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破事儿之九-荆棘与桂花-2
哥舒翰和顾丽雅很快接到北京的邀请，要去燕大执教。
两年后，两校合并，成立了京华大学。
哥舒翰研究建筑被调整到水木大学。
不过所幸的是两所大学一墙之隔，倒也没什么不方便。
一年秋天，哥舒翰和顾丽雅到碧云寺去考察金刚宝座塔的结构。
顾丽雅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
哥舒翰怕她劳累，让她去四处转转，自己和几个学生进行测量和速写。
顾丽雅踩着金黄的叶子围着金刚宝座慢慢地走。
转到后面，看见一个人躺在枯叶上。
顾丽雅一惊，这人是怎么回事？
正想叫人呢。
就听见躺着的人说：请绕道而行。
顾丽雅觉得那声音有一点点熟悉。
“不嫌地气太凉吗？”她说。
那个人一听见她的声音，立刻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
原来是他！
木落禽声尽，
云崩塔势孤。
顾丽雅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因为那天早晨，她还在为自己眼角的两枚蝴蝶斑发愁。
她有点尴尬，好像这幅模样很愧对他似的。
他带着笑意，“听罗利坚说在台北看见了哥舒翰家的人，所以我还以为你们都在台湾了呢。”
她说：咳！世道是风，人是浮云——你怎么在这里？
“没有风，云彩何其呆板。我专门跑到这里看云彩呢。”他说。
原来他到了上海后又坐船去了青岛，然后到了北平。
先在北平师大教书，后来院校合并之后，被安排到京华大学哲学系。
“我在外文系，你在哲学系，竟然这么久从来没再学校里碰到过？”她惊讶。
“不，我看见过你。”
“那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
“远远地看到——而且你们总是一帮人前呼后拥的，不大方便。”
“你还是那么孤僻，都是一些学生，有什么不方便的。”
正这时候，头上忽然传来哥舒翰的声音。
“枯叶下面埋着碎石头，你还是到前面歇息——你在和哪位说话？”
冬白潜仰起头，“大教授，你保住了北海团城，却保不住北京城墙啊？”
哥舒翰也大吃一惊：“你真是闲云野鹤，不期而去，不请自来。”
三个人在塔下聊起来。
顾丽雅心中不断地被冬白潜的话震惊。
哥舒翰：中国本无塔，塔自印度来。然古人何以登高望远？
冬白潜：古人登高有台，鹿台、铜雀台、幽州台之类。
但愈往后世，高台高塔都在城边野外，与西方不同。
西方宫殿、园林中间殿阙巍峨，四下一览无余。
而中国宫殿四周有角楼，中间则楼宇低平轩敞。
园林千变万化，但少有一楼冲天而起，俯瞰四周。
这区别大概就是西方人事事求明晰，而中国人对自然尚存敬畏神秘，宁肯于日常所居之地模拟造化之曲折多奇。
顾丽雅：西方人登高与中国人登高有何不同？
冬白潜：西人登高会笑；吾人登高会哭。
就如凯撒居高俯瞰下城，所见都是他明日的土地和奴隶。
而曹操在铜雀台上歌声凄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曹操的战功不下凯撒，但其细腻深情比之简直是一龙一猪。
陈子昂在幽州台上，所见也是燕地美景，所思确是千岁忧愁。
哥舒翰：所以中国人历来不求就里。
反正天下事分久必合，何必如秦始皇多事，夷平六国呢？
合久必分，何必如汉文帝削藩并地？
中国事看似风云变幻，实际上宿命循环。
这可是仁兄的意思？
冬白潜：这非我的意思，倒是日本人学中华文明所得形似之病。
日本人犹为害怕中国文化中的杂和变。
所以他们的艺术化杂为简，化变为止。
如中国的山水庭院，到了日本成了枯山假水。
中国的盆景到了日本成了插花，全无生姿，只存形色。
中国的武术到了日本，只以招式立门户。
中国的兵法到了日本，成了忍者的奇技淫巧，精神上只剩下愚忠和胜负。
这不是中国人的真智慧。
如果真如兄台所说，中国历史只是循环往复，那历史越久岂不是更大的折磨？
中国古代的智者胜我们何止千倍，我们能看透，他们岂看不透？
顾丽雅：那中国人的智慧有何特别？
冬白潜：就如贴春联，看似年年今日，但真有拿去年的春联贴在今年的门上的吗？
中国人的智慧就是每每总能在新时日里借鉴前人的经验，有根基但又不泥古。
就像你们今天来描这金刚宝座塔，不是用美国人教的线图法吗？
如果不学西人的建筑力学，怎能洞悉中国斗拱梁柱的玄奥。
海汇百川就是中国人的智慧了。
三个人聊得午饭都食之无味了。
顾丽雅忽然问：你既然学艺术史，如何跑到哲学系？
冬白潜：我那时没有博士头衔，中央美院不收我，幸亏我解放前写过几本美学的书。就被收留在哲学系里了。
哥舒翰：以你的见地，如何拿不到牛津的博士？
冬白潜：咳，现在告诉你们也无妨。当时帮着希腊人索要大英博物馆里的希腊雕塑，被同学告了密。不过我的导师还是个绅士，最后还是把文凭给我争取到了。可惜——稍稍迟了一点。呵呵，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祸兮福所伏。
顾丽雅：看得开就好。你真的跑到这里看云彩？
冬白潜：是啊，学校里到处在“整风”，邪风生逆云，只有这荒郊野外的风才能吹出韵味无穷的云。
顾丽雅和哥舒翰没说什么。
整风整风已经整得一大批学者中风、抽风。
反右反右反得人们不敢说老天保佑，只能说老天保佐。
“我劝你们不要针砭政策，明哲保身最好。”冬白潜说。
“难道要看陆沉而袖手？”哥舒翰说。
“我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但更明白什么叫螳臂当车，”冬白潜说，“你是想五十年后给冤死者鸣不平呢，还是想别人给你鸣不平呢？”
顾丽雅于是常去听冬白潜的课。
甚至默契地形成了中午在食堂见面的习惯。
冬白潜已经年届不惑，但白皙的面庞和清澈的眼睛如不褪色的青春。
他原本单薄的身体开始有一点点发福，夏天穿着洁白的背心掖在裤腰里，微微有点凸出。
而哥舒翰的身体虽然每天触碰，但和冬白潜的相比却那么抽象。
即使覆盖在她上面的时候也如同漂浮着。
“你还像年轻的时候那么能打吗？”她问。
“只要碰到那么可恨的。”他说。
“你——还是一个人？”
“为什么不——”
“曾经沧海，”他苦笑着说，“又何必委屈自己，更不能耽误别人。”
“你的沧海是谁啊？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他看了她片刻，忽然说：沧海之大，我哪能记得住是哪滴水，巫山多雾，我哪记得是哪片云呢。
“你不是看云彩的行家吗？”
“看你的时候云离我很远，看云的时候，你离我很近。你在我眼前，我想不起那片云了。”
“你啊，有时候直接了当，有时候又这么吞云吐雾。”
这种飘忽让顾丽雅感到越来越心重。
而哥舒翰过了35岁之后好像纯粹成了在家庭里上班的人。
田野倒成了他的家。
他只争朝夕地去实测全国各地的古建筑和遗迹。
“这些瑰宝，晚去一天都有可能见不到了。”哥舒翰说。
以前顾丽雅对此也极其热衷。
可是现在去的少了。
别人自然都以为是她要照看孩子。
但乖巧的哥建瓴比他爸爸还喜欢看书。
只要保姆在家，顾丽雅基本上不用操心。
一两个月哥舒翰风尘仆仆地回来。
痛快地洗完澡后，他会例行释放一次。
但对她来说，就好像一次过路雨。
她有时感到这个问题非常恐怖：这样的生活到底要过多久？
她觉得自己内心里仍然燃烧着青春期的火焰。
而这火焰没有青铜或黑铁的武器需要她煅烧。
只有荒芜浅草的岁月供她燎燃。
哥舒翰的金丝眼镜。
柔和的目光。
圆润的骨骼。
甚至帷幄里最后的欢畅之声也不能穿透薄薄的蚊帐。
这桂花一样蕴藉的气氛。
会不会像福尔马林溶液那样让她无伤无血，直到死亡。
荆棘在她骨骼里蓬勃地生长着。
那隐隐的刺痛让她沉迷。
或许她本来就应该选择荆棘丛中的生活。
只是她当时不够勇敢。
现在她越发明白，爱情可以妥协，但欲望不讲条件。
她对荆棘的渴望，实际一直都这么强烈。
但每次彻夜辗转，决定要豁出去的时候。
一在光天化日、人流熙攘的校园碰到他，似乎那种想法忽然变得荒诞。
尤其是冬白潜从来没有半点“循循善诱”的意思。
难道她纯粹是在一厢情愿地臆测他对自己的好感。
就在这时，有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在她生活中。
好像上苍专门安排的一个插科打诨的角色。
他叫公孙弘。
在水木大学教逻辑。
他一次在建筑系的橱窗里看见了顾丽雅等人的合影。
那是在山西应县木塔考察的时候拍的。
公孙弘一下子被顾丽雅的气质和面容震撼了。
虽然为顾丽雅陶醉的人很多，但像公孙弘这么决绝的人是孤例。
一次顾丽雅和冬白潜从教室里出来。
公孙弘迎面走过来，双手献给顾丽雅一个塞得如同小面包似的信封。
公孙弘一张方方的国字脸。
头发、眉毛、胡须出奇地黑。
衬衫领子洁白耀眼。
小伙子很精神。
“这是我觉得到目前为止最好的一封，你看了一定会感动。”公孙弘说。
“我的确很感动。但请不要继续了。”顾丽雅说。
“那不是真的感动，否则你会愿意嫁给我。”公孙弘说。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有爱人，有孩子，我爱他们胜过一切。”
“是的，我不会强迫你，我会做到从那‘一切’中脱颖而出。谢谢。”
说完，公孙弘鞠了个躬走了。
“他精神正常吗？被工作组整过？”冬白潜问。
“非常正常，不愧是学逻辑的。第一次看，我差点被他说服了。”
“那到底差在哪一点上了？”
“就差在这不是一个逻辑问题。”
冬白潜沉默着往前走。
“你怎么不说话了？”她问。
她担心刚才自己说爱家人胜过一切，会不会让他感到……
冬白潜说：“我想说，我赞同他，这是一个逻辑问题。”
“那你赞成我嫁给他？”顾丽雅笑道。
“不，我赞成一切用逻辑追求你的人。他的失误在于他只把自己看成唯一懂得逻辑的追求者。这个假设不成立。”
“看来你的逻辑比他好喽。那我或许会被你说服的。”她笑。
他没有说话，忽然问：“你为什么收他的情书呢，既然——”
“我不收，他就会一次一次地寻找和我碰面的机会。最后我们达成了妥协，我收下，看完之后还给他，我不能保留。”
“你希望总有一天他的情书写到江郎才尽。”
“还能有什么办法。舒翰知道的。就连我儿子偷看了之后都说公孙弘要是当小学老师该有多好，‘对妈妈的教育很耐心啊。’”
然而没过多久，这个逻辑才子成了“揪叛徒”运动的牺牲品。
罪证是一些没来得及烧完的信件。
批斗会上，叫嚣的学生强迫他供出这些信件是给哪个叛徒看的。
“上帝”指的是谁？是不是台湾情报局的主子？
“丘比特”指的是谁？是不是搞暗杀的主谋？
穿透你心的什么什么箭，是不是暗杀行动的代号？箭指的是什么型号的武器？
顾丽雅、哥舒翰不得不前来参与批斗。
其实这些造反派哪个不知道公孙弘这些信是情书。
但碍于两个人都是民盟的重要人物，上头有人罩着。
不找个过硬的证据，如何能搬得倒这两尊菩萨。
冬白潜也冒充群众站在顾丽雅夫妇身边。
这个批斗持续了好几个礼拜。
哥舒翰终于因为出差避开了这种折磨。
但嘱咐冬白潜一定要照顾好顾丽雅。
那是一个鹅毛大雪的周六。
已经不成人形的公孙弘又被兔子一样拎到台上。
造反头目轻声地说：说吧，说出这些信是写给谁的。
瑞雪兆丰年，说出来，你的日子就好了。
那声音很细，很毒，就像毒蛇的信子。
顾丽雅已经决定了今天不论如何，自己一定要站出来了。
没想到这么单纯而无望的爱，竟然招致如此残酷的厄运。
公孙弘肿胀糜烂的眼睛已经无法睁开。
他张开嘴，未说一字，血先留出来。
“这是——情书，我爱她。”
造反派头目失望地直起身子，朝旁边使了个眼色。
两个人把一大盆水放在炉子上。
然后将公孙弘早已破烂的鞋脱下来扔掉。
将他吊起来，脚脖子上拴了俩门墩儿。
他早就没什么力气了，只能任双脚浸在水盆里。
造反派头目大声说：谁说我们不讲人道主义。
我们对阶级敌人也给改过的机会。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甚至给他用热水泡脚。
这是什么待遇？
你看我的棉鞋被老鼠咬成星条旗了，不也得站这儿挨冻吗？
水开始烫了。
公孙弘竹竿似的双腿突然剧烈地蹬了起来。
台下的人都瞠目结舌地沉默着。
顾丽雅双腿抖着，正要喊出自己来。
冬白潜捂住了她的嘴。
然后拨开人群，一个鹞子翻身，上了台子。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公孙弘身前。
左手一把将他提起来，右手抓着他的脖子。
“你再不说，人民就不给你机会了。快说！”
公孙弘朝他微微笑了笑。
他所剩的力气也只能做出最浅的笑意。
他认识冬白潜，他知道，这是让他得解脱……
冬白潜知道人的脖子上哪里最致命。
旁边几个人推搡了半天。
冬白潜才“愤愤不平”地松开手。
公孙弘死了。
“哎呀，手重了，手重了。”冬白潜憨笑着，一脸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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