼牵着女友的手出现在自家门口的满脸激动的男孩,手心里浸满汗水双颊羞红低着头的女孩,夕阳将一长一短两道影子拉得很长,两个少年的鼻尖都沁出了汗,他们的手指却紧紧扣在一起,仿佛一句坚定的誓言:无论前方是何等艰难的命运,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这句话莫名熟悉,我在某间教室的课桌上邂逅了它。这是一句实实在在的誓言,暴露在后来许多个坐在那个位置的人眼里。刻痕很深,依稀可以看出镌刻这句话时很用力,像是想用力把誓言镌刻进生命里。可是这样一句话在很久之后却成了令一个学生皱眉的存在,那些用力刻出的深刻凹槽硌疼了她的手肘。然而说这句话的人可能已经忘记了,忘记了他曾经这么用力地想要坚守一段爱情,这么用力地想要爱一个人。他身边的伴侣换了好几个,也许最终结婚的都不是他最爱的那个人,他不会记得某个用力地爱到想要把对方镌刻进生命里的瞬间,他和所有为生活奔波的人一样,举着随便买来的早餐在某个站台前的人群里焦急地等待一班迟到的公交车。他担心着他的全勤奖、年终奖,再无暇怀念起某个用力爱过的人。只会在早班公交车上耐不住困意闭上眼睛打盹的短暂时间里,恍然记起梦境结尾处某张属于昔日的熟悉的笑脸,心里掠过浅浅的悲伤,浅得就像公交行驶途中,掠过脸颊的一棵树的影子,在还没来得及想起来的时候,转瞬即逝。
那样一句用力说出的誓言,甚至不如在夕阳漫天的黄昏中紧紧相扣着十指,默契地相视一笑更加让人留恋。
“其实哪有那么多爱或者恨,在时光最起初我们许下那么多的誓言,为一个人不顾一切地投注那么多热情,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仅仅是我们年轻。”我将凳子重新摆放好,抬起头看到他站在书桌前,手指掀开一本笔记,好似无意地念着。手指的阴影落在纸页之间,随着纸页的翻动翩跹起舞。他翻了几页,最终又索然无味地合上,顺手撑住桌沿,身体的重量全部落在手掌处:“说的也不全对。她爱过的,不过她忘了。”
我取过那本笔记,翻到他念的那页,那页褶皱很清晰,明显能看出被翻过很多次。黑色水笔写写出的整齐的小楷,他读的句子用红线圈了起来,我指尖停留在那几行字上,仿佛停留在一个女子感情最深处,那里充满深致的眷恋以及深浓无奈。“也不一定,或许正因为她忘不掉又不得不试图忘掉,才会用年轻这样荒唐的理由麻痹自己。”
他沉默下来,手指摩挲着桌面上掉漆处的小块斑驳,太阳透过敞开的窗斜投到他右侧的脸上,他的脸一半浸在阳光里,一半沉入晦暗不明的阴影里。许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坐了一夜的车,这会儿肯定很困吧?我带你去客房休息。”
我极困乏,整夜的旅程让我困倦到不堪重负,只简单推拒一番便也依言躺下。客房紧挨着偏厅,冥纸燃烧的烟尘不断钻进鼻腔,有压抑的抽泣声持续不断地萦绕在耳畔。我却睡得极沉,一场梦都没有。
我是被一段极高亢的音乐前奏吵醒的,那声音里间或还夹杂着锣鼓唢呐的呜咽声。我睁开眼,房间里光线很暗,简单的摆设投映眼底只是一个个沉默的黑影,影影绰绰的灯光透过窗前一枝光秃秃的枝桠投射进来,黑影落在脚踝处如同一副冰冷的镣铐。外面起了浓雾,是山区入夜时常见的茫茫白雾。到处都浮着一层冰冷泅湿的水汽。我拎起床头的风衣披上肩,拉开门的瞬间和穿堂而过的凛冽寒风扑个满怀,那带着湿冷水汽的风顺着敞开的衣襟一路侵进荒寂的心底里去,我冻得发抖,抬头看见偏厅里一个人也没有,停在厅堂中央的暗红色棺材如同深不见底的黑洞,要将所有的生气都吸进去。我屏住呼吸,心跳快得不象话,一声一声像是砸在胸腔里,阵阵令人窒息的闷痛。棺木底下垫着的条凳两端放着油灯,用灯罩罩着。这是村里的习俗,人死后在家停棺三天,棺木旁要点长明灯,一直到出棺长明灯才能灭。可此刻凛冽的寒风似要穿透玻璃灯罩,星星点点的火光摇摇欲坠地晃动着,仿佛下一秒就会灭掉。我的手指僵握成拳紧紧贴在身体两侧,指甲掐进手心里生生地疼。
下一刻我听见风的声音,挟裹着湿冷的水汽,穿过初冬时节瑟瑟抖动的枯枝,吹过倒伏在地面上僵卧的荒草,一点一点,迅疾而滞重地迎面逼来的声音。暗蓝色的灵帐被风高高抛起,落下时带着沉沉的重量,一直油灯被重重砸下来的幕布打翻在地,伴随着“啪”的一声巨响,灯芯上那抹幽淡的火苗挣扎着灭了。
我听到自己压抑在喉咙里的声音,那是一声未成形的尖叫。我匆匆忙忙向外逃窜,脚步仓皇几次差点跌倒。一股冰冷的不带丝毫生气的气息像影子一样跟随着我,我觉得自己呼吸滞重而艰难,阵阵闷痛自胸腔向四肢蔓延,我想我可能是要死了。
院子角落里围满了人,旁边燃着一堆熊熊的篝火,不停跳动的火光将周围人的脸膛映得赤红。另一边的牌桌上仍旧挤着几个人,一边叼着烟卷一边码牌,哗哗啦啦地声音让我想到喧嚣人世,心里无端安定下来。我几乎是踉跄着奔向人群,我需要那个充满亮光与温度的地方来驱逐停留在每一寸皮肤里缓慢渗透的恐惧,只有那种充满生气,充满身体温度的地方,才能彻底融化我心底沉淀的荒寒冷寂的悲凉。
我拨开小道从人群外围挤到最里层,一口气完成这些动作之后才发现原本如影随形的恐惧感在我拨开人群的同时被我拨到脑后,置身人群的喧嚣拥挤让我产生短暂的轻松的幻觉。仿佛刚刚挣脱梦魇,梦中的一切与我无关,死亡与我无关。
人群里附和与倒喝的声音此起彼伏。她的母亲被人搀着坐到椅子上,哭得几近昏厥。应该是一场对峙接近尾声,围观的人三三两两地散开。我伫在原地不知所措,愣怔了几秒,举步朝她母亲走去。
老人家头发全白了,抽泣让他的肩膀不住颤抖。我倾下身才听到她压在喉间的低语,断断续续,呜咽哀矜:“到头来oooooo连个象样的葬礼都不能oooooo不能给你啊oooooo”此情此景,实在让人睹之不忍,上了年纪的女人们纷纷上前劝慰。我往旁侧躲了躲,又被隔在人群之外。另一边,他的前夫正在和乐队交涉,他一手夹着烟卷,一手翻着曲目单,神色微微不耐,眉头皱在一起,烦躁全写在脸上。鼓手在旁边静静等着,右手持着鼓槌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左手手心。许久之后,他抬起头,重重地吸了一口烟:“行,就按这个顺序来。”
鼓手拿了曲目回去,另外两个成员早已准备就绪。“乒乒乓乓”的试音之后,直接就是撕心裂肺的唱段。
“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感情多深,只有这样,才足够表白oooooo”
并不十分应景的歌,可能是为了使气氛不至过分惨淡才选择这么喧嚣的旋律。我被歌曲开头的“死”字击中,头脑混沌地在火堆旁坐下来,撑起手掌去接近那堆火,掌心的热度却并未让我感觉到温暖。死了都要爱,死了,死?我反复咀嚼这个字,如同嚼着一截干涩的草根树皮,连喉咙都不觉哽咽住。这么轻易地说出死亡,仿佛生死就是一道荒诞不经的选择题,脱口而出的瞬间就像在纸上随手写下A或B,生活并不会因此改变。事实上活着是一种权利,你可以选择放弃,却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我们之所以能够轻而易举地说出死亡,并不是因为死亡真的像我们想象中不值一提,仅仅是因为,我们活着。
活着。而已。
她推荐我读的第一本书便是《活着》,是在某次札记之后,她在长段的评语中随便提及。当时确实怀揣着一腔热情去书店买了书,却因为忙着高考复习只大略翻了几页便放下。后来在高考结束的漫长假期里,以及大学期间好几个漫长的假期里,我始终未曾记起我还有这样一本写满了年少热情的书。虽然这么多年,我的阅读习惯变了几变,枕畔的书不止换了多少遭,可是我到底没有想起那本《活着》,那本书被我锁进书柜底层,一起锁进去的,还有和她有关的那些岁月。所以这些年,我只看到她对我越发依赖,与此同时,我对她的厌倦也在与日俱增。
前几天的中国现当代文学课上,老师通过放映影片加深我们对文本的理解,放映的影片恰是根据余华同名小说改编的《活着》。几乎就在片头字幕出来的那一瞬间,我想起那本被我遗忘的《活着》。我双手伸进抽屉里,摸索着给父亲发了条信息。整整两节课,我始终紧紧攥着手机,等待一阵频繁细密的振动将我僵硬的手指唤醒。
始终没有电话或短信进来,影片却接近尾声,屏幕里葛优的脸被拉长成特写,剧中他饰演的福贵由一个顽劣跋扈的少爷经历现实重重磨难最终蜕变成一个平凡的老人,他对着外孙说起那句当年对儿子说过的充满希望却又无比绝望的话:“鸡长大了变成鹅,鹅长大了变成羊,羊长大了变成牛。牛长大了啊,牛长大了就是共产主义了oooooo”然后片尾字幕便跳出来,一行行白色的字符在黑色的屏幕上向上移动,最终消失在屏幕边缘。她的脸在着一串串无意义的白色字符中渐渐清晰,那在影片欣赏过程中无端生发的寂寥哀戚我觉得与她有关。
下课后我站在走廊里给她打电话,打了很多遍都被提示无人接听。心底压抑的厌倦又隐隐升起。寒栗的冷风利刃一般割碎我所剩无几的耐心。我索性挂断电话,冷冰冰的手指捏着同样冷冰冰的手机一并塞进口袋里。下一刻手机却突然振动起来,我匆匆忙忙取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父亲的手机号,我接起来,他在电话那头语气抱歉。只道是书本已经发霉泛黄,封面边角都磨损得厉害,翻开来处处皆是泅湿的痕迹,有些章节的字迹已被晕染得模糊,难以辨读。“你自己重新买一本吧,寄过去实在麻烦,更何况邮费都够你买一本新的了。”
我站在冬日疏冷的日光里莫名难受,我知道这样过分的偏执近乎无理取闹,“那就算了吧”这个念头在脑海里已然成型,转换成语言后却抑在喉咙里久久吐不出来。一阵凄厉的寒风迎面扑过来,慌促之中我还未来得及转过身,整张脸便被这冬日流动的冰冷气流冻僵。可惜她不在身边,如果她在身边,肯定会替我挡住这迎面而来的疼痛以及生活里所有的艰难,就像那次为我挡住漫天漫地的混浊沙尘。我想到这里越发难受,声音也不自觉冷硬起来:“不行,我就要那本。”
可是如今那本书尚且辗转于多个站点,绕过一个很大的圈一点点接近目的地,我却在此刻千里迢迢赶回这本书的始发地。我本身是收件人却到了本应是寄件人所在的地方,我就像正经历着人生中一次巨大的错过。我向来不怕错过,因为我觉得我可以借助外界的力量去纠正,正如我知道我的同学会替我签收那本书然后放在我的书桌上,我一回寝室就能看到。而如今我错过了她,什么力量能够纠正呢?
等到一串脚步声缓缓靠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陷入回忆的时间实在太久,周遭所有喧嚣都不动声色地散尽。她的母亲不知何时被人劝着进屋休息了;鼓手正卸着鼓架,另外两个人忙着把已经装好的乐器搬进汽车后备箱;牌桌边已没有人,麻将被胡乱地堆在桌面上,桌角处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灭掉的烟蒂。是万千繁华落尽,一场狂欢接近尾声的状态。
面前火堆里的柴木已燃尽,最后几簇火苗也终于挣扎着灭了,寒风将火堆里柴木燃烧的余烬吹散,纷纷扬扬地如同一场提前的落雪。红通通的炭火倒烧得正旺。
我抱着肩往角落里缩了缩,她的前夫在我对面坐下来,他就着炭火点了一支烟,又顺手添了几根柴进去。农家春夏时节集的柴木到冬天已晒得十分干燥,借着几分风势,不一会儿就燃着,火势“腾”一下就涨了起来。
他用大拇指与食指捏着烟卷猛吸几口,缓缓吐出缭绕的烟雾。一片赤红的火光将他的脸膛映得赤红。我往前挪动一些,没有说话。我知道他有话要对我说,我不必急着打破沉默。
“刚刚那番争吵真教人头痛。”我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开场白,一时愣怔着不知如何接下去。所幸他也没打算听我有什么回应,又吸了一口烟,径自往下说。
“是本家的亲戚,怪我们不该请乐队,说什么未上年纪的女子的丧礼不能大操大办,还说她是离过婚的人,丧礼弄得太隆重怕是不祥。”他脸上没有过多表情,眉毛却微蹙着。“她母亲执意要让女儿走得风光些,擅自请了乐队道士,钱都付过了,却在这种情况下受阻oooooo本来就没了女儿,现在又受这种窝囊气,心里多少经受不住了,险些哭昏过去。”他眉头越发纠得厉害,烟卷前端的灰攒了一大截。“一首曲子刚响个前奏就被阻拦,争吵了半天到底还得妥协。只答应奏几首曲子,道士到底是被遣了回去。亏得他们说得好听,只说是怕触了霉头,折了她母亲的福寿。”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积攒的烟灰随他的动作簌簌抖落。“这样说岂不是没有坏人了?每个人都在为他人着想,呵。可怎么就落个伤心的收场?!不管怎么样我是不信那些话的,都是迷信罢了。”
“我也不信的。”我诺诺连声地附和,除此之外我不知道用什么话来表达自己的笃定观点,我需要一种实实在在的情绪驱赶走脑海中幻觉般飘渺的悲伤。换句话说,我需要一个现实的情绪做支点,支起我悲戚甚重的回忆。
“可是没有用,他们信,坚信不移。”他把烟蒂扔在地上,用鞋底捻灭。“当时她母亲跪着求我把她弄出医院,你知道,死在医院里的人是必须火化的,她母亲坚持要土葬,要留全尸。她当时病得那么厉害,瘦的只剩一把骨头oooooo我知道她肯定是活不了了,可是至少不会去得那么快,如果不是oooooo如果不是我禁不住她母亲的哀求,如果我不托关系把她弄出来oooooo我总觉得,好像是我,是我杀了她oooooo”
他说到最后几乎哽咽,眼泪大滴大滴地砸在地面上。
我又陷入一种茫然的不知所措当中,我想要通过倾诉找到一个支点支撑起不堪重负的悲伤回忆,事实上却是她的前夫通过倾诉把悲伤倾注于我,我再次被抛向深广无尽的悲哀当中。我给了他一个支点,自己却没有支点。
一时无话,沉默间他又点燃一支烟。夜间雾气愈发浓厚,一层层浮上来,院子里的灯光仿佛被揉碎,疏淡的光线长长短短地投进眼睛里。湿气恍若垂在眼角的泪,温凉的湿润感在眼底漾开。许久,他抽完一支烟,将烟蒂捻灭,从身后拿出一摞书给我:“她让我交给你的,你看看吧。”
我接过书放在膝上,他往火堆里又添了几根柴,起身理理衣服离去。那一串脚步声渐行渐远,我用手指反复摩挲著书皮,最上面一本书赫然是余华的《活着》。
我一翻开就有几页纸掉下来,影影绰绰的火光里纸张也泛着陈旧的暗黄。我拾起来拍掉灰尘,就着疏落的光线,吃力地辨读纸张上的字句。
“当你展开这页纸时,我已经无法陪在你身旁分享你的每一寸心事了。我这样说,你会不会想要流泪?倘使你不流泪,我实不忿;若你当真流泪,我又不忍。这竟是多么矛盾的事。可这些想法滋生疯涨,到最后,我竟隐隐期待知道结果。但这又是虚妄的痴梦,罢了,与其想一些注定不会有结果的事,倒不如丢开它想一些有意义的事物。比如说你,以及与你共度的时光。”
“前些日子,我是指我的并还不至于必须每天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时间,我去了一趟南京。毕竟我记得你写的句子:‘若有一日我为人世劳碌奔波所累,不得已客死他乡,那我当躺倒于诗词歌赋中六朝金粉的古都,在书香墨韵的臂弯里倾尽人生最后一滴泪。’我虽不能十分明了你的热切与执念,但我还是想循着你笔下的字句去走一走世间的路,就像是与臆想中的你重逢。”
“如此仿若了了一番心事。仓促走了几条巷弄,在几个古韵幽深的古镇里匆匆赏玩一番,稍稍停留几日便不得不回医院复诊。我坐火车离开南京那日下了小雨,车厢里挤满了人,我坐在窗边观望窗外潮水般一层层涌过来的人流,某个瞬间眼前莫名开始模糊,我以为是雨水落在玻璃上导致视线涣散,于是就转过脸看车厢里。就在我把脸转向车厢内的那一刹那,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落下来覆在我的眼睛上,没有疼痛,没有眩晕,只是突然间眼前一片漆黑。我这才听到车厢里嘈杂得很,行李箱撞击的声音,衣服摩擦的声音,交谈的声音,手机里音乐的声音oooooo各种声音随黑暗一起倾覆下来,我下意识要去抓住旁边的人,可是指尖刚刚碰到对方衣角的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没有人了解我现在的处境,我这样盲目的动作很可能招致对方的谩骂。于是我就缩回了手,咬紧牙关,在一天一地的黑暗与莫名沸腾的声浪中逼迫自己不准落泪。我告诉自己:‘我已经死了。’真奇怪,就在那个微妙的瞬间,我什么知觉也没有,就像是真的死了。”
“事实上我没有死。下车的时候视力已经恢复正常,我背着包从出站口缓缓走出来时几乎落到了最后,几个人匆匆忙忙走几步就到我前面去了。那几步路我却走得极迟疑,我知道我是害怕,但我不知道我怕什么,是突如其来的无边无际的黑暗还是随时到来的永生永世的死亡。人往往害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由生到死的漫长过渡,如果在这个过渡中她同时要遭受黑暗、疼痛、思念,那她一定是不幸的,如果她恰巧又像我一样贪恋生,牵挂太多,那她一定是最不幸的。我一路走一路想,短短的路程我不知走了多久,只记得临近出口的时候安检人员正在锁铁栅栏,我坐的是一天里最后一趟在我们这个破落小镇的破落车站停的列车,工作人员忙着下班,锁链撞得铁门‘哗哗’响,声音又尖又利,在空旷的车站里反复回荡,像极尖酸刻薄的中年妇女吵架时的声音。我一点也没有想提醒他们还有人在里面,我甚至希望他们把我关在里面。最后是一个年轻的女工作人员就着车站里淡灭的光线看到了我,她对正在低头锁门的人喊:‘还有人在里面,还有人在里面。’她的声音也是又尖又利的,刮得耳膜都生生地疼。那个锁门的人停下了动作,抽出口袋里的手电筒朝我这边照了照,最后那束强光停在我脸上,我被刺得睁不开眼,他不耐烦的声音便伴随着铁锁链‘哗哗啦啦’抽开的尖利声音响起来:‘怎么搞得,还不快点?!’不过他的声音倒极好听,干净、疏朗,像极我前夫的声音。我几乎是踉跄着跑过去,我倒不是怕给别人添麻烦也不是怕被骂,我就是想看看那个人的脸,看看他是不是长了一张和我前夫相似的脸。”
“或许你不禁要嘲笑我了,嘲笑我竟然在那种时刻期待起爱情。没错,我开始思恋我所经历过的每一件事,包括爱情。我小跑着到他面前,他低着头再次把铁锁链一圈圈缠上冰冷的贴栅栏,我就那样看了一眼他的侧脸,就一眼已经完全让我失望了。完全不一样。真奇怪,本来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声音又怎么会那么相似呢?竟然相似到让我产生了爱情的错觉。那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和那个年轻女孩的背影转过一个弯后就再也看不到了。我把目光从马路边一棵棵被霓虹灯装点的流光溢彩的树那里撤回来,眼睛酸涩得厉害,就像是透支了自己的视力。”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那么静的站台,没有挨挨挤挤的人群在等候。四下里都是阴沉沉的黑色,火车站的巨幅广告牌上不断闪烁的广告有些晃眼,所有人都裹着衣服低着头行色匆匆,我在台阶上坐下来,台阶有些凉,一个卖烙饼的中年妇女吆喝:‘小姑娘,要吃烙饼吗?热乎乎的呐!’”
“其实那时我在想,如果死亡就像我之前经历的那么简单,我不如立刻死去好了。”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苛责谁抱怨谁,也不为感慨什么抒发什么。毕竟没有人有义务对我的人生负责。我无非是告诉你,在这不永恒的世间里,其实每一个人都是单独的个体,看似喧哗实则孤独地完成自己的一场生命。罢了,随你理解吧。不过在南京那几日倒甚是放松,心里许多奢靡浮躁的旧事缓缓落定,人生里的大起大落只余残影。一日漫步于古旧破败的青石板桥,甚觉无味时陡然看见尽头处一石碑上镌着三个字‘长干里’,我想起高中时学过的一首古诗,李白的《长干里》,顿时为这不期然的古韵气息倾倒。想来这便是你执恋这座城的原因吧。凡此之事,尚且甚多,此间种种,我亦不想再提,恐你又觉无味,读之索然,怕是没耐心看完它了。”
“前前后后写了这么多字,又觉得没一句是我特别想说的。说来奇怪当这些话沉在心底时我有种强烈的倾诉欲望将之告予你,反倒是写在纸上时,又觉得尽是一些无用的废话,‘满纸荒唐言’也不过如此吧。你看我又在否定自己,我自知这些为你所厌弃,可是只有推翻方能重建。我一次次否定自己,不过是推翻那个停留在旧时光里踟蹰不前的自己,我希望这是一个不断成长不断更新的过程,可能是我做的不好。”
“近日愈发觉得,一个人能承受的情感何其少,我因一些难以启齿的隐因希望加倍对你好,你因另一些无由的愧怍以及爱意疏远我厌烦我。所以这些年,你或许感受到了,我越发想要靠近你,你却越发厌烦我。”
“我的前夫,我知道你喜欢他,或者不是喜欢,而是爱。早在那次拟看似无意地向我索要他的照片时,你那窘迫的表情,躲避的眼神以及微微颤抖的手就让我看出端倪。或许你会诧异,你自己也不能相信你爱他,并且从那么早就已经开始。但这并非没有根由,你如果看过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就会知道,我深深记得大学里学过的一门课程,叫‘文艺心理学’,当时老师就以这篇文章为例给我们分析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你父亲常年在外奔波,你母亲对你疏于管教,你从来都有着比同龄孩子更加成熟的心智,你心思细腻敏感,写优美的文字深刻的字句oooooo不管你承不承认,你爱他,早在你向我索要他的照片之前就爱上他了。”
“我这样说你不要生气。你可能会觉得我是个疯子,疯到会认为你会爱上一个尚未谋面的人。没错,我也觉得自己确然是个疯子,患了文学病得疯子。我忘不了旧爱,却有种强烈的不得不离开的冲动。也就是说,即便是在我和他办理离婚手续的那一刻,我仍旧不可自拔地深深地爱着他、迷恋着他。我知道他也爱我,不对,也不一定是爱,可能他仅仅是习惯了有我在身边,毕竟8年的漫长相处,早已让爱情变成了生活的惯性,他舍不得我。我恰恰就是受不了这一点,在我的观念里,爱情就是爱情,生活就是生活,爱情这么浪漫的,充满激情的情绪怎么能融进琐屑的日常生活中成为生活可有可无的一部分呢?她应当是永远独立的,不依附于任何事物单独的完整的个体。女儿的死让我幡然醒悟,我的爱情哪儿去了?他有多久没有说过‘我爱你’,有多久没有陪我一起度过本该只有我们两个的节日,他有了越来越多的晚归的借口,有了越来越多让我等待的理由oooooo所以我决定,我要在琐屑的生活淹没我的爱情之前,在疏离的生活模式成为爱情的模式之前,把我的爱情拯救出来。”
“我选择了最傻的最受伤的方式,你肯定忍不住要笑话我了吧,笑吧,我无所谓了,我也忍不住要笑我自己了,如果我还能笑得出来的话。我一直爱着他,偶尔提起他也有意无意地夸大了他的好,或者说在离开他之后,他在我的印象里就是那么好。我给你看他写的文章,讲他做过的或浪漫或尴尬的事,讲他的博学与幽默oooooo一点一滴的描述加起来便构成了一个立体的完整的他,这样被我无意识间美化过的形象怎么会让人不喜欢呢?所以你爱上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只是我受不了你对他的爱,当我意识到你可能爱上他之后我简直要疯掉了。我一遍遍告诉自己只是因为我把你看做最好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应当和我站在一起去恨他而不是爱上。其实我自己心里也明了,哪有那么多理由呢,不过是我爱他,即便离别了他之后仍旧把他看做是我的私有物,你怎么能爱上我爱的人呢?”
“所以我邀请你陪我去苏州,去见他,我知道他仍然爱着我,什么是比自己爱的人爱着别人更痛苦的呢?我想要扼杀你对他的爱,我用了最不堪的手段,我故意做一些不能做的事,比如吃辣,比如爬高,我知道他会阻止我,因为他爱我。而这些亲昵的互动,恰好可以扼杀你对他的爱意。”
“我开始觉得后悔是在回程的车上,我知道我会后悔但没想到那么快。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在回程的车上你一直不怎么搭理我,我以为你是因为我和他的亲密而伤心失落,我说了一句:‘来之前总觉得有很多东西落在这,可是真的来了,才发现根本没什么可带走的。’我发誓这句话是真心,不是试探,不是沾沾自喜。但是你的回答却让我吃了一惊,你当时看着窗外,侧脸平静无波,你说:‘那是因为你自作自受,把最最重要的东西丢掉了。你可真狠心。’那时候我就觉得,我可能做错了。我怎么能嫉妒你对他的爱呢,我们的爱是截然不同的啊,我爱他爱得自私,你爱他爱到无私。我对他是一个女人对深爱的男人的占有欲,你对他更多的是崇拜吧,是一个女孩对心目中完美形象的内敛的干净的欣赏。而我竟然自私到想要扼杀一个孩子纯真的信仰。我真是疯了。
“我一直想要对你好,因为这个难以启齿的原因;你越发厌烦我,因为你觉得我不够珍惜爱情却抱怨生活的不给予。”
“我离开一个尚且爱着的人,在一个偏僻的小城里身患绝症孤独等死,你或许觉得这根本就是狗血的偶像剧剧情,因为不忍让对方承受失去的痛苦所以选择离开。可事实是这其间掺杂了太多琐碎枯燥的生活片段,爱情在柴米油盐的市井烟火中脆弱得不堪一击。我离开时并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只有那么短暂,否则我也不会花大把时间瞎折腾。真的,只有死亡逼近的时候你才会发现有太多事没来得及去做,太多的时间被耗费在同一件事情上,比如说爱情,我几乎为之耗尽了我三分之一的生命。”
“我一直想要找个机会向你郑重道歉并且求的你的原谅,为我所有自私狭隘的爱。我悔恨自己因为爱的太自私而生生扼杀了你生命之初对爱情种种美好的幻想和期待,我抱着愧怍的念头惶惶终日,我一度为你可能的反应担忧不已,我害怕失去你这个朋友,却又受不了内心压抑的谴责,我做不到用隐瞒来维持和你的友谊。不过而今却愈发觉得,你的原谅对我——一具躺在永恒的死亡之中不复有情感的冰冷躯体而言没有丝毫意义。你原谅也好痛恨也罢都不在我的感知范围,没有任何工具能够将你情绪传达给我进而影响到我的情绪,我身处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所有爱恨都抵达不了的安静干净的世界。”
“这就像我一个人的喃喃低语,你是我假想的倾听者。我一边自我安慰一边质疑自己说的话,你在我的假想中总是一边倾听一边质疑,这又恰巧契合了你与我之间的常态。你对我的人生抱持否定,事实上我也是如此,我总是一边做一边否定,理想中的我把现实中的我自己篡改的面目全非。换句话说你代表了理想中的我,你是我想要成为却成为不了的我自己。”
“你接过这封信时应该已经是初冬了,正是天气泛寒,万物萧索的时节。永安巷里应该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红灯笼,巷子两边的小摊应该也摆起来了,热乎乎的牛肉汤烤红薯的腾腾热气散进每一寸寒冷的空气里oooooo而你,将闻着一路人间膳食的香气再次跨进我的院门,纵然物是人非,你也不至察觉冷峭的寒意已经抵达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我多想,多想再牵着你的手,逛一逛冬日里暖融融的永安巷啊oooooo”
“不得不说再见了,但你知道这几页薄薄的信纸隔绝的只有生死,祝福却是没有界限的。借用你很喜欢的一句话,寄予我深致的思念与无尽的祝福:天涯海角,唯望君安。”
光线很暗,我看的很吃力,整封信看下来我的眼睛疼得厉害,一堆火早已燃尽了,余烬纷纷扬扬地落了一身。雾气越发浓了,我起身抖落身上的灰,将一沓信纸投进星星点点的炭火里,瞬间腾起明亮的火光又迅速淡灭下去。我在一束湿冷的灯光里占了一会儿,几本书被揽在怀里,我就那样站着,只觉得繁盛的岁月在眼前流转而过,幕布拉开又合上,起起落落间我甚至没能看清上演的剧目,幕布严丝合缝地拼接到一起,天地间只剩一片猩红,一片蔚蓝,一片漆黑oooooo
翌日出殡。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个红到发黑的棺材,鞭炮声、锣鼓声、哀乐声、哭喊声、交谈声,甚至还有不合时宜的大笑声ooooo乌烟瘴气如同寒冬时节的大澡堂。我走在队伍最末,被一阵鞭炮爆炸的硝烟味呛得难受,黄的、白的纸钱被抛向高空又缓缓落下来洒了一身,薄薄的纸片压在身上却莫名沉重,我几乎连脚步都迈不动了。
大理石的墓碑冰凉,灰白的纹理让我想起家乡暮春时节漫山遍野盛开的白色小花,与暗灰色的草皮连缀成一大片灰白色山峦的壮阔景象。一群人忙着停棺烧纸,纸灰飘的到处都是。天空莫名阴沉,仿佛酝酿着一场雨,光秃秃的桑枝在泛寒的风中瑟瑟抖动。苍穹之下,一张张成年操劳的脸上晕开悲伤的神色。一条小路怎么也看不到尽头,曲曲折折,延伸到未知的远处ooooo
高考前一段时间,放温书假,她打电话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我追问去哪里,她只是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随她去了家乡一座著名的寺庙,那里毗邻著名风景区,一直以来香火鼎盛。我素怕去人多的地方,自从听说寺庙长年香客络绎不绝游人如织的介绍后就打消了去游玩的念头。她此番实在是颇费苦心,几乎是将我哄骗到了此处。我不忍拂她的意,再则又到了山下,便也欣然应允:“去看看也好,毕竟我还没有去过呢!”
寺庙坐落于山顶,长长的阶梯一直砌到山顶上,又称天阶。她走得颇急,我跟的吃力。到最后几乎累的喘不过气,调侃她:“教师也信佛的吗?不是应该传播科学?”她笑了,故意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煞有介事地回答我:“你说的是教科学的老师。语文老师嘛,可以信的。”
事实上那次出行让我终身难忘。我自此爱上了那座寺庙,甚至爱上了那里游人如织的喧嚣。我习惯在各种纷杂的声音中思考,在沸反盈天的世界里体会内心深处的安宁带来的庄重感与肃穆感。
她带我从偏殿进正殿,我们进去时大殿里跪满了人。都是些穿着僧衣的和尚,后排多是香客。她拉着我到最末跪下,我完全怔愣住,膝盖触在柔软的垫子上犹觉得像在做一场梦。洪亮的钟声在庄严肃穆的大殿上反复回荡,绵绵不绝的诵经声如同一曲从古唱到今的古老民谣。我被这恢弘壮阔的气势震慑住,蓦然生发出对浩瀚生命的敬畏。
那瞬间的感受,比从任何文学作品影视作品中得来的都更加深刻,我第一次在这样渺远肃穆的却铿锵有力的钟声里,为佛教教义中悲天悯人的情怀感动至落泪。
我也是在后来人生里更多的行走中发现,人在某些瞬间为外物力量感召而唤起的心灵深处的波动,可能比终其一生刻意追求的体悟都要深刻得多。那是身临其境地对生命本身居高临下地陡峭审视的瞬间,是对所有未知甚至无知的灾难感同身受的瞬间。那一瞬,牵挂的不再是某个人,而是芸芸众生。
典礼结束她带我去敬香。我茫茫然站着,仍为片刻前心中翻腾的壮阔情绪激动不已,她将一束燃着的香塞进我手里,躬身朝佛像拜了拜,说:“今天是寺庙一百周年,邀请了许多知名法师前来观礼诵经。”我学着她的样子拜了拜,将香**香炉里。她过来挽过我的手臂,手指交叉着和我的手握在一起。“来时你问我教师该不该信佛,我倒不觉得信仰这个东西会因为一个人的身份或者所处的位置而有所不同。不过是为了寄托。比方说你觉得你这一辈子不会再幸福了,现在有一个人或者一件事让你觉得,可能,我可能还会幸福,那么这样一个人或者一件事就是你寄托的归宿,就是你的信仰。每个人都有寄托,佛教不过是大多数人寄托的归宿罢了,它与能给你希望的一个人或者一件事没有差别。”
她说的郑重,握着我的手微微用力。我犹自陶醉于浩瀚博大的佛学之中,于是对她抱歉地笑笑:“我不懂。”
如今我看着眼前一幕幕人事,突然开始懂得她说的话。她的母亲哭昏被人背了回去,她的前夫站在一棵桑树旁脚边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个烟蒂,众人面无表情地将一个人放进死亡的墓穴中去,一群孩子将白布覆在眼睛上玩起了捉迷藏oooooo不过是因为信仰不同,因为信仰不同所以他们或喜或悲。
葬礼接近尾声,许多人纷纷回去。冬日风冷,坟墓又在迎风坡,所以格外冷。原本冗长的仪式也草草走了一遍就结束。众人沿着小径回去,一边搓着手一边说着话。
“真冷啊,这该死的鬼天气。”
“这几天可累坏我了,几宿没睡过好觉了,待会回家洗洗就好好补眠。”
“老x啊,待会回去我们再好好打几圈,别说不干啊,好久都没这样聚在一起了。”
“唉,余老师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去了呢?”
“是啊,这么年轻就去了,真可惜啊。”
oooooo
谈话声越来越远,最终淹没进滚滚风声中。
我在墓碑前坐下来,将头倚在墓碑上。大理石极冷,如同一块冰。她的前夫还没走,站在原来的位置,手里夹着一根燃着的烟忘记了抽。风越来越大,他手中的烟一点点燃尽。他丢掉手中的烟蒂,走近我。
“她住院那段时间,跟我说过一件事。”顿了顿,又说:“你想不想知道答案。”
“谢谢,不用了。”我轻轻摇头:“我记得她曾经告诉过我,信仰不一定都是高深的宗教,它甚至可以是一个人,一件事。你,就是我和她共同的信仰。信仰是永恒的东西,它是每一个人获得可能的幸福感的前提。不一定要真正拥有,只是要给自己的寄托一个归宿。如今她的信仰已经安定下来,以死亡为最后皈依。我不得不活着,我不想我的信仰在路上颠沛流离。”
他长久地凝视着我,寒风将他的头发吹乱。许久,他移开视线,看着远处无边无际的漫长山峦:“我下个月结婚,你会祝福我。”他说得笃定,我微微侧头,看到墓碑上她的照片,悄无声息地落下泪来oooooo
照片上她在笑,左脸有浅浅的酒窝。这张照片是我给她拍的。她买了相机,兴冲冲地找我一起拍照。她给我拍了许多张,最后她让我为她拍一张照片。我第一次接触单反相机,拨轮调了半天,不知按在哪个键上,拍出的照片成了黑白的大头贴。我让她删掉照片,她笑着拒绝,半开玩笑地说:“没关系,到时候作遗照好了。”我怪责她不该乱说,她笑了,埋汰我的一本正经:“生死这么无常的事,谁能说得准呢?”
如今想来,生死这么无常的事,倒叫她一语成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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