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求写出荷叶上的,数兔子踩着它过河前提是荷叶上的数字是一个三位数个位百位十位上的数字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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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07.1期
木木没想到那条翻着白肚的草鱼不是鱼,是一个诱饵,是去年淹死的落水鬼水生。那时候河里面常常会漂着翻肚儿的鱼,村上人说是田里的农药用多了,田里的水淌到河里,鱼吞了就肚儿朝天了,那鱼儿有毒呢。说归说,见着这样的鱼儿谁也不会袖着手,拎回去酱油辣子一烧,打嘴都丢不下。因而沿着河堤下地来回的人们眼晴一般不看脚下的路,看河面上有没有漂浮着鱼。木木刚浇了自留地里的菜秧子回来,眼睛也只惦记着河面。正是太阳西照的时辰,金色的阳光把水面镀了一层金,把木木的眼睛逼成了一道缝,可就是在这时木木发现了那条半死不活的草鱼,离河堤还有一丈多远。木木犹豫着要不要用手中的长柄粪勺去够,但他耳边突然听到了跑步的脚步声,他意识到不止他一人看见了鱼,按村里说法,谁先下水鱼就归谁,木木当即“扑通”一声跳下河,向河里的鱼游去,那鱼并没死透,木木近了,它就游一段,木木再近了,它就再游一段,阴险地把木木往河心引去。
木木醒来的时候是趴在水牛背上,木木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双双赤裸的脚,许多的脚趾争先恐后地从草丛中探出来瞧着他,他想抬起头,却吐出了一滩稀水,像是村上的支书醉酒吐了一般,那脏水贴着牛脖子往下淌,凡是经过的地方就倒下去一簇簇茂盛的牛毛,像是洪水淹了的庄稼,木木觉得头晕,其实并不是头晕,那水牛驮着他在不停地转圈。他醒了,有人惊喜地发现他睁开了眼晴,就有一双大手将他抱下来,将他仰天放在草地上,后来每次想到这,木木都确定那双大手应该是金宝的,那样温暖,那样有力,当时木木顾不得想东想西,因为他先是看到一圈悬挂着的睁得溜圆的眼晴,接着看到了自己一丝不挂的肚皮,他慌忙用手去遮私处,木木那里刚刚长出了一丛若有若无的须毛。醒了醒了,他听见各种声调的欢呼从不同的嗓子里奔出,娘抱住他的头将眼泪鼻涕涂到他脸上,说儿呵你差点吓死你娘了。
木木醒是醒了,却说不出话,娘看他蜷缩在屋角落里,眼晴里空空的,娘心里就空空的,娘到河滩上给落水鬼水生烧纸,求水生放过她儿子。水生是去年暑天淹死的,到河里捞水草,去了便没回,河里每年都要淹死人的,至少一个。新加入的落水鬼去了就要接过前任的一只篾笼,在河底摸泥螺,装满了篾笼就可以投生了,但那篾笼是永远装不满的,不是装不满,&&而是一只泥螺都盛不了的,因为它没有底,装多少漏多少。小时候木木听到这里时会打断老人的话,那他为什么不先查一查有没有笼底再去摸泥螺呢?这时候往往是全村老少在河堤上乘风凉的月夜,老人就摇着蒲扇得意地说,因为他是落水鬼不是人。一个月下来,篾笼是空的;一季下来,篾笼是空的;一年下来,篾笼还是空的,落水鬼急了,于是就想找个人来做替身,所以水生就看上了木木,谁让木木是水生活着时的好朋友呢?金宝把木木的身子从落水鬼水生那里拽回了,却没来得及拽回木木的魂。
木木不肯开口讲话急煞了娘,娘买了点心,连鸡蛋都放进了拎箩,还是没顾上去金宝家感谢金宝的救命之恩,第二天下午,金宝却到木木家来了,娘有点慌,是那种欠了情没还上的歉意,摁着木木的头就要他给金宝磕头,金宝一个毛头小伙子哪里肯受,急忙抱住了木木,木木感受到了金宝汗滋滋的皮肤,几分湿润,几分臊热,木木觉得河水深处浸透他身心的冰凉陡然飘远,像是知了挣脱了壳,像是蛇蜕离了陈皮,木木的眉眼鲜亮生动起来,木木说,金宝哥,谢谢你救了我一条命。
金宝握着木木的手,对木木说,谁看见了都会下河去救的,不扯了,我说你续,我们玩一会。金宝撇上京腔,开了头:“《朝霞》满天,天上还有《闪闪的红星》。”
木木说:“《铁道游击队》穿过《看不见的战线》。”
“遇见了《卖花姑娘》和《列宁在1918》”
“走过《卡桑德拉大桥》,喊上《英雄儿女》”
“开展了《地雷战》、《地道战》《萨拉热窝之战》”
对白完了,俩人得意地哈哈大笑,木木娘也跟着笑了起来,一笑还笑出了泪花花,木木娘是高兴,这金宝真是木木的贵人,一进屋子木木就回了魂。俩人的对白是村里从前的南京知青教会村里这帮孩子的,知青走了,孩子们长大了,这对白却依然是留在村里的快乐。
笑声还在屋梁上盘旋,屋前巷子的青石板路上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向河堤方向扑去,金宝脸色一变,冲出屋门,差点被石槛绊了一跤也没停。木木和娘也听出了那哭叫声是金宝娘的声调。
“小宝没了。”木木爹贴着门框拐进屋来,一脸惊惶。小宝是金宝的弟弟。
“也是去捞那条翻肚儿的草鱼,人沉下去,二、三个钟头才捞着,不肯回头,人都盖上草席了”,木木爹说:“那哪是草鱼,分明是落水鬼水生哟!”
木木要往门外奔,爹用身子挡住他,娘说,儿哟,你不是我的儿,你是我的爹行不?你去了河堤,金宝一家人不把你揍死也把你咒死,你还嫌给爹娘少惹了事?娘嘤嘤地哭,声音细小而执着,像是怕巷子里过往的人听见,爹一支接一支抽烟,一声不吭,听任娘的哭声像苍蝇一样在屋里九曲十八弯。
村里人都去了河堤,木木家门口的巷子里只有微风悄悄掠过,夏天的晌午静得可疑。一只窜进屋里的小公鸡振奋翅膀,作势想打个鸣,也聪明地噤了声,不敢撕破这压抑的寂静。只有远处金宝娘的哭声突然变得清晰,压迫得木木一家人喘不过气来。
爹说:“我们欠了人家一条命了。”
木木明白爹的意思,爹是说,小宝是被落水鬼水生抓去摸泥螺了,本来是该木木去的,金宝救了他,金宝就赔了自己的弟弟小宝。
爹说:“儿啊,捞来的东西都算不得你的东西,以后想不到的东西咱不想,命中注定你有一升米,你不会只有八分;命中注定你只有八分米,你怎么折腾都不会有一升。”爹这句话木木记了很久很久。
木木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金宝从城里捎信来让他去跟他挣钱,那时金宝还没大发,只是带了几个人在马路上做“游击队”,主要是干家庭装修等鸡零狗碎的散活,木木有几分心动,爹拦下了他,拦下他的是爹的那几句老话,谁折腾能折腾得过自己的命呢?
木木承包下村里的池塘,池塘放养的是莲藕,夏季卖一季嫩鲜藕,冬季卖一季脆沙藕,木木一家的日子过得很平安。去城里打工的村里人回来,人人显摆得像捡了金元宝。木木心里有了痒痒虫,爹只用嘴角一撇便把那虫灭了,你只看见人家穿鲜的戴亮的,你看不见的是在那工地上死了的残了的,人各有命呢。木木想想便罢了,人家盖楼木木家也盖楼,人家盖三层贴瓷砖,木木盖二层抹洋灰;人家娶媳妇木木也娶媳妇,人家的媳妇只能在家晾着木木的媳妇天天在怀里搂着。后来媳妇给他生了个胖小子,木木便更舍不下自己的小家了。
木木没想到,木木进城的心思死了,媳妇进城的心思没死心过。媳妇名字叫小香,有一天留下一张纸条儿跑了,说她不想守着这种没出息的男人过一世,她要到城里去追寻她的“幸福”,木木知道这都是电视剧看多了惹出的祸,有人说小香是觅从前的相好去了,那相好在南京城里打工;有人说小香是被城里那来收莲藕的男人迷上了,进南京城做他的二奶去了。木木的心思乱了,他就是舍得下小香,也没法舍得下儿子。儿子才一岁多,刚刚能摇摇摆摆走路,刚刚能奶声奶气喊他“爸爸”,他闭上眼脑子里全是他肉呼呼的儿子。
木木进城寻找他的老婆和儿子。
木木进了南京城,就像一只蝌蚪游进了大湖。木木正好卖了一季莲蓬和嫩藕,手上有一千块钱还多,木木不知道南京城里有多少工地,木木想,我一天跑一个,从夏天跑到冬天,总能把小香和儿子找着了吧,木木在长途汽车站出口傻了眼,满眼都是脚手架,满眼都是大塔吊,南京整个是个大工地。木木手里拿着小香和儿子的照片挨着工地问,遇上面恶的人他不吭声,遇上面善的人他多打听几句,渴了在工地上灌一肚子自来水,饿了街头买个一块二块钱的盒饭,困了在车站码头大厅打个盹,口袋里的钞票一天天少,那娘俩的影儿也没见着。天一天天冷了,木木身上还穿着单衣,从商店的橱窗玻璃旁走过,木木已经认不出自己,稻草一般胡乱的头发,萍根一般蜷曲的胡须,脏得油光锃亮的外套,人已瘦成了一个衣架。木木决计只能回去,一塘的脆沙藕等着他,他得赶在春节之前把塘水抽干,把藕挖出,才能卖上一个好价钱,才有钱明年春上来南京接着找儿子和小香。木木在一家饭店要了一菜一汤一碗米饭,盘算着理一个发买一件外套的钱还凑乎,木木不想像个乞丐一样回家,那样子会让爹娘看了眼酸。木木吃完了掏钱夹付账时,口袋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木木慌得站起来掏其它口袋,凳子撞倒了都没顾上扶,所有的口袋都一无所有,老板早就被凳子的动静吸引过来,笑咪咪地说:“先生,你没带钱?”
木木脸红了,木木说:“带了的,带了的,可现在没了。”
木木只觉得有风从眼梢刮过,清脆一响,右腮帮子火辣辣地痛起来。木木将拳头捏得硬如螺壳,木木生性少言,又是独子,爹怕他受人欺负,十几岁时便传给他一手好拳脚,大湖旁边长大的男人,谁都有几招绝活,解放前是为了防大湖里的湖匪,解放后是为了过年闹社火时比高低博彩声,木木的拳头恐怕老板连一下都消受不了,但木木吃了人家的手软,木木只是说:“你凭什么打人?”
看热闹的人们围了上来,看木木的眼神都是鄙薄,好像木木真是吃白食的货,老板愈发有了兴致:“凭什么,就凭你吃了我十块钱的饭菜,你挨一巴掌值十块钱你还嫌亏不成?”
木木又羞又恨,捏着拳头哆嗦着说不出话。有人走上来替他说话了:“老板,你觉得挨一巴掌得十块钱赚了吗?我给你机会。”
老板感觉到来者不善,说:“我是说这些农民工,他们一天也未必能挣到十块钱。”
“那你一天赚多少?一百?二百?五百行了吧,一下五百,木木,给我刷他一百下,我们农民工力气总不比城里人少。”
金宝说的是京腔,木木还是看出了是他的金宝哥,木木捏紧的拳头散了,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像是受欺负的孩子遇到了爹娘。那老板想退,后面早有金宝的俩跟班挡着,金宝说:“木木,他怎么抽的你,你给我怎么抽他,我就不信这城里人的脸皮比咱农民工的手掌还厚。”
老板吓得脸上失了色,双手一个劲地给金宝作揖,说:“老板您放过我,我有眼不识泰山,我也是农村人,来城里寻个温饱,您千万大人不计小人过。”
金宝说:“你以为你腰包里有俩钱撑着就是城里人了?呸!唬了半天你也是刚从稻田里拔出的泥腿子,老鼠插大葱装象,耽误我和我兄弟的时间。”
金宝把木木带到了他的开发公司,公司在新街口的二十层楼上,金宝的办公室大得像个篮球场,金宝问他咋来南京了,木木不吭声,让老婆给踹了这事怎么说得出口,好在金宝的办公室里电话铃声不断,金宝一边夹着话筒,一边喊进来跟班,让木木跟着先去理发、洗澡,换上金宝的衣服。木木焕然一新地回到金宝的办公室,金宝正拎着包往外走,金宝打量了一眼木木,说,这才是我们村里的帅哥,吩咐跟班给木木安排好食宿,匆匆走了。木木心里感激金宝,但又不想多添金宝的麻烦,第二天一早,便去车站买了票回家。
木木在长途公共汽车上想,金宝哥比城里人还像城里人了,坐的那车,住的那高楼,只怕许多城里人都眼热呢,可金宝哥偏偏只说自己是乡下人。
莲花开又落,荷衣儿绿又墨,木木一年又一年将挣来的钱花做了去南京城寻妻儿的盘缠,木木睡在自家的两层小楼里,躲不开小香留在屋里的气味,总听得到儿子叫“爸爸”的纠缠,醒着以为是在梦里,梦着以为是醒时,索性一把锁将门锁上,去池塘边盖了一间草棚。
阳春三月,地里的麦子已铺上了绿,池塘里的荷钱儿已撑成了伞,木木寻妻儿的念头没有绝,木木一颗期待团聚的心已如出笼的馒头渐渐冰凉。好在春天是个热闹的季节,天晴有明媚的阳光照着池塘和木木,木木沿池塘走一圈,就有热闹的声响一路伴着他,那是荷叶和岸边的青蛙纷纷跳入水中,一如长槌在鼓面上敲出了绵延的鼓点。池塘里有一群黑鱼,一条母黑鱼带着十几条拇指长的小黑鱼,那是荷塘现在的和将来的卫士,池塘连着河,河连着大湖,湖里河里的草鱼们会游进来生儿育女,荷杆和荷叶是草鱼的美食,而草鱼们正是黑鱼的美味。中午水面被阳光晒暖了,母黑鱼会驻在荷叶遮不到的白水区,远看似一截枯木,而它的儿女们时而荷叶东,时而荷叶西,带给木木说不出的乐趣。天雨木木就坐在草棚的门口,雨打在荷叶上,一滴二滴,蠃了荷叶一声两声脆响,却把自个儿输成了荷叶上滚东滚西的危卵,三滴四滴,聚的多了,那荷叶便侧身一摇,水银一般的雨水于是有了瀑布般的飞迸,木木坐在矮凳上,听风声雨声,矮凳下趴着来躲雨的长腿螳螂、蛤蟆、青蛙,有时还会有一条竹青蛇,它们相安无事,主人不吭声,它们也不吭声。
惊扰了木木宁静的是村里的女人们,村里从二十到六十的男人们都外出打工了,能称得上男人的只有老村长和木木,不时有女人们来池塘里找木木,有时是来讨一朵蒸馒头的荷叶,有时是来摘一朵含苞的荷花,木木由着她们自己去采摘,不看她们粉嫩的手臂,不看她们肥白的腿肚儿。直到有一天夜里,大兰子掀开了草棚的门帘子,大兰子一件一件脱衣服,木木赶紧一件一件穿衣服,大兰子脱得快,木木穿得快,大兰子脱到一丝不挂,心也凉到了脚后跟,大兰子仇恨地看了木木一眼,拦在草棚门口,迎着朦胧的煤油灯光,抚摸自己的双乳,按压自己的大腿根儿,木木要走,大兰子迎面跪了下来:“木木,你得救救我,救救村里的女人们,都是三、四十岁的女人,裤裆里站着吸风坐着吸土,哪一个离得开男人呵。”
大兰子抬起头,脸上满是乞求神色,双眼里的哀怨让木木无法退避。
那一个春天,木木的草棚成了村里一些女人们的天堂。木木替村里的男人们尽着男人的职责,不再有以前想念小香的煎熬,偶尔,他会梦见某个女人给他生了儿子,醒来时就明白这实在荒唐。这些女人都让乡卫生院给戴了环,不可能怀上。木木在这样的时刻,就会为自己的私心而羞愧,一村的男人把女人留给你,就像要出门的邻居托你给他家的菜地浇几天水,施几次肥,你怎么能想着去割人家的菜贪人家的地呢?草鲶啃水草,青鱼嚼泥螺,各有自己的念想,能让木木想念的只能是自己的儿子,近处是水,远处是天,木木不知道他的儿子在哪里,现在是什么小模样,木木的眼中就会涌出层层泪雾。
这一年的三伏天实在太热,一到晌午,庄稼地里看不见一个人,留守的本来就是老人和妇女,更耐不得酷热,太阳一高就往家赶,陪家里晾舌头的狗找阴凉去了。木木不在乎天热,八月的荷塘已经被荷叶遮得严严实实,只有在四周近岸的咫尺,或者塘的深水处一两块脸盆大小的空隙,没有那高高的荷伞昂然护着,却早有绿萍当仁不让地占了个厚厚实实。木木脱了衣裤,手里拿一小木盆,用身子在浮萍中犁开一条水波闪进荷叶林中,回头看时那浮萍已经抹去了木木趟水的迹痕。莲蓬已经沉甸甸的快要垂下头,木木撕开来,海绵一般的柔软中包裹着饱满坚实的莲籽,木木忍不住用指肚去抚摸,恰似女人快乐时硬硬的乳头,木木一颗颗剥出来,暑天的荷塘如静夜一般幽深缠绵。那些顶着荷伞的荷杆,粗如锄柄,细如笔管,都一律张扬着碧绿的并不尖利的小刺,仿佛幼兽细密的牙齿,让它们扎上赤裸的肌肤,有一种女人的指甲轻轻挠痒的快感。木木会拥一杆入怀,用脚掌贴住荷杆的根部,一寸寸下滑,一直滑进柔软的淤泥中去,在那里,鲜嫩的新藕已经生成,木木用脚心摩挲着圆润的藕身,会想起女人们初春时刚裸露的手臂,会想起一岁的儿子夏天滚圆的小胳膊小腿,木木的脚尖会越来越小心谨慎,藕都是在泥土里横向长的,木木先判断出它的走向,然后才决定脚尖的用力的角度,或深或浅,或快或慢,一如木木性事上一贯的怜香惜玉,踩这新藕是不能踩断它的,不要说它的主身,即使是它的叉支、它的节须,骄傲的踩藕人都不会伤它们一点点皮毛。否则,要紧的不是在市场上卖不出好价位,而是踩藕人面对它时会失去内心的自尊。木木每次将一支完整的藕架捧出水面时,身子里都洋溢着透彻的快乐,甚至嘴里会不由自主哼几声小曲。
金宝的两辆小车停在荷塘不远处的河堤上,一行人走在窄窄的田埂上跌跌歪歪,金宝在前头引路,老远就朝荷塘里喊木木的名字,太阳光毒,暑天的地渴,把金宝的声音吸得干干净净,他们躲到草棚里齐声嚎,木木才在荷塘中听出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金宝可是木木的贵客,木木慌得往岸上走,顾不得撞倒了几杆荷叶,木木说来了来了奔了几步,一低头看见自己裆下的东西活蹦乱跳,又退回塘里摘了一顶荷叶,掏了心,套在自己腰上遮住它,金宝笑着说没女人在呢,要有女人在刚才也已看进了眼里拔不出来了。金宝领来的人是甲方,村里在工地上打工的人多了,一村人见识跟着长,金宝是工地上打工的财神爷,甲方是金宝的财神爷。甲方是个五十多岁的白胖老头,湖南人,说小时候拉开家门就是一池荷塘,今天早晨在床上醒来,突些想闻一闻八月的荷香,想吃一吃嫩梨一般的新藕了,就拉上金宝下乡来了。一行人都学着木木,赤身下了荷塘,凉爽得像滚泥塘的水牛哼哼起来,一人拥住一杆荷叶,却怎么也踩不出一节藕来,一杆荷折了,再换一杆,像是野猪撞进了高梁地。木木心疼得心里咝咝抽凉,荷杆一折进了水,荷杆下的藕就会烂,是糟塌天物呢!金宝看在眼里,说:“木木啊,你这一塘藕我都买下了,多少钱?”木木不好意思,说金宝哥要买就不要钱,金宝说:“我是说真的,伍千块够了吧?”木木说不要钱就是不要钱,我命都是你救的。金宝说:“我买下你的塘,我不栽藕,草鱼吃荷叶,我养草鱼,黑鱼吃草鱼,我养黑鱼,我卖鱼的钱一年就能抵你三年卖藕的钱。”木木想想,真的是这样,金宝的脑子就是不一样呢,甲方听见了,却骂金宝说:“你这人是掉进钱窟窿里去了,你这兄弟比你多一分逸情,栽荷的趣味哪里是养鱼能比的呢!”
木木受了表扬,话都说不出了,隐隐觉得甲方的话听了顺耳,却又不晓得舒坦在哪里。
金宝喊木木随了他们去镇上吃饭,饭桌上金宝正经说:“木木,我不是开玩笑,他们是来玩的,我是来办事的。这事就是请你去我的公司。我需要个贴心的人在身边,懂点拳脚,不多话,帮我开车。就这几条,也难觅,我每年都得换驾驶员,最后想来想去这位置你最合适。”木木说:“这车我不会开呢,我怕只能守着这荷塘了。”金宝说:“学车容易,至多二、三个月时间够了。我呢也是为你寻思,你年年都上城寻那娘俩,在我那里寻着的机会多些,再寻不着他们,你就得为自己另做打算,守这荷塘年轻时落个快话,年老了日子就难挨了。”
木木不知道金宝是不是说他夜里草棚里的那些事,心里尴尬,好在金宝说的是本地土话,甲方他们听不懂,木木说:“我没想过这事呢!”
金宝说:“我回来就是先告诉你,你三天后想好了回我的话。”
金宝硬给木木留下了伍千块钱的红票子,说是买荷塘的钱,木木说值不了那么多,金宝说我这是投资,以后我雇个老头儿守着,春天让甲方们来钓鱼,夏天让甲方们来采莲,甲方们开心了我就赚大钱呢。
木木回去跟爹娘讨主意,爹说,金宝要你去,你就得去,我们欠着金宝家一条命,否则我和你娘去了冥界,没脸见他们家那落水鬼小宝。
乡长李新民站在汇恒大厦广场前的喷泉池边,下意识地先仰脸看了看最高的那两层,那里只有耀眼的玻璃屏,李金宝的汇恒房地产开发公司和汇恒建筑公司就在这两层楼里,汇恒大厦原来设计的是十八层,后来造到一半,李金宝忽然觉得十八层这个数字不吉利,容易让人想到十八层地狱,于是盖到十七层时就封了顶,乡政府上上下下都知道这回事,说李金宝就是李金宝,前面的坎能跳得过,后面的坎也能预见得到,难怪一乡人就他发财拔了尖。
李新民实际上是李金宝的同村人,岂止是同村,还是隔壁邻居,李新民的父亲是村上的支书,龙生龙,凤生凤,李新民高中毕业先是当兵入了党,后来转业接了他爹支书的班,再后来比他老爹有出息,竟做到了一乡的乡长。李乡长作为一乡之长,说起来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去过新马泰,住过五星级宾馆,但是站到汇恒大厦的电梯里,李乡长心里还有几分不踏实。
按时下风气,当官的傍着有钱的,有钱的捧着当官的,何况李新民和李金宝是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俩人关系应该是没说的。问题是现在李金宝的公司做大了,大到了连县长书记都跟他称兄道弟,乡长这样的官在他眼里不屑一顾了。但李金宝再大的款也是本乡之人,李金宝一家老小的户口始终还在乡派出所户籍里,乡财政揭不开锅李新民就会打李金宝的主意。李金宝是个讲兄弟义气的人,但李乡长毕竟是一乡的父母官,在人家私人的兜儿掏钱次数多了,乡长的面子也抹不下。李乡长每次跨进汇恒大厦的电梯就头痛,名不正则言不顺,得找到让李金宝乐意掏钱的词儿。
李金宝照例是先塞上两条大中华,然后请客洗桑拿,歇了乏,定了神,再上大饭馆摆一桌。在上酒桌之前,俩人都只字不谈正事,熟悉李金宝脾气的人都知道,李金宝酒不下肚,话不敞口,钱匣子就抠不开缝。几轮下来,乡长慢慢煨上了火候,说:“李总,人比人,气煞人,我在乡政府门口一站,谁敢说我半个不字,可刚才在楼下你一个小小保安,居然盘问了我半天才放行。我心里不服还不行,谁叫我兄弟的派大得海了去,老话说宰相府里看门的官三品哩!”
这其实是李新民杜撰出的事,但李金宝喜欢听,李金宝说:“这怪谁?不是怪你乡长大人公务繁忙来得少吗?”
李新民说:“我来得少?只怕来得多了连饭都蹭不上吃了。听说连电视上那个女主持人也就进了你办公室后面的卧室只三次,第四次你就阻着房门不让进了,说你得保持创新意识。”
李金宝“嘿嘿”地笑了,说:“看样子白酒阻不住你这张嘴,得,服务员,换洋酒,让咱父母官上俩台阶。”
乡里传着一顺口溜,说村长喝烧酒,说骚话,泡骚娘们;乡长喝白酒,打白条,白泡妞;县长喝红酒,收红包,泡红姐儿;省长喝洋酒,说洋话,泡洋妞。李新民知道这洋酒后劲足,乐得把气氛造上来,他要借这酒劲儿呢。酒又过三巡,李新民说:“兄弟啊,不是我说你,你这资产不说几个亿,起码也有七、八千万吧,你就红燕一个女儿,现在把她送出国读书了,你就没想过再生个儿子吗?你就不怕偌大的家业最后都不姓你这个李了吗?”
李金宝说:“乡长大人,你别把我往套子儿引,你们乡政府不是说,谁生二胎,就叫谁家讨饭,你莫非想把汇恒公司充公给乡政府吧!”
李新民说:“兄弟,咱这是老兄弟俩说酒话,我只是为兄弟可惜,你什么样的女人都睡过了,可是不能给你留下个一子半崽,那些女人都不是你的女人。你得趁弟媳妇还凑乎,把儿子给生出来。”
李金宝说:“那乡政府得罚多少钱?”
李新民说:“这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得到时候乡政府开会讨论。”
李金宝说:“你绕了我半天,不等于白说了一番吗?”
李新民不想让火候灭下去,说:“隔壁乡的刘老虎,也是他们乡的大户,据说也就罚了二百万。你呢比他做得大,至少拿出一只手才通得过。”
李金宝说:“三百万也多了。”
李新民摇头。
李金宝说:“四百万冲顶了。”
李新民说:“李总,我可不是在跟你谈生意。你替我想想,我乡政府那一大摊子人,还有中小学教师几百口人,窝里的燕雏儿一样嗷嗷叫着等我喂,一到发工资那几天我就头痛!”
李新民摆摆手,说:“喝酒,喝酒,谈到钱我心里就添堵,我得再敬你几杯,乡政府还欠你二百多万的借款呢,全都是兄弟看我的面子,我时时刻刻心领着情。”
临走时李新民乡长又打白条借走了五十万,李乡长说修桥要过河,救人要救到底,酒席上一直一声不吭的财务总监看一看李总,李总不知是酒多了还是有心事,看都不看他俩一眼,财务总监大笔一挥,不折不扣签了五十万,让酒醉心灵着的李乡长一阵阵窃喜。
财务总监说,李总你动心了,我才让李乡长遂了心思。乡政府欠我们的两百万,猴年马月都不指望能还上,只要借款控制在三百万以内,李总您别担心,咱这是把死钱盘活了。
李新民跨出门老半天了,李总把腿往茶几上一跷,大声骂道:“狗日的李新民!”
来自李村的木木从南京城里的驾驶学校顺利拿到了驾驶证,就立即到汇恒集团的办公室报到,金宝点名让木木开自己的宝马座驾,让另外几个驾驶员心里眼红,人人心里都觉得李总偏心,木木一个新手,报纸上称为“马路杀手”,李总居然就放心坐他开的车。李总对木木说,你放宽心开,这车愈是高档,操作愈是简单,车上人愈是安全,什么是现代化?现代化就是他妈的叫人省脑筋省事儿,变着法儿教人偷懒。
汇恒集团机关里的人看上去都是穿统一的西装,坐同一样的办公桌,但稍一分辨就看得出是两类人,一类是跟着李总从乡下一步一脚印打拼出来的老乡,一类是学校毕业出来的大学生、研究生。尽管墙上规定上班时间必须说普通话,但是俩村里人在一起憋着嗓门刚用普通话聊上一句,第二句就会在乡亲们的笑骂声中复辟成方言。晚上回到宿舍,更像是没离开村里,过道里碰到的都是村里的熟面孔。和木木住一屋的是李总的表兄老苏,胸牌上的职务是办公室副主任,管着这两层楼的吃喝拉撒,他跟着李总二十多个年头了,常常闲下来就叮嘱木木:“木木啊,这老板的驾驶员最要紧的是什么?”
木木说:“安全。”
老苏说:“错,最要紧的是要学会做聋子、瞎子、哑子。”
木木赶紧给他点烟,请他一一教导。
老苏说:“这聋子呢就是指老板的有些话你听见了装作没听见,这瞎子呢就是说老板与什么人在一起、与别人做了什么你着见了装作没看见,这哑子呢就是说别人问你老板的事你一概不知道。”
木木说:“谢谢苏主任指点我,我初来乍到,您要多开导我呢!”
老苏很受用,又说:“汇恒集团也就是一架大机器,我们都是这机器上的螺丝钉,李总把你拧在哪里,你就得帮他牢牢地守在哪里。外国人讲“诚信”,实际上就是我们讲的雷锋的“螺丝钉”精神,雷锋你该知道吧!雷锋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我们要学习他的忠于人民忠于党,在集团就是要忠于李总对得起汇恒。”
木木鸡啄米般点头,木木心里说,捧人家的饭碗服人家管,盘古开天地就如此,我感激李总还来不及呢!更不要说我的性命也是李总在落水鬼手里抢回来的。
木木的驾驶员做得中规中矩,李总用车他总是送到目的地就守在车上哪里也不去,有时候李总说时间太久你下去转转吧,木木说我喜欢呆在车上呢,这车上有音乐听有电视看,留得住人呢,其实木木是怕这车被人碰了或刮了,这一辆车一百几十万哩。这天晚上把李总送到一家大饭店,李总却一定要他下车一道去吃饭,李总说今天是刘老虎的儿子过周岁生日,老子红包送了五仟,不吃他狗日的白不吃。刘老虎也是县上有名的富户,在南京城里开着建筑公司,木木听说过。刘老虎六十开外,一脸的肉疙瘩,一笑眼晴挤成一条缝。木木随李总坐了一桌,桌上有县长和书记,其余的也都是县里在南京财大气粗的人,木木坐在那里局促得像小媳妇。介绍木木时,李总说是我的书记,其他人都笑了,刘老虎说:“李金宝,都说你老婆换得勤,没想到你司机也换得勤了。”
李总说:“我哪像你,做什么都不挪窝,老刘还在做工头时,就有坚持到底的好品德。那时他相好上了手下一个木匠的老婆,说是赶工期,天不亮就把工人往工地上赶,工棚里没人了,他就钻进木匠老婆的被窝。有一次那木匠忽然发现了苗头,从工地上揣了斧子踹开了工棚的门,老刘正在人家床上忙得欢,抽空回头看见了木匠,把棉被往头上一罩继续做,木匠把一床棉被砍烂了,老刘的肥屁股挨了两斧子,也坚持把活儿做完了才捂着血淋淋的屁股跑出去,大家说,老刘这执着的精神谁比得上?”
一桌人都哈哈笑起来,刘老虎也不恼,说:“你小子笑我身不逢时,唉!谁叫咱有好身子的时候没遇上开放搞活的好日子,有好日子的时候没了那说硬就硬的好身子。要说先进经验还是李金宝创造的多。大家想不想听?”
一桌人都说想听想听,老刘你就别卖关子了。
刘老虎说:“有一回,金宝在外面的花花事儿让老婆知道了,金宝回到家,把身上几千块钱买的西装一下子撕了一个口子,对老婆说,这衣服吧扯了一个口子缝缝补补还是件衣服,还可以继续穿,要是这样-----金宝猛的一下撕下了一只袖管,这西装只怕要换件新的了,你看着办吧!”
县长说,李金宝这是欺负媳妇哩,李总说他是在编故事听,你要信他的话那么盐钵里都能长出蛆来,刘老虎接着往下说:“李金宝除了硬的一手,还有软的一手。人家年纪轻,脑子活,还发明一个新名词,叫“包大奶”,大家听过“包二奶”的,没听说过“包大奶”吧?金宝一扔手给了老婆一千万,先让老婆吃了个“定心丸”,老婆让钱给包住了火,他在外面就没人管啦。”
这一桌酒吃得笑语喧天,闹得领导不像领导,老总不像老总。上车的时候,李总还兴致不减,李总说:“木木啊,听说你在驾校的时候闹过一个笑话,一张公交卡,别人用一个月,你半个月就用光了。”
木木在驾校学习时,住在公司宿舍,来回都坐公交车,木木就买了一张公交卡。有一回坐公交车,他遇上了同一个教练的师妹陈洁,陈洁是个在读的女研究生,待木木特别好,在驾校时常常护着不太吭声的木木,陈洁一般都有车接车送,那一回恰恰没要车来接。车站上来的是一辆空调大巴,木木上车一连刷了四次卡,陈洁说你多刷了,木木说你没卡我连你的票也一道刷了,陈洁说连我的那也只要刷二次。木木说,那车门上写着“前门上车,一次二元”,一元的公交车刷一次,二元的公交车不就要刷二次吗?木木一说完,车人的人全都笑起来。原来这空调车刷一次卡就已扣了二元钱,木木不仅羞红了脸。陈洁也忍不住笑了,可一见别人也在笑她就板了脸,说有什么好笑的,这是为公交事业作贡献我们乐意。这事木木怕公司里人笑话,尽管心疼那冤枉刷掉的钱,可没跟任何人说过呀。
木木说:“李总,您怎么知道的?”
李总说:“我在你身边安了耳目,你在驾校的事大事小事我全知道。”
木木心里纳闷,李总不说,又不敢再问。李总说:“这城里人就喜欢笑话我们乡下人,其实谁也不是天生就什么都知道。不见得乡下人就差,你看看这南京城里,当官的发财的有几个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要笑话乡下人得先笑话他们自己呢。”
李总说:“刘老虎今天高兴,一开几十桌,每桌都上了鱼翅鲍鱼,这狗日的张狂呢。”
木木不吭声,李总说:“木木,你怎么不愿意跟我讲话了。”
木木赶紧说:“苏主任叮嘱过我,做司机得做聋子、瞎子、哑子。”
李总笑了,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别听他乱说,你可是我的兄弟,我要你开车,就是想找个说话的人呢。在那些当官的面前,我得说他们喜欢听的话;在公司里面,我得板着面孔说话,否则,有些人你给他三分颜色他就能开染坊。可是我整天这样活着,累得慌呢。你说这刘老虎今天给儿子过生日,我受刺激呢!他刘老虎年纪比我大,钱比我少,他却生了儿子,刘老虎嘴上没说,心里笑话我呢。”
木木不能不吭声了,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更何况李总挣下了整整一个汇恒集团,没有儿子是对不起祖宗先人,木木有些同情李总,说:“那就让嫂子也生一个,您比刘老虎年轻多了。”
李总说:“你嫂子大我几岁,已经生不出了,老刘那儿子也是二奶生的。”
木木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总说:“再说这生小孩,也不能随随便便生一个就是,现在讲究优生优育,要是生了个傻瓜出来不是更让人笑话,木木,你看报纸不?报纸上说这小孩的智力也遗传,爹娘个子高的生下的小孩个子就高,这智力也一样,爹娘智力高的小孩智力就高,要生儿子也得先给他找个高智商的娘,否则,这汇恒集团到了他手里我还是不能放心。”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自己心里的苦,木木觉得李总也挺不容易。李总急的是自己没有儿子,木木急的是自己有儿子,却不知道在哪里,刚才在酒席上看见刘老虎的儿子,木木心里就一疼,儿子被带走的时候也就这么大。
木木一分心,差点让后面的超车的一辆小车擦了边,一声尖叫的喇叭,吓出了木木一身冷汗。
冬去春来,转眼木木到汇恒上班已大半年了。休息天的时候,木木会揣上一沓印好的“寻人启事”到街上去张贴,那上面印着他与小香、儿子的合影,印着他现在的办公室电话和手机号码,常常有陌生的电话找木木,每次都只是让木木空喜欢一场,有几次甚至碰上坏人诈钱,幸亏有李总和苏主任提醒他多个心眼。木木在街上贴的纸条被报纸上称为“牛皮癣”,有穿着灰制服的市容队员和警惕性高的市民热衷于捉拿张贴者,好在木木身手不凡,一次也没有失过手。
这一天是木木的休息天,以往这天李总都是自己开车,这天李总把车开到木木宿舍楼前,亲自爬到四梯敲开木木的门,说:“木木,带上换洗衣服,准备出趟远门。”
老苏巴结着让座、泡茶,李总挥挥手,说:“免了,免了,这些天有人问木木,就说请假去南方寻小香和儿子了。”
李总开车,木木坐车,俩人换了座位,木木有些不习惯。车一直往郊外开,开到了一个高档别墅小区,停在一幢白墙黑瓦的中式小楼面前,楼前有一个池塘,零零星星地冒出几株荷钱儿,木木忍不住凝神一嗅,久违的荷叶暗香让木木浑身上下通体舒泰,李总按了门铃,一个保姆模样的中年妇女开了门,把他俩迎进门去。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下,李总朝楼上喊:“老婆,快下来看看谁来了,你老同学看你来了。”
木木不知道葫芦里卖什么药,老板娘木木是认得的,隔壁村上的刘冬梅,年龄比李总还大几岁,打小没读过书,更谈不上与木木同学。
楼梯上有人应声走下来,下楼梯的脚步沉重而迟顿,木木立起身招呼,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走下来的是陈洁,他在驾校的小师妹陈洁,她穿着肥大的孕妇服,硕大的肚子至少已怀胎八、九个月了,脸上有些浮肿,全没了他初见时的艳丽光泽。陈洁说:“木木,是不是我丑得让你认不出了?”
木木点点头又慌忙摇摇头。李总说:“老婆,你就别为难人家木木老实人了。在我眼里,你比任何时候都美呢。”
陈洁突然板了脸,说:“李金宝,我再说一遍,我不是你老婆。”
李总涎着脸说:“行行行,我下次再不喊了,你千万别生气,不要动了胎气,你不是我老婆,是我老李家的祖宗。”
木木被留了下来,随时听陈洁差遣。陈洁和保姆住楼上,木木住楼下,木木几乎没什么事,只是隔几天去一次城里,接送一个妇产医院的大夫帮陈洁检查身体。陈洁难得下楼,成天在楼上捧着一本书,或者在笔记本电脑前敲字。偶尔,陈洁也自己下楼吃饭,木木就会把一碗米饭三下二下扒光,逃一般地打开门,在池塘边一坐几个小时。
木木不知道为什么害怕面对陈洁,本来在这个世道,年轻漂亮的女人生来就是为有钱人准备的,即使陈洁是个读了很多书的女人,她还是个女人,木木在心里嘲笑自己,木木你有什么难受的呢?陈洁不是你的妹妹,更不是你的女人,何况她傍的这个男人正是你的救命恩人李总。木木在池塘边,常常这样说服自己。
不经意间,池塘里的荷钱儿已经撑开了,一杆杆荷伞也争先恐后地从池塘中升起,三、四支荷苞亭亭玉立,红得像是抹了胭脂,这是老家只有大湖中才生长的野荷,荷花别样的惹眼,塘底却长不出肥嫩的莲藕,城里人移植来只是为了观赏。木木有这一池野荷陪着,少了许多孤单,但不等荷苞开放,陈洁就要生了。
陈洁提前住进了妇产医院,陈洁不愿剖腹产,她嫌肚皮上的刀疤太丑陋,坚持等到预产日。那几天的木木,扮演着一位丈夫的角色,被医生和护士使唤来使唤去,木木有时会觉得自己真的是回到了小香在县医院生儿子的那些日子。陈洁被推进产房前,医生大声喊着家属签字,木木按照李总的叮嘱,上前签下了自己的姓名。那几个字写得别别扭扭,木木签完就往后退,陈洁招手把他喊过去,让他弯下腰,对他轻声说:“木木,谢谢你,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我没法子,我需要这笔钱。”
木木想说我没生气,陈洁不让他说,牢牢抓住他的手,说:“我害怕,我需要你送我进去。”
一个小时后,陈洁生下了一个八斤重的儿子,木木及时向李总报告了喜讯。李总说,一个星期后,你把我儿子送到老家县医院,我和你嫂子到那里去接他。
陈洁住到笫六天,便坚持要出院,在这六天里,陈洁没正眼看过孩子一眼,木木觉得这孩子其实眉眼像极了陈洁,办出院手续时,木木说:“陈洁,我把孩子抱出来再让你看一眼吧!”
陈洁说:“木木,你别为难我,我不想看,那只是你们李总的儿子。”
陈洁这样说的时候,脸色很平静,态度很坚决,木木觉得陈洁的心肠硬得不像一个女人。
李总去老家县医院妇产科接儿子的时候,真的带上了老板娘刘冬梅,老板娘一路很兴奋,倒是李总一副不乐意的样子,老板娘说,金宝啊,只听人家说有人生了女儿不想要的,怎么会有人男小子也不肯要呢?李总说,是啊,你先问问你家表妹,别是个豁嘴断腿什么的,那抱回来可就是个麻烦了,老板娘急急表白说,我早就问过了,说是八斤重一个胖娃娃,体检时打的是十分呢。
老板娘家的表妹是县医院的护士长,她当年调进县医院和当上护士长全都是李总打招呼帮忙的。
老板娘见了那胖小子,一下子就抱在怀里不松手,对李总说,哎,金宝金宝,这孩子满脸福相,一看就像咱家的人,木木看见李总紧张得眉毛跳了两下,老板娘却顾不上看李总的脸色,两只眼睛都在孩子身上看不够,李总这才说,你可得想好了,现在不要还来得及,是你想儿子想疯了,我才不想都半老年纪的人呢还拖个累赘,帮别人家养崽。老板娘说,你不要我要,我儿子不姓李姓刘你管得着吗?
李总把儿子的满月酒办在了五星级宾馆,那排场比刘老虎那次请客还要大,集团总部的几十号人提前放了半天假,全都兴高彩烈来赴宴。县长、书记来了,连市里相关的几个局也全部来了领导,李总苦着脸说,全都是刘冬梅惹出来的事,弄得惊动了各位大驾,你们说,我李金宝再怎么难混,老来过日子的钱还应该有的,不指望要养个儿子来防老。这女儿一出国,刘冬梅在家闲得慌,就唠叨冷清冷清,让她那在妇产科上班的表妹听了真当了真。那天半夜来电话说有个娃儿,我还以为是开玩笑。我把她表妹骂了一顿,坚决不要,可刘冬梅跟我急,恨不得要跟我拼命,我只得依她。这下子一来,这个爹不当也不行了。
县长说,你这是得了儿子卖乖呢。大家都笑着骂他,骂出李总一脸的幸福。
散席时,李总留下木木,说你最后送我走,我有话跟你说。李总一一送走了客人,上了车,第一句先问:“木木,我今天酒多了,说错话没有?”
木木说:“你一个字儿都没说错,精明着呢。”
李总说:“我这一天光顾着忙,忘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有人告诉我,几个月前他在城南见着小香和你娃儿了,说是在那开着一爿洗头房。明天你放假,开着车去找找看。”
木木说:“这可是真的?我都不敢信了。”
李总说:“我一直让公司里的人都留心着呢,只是怕你抹不下脸,一直叫大伙别在你面前提这事。”
木木不知道怎么表达感激,一遍遍说:“李总,我这是托你的福,托你的福了。”
李总说:“木木,今天晚上没有李总,只有你金宝哥,我知道你心里急,回去也睡不着,但现在这时辰也不方便去洗头房打听,咱回去泊好车,出来找个酒吧继续喝。”
在酒吧坐定,李总说:“这一阶段,你这车一直跟着你嫂子,你嫂子有没有怀疑过这孩子的来处?”
木木的车最近一直归刘冬梅支配,木木仔细想了想,说:“有一回,老板娘抱着娃在街道上玩,邻居说这孩子像他爸,鼻子挺,额头大,老板娘回来问了我。”
“她怎么问的?”
“她说,人家说这娃像金宝,我看着是有几分像呢!莫不是你们老板在外面生的崽,抱回家的?”
“你怎么答的?”
“我说,你可别冤枉老板,老话说,吃谁家的饭,像谁家的人。”
“后来呢?”
“后来正巧孩子哭了,老板娘抱过来孩子,一边拍一边说,管他是谁生的,反正出生证上孩子他娘是我,孩子大了只会喊我娘。”
这一晚,李总和木木都喝了不少,喝到高兴处,他们又回到从前,开始对白:
“《朝霞》满天,天上还有《闪闪的红星》。”
“《铁道游击队》穿过《看不见的战线》。”
“遇见了《卖花姑娘》和《列宁在1918》”
“走过《卡桑德拉大桥》,喊上《英雄儿女》”
“开展了《地雷战》、《地道战》《萨拉热窝之战》”
酒吧打烊了,木木架着李总往家走,俩人一脚高一脚底,远看就知道是一对醉鬼。李总对着大街喊:“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李金宝,还有后来人。”
木木觉得挺耳熟,好像是从前小学语文课本上的课文,但李金宝喝多了酒,把词儿改掉了。
在没有进过洗头房之前,木木只知道那是一些偏僻街巷的小店,像是这个体面的城市屁股后的暗疮。它们有着窄小的门面,门面的一侧立着不知道疲倦的旋转灯柱,铝合金的玻璃门上贴红贴绿,像是要遮住路人的目光,却又在屋里亮着一种奇怪的暗红的灯光,分明是要招惹路人的眼球。木木当初进城找小香时,曾经以为真的是理发店,结果被里面几个妖冶的女子轰了出来,说她们不打理头发,只打理人,木木才知道那店做的是皮肉生意。
公司发工资的日子,晚上难得出门的老苏会在晚饭后哼着小曲出去转悠。老苏也不避木木,说去洗头房放松放松,木木离开了李村,那件事一下子从应接不暇变成了英雄无用武之地,常常只能自己用手解决问题,老苏邀木木同去,说木木你别为难自己,别想那么多,就当那是男人的一包脓,挤掉了日子就轻快多,憋久了人会生毛病。
老苏在巷子里三拐二拐,很快就推开了一家洗头房的门,木木跟进去期期艾艾不敢抬眼看人,只听见有耳熟的声音跟老苏打招呼,苏大经理,你咋这么抠,非要等到打折的日子才肯来消费,老苏路上说过,汇恒发工资的日子这一条街的洗头房都打折,连远在河西工地上的民工也都愿意舍近求远乘车来这,木木抬起头,看到的竟是李村的媳妇大兰子,大兰子也认出了木木,俩人一时都有些尴尬,大兰子只一瞬间就掩饰了过去,说:“木木,你是进城寻小香来了?”
木木说:“我现在在苏经理手下,帮李总开车了。”
老苏说,你看我是老糊涂了,大兰子你是李村人,木木来这里应该比我熟,哪里用得着我领路呢。说不定你俩在村里就有一腿哩。大兰子说,你那张嘴咋就像老娘的裤裆,空不得一会儿,招呼小姐把老苏拽进了里屋的按摩间。
大兰子是一年前离开李村进的城,大兰子的男人原来也是汇恒的人,还是工地上一个小头目,那一年甲方出了事,城里人抗不得熬,把汇恒行贿的事招供了。汇恒得出一个人去坐牢,李总召集大小头目开会,开价蹲一年十万,大兰子的男人应下了,判了三年,李总逢年过节都亲自去劳改农场看望,木木也开车去过一次。大兰子在公司领了钱,说是在城里开了一家店,想不到原来是洗头房。
大兰子说:“木木,你来得不巧,今天生意好,小姐都没空,只剩下我一个老太婆了,你要嫌弃就只有等一等了。”
木木说:“我不找小姐,我就找你。”
大兰子说:“我可是老板,自己不做生意的。”
大兰子这样说了,却把木木往里间拉,脸上是木木在草棚里熟悉的狡黠和得意。
那些所谓的按摩间,小得几乎只能搁下一张床,房间也不隔音,一些可疑的声音直袭木木的耳朵,让木木手忙脚乱。大兰子摸出一个糖果纸包着的小方包,说:“用还是不用?”
木木知道这是避孕套,说:“我们从前可没用过这。”
大兰子说:“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你就不怕我现在有脏病?”
木木搂过大兰子赤裸的肩膀,说:“我不怕,你是咱李村走出来的女子,咱们相好过一场,要是有脏病,你不舍得让我惹上的。”
木木不习惯在这样的场合做爱,没有草棚外的蛙鸣虫叫,没有夜风送来的悠悠荷香,木木做得有些生涩。木木说,我想李村荷塘旁的草棚呢,大兰子偎在他怀里又成了一个柔若无骨的小女子,大兰子说,我也想呢,想你那时的勇武,下一回咱不在这做,我在南湖小区租了一套房住哩。
起身时大兰子说:“刚才你知道我怎么打算的吗?”
木木说:“怎么打算?”
大兰子说:“你要是戴那东西,我就当你是嫖客,收你的钱,不,收你两倍的钱。”
木木说:“不戴呢?”
大兰子说:“不戴那东西,那就还是我的木木,从今天开始,在这城里,除了我男人,我只把身子给你。”
走的时候,大兰子给了木木一把住房的钥匙,说,你得常去看我,要不我守不住自己你可别后悔。
木木第二天一早,就开车去城南找小香。洗头房是夜里做生意上午关门睡觉的,木木不敢乱敲人家的卷闸门,只能坐在车里苦等。木木想,小香做这种生意,儿子会不会也在这肮脏的场合呢?木木心里不禁为儿子担忧,儿子该有六岁了,该上幼儿园了,木木自己安慰自己,不会的,小香也应该像大兰子一样另外租了房子。木木去小香娘家找小香时,小香娘家门上挂了一把大锁,小香小时候就没了爹,邻居说小香娘被女儿接到城里亨福去了,这样一想,木木心中就稍稍释然,儿子一定会住在另外一个地方,由他外婆早晚照料着。那么,小香会不会有了男人呢?或者像大兰子有了他一样有一个固定的相好?如果没有的话那就更糟,那就是说小香自己也做婊子,木木坐在那里几个钟头,想得脑壳子痛。
木木找着了小香做过的那间洗头房,却找不着小香了。一个月前,小香把店面盘给了现在的这个肥鹅一样的女人,说是到别的地方发展了。这个女人见木木从宝马车上下来时,气宇轩昂,扑过来就把他拉进了店门。木木挣脱她,说是找人的,女人就没了好脸色,木木说我不会白白占你的时间,我给你一百块,我在这里坐一坐,问问情况行不行,女人接过钞票才没撵他走,女人说,先前那女老板是名叫小香,有一老一小,小的是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她没等租期到期就急着走,也没说去哪里,为什么要走,做我们这一行是不愿意别人多打听的,所以我也没多嘴。
木木坐在靠墙的一张旧沙发上,心里有说不出的沮丧。外面这间屋子顶多只有十个平方,摆着几张转椅,墙上有几块玻璃镜,和大兰子的店没什么两样,木木起身告辞的时候却看见沙发一侧的墙上有几个歪歪斜斜的小字,木木凑上去一看,是“李翔宇”三个字,铅笔写上去的,这是儿子的名字,是木木给儿子上户口时起的大号,儿子还姓着李,木木在心里喊了一声“儿子”,忍不住轻轻用手指去摩娑,我儿子会写自己的名字了,木木的眼睛一阵阵酸涩。
木木开着车在南京城里乱转,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最后车停在了大兰子的店面门口,木木把大兰子喊上车,横冲直撞开到了南湖小区大兰子家里。
这一回木木做得十分凶狠,大兰子忍不住浪声迭起,木木做累了,才一五一十告诉大兰子他又没找着小香这事,木木说:“兰子,我就不懂,你们在这城里为什么光会赚这种钱呢?”
木兰子说:“你以为我们乡里女人喜欢做这下三烂的生意,你也不替我们想想,乡下女子没学历,没后台,到工地上做小工都没人要,在这城里立个脚跟容易?我和小香这样年纪的女人,在这城里能做什么活人?每天提心吊胆过日子,警察要抓,地痞活闹鬼要敲诈,小姐们还担心要惹上脏病,谁心里不是苦出黄连水。”
木木无语。
2005年下半年的房市,像墙上温度表里的水银柱,随着天气转冷,说跌就跌了。那种排着长队买房的队伍,在南京的房市再也见不着了。木木明显感到李总的心事重了许多,汇恒在南京的房地产公司中是中小户,首先受到冲击的是这种公司。房子卖不出,银行的还款逼得紧,材料商们的货款催得紧,公司的经济压力压得李总脸上一片阴云。房地产公司不景气,李总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建筑公司。汇恒的建筑公司很少做自家房地产公司的房子,对外说是为了保障房地产公司的监管质量,防止人家说内部偷工减料,另一原因是为了借用人家建筑商的资金力量,房地产商的招标有一条苛刻的规定,就是乙方必须垫资建房,如果自己的建筑公司来投标,那就等于剜自己的肉补自己的创口。汇恒的建筑公司主要瞄准了南京的高校扩建,谁知道大学城的建设资金说紧就紧,许多堂堂的高等学府也玩起了拖欠。但李总相信,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大学再哭穷,榨出的油水也够汇恒炒一阵子菜。李总说,大学教授们都是斯文人,咱不能拿着合同去打官司,那会伤了汇恒和大学教授的和气,说不定风水轮流转,过几年人家日子红火了,咱就没脸再往人家跟前凑。
公司高层的会议开到了深夜十二点,最后的决定是物色人选跳塔吊。办公室的人员早已下班,李总把木木喊进去,通知所有老家出来的大小头目到总部会议室开会,李总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人选只能在我们老家的人选里挑。
“跳塔吊”是电视新闻上经常上演的新闻“秀”,有人失恋了,有人要债要不到了,有人欠债还不了了,偌大的长江敞开着胸襟他不去跳,他爬到工地的塔吊上来跳塔吊,主要是因为塔吊那长臂恰似一个戏台,在上面一招一式引人注目,一会儿电视台、报刊的人就知道了,再一会儿巡警、派出所、消防警也知道了。有起哄的人不讲道德,说你快跳呢我为了看你跳耽误几钟头了,但那塔吊上的人一般立场坚定,不为所动。这是没有戏德的观众,唱戏的唱的是故事,看戏的看的是热闹,若是戏台上真的说杀就杀,说戳就戳,血肉横飞,看戏的早就吓得屁滚尿流。这道理乡里人懂,电视台的人懂,警察也懂,他们一边朝着电视镜头苦口婆心地劝导那塔吊上的人,一边在塔吊下面铺海绵垫子,铺救生气囊,但绝对心如明镜,塔吊上那人在寻求戏剧效果,并且把他们的劝导、救生工作也纳入了戏剧情节的一部分,十有八九,那塔吊上的人累了饿了会在警察的帮助下乖乖下来,有几分入戏的或许也会跳,但一定瞄准了下面的救护工具。
李总是个聪明人,这类新闻看多了,别人看热闹,他看出了道道。
该来的人都来了,把会议桌围得水泄不通。建筑公司的邢总把意思讲明白了,说愿意的人举手,一屋的人都不吭声,邢总把眼光投过去,没人敢接他的目光,都纷纷低下头。李总有些恼火,说没人跳我去跳,散会,却没有一人敢走。木木坐在门侧,将一只手举得高高的,但老总们都背对着他,没有看见那只昂扬的手臂,木木只得说,我愿意,声音很低,但把所有人的目光都抓住了,李总说木木是独子,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就绝了户,不行。木木的脸胀红了,说我就行,我有儿子,我儿子都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木木是在下午爬上大学城工地的塔吊的,建筑公司那帮人像设计建筑方案一样做出了详细的预案,塔臂不高,在四层楼的样子,这样便于木木和下面的人对话,但工地是在一个山坡上,记者们的摄像镜头里木木的背景是遥远的天空,看上去木木跳下来会粉身粹骨。塔臂的后侧,是连绵的黄沙堆,在塔臂的顶端下面,有人告诉木木那些黄沙下面是芦席,芦席下面是一个堆满了稻草的大坑,那都是以汇恒建筑公司一贯的严谨作风计算并施工的,而塔臂的前面,留着一块篮球场大小的空地,那是留给记者、警察和看客们的空间。一切都是李总亲自过问的,包括木木身上的护膝、棉袄棉裤和老羊毛大衣,都是李总一件件看着他披挂上阵的。李总说,木木,到时候心里慌就别跳,找个台阶跟警察下来,木木心里说,不跳那不冤枉死了,公司这几天的准备不都是白忙啦。木木内心里有一个别人不晓得的心思,自己的性命本来就是李总当年救下的,为了救我李总家的小宝才成了落水鬼小宝,小宝躺在坟地里怕只剩一把白骨了,我还全须全尾活在这世间,知恩报恩,以德报德,自小爹娘就嘱咐的,木木其实一直在等待着报答李总的机会,莫说摔断胳膊摔断腿,就是送了性命也是应该的哩。
木木走上塔臂的时候,工地上的民工没有谁注意他,塔臂不高那山高,冬天的寒风让他抵挡不住,他在塔臂的顶端坐下来,手扶住斜拉的钢绳。木木知道,看客们要过一会儿才会来,等那110、120车凄厉的喇叭声响了,等那车上血红妖蓝的车顶灯刺眼地闪亮了,他才会成为人们注意的焦点。木木第一次登这么高有时间鸟瞰大学城,前几天下的雪已经溶化了不少,那些恢宏的体育馆、图书馆、教学楼的楼顶有黑有白,像是冬天挖藕时裸露的塘底,水白泥黑。但荷塘是木木的天地,那些建筑里的世界永远是另一种人的世界。木木开着李总的车在校园里穿行,那些青蛙一样跳跃的男孩,那些荷苞一样鲜嫩的女孩,会向木木投来艳慕的眼光。木木在心里说,你们才是这世界最幸福的人啊,木木甚至梦想着,儿子长大了,也会成为他们的一员。
傍晚时分,各路人马都像李总预想的那样到齐了,工地上大功率的白炽灯被扭歪了脖子照着塔吊,木木一举一动暴露在灯光之中。木木有些心慌,村里闹社火时,木木也曾经在戏台上表演过武术,那里的汽油灯也如此耀眼。木木表演的是一种叫“板凳花”的功夫,木木的祖上是大湖畔的渔民,为了防湖匪代代相传。木木双手各持一只船上的小矮凳,双脚只在船头甲板大小的区域移挪,攻守自如,一招一式蠃得无数彩声。但今天不需要木木的招式,需要木木说话,对木木来讲,说比做难,对着那么多人那么多摄像镜头开口说话实在是难死了木木。
有两个警察爬上了塔臂,用电喇叭劝说木木,企图接近木木。木木坚决地摇手,警察进一步,木木退一步,木木退到了顶端,无路可退。警察再进一步,木木便会纵身跃下,木木心里挺委屈,这样跳下去算什么回事,让警察给逼着跳下去的。但警察停止了,自动退回几步。
木木知道李总一定在不远处的某个窗口看着他,木木拒绝和警察、记者对话,木木不习惯和陌生人对答。木木自顾对着夜空喊:
“你们给老板开款子吧!老板没钱给我们开工资了。”
“我的老婆跑了,把我儿子也带跑了。”
想到儿子,想到儿六岁了他却见不着的儿子,木木呜呜地痛哭起来。
“我要我的儿子,我儿子都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有什么脸面活着做他的爹呀!”
木木在塔臂上边哭边走,塔臂下的警察惊慌地跟着移动那个比草垛还笨重的塑料气囊。木木腿比他们快,木木瞅准一块空地,决然一跳,抢在了他们前面。
木木断了一条腿,木木躺在病床上,李总一有空就来守着他,李总没有责怪他为什么要这样跳。木木说:“大学城把款子拨来了吗?”
李总说:“你安心养伤,其他的事会有人去办。”
木木说:“李总,我这腿一断,怕不能给你开车了,白费了你给我在驾校缴的学费呢。”
李总说,兄弟,你这是在骂我哩,这南京城里最好的医院,要是接不好你的腿,我叫人在门口劈了他的牌子当柴烧。
木木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一条腿绑了石膏,被吊在床尾。医院离李总家不远,白天,刘冬梅会带着儿子带着保姆来看木木,保姆会拎来装满了蹄膀汤的保温壶,吃得木木胃里起腻心里感动。小家伙已长得有模有样,会从刘冬梅怀里探出手来摸木木的鼻子耳朵,会用含糊不清的词眼与刘冬梅一呼一应,刘冬梅脸上有着所有母亲的幸福和满足。木木有时会从孩子的小脸上,悄悄地寻找陈洁的影子,木木会想,那个叫陈洁的师妹,真的会在心里舍得下这样一个怀胎十月的小生命吗?这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哩。
木木没想到陈洁有一天会到医院来看他,那是阳光明媚的中午,陈洁穿着蓝色的加长滑雪服,手里捧着一束金黄的黄菊花,陈洁推开病房的玻璃门时,木木一眼就认出了她,陈洁又变回了那个青春奔放、活力四射的陈洁。陈洁说:“我是看了报纸上的报道找来的,我在加拿大读博士了,回来才几天呢。”
刘冬梅和儿子都在屋里,刘冬梅第一次看到有城里的女人来看木木,很惊奇木木有这样的朋友,刘冬梅殷勤地招呼着陈洁落座,木木不知道怎样给这两位女人介绍,刘冬梅说,姑娘,你们先聊,我下午再来看木木,抱着儿子推门走了。孩子在刘冬梅的肩头挥着小手朝木木和陈洁微笑,木木看见陈洁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
陈洁回过神来,说:“那是李总的夫人?”
木木点点头。
陈洁说:“那是李总的儿子?”
木木点点头,木木真想把刘冬梅喊回头,让陈洁抱一抱她的儿子,亲一亲她的骨肉,可木木不能,木木即使不是躺着不能动弹,木木也不能。
木木觉得这样的邂逅对陈洁太残酷,木木不知道怎样安慰陈洁,木木说:“孩子长得很好,李总家一家人都疼着这一个宝贝。”
陈洁用手拂一拂长发,像是要拂去落在发丛的一朵落叶,陈洁笑着说:“木木,你别介意,我刚才有点难受,现在已过去了,我们聊点别的。”
陈洁说,木木你是个好人,但你怎么能去真的跳塔吊?这人活在世上,就像是你们农民把一把种籽撒进了地里,虽说各有各的天,各有各的地,但你要想活得好,就得去争肥料,争水分,争阳光空气。没有什么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人活着首先要爱惜自己。李金宝他不拦你,他是在利用你,你傻呢木木。
木木不喜欢陈洁这样说李总,木木又不想与陈洁顶嘴。陈洁来看他,已经让木木很欣喜,陈洁在木木的病房里遇见刘冬梅娘俩,木木已经觉得对不起她,是因为来看自己才又揭开了陈洁心里的疼呢。
下午刘冬梅又来看木木,刘冬梅说那城里姑娘真养眼呢,木木你咋认识的?木木说是我在驾校的同学,刘冬梅说,真奇怪,我不认识,咋觉得她怎么这么眼熟呢?
木木在心里说,不眼熟才是奇怪,你日里夜里抱着的孩子是她的崽哩。木木不敢说,木木说,嫂子,我想喝口水。
自从有了儿子,李总晚上尽量把能推掉的应酬都推掉,朋友打电话问他在家干嘛,他喜孜孜地告诉人家,我儿子会爬了,我和儿子在床上比赛谁爬得快呢。最高兴的当然是刘冬梅,有了儿子,并且儿子把丈夫一颗野马般的心拴住了,在这以前,李总难得回来和家人吃一顿饭。
木木能感觉到,汇恒最近有大动作了。李总吃住都在办公室了,想儿子,他会在电话里听儿子嗯嗯啊啊的发声,公司所有的小车都二十四小时候命。李总请介绍人牵线,把一批画家和书法家请到一个山青水秀的度假村,可着劲儿玩,可着劲儿吃,每人还有一张银行卡,那卡上都存着一笔不小的钱,木木的车侍候一位秃顶的老头,老头带着一位女研究生,走在一起像爷孙,可木木也看得出那女孩是老头的小情人呢。李总说这些人都是艺术家,老头一幅画就能卖几万哩,是艺术家就风流,有女人才有灵感。木木仔细一看,可不是,每个艺术家都带着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呢。老苏负责接待,老苏说艺术家这是帮汇恒省钞票,否则给他们一人配一位小姐又得一笔开支。老苏在汇恒以精打细算闻名,老苏向李总请示,反正他们一男一女晚上都只睡一张床,索性就给他们每对开一间房,省钱呢,李总把老苏骂得狗血喷头,说谁让你省这个钱,艺术家都是有身份要面子的人,艺术家讲究的就是这住一间空一间的艺术。
艺术家住的都是套间,客厅里摆着沙发,摆着办公桌,办公桌上摆着老苏送来的文房四宝,午觉睡过,艺术家们就在办公桌上铺开宣纸,挥毫泼墨,老头居然喜欢画荷花,那开着的荷花像得能让木木嗅得到花香,老头也画荷叶,画的却是冬天荷塘蜷曲的枯荷,一杆杆戳在冰面上像是烧焦的树枝,木木在边上讨好地说,像呢像煞了,老头不吭声,木木有心想向老头讨一张就开不了口。
老苏招呼木木俩人把艺术家们的作品挂在了会议室,下午李总就带着甲方一帮人来与艺术家们开“联谊会”,“联谊会”结束,那些艺术家的作品全都卷成了轴,放到了甲方的小车上。
甲方走了,艺术家们也散了,李总估算花掉的钱和挂出的字画,叹口气说,这些艺术家贼精呢,一笔也不肯多描,多少钱就多少货。李总对木木说,送画比送钱好,人家敢收;送现画比去买画好,不会是假货。这事大家都高兴。等这个工程搞定了,汇恒就谁也不敢小瞧了。
接一个大工程,就像打一场大战役,天时地利人和缺一样都不行,尤其甲方是肉厚的户头,明里暗里不知多少双眼晴盯着,不到真正签下合同,都不是到了碗里的菜。李总在车上这样告诉木木。李总不停地出入各个相关部门的大楼,下车时从倒车镜里整一整西装领带,换上一张谦和的笑脸,上车时脸色阴晴圆缺,让木木捉摸不定。
高开标还有三天,李总说是男是女都在娘肚子里摆着了,今天我们找个地方放松放松,李总这样说的时候心情很好,李总心情好木木的心情就跟着好,老板肯这样说话说明汇恒建筑公司这一阵子的工作都到位了。李总话音刚落,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那铃声是一支叫“吉样三宝”的曲子,喜气洋洋让人听了不愿意掐,音乐停了,李总才听了两句,脸色突然变了,说回去,车子刚从汇恒开出不久,木木刚要打方向盘掉头,李总说回家,回斯亚花园,斯亚花园是李总和刘冬梅的住处。
李总的儿子是上午八时多失踪的,刘冬梅出去做美容,苏北来的小保姆推着婴儿车到小区外的公园转悠,顺便牵着刘冬梅养的斑点狗放风,拐角处,斑点狗突然挣脱狗绳撒开腿跑了,小保姆慌忙去追,气喘吁吁地追回来,小保姆傻了,李总的宝贝儿子和婴儿车都没了。李总赶回家的时候,客厅里乱成了一锅粥,刘冬梅坐在沙发上,人已瘫了,脸上是没有抹干净的深海美容泥,被眼泪鼻涕涂得面目狰狞,小保姆脆在地板上,簌簌发抖,见了李总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李总不看刘冬梅一眼,扶起小保姆,递给她面巾纸,说你别急,这事不能怨你,不怕贼手长,就怕贼惦记,是祸躲不过。你仔细想一想,慢慢说给我听。小保姆结结巴巴说了,李总对木木说,让建筑公司邢总立即赶来,把公司的法律顾问刘律师立即接过来。
邢总和刘律师赶到李总家,李总在小客厅里抽烟,俩人直奔小客厅,木木正要帮他们掩上门,刘冬梅眼巴巴地看着这边,李总却说,木木,把门给我关上。
木木给刘冬梅泡了一杯茶,又打水让刘冬梅洗了脸,说了几句宽心的话,然后拔腿去了隔壁的公园,阳春三月,公园里的草木红是红,绿是绿,但是因为不是休息天,人很少,只有几个健身的老人。这是一个开放式的市民公园,既没有围墙,也没有大门,木木逢人就打听,有没有看见一个坐着婴儿车的婴儿,人家都摇摇头,有一个老太婆见木木一脸焦急,说今天这公园怪了,刚才也有一个女的满世界找孩子呢,木木知道她说的是刘冬梅,也没心情跟她解释,木木在矮树丛里一步一步搜过去,心里想说不定那歹人会把婴儿车丢在哪里,留下一点蛛丝蚂迹,木木的衣服挂破了,木木的皮鞋变成了泥鞋,木木像一把篦头梳子把公园横竖梳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木木回到李总家,邢总和刘律师都还在。李总把公司的事务都交给了副总和分公司的老总,把接工程的事也全权委托给了邢总,让邢总给所有的关系和甲方发短信,告知李总出国了,有事直接与邢总联系。李总说,我的手机和家里的电话都必须空着,绑匪如果是为了钱一定会打电话进来。
木木不知道李总为什么不肯报案,但木木相信李总不肯报案肯定有不报案的道理。报纸上经常有报道,说绑匪把钱得了,就把票撕了,木木想到那是一个粉嘟嘟的孩子,不敢想象下去。偌大的二层楼房,突然没了孩子的声音,一下子安静得让人心里空荡荡。刘冬梅被扶到楼上卧室去了,已经昏过去几次,木木喊来医生给她挂水,刘冬梅看着床边空空的摇篮,泪水又如泉流。
李总坐在客厅的电话机旁,一支接一支吸烟,李总的手机响过几次,那快乐的曲子忽然变得刺耳,李总一看是熟悉的电话号码就把它掐去,夜深了,木木一次次帮李总倒净烟缸,默默陪着沉默的李总,木木想起那天他推开家门,小香和儿子不辞而别,他心里填满的痛。
木木突然想到了陈洁,陈洁肯定不知道她的儿子失踪了,陈洁如果知道,她会不会像刘冬梅一样悲痛欲绝,她会不会还说那是你们李总的儿子?陈洁应该还在南京,一个星期前她曾经打过电话给木木,说学校放假了,她从加拿大回来了,木木说不是没放暑假吗?陈洁说加拿大一年给学生放四回假,木木觉得这加拿大的学校糊弄学生呢。会不会是陈洁弄走了孩子?木木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还是说了出来。
“不会,她要是想见孩子,不需要用这种手段,刘律师说,她只要向法院提出做DNA鉴定,她就能得到孩子的探视权甚至抚养权。”李总看来早就想到过。
这一夜,李总的手机和李总家的电话都没有响。
天麻麻亮的时候,李总对木木说,不会是绑票了,要是绑票,应该有电话来取钱了。木木看过一部打击人贩子的纪实电视剧,那些花言巧语的女人把拐骗来的孩子卖到了西北的山沟里,李总摇摇头,不会,就这几分钟的时间,那些人不会把时间掐这么准,这是有准备的人干的。
李总说,这是跟我结了仇的人干的,木木说,哪些人跟您有仇呢?李总苦笑笑,汇恒发展到现在,我肯定是得罪的人不少,两家争一块地,我成了,别人就可能记下仇;两家争一个建筑项目,我成了,别人也可能记下仇;哪怕一个技术员,一个泥瓦工,是我开口把他开掉的,他也可能记恨我一辈子。但是做这事的这个人,他一定是知情人,一定知道他是我的亲生儿子,否则,他会认为伤不了我。
上午的时候,李总让木木通知刘冬梅的弟弟和妹妹过来,刘冬梅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在汇恒公司占着肥缺,不是管财务就是管材料,上上下下都眼红他们有个好姐夫,俩弟弟见到姐夫都毕恭毕敬,诚惶诚恐,不知道姐夫召见是什么事,李总一夜没睡,眼窝明显下陷,脸色发青,李总勉强露出一个笑脸,说没什么事,只是想问问昨天上午八时到九点你们都在做什么,俩人说都在公司岗位上,可以找苏主任证明,李总对亲友向来是要求严格,俩人都庆幸昨天没有脱岗,李总侧过头说你呢,小姨妹是唯一可以跟李总调皮的人,乡里人说小姨子的屁股姐夫占一半,小姨妹说我在睡懒觉呢,躲在被窝里想姐夫,李总板了脸,说我问的是正事,小姨妹怕了,低声说,我跟财务总监去银行了呢。
两个小舅子等问完话就赶紧走了,李总把小姨妹留下来,说你姐这几天身体不舒服,你在这里照顾几天,小姨妹急急上楼去看姐姐,卧室的门刚推开,刘冬梅撕心裂肺的哭声就如抽了闸的洪水泄到楼下。
暴风雨还在后面,小姨妹上去一支烟的工夫,刘冬梅突然披头散发地冲了下来,她一下子冲到李总面前,劈头盖脑就是一顿乱拳,木木抱住她,刘冬梅哭着说,李金宝,你卑鄙,你怀疑这事是我刘家人做下的呢,你撒屎把良心撒掉了。
刘冬梅说,李金宝,你以为我是傻子,你以为你把我卖了我还会帮你点钞票,我是打掉了牙往肚里咽,你儿子我抱到手上就知道是你的野种,那眉眼,那鼻子,眼睛不瞎都看得出像谁,不要说我跟你一个被窝睡觉一个锅里吃饭三十多年。我恨过,恨过了我只怨自己没能给你李家生下传宗接代的种,我对自己说,这毕竟是李金宝的种,是李家的血脉,李家唯一的香火,我装糊涂装到底。李金宝,你摸着良心问一问自己,我是不是把他当自己的骨肉疼?你要查问也应该查问你在外面的骚娘们,你凭什么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把刀子往我心上捅?儿啊,我的儿啊,你在哪里啊!帮娘讨个清白呀!
李总漠然地听着她哭诉,说,你从来都是下午去做美容,为什么昨天一早就去了美容院?
刘冬梅更伤心地哭起来,天哪,我到哪儿去说理啊,那是美容院预约的呀,要知道我儿要出事,用枪逼我我也不去那,我的儿,娘还怎么活下去?为他李家做牛做马几十年,他却认定娘是一颗歹毒心哪。
刘冬梅哭累了,声音也哑了,木木和她妹妹好说歹说才把她扶上楼。
陈洁应该还住在那幢中式别墅里。陈洁那天打电话给木木,是在飞机场刚下飞机,陈洁说木木,我想显摆一下,坐你的宝马车呢。木木跟李总找了个借口,开着宝马去了机场。
陈洁就背着一个双肩挎包,木木说你的行李呢,陈洁说不都在背上背着吗,木木说你哪像是从国外回来的,你像是刚从学校放学的学生呢,陈洁说,你以为,我不就是个读书的穷学生吗。
陈洁还是回到了那幢别墅,打开门,客厅里的沙发和电器上都罩着一块块遮灰尘的布,木木帮着揭下了,又帮着用抹布一一的擦,陈洁说你歇会儿吧,你自己去烧水泡茶,我知道你离不开茶,学驾驶那会儿天天带着大茶杯。木木说我车上带着,嘴上说着还是拎着电热壶去烧水,陈洁也得喝水呢。陈洁说我要先洗澡,有时差反应。木木坐在偌大的客厅里,等着水烧开,等着陈洁出来。
陈洁穿着浴袍从浴室出来时,木木的眼神有些散漫,喉咙有些发干,但一撞见陈洁的目光,就受惊一般低下了头,陈洁得意地笑了,陈洁说,木木,我是不是还像从前一样美丽?木木不接话,木木心里告诫自己,这是李总的女人,即使现在不是李总的女人了,也是为李总生过儿子的女人。陈洁说,你真的想要,我就把自己给你,多大事呢。木木僵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陈洁说,我知道木木不是那种人,几乎我身边所有的男人都打我身体的主意,木木是唯一尊重我的男人呢。
幸亏水开了,木木慌忙去冲水,掩饰了自己的窘相。
剩下的时间,木木变得有几分饶舌,木木说,宝宝长得讨喜呢。宝宝骑在李总脸上撒了一泡尿,李总说妈的,我儿子的尿比牛奶还香。宝宝想走路了,每天在公园的广场上能走上五、六步,李总怕宝宝摔跤,在客厅和卧室里都铺上了羊毛毯。木木宝宝长,宝宝短,不停地说着,这一回陈洁居然没截住他的话头,由他说下去,木木心里说这女人其实想着孩子呢,哪有做娘的不惦记自己的儿子?但陈洁嘴上依然犟着,说,你说什么呢,那不过是我身上的一个卵子,被你们李总买走的卵子,是女人每个月都能产出一颗,外国的女人还上网叫卖哩。
木木遇上陈洁的目光,心里就没来由的慌,木木觉得沙发上凿着钉,硌得浑身上下不舒服,就慌慌地告辞走了。
下午李总让木木睡一会的时候,木木没有睡,木木鬼使神差地把车开到了郊外。车外是油菜花的海洋,木木开了车窗,扑鼻的花香灌满了车内,偶尔有一二只蜜蜂钻进来,绕着木木的头发转一圈又飞出去,木木的头脑清醒了不少,木木把车停在了池塘的后面,茂盛的荷叶已能挡住到墅的大门。木木从侧面走到客厅的落地玻璃边,半遮的窗帘布正好遮住了他。木木只看了一眼,就吃惊得差点叫出了声。
宝宝睡在沙发上,一边放着的正是宝宝的婴儿车。三月的阳光,轻抚着宝宝熟睡的脸,宝宝的脸是那样的洁净细嫩,宝宝的嘴唇是那样的新鲜与红润,宝宝的眉眼和鼻子,看一眼像李总,再看一眼又像陈洁。陈洁在沙发的另一端坐着,手上捧着一本打开的书,人也已经睡着,陈洁的脸朝着孩子,脸上有着所有做母亲的圣洁与安详。
木木推开门,陈洁惊慌地从沙发上坐起来,手中的书丢到了地板上,陈洁回头看一眼孩子,孩子没有惊醒,陈洁说木木,是你?木木说是我,陈洁说是你一个人,木木说现在只是我一个人,陈洁镇定了不少,说我们去餐厅坐,别吵着了孩子。
陈洁说,你都看见了,孩子在我这里。这是我的孩子,我有权利看我的孩子。
木木说,可是你不能偷走孩子,他也是李总的孩子。
陈洁说,我只能偷,孩子在他们那里有一年了,他们看了三百天,我只要看三天,三天还不行吗?
木木说,有谁知道孩子是在你这里?有谁知道你只想陪孩子三天?李总急得要垮了,刘冬梅急得要疯了,你知道不?
陈洁趴在桌上“嘤嘤”地哭起来。
木木看着哭泣,心里竟有一种莫名的快慰,你不是说你从来不想孩子,你不是说这孩子只是你出卖的一颗卵子吗?你终于抗不住了,你也有这样为孩子痛哭的一天。
陈洁说,木木,我求求你,我只想再陪孩子多呆一天,明天我就走了,陈洁从兜里翻出飞机票,明天我就把孩子还给李金宝,我知道我是一个无能的母亲,我不能给他提供好的生活好的教育,我只是想孩子,求你了木木,你今天千万不要把孩子带走。
将心比心,木木对陈洁有了同情,木木默默地转身走出了客厅,陈洁追着木木的背影说,木木,我知道你会可怜我,明天我一定把孩子还给李家。
木木开着车缓缓地朝城里开,木木的心里乱成了一团麻,不知道该不该马上告诉李总和刘冬梅,木木打开音乐,车子里响起了一个叫张信哲的人唱的歌:
白月光,心里某个地方,
那么亮,却那么冰凉。
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
想隐蔽,却欲盖弥彰。
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
想遗忘,却正在生长。
车窗外是阳光灿烂,春意盎然。木木的心里却升起了冰凉的白月光。
木木回到斯亚花园时,正碰上李总的小姨子慌慌地出门。她对木木说,快走,上医院,我姐吃安眠药了,木木心里一紧,掉头发动了车,木木说,要紧不?她回答说,幸亏我姐夫发现得早,医生给救回来了。
刘冬梅还在病床上挂水,李总在病房里守着。仅仅两天时间,李总就老了下去,眼晴里布满了血丝,脸颊上窜出了长长短短的络腮胡子。刘冬梅还在昏睡,木木看着老板和老板娘,心里充满了负罪感,木木在心里说,只要李总问他下午去哪里了,他就会告诉李总一切,只要刘冬梅醒着,木木就会告诉她,宝宝明天会回到她身边。
可李总没有顾得上问木木,刘冬梅昏睡到笫二天上午才醒来。
第二天上午,陈洁如约把孩子送给了李总。刘冬梅住的是套间病房,李总和木木都在外间守着,李总接了陈洁的电话,对木木说我出去一下,匆匆走了。
李总把孩子抱进病房时,刘冬梅已经醒了。孩子扑到刘冬梅的床头,刘冬梅激动得一下子想坐起来,但旋即又克制住了自己,把脸扭向一侧,泪水却顺着脸颊滚如涌泉。孩子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不睬他,以为是母亲与他嬉戏,伸出小手去捉那滚动的泪珠儿,刘冬梅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叫一声“我的儿”,把孩子揽入怀中,孩子银铃一般的笑声使病房里阳光灿烂,李总和木木在心里都充满了感动。
邢总带着一干人站在外间等候李总,木木想起来,今天是建筑公司竞标开标的日子。邢总的脸上布满了歉疚,李总看一眼就明白了,李总说:“黄了?”
邢总点点头,要说什么,李总说:“中标的是哪家公司?”
“东亚集团。”
李总递一支烟给邢总,自己叼上一支,先给邢总点上火,说:“这事不怨你们,全怨我家里出了这档事,后期怠慢了人家。不过,不要放在心上,汇恒日子长呢,我们不在乎一城一池的得失。”
日子照旧。
这一天傍晚时分,木木刚把李总送到一家饭店,木木的手机急促地响起来,是大兰子,木木这才想起来,已经有日子没去大兰子那里了,大兰子说,你快来,我在南湖小区。木木知道,大兰子是想他了。
木木用钥匙开了大兰子的门,没来得及换拖鞋,却发现客厅里坐着一个小男孩,惊惶地看着木木,眼里有几分怯意,木木心里纳闷,这是谁家的孩子呢,大兰子一直没生养,怕是老家来了亲戚,厨房里热热闹闹地响着吵菜的声音,大兰子在厨房忙活呢,尽管只是个孩子,木木还是有几分不自在,这大兰子大鸣大放不晓得避人呢,木木换上拖鞋,抬起头,厨房里走出来的不是大兰子,是小香。
木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兰子下午去新街口逛店时,被一个卖玫瑰花的小男孩缠上了,大兰子不买,小男孩居然抱住了她的腿,大兰子生气地想撇开他,小男孩愈加抱得紧,大兰子无奈只得掏钱包,大兰子一恼,嘴里用老家方言骂了几句脏话,没想到孩子居然用同样的方言回了她几句,大兰子吃惊地抬头一看,报亭后一个熟悉的面孔一闪,是小香,木木家的小香,同在李村做媳妇,田头上不见水埠上见,大兰子认定自己的眼睛没看错人。大兰子抱起孩子,把钱包往孩子手里一塞,顾不上掉在地上的花儿,在大街上喊着小香的名字追上了小香。
日思夜想的儿子就在眼前,木木想抱抱他,他却受惊的兔子一般钻到了小香的怀里,大兰子说这是你爸呢,儿子依然不肯靠近木木。
吃过晚饭,大兰子说,我还得去店里,今晚就住店里了,今天你们一家团圆,就住这里了。
小香说,我有住处,我和孩子走,不影响你和木木。
小香是听见了木木用钥匙开门的声音,对木木和大兰子的关系心知肚明。大兰子说:“妹子,我知道你是生我的气了,我也不瞒你,木木有时是来我这里,我们是搭伙养性命,相帮着驱赶孤单。但再怎么样,你是木木的女人,我有我的男人,我男人快要出来了,你也回了木木身边,我们就应该各上自己的道了。妹子你在城里过了这么多年,不会不谅解这城里活人的难处。”
小香不说什么,大兰子带上防盗门走了。
儿子睡了,睡着的儿子才让木木搂到了怀里。抚摸着儿子瘦削的小脸,木木多年来对小香的怨恨土崩瓦解,木木说:“小香,这么多年,你娘俩受苦了。”
小香说:“你别这么说,这都是我自找的。”
夫妻多年没在一起说过话,小香和木木说话总像隔着看不见摸不着的什么。木木觉得,小香心里还存着一道坎,是自己和大兰子的关系伤了她。
木木说:“我再也不让你和儿子离开我了,我来城里好几年了,我现在一月工资也有二千多,我帮李金宝开车,李总待我不薄,我有钱在城里租房子,让儿子读书,让你在城里舒舒服服过日子了。”
木木说:“我明天就跟李总说,我找到你们了。我要请李总帮儿子联系一个好学校,让儿子体体面面坐在教室里读书,在城里读大学,在城里做白领,成为堂堂正正的城里人。”
小香静静地听木木说,木木说完了,小香的眼泪“哗哗”往下流,小香说:“木木,你不能对我们娘俩这么好,我当初丢下你跑走,就是受不了你对我们娘俩那么好。”
小香说:“我是你们李家的罪人,儿子不是你的儿子,他是我跟那个畜牲生的。我们娘俩到城里找他,什么丑事我都做,什么脏活我都干,他把我挣的钱骗光了,就丢下我们娘俩不管了。”
木木如五雷轰顶,脑子里像放进了一台鼓风机。
城市到处是灯光,到处是人的眼晴,木木开着车沿江滨大道越开越远,木木把车停在草地上,打开后备箱,后备箱里有的是李总备下的好酒,木木从来不喝酒,驾驶员有行规不喝酒,木木从来都不沾一滴酒,木木从来都是循规蹈距做人,可为什么老天专门作弄他这样的诚实人。
木木掏出酒瓶,防伪瓶盖复杂得像是布满了机关,木木从工具箱里取出板手,“砰”一声斩断了酒瓶的脖子,玻璃茬口参差如刀尖,木木往嘴里塞,木木品尝到了期待的疼痛和自己的血腥,木木连喝几口酒,俯身趴在了草地上,无声痛哭。
爹说,想不到的东西咱不想,命中注定你有一升米,你不会只有八分;命中注定你只有八分米,你怎么折腾都不会有一升。爹啊,你可知道,木木的命中注定颗粒无收,木木最后的念想都是一场空。木木用手指深深地插进草地,冰凉的寒意爬上木木的身心,草木青青,蚯蚓曲直,蛙鸣声声,木木想起幼年时跟着爹在刚开春的田野上犁地,雪白的犁片将躲藏的草根拦腰切断,那些白嫩的根茎淌出盈盈的汁液,木木的心里就会有痛;暗红的蚯蚓,被犁刀割成两截,无声地蜷曲、跳跃,酱油一般的血滋润了土地,木木的心里就会流血;而那些冬眠在土地中的美丽青蛙,它们在睡梦中突然被犁片截下前肢或后腿,甚至被开膛破肚身首异处,木木目睹那些尚活着的青蛙拖着残肢笨拙地移动,无奈地被翻滚的泥土淹没,木木会尖叫着拦住爹手中的犁把。而现在,木木的心就是断茎,木木的心就是割裂的蚯蚓,木木的心就是那破碎的青蛙,但木木的伤痛这暮春的草不知晓,蚯蚓不知晓,青蛙不知晓。
不知过了多久,木木的手机响了,手机里是陈洁的声音,陈洁说,我刚刚起床,北美洲的阳光撒满了我的房间,你那里应该是深夜了,你在哪里?木木说我不知道在哪里,陈洁说木木我感谢你,感谢你让我和我的儿子多呆了一天,最初时我真的不愿见到儿子,但是他的小手摸到我的脸就唤醒了我的母性。陈洁说木木,你在听着吗?我有件事其实不该瞒你,是一个叫东亚集团的老总派人找到了我,让我在那几天把孩子偷到手,他们给了我一笔钱。我感谢他们,不是为了那笔钱,是为了他们让我知道了一个母亲的快乐。
东亚集团?木木听到过这个名字,就是抢了汇恒业务的那家单位,木木明白了原来又是一个圈套,木木对着手机声嘶力竭地说,骗子,你是一个骗子,全都是骗子,陈洁不说话,木木说,全是骗子,我也是骗子,骗了李总和刘冬梅。
木木扔掉了手机,发动车子驶上了滨江大道,木木的双眼有些朦胧,却看得见江心的弯月,车走月也走,车停月也停,木木奇怪江中的月亮何时变成了一条银白的大鱼,木木说这一回我看你往哪里逃。
第二天的电视新闻上,主持人报道,昨夜一辆白色宝马坠入江中,据警方查实,此车系南京某知名集团老总座驾,所幸车内仅有驾驶员一人,怀疑驾驶员系酗酒驾车。画面上一辆7系列宝马被缓缓吊出了水面,车体严重变形。许多市民说,可惜了这辆宝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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