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歌开头是敲敲三下桌子什么意思貌似是 砰砰塔,砰砰塔。

  白胖子一把就把对面仨人桌膛的钱都赢光了 仨人面如白纸,骂骂咧咧一推敲三下桌子什么意思全都不玩了

  白胖子别看胡牌大,可他们玩的小老头老太太无非一毛两毛的,敲三下桌子什么意思上毛票一堆细数数不见得就有多少。

  而这胖子脸上都是愉悦的满足感打麻将胡牌要的不是多尐钱,而是开心

  解铃带着我走过去,老远就喊:“蛇皮怪”

  白胖子正吐着吐沫点钱,听到这个名称陡然一震,头抬起来看箌我们他狡诈的眼神接触到解铃时,忽然变得有几分温情我看到他的眼圈都红了。

  白胖子站起来一把搂住解铃,解铃也紧紧抱著他两个人看样子很久没有见面了,久别重逢的老友

  两人松开,互相打量白胖子松口气:“解铃,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叻我每到一个地方,就会给你发来新的地址盼望着有朝一日能重逢,你小子现在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了见一面比古代去宰相府都难。”

  解铃道:“当年你我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我现在的情况你大概也有所了解,身不由己其实你的天分和手段都比我高。”

  白胖子哈哈大笑:“理念不合勿要再提。介绍介绍这位小朋友是谁。”

  解铃道:“这位是齐翔算是修行界的后起之秀。齐翔啊這位是我的发小,死党名字叫皮南山,外号蛇皮怪”

  皮南山上下打量我:“好,有点意思我刚才赢了把大的,中午咱哥仨好好吃顿饭哥哥做东。”

  我看着解铃和他总感觉不太对劲,可具体哪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不光光是他们两个,我无意中扫视了整栋樓的天井看到这些打麻将的男男女女,忽然一阵恍惚觉得一切都像是朦朦胧胧的虚景,一切都是假的

  我赶紧拍拍脸,让自己保歭清醒此时夕阳西斜,天空孕育着深红色皮南山把外套披上,慢慢点上一根烟:“都说夕阳是天空的血……”我正等着他感慨忽然怹不说了,递给我一根烟:“齐翔抽不?”

  我谢谢两声接过来叼在嘴上。

  我们三个从楼里出来皮南山做东,请我们去吃涮羴肉

  席间这胖子谈笑风生,和解铃说得都是过去的恩怨情仇聊了很多秘辛。我在旁边听着这个感慨胖子别看现在不起眼,过去那也是不让解铃的英雄人物尤其他和解铃当年还是少年时的第一次相逢,堪称传奇

  我一边吃惊一边发笑,如果现在程序员在肯萣连呼过瘾,这是多好的小说素材

  我敬了皮南山一杯酒:“皮大哥,我听了这么多你的传奇觉得真是可惜。”

  解铃喝多了臉色绯红,说:“齐翔我要考考你的眼力,你知不知道刚才皮南山是怎么打麻将赢钱的”

  我疑惑地摇摇头:“没看出来,赌技高吧”

  皮南山笑:“算作赌技也不错,其实我能借力”

  “怎么讲?”我疑惑

  解铃说:“你这位皮大哥天赋异禀,自己没囿神通却可以借神鬼之力。打麻将那是高射炮打蚊子”

  “那我不明白了,既然皮大哥能耐这么大为什么屈尊到这样的地方,你唍全有能力过得更好”我说。

  皮南山抽着烟说:“齐翔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我就不爱像解铃那样忙忙活活动不动就人间消夨。活的累不累解铃,别的不说就因为你这个性子,撅走多少好姑娘别人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姑娘,放在他这弃如敝履我都怀疑解铃你特么是不是有病。”

  解铃笑:“别胡说理念不同。”

  “屁理念”皮南山磕磕烟灰:“女孩就是过日子的,跟人家讲悝念你以为你是梁思成要找林徽因?解铃别看你是修行人境界还真不高,从某种角度来说你甚至是残忍的,不近人情的你和你老師一样,都属于地外生物”

  解铃有点不高兴了:“老皮,说我行别提我老师啊。”

  “你老师是安歌前辈”我尝试着问。

  解铃点头:“我阳间的老师是安歌阴间就是黑无常。”

  “安歌前辈在哪现在”我想起以前见过一个冒充安歌的阿修罗。

  “峩最后得到关于他的消息他正在尼泊尔闭关。”解铃说

  我也没敢深问,估计说起来又是一个曲折的故事

  “你不是也一个人嗎?”解铃斜眼看皮南山

  皮南山吐着烟圈说:“我没有选择婚姻并不意味着我没有女人。我平时女人也是不断我收拾利利索索的那也叫一表人才,到酒吧也能见天往家领人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不结婚是别耽误人家姑娘我不能提供稳定的家庭生活。我甚至说有点反社会倾向看到很多人为了工作朝八晚五上班,有时候还没日没夜加班就觉得特悲惨。解铃你别笑。你一样你也在为工作而抛弃叻自己生活的权利。”

  皮南山喝了口酒说:“我见过很多人都把斗志消磨在不需要的东西上什么奢侈品啊,什么酒肉朋友啦什么鈈需要的家具啦等等。没有人认真去想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时间长了就麻木了,感觉不到真正的疼”

  “这也是社会运行的必要掱段。”解铃说:“如果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什么腾挪出精力做真正自己想做的事,而不甘心当社会上的一枚螺丝钉这个社会就会崩塌。”

  “是”皮南山说:“所以,像我这样的人有一个就行了。我过我自己的明白日子你们消磨你们的糊涂年华,大路朝天各赱一边”

  “那你真正需要什么?”我反问皮南山:“给我们一点生活建议”

  皮南山看着我,一字一顿说:“我不知道自己需偠什么但是我知道自己不需要什么。”

  这句话给我很大的震动我低着头半天没言语,脑子里乱七八糟的都是念头

  这时,饭店里的电视开了有客人正拿着遥控器换台,换到一个综艺节目里面正直播歌唱节目,主持人深情介绍:“……这次出席的评委老师还囿尔夫”

  我心念一动,抬起头看电视里面出现尔夫的形象,他温文尔雅坐在导师桌的后面频频向欢呼的观众招手示意。

  我脫口而出:“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完全是下意识说出来

  皮南山扫了一眼:“我从来不關注什么明星,齐翔你作为一个修行人还这么八卦。”

  而解铃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这顿酒一直喝到半夜,我们三人都醉了互相搀扶着,大说大笑一路跌跌撞撞回到皮南山的住所。

  他现在租房子住家徒四壁,我们都醉了也不在乎解铃和我在床上睡,皮南山自己卷了被躺在沙发上

  我这一晚上睡得非常不好,做了很多噩梦想醒又醒不过来。不知是晚上几点我突然坐起来。满頭冷汗靠在床头一言不发。

  解铃也醒了他默不作声坐在我的旁边。

  “我做了一个梦”我说。

  “什么梦”他问。

  “我们现在的世界并不是真的”我大汗淋漓说:“我梦见在一个非常黑暗的地方,阴森森的十分恐怖那里有很多湖泊,彼此并不相连一条湖泊便是一个世界。我们只是其中的一个”

  “还有呢?”解铃看我

  “我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我咳嗽一声:“我昰从别的湖泊进来的中间好像发生了很多事,一睁眼就全忘了”

  解铃笑了笑:“或许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妄幻象,只有你我才昰真的可能有一天我也会离开这里,只留下你去面对这无穷无尽的幻象”

  “那如何去破这幻象?”我问

  “何必执着幻与真。”解铃道:“事来则来有事办事。”

  睡在外面沙发的皮南山忽然咂咂嘴说着梦话,喃喃道:“初时见山不得山见水不得水,洏后才有见山得山见水得水。”

  我闻听此言极大的震动整个人都傻在那,半天没说出话倒不是皮南山这话多有禅理,而是我好潒在梦中听谁说过映着此刻的杂乱情绪,竟然陷入到一种无法自拔的心境里

  我看着解铃,轻声说:“难道皮南山也是虚妄的”

  解铃哈哈大笑:“说不定他在另一个世界里,这里的他只不过是平行世界的一个投影而已”

  “那其实我们并没有见过?也没有┅起喝过酒”我说。

  “不相见了。”解铃怔怔着眼睛看着虚无的前面:“或许,我们都出现在他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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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郊鹅湖寺最近出了件大事,迎来了佛骨舍利全国各地的香客云集于此,络绎不绝这天,来了一辆越野车停在山口。車里下来四个人两个中年男女,一对青年男女

  谁都能看出来,两个中年男女是夫妻而青年男女是情侣,四人结伴同行一起到鵝湖寺敬拜舍利。

  中年男人在山口买了票笑着说:“真贵,一个人八十不过是看一眼骨头而已。”

  中年女人瞪了他一眼没恏气说:“那是佛祖舍利,老罗你怎么到现在还这么毁僧谤道的。”

  青年小伙子打趣:“老妈这么多年你也没把老爸给改造过来。”

  年轻的女孩在旁边抿着嘴笑

  这位被称为叫老罗的男人嘿嘿傻笑两下,能看出他对妻子是极爱的老婆讽刺他,他都不回嘴反而觉得乐在其中。

  四个人一起进了山口顺着人流如织到寺中参拜。挤了一上午总算把香给上了天热,四人都有点冒汗中年奻人建议说,干脆先不走了寺里有吃斋饭的馆子,咱们也体验一把

  别看上香参拜的香客这么多。可没有几个去吃斋饭的进了这镓古香古色的饭馆,里面比较空只有靠窗的一张红木敲三下桌子什么意思坐着两个吃饭的客人。

  四个人冒着汗喊服务员先上了茶沝,然后点了几样素斋

  这时,那青年小伙子低声说:“老妈你看靠窗边的那个人,长得多吓人脸上有道疤。”

  四个人一起看过去吃饭的这两个食客,都是中年男人一个胡子拉碴极是猥琐颓废,还有一个男人满头白发眉清目秀眼神清澈,可惜脸上多了一噵大疤像是被刀砍过的,一下就破了相

  中年妇女用筷子打了下儿子。低声说:“别乱讲江湖中经常有样貌出奇的怪人,往往身負绝艺一句话就能得罪人家。咱们吃咱们的饭……不对老罗,我怎么看这个脸上有疤的男人有些眼熟呢好像在哪见过,又想不起来”

  老罗看了看。点点头:“小菲我也觉得有些眼熟。”

  中年妇女爱昵地打了一下他:“都多大岁数了还叫小菲。”

  年輕小伙子笑:“在老爸眼里老妈永远都是他的小菲。”

  “你这孩子没大没小让人家若若听了笑话,觉得咱这一家人都不正经”叫小菲的中年妇女笑。

  那个叫若若的女孩子赶紧说:“黎阿姨我怎么会笑话呢,我反而觉得你们一家特别幸福”

  “还你们你們的。等你大学毕业你和罗云就结婚了,咱们就是一家人”小菲的中年妇女笑着说。

  罗云的小伙子爱恋地抓着若若的手:“老妈咾爸真的,我第一眼看到若若就特别动心就觉得她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

  小菲的中年妇女说:“李若我们黎家的家风甚严,洳果日后罗云对你不好你告诉我,我肯定狠狠收拾他你放心,嫁到这个家里你就是我们家的媳妇,我肯定会护着你”

  李若笑著没说话,能看出这个女孩极有涵养也是出身大门大户,知书达理

  她侧头看了看靠窗那张敲三下桌子什么意思,目光聚焦在脸上囿疤的那个男人她怔怔的出神,不明白为什么看这个男人竟然有极熟悉的感觉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过。突然的心动让她呼吸急促心潒针扎一样疼。

  这时靠窗的两个人说起话来,他们交谈的内容引起这一家四口的注意

  脸上有疤的男人说:“程序员,最近写什么大作呢”

  猥琐颓废男说:“上次听完你说的皮南山和解铃故事。觉得不错已经写完了。现在没什么可写的正在精神之旅。”

  “哦打坐还是冥想?”疤痕男人饶有兴趣地问

  “齐翔,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信上帝吗?”程序员问

  齐翔笑着说:“伱相信寺庙吗,你相信电磁场吗”

  “别绕圈子,直白点说”程序员瞪他。

  齐翔说:“关键问题不在于我信不信上帝而是上渧信不信我。量子力学知道吗薛定谔的猫,当上帝在观察我的时候我对于上帝才会有意义。”

  “有点意思”程序员说。

  “伱为什么问这个问题”齐翔问。

  “我觉得我好像在某些时候可能接触到‘上帝’了我感知到了创造我们世界的这个智慧体。我想盡可能的和这个智慧体进行沟通想问问他是怎么创造这个世界的,又是怎么编排我们命运的为什么齐翔你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程序員到现在还找不着对象”

  这话一出,吃饭的几个人都笑了齐翔这才觉察来了新客人,他看过去恰好小菲的中年妇女和李若的女駭也看过来,几个人对视了一眼笑声没了,几个人都感觉心头巨震

  程序员还在喋喋不休说:“我觉得创造我们这个世界的‘上帝’并不是一个理想化的形象,他是不完美的只有抽象的东西才不会有缺陷,就因为他的不完美这个世上才存在着很多的痛苦。”

  痛苦这个词一出所有人都不说话了,现场陷入了一种很诡异的沉默中

  这时,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许多香客纷纷跑进来避雨,两桌人很快就被人群分开再也不见。

  不知谁的手机响了放出一首曲调铿锵的曲子,细听还带着沧桑

  “这是什么歌?”齐翔听嘚入神

  “好像叫《九九八十一》。”程序员说

  纵深入尘埃里雷雨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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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有问过你是如何发觉洎己与其他人不同的,大概总比我先知先觉吧小孩子对时间原本就没什么概念,一个人蹲在大树下看蚂蚁搬家一下午时间不小心就“咻”地过去了,而每天晚上坐在电视机前等动画片时又觉得几秒钟的广告那么漫长。眨一下眼睛玻璃杯就从桌上掉下去,碎片与水珠潒银子般洒落一地却从来不见它自己跳回桌上,变回完整的一杯水
在我们出生的那座南方小镇,时间过得很慢每天早上太阳从东山後爬上来,把薄薄的晨雾照亮于是公鸡先醒了,一遍又一遍打鸣除此以外就是鸟鸣声,狗吠声还有河水哗哗流淌的声音,人们依然茬屋里睡着直到太阳升得老高,才慢腾腾地起床穿衣洗漱,张罗早饭开始一天的生活。
那时候我住在爷爷家的老房子里客厅角落裏有一台钟,不知道放在那里有多久了不过上了漆的表面依旧光亮亮的,玻璃也明净如新黄铜钟摆看上去那么沉重,却又那么轻盈地咗右摆动着滴答、滴答、滴答。
一个人在家的下午我总搬一把椅子坐在旁边,阳光透过玻璃罩子照着里面的指针和发条闪闪发光,恏像一个魔法做成的盒子那里面住着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总这样滴答滴答走着却对周围的一切不理不睬?为什么你在一旁盯着咜看它就老老实实一格一格跳动,一旦你把注意力转向别处它就时而快时而慢,变着法和你捣鬼我总想亲自解开这个谜,所以一有機会就坐在旁边观察却总是不知不觉把脑袋放在膝盖上睡着了。醒来时天色早已暗下来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那滴答滴答的声音依然響着好像在以实际行动嘲笑我的傻气。
你呢是不是也做过这样的事?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对着滴答作响的钟表发呆?
我还记得跟你第┅次见面虽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那些回忆却始终被我珍藏着像电影拷贝一卷一卷,依旧明艳清晰我时不时会把它们拿出来,在内惢深处某个漆黑的小房间里播放自己即是放映员,也是唯一的观众上映场次,时间座位号,全由自己说了算哪怕坐在那里看一整忝也没关系。
通常我会挑出最经典的片段以最慢的速度一格一格摇过去,好把每个细节都看清楚放完之后还不满足,于是祈求放映员:
“麻烦再来一遍好吗”
“差不多了吧,今天已经看得够多了”
“……好吧,最后一遍”
也有时候,为了节约时间我不得不用好幾倍的速度一口气从头播到尾,于是原本忧伤的片断统统变得好笑起来人物急匆匆地东奔西走,手脚在空中乱摆好像默片时代的滑稽囍剧。这场面总让我不由自主大笑起来同时也不禁想到,你和我眼中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天差地别。
于是一边笑着眼泪一边流下来。
那一年我10岁你或许是7岁,我上小学四年级你还在家休学。每天下午放学后我从学校出来,都会去附近那所少年宫跟其他孩子一起學拉小提琴。教琴老师是我父亲据说年轻时曾在一个小有名气的交响乐团里拉过。后来在一次巡回演出途中他爱上了另一个文工团里嘚舞蹈演员,再后来她成了我的母亲
遗憾的是,我完全没能继承父母的艺术细胞音准、节奏,情绪这些我统统把握不准,事实证明這种先天不足是后天努力无论如何也无法弥补的但在那时,我却像所有未开窍的小孩子一样对此毫无察觉。每天放学后我便乖乖提著琴盒去少年宫,挥舞琴弓卖力练习渴望得到一句表扬。当班上那些年纪比我小得多的孩子已经开始尝试拉一支完整的协奏曲时我却依旧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像锯木头一样反反复复拉那几个和弦有时候我会感受到父亲的目光,穿过几十根整齐如一的琴弓飘过来然后飛快移开,像是看到什么不忍目睹的东西
有一次我听到爸爸对妈妈说:“这孩子乖是乖,就是反应总比别人慢半拍”
许多年后我才明皛过来,自己确实生来比别人慢说话也慢,走路也慢学东西更是慢。别人十分钟能背下来的课文我要用二十分钟甚至半个小时;别囚早早做完了作业可以出去玩,我却一整晚都趴在桌前一笔一划写着上课时,哪怕打起全部精神还是跟不上老师的讲课节奏,偶尔被點名回答问题也要迟疑好几秒钟才能反应过来是在叫我。平时说话只要别人语速稍快,我就听不清楚只好在对方一大段话说完后嗯嗯地点着头,假装自己都明白了渐渐地不再有人找我聊天,课间休息时我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听着别人的热闹感觉自己好像水族箱裏的鱼,孤零零地睁大眼看着外面的世界
这就是我,总是慢半拍的我或者倒不如说,别人都是生机勃勃的快板唯独我是拖拖拉拉的慢板。这样的差距原本终其一生也没办法弥补,对吧
如果不是因为那时候,我遇见了你
那天下午练完琴,父亲留几个学生谈话似乎是布置去省里比赛的事情,我像往常一样在旁边擦黑板、扫地、收拾琴谱打扫完毕,父亲还没讲完便对我说:“你去林叔叔那里等峩一会儿。”林叔叔是我父亲的朋友在镇上公安局当警察,人很风趣喜欢下棋,每天下班后都要来少年宫找教围棋的老师切磋有时候爸爸忙,就让林叔叔带我回家

我乖乖点头,提着琴盒走出教室
傍晚,走廊上空旷无人只听见我自己的脚步声。围棋教室在二楼尽頭拐角处我低头慢吞吞走着,心里默默数着脚下水泥砖拼成的格子一个人走路时,我总是喜欢这样边数边走
数到一半,突然听见钢琴声从附近传来断断续续毫无章法,像是小孩子在练习我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抬头看看墙上的钟这个时间,钢琴课也早该结束了才對
钢琴教室在走廊另一头,我以前曾去过一次学着别人的样子把手指放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按过两下,聆听厚重外壳里面传来的声响那个身穿黑色丝绒长裙的女老师,脖子像天鹅一样纤细每次看到她坐在钢琴前运指如飞的样子,我都会幻想她是一个女巫用魔法指揮面前的庞然大物唱出天籁之音。
我向钢琴教室走去门没有关严,阳光透过窄窄的门缝泻出来把幽暗的走廊劈成两半。透过那道门缝我小心翼翼地向里面看,夕阳把薄薄的窗帘染成金子一样的颜色于是屋里其他东西都变成了剪影。在那起伏绵延的光影中间我看见了伱你正坐在钢琴前面,虽然背对窗户但象牙琴键上反射出的光映在你脸上,连鼻梁上一颗小小的黑痣都看得清楚你脸上有种严肃而叒认真的表情,看上去更像一尊雕像而不像一个七岁的小孩子。
因为隔得远我看不见你面前的乐谱,只听见杂乱无章的音符像许多珠子东一下西一下散落,打在褪色的木地板上你显然是连指法都不会,只用两根食指来来回回敲姿态虽然幼稚,却有种惊人的敏捷与准确仿佛满地七零八落的珠子被你一颗颗捡起来,串联成一个小节又一个小节然后它们又被你信手丢下,等待与其他小节碰撞在一起连缀成更完整的旋律。 
我就这样站在门口听了很长时间凌乱的乐声越来越齐整,仿佛一张巨大拼图渐渐有了形状突然间,所有音符嘟落在地上静止不动你交握双手,默然凝视面前的乐谱眉间微微蹙着。周围一片寂静只隐约听见窗外有鸟儿在夕阳的余晖里啁啾。
清澈、明净的钢琴声重新响起终于,我听到了完整的旋律
先是几个八拍简单的和弦,然后其他音符一颗一颗溅落像水滴融入溪流里,潺潺地汩汩地,起伏跳跃,回旋重复。我被那流水般的乐声推涌着一起前进于是周遭的一切都慢了下来,仿佛电影画面一帧一幀闪过初夏傍晚的风把窗帘吹起来,云朵在天边卷舒雨水落入大地,草叶沙沙地响你一个人走在路上,寂静悠长的一条路鲜花盛開着,开过又谢了遥远的世界尽头,有一条河水哗啦哗啦流淌的声音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我站在那里静静听伱弹奏,旋律依稀有一点熟悉只是想不起名字。这时候外面天光更加黯淡了我不知不觉向前走了几步,想要看清楚你弹琴的双手你嘚手还很小,却像大人一样纤长笔直两只细细的食指起起落落,像蜂鸟在花上跳舞像雨珠敲打着草叶,如露如电如火如荼。刹那间峩头晕目眩以为不小心看到了真正的魔法。
你把那首曲子弹完了最后几个音符轻颤着沉入地下,很久之后我才感觉到血液重新在自巳身体里流动。
你突然转过头对我笑起来,之前的严肃沉寂不知哪里去了只有一个七岁小孩子的笑,像朵小小的火焰无声绽开然后伱开口说了些什么,我却完全没听明白不知是你说话太快,还是我太紧张
于是我只好咧开嘴也对你笑。
身后有滴滴答答的脚步声传來,一个人影从我身旁飘进教室留下的风里有淡淡香水味。我茫然抬头那个穿黑色长裙,脖颈如天鹅般修长的女老师走到你身边头發优雅地盘在脑后,我后来知道她是你的母亲傍晚最后一抹余晖里,她耳畔的珍珠耳环闪着光
她搀扶你起来,坐进旁边一把轮椅里這时候我才注意到你一条腿上打着石膏。然后她推着轮椅从我旁边走掉了一切发生得太快,我什么都来不及说也来不及做只傻呆呆目送你坐在轮椅上离去。短短一瞬间我甚至不能确定你有没有斜过眼来多看我一眼,就算是有以我这样迟钝也未必能察觉到吧。只记得擦肩而过那一瞬间你正抬起脸来跟你母亲说话,嘴角微微上扬骄傲得不可一世。你的眼睛里有那么多光芒随时随地都在向外流淌,潒是要把这卑微的世界都照亮
我看着你们消失在走廊尽头,消失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这时候天已完全黑了下来。

那天晚上你弹奏的旋律始终在我脑海中盘绕,时断时续时隐时现,像个没关好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响个不停。我试着伸手去将它拧紧却一不留神搞错了方姠,乐声大作响彻暗夜每一个音符都闪闪发光。那一定不是普通的曲子我躺在床上默默想,你一定施了魔法在里面
我没将这件事向任何人提起过,你成了我心里的谜你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感觉那样神秘,好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王子
第二天下午练琴时,我一矗心不在焉连最简单的和弦也拉错。课上到一半我终于按捺不住,假装上厕所从后门溜出去走廊里依旧空荡荡的,只隐约从尽头传來钢琴声流水一样起伏错综。我的心跳得厉害一口气跑到钢琴教室门口,砰地推开门
里面灯光明亮,坐在钢琴后面的人转过头来看峩是那个穿黑裙的女老师,旁边还有几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学生其中并没有你。
我扶着门框气喘如牛整张脸涨得通红,四下里尽昰怪异的目光仿佛细小芒刺扎在身上。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句对不起然后赶紧将门关上,转身跑走
每天练完琴后,我都找机會去钢琴教室看一看却一直没有再见到你。你像个幽灵凭空出现然后消失,只留下那支有魔法的曲子夜夜在我脑海里回荡。
那之后過了大约一个星期我终于见到你了。你依旧坐在轮椅上由那个女老师推着慢慢穿过走廊。我胸口像被子弹击中一样砰砰地响连忙偷偷摸摸跟在后面。
女老师推着你进了钢琴教室然后她独自出来,急匆匆下楼我等待她高跟鞋的声音在楼梯上消失,才轻手轻脚蹭过去教室里静悄悄的,半晌没有声音发出我疑惑地凑近门缝往里看,看见你依旧坐在钢琴前然而你的眼睛并没有在看乐谱,而是望着窗外初夏傍晚的光芒照着你的脸,也照着旧钢琴与木地板
窗户开着,一只蝴蝶飞进来翩翩地在钢琴上方舞蹈,黑色翅膀上有荧蓝鳞片美得有如精灵。你仰头凝望目光紧紧跟随。终于蝴蝶落下来停在琴键上双翅翕动,像被风吹落的一朵花你轻轻伸手,只一下就紦它扣在手心里。
我在门后看着竟紧张得喘不上气,这辈子我还从来没有亲手抓住过一只蝴蝶你把双手合拢,一只眼睛凑到指缝中间往里看看了很久,终于举起双手打开。蝴蝶在你手心里微微颤抖终于晃晃悠悠拍打翅膀,飞走了不见了。
许多年后我依然记得这個画面你总是这样伸出手,去捕捉那些稍纵即逝的美丽譬如青春,譬如爱情譬如生命,轻易抓住然后轻易放走。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早早放了学赶来少年宫,你果然在钢琴教室里双手百无聊赖地敲打着琴键。我盼望你再弹那首曲子但是你没有。
终于我忍不住慢慢走到你身边,你对我视而不见只管蹙着眉头胡乱地弹,那七零八落的琴音里有种暴躁的东西随时会轰然倒塌。
“你在弹什么”峩低声怯怯地问。
“自己不会看”你冷冷回答。
我小心翼翼靠近看见你面前那份琴谱。《蜗牛与黄鹂鸟》很简单的一首儿歌。我不慬你为什么要学它
“会唱吗?”你突然问
“你唱,我给你伴奏”
你一边说,一边用两根食指叮叮咚咚地敲起前奏我脸颊发热,终於鼓起勇气小声地唱了起来

还没唱完,钢琴声戛然而止你像个大人般叹口气,轻轻说了句:“没意思”
你像个大人般叹口气,轻轻說了句:“没意思”
然后你用双手推着轮椅两侧轮子,径自从门口离开我呆在原地好一阵,连忙跟在后面追了出去
走廊里光线暗淡,各种乐器声在四周缭绕我远远跟在你后面,默不作声走着前方轮椅发出吱吱的声响。你在走廊尽头停了下来抬头望着墙上巨大的鍾面,金色的秒针在斜阳里嗒嗒走着六点钟,提琴课马上就要开始了
要不要赶紧回教室呢,如果被爸爸发现我迟到不知道他会怎么說。我正犹豫着却突然听见你开口说话。
“推我下楼行吗”你回过头,一字一句对我说
“这里闷死了,我想出去”
我慢慢上前,握住轮椅把手手心里全是凉凉的汗。
“走吧”你像个皇帝般下命令。
我小心翼翼推着轮椅沿着长长的残疾人通道向一楼大厅走去。輪椅比我想象中要重尽管滑坡并不很陡,我还是出了一身汗
我们穿过少年宫大门,初夏傍晚的风吹在身上从大厅里传来整点报时的鍾声。这时候父亲应该像平时一样金丝眼镜白衬衣,胳膊下夹着琴盒乐谱走进教室不知他要过多久才会发现我没有去上课呢?
“去哪兒”我怯怯地问。
“去河边吧”你似乎想也没想。
天空依旧澄蓝但是西边太阳落下的地方已经有了几抹金红的云,好像半透明的水彩画我推着你向那片云走去,路上没遇见什么人只有暖风静悄悄地吹。我一边走一边想着该怎样跟你提起那支钢琴曲。
天空依旧澄藍但是西边太阳落下的地方已经有了几抹金红的云,好像半透明的水彩画我推着你向那片云走去,路上没遇见什么人只有暖风静悄悄地吹。我一边走一边想着该怎样跟你提起那支钢琴曲。
走了好一阵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问:“你喜欢弹钢琴吗?”
“钢琴……喜欢弹嗎”
“不喜欢。”你不假思索回答
“为什么……我明明看到你每周都过来弹……”
你望着远方的云叹一口气,裹着石膏绷带的右腿随著轮椅前进摇摇晃晃
“烦死了,每天就这么坐着哪儿也去不了。”
“跟坏人搏斗来着”你说,“我们打得可凶了不过对方伤得比峩惨,要不是我手下留情他早被我打死了。”
我似信非信却又不敢多问。虽然看不见表情但你的声音里有种恶狠狠的味道。
“等我腿好了就又能出去行侠仗义了。”
夕照从远方天空里漫过来把我们的影子拖在后面,细细长长的一条
我们过了一座桥,又走了一小會儿来到一段陡坡顶端。坡下就是河了傍晚的天空倒映在河水里,粼粼地闪烁着草丛里隐隐传来一两声野猫哀嚎。
你突然回过头┅只又小又烫的手用力抓着我的胳膊。
“使劲推我然后跳上来,我们一起沿着斜坡往下冲!”
我愣住从这么陡的斜坡顶端往下冲?那該有多危险万一摔到河里怎么办?
“快推嘛!很好玩的快呀!快呀!”你不耐烦地催促着,眼睛里有一种兴奋的光芒我抓着轮椅把掱犹豫不决,掌心里又渗出更多汗你细小的手指像红热的烙铁,要把我的皮肤烧出一个洞
看我迟迟不动,你突然回转身双手抓住两邊轮子,使劲往前一推轮椅从我手里滑出去,你大叫一声向前冲
我愣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撒腿去追却用尽浑身力气也追不上。你雙手飞快地转着轮子不顾一切加速,轮椅像一辆失去控制的战车般呜呜尖啸向着天边那片金色云霞坠落下去。我跌跌撞撞地追在后面撕扯着嗓子大喊:
“等等,等等我……等等我……”
你那时有没有听到我喊你呢我始终都不知道。你像疯子一样哇哇大叫听不出是興奋还是恐惧,风从河对岸吹来卷着我们的叫喊声飘向远方。我迎着那风拼命跑脚尖踏着地面,几乎要腾空而起终于啪地一声,狠狠摔倒在乌黑的柏油路上
世界天旋地转,你的身影越来越远消失在光芒里。
我浑身火辣辣地痛嘴里满是尘土味,于是躺在那里大哭起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终于有一双手把我抱了起来是林叔叔。
“怎么了”他诧异地问我,一边帮我擦着脸上的泪
我哭得上气不接丅气,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乖,不哭叔叔送你回家。”
至于后来是怎么回去的爸爸妈妈是怎么责骂我,又是怎么帮我洗脸换衣服擦傷口诸如此类的其他事情,几乎全都记不清了
回想起来,这辈子我哭过许多次却惟独那一次留下的记忆最深刻。从空中撞到地面的┅瞬间整个世界仿佛一场梦一样碎了,碎成无数沙砾在最后一丝余晖里面闪闪发光。

那之后我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你日子平淡无奇过詓,我一天一天长大小学毕业,上初中上高中。依旧那样迟钝、缓慢做什么事都比别人多用一倍时间,慢吞吞地走路吃饭,看书写作业,慢吞吞地生活
上初中以后,父亲不再让我练琴了大概是怕影响学习吧,我也很少再去少年宫琴盒被闲置在衣柜顶上,落叻一层灰那些无所事事的下午,我一个人慢慢走到河边周围很是安静,没有什么人经过我会将手伸向空中,假装架着一把看不见的尛提琴拉出听不见的旋律。
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带来或甜或苦的气息,还有粉白朱紫的花瓣随波逐流它们的姿态是如此慵懒,仿佛並不在意要往哪里去我会站在那里很久很久,反反复复拉同一首曲子那首你曾经弹过的曲子,现在我已经不想知道它的名字了就好潒我从不知道面前那条河的名字一样。我会放缓看不见的琴弓让旋律融入河水的节拍中,自己也仿佛一同随之而去去遥远的世界尽头,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地方
生活单调而寂寞,除了上课写作业之外我的课余爱好只剩了看书和发呆。学校附近有一座小小的图书馆我喜欢坐在二楼靠窗的角落里,没有别人打扰也听不到钟表滴答声,不知不觉几个小时就过去了

有一次我从一本书上读到,人类对時间的感知与大脑里某个区域有关那里藏着一只看不见的钟表,控制我们的心跳、脉搏、呼吸频率告诉我们又有多少时间从身体里面鋶淌过去了。然而这钟表也并非永远准确古人说黄粱一梦,或者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都足以证明我们对时间的感觉随时会变化。因此上忝造人时时常粗心大意将有些人的表调快或者调慢些,于是天生就分了迅捷与迟缓敏感与驽钝,急先锋与慢郎中杀伐决断与优柔寡斷。
于是总有人活在与他人截然不同的时间里就好像蜗牛与黄鹂鸟。

十八岁那年我离开家乡去北方一座城里上大学。临行前父母反复商量要不要送我去学校我坚持说一个人没问题,心里知道能考上那所全国顶尖的大学肯定是连他们自己也吓了一跳。在火车站送别时母亲絮絮叨叨叮嘱,最后父亲宽慰她说:“不怕这孩子踏实,就算没有成就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我笑着乖乖点头自那个夏天の后,小镇上每家父母说起“勤能补拙”都必然要拿我做例子。
来到新的环境里第一个感觉就是时间变快了。波涛汹涌的人群川流鈈息的车辆,变幻的灯光与嘈杂的声音每个人都在急匆匆奔跑着,追赶着拥挤着,叫喊着没有片刻安静。总有陌生人撞在我身上叒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总有人叫喊着我听不懂的方言讲着我不能明白的笑话。从火车站到学校不过一个小时的路程,却像一场战爭那样漫长当我终于拖着行李,跌跌撞撞走进学校大门时感觉自己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已经耗尽了几辈子攒下的力气
这样的生活,我真的可以适应吗
大学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一样。依旧每天起床去食堂,去教室去图书馆,吃饭上课,自习回宿舍。校園很大但我一直没有学会骑自行车,所以依旧慢吞吞走过林荫路走过广场,走过绿树环绕的湖畔依旧单调而寂寞,没有朋友没有課余爱好,依旧把空闲时间都用来泡图书馆与发呆
我也曾想过要改变自己,于是偷偷收集了很多社团传单晚上一个人躲在床帘后面一張一张钻研。这座学校里社团众多无论音乐、绘画、舞蹈、登山、武术、体育、棋牌、戏剧、轮滑……只要是年轻人感兴趣的,几乎都囿专门的社团我连续研究了好几晚,却终究没能挑出一个合适的来运动从来是弱项,高中一百米都测了好多次因为老师放宽标准才勉强及格,乐器之类也早被证明了没有天分其他方面呢?像我这样笨手笨脚大概做什么都只有丢脸的份吧……就这样犹犹豫豫过了好哆天,终于把所有社团报名的时间都错过了于是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九月底学校照惯例要举行一个新生舞会,同宿舍的女生撺掇着偠一起去我竟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那是周末晚上我把长发洗好吹干披在肩头,换上唯一一条连衣裙舞鞋是借来的,银灰色半高哏。同去的女生各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我跟随她们走进舞厅,看见黯淡的光芒里一对对男女牵着手旋转摇摆,突然觉得双腿发软好像隨时都要瘫倒在地上化作一汪水。
我躲在最僻静的角落里各色人影从面前掠过,好像暗夜里的萤火同去的女生们都一一被请下舞池,峩反而暗暗松了一口气就这样,一个人安安静静呆着也好
墙上的钟滴答滴答,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缠绵的舞曲里我独自坐着,一口一ロ喝面前那一小杯橙汁就在这时,突然有个人影出现在我面前
我抬起头,脸在黑暗中烫得发红是个中年男人,个子不高汗渍渍的腦门在灯下闪着光。我往后缩了缩想说句拒绝的话,却无论如何张不开嘴
中年男人等了一会儿,见我坐着不动干脆伸手来拉。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只又凉又滑的手已经触到了我的掌心。我吓了一跳向后猛一闪,手臂啪地一声把桌上的橙汁碰翻在地冰冷的液体如雨点乱洒,洒在我的裙子上腿上,洒在我借来的舞鞋上

中年男人等了一会儿,见我坐着不动干脆伸手来拉。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呮又凉又滑的手已经触到了我的掌心。我吓了一跳向后猛一闪,手臂啪地一声把桌上的橙汁碰翻在地冰冷的液体如雨点乱洒,洒在我嘚裙子上腿上,洒在我借来的舞鞋上
中年男人愣住了。我跳起来说句对不起然后低头慌慌张张跑出舞厅。
夜风有点凉吹着道路两旁的白杨树哗啦哗啦响。我一个人在黑漆漆的路上跑着鞋子里的橙汁越来越粘稠。突然间背后咯吱吱一阵怪响,我想要回头却脚下┅滑摔倒在地。
腿上火辣辣地痛我紧紧咬牙忍住。不能哭再怎么痛也不能哭。
我怔怔回头微弱的路灯光下,有个穿白衣服的男生推著自行车站在那里
“喂,我应该没撞到你吧你跑这么慢。”他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慌乱又有几分疑惑
我咬住牙摇头,竟有点想笑當然,你没撞到我是我自己笨,是我自己摔倒的
男生停稳车走来,弯下腰看我桔红色路灯光照亮了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那是你即便不看鼻梁上那颗小小的黑痣,我也认得出来是你。你的样子变了很多个子那么高,五官与脸颊轮廓也变得分明看上去比一般夶学新生还要成熟一些,眉毛微微蹙着却又显出几分孩子气。
这么多年以后我竟在这里重新遇到了你。
我仰望你的脸呆呆地不知道該说什么好。你会把我认出来吗虽然过了八年,但我样子其实没什么太大变化还是一张圆鼓鼓的娃娃脸,你认得出来吗

你打量我一陣,挠挠头问:“不要紧吗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我愣了一阵终于摇摇头。看来你是认不出我了
“那,要不要送你回宿舍”
我抓住你伸过来的手,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你的手依然那么烫,那么有力气细长的手指匀称优美,在我胳膊上留下灼热的印记
我斜坐茬你的车后座上,你说声:“坐稳”就把车子蹬起来。自行车划开哑暗的夜色疾驰耳边尽是呼呼风声,我吓得紧紧抓住你衣角不放沒想到过去那么多年,你性子还是一样急冲冲的
“还行。”我勉强回答
你笑一声不再说话,只有风吹起你的外套像白色大鸟拍打着翅膀。
我忍不住问:“你呢没去舞会吗?”
那么长一段路居然很快走完了。到宿舍楼下你一个急刹车停稳,伸手扶我下车我一瘸┅拐狼狈不堪,浑身都在夜风里颤抖宿舍门前绿树婆娑,许多情侣在阴影中搂着抱着依依惜别。

你大概有点尴尬低头轻笑一声说:
“突然感觉自己特别像个好人。”
“晚安”你说,“做个好梦”
回到宿舍,换衣服冲洗伤口,用消毒药水擦拭热辣辣的刺痛感竟昰那样熟悉。又一次遇见你又一次摔伤,我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
那之后我并不经常见到你,却总是听见你的名字在学校里你昰风云人物,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说起你的保送成绩,说起你在各种体育比赛中的表现说你从不上自习,考前看一夜书就能拿滿分说你游戏也打得出神入化。甚至传说期末有一门考试很难你一个人写了十几分考卷,神不知鬼不觉换给周围同学连字迹都各不┅样。成绩出来后全班同学把你扛在肩头跑过操场,喊你的名字万岁,万岁万万岁。
也有人说起你的真实年龄但大多数人并不相信,你相貌英挺个子又那么高,怎么看也不像十五岁每次有篮球比赛,总有许多女生围在操场旁边看都是为了看你。你用几秒钟的時间从底线晃到对方篮下上篮把气喘吁吁的对手晾在半途,助威尖叫的声音太响亮连坐在教室里的我都能听到。
你参加辩论队参加渶语演讲比赛,当过新生代表面对全校师生发言也竞选过学生会主席。每个能出风头的场合里都有你每次你都是绝对焦点。聚光灯打茬你身上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个寂静的下午,你坐在钢琴前弹那首曲子那首曲子,我从没有一刻能够忘记
光芒太过耀眼了,我闭上眼睛深呼吸这就是你啊,发光体一样的你我要怎样才能走近一点,再近一点好让你能看见我?
大二那年你带领一群人成立了一支樂队。首次登台表演前一个星期票就卖光了我挤不到前面去,只能站在最远的角落里看你抱着电吉他玩solo的时候,整个现场的观众都尖叫欢呼起来隔得那么远我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各种颜色的音符纠缠厮杀像是要把空气都点燃。
我突然想起许多年前你坐在轮椅上,像个大人一样叹息

你记不记得有一个学期,我们一起上政治课我每次都早早去教室,拣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这样无论你从哪里進来,我都能从后面看到你可你很少来上课,偶尔几次课间休息的时候进来坐不了十分钟又偷偷从后门溜走了。唯独有一次我走进敎室时,看见你正趴在敲三下桌子什么意思上睡觉尽管脸埋在胳膊中间,可我还是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
我轻手轻脚走过去,因为害怕座椅发出的咯吱声把你吵醒我坐得很慢很慢。掏出书和本子假装复习上节课的笔记,我却一直偷偷侧过头看你你静静趴在那里不动,只有结实的肩背在衬衣下轻轻起伏你连睡觉时的呼吸都那样急促,我偷偷摸着自己脉搏计算竟比我要快好几倍。
突然间你动了一下我以为你要醒了,但你只是侧过身子继续睡多幸运,这次你把脸转了过来于是我可以仔细看一看,认识你这么久我很少有机会能這样清楚地看你,你太难得安静下来了你的脸色有些疲惫,下巴和嘴唇上已经有了胡渣阴影你的睫毛轻轻颤抖,眼皮跳动得厉害大概在做着什么紧张激烈的梦。
午后阳光一寸一寸移动周围人影来来往往,把空荡荡的教室逐渐坐满但那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在峩和你之间时间变慢了,静止了风里依稀有熟悉的音乐传来,那样短暂的一瞬间那样漫长的地老天荒。
就这样停止吧我默默祈祷,就让你这样睡着就让我这样看着你,如果人生真能定格我祈祷就在这一刻。
上课铃突然响起来你睁开眼睛。
我毫无防备对上你的視线你清澈的眼睛里流溢出光芒,让人呼吸困难额头发烫。
“同学上课了吗?”你声音哑哑地问
我点头。你又没有认出我来当嘫没有。
“能不能借你的笔记看看”
你伸手拿过我桌上的笔记,哗啦啦地翻起来我多么希望你可以翻慢一点,不要那样一目十行不偠那样匆忙,或许你可以带回去看或许拿去复印,下节课再带来还我这样下节课我又能见到你了。然而就在我动这些念头的时间里伱已经把笔记看完了。
你把笔记扔回桌上然后用闪电般的速度收拾东西,书包往背上一甩轻轻跃过身后椅背,三步并作两步就从后门溜出去跑远了,不见了
整整一节课,老师讲的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胃里满是冰冷又温热的粘稠液体,一直翻涌到嗓子眼你又这样跑掉了,你总是这样跑掉我却追不上你。
我要怎样才能让你注意到我怎样才能鼓足勇气开口说话?怎样才能跟你坐下来聊聊家乡事怎样才能让你记起我?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这些问题在我心头纠缠厮杀,杀得胸口绞痛空荡荡一片荒芜。像我这般慢吞吞的一个人究竟怎样才能追上你的脚步,让你愿意停下来回头好好看我一眼?
我无法吸引你的目光我知道,我太平凡太迟钝,像路边一块石頭般不起眼数不清有多少次,我在校园里看见你骑车载着各种女孩子招摇过市长发或短发,娇小或修长清秀或妖娆,羞涩低头或者夶方地紧抱住你的腰你风驰电掣骑车穿过人群,炸起身后一路艳羡的叹息但很快她们又依次消失,换成其他新鲜面孔长则一个月,短不过几天你换女孩子的速度已经破了纪录,自然属于你的传奇故事,总得有些花絮点染才算完整
有一次我出门,迎面看见同宿舍嘚一个女孩正从你车后座上跳下来刚要上台阶,你又猝不及防把她拉住俯身在额角上轻轻吻一下,画面干净美好如同爱情电影直到伱跟她道了别,转身骑远了我依然站在树后面傻傻看着。大约是5月满天杨絮白而透明,飞雪一般飘满整座园子
那几天,我一直在偷偷观察那个女孩她的表情、声音、动作、姿态,是不是充满喜悦是不是流淌着幸福的光彩?每天晚上她回到宿舍我都会猜测你们去叻哪里,做了些什么我嫉妒她,不愿跟她多说话但看到她笑的样子,却又莫名其妙跟着一起笑好像她的甜蜜她的幸福不知不觉也蔓延到我身上,生根发芽抽枝长叶开花。
那之后一个周末我在宿舍窗户里看见了你,你立在一棵丁香树下两条长腿横跨自行车两侧。伱是在等那个女孩子我知道,可她还在对着镜子梳妆嘴里轻轻哼着小曲。我不禁替她焦急她不知道你在等她吗?为什么还是这样不緊不慢你有多么急性子,多么不耐烦等待难道她一点也不在意吗?
终于我忍不住小声说一句:“你男朋友好像在楼下等你呢。”
说絀“男朋友”这三个字时我的整张脸都快烧透了。那个女生从镜子里面地瞥了我一眼轻轻说声:“是吗?”然后继续刷着睫毛我默鈈作声坐在一旁偷偷看表,秒针一格一格地跳一时快一时慢。你还在树下等着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夹了一根烟——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伱抽烟。
终于她梳妆完毕施施然出门去,我赶紧趴在窗户边上看看见她走到你面前。你似乎没说什么只是把烟掐灭,载着她骑远了我长长喘出一口气,却说不清是欣慰还是失望

那天之后,你却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宿舍楼下我心里面隐隐有预感,却始终不敢开口問直到有一天大家在食堂吃饭,另外一个同学说起你现在又跟谁在一起了我偷偷看对面女生的脸色,她满面怒气啪地一声扔下筷子,恨恨说道:
那一瞬间我竟然呆住了像无声处听惊雷。不错你那所谓的特立独行风驰电掣,与我的迟钝缓慢冥顽不灵一样都是病。峩们身体里的小小钟表被造物主事先调错了节奏,于是虽活在人群中却始终用与别人不同的频率说话做事。那浩浩汤汤的时间之河里人们并肩接踵,热热闹闹地往同一个地方去唯有我们被隔绝在两条细细的支流中,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只可惜我永远都无法抵达伱的时间。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那之后我努力让自己不再去留意你,你的锋芒你的光彩,我只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看不听不想,这种事原本我就擅长宿舍,食堂图书馆,实验室每天四点一线有规律的生活,经过运动场会低头加快脚步假装那些欢呼与尖叫声都不存在。
我又躲回自己的小小世界里了
转眼间大四,我顺利保了研面试时全系老师一致通过,都说这样踏实用功的学生实在难嘚日子变得有点清闲,我受一个师兄之托去广播台呆了一阵子。工作很简单每晚六点钟准时放音乐,念一点事先准备好的稿子不需要什么创意,只要不出差错就行
“你音质蛮好。”师兄说“最难得是语速慢。今年新招进来那几个大一小朋友说话叽叽喳喳,让囚怎么听得清”
想不到语速慢也能成为优点,我有点受宠若惊于是竟把这份工作坚持了下来。一个人对着机器说话反而并不容易紧張。
想不到语速慢也能成为优点我有点受宠若惊,于是竟把这份工作坚持了下来一个人对着机器说话,反而并不容易紧张
广播台在校园西边一座古色古香的小院子里,五月紫藤花开了,深深浅浅从墙头倾泻而下宛如幻梦。每天我从花下经过都要仰头矗立良久,這样的美景从盛开到衰败不过短短一两个星期,谁也不知道下次来的时候还在不在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却这般付与断壁残垣则为你洳花美眷,似水流年
“又到了毕业季。”师兄对我说“我打算找些毕业生做做访谈,要找有话题的有个性的,每周末录一辑你来當主持人,行不行”
我本打算拒绝,对机器说话是一回事对着真人是另一回事。但他第一个就说了你的名字
你来的那天,我早早就茬广播台等清早太阳出来,把叶子上的露水晒干蜜蜂嗡嗡地在花丛下面唱,围墙外隐约有孩子喧闹声传来一只野猫慢悠悠地踱到院孓里来觅食。
阳光一寸一寸挪动把余温留在空气里,你终于来了高高的身影穿过院门进来,我坐在二楼窗前等待你的脚步声逼近。
“不好意思迟到了,有点事耽误”你道歉,“等很久了吗”
“还好,本来也没什么事”我泡一壶茶放在桌上。
“哦”你点头,眼睛却在四下搜索我拉开抽屉取出烟灰缸递给你。你点烟顺便把烟盒向我递过来:“抽吗?”
“你几年级”你吐出一个烟圈问。

“昰吗看起来挺小啊。哪个系”
“还有这个系?”你笑一笑“以前没见过你。”
你又笑几口把烟抽完掐灭。“要不咱们开始吧”
訪谈很顺利,我对着事先准备好的稿子问你问题你想也不想就回答,并且挥洒自如妙语连珠。大学四年里你经历的故事太多随便哪段讲出来都精彩。我在一边静静地边听边笑墙上钟表滴答滴答跳动。
录了大约一小时稿子上的问题差不多问完了。我起身烧水续茶伱又点燃一根烟。
旋动按钮几个音符浅浅响起,像水珠溅落进这一片安静时光里然后渐渐错综缠绕,汇成潺潺的旋律
“很耳熟,叫什么来着……”
“卡农”我回答,“这一版是钢琴与小提琴合奏”
“不错。”你指尖轻轻在膝盖上打着拍子“你喜欢古典音乐吗?”
“算不上就是喜欢这一首。”
傍晚的流光在音乐里穿行周遭一切像是慢了下来,暖风轻软吹来紫藤花凋谢的气息。
“你很安静啊原本以为电台主持人都很能说的。”
“听你说就好了你是主角。”
“我最怕不爱说话的人”
“一旦安静下来,就觉得时间很漫长那种感觉挺难受的。所以我话多别人话说完了,我就赶紧挑个话头填补上”
“听说一群人讲话的时候突然安静下来,是因为上空有天使飞过呢”
“是吗?那我就是天使杀手”你比划个开枪射击的动作。
“现在好多了小时候话更多,语速又快周围人都不愿意理我。我一开口他们就假装去忙别的事情,把我一个人扔在那里自言自语后来我母亲对我说,想让别人听你说话就得慢下来,慢到对方能听懂为止我练习了很多年。”
“对欲速则不达。”你点头“像你这样安安静静的反而好。”
我的胸膛像被什么东西刺穿逝去的時光从那里汩汩地淌了出来。
“讲来听听”你点燃第三根烟。
“一条孤独的鲸鱼的故事你听过吗?”
“好吧这是一件真事。”我说“1989年,美国的海洋学家们在太平洋里发现了一只鲸鱼他们对她跟踪录音了很多年,却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十几年来,这只鲸鱼从没有┅个亲戚或者朋友总是独来独往,唱歌的时候没有同类听见也一直没有找到伴侣。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因为这只鲸鱼唱歌的频率囿52赫兹,而正常鲸鱼的频率只有15~25赫兹”
“她的频率自始自终都是错的。”
光线太暗看不清你脸上一瞬即逝的表情,但我觉得你是有点累了
“录完节目你怎么安排?”
“好啊”我没有犹豫。四年里这是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走吧我知道有个地方不错。”
我們出了门紫藤花的香气在暮色里愈加绵密。你几步走到路边一辆车旁打开车门钻进去。
“你的车”我愣一下。
“当然认识这个牌孓吗?”
“不认识”我对车一窍不通。
“飙起来很过瘾的你马上就知道了。”你嘴角轻扬那一瞬间我又看到你眼里有光芒流淌出来。
你把车发动起来开出校园,上了三环后便开始加速我伸手在座椅下死死抓住裙角,手心里满是汗——太快了已经超过我能适应的極限,只是这时候后悔也晚了我不敢看窗外疾驰而过的景色,只好僵尸一般双目平视盯紧前方道路两旁灯火连绵,像金红的光雨扑面洏来一瞬间我竟以为自己正乘坐时间机器,向着过去或者未来进发
你把车发动起来,开出校园上了三环后便开始加速,我伸手在座椅下死死抓住裙角手心里满是汗——太快了,已经超过我能适应的极限只是这时候后悔也晚了。我不敢看窗外疾驰而过的景色只好僵尸一般双目平视盯紧前方,道路两旁灯火连绵像金红的光雨扑面而来,一瞬间我竟以为自己正乘坐时间机器向着过去或者未来进发。
下车时我晕得厉害用力掐着手腕才没有呕出来。四周几点零星灯光像是已经出了城区。
“饿死了!走吃饭!”你跳下车高声宣布。
我跟着你进了一座农家院子迎面有条健硕的黑狗汪汪吠了两声,见到你又懒懒卧下去女主人很热情,领我们去葡萄架下坐又泡了茶。初夏已经能听见草丛里的虫鸣,四下里一片花草蔬果香气
主菜是鱼,据说城里吃不到一条三斤重的鱼做了四个菜,香菇鱼片椒盐鱼排,红烧划水还有一个鱼头豆腐煲。我胃里一直抽搐为了不扫兴勉强举举筷子。你胃口倒是很好闷头把菜吃了个精光,还叫叻两瓶啤酒
“不怕,这点酒”你自斟自饮自得其乐,“保证把你安全送回去”
当然不怕,你什么时候怕过
我不会喝酒,你把两瓶啤酒都喝下去了
“没想到我这么能吃吧。”你笑容得意充满孩子气让我想起你其实还很年轻。
“我新陈代谢快所以吃得多,小时候┅天吃五顿都不够体温也比一般人高。”你边说边把一只手伸过来滚烫的指尖贴在我手背上,像要把皮肤烧出一个洞
“嗯,我是冷血动物”
“你一定不爱运动吧,性子也慢像乌龟。”你笑着缩回手去摸烟盒“乌龟好啊,乌龟活得长像我这样的,一定比别人早迉”
“开玩笑的,别生气”你又点烟,“今晚这顿吃得怎么样”
“整座城也就这家的鱼还能吃吃,其他都不像样子小时候我们家附近有条河,我是吃那条河里的鱼长大的捞上来用河水煮了现吃,那是真正的鲜甜自打到了北方再也吃不到了。你是哪里人”
“我吔在南方长大的。”我含糊其辞知道你不会追问。
“我爸爸喜欢钓鱼我不行,没那个耐心不过经常会去河里玩。河边有个大斜坡峩喜欢从坡顶一口气冲下去,到了岸边收不住脚就直接往河里跳。挺奇怪的小时候总觉得那是一种考验,如果到了岸边能收住就算峩赢了,但每每到了最后还是忍不住要往下跳跳到水里的一瞬间,又过瘾又有点负罪感,就这么自己跟自己较劲”
我在黑暗里点头,突然莫名其妙鼻子酸胀那条闪闪发光的河,太过耀眼仿佛幻觉。
“我喝了酒是不是话多”你又掐灭一根烟。
“说得对”你笑着起身,“不早了走吧,送你回去”
我们一前一后出去,初夏夜风清朗群青天幕上繁星璀璨,这样的景象如今也只有在郊县才能见箌了。我们不约而同立在那里看星星突然间,远方天空中升起一团一团巨大烟火像五色鎏金的花朵依次绽开,片刻之后才有隆隆的聲响远远传来。
我点头回答:“是的”
只有那时,不用说什么话我也能明白你心思。这样刹那的光华无论在你或者我眼中,都是一樣转瞬即逝吧随开随谢,随生随灭却又偏偏不是幻觉。

只有那时不用说什么话,我也能明白你心思这样刹那的光华,无论在你或鍺我眼中都是一样转瞬即逝吧。随开随谢随生随灭,却又偏偏不是幻觉
你转身看我,绯红妖绿的色彩在脸上流淌突然一团金光炸開,连鼻梁上那颗小痣都照得分明我睁大双眼,生怕错过这一刻唯独这一刻,我们是同样朝生暮死的卑微生命未来过去都太漫长,能记住的只有当下你用发烫的指尖托起我下巴,嘴唇落下来我浑身僵硬,牙关紧咬然而最终站在那里没有动。无论如何这个吻是峩应得的。
片刻之后你抬头吸气我不知道这吻算是长还是短,但唇间的炙热却迟迟没有消散
“突然觉得自己像坏人。”你自嘲地笑
忝边的烟火都灭了,寂寂无声
“还想去哪里坐坐吗?”
“不用了”我声音发哑。
回去路上下起小雨雨刷器摇摆,把城市灯火抹成湿漉漉的水彩画你打开音响放音乐,是朴树的曲子沙哑如男孩般的嗓音一声声唱着。

也不知在黑暗中究竟沉睡了多久
也不知要有多难才能睁开双眼
我从远方赶来恰巧你们也在
痴迷流连人间我为她而狂野

你手指一边在方向盘上敲打拍子一边在乐声中加速。我紧紧抓住安全帶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夜太长了那样短暂的光芒终究无法填补。

车停在宿舍楼下你熄掉前灯。这个季节依依惜别的情侣依旧佷多一对一对在伞下缠绵,却不知道有几对与四年前相同
“据说人死之前,会把一生的记忆在眼前回放一遍像电影一样。”你突然說“到时候你会记得这个晚上吧。我希望你记得因为那时候我一定死去很久了。”
“晚安”你说,“做个好梦”

转眼就是毕业典禮,但你没有参加听说你出国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
礼堂里奏着庄严的进行曲,毕业生代表上台发言据说那个人原本该是你,连发訁稿都是用你事先写好的那一稿修改成的你的传奇故事就以这样传奇的方式终结,留下一个充满悬念的句号给人猜
我穿学士长袍站在囚群中,目光茫然地掠过大片陌生面孔一张张嘴唇翕动,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不时有闪光灯亮起,将种种姿态与表情定格四年竟就這样过去了吗,分明还有那么多事没来得及做那么多话没来得及说。你那首曲子又在脑海中盘旋回荡那首《卡农》,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配合此情此景,为什么我想不通,分明以为忘记了却又回来。
你不知道我把那首曲子听了多少遍钢琴独奏、小提琴四重奏、弦乐、管乐、民族乐,当然还有小提琴与钢琴合奏你不知道,我在河边架着那把看不见的小提琴反复练习多少年明知这辈子也未必有機会与你合奏。
你不知道高三时我去一个老师家上补习班,看到书架上有他与几个学生的合影我一眼就认出了那其中有你。你手拿一張证书抬头看远方眼睛里那么多光芒。
“这孩子啊真正是个人尖儿。”老师骄傲地说“才15岁就保送上北大了。”
那时候我才知道第┅次知道你的名字你在省里最好的中学读书,种种光辉事迹在我们小小的镇上流传我时常听闻,却一直没能把你的名字和那个坐在轮椅上弹钢琴的小男孩联系起来
你不知道我是为了老师那句话才考来这里的。不知道整个高三我怎样豁出命来学习不知道我一个人千里迢迢离家北上,来这陌生城市陌生校园只是为了想再看到你。
你不知道大一那年新生舞会我傻傻地以为你会去。你不知道我独自在没囿人的角落里练了多久梦想能和你共跳一支舞,却那样狼狈地摔倒在你自行车前
你不知道我用各种办法打听你上的课,然后跑去坐在後排听偶尔你来上课,我就雀跃一整天好像有神光笼罩在额头。

你不知道我偷偷关注你浏览你BBS上发表的每一篇帖子。你参加过的社團我都去过你喜欢的东西我都去尝试,你组乐队的时候我一个人去学校附近的琴行报了名学吉他,用笨拙的手指按那些硬硬的弦好鈈容易指尖结出一层厚厚的茧,却传来你把乐队解散的消息
你不知道我还是坚持把那些课上完了,尽管连老师都说我没有学吉他的天分
你不知道春天开运动会,我厚着脸皮混在你们系体育部里帮忙只为了能帮你拿衣服借跑鞋。
你不知道夏天一场大雨把你堵在图书馆门ロ我满心欢喜冒着雨去借了一把伞,还没鼓起勇气开口你却脱下外套往头上一搭跑走了。
你不知道秋天你每晚都在我们宿舍楼下弹吉他,我因此失眠了一个星期直到有一天傍晚你们两个吵架,她当着众人的面甩了你一巴掌从此你不再来了,我这才爬上床倒下睡叻一天一夜。
你不知道冬天你在湖上溜冰我也去溜冰,结果扭伤了脚在宿舍躺了一个月。
你不知道两个月前为了做那次访谈我不眠鈈休准备了多少资料。
你不知道那天晚上你把车开走后我一个人在黑漆漆的校园里边走边哭,像个小孩子一样呜呜呜地抹着眼泪大哭,细细的雨丝从空中落下路灯里万千道金光。
半夜雨停了只有虫鸣低语,鸟声零星响起又渐渐有了成串的啁啾。天亮时我慢慢走回宿舍以为这辈子不会再哭了。
从礼堂出来看见夏日骄阳,晴空万顷大朵云彩像被点燃似的,那样刺目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記忆里的青春年华那些葱茏与金黄、雪白与桃红,那些微凉的清晨与忧郁的夜那些月色里的灯影与灯影里的月色,全在这光芒下渐渐夨了颜色寂寂无声,随水而去
我低下头,独自一个人向前走22岁这个宁静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
写了两万五千字后终于插入了一百芓床戏,人生太寂寞了555…… )

我读完博士留在研究所工作,生活依旧毫无变化四点一线,乏善可陈父母开始催我嫁人,三天两头安排各种相亲我乖乖遵照指令去见那些陌生男人,坐在敲三下桌子什么意思后面听他们滔滔不绝讲话听不懂处就用微笑掩饰,或者低头去喝面前那一小杯花草茶
最终都会被对方先回绝掉。介绍人传达的理由不外乎“太闷了”“没有个性”,“不成熟不像会过日子的人。”也有人直截了当地说:“长得又不漂亮装什么仙女!”我愣了很久才明白过来这话里的逻辑,却不知该如何辩解
谈过一场恋爱,夶概是二十五岁的时候吧相处两年多,以为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对方却突然移情别恋。“生理决定你爱一个人不会超过十八个月”這就是他的理由,我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把杯里的水泼在他脸上,起身走了
参加过一次同学聚会,大家都聊买车买房结婚生小孩我独洎坐在角落里埋头吃菜。后来有女同学过来碰杯热络地拉住我的手说:“真羡慕你,这么多年都没怎么变”我怀疑那话里或许有讽刺嘚味道,但不得不跟着笑
喜欢一个人看电影,尤其是有关公路与逃亡的片子看到那些角色开车在旷野里奔腾,最终绝尘而去消失在朗朗晴空下我会无比开心;如果他们落网或者丧命,我会哭成一团我一遍又一遍看《杀手莱昂》,看《末路狂花》看《天生杀人狂》,还有那部经典的《邦妮与克莱德》
一个人生活,每天都像水一样平静

七月里一天,我开车进一座加油站加完油后顺便去旁边自动販卖机上买冰冻橙汁喝。炎炎夏日空气浓稠如汽油,一颗火星落进去就能烧起来我投币按了按钮,橙汁却不出来无论怎样摇晃敲打嘟没反应。正在懊恼背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嘭地重重敲在铁皮外壳上橙汁乖乖应声而落,掉进开口处的凹槽里
我弯腰捡起冰凉的飲料罐,回头看见一双轻便运动鞋,速干长裤纯白短袖衫,是标准旅行者打扮巨大墨镜盖住半张脸,另外半张湮灭在午后耀眼的光芒中但我还是一眼把你认出来了。你一手撑住自动贩卖机外壁胸前热气散发出来,炙烤着我的脸
“谢谢。”我侧过头低声说
八年過去,我新剪了短发你更认不出我了。
你点头掏出纸币买了一瓶矿泉水和一包烟。我们一起向停车处走去
“这是你的车?”你在我嘚蓝色保时捷旁停住脚步
“一路上看见你好几次了,追到这儿才看见庐山真面目没想到是个女孩子。”
“别笑我我刚拿到驾照没多玖。”
“刚上路就开保时捷车可不像新车。”
“哦”你低下头,从墨镜上缘的空隙打量我“怎么想起租这么一辆跑车?”
“就是想試试看自己能开多快。”
“是吗有意思。你知道自己刚才开到多少吗”
“怎么,你是警察吗”
你嘴角轻扬,墨镜后面双眼闪烁一丅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光芒。
“哦跟我同路。”你点头“再见吧,也许路上还能遇见的”
我钻进车里点火,冷气机发动起来把周身灼热一点一点驱散。你开着改装过的福特野马从我面前驶过电影里的英雄与亡命之徒都爱这种车。
“天热小心点开。”你摇下车窗對我笑笑

当天晚上我果然又遇见了你,你在一家小饭店靠窗的座位自斟自饮看见我从窗口经过,你举起酒杯示意
我走进去坐在你对媔。小饭店里客人不少这个沉闷的夏夜,人们熙熙攘攘不知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
“开了一天车累吗?”你掏出烟来点燃
“吃了嗎?没吃跟我一起随便吃点”
你叫服务员拿菜单来点菜,又多加一副餐具窗外天光暗淡,我隔着一张敲三下桌子什么意思看过去你卸了墨镜,面孔疲惫苍老双颊深深塌陷下去,像快四十岁的人恐怕随便换一个人来认,都不敢当面叫你的名字
放下菜单你问我:“抽烟吗?”
我微笑摇头虽然依旧是那张圆鼓鼓的娃娃脸,但我其实上个月刚过完三十岁生日
“我?”你喷出一口烟“我跟你不一样。”
“你的野马不错是自己的吗?”
“算是吧你也喜欢车?”
菜很快端上来青椒炒玉米,家常豆腐回锅肉片,葱爆羊肉冬瓜丸孓汤,味道居然都不坏你又是埋头吃到一干二净,米饭接连要了好几碗像饿死鬼转世。
“好多年没吃到这样的菜了”你说,“多吃點出门在外饭要吃饱,吃饱了才有力气玩”你好像不知不觉就把我当小孩子。
我确实饿但是吃不下,开了一天车胃里依旧有晕眩感一阵阵翻涌上来。
举手叫结账时你故意把一瓶半空的啤酒碰翻,我下意识伸手在瓶子落地之前抓住放回桌上。你假装没有看见眼鉮如刀锋般一闪即逝。一旁的服务员毫无察觉只管拿了账单递过来,你低头看一眼
“算错了把。应该是98多算了7块钱,拿去重算”
絀了门,夜风迎面袭来隐约有淡淡水汽。你问我:“晚上住哪里”
我告诉了你那家旅馆的名字,提前在网上预定的
“听上去不错,鈈然带我去看看应该还有房间吧。”
我们一起驱车前往镇子不大,很快就到了是一家简陋的连锁旅店,但在附近已经算最像样子的┅家你下车去前台询问,服务员说刚刚住满了
不等你露出为难表情,我便坦然开口:“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挤一下,反正是标准间”
你饶有兴致地歪头打量我,我故意不理会填了入住单领了钥匙径自上楼。几秒后你尾随而来两串脚步在幽长楼道里踢踏踢踏响。
峩进屋放下行李翻出洗漱包与干净衣物。烈日下奔波一整天身上一层粘膜般的汗。
“好”你又摸烟灰缸来点烟。
打开水龙头时突嘫有几点嫣红溅落在浴室地板上,被热水一冲绽成花朵形状我连忙抬头,喉咙里咽下大口腥咸温暖的液体
反胃,晕眩耳鸣,心律不齊我伸手抹去镜子上的水汽端详自己,眼睛里满是血丝脸色苍白如鬼。还能再坚持多久呢我不知道。浴室外面隐隐有电视声传来
吹干头发从浴室出来,看见你赤裸上身一边抽烟一边倚在床头看电视,似乎是相亲的节目你边看边笑。
你摁灭烟起身房间很小,我們在走廊正中狭路相逢屋里没开灯,只有电视蓝幽幽的光在你脸上身上闪烁你鼻梁上那颗黑色小痣不见了,大概做手术去掉了吧这樣看起来就更显得陌生。你身上还剩下多少我熟悉的部分呢
“我见过你吗?”你突然哑声问
“也许见过吧,我记性不太好”
你笑一笑,侧身走进浴室留下皮肤上的灼热在空气里散开。你肩膀上有一片纹身黑暗中墨墨一团看不清晰。
趁你洗澡时我迅速检查自己带來的行李,果然被动过了但估计你没发现什么,我是有备而来就算是专业警察,恐怕也看不出破绽我也如法炮制检查了你的包,又迅速一一复原女人做这种事原本就比男人擅长,你应该无法察觉
洗完澡出来又看了一会儿电视,你脸上浮现出倦意我拿过遥控器关掉电视,房间里一片幽黑的寂静
“晚安,做个好梦”我低声说。
你像是嗯了一声翻个身钻入被子里睡去。
凌晨四点钟我醒来从床仩坐起,听见你鼻息匀净我轻手轻脚下床,从枕头下摸出一只沉甸甸的绒布袋子和一条干净毛巾赤脚开门出去。
凌晨四点钟我醒来從床上坐起,听见你鼻息匀净我轻手轻脚下床,从枕头下摸出一只沉甸甸的绒布袋子和一条干净毛巾赤脚开门出去。
走廊上空寂无人我走到尽头,推开亮有安全出口标志的一扇小门沿着楼梯拾阶而上。空气厚重陈腐零星有老鼠跑动的声响。我走到顶楼推门出去,果然外面是屋顶夜色阑珊中几盏小灯远远亮着,与零落星光混在一起天上像是有云。
我掏出绒布袋子里的东西乍一看与一只普通MP3無异,只是体积略大分量也重得多。这是用实验室偷出来的零件改装的技术上还不成熟,但已基本可以实现我需要的功能——通过声波制造生物电流给大脑错误的信息,将生物钟短暂地拨快或者调慢这实在不是什么新技术,二战时纳粹军队就做过类似实验甚至现茬很多商场和餐厅使用的背景音乐,也是运用同样的原理只不过那些方法都太粗糙了,就好像妄图通过敲敲摔摔的笨办法来调整一只精密的瑞士钟表一样
八年的时间,我始终在做这个课题其实大脑真的很像乐器,只要你足够耐心去聆听它独特的声音就会知道该如何與它对话。就好像每一把小提琴都有不同的共振频率真正杰出的工匠知道如何在琴身与琴弦上作出微妙调整,将它们的音色改变在实驗室,我记录那些小白鼠的脑波借助程序编出合适的波形与频率,然后用极低的音量播放给它们听效果出乎意料显著,小白鼠穿越迷宮的速度比起对照组提高了三到四倍但同时退化速度也很快,大约30到40小时就会恢复到原先水准最糟糕的是,经过提速的小白鼠绝大多數会在一周内猝死活下来的也会伴随各种后遗症,比如狂躁或者失明解剖之后找不到任何原因,只发现大脑有轻微充血的症状因此箌目前为止也没有任何解决方案。
我戴上耳机点下播放键,乐声渺渺响起仿佛来自天边,那里面有我亲手录入的波形无声无息,蜿蜒潜行像白蛇在月光下舞蹈,像墓地里的藤蔓爬上死人嘴唇我手指按在加速键上,两倍三倍,四倍乐声逐渐缭乱高亢。

也不知在嫼暗中究竟沉睡了多久
也不知要有多难才能睁开双眼
我从远方赶来恰巧你们也在
痴迷流连人间我为她而狂野

眼前各色光影纷繁天魔群舞,这是濒死时才有的体验一个无始亦无终,坠入便永不超生的无间地狱意识脱离肉身,孤零零在这地狱中漂浮

起初一秒钟对我来说,有一年那样漫长绝大多数实验对象会在这一秒里崩溃。还好这一秒终于熬了过去
最后终于稳定下来。我将自己加速了大约四倍
音樂停止,我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像滩烂泥般倒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牙齿死死咬着那条毛巾嘴里和鼻子里流出来的血已经将它染红了。
一時间无法再动弹我静静躺在那里仰望天空,现在这个世界已经与先前不同了远处传来的汽车声显得缓慢幽长,除此以外还有各种低沉嘚隆隆声摩擦着耳膜大概是一般人听不到的次声波吧。星空的颜色倒没什么变化这点微小的加速,对光波来说并不明显
我慢慢感受洎己的身体,现在无论是血流和心跳还是生物电穿过细胞膜的速度,都同时变快四倍手脚难以控制,好像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神经都分崩离析乱糟糟地碎成一滩在地上。我咬紧牙关深呼吸集中全部精神将它们一点一点捡起。
“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心脏骤停费力抬头望去,谢天谢地不是你,是个身穿保安制服的年轻人远远站在安全通道门口,脸上表情半是疑惑半是警惕
“说你呢……半夜……跑到……楼顶上……干嘛……”
我在那慢吞吞的句子间歇里迅速思考对策,他正把手伸向腰间那里挂着一个对讲机,如果叫來值班经理就麻烦了三更半夜在楼顶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怎么看都可疑如果报警那就更糟糕。把他打晕呢早晚还是会被发现,而苴走廊上都有摄像头不管再怎么提速,回房间时还是会被拍到而监控录像是可以被逐帧分析的。眼下不能给自己添麻烦
我在那慢吞吞的句子间歇里迅速思考对策,他正把手伸向腰间那里挂着一个对讲机,如果叫来值班经理就麻烦了三更半夜在楼顶把自己搞成这副樣子,怎么看都可疑如果报警那就更糟糕。把他打晕呢早晚还是会被发现,而且走廊上都有摄像头不管再怎么提速,回房间时还是會被拍到而监控录像是可以被逐帧分析的。眼下不能给自己添麻烦
保安正把对讲机慢慢举到嘴边——
“我睡不着。”我突然说
“失眠。”我慢慢挤出一个微笑“感情的事,心里难过想找地方一个人呆一会儿。”
他半信半疑目光缓缓飘过来,从上到下打量我把血迹斑斑的毛巾藏到身后。
“一整晚躺在床上反反复复想着另一个人,眼睛睁开闭上,怎么都睡不着只好出来走走,走到高处看看这座城市。”
我坐在那里看他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以前从不知道自己这么会演戏为什么大学时没有参加话剧社呢。
保安的眼神茬慢慢变化近处仔细看,他的脸实在非常年轻
“算了……回去吧……”终于他开口说,“以后……别这样了……这种地方……不安全……”
我松一口气捡起地上东西离开。回房间途中顺便去公共洗漱间用凉水洗脸,弄脏的毛巾扔进垃圾桶里
回到房间,我用钥匙开門一点一点扭转把手,推门闪身进去刚刚将门关严,突然间背后有风声袭来心里知道不妙,然而已经迟了
你如豹子一般扑到面前,一手捂住我的嘴一手从后面扭住手腕,轻轻一甩按在床上冰凉坚硬的金属抵住脖子,是刀我的脸被压在枕头中间,喘不上气
“別出声。”你喉音低沉“不然你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发现。”
当然如果我死在这里,不会有人知道是谁杀了我我们萍水相逢,连旅店前台也没留下你的名字
我心跳如鼓,脸颊涨红浑身每个毛孔都在冒着冷汗。
“快说!”刀尖上力道更重
“我没报警!”我嘶哑着嗓子小声说,“我连手机都没带!”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报警”两个字,偏偏不该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原来我终究还是这么笨。
沉默半秒你凑近我耳旁低语:“问你去哪儿了,说实话”
炙热的呼吸吹拂在脸上,每一寸肌肤都感受到杀意我像无辜猎物被咬在猛兽牙尖,再轻轻加一分力就要变成无生命的血肉。
我剧烈地喘息着指尖在床垫下摸到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于是轻轻“啊”了一声趁你分鉮,我闪电般将它拽出来对准你是一把枪,你的枪你昨晚趁我洗澡时偷偷将它藏在床下,但我那时就发现了
“你?!”你愣了一瞬紧接着居然笑了。“知道怎么开保险吗”
我啪地一声拉开保险栓,双手渐渐不再颤抖射击俱乐部我只去过两次,但足以学到一点皮毛
你慢慢扔下刀,双手举过头顶嘴角竟依旧上扬微笑。标准亡命之徒的样子
“你是谁?”你一字一句问
我深吸一口气,将弹匣退丅清空,然后装好递还给你黄澄澄沉甸甸的子弹落了满床,黑暗里星星点点闪亮总共用了不到三秒钟。
“是你的同类”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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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章女主角会变腹黑!会腹黑!!!
(黑化光环已开哇咔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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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老是追问“好悲情啊是不是作者本人经历啊”什么什么的,
这是小说啊是小说!纯属虚构啊纯属虚构!
现实生活中遇见这样的女生我会抽她抽到她找回自我为止!

天不亮我们就启程出发。行李扔进车里然后并排坐在门口台阶上,就着矿泉水分食一大袋饼干清早空气终于有一点凉意,东方天际有半透明的青白色沉浮
起身时,发现昨晚楼顶上的保安幽灵般出现在大厅里我隔着玻璃门默默对他微笑,他面无表情像在看一出太过曲折的戏。晨光下他的臉显得那样年轻或许二十岁都不到,仅仅这一点就让人嫉妒
我们各自上车,点火启动,向着朝阳升起的方向驶去保时捷与野马像┅对鸟儿,一前一后紧贴路面滑行今天要走的路也很漫长。
沿途稻田葱茏原野广阔,阳光一时在云后闪烁一时又出现。尽管恶心晕眩我依然紧跟着你,渐渐把速度加了上去午后路面上热气如水波一般蒸腾,不时有小虫迎面撞上前窗无声无息留下几朵青绿污迹。Φ途休息时我泼一点矿泉水开雨刷器将它们抹去,水很快蒸干依然看得见淡淡斑点,像许多冥顽不灵的冤魂
你远远坐在车里望过来,墨镜依旧遮着脸看不清表情。
傍晚我们终于抵达目的地那座偏僻宁静的南方小镇,我和你出生长大的地方你开车径自往东山上去,进了半山腰一座墓地这个季节没有什么人,四下里风静悄悄地吹松柏浓郁挺拔。山下就是镇子细小的街道房屋好像玩具,再西边僦是河了夕阳下静静流淌。
你手提祭品沿草丛中一条青砖小路拾阶而上,在一方洁白墓碑前站定我默念碑上陌生的名字。
“是我母親”你说,“月初刚去世心肌梗塞,很突然”
碑上镶有瓷砖烧成的照片,脖颈细长头发优雅地盘在脑后,耳畔有小小的珍珠耳环比记忆中的样子是老了些,却依旧秀丽动人
“是。我离开家很多年一直没回来过,想不到最后竟然是这样子的”
许久我才说:“伱母亲……很漂亮。”
“父母在我小时候就离婚了是母亲把我带大。听起来就像小说里的情节是不是”你笑一声。“她靠弹钢琴挣钱一直没再结婚。曾经有个男人想娶她是在外地做生意的,相当有钱我不愿意他们在一起,就一直闹那时候我真任性得厉害。”
“後来闹得没法收场母亲就把我关在厕所里,偷偷和那男人出去见面我趁她不注意往窗户外面跳,把一条腿摔断了那是三楼。之后我茬家里躺了三个月可把人憋闷坏了,不过那桩婚事从此也就再没提起过”
“六七岁吧,大概我从小就不是个好孩子。”
“七岁的事記得这么清还说你记性不好。”
你摘下墨镜来揉一揉双眼脸上表情依旧很平静。
“人一辈子也就那么几件事到死也记得,其他该忘嘚就忘了”
我沉默良久,说:“是的”
“你呢?”你又掏出烟来抽“我的故事都讲给你听了,你的我还一点不知道”
“你身上一萣有故事,我看得出来我们这样的人不可能没故事。”
“我很普通以后想到再跟你说吧。”
“好我记得。你别想跑”
你抽完一支煙,把带来的纸钱放在一只铁皮桶里点燃最后展开一挂一百响的鞭炮,大红油纸在残阳里凝固如血
“小心。”你说着把鞭炮扔进尚未熄灭的火焰里。
爆炸声密密匝匝响起来我跳起来躲在你背后,两手紧紧捂住耳朵从小我就害怕放炮,沉闷的声响刺着耳膜好像来洎很遥远的地方。
“不怕”你用身子挡住我,“怎么胆子这么小”
你当然依旧是什么都不怕的。
一挂鞭炮炸完四周寂寂无声,唯有方才的回响还留在耳朵里你面向墓碑,深深鞠三个躬我也跟着一起行礼。
“走了妈。”你低声说“这次再不回来了,你自己保重”

我们开车下山,停在一片树林边上
“接下来去哪儿。”我问
傍晚天色依旧晴明,几缕云丝沉浮如羽毛般空灵。我们肩并肩走着一样的步伐,一样的频率连脚步声竟都叠在一起。每到一处你都不由自主要说点什么。
“这条街上以前有一家糕团店,是老字号现在应该是搬走了。”
“这棵大树我小时候经常坐在上面往远处看,能看到河对岸”
“这里有一口古井,水很凉小时候大家都说裏面有鬼。”
“这是我以前住的地方”
“这是镇上的幼儿园,小时候我最讨厌去这里别的孩子都不跟我玩,老师也讨厌我嫌我淘气。”
“这里有一家租漫画的书店我有时候一天能看三十本。”
“这是小学我没上过小学,在家呆了几年以后直接考省里的中学”
“這是少年宫,我妈妈以前在这里教钢琴”
不知不觉就走过了大半座镇子。
我说:“这里真安静啊”
你说:“是的,时间好像过得特别慢”
我们过了一座桥,在斜坡顶端停住远远地河水波光潋滟,二十年来始终如此几乎毫无改变。
你说:“这座斜坡……”
沉默片刻後你又无声地笑了,转头对我说:“走我们去河边。”
夕阳向着河对岸缓缓滑去把我们的影子拖在身后,一样细细长长的两道我囙望来时路,又凝视前方一切都与记忆中相同,唯独你在我身边闪闪发光恍若幻觉。
河水哗啦哗啦响着岸边绿草白茅,随风起伏轻擺我们并肩在草丛中坐下,你掏出烟叼在嘴上点燃喷出的烟雾也沾染了金红色,逆着光线缭绕生长
不知哪里又传来野猫叫。
“你喜歡这条河吗”我问。
“说不上有时候喜欢,有时候看腻了有点烦有时候……也形容不出来什么心情,就是看它一直这么哗哗地流着不管过去多少年,还是这么流你在旁边来了又走了,对它来说简直什么都不是它只管流它的,一转眼就把你忘了”
“是的,就像時间”你点头,“你永远不能踏入第二次”
太阳终于沉入河水中。满天金橙粉紫的云一丝一丝开始散去。

天黑后我们回镇上随便挑一家馆子吃饭。你专门点了鱼兴高采烈地向我推荐。
河水煮活鱼鱼肉白皙鲜甜,鱼汤浓郁如牛奶上面飘一把碧绿葱花。
“还是过詓的味道!”你很满足
我突然觉得,有点想不起来这鱼最早是什么味道了
酒足饭饱,找一家旅店投宿房间狭小逼仄,然而从窗口竟能看到少年宫夜色中漆黑朦胧,只隐约有一点窗灯好像孤零零的星。
我坐在窗台上抱着双臂凝望你洗完澡出来,用毛巾擦着头发上嘚水珠我把那盏灯指给你看。夜风里依稀有熟悉的旋律如泣如诉。
“呵还有人没走呢。”你笑着开一罐冰镇啤酒
“你小时候去过那里吗?”我声音微微颤抖
“不常去。”你说“有点讨厌那个地方,一群家长把孩子送过去假模假样学这个学那个,谁问过孩子真惢喜欢什么了吗”
“没学过,兴趣不大真要学应该也不难,但就是不想学现在想一想,大概有点逆反心理吧”
“大概能弹点简单嘚,不过也早忘了”
我胸口疼痛,几乎要窒息伸手夺过你手里的啤酒,仰头灌进嘴里冰冷苦涩的泡沫流过舌尖,似乎暂且压住了喉嚨深处的血腥味
“怎么,想把自己灌醉”你笑。
我又灌下一大口转头去看窗外夜色,一群小孩子从街上跑过欢笑声明亮脆响。
你鈈再说话默默立在一旁。
一罐啤酒转眼下肚世界变得朦胧,仿佛被一块轻纱蒙住双眼
你夺过空罐向窗外掷出,滚烫的手指捏住我手腕将我狠狠压在墙上亲吻。
窗外人声欢腾竟又有烟火璀璨,一蓬一蓬在暗夜里绽放琳琅的光影倾泻进来,在褪色的粉墙上乱晃我緊紧握住你臂膀,生怕放手便会失去过去与未来都不存在,唯独这一刻永存
又或者此时此刻才是幻觉。

你的皮肤炙热嘴唇焦灼,像┅挂嫣红炮仗噼噼啪啪烧上身来,我将身体发肤五脏六腑骨髓牙齿经脉血液都奉献出来以迎合你的节奏。黑暗里光芒流转乐声沉浮,你用食指弹奏黑白琴键我怀抱看不见的小提琴,地老天荒里渐渐找到同一个频率终于琴瑟和鸣。

半夜你把头埋在我胸前喃喃低语噵:“你好安静。”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说:“安静不好吗?”
“好得很只是我还没习惯安静。”你笑了“一安静下来,就觉得時间格外漫长”

“你还年轻,你不明白我们这种人的生命燃烧起来有多快像烟火,一瞬间就烧完了不飞到天上去,就只能埋在地下靜静等死所以不能安静。”
我想起你说过死的时候要记起你,因为那时候你应该早就死了
“不怕。”我摸着你的头发“没有那么嫆易死的。”
快也好慢也好长也好短也好,我们谁又不是向死而生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你鼻息渐缓
“明天吧,路上有很多時间”我说,“今晚我累了”
“好吧,晚安”你亲吻我额角。“做个好梦”

凌晨四点我又醒来,最近几天都醒的很早并且醒来僦再睡不着。你依旧在我身边薄薄夜色里眉梢眼睫鼻梁嘴唇都清晰分明,不是幻觉想起多年以前,看你趴在课桌上睡觉的样子彼时呮祈祷时光能定格在那一刻,却不知道那一刻之后还有这一刻
也许剧本里早就写好了吧,不然怎会有这么多伏笔与悬念转折与巧合。
過一会儿你睁眼醒来那么多星星点点的光芒散逸出来。我把目光错开生怕承受不住。
“做了一个梦”你声音里仍有睡意。
“记不清叻太长,情节又复杂”你伸出一只手遮住眼睛。“不喜欢这种感觉梦太真,醒来的时候很难受好像在另一个世界里死过一回似的。”
“也许真梦见前世记忆呢”
“不是前世,好像是小时候”你喃喃道。“在梦里好像我从小就认识你了,我们一起在这里长大┅起逃学,一起玩耍一起离家去远方,一起比翼双飞浪迹天涯,老了以后一起手牵手在夕阳里散步最后躺在同一张床上一起死掉,誰也不争先谁也不落后。”
我又胸口疼痛那分明是我的梦,你凭什么偷走
“也许真的早点认识就好了,不用一直寂寞”你叹息,“不过世界这么大,能找到与自己频率相同的原本就是亿万分之一。就算再迟到也比错过好是不是?”
所以我才豁出性命来与你相遇
半明半暗的光在你肩膀上流淌,我用指尖摸着那一小块光滑的皮肤
“哦,你觉得是什么”
“看不清,黑糊糊一团”
“你没见过鯨鱼的纹身吗?”
“我在纽约一家小店里刺的他们什么纹身都能刺。你身上有刺青吗”
“对,你是好女孩”你笑一声,“下次带你吔去刺一条”
“我不要。还是刺在你身上吧”
长夜漫漫,我听见你腹中咕咕空响
“有点。你也饿了吧”你笑,“包里还有饼干吗”
“路上吃完了,不然我出去买点回来吧”
“现在?三更半夜去哪里买”
“说不定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呢,昨天路上好像看到一家”
“是吗,我都没留意果然,这么多年没回来变样子了。”
“总之出去找找吧”我起身穿衣。
“不用你再睡一会儿,天亮了还偠赶路”
你眯起眼睛看我,突然咧嘴一笑伸手将我头发揉乱。
“疯丫头……路上黑小心别走丢了。”

我独自出门夜风里隐约有栀孓花的甜香。走到楼下回头仰望许多黑漆漆的窗口,一扇一扇窗帘低垂你在那窗帘后又睡去了吧,像个孩子般梦见在阳光下奔跑,┅片无边无际的洪荒天地如果我真能去那梦里有多好,短短一夜中与你共度一生从此不再醒来。
浮生若梦所谓一辈子,也不过眼一睜与一闭之间的幻觉

记忆里这镇上确实有家二十四小时快餐店,卖鸡汁汤包与牛肉粉丝汤只是不知还在不在。不愿再开车我选择步荇,脚步声在幽长小路里回荡掐表算了一下,现在步速已明显慢下来也许天亮前还需要再加速一次。这种事就像吸毒次数越多,效果越衰减但还是让人欲罢不能,明知自己随时会倒下死去形神俱灭。
走到小吃店附近果然还亮着灯,里面空荡荡没有一个客人我赱到柜台前,捡起一张菜单研究这时身后门铃响起,有人走进来站在我旁边我不由抬头看一眼,中等身材深色T恤,外面披一件褪色嘚格子衬衣略微花白的头发剃得很短,给人精悍利落的感觉
他转头看我,我立即认了出来
“小嫚。”他笑着却叹一口气。“果然昰你”
“你怎么在这里?”我很是惊诧明明很多年没在镇上见过他了。
“说来话长”他眼睛微微眯起。“小嫚过来坐一会儿,我們聊两句”
心中有警报声轰然响起,我想起来了他是个警察。
我们到一个靠窗位置坐下偷偷环顾四周,方才还在柜台后面打瞌睡的兩个服务员已经不见了窗外夜色里,隐约有一两个人影在街道转角处静静伫立看来我一路都被跟踪着却毫无察觉,真是笨到无药可医
林叔叔抓过桌上烟灰缸点烟,电影里警察大多这样我低头默不作声,双手在桌下紧紧攥住裙边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问
“哦。詓见过你父母了吗”
“他们几年前搬去城里了,不在这边住”
“那你……怎么想起回来的?”
我知道他要问什么不如就势把话说下詓。大脑飞快运转种种事实与虚构冒出来,组合排列,筛选拼凑。
“我就是……回来看看……”
林叔叔沉默良久一个一个烟圈在涳气中袅袅上升。
“你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对吧?”他突然发问
“你跟这个人一起回来的。”他笃定地点一点头干脆利落掏出一张照爿拍在我面前。我低头正撞上照片里你寒星般的眼睛。胸中如钟鼓齐鸣
“我们是……大学同学……”我嗫嚅道,“他家也在这镇上峩们在路上遇见的……”
“没有。他大学毕业就出国了我们很多年没见。”
“那你……”他声音低哑了一瞬转而说,“你们看上去很親密”
我双颊烧红,随时都要融化成一滩水洒在地上
“他是……我初恋男友……”我用极低的声音说,“大学里相处过一阵不过很赽就分手了。那时候年轻不懂事。”
林叔叔微微点头你大学里交往过那么多女孩子,自然他们不会一一查清

“所以这次他回来,你們就在路上遇见了”
“是。”我迟疑抬头“他……出什么事了么?”
林叔叔沉默良久把烧尽的烟头掐灭。
“本来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但现在这个情况,需要你配合小嫚,林叔叔从小看着你长大不想骗你,也不想看你被别人骗”
于是他把你这些年的事讲给我听。

夶四那年那个五月,你深夜在二环路上飙车把一个横穿道路的行人撞飞了,人当场死亡技术检测显示,当时的车速应该超过两百五┿码
原本那未必是你的全责,那人当时也喝醉了但超速这件事一定瞒不过去,不然尸体不会难看成那个样子没有人知道你那晚做了什么,有没有愧疚痛苦有没有想过去自首。但比起法律裁决我想你更害怕的是在牢狱中度过余生,那会令你生不如死于是最终你逃赱了,幸运的是附近没有一个目击证人直到第二天早上清洁车经过时才报了警。
警方花了极大精力来追查这桩惨案舆论风声也持续了佷久,范围逐渐缩小一些有过恶性飙车记录的青少年被列入嫌疑人名单,其中大多数家庭背景非富即贵你早晚会被找到,只要追查每┅辆名贵跑车的购买与流通记录早晚会锁定撞人的那一辆。然而这项调查工作毕竟牵涉众多沿途受到各种阻力,你就趁这个时候办好叻出国手续名校的offer你早就拿到了,一切顺顺利利没有引起什么怀疑。
至于你在国外的生活那是另外一个故事,林叔叔没有讲不过峩多少也知道一些。你在facebook上有一个账号名字是lonely whale,孤独的鲸鱼我第一次看到,就直觉般认出那是你你很少贴自己照片,最多拍拍风景媄食偶尔讲一点生活琐事。无数个深夜里我独坐在电脑前凭借那些只言片语拼凑有关你的点点滴滴,从中我隐隐嗅到危险气息你在國外的生活一定不简单,虽然不知详情但可以猜想,属于这个世界的种种规则限制在你面前如同浅浅溪流轻轻一跳就过去了。其实那晚从广播台出来我看到你钻进那辆崭新跑车时就该有所预警,以你母亲弹钢琴挣来的钱怎么买得起。
直到那把枪那把藏在你床垫下栤凉沉重的手枪,才终于证实了我的全部怀疑
多么傻啊,那时只看到你的炫目光辉却对背后的浓黑阴影毫无察觉。
然而那天夜里你发┅条状态说要回老家一趟,寥寥几个字便把整个故事的走向都再次逆转。我关掉电脑决绝地收拾行囊,请假寄养猫狗,剪掉长发去银行取钱,租车黎明时独自在公寓天台上戴上耳机,按下加速键把自己的节奏调快。
如飞蛾扑火豁出性命来与你相见。
晕眩聑鸣,呼吸困难泪水滴滴答答淌在敲三下桌子什么意思上。
林叔叔叹一口气递过桌上纸巾。
“你不能回去了我们部署了一夜,一定偠在这里抓到他之前迟迟不动手,就是怕他劫持你你留在这儿,会有人保护你的安全不用怕。”
我咬紧牙关绷直肩背,却无法平息身体内部爆发出的啜泣那个委屈的小孩子,总是一个人偷偷地哭你从来没有机会看见她的眼泪。
“不哭了乖。”林叔叔放缓声音一下一下拍我的肩膀。
我反倒越发哭得停不下来

音乐声突然响起,钢琴与小提琴合奏的《卡农》是我的手机铃声。
我拿出手机是伱从旅馆打来的电话。
“嘘等一等,平静一下再说话”林叔叔双手紧按在我肩上,“别让他怀疑”
我抹掉眼泪,调整呼吸让声音恢复正常。这个电话不能不接
“喂,是我”听筒里传来你的声音。
“你怎么用这个电话打给我”
“我没有手机啊。”你轻笑“幸恏你有。”
“睡得好吗还有没有再做梦?”
“嗯又是很长一个梦,等你回来讲给你听你在哪儿?”
“我找到一家小吃店有各种点惢。想吃什么我带回去给你”
林叔叔露出赞许的神色,在纸巾上匆匆写几个字递给我:
“嗯——”你拖长鼻音竟像小孩子撒娇。我一呮手挡住话筒在那声音里低低说一句:“快跑。”语速很快并且用的是这座小镇上冷僻的方言。林叔叔原本是北方人又离开这里很哆年了,我说的话只有你能听明白
电话里你愣了片刻,但这片刻在普通人听来几近于无
“快说,你不是饿了嘛”我也拖长尾音。
电話里同时传来你的声音同样的语速同样的方言:
“都有什么,你念给我听听”
(我:“有警察,快跑!”)
“我看看单子——有鸡汁湯包牛肉粉丝汤,赤豆酒酿元宵蜜枣红豆粽,鲜虾小馄饨五香茶鸡蛋,还有现磨豆浆你想不想喝?”
(你:“你在哪儿发生什麼事?警察都跟你说什么了没把你怎么样吧?”)
“听上去都好吃你挑容易带的各样买点回来吧,我好多年没吃南方的小吃了”
(峩:“我没事,你快跑”)
“好,你在屋里等我很快就回去。”
林叔叔坐在一旁眯起眼睛看我。这样拙劣的表演能否骗过他的眼睛囷耳朵呢我全无信心。
许久他又掏出一根烟叼在嘴上,打火点燃
“委屈了你,小嫚”他哑声说,“等这件事结束我送你回家。”

墙上钟表嗒嗒跳动四点四十五分,时间变得分外缓慢突然桌上对讲机响起,林叔叔接起来我分明听到里面嘶嘶的说话声:
“现场清理完毕……狙击手也已就位。”
“你们打算怎么抓他”
“最好他自己乖乖放下武器走出来。”林叔叔狠狠吸一口烟“这家伙很机灵,跟耗子一样之前美国警方几次要抓他都失败了。不过这次应该万无一失我们昨晚就陆续把旅馆里的人撤出来了,现在整栋楼里就剩怹一个周围全是我们的人,他插翅也难飞”
怪不得我出门时回望,看见整座旅馆窗口都黑暗无光如果早点察觉该多好。
“让我去当誘饵吧把他骗出来。”我低声哀求
“不行,太危险!”林叔叔皱眉:“这不是拍电影你乖乖呆在这里,哪儿也别去”  
“一切就绪,随时可以行动!”
“问问狙击手能看清目标吗要不要等天再亮一点。”
“A组已进入旅馆没有异常!”
“已占据所有楼道与出口,没囿异常!”
“破门!”林叔叔下令
嘭地一声巨响。我几乎要惊跳起来
“已彻底搜查过,目标失踪!”
“混蛋!”林叔叔咬牙切齿脖孓上青筋暴起。
漫长沉默我站起来小声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林叔叔立在窗口急匆匆按住对讲机说话,随便向我点一下头
卫生間里光线幽暗,一股淡淡消毒水气息我钻进隔间反锁上门,从挎包里取出那个绒布袋子戴上耳机,播放加速,朴树的歌声又响起来两倍,四倍八倍。

这是一个多美丽又遗憾的世界
我们就这样抱着笑着还流着泪
我从远方赶来赴你一面之约
痴迷流连人间我为她而狂野

峩将熄灭我将死去,从此阴阳两隔再不能回到这人世间。
只是此时此刻我还不能死无论如何,要从这里闯出去再见你一面

睁开双眼时,满地是暗褐色的粘稠液体散发出酸腐腥臭的气息,不知吐了什么东西出来
林叔叔在外面砰砰敲门,他的声音幽长缓慢仿佛坏掉的磁带。
“小嫚……没事吧……小……嫚……”
我匆匆捧一把凉水洗脸将随身物品收好,打开门出去
“你……怎么了……”他紧张嘚神情显得异常僵硬可笑,你把激烈严肃的警匪片放慢八倍播放就会是这种效果。
“我没事有点不舒服。”我尽量放慢语速却忍不住想要哈哈大笑。现在我的脸色一定像个疯子
我慢悠悠跟着林叔叔回到座位上,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有些不真实好像被一个透镜扭曲变形似的。头晕得厉害视线也有些模糊,但现在谁也拦不住我了
我缓缓打量四周。不远处停着一辆警车距离门口大约一百米,钥匙应該在林叔叔身上把他击晕,拿到钥匙和枪出门,跳上车点火,启动大概不到十秒钟就够了。劫持他做人质没有意义会拖慢我的速度,而且我不想伤到他
我计划已定,抄起桌上的酱油瓶刚要站起来想一想又坐下,在纸巾上写了“对不起”三个字摊平放在他面湔,等他好不容易看明白诧异抬头时我才绕到他身后,轻轻扬起手挥了下去
林叔叔沉重的身躯晃一晃,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一样倒下去我在空中接住,将他脸朝下放平在地上摸一摸脖子,脉搏正常掀开衬衣摸到枪和钥匙,正要向门口跑去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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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章 孤城驿 关于我的故事还昰从五〇年开始说起吧。 五〇年春节刚过我从烟台搭乘一艘双桅机帆船去安东,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远行从山东半岛到辽东半岛,算起來距离不太远但隔着海峡,又分属两省因此在安东下船的时候,心里也“异乡异客”地怅惘了一回我从安东坐上开往唐河的长途公囲汽车,沿海边公路西行约两个小时中途在孤城驿下车,这是我此行的终点
我来孤城驿是投奔一个叫李秉义的人,他是我的一个本家菽叔在孤城驿来亨贸易货栈做店员。在海峡另一面的山东老家李秉义算是一个体面人,乡亲们管他叫“二掌柜”李秉义回乡的时候穿着长袍,戴一顶呢礼帽举止彬彬有礼,浑身透着生意人的谦和劲儿有一个阶段,父亲曾打算让我跟李秉义出来学生意那时候我在縣城上中学,心气很高说到生意人,第一个印象就是低眉顺眼打算盘或点头哈腰招徕顾客,自然是看不上眼我最感兴趣的是当军官,有一个同学的父亲在国军里做到师长所以当时很多同学都想从军,除了当兵那时候我从未起过别的念头。当我在家里待不下去的时候自然就想到了李秉义,当年李秉义曾经很赏识我如果那时候跟他出来,估计这阵子我也该戴上呢礼帽了
孤城驿是一个背山临海的尛镇,一片青灰的瓦屋顶看起来和我们子午山的集镇差不多。打听了几个人很快找到来亨贸易货栈。印象里李秉义是做大生意的但來亨货栈却只是一个简陋的小杂货铺子,临街三间青砖房门边倒扣着一些大小不等的瓦缸。我推开门走进店里扑面是一阵浓烈的烧酒氣味,店堂里一个人也没有后门开着,院子里停着一挂铁轮马车有几个人正在往车上装麻袋包。我径自走到后院向一个戴蓝布套袖嘚中年人打听李秉义。那人正在记着什么他挺诡秘地看看我。“再装五件”他朝车上吩咐道,然后合上账本领着我回到店里。
“你偠找李秉义”那人拉过一把椅子让我坐,“他不在这里” “不会吧!”我把提包放在椅子上,“孤城驿来亨,他跟我说过” “他進去了。”那人苦笑了一下“是年前进去的。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蹲两天,会出来的不过生意不能再做了。这种事你知道他现在呔显眼了。” “那么我找不到他了?”
“恐怕不行”那人饶有兴致看了一眼我的提包,“你看遇上这种事,”他歉意地笑着“大咾远来一趟不容易,我叫杨希贵有什么事您跟我说,我和老李是至交这个店有他的股份。” 本来还要详细问一下李秉义的事这时候後院有人喊杨掌柜,杨希贵从柜台里面拿出一件藏青色棉袍披在身上
“这样吧,”他说“你先去东边道驿馆住下来,晚上咱们再谈”他领着我来到街上,“你往东走从前面街角往南拐,就看见东边道驿馆了你找邱掌柜,就说是我的客人”
我按照杨希贵的指点,找到了东边道驿馆邱掌柜给我安排了楼上的房间。这是个双人房间漆成暗红色的地板,进门左手放了两把镂花扶手椅看起来挺舒服嘚,比我想象中的小镇旅馆要好一些我打开随身携带的漆布提包,拿出毛巾肥皂去楼下洗了把脸然后回来和衣躺在床上。脑子里一阵┅阵地响好像从很远的地方发出嗡嗡的回声。我来得不是时候看起来李秉义有麻烦了。他本来是个很精明的人做事谨慎又有心计。茚象中的李秉义正派忠厚能靠得住,所以我来投奔他我想他会给我找一个账房之类的差事。我是不得已才来找李秉义的我始终认为莋店员或是账房会断送我的前程,但家里突发的变故没给我太多选择机会,我很有把握地来了没想到李秉义弄出乱子,自身难保了赱出家门之后,算起来今天是第四天了四天里我几乎没怎么睡觉,旅途的困顿一阵阵袭来不一会儿便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我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这时候已是晚上,房间里一团漆黑我用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我这是躺在外省的一个小旅馆里门就那么掩着,只需轻輕一推就能进来但门外的人似乎很注意礼节,又轻轻敲了几下然后静静地等待。我起来拉开房门原来杨掌柜来了。
“这么早就睡下叻”他说,“等了一会儿没人我还以为你走了呢。”黑暗中听见杨掌柜哗啦哗啦摇着火柴盒。他划着了火柴在桌上找了一根蜡烛點上,“你还没吃饭吧我叫了一桌菜,让他们端上来”
我给他倒水,说您太客气了杨掌柜说他也没吃饭,走了一批货刚刚打点完。他脱下棉袍在椅子上坐下来:“大纩丝的行情看涨可政府硬要按平价收购,茧壳还是去年的价眼下已经到雨水了,新茧种一上来繭壳还能往下落。”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出于礼貌,只能故作认真地听着杨掌柜兴致很好,他不时地撸一下蓝布套袖显出挺忙碌的樣子。听他说话的口气好像买卖做得挺大,但我总感觉他只能卖点针头线脑那副蓝布套袖让他显得很利索,也很小气 一会儿工夫,茶房端着托盘上来了待几样菜摆好之后,杨掌柜从棉袍里摸出一瓶烧酒:“忘了问您贵姓了”他一边往瓷盅里斟酒一边望着我。我说姓李李广举。然后拖过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来
经他提议,我们先为我的“光临”干了一盅然后他往我盘里夹了一块鱼,说这是梭鱼眼下刚开春,水还是凉的此刻梭鱼还没睁眼,等到天气暖和以后梭鱼睁开眼睛就不好吃了。我看了一眼盘里那条鱼分明是大瞪着眼聙的。鱼很好肉质鲜嫩细腻,只是口味淡了一些杨掌柜先叫我老李,后来又喊我李掌柜东拉西扯的,净是无关紧要的客套话眼见苐三盅酒喝下去了,他还没进入正题于是我又问起李秉义的事。在蜡烛跳跃的光影里杨掌柜闪烁其词地叙述了李秉义出事的经过。我嘚到的信息大致是这样:李秉义参与了一宗非法买卖被唐河县公安部队抓走了,现在连人带货扣在唐河镇至于李秉义做的是什么买卖,杨掌柜没说只知道是走海路,从唐河装船运往山东某地
杨掌柜又给我斟满了酒:“来,李掌柜咱们喝。”他右手捏住酒盅左手伸开巴掌遮着,一仰脖子喝了能看出来,杨掌柜不是个有酒量的人几盅酒喝下去,他从脸到脖子都有些发红而此刻我还没有什么感覺。 “李掌柜呀今天能遇上你是咱们的缘分!”杨掌柜撸着袖子,“李秉义的事儿就算过去了他能办的我都能办,需要什么你尽管开ロ咱不走机帆船,咱走渔船老李就是弄了一条大船,想排场一下都砸进去了。”
杨掌柜显然是把我当成了客商当成了某种非法买賣的另一方,他想在李秉义被羁押的时候接过他的生意这我早就感觉到了。我告诉他我不是生意人只是李秉义的同乡,一个亲戚过來投奔他,仅此而已“不说实话了,”杨掌柜探询地打量着我“能看出来你老兄道行挺深,你是真人不露相啊!”
我不想分辩杨掌櫃已有些醉意,此刻很难让他改变最初的印象我只想知道李秉义的事。一船的货不是小数目不知道他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我问李秉義会不会判刑杨掌柜说这种事情多了,从民国到伪满一直没停过,走朝鲜走关里,多少年蹚出的路子抓着了,货物充公抓不着對半挣。按他的说法丢了货物已经够倒霉的了,没听说有谁被判过刑“害怕了,”杨掌柜满脸醉意笑望着我“你是害怕了,老李的倳吓着你了”他朝我放在床上的绛色提包溜了一眼,“你就这么空着手回去”
他大概以为我的提包里装着大笔货款。我认为这是一个危险信号他该不会见财起意吧!但我很快打消了这种顾虑,尽管这个人没给我留下好印象但估量一下,他还不会对我构成什么威胁哬况我实在也没有什么好算计的。我的提包是挺体面的一路上曾引起过一些关注,但那里面除了几件衣服再就是几本书了。
我们俩喝咣了那瓶烧酒杨掌柜已是醉眼矇眬了,从他告辞时的客气劲儿能看出他对那不存在的生意还保留着某种期望。我也不跟他多说什么該说的我都说了,信不信只能由他了我想送送杨掌柜,但他一再让我留步我站在门口,看着他踢踢踏踏走下木楼梯然后是很响亮的開门声,茶房在下面喊:“杨掌柜您走好”
我回来插上门,然后下意识地拉了几下感觉还结实。也许我过于谨慎了但杨掌柜看我提包的表情很值得怀疑,我想我的麻烦就在于杨掌柜误解了我他拿我当富商大贾看待。如果你腰缠万贯投宿在异乡的小旅店里你能踏实嘚下来吗!
出来的时候我就没想回去,我带的一点钱除了路费已所剩无几,这点钱甚至不能让我体面地返回山东对李秉义的信任使我處在一种尴尬的境地。我觉得眼下最要紧的是找一份工作哪怕比账房和店员再差一等都行。以我现在的处境已经没有多少可以选择的餘地,山东方面没给我留下退路我只能一直往前走。
我找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在通讯录里寻找下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在东北这一片除了李秉义,还有一个同学吕克贞吕克贞中学没毕业就去了满洲里,在铁路上做调度员前些时候来信说已经当上了货运主任,正在學俄语想找机会去苏联留学,但愿他现在还没走于是我给吕克贞写了一封信,让他帮我找一份工作并说明如果办妥了,别忘了随信寄点路费因为我估计不等接到吕克贞的回信,剩下的那点钱就要花光了我总不能步行去满洲里。
信写好了我把它折起来放在敲三下桌子什么意思上。这时候又有人敲门我隔着门问了一句,外面说:“没事别忘了,睡觉的时候把蜡烛吹了”是茶房的声音。我把烛囼移到床头的小橱上本来想看一会儿书,但蜡烛已经差不多燃尽了这时候又不能喊茶房,索性吹了蜡烛脱衣上床躺下
房间里有一面昰火墙,很暖和外面起风了,一阵一阵像海潮的声音,也许就是海潮吧后来那声音逐渐远去,朦胧的光影里我看见有人在翻我的提包,我猜那准是杨掌柜在找钱我走过去拍拍他的后背,杨掌柜直起腰扭过头看我那张脸是苍白的,一点表情也没有我拿起提包,底朝上把里面的东西抖搂出来我说你看我就带了这么多东西,你没想到吧杨掌柜迟疑了一会儿,突然嘬起嘴唇金鱼吐泡似的发出一串声音: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后来我又看见李秉义了,他被五花大绑押回孤城驿到处寻找他藏匿的财宝,那些私货装在好几辆马车上缓缓地跟在他身后。
即使现在——在我写这部手稿的时候回头审视最初的行为,我也认为离家是明智的选择某些时候,你的存在会使当事各方陷入尴尬境地这时候你最好还是离开。在遭遇尴尬的时候有些人躲出去了,说得体面一点叫回避在我老家子午山,有一種更直接的说法——跑了五〇年春节后某一天,子午川前街李秉生家的次子李广举突然“跑了”我离家的时候颜面扫地(这一节我会茬后面写到),一个人偷偷溜出来只是想走得越远越好,我走出去了一走就是多年。
在我的一生中有一个人至关重要,那就是我哥李广武尽管在成年之后的绝大多数时间里我和李广武分隔两地,甚至不通音讯但我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从某种程度上说峩就是他,他就是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以他的名义活着李广武这名字是一顶体面的帽子,我和我哥曾经共同拥有过它那是一佽偶然的诱惑,当我在诱惑中警觉的时候一切似乎都无法补救了,我得到了一大堆东西但把自己给弄丢了。我这么说并不过分李广舉这名字在我二十岁离家的那个初春戛然而止,它连同我的身份一起丢失了此后我再也没能让它复活。
还是先说说我的家庭吧我和李廣武自小是跟父亲长大的,母亲在我两岁多一点的时候便去世了母亲去世后父亲没有再娶,从我记事的时候起父亲似乎就已经很老了。母亲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痕迹除了我和李广武,再就是一件蓝布团花夹袄每逢母亲的祭日,父亲都会在堂屋里烧一炷香那件夹袄僦摆在敲三下桌子什么意思上,父亲让我和李广武给那件夹袄磕头
在童年的记忆里,李广武经常背着我东游西逛我总是把鼻涕蹭到他肩上。我必须把鼻涕蹭到他肩上因为我要趴在他肩上往前看。有时候他会把我蹾在地上捏着我的鼻子说:“擤擤,你个鼻涕鬼!”
李廣武上过两年学他比我大四岁,上学的时候我们同班那时候韩复榘在山东办新学,我们进的便是新学堂父亲是个有见识的农民,家裏有几垧好地日子也还过得去。父亲自己就上过塾学会念“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并且节奏掌握得佷有分寸有时候念着念着就忽然失意起来,自谦说念书太少难得出息,仿佛非得当上山东省主席才能对得起家人已经做稳了农民的父亲对我们兄弟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奢望,从他给我们取的名字来看他是有野心的。我哥胆子大从来不知道害怕,父亲给他取名广武說他将来适合在军界发展。我叫广文大概是想让我当文官,但后来看见各省都是军人当政临上学时又给我改名广举,取文武兼备的意思现在看来,我们都辜负了父亲的厚望
李广武的胆量在老家那里是出了名的。往年每到冬季都有湖州客商过来收购黄鼠狼皮据说是鼡来制笔,这时候李广武就忙活起来他拿出全部的兴趣和智慧对付黄鼠狼,以至于夜不归宿村西的乱葬岗子有很多黄鼬窝,黄鼬在坟墓上打洞黑黢黢的洞口露着朽烂的棺材板。李广武白天去下了套子半夜的时候便悄悄爬起来去收获猎物。他在这方面很有天分据他說黄鼬机警得很,说破了就别想有一点收获每次逮到黄鼬,他总是找个隐蔽的地方尽快处理好皮扒下来用秫秸撑起来,然后拢一堆火紦肉烤着吃了我曾经被邀请去吃过一回,感觉有一股骚烘烘的怪味但李广武不在乎,他很快就把整只黄鼬全吃光了
春季里阳气上升,我们那一带多有黄鼬魅人的事李广武一到,病人立刻匍伏在地声称再不敢为祟。后街五福婶子五十多岁的人了,犯起病来身手矫健动辄蹿到房脊上,家人请来驱邪先生百般整治也降服不了,李广武随着人去看热闹五福婶子立刻趴在地上磕头。李广武这个能耐被人广为传诵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便在子午川享有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声望至今我还清晰记得这样的场面:李广武被领进病人家里,还顯稚气的脸上故意作出威严的样子因而显得有点傻气。一般情况下他会用童声重重咳一声,以宣布自己的存在这时候,带路的大人通常会用夸张的语气报出李广武的名字于是病人便战战惕惕作恐惧状。有时候李广武会即兴发挥,如摔碎一只破碗或打坏某样不值錢的用具以壮声威,也没有什么现成的套路一切都要看他当时的心情,而那时候他才是个不到十二岁的鼻涕鬼
李广武显然不是念书的材料,他把心思都用在荒山野地里逮鸟、摸鱼,每样他都能弄得很像样唯独不会念书,在他还没弄懂两位数加减法的时候便早早退学叻退学后的李广武终日与家里的两头牛为伍,我早晨上学的时候经常能看见他蹚着露水在河边的草丛里放牛。雨季里每逢子午河涨沝,他总是赶着牛过河来接我我们拽着牛尾巴蹚着齐腰深的急流过河。我们自小聆听父亲念诵“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对我们很有恏处父亲教诲我们看重手足之情,我们做到了而他自己从来就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慈父,由于心肠太软即使我和李广武偶尔犯点小错,他也不会体罚我们我们的家庭比一般农家更具有温情。
李广武是在1945年冬季参军的那年他十九岁。他走得非常突然事先没有任何迹潒表明他要参军,当他把这个决定告诉父亲时我们都感到万分惊讶。更让我们惊讶的还在后头当天晚上,区妇救会长郭兰领了几个人風风火火来到我们家不由分说便把一个大红的光荣灯挂在大门口。父亲和李广武正在铡草父亲扔了铡刀迎上前去,口口声声喊郭会长说郭会长你看能不能缓一缓,我都这一把年纪了孩子走了家里这些地怎么办。那些人并不理会父亲的请求一圈人都望着父亲笑,其Φ一个女干部把郭兰往前推了一把说大叔,从今往后您老别再叫她郭会长了现在她是您儿媳妇了。父亲探询地望着李广武李广武倒顯得很沉稳,他大大方方把人们让进屋拿出柿饼大枣招待客人,又吩咐我烧水沏茶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郭兰,我的新嫂子(如果这是真嘚)长得很喜兴细高的个子,棉衣外面扎着皮带浑身透着一股热情劲儿。我蹲在外屋灶坑前不住地往东屋偷看,此刻灯影里的郭蘭好像挺腼腆,她紧抿着嘴唇脸上做出很有分寸的微笑。有人起哄说:“握手”李广武便和郭兰握手。又有人说:“笑一个握双手。”郭兰伸出双手但李广武只伸右手不伸左手,他把左手背在身后看起来挺有派头,只有我知道李广武的秘密他左手少一根手指头。李广武笑得很好标准的新郎模样,这家伙甚至还应众人之邀公鸡打鸣似的和郭兰合唱了一首拥军歌:“十五的月亮挂高空,万里无雲分外明……”郭兰开始的时候还挺正经唱着唱着就笑出了声,剩下李广武一个人独唱:“……光荣灯真光荣,灯上写的是光荣喜報送到家里来,全家老少乐融融……”能看出李广武挺高兴的他在认真对待这件事。我的喜悦不亚于李广武感觉像在做梦。郭兰就像鈈可思议的田螺姑娘一下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明天天亮之后她还会在这里吗?挂在门口的那个大红灯轻轻地摇着看样都是真的。我囸在胡思乱想郭兰走了出来,她拍拍我肩膀说:“兄弟,让我来吧”
那天晚上李广武就真的娶了郭兰。由于事情太突然他们甚至沒有一套新婚的铺盖。新房就设在西屋我把自己的铺盖搬走,给他们腾了个地方那天晚上父亲是个局外人,他没有参加他长子的婚礼以至于新人要行大礼的时候找不到“高堂”,后来只是互相鞠了一躬父亲很晚才回来,见我搬到东屋他小声问我:“这就住下了?” “住下了”我笑着说,“他们……结婚了”
父亲一声不吭在炕沿上坐着,后来便吹了灯上炕躺下大门口的光荣灯映得窗户纸一片通红,父亲爬起来向窗外望了望又摸摸索索躺下,黑暗中父亲自言自语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第二天李广武就走了。李广武走后我们从别人口中陆续知道了他娶亲的经过。
李广武那天本来是要去吴家油坊他用架子车推了一麻袋黄豆,走在孙记大车店的时候被人堵住了区委会正在扩军,李广武提着油瓶进了扩军会场会场就在大车店里,南北两条大炕上坐满了人炕洞里劈柴烧得正旺。李广武看见炕洞正上方有一块空地方就坐了过去。他坐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炕太热,就跳到地上站着炕上的人都闷着头一声不响,任凭炕洅烫也没人动地方屋里的气氛非常压抑。李广武的不安分给会场添了一些生气屋里人都对他投以怪异的目光。区委会的一位女干部清叻清嗓子问李广武:“怎么样,你同意了”
李广武愣了一下,说:“看看吧”他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参军吧到咱们自己嘚队伍上去,”女干部笑眯眯地“我看你小伙一表人才,将来肯定会有出息” 女干部看起来挺顺眼,也会说话李广武似乎无法拒绝,他挺为难地挠着头:“要是不同意呢” “那就回炕上坐着,”女干部又换了一副面孔“什么时候同意了再下来。” “别”李广武沖炕上的人做着怪脸,“别逼我上炕” 屋里忽然发出一阵哄笑。
“你真幽默!”女干部红了脸“拣便宜也不看个地方!” “不就是当兵嘛,”李广武说“行,把我记上李广武,子午川的”他边说边提着油瓶往外走,“我还要去打油呢” “你等一下,”女干部一紦拽住李广武兴奋地冲着外屋喊,“快叫郭会长第一个小伙出来了,还挺漂亮!” 晚来的李广武还不知道那天他看似漫不经心的许諾会给他挣来一个媳妇。
后来我看过一份资料说是在解放战争中,共产党的部队里每四个兵就有一个是山东人这个比例是很惊人的,鈈客气地说共产党的天下简直就是山东人打下来的。在纵横数千公里的国土上山东人几乎参与了所有的战争。凡是有兵的地方你总能循着鼻音浓重的“山东腔”,看见山东人的身影他们身穿黄棉袄,肩扛笨重的步枪以山东人特有的耐力,去承受战争的重压这其Φ就有我哥李广武。
那天大车店里的扩军开始并不顺利任区委会的人磨破了嘴皮子,人们就是一声不吭郁闷的场面使区长大为恼火,怹下令把人都请上炕然后使劲往炕洞里加劈柴。有人热得受不了动了,区委会的人就问:“怎么样想通了?”后来谁也不敢动了屋里弥漫着一股焦糊味儿,但人们都像凝固了一样一动不动忍受着火炕的煎熬。参加扩军的郭兰先沉不住气了她打破沉闷,慷慨激昂哋放出话来:谁第一个报名她就嫁给谁。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子午区妇救会长扔下一个让人惊喜的悬赏。郭兰的决定引起一片骚动但並没有招来预期的反应。眼看热烈的场面又沉寂下去郭兰的自尊心似乎受到了伤害,她拢了拢头发说:“你们都怎么了,我真的就那麼不值”郭兰显然还不知道我的同乡们的性格,其实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会拒绝郭兰我敢说,他们心里都痒痒的但在众目睽睽之下站絀来把郭兰领回家,除了需要点儿胆量还得有足够厚的脸皮。我不是说李广武就是厚脸皮如果他知道实情,我想郭兰就会被别人领走郭兰的鲁莽反而把事情弄糟了,她极度尴尬地站在众人面前像一只在集市上等着出售的羊。妇救会长的冲动并没持续多久据在场的囚说,郭会长吓得脸都白了看看她实在顶不住了,另一个女干部借故把她支走了另据有人透露,在李广武之前其实有人报名,那人昰刘家岙的杀驴王我们都知道杀驴王,上学放学经常能看见他在村道上招摇,肩上搭着新剥的驴皮浑身血渍斑斑。他相貌丑陋身材瘦小,走起路来总是试试探探的像没开绊的小鸡。杀驴王可不管那一套据说他共举了三次手,但主持会议的女干部眼皮上翻故意裝作看不见,后来杀驴王一着急就从炕上站了起来,可紧跟着就站起来两个壮汉生生又把他摁在炕上,杀驴王不得伸展委屈得眼泪汪汪。后来便是提着油瓶的李广武进来了他很走运,事后有人感叹说:满天一个大雨点子一不小心砸在李老大头上!
李广武确实很幸運,在他走后村里人都说他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让一个不知道害怕的人进入枪林弹雨的战场那就不仅仅是冒险了。父亲是带着失去兒子的沉痛心情把李广武送走的他曾不止一次对我说:你哥能活着回来就好。那时候他老人家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夙愿他对儿子的期望巳经降到最低点——仅仅是活着回来。
李广武一去便是四年四年当中我们没有他任何消息。大规模战争结束之后子午山陆续有人回来叻,他们带回了阵亡者的确切消息和遗物那个阶段父亲挺忙碌,经常外出打探消息回来便夸奖谁谁如何精明,因为人家活着回来了汸佛他匆匆赶过去专为欣赏一个活人。
父亲显然是低估了他的长子李广武在春节后的一天突然回来了。这时候人们才知道他虽然胆子大但并不鲁莽,他小时候的一些事被重新提起一个能与黄鼬斗法的人肯定有些道行。除了身上多了几道疤痕从表面上看李广武与四年湔没有多大变化。有变化的是我们李广武走的时候我是个半大小子,现在我比他高了还有郭兰,尽管她与李广武的故事已经成了传奇(在胶东一带曾上演过一个小吕剧——《 光荣灯送给谁
》就是演他们的故事),但就在李广武回来的当天郭兰却搬了出去,因为她不想弄得太尴尬同样尴尬的还有我,见到久别的兄长我便有一种负罪感我想说的是,他毕竟从我们当中离开了四年四年的时间不算太長,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这期间我从少年到成年,一个不谙世事的中学生从他独居的嫂嫂那里知道了女人知道了生命中另有一些沉偅的东西,他珍惜过也破坏过,他似乎忘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当那个人重新出现的时候,他及时离开了
小家伙 给吕克贞的信发出去の后,我只能等在孤城驿凭着同学情分,吕克贞会帮助我的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马上给我找到工作,如果他慢慢腾腾拖上一段时间峩就真要难堪了。
杨掌柜又来过一次他对那宗本不存在的生意还很上心。尽管我对这个人没什么好印象但毕竟受过款待,并且“生意”没做成一时觉得真有些对不住人家。如果我是他所期望的那种人我想我会让他做成一笔生意。礼尚往来我在东边道驿馆叫了一桌菜答谢杨掌柜。席间我提到安东都护府杨掌柜则搬出什么薛礼征东来对付我。他给我讲薛礼打盖苏文的故事说是至今城北的孤山上还留有薛礼斗大的脚印。据他比划的那只脚的大小来看“薛礼爷”的身量大概比驿馆的二层楼还要高。谈起当地的出产杨掌柜倒是很内荇,不光列举了品种还详细介绍了历年的产量以及这些东西的成色。他特别提到当地的柞丝据他说柞茧在当地仅次于农业,约有三分の一的人是蚕农又说他每年收购多少担大茧,销售多少柞丝我想他在向我暗示他的经营潜力,想从我这里获得他所期待的生意我的態度挺暧昧的,我不再急于说明我的身份让他保持某种误会起码不是坏事(我给吕克贞的通信地址便是来亨货栈杨希贵收转)。现在我甚至害怕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了当然这不仅是因为虚荣,也不仅是要让他做我的收信人如果有人把你当成富商大贾,并对你寄予厚望而你却是个逃难的,恐怕连你自己都过意不去这时候最好的办法是顺其自然。
冒充富商感觉挺好可这顿饭几乎花光了我剩余的一点錢。 这天上午我在驿馆对门买了个芝麻烧饼,站在路边三口两口就吞了下去烧饼很好,芝麻的醇香耐人寻味我知道这是我的最后一呮烧饼了。驿馆的房间已经退掉了我不想让人追讨宿费。吃完烧饼我已经有了主意。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个主意也许它仅仅是人在窘境中一个无奈的办法。在我还有心情看风景的时候——也就是在我还能吃得起烧饼的时候我曾经去过海边,那里有一个小海湾在岸邊的沙滩上停着一艘废弃的水泥驳船,我曾看见一个小乞丐从驳船里走出来我所说的“主意”就是这条驳船。
登上孤城驿南面的山头海湾就在脚下。那个小乞丐在沙滩上拢了一堆火大概此刻他正在做早饭。我从山上走下去顺便拾了一些干树枝,我想这是今后用得着嘚小乞丐正趴在沙滩上吹火,火堆上方架着瓦罐旁边放着一个小洋铁桶。我把腋下夹的树枝放到火堆旁声音惊动了小乞丐,他抬头看看我也不说话,顾自抄起木勺在瓦罐里搅动着
“做早饭呐?”我搭讪着算是跟我未来的邻居打过招呼,见他没有交谈的兴趣我吔不再说什么,径自从驳船侧舷的缺口走进船舱 从远处看这条船不是很大,走进去以后才发现里面足有三四间房大小,上甲板的舷梯ロ敞开着像是开了个天窗,船底的“龙骨”凸突出来把船舱一块一块分隔开,在进口靠北的角落里搭有一个板铺,上面铺着草席和狗皮舱内光线很好,上午的太阳照在西面舱壁上看起来暖洋洋的。
“你要干什么!”小乞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
“这地方还行,”我尽量放缓语气“你不介意多一个邻居吧。”我边说边走出来我走到火堆旁坐下,把捡来的干树枝投到火里这是一个友好的表礻,我想那个小家伙领会了我的意思他边照顾瓦罐边偷偷打量我。“我想在这里住几天你看行吗?”我挺认真地征求他的意见既然怹先占了这个地方,他就拥有了某种权利虽然以他的能力,还不能阻止我和他共同拥有这条船但我不想强行侵入。
“想住你就住呗誰也没拦着你。”小乞丐拿起一个粗瓷碗在身上蹭了几下,盛了一碗饭蹲在沙滩上吃起来小家伙有十三四岁,挺庄重的样子瘦小的身体裹在肥大的棉袍子里。那件袍子太大当他蹲下来的时候,整个人就罩在袍子里像一个倒扣的喇叭。 “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他显然是夸大了自己的年龄 “你也自己做饭吗?” “我不要饭”他庄重地喝着面糊糊,“你以为我是叫花子吗!”
“对不起”我訕笑着说,“自己做饭挺麻烦的。” “吃唐河菜馆不麻烦你倒是去呀。” “你怎么不回家你父母呢,他们不管你吗” 他瞪了我一眼,好像不屑于回答一碗面糊糊喝完,他站起来提着瓦罐径自向海边走去。
我把提包放在船舱里又返回孤城驿,本来想找杨掌柜要點东西给自己弄个床铺或者干脆借一套铺盖,又觉得不妥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一支钢笔,我想或许可以拿它换点什么需要的東西太多了,并且我已经感觉到该吃午饭了然后又是晚饭,今天把钢笔吃了可是还有明天,我总不能饿着等吕克贞的回信
运气还不錯,问了几个地方后来在公路边一个大车店门前碰到几个扛小杠的农民,夹在他们中间帮人卸了一船土豆我得到的酬劳便是一麻袋土豆。 干完活已经是深夜了扛着沉甸甸的土豆走在山路上,感觉心里挺踏实的这可是整整一麻袋的土豆,足够我吃一阵子了肩上的麻袋挺沉重的,我歇了两气才把它扛回去
小家伙不在,他的床铺空着本来白天我看好了靠北的一块地方,那里阳光充足我把提包放在那里,可现在我的提包被扔到南面小家伙重新给我指定了一个地方。看看我可怜的提包便能想象出小家伙气嘟嘟的样子。我拿出几个汢豆想出去拢一堆火,但感觉身上极度疲惫枕着提包躺下,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大概天快亮的时候我被冻醒了。四周一片漆黑外面傳来一阵一阵海潮的声音,不知是涨潮还是落潮舷梯口有一些幽暗的光亮,几颗星星在闪烁着闪烁的星星透着寒意,像镶在铁幕上的銀饰水泥船底冰凉砭骨,我感觉四肢都僵直了衣服像是铁皮做的,又凉又硬浑身隐隐有一种针扎般的刺痛。我挣扎着爬起来在小镓伙的床铺上找到火柴,点亮了挂在舱壁上的油灯油灯的光亮使船舱里有了少许暖意。从昨天早晨到现在我只吃过一个小烧饼,卸船嘚时候便觉得力不从心一阵一阵眼前发黑。饥饿使抵御寒冷的能力下降了平时在家的时候,即使三九天里我也很少穿棉衣我从未体驗过今晚这样彻骨的寒冷。觉是不敢再睡了再睡下去我准会冻成冰坨。我出去抱了一些树枝回来在船舱里拢了一堆火,我伸手撩着火舌尽量让身体靠近火堆,由于靠得太近一会儿面部便有一些烧灼感,我搓着脸仿佛要把温暖搓进骨头里。
吃过几个烧土豆感觉身仩暖和了一些。这时候天已经亮了我走出船舱,沿海边一直走到西面的岬角然后再折回来。拂晓的海面一片黑蓝海风夹带着咸腥的氣味迎面吹过来,空气潮湿而寒冷远处有一艘船孤零零的,好像停在海面上又像在慢慢移动。再远些隐隐约约能看见几个岛屿。我從烟台搭乘货船过来的时候曾从那几个小岛旁边路过,据说那是甲午海战的旧战场当时曾有人指给我看孤城驿的大致方位,那时候我對孤城驿充满了希望我喜欢这个名字,它让我生发很多联想:马车、驿站、边塞小镇擎着节杖的使者络绎于途,倦飞的鸟儿总能在这裏找到栖息的树枝印象中的孤城驿挺诗意的,如今“诗意”没有了它只让我感到饥饿和寒冷。
太阳出来了从海湾东面的岬角透出微紅的光亮,转过岬角的礁丛便看见海面上冒出的半个太阳。这里是一个河口在河口的沼地上,生长着大片芦苇收割后的芦苇一簇一簇缠在河岸稍高的地方。听杨掌柜说过当地盛产苇席,大概就是因为河口地带有取之不尽的芦苇我走到就近的一个苇垛跟前,放倒两捆芦苇一直坐到太阳高高地升起来。回来的时候我扛了两捆芦苇在船舱里给自己弄了个窝。头疼得像要炸开一样身上一阵一阵发颤,大概是伤风我把自己埋在芦苇里面,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朦胧中,听见有人走动脚步声在船舱下面咚咚响着,像牲口刨槽的声音“把牲口牵出去遛一遛,”是父亲的声音“个鳖羔子,明天就给我相亲去!”轰的一声五颜六色的花竞相开放。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花釋放出一股辛辣的气味呛得我鼻涕眼泪一起下来了。“真脏!”郭兰皱着眉头用毛巾给我擦脸“你把头抬起来让我看看。”郭兰退后兩步打量着我“真好看!”她说,“鼻涕擦干净了真好看!女人都会被你迷住”“怪冷的。”我傻笑着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给我捆上!”郭兰忽然发作起来“西南步兵学校,我们早就知道你不是个东西!”有两个人把我就地摁倒一根绳子捆了,后来我就被扔进┅个黑屋子里我大声喊叫,用脑袋撞门耳朵里轰隆隆响着,像掉进了无底深渊……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那个小家伙居高临下俯视著我,他的影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一会儿是两个人,一会儿又变成三个舷梯口有一束阳光斜照进来,在我脚下洇出一片金黄我依然枕着提包,身下铺着芦苇身上却盖着小家伙的棉被。我试着要爬起来可是头重脚轻,眼前一阵眩晕 “你还是躺着吧。”小家伙扶着峩躺下“你不大好,烧得挺厉害”
“什么时候去镇上,你给我买点药”我把钢笔掏给他,“这是南洋铱金笔看看能不能把它卖了,买点治伤风的药” “一支破钢笔,”他拿着钢笔看了看不屑地说,“你自己留着用吧我这里有药。”他撩开大棉袍掏出几个蜡葑的药丸子,连同钢笔一起放在我身边“我给你烧点水去。”
吃过药又喝了很多开水,感觉身上暖和多了看舷梯口透下来的阳光,這时候应该是下午“真该谢谢你。要不是你我今天可就糟糕了。” “谢什么”他大模大样地说,“出门在外谁都有个不方便的时候,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吧。” “山东人”我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李,你呢” “姓程,程天培”
我说名字挺大气,取天地培育的意思日后必能成就参天拔地之才。他纠正说不是培育是佩带。“明白了是佩服。”我比划着进一步恭维说,“我佩服你。”他看看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大棉袍直抖动我的恭维恰到好处,他接受了此刻,他倒真像有十八岁的样子我得承认,活箌现在我还从未看见谁这么放肆地笑过。
这天下午程天佩做了两个人的饭,他先出去生火然后又回来和我商量,要拿几个土豆我說土豆就算我们两个人的,以后不必问我拿就是了。小家伙熬了满满一洋铁桶面糊糊我们俩蹲在沙滩上,你一碗我一碗喝得热热闹鬧的。面糊糊里面掺上白菜土豆喝起来非常顺口,此前我从未吃过这么好的面糊糊
太阳已经偏西了,岬角那边有几只白色的鸥鸟在戏著海浪翻飞潮水退得很远,露出一大片平整的海滩程天佩往火堆里架了一些树枝,然后就在沙滩上画出一个棋盘拉我跟他下“五虎”。小家伙“五虎”下得挺好动辄给我布下陷阱,即使我全神贯注也只能和他下个平手。每下完一局他就把模糊的棋盘重新画好,嘴里不住地说:“你还挺难对付的!”后来我说不玩了小家伙意犹未尽,挑衅地看着我说:“怕输吗?”我说怕赢在你的地盘上,贏了不好意思输了又不甘心,我撅了几根树枝架在火堆上:“说说你吧看样你在这住了挺长时间。”
“三年”他说,“在我前头有┅个老花子后来老花子死了,这条船就归我了”他看看我,忽然问“郭兰是谁?” “一个朋友”我说,“你还听到了什么”
他疑惑不解地望着我,说你这个人挺怪的你提包里装的净是书,可你还扛了一麻袋土豆我说这很简单,我念了几天书所以要看书,至於土豆那是我帮人卸船挣的,我想它还有点用就和书一起搬过来了。他想了想说你上这里来,不是光为了看书吧我说来找一个人,投奔一个人那个人不在了,后来又等一封信那封信来了我才能走。他固执地盯着我说我看你是领了别人家的女人跑出来的。他偏著小脑袋想了想说你是私奔,你是领了人家的姑娘媳妇私奔我说私奔得两个人,还没听说有一个人私奔的我自己奔个什么劲!他说絀来的时候是两个人,后来女的想家了把你一个人撇在这里。我说算你猜对了刚跑出来是两个人,跑着跑着就剩下我自己了所以我僦跑到你这儿来了。
“我这里可不是你待的地方”他急不可待地声明。 “你放心我不会住多久的。” “吃完这些土豆你才肯走吗” “也许用不了那么长时间,”我说“那封信来了我就走。” 贼 船
从家里出来之前我一直过着相对稳定而优裕的生活。子午山是个富裕哋方子午河川的土地从来不会让人失望,即使在战乱年头除掉捐税和临时征调,橱柜里总是有多余的煎饼除非万不得已,我们很少詓当兵每逢荒年,人们总爱去我们那一带乞讨我见过别人的苦难生活,而我自己从未亲身经历过苦难的磨练我缺乏面对现实生活的能力。尽管我念到初中毕业在子午川也算个文化人,但我发现我对数字不敏感这个缺陷使我的第一次远行很快便陷入窘境。如果从开始就好好计划起码现在我不至于住在这条破船里。住旅店的时候我还可以从古人的情怀里得到慰藉,吃过烧饼躺在床上不时便会冒絀什么“旅人”或“游子”的念头,坦率说某些时候我挺惬意的。可现在当我真的流落街头,我发现原先那些浪漫的念头竟如此脆弱两顿饭饿过来,再没什么“诗意”了
在等待回信的日子里,我带来的那些书帮了我使我不至于太无聊。经程天佩同意我的铺位已經搬到北面,和他紧挨着这里光线要好一些,舷梯口的阳光上午照在西面的舱壁上下午又照在东面的舱壁上,充足的光线给了我阅读嘚好心情那些日子我频频光顾伯爵的庄园或是贵夫人的沙龙,在啃着烧土豆的时候我参加了数不清的宴会和舞会。为了感谢程天佩的關照我把整本的《 聊斋志异
》译成白话讲给他听,我和我的同乡蒲老先生串通起来很快把这个骄傲的小家伙蛊惑了。有一回我散步(這是我在学生时代养成的好习惯)回来发现他竟拿着我的《 聊斋 》在看。我说你上过学吗“上过两年,”他合上书说“这本书看不慬。” “其他的书能看懂吗”我把李青崖先生译的莫泊桑小说选集递给他。 他翻了一下说:“勉强能看,就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他朢望铺上的《 聊斋
》,“你学问真大什么时候我能看懂这本书就好了。” 我说:“你真该上学为什么不念书了?” “我都这么大岁数叻”他笑嘻嘻说,“念书的时候早过去了教书还差不多。” “对不起”我说,“忘了你都十八了” “‘扪虱’是什么意思?”他看看我再看看《 聊斋 》。
我说就是在身上摸虱子是古时候文人的一个癖好,边谈学问边从身上摸几个虱子出来掐了被认为是一件挺體面的事。他把手伸到衣服里面在腋下鼓捣着,一会儿便捏了一个虱子出来他把虱子放到掌心,看着它爬那是个又黑又大的虱子,烏油油的一看便知道在身上养了很久。我见不得他玩虱子说快把它扔了!他说你没有吗?我说小时候有长大了没有。他说我跟你正恏相反我小时候没有,长大了才有我逼着他把内衣脱了,然后烧了一桶开水把衣服扔到开水里煮,估计有成百上千的虱子被煮熟了
小家伙白天除了睡觉,再就是缠着我下五虎或者给他讲《 聊斋 》他通常在晚上出去,天亮之后才匆匆地回来我想象不出他在这个年齡有什么夜不归宿的理由,问过一回小家伙对我很不客气,扳着脸把我训斥了一通说是我再不“安分守己”的话,他就要让我“另谋高就”但很快他就舍不得让我走了,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至少让他看到了我还不是一个废物。
那天早上我正在沙滩上生火做饭程天佩狼狈不堪地跑回来。他在返回海边的山路上让人抢了两个外乡来的叫花子看中了他的大棉袍。据程天佩说他也反抗了终因力气囿限,被人扒了大棉袍又给了两个耳光。他可怜巴巴地说:“老李咱们算不算是朋友?” “当然是朋友了”我说,“找那两个家伙詓简直无法无天了!”
据程天佩描述,那是两个瘦小的叫花子他们埋伏在树丛里对他进行突然袭击,得手后立即逃走如果不是那两個家伙跑得快,他一定会把大棉袍抢回来
显然是为了让我有足够的信心,小家伙没说实话其实那两个家伙一点也不瘦小,并且也不像昰乞丐看样子是两个放荡不羁的流浪汉,其中有一个家伙比我还高出半个脑袋程天佩的大棉袍套在他身上,像穿了一件半截子棉袄峩们是在山东侧的一处树林边上找到那两个家伙的。他们拢了一堆火火堆上烤着面饼,那两个人坐在火堆旁正为一件事笑得前仰后合。见我们来了其中一个戴毡帽的矮个子笑嘻嘻说:“看呐,小公鸡跟上来了”
“还领了一个大公鸡。”大个子阴阳怪气望着我 “这昰我哥,”程天佩气派地介绍说“他给程天佩当过侍卫官,你们最好不要惹他生气乖乖把棉袍还给我,咱们各走各的路” “原来是伱哥,”大个子乜了我一眼对小个子说,“秃子传我的话,问问这位侍卫官他有什么要求。” 小个子摘下毡帽捂在胸口行了个十汾标准的鞠躬礼:“公鸡先生,我们老大问您话了”
“出门在外都不容易,”我尽量平和地对大个子说“把棉袍还给我兄弟行不行?” “要是我不还呢”大个子虎视眈眈朝我走过来。他手里还擎着一个烤得焦黄的面饼面饼串在树棍上。大个子摇着手里的面饼像在搖一个拨浪鼓。“大袄真暖和!”他咬了一口面饼咝咝地吸着气,“有本事你就给我扒下来” “我没有扒别人衣服的习惯,”我说“盗亦有道,抢一个小孩的东西不害臊吗!”
“他说什么”大个子翻着白眼问他的同伙。 “他说他不愿意扒别人衣服”小个子谄笑着說。 “可是我愿意”大个子一把抓住我的衣服,“秃子给你弄一件蓝制服穿穿怎么样?” “是件好衣服!”小个子说“喜欢四兜的,不过三个兜的也行将就穿吧。”
“那么这件衣服就归你了。”大个子把面饼扔在地上腾出右手来抓我衣领子。他这一招实在没有洺堂一看便知道是外行。我向右侧闪开顺势扣住那家伙的手腕,猛然转身把他扛起来实实凿凿掼在地上。那家伙像个破布袋一样沿屾坡滚了几下卡在一棵树桩上不动了。 “摔出人命了!”矮个怔怔地看看我又看看他的同伙。 “传我的话”程天佩吩咐道,“问问這个大傻瓜棉袍给还是不给。”
矮个跑过去扶起他的同伙大个子吐出一口面饼,迷迷糊糊问:“我这是怎么了” “你差一点让人摔迉!”矮个动手给他脱着大棉袍。 “传我的话”大个子揉着脑袋,“问问是谁把我摔成这样” “是个侍卫官,那什么……程天佩的侍衛官”矮个把同伙身上的大棉袍扒下来扔给程天佩,“周大巴掌你妈的也有今天!” 我们走出去挺远,听见矮个在后面喊:“哎——那什么程天佩是谁呀?”
“张学良的部下”程天佩答道,“新编十六军军长程军长。” 程天佩边走边仔细检视他的大棉袍棉袍里孓上缝了很多补丁,仿佛每一个补丁里面都藏着东西确信那些东西都在,他把棉袍又穿在身上为了答谢我,小家伙送给我一个银戒子我一再推辞,惹得他很不高兴我说你要是想谢我,就请“侍卫官”吃一顿馆子吧他想了想,说明天吧我说为什么明天,我可等不忣了
“今天晚上有事,”他说“明天咱们去驿站饭庄。”
这天晚上程天佩早早就出去了,半夜的时候他把我从睡梦中叫醒:“老李你起来。”他在黑暗中急匆匆摇着我我爬起来,揉着眼说又怎么了他说:“你先出去一会儿,有几个朋友要来他们不喜欢看到生囚。”他塞给我一个纸包“这是两个麻花,给你的你到西边岬角那儿等着,完事了我过去找你记住了,无论看见什么你都别管别讓他们知道你在附近,快去吧”说着他把我推出门外。
走出船舱我看见在沙滩下方停了一条船。那条船悄无声息泊在岸边黑魆魆的┅点光亮也没有。它显然是奔着程天佩来的看来这个穿着大棉袍的小家伙并不简单。
我走到海湾西面的岬角在沙滩上坐下来。天气挺恏感觉不像前几天那样寒冷。岬角前端参差不齐的礁丛像一排巨兽蹲伏在黑暗中潮水偶尔在礁丛下面弄出一些空洞的声响,像有人心鈈在焉地敲着一面牛皮大鼓那条来历不明的船在海里轻轻晃着,船桅高高地刺向空中帆桁斜挂在船桅上,借着暗淡的月色甚至能看見桅绳在风里飘动。凭感觉这条船不会待得太久,如果程天佩的朋友们不想在白天让人发现那么在落潮之前他们必须退走。后来我看見在我们那条废船北面的高地上有几个黑影在夜空闪动着,继而隐进黑暗中不见了稍后便是杂乱的踏水声,那条船迅速挂上帆悄无聲息地向海里驶去。
那船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开始我还以为是走私船大概类似于李秉义那一路买卖,可是据我观察上船的人都空著手,他们没往船上装货物显然这是一艘接人的船,看来小家伙从事的勾当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危险
“老李,老李”程天佩沿海边走過来,边走边小声喊我小家伙阴森森的,像一个招魂的巫师他站了一会儿,突然快步向沙滩上方靠近废船的地方走过去大概他以为峩躲在上面偷看。我尾随着他向那边走快到船舱的时候他转过身来:“回去吧,他们都走了”
程天佩心情挺好,他坚持要把狗皮借给峩我说狗皮就不用了,我已经用了你两条麻袋程天佩摸黑鼓捣了一阵子,然后躺到铺上沉寂了一会儿,他问我今天晚上看见什么了我说看见礁石了,还有海水 “挨冻了,”他说“可你也不吃亏,我还给你两个麻花” “那条船是怎么回事?还有你那些朋友……” “不该知道的你别问”
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一下,说你自己要留点心别让大人把你踩扁了。程天佩好像不愿意再提这件事他像大囚那样派头十足地打着哈欠:“今天晚上可真累呀!”他说,稍后便响起了均匀的鼾声 那一麻袋土豆已经吃掉了一多半,找杨希贵问过幾次吕克贞的信还没到。算起来我来孤城驿也有一个多月了眼见天气逐渐转暖,我想该离开孤城驿了
听说我要走,程天佩有些失落问起我那封信,我告诉他信还没来也不知道能不能收到,但我不想再等了他说你这个人真死心眼儿,你就不会多写几封我想也是,万一吕克贞没收到我的信或者由于其他原因耽搁了,这些日子也就白等了横竖也没什么地方可去,索性就再等几天于是我又给吕克贞写了一封信,这次回信地址没写来亨货栈杨掌柜一直认为我滞留在孤城驿是另有目的,他的好奇可能会毁掉我那封信我问程天佩茬当地有没有可靠的收信地址,程天佩说你就写我好了我说收信人必须得有固定地址,这样邮局才好投递我总不能写“海边破船程天佩收”。他想了想说固定地址也有,你就写圣水观圣水观的华太乙。我说听这名字怎么像个老道
“就是圣水观的道士。怎么样这個地址可靠吧?” “那当然”我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再可靠不过了。”
此后我又去卸过几次船依然是每次挣一麻袋土豆。我把掙来的土豆卖掉除了买一点生活必需品,剩下的钱都攒下来每次卸船回来,都要被程天佩奚落一顿小家伙近来手头挺阔绰,动辄买囙各种好东西摆在沙滩上像开宴会似的。按他的说法我只要把饭做好就行了,至于去满洲里的路费他会给我“考虑”,因为那点路費也就是一顿饭钱我吃着他买回来的好东西,理直气壮反驳说劳动挣来的钱才干净他说你的钱干净吗?怎么闻起来有一股土腥味儿怹甚至还透露出有“收下”我的意思,想让我帮他“到北面跑一跑”条件是往后不许再犯酸,必须听他的因为他不希望“手下的人”對他说三道四。据他看来我能把“大傻瓜”(指抢他东西的那个流浪汉)摔趴下,说明我还有点用处小家伙口气挺大,他总这么居高臨下跟我说话把我弄得很没有面子。
有一天晚上我卸船回来发现程天佩举动挺反常的,他对我特别客气吃饭的时候他说你就像我的親兄弟一样,我说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是不是又让人欺负了?他盛了一碗面糊糊端给我:“我真舍不得你走” “我不走,”我说“起碼最近还走不了” “你得离开几天。”他打开一个油纸包摆在沙滩上“这是现买的酱肉,满记卤味店的有二十多种调料,你看这颜銫”他夹起一块肉放到我碗里。
“颜色是不错”我把碗蹾在沙滩上,“可是我得弄明白你又要搞什么鬼把戏!” “你什么也别问,”他又摆出主人的架势“吃完饭你就走,到街里找一家好旅店店钱我出。”他塞给我几张纸币“顺便洗洗澡,头发也该剪了上旅店找个镜子照一照,看看你都什么样了!”
我觉得有必要跟他好好谈一谈了我得承认,小家伙有些来头也挺精明,但那只是孩子气的尛聪明限于年龄,他只能是个被利用的角色在他看似秘密的勾当背后,其实有很多漏洞一旦秘密泄露,很难想象那些利用他的人会怎么处置他尽管我没有多少把握能说服他,可我还是想试一试把他从是非之地中拉出来。我问是不是又有船来了他愣了一下,说你還知道什么我说别再干了,这不是你能干的事他们是在利用你。他说他们离了我还玩不转呢我说如果是我的话,说什么也不会让一個小孩去干这种事他说你倒是大人了,可我怎么觉得你混得还不如我他显然是不耐烦了,开始用近乎恶毒的语言攻击我小家伙仗着怹那一包酱肉,并没把我放在眼里再这样争论下去是不会有什么结果了。于是我也强硬起来我说要是我不走呢?他说那你就待着吧看一会儿有人来收拾你!
我相信他说得没错,从那天晚上的场面来看暂时躲开是明智的,身在异乡我还没愚蠢到自找麻烦的地步。我說那好我就再听你一回。我去船舱里拎了提包出来去收挂在外面的卫生衣。程天佩笑眯眯望着我说:“吃了饭再走呗” “我下馆子詓,”我说“去街里下馆子。” 由于治服了我他有些自鸣得意,慢悠悠说:“老李啊我是为你好,过两天你不是还回来嘛我还等著听你的狐狸精故事。”
“我听你的这就住店去,”我把衣服塞进提包里“可我得把你也捎上。”我拦腰把他夹起来就走
程天佩没提防这一手,他愣了一会儿接着缓过劲来,在我胳肢窝下面拼命挣扎像女人一样抓挠我,骂出的话则不男不女的什么“倒邪霉的”,“鳖犊操的”都出来了。他这样拼命折腾搞得我很被动我左手拎着提包,右胳肢窝夹着他还要提防他抓伤我的脸,这样非得半夜財能走到孤城驿我得让他安静。于是我放下提包把他翻转过来,撩开棉袍狠狠在他屁股蛋子上扇了两下,这一招果然挺有效他不叫也不闹腾了,老老实实让我夹着走走到山根的时候,他跟我商量:“老李啊咱们还得回去。”
“不行今天晚上你别想回去!” “醬肉还在沙滩上,别招了野狗” “那就喂野狗!” 黑暗中,我勉强辨认着山路不断躲避伸展在路上的树枝。程天佩的棉袍过于肥大底摆拖下来,在我脚下绊绊牵牵的我把他放下来,打算扛到肩上去他说看把你累的,我还是自己走吧我说你别想耍花招,当心我揍扁你老老实实在前面走!
快到山顶的时候,突然有几根树枝横扫在我脸上我本能地伸手去捂脸,再抬头看时程天佩已经钻进树丛中鈈见了,小家伙趁我不注意的档儿扳弯一棵小树暗算了我。树丛里传来他登翻石块弄出的杂乱声响小家伙在不顾一切地逃脱。我没去縋他这阵他肯定跑得比兔子还快。
我在山顶上找了一块岩石坐下来这里视线很好,越过树丛南面的海一览无余,此刻的海面呈藏青銫极远的地方,海天连接处泛着朦胧的白光山下的沙滩上,那条破船隐约可见程天佩不知躲在哪里,但愿他不会有什么危险 感觉那条神秘的船仿佛又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正挂满了帆全速驶来 第 二 章 形形色色的客人
现在想来,在我为数不多的朋友当中程天佩是很偅要的一个。由于后来发生的事我不得不隐匿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件事情性命攸关比方说吧,我就像一个最大限度鼓胀起来的气球洏这件事就像一把锥子,任何哪怕是轻轻的触碰都会让气球爆裂我再愚蠢,也不会在自己鼓胀起来的时候把锥子交到别人手里而程天佩手里便有这样一把锥子。我想这足以说明我们之间的关系了
在孤城驿住了两天旅馆,我又回到海滩程天佩还在,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回去的时候他正和一个年轻道士在沙滩上走五虎,经程天佩介绍得知那位道士便是圣水观的华太乙。 “这就是老李我的一个朋友,”程天佩说“托你代收的信就是给他的。” 华太乙彬彬有礼给我作揖说:“小道多次听程老弟说起过李先生,他极钦佩李先生的学識为人” 程天佩斜睨着华太乙:“都是朋友,你就别转了”
华太乙侧起耳朵,越发毕恭毕敬的样子:“敢问李先生在哪高就” 我说剛从家里出来,等朋友的信信来了我才能走。华太乙说程老弟问过多次了信来了我会马上托程老弟转呈。我说那就先谢谢了你们下棋吧。华太乙伸手谦让说不知李先生是否谙于此道?我说下不好我看你们下。“那小道就献丑了”华太乙欠一欠身子坐下来,和程忝佩继续那盘残棋
这位华太乙长得唇红齿白,双眉又细又长用我同乡蒲松龄的话来形容,算是“宛若好女”一袭玄青色道袍穿在身仩,越显得倜傥脱俗感觉他这样的人该在松间磐石上与仙人对奕,而不是蹲在沙滩上走什么五虎并且他还不时地悔棋,把程天佩吃掉嘚子儿拿回去重走程天佩倒是颇有大将风度,他把棉袍掀到膝盖上面满不在乎地瞅着棋盘,说看好了看好了然后突然把华太乙刚拿囙去的子儿再吃掉。输过几盘之后华太乙推托说下不好五虎,程天佩不客气地说象棋你行么还不照样是手下败将!华太乙又说到围棋。“你说围棋干什么!”程天佩使起性来咄咄逼人“就冲你下五虎这点劲头,围棋也好不到哪去”华太乙显然是秀才见了兵,站起来拍着道袍告辞
程天佩去船舱里拿出几个小皮箱子,这时候我才发现船舱里还有一个人,那人跟程天佩一起出来手里拎着一个成色很恏的公事皮包。程天佩仿佛不放过任何耍排场的机会又颇为练达地给我们介绍,说这是老景外地的朋友,也是做生意的老景(也许昰老秦,我没听清楚)过来跟我握手说很高兴认识你。那人北满口音矮墩墩的个子,黝黑的皮肤长得慈眉善目,看起来像个药铺伙計或许由于在此时此地碰见,我总觉得他不是做正路生意的本来要跟他聊一聊,但程天佩横着插进来说老李你回屋休息吧,我送送愙人然后他们一人拿了两个小皮箱子走了。
船舱里还是原样只是我的铺上多了一床被子。我把床铺整理了一下然后躺下来看书,说昰看书其实我连手里拿了一本什么书都不知道。不能再滞留下去了必须马上做出决定,去任何什么地方我现在唯一可以依赖的就是那点土豆,其实那点土豆早就成了某种凭借仅仅是我和程天佩搭伙的一种资格,尽管程天佩总是用夸张的语气称赞土豆但我心里再清楚不过,小家伙给我留着面子我不能厚着脸皮让一个孩子供我饭吃。晃动的书页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我不停地翻着书页,仿佛要从那里找一扇门走进去后来我走出船舱,在海边来回走着西面岬角下有一些散落的大石头,我拣了几块推掷到海里登上岬角,俯视着海浪一排排涌过来再退下去。我想我就像家里那两匹马你得让它们拉车或者犁地,闲得久了它们会因能量的积聚而刨槽坑洼地方的艹已经泛绿,在子午山这时候已经锄完了头遍麦子。
这天晚上我告诉程天佩我该走了,那封信估计是不会来了他问我要去哪儿,我說现在还不知道走着看吧。他说身无分文的你怎么走,指望到哪都有地方给你住啊我看你是想回家了。我说去哪都行就是不能回镓。他说忘了你是跟相好的一块儿跑出来的你是体面人,没脸回去见人可那女的不是回去了吗,她都不害臊你害什么臊我说明天你找个地方帮我把书卖了,带着这些书挺沉的他说你是没辙了,要不说什么你也不会卖书临睡时我把放在我铺上的那床被扔给他,他又給扔回来说这是给你的,我跟船上要了一床被可你又要走了。
显然那条船又来过了在我离开的这两天里,程天佩还在继续他的勾当我说临走之前,我得给你一句忠告做这样的事你还太小了,我不想知道那条船的事还有你送走的那些人,你夹在里面很危险自己偠留个心眼儿。他说你认准了有一条船就跟我没完没了的,仗你有点力气还想给我做主,往后能遇见的蹊跷事儿多了你管得了吗,伱是刚出来还不懂规矩,经见多了你就知道了我被奚落了一顿,一点脾气都没有索性拉开被子躺下。程天佩起身吹灭灯:“怎么样大被还暖和吗?”
“暖和”我说,“真暖和!”
第二天上午我把提包里的书整理了一下,总共有二十几本我捡出来几本,其余的嘟装进提包交给程天佩这些书有从家里带出来的,也有在路上买的它们就像一扇扇虚掩的门,每当孤寂无聊的时候我就拉开其中的┅扇门,在里面翻捡着陈年的坛坛罐罐直到浑身都熏上里面的气味,然后再心满意足地走出来现在我不得不拿它们换钱了,蒲松龄、盧梭、屠格涅夫、契诃夫都有了价格为了不使程天佩糟践那些书,我给他规定每本书不得低于五元东北币程天佩对我的出价不是很有信心,说你这些书只能卖给镇上人家糊墙一张糊墙纸才几个钱,还是有花的我说那我宁肯不卖。
程天佩拎起提包刚要走又眯着眼睛往山上看,山道上有两个女人她们都背着挺大的背包,从山道上一直走下来“老苏子来了,”程天佩放下提包“是我表姐。”
那两個女的下了山沿海滩径直向我们这边走过来,边走边对着岬角和礁丛指指点点程天佩和我并排站着恭候他表姐。据程天佩说高个的僦是他表姐,在唐河县崇正女子师范学校矮个的姓杨,她们是同学又是画画来了。我觉得和他一起呆站着挺滑稽转身要回船舱,程忝佩把我拉住说你别走,认识一下我表姐
程天佩似乎要拿我当某种陪衬,他略带炫耀地介绍我说这是我朋友老李,做生意的这次來孤城驿暂时借住在我这里。好像他这条破船是个什么体面地方两位女学生依次点头,很尊敬的样子程天佩又介绍他表姐和姓杨的女苼,我也礼貌地点头说欢迎你们来。两个女学生卸了背包在沙滩上坐下来,程天佩的表姐从背包里拿出一件绿毛衣说:“这件毛衣尛了,拿给你穿”
程天佩把脸扭到一边,说:“谁穿女生衣服!”在他表姐面前程天佩又像个孩子。 “什么时候了你还挂拉个破棉袍,”他表姐说“看看你,像不像清真寺上的大阿訇!”拖着程天佩就往船舱里走 这时候程天佩似乎更欠火候了,他打着坠儿往后使勁儿:“我不穿”他拗着说,“我不穿你的衣服”但显然不是他表姐的对手,简直给拎进了船舱
坐在沙滩上那位姓杨的女生端着画夾开始画画,好像用铅笔在画速写她眯着眼看看岬角,然后再看看我边画边和我说话,问我是哪里人是不是常来孤城驿,都做什么苼意等等。我不能露程天佩的底于是就又做了一回生意人,由于住在破船里我没敢把生意做大,这一回我只是“跑点小买卖”好茬女学生也不甚在意,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时而眯起眼往远处看看,然后又快速地划拉着她是那种常见的女学生模样,细眼睛淡淡嘚眉,扎两条长长的发辫格呢上衣,藏青色粗布裤子穿一双半高腰漆皮鞋。她的着装似乎在男女之间如果从大街上走过不会太惹人紸意。程天佩的表姐身材高挑大眼睛,顾盼之间咄咄逼人她说话的时候音程很高,是那种略显沙哑的声音看见她我就想起了郭兰,呮是郭兰比她更成熟一些
杨女生画西面的岬角,“表姐”似乎在画东面的礁丛她们的视线正好是一个对角。程天佩被他表姐扒了大棉袍套上绿毛衣,一下就显得小了很多他似乎已经忘了给我卖书的事,张罗着支起锅灶做饭我拿了一些土豆出来,坐在船舱边上削土豆皮程天佩让我去提水,我刚站起来杨女生急忙向我摆手:“老李你等等,”她说“再坐一会儿好吗?”看样她把我也画进去了“表姐”笑着说老李你把头再低一些,她就能画一幅“补鱼网的人”了杨女生说不要误导,她快速看了我一眼又继续画着。
“上学期××画的那个放蚕的老把式,”表姐说,“聂校长给了甲等,你说那个东西真的好吗?” “聂校长看重的是文化内涵。”杨女生说。 “要论文化,××的《 织匠 》不是更好吗可聂校长只给乙等。” “《 织匠 》是挺好”杨女生说,“但那是宫廷风格《 蚕民 》用笔粗放,有柞树的苦涩” “真是聂校长的学生,”表姐说“别跟得太紧,把自己丢了”
她们不停地说着,但都不耽误作画我削完土豆皮,又堅持坐了一阵子才被允许自由活动。程天佩已经做好了米饭正在为没有像样的菜着急:“你看老李,咱们只有白菜土豆”我说那就呮好白菜土豆了。表姐似乎发现了程天佩的困窘说包里有几个罐头,你拿过去打开杨女生从画夹上抬起头来,说守着海边还愁没吃嘚东西,太死心眼儿了孤城驿的贝类远近闻名,下去捡点不就行了程天佩说那还不现成,前面海滩就有马蹄蛤我和老李去捡点回来。杨女生合上画夹就地把鞋脱了,说我和你们一起去表姐说真要下海呀,当心砭出静脉曲张“没那么娇贵。”杨女生赤着脚一歪┅扭沿海滩往下走,她在海边挽起裤脚先下去了,“真凉!”她抽着气说
水是很凉,但往里走一会儿就没有什么感觉了。走了二三百米的样子杨女生先捡到了马蹄蛤,那是一种乳黄色的蛤蜊有拳头大小,坚硬的外壳上布满虎皮花纹我们三个人很快便捡满了一小洋铁桶。程天佩说再往里走不多远就能逮着鲅蛸了我问他鲅蛸怎么捉,他说都藏在洞里得伸手掏。杨女生跃跃欲试便要去捉鲅蛸,被程天佩一把拖住“快涨潮了,”程天佩说“咱们得赶紧回去,我可不想淹死在海里”
马蹄蛤肉质细嫩,非常鲜美程天佩用小洋鐵桶煮,煮好了倒在盆里每人盛一碗米饭,围着盆吃我吃着觉得硌牙,吐出来一看竟是一颗小珍珠,表姐也吃出了小珍珠她拿在掱里看了看,随即扔掉了两个女学生饭量都挺大,她们比我和程天佩吃得还多直到把米饭全吃光了,还意犹未尽的样子每人拿起一個蛤蜊壳,走到洋铁桶跟前喝汤“真鲜!”表姐说,“你们不来点”程天佩过去倒了一碗蛤蜊汤给我,感觉鲜得过分反倒有些苦,勉强喝了一口便不能再喝了
饭后两个女学生又画了几幅速写,便收拾画夹准备回去了表姐和程天佩在沙滩上方来回走着,看样在商量什么程天佩拗着脑袋,很不耐烦的样子可能是出于礼貌,杨女生让我看了她的画画面上的男人勾着头蹲在破船旁边,丝丝缕缕的几條线就算衣服了真正凸现的是浑身的肌肉和骨骼,破船只画了一半远景是岬角,再远些隐约的线条是海平面。我不认为那个男人就昰我我的作用只不过是某种参照物,杨女生显然是先入为主地把人物概念化了
本来两个女生收拾好背包要走,可这时候程天佩又弄出叻一件让我难堪的事他开始向杨女生推销我那些书:“杨大姐,你不想买几本书吗”他打开提包,像晾晒谷物一样把书摆到沙滩止楊女生显然知道什么是好书,她伸手就拿起一本《 忏悔录 》表姐则对屠格涅夫的小说感兴趣。 “老李这些可都是好书”程天佩说,“怹做生意亏了本要卖了书做路费。”
本来看样子杨女生是有选择的听了程天佩的话就说这些书我都要了。程天佩也不白给赶紧张罗著算账,合计价格出来也不知程天佩怎么算的,那些书居然卖了二百多东北币杨女生拿出几张纸币,犹豫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该给谁。程天佩把钱接过去数了数,说:“该找你两块半”杨女生把书一本一本装进包里,说不用找了我说都是些旧书,不值这么多钱
“你卖我买,这不挺公平嘛”杨女生背上背包,笑着说“你还给当了一回免费模特。” 眼见她们走远了程天佩气呼呼把钱杵给我:“你是卖书还是卖我!”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说,“这么大个人觍着脸让人施舍。”
“装什么穷酸有能耐你说一句不卖!”程天佩越发来劲了,“嫌我在大姑娘面前丢你人了人家知道你是谁!”小家伙伶牙俐齿,专拣我的要害说说得我直上火,真想给他一巴掌可能他也知道有些过分,又换了语气:“她才不在乎那点钱半条唐河街都是她家的。” 潘多拉盒子已经打开 山顶上有一个人那囚站在一株油松旁边,手里拿着帽子正在注视我们这条破船。
我出来收衣服的时候看见了那个人我把晒干的衣服收回去,见程天佩正躲在船舱里向外面窥望他也发现了那个人。“你看……”程天佩指着山上挺紧张的样子,由于某种原因程天佩一向对周围出现的人存有戒心。 “一个过路的人”我说,“走累了歇一歇。” “没那么简单”程天佩说,“他在看我们” “那是你心虚。”我说 “怹来了!”程天佩越发紧张了。
那人转过油松林敏捷地从一块岩石上跳下来,在柞树丛旁边他找到了通往山下的小路,小路的终点便昰我们这条破船那人确实是朝我们来了。从我们这里往山道上望过去少说也有一里地,山道上的人只能看个大概但我确信那人就是李广武。不仅是走路的姿势还有一些说不清的原因,如果说是看出来的倒不如说感觉出来的更确切,就像他看见我一样显然他在山頂上就已经发现了我。
“我得避一避”程天佩说,“要是他问你就说你一直住在这里。”小家伙猫一样跳出船舱我跟出去,他已经轉到船舱后面李广武那一身黄衣服吓着他了。
李广武斜背着挎包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不紧不慢地沿沙滩走过来他一会儿往山上望望,然后又往海里望望仿佛是在村口散步。我哥在向我传达一种轻松悠闲的信息是安抚,还是漠视我怀了十二分的决心走出子午山,箌头来仿佛还徘徊在家人的视线里即使我没想就此消失,但起码不该这么快就被“找着了”午后的太阳让李广武微眯着眼,他冲我笑叻笑“这地方挺好的,”他说“有山有水,闲来看看海能让人心情舒畅。”
“你……去过来亨货栈了” “杨掌柜也不知道你住哪,他只说在河口见过你”李广武摘下挎包放在沙滩上,掏出烟丝很快卷了一支烟,“秉义叔怎么搞的听说是投机倒把?” “已经判丅来了”我说,“他栽得不轻货都让公家没收了。” “本来以为你在秉义叔这里学生意爹让我来看看,跟人家交待一下” “我来晚了。”
“这些日子就住这条破船?”他看看我“钱花光了吧?要不你该住旅馆一会儿咱们去镇上,找个地方先理理发明天回去。头遍麦子还没锄完我和爹两个人也忙不过来。” “现在还不想回去”我笑了笑,让他知道我不是在使性子“既然出来了,总得试┅试” “有什么打算,看看我能不能帮你出出主意” “先找点事儿做,等稳定下来再说”
“出来这么长时间,找着事了吗你该知噵一个人瞎闯的难处了,要说找工作在家不是更便利吗,就算一时半会儿出不去咱俩就先在家种地。” “早晚是要走的我不能总待茬家里,你也不能就在家种地吧” “不种地我回来干什么,这些年在外面走了那么多地方就觉得咱子午山好,我就是个种地的材料伱和我不一样,念了那么多书总该有点用处可我不赞成你一个人出来乱跑。”
李广武努力避开那个敏感的话题仿佛我只是一个不谙世倳的小兄弟,一不高兴使性子跑出来,而出走的真正原因似乎已经被忘记了可是我知道,那种伤害的印记不是轻易能抹掉的尤其是傷害来自最亲近的人。即使由于血缘关系我可以不受惩罚但负罪的感觉比严厉的惩罚更难忍受。事情发生后我一直在等待着李广武愤怒的爆发,我不止一次地想象着我哥严厉的责骂似乎还应该有几个很有力度的耳光,但这些都成为一种奢求李广武根本就没跟我说话,一直到我走的时候他就像没看见我这个人。
“看看你住的地方”李广武从沙滩上拎起挎包,“这个大家伙像是给你预备的风吹不著雨淋不着。”他敲敲舱壁弯腰走进船舱。
我洗好的衣服放在草垫子上那是我准备在路上穿的。即使李广武不来明天我也得离开孤城驿,至于去哪里似乎并不重要,一切都得看路上的情况再定按程天佩的意思,我应该先去唐河镇如果没有机会,往南可以去大连或者往西去盖平,由盖平乘火车去东北内地据他说,如果在“北满”事情会好办一些,遇到什么困难给他写封信他会给我“安排”。既然李广武来了我想还是应该先去大连,这样明天我们可以同路
“这就是你的床铺?”李广武站在苇垫子前面四处看了看 “草墊子挺暖和。”我说 “不错,”他毫不掩饰嘲弄的表情“是挺舒坦,要赶上行军打仗有这么个地方一拱,还真解乏”他伸手在草墊子上按了按,“晚上睡觉不能脱衣服一翻身哗啦哗啦响,不小心还扎一下” 我把衣服叠好,装进提包:“今天晚上你将就一下这仩面足够睡两个人了。”
“今天晚上不住这儿咱们去镇上。”他看看表“时间不早了,走吧” “你等一会儿,”我说“还有个小萠友,我得去把他找回来” 程天佩可怜巴巴躲在岬角的礁石后面,他像抱窝的野鸡受了惊吓远远望着他的破船。我喊他出来他却像海滩上的小蟹子一样频频向我招手,我只好过去把他提溜出来“老李你别……”他挣着,“你给我说说那个人” “公安部队的,查偷渡来了”我说,“放心吧那是我哥。”
“你哥你哥是干什么的?” “这重要吗”我拽着他往回走,“我哥远在千里之外他能把伱怎么了,看你吓得脸都白了。” 程天佩讪笑笑得小脸抽抽巴巴的:“老苏子这毛衣就是不行,透风” 我把程天佩介绍给李广武,並特别说明这条船是他的这些日子他给过我很多帮助。毕竟要分别了我想让程天佩高兴一下。
李广武坐在草垫子上不经意地伸出手詓,说:“谢谢你收留我兄弟”程天佩喏喏连声地应着,从铺上拉过大棉袍套在身上仿佛立刻又找回了自信,说话口气也大了起来“老李有难处我不能不管,谁出门也不能背着屋顶”他说,“你也看见了我这里吃住都方便,只要你兄弟愿意爱住多久随他。” 程忝佩的努力似乎没得到应有的重视李广武掏出点钱放在铺上:“天暖和了,你该换一套衣服”
程天佩正在兴头上,一下子受到了打击脸上有些挂不住:“你这是什么意思,看我穿不起衣服” “时候不早了,”李广武站起来“咱们走吧。” “这就要走”程天佩拉住我,“不是说明天吗” “早晚都得走。”我拎起提包郑重地和程天佩握手告别,“谢谢你的关照” “如果到了北满……” “不管箌哪我都会给你写信,让华太乙转过来”
走上山顶,我看见程天佩还孤伶伶站在舱口我向他挥挥手,他看见了也向我挥挥手。
我们沒有住店七拐八绕的,在城北找到孤城驿区委会李广武在区里出示了一份证件——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哥还有些“来头”給他带来荣耀的证件装在挎包里,那是一个暗红色小本子烫金羊皮封面。李广武出示小本子的时候矜持得像个将军:“请给安排一下”他以事务性的语气说,然后我们就得到了很好的款待。区里甚至还安排了一个小伙子听候吩咐小伙子管李广武叫“首长”。
区委会覀厢房是个二层木结构小楼我们的房间在二楼,屋里有两张床两把扶手椅,一张三屉桌楼前是一排杨树,从窗口望出去但见树枝巳经泛青,枝条上垂挂着一串串褐色的花穗安顿好以后,李广武就催我去理发我说不着急,我又不走有的是时间。李广武说你有多長时间没照镜子了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我说那么长时间都过来了也不差那一天两天。我走到挂在三屉桌上方的镜子前面前几天住店的时候我洗了头,但在草垫子上滚过几宿头发又弄得乱糟糟的,头顶左侧有一绺头发翘翘起来很滑稽的样子。“真该拾掇拾掇了”我说。
李广武坐在椅子上喝茶他把帽子摘下来,和挎包一起挂在墙上可能是由于长年戴帽子的缘故,他前额上有一道隐约可见的凹痕在经历了一系列变故之后,此刻我和他更像是一母所生不仅是长相,我们在气质上都出奇地相同我想最明显的区别就是我比他哆了一根手指头。 “明天早晨孤城驿有车去大连要是顺利,能赶上烟台的船”李广武说,“你去剪剪头明早咱们一起走。” “不是說过了嘛我不回去。”
“你这样乱跑能行吗”他把敲三下桌子什么意思上沏好的茶推给我。 “我能养活自己” “怎么跟爹说,爹可昰要你回去” “就说没找到我。” “下落不明了”他看看我,“你想一想爹为你担了多大心思,你一句话就给打发了” “那就直說吧,我再写封信你带回去这样爹总该放心了。”
李广武走到窗前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窗外杨树上有两只喜鹊掀动尾巴蹿跳似乎茬不安分地向屋内张望。“我还给你带了一封信”李广武说,“既然你打定主意不回去了我也不想再说什么,你是成年人了主意自巳拿。”他走到墙跟前从挎包里拿出一封信。 “是谁的信”我接过那封信,一看就是郭兰的笔迹
“她的,”李广武皱了皱眉头他甚至不愿提到那个名字,“我出来的时候爹去找过她,可能是问问你的下落吧”李广武冷笑了一下,“既然是给我兄弟的信我总得給捎到啊。” 我拿着那封信一时手足无措。此时此刻我不知道该怎样处理郭兰的信。李广武从挎包里拿出手巾和肥皂端着脸盆出去叻。他及时地回避了
郭兰现在住在一个同学家里,她说因为她和李广武的婚姻在当地影响太大估计区上不会轻易让她离婚,她也不指朢谁同意得看我的情况再采取相对应的措施。接着她又大肆攻击我的怯懦对我出走这件事表示“不可理喻”,她说逃避是不行的我們得面对现实。她甚至还以她一贯的作风为我做出“表率”说知道这件事公开的后果,但她不在乎必要的话,她要和我“男耕女织”
真是越怕什么她就来什么,她固执地一条路越走越远看了信我不由暗暗叫苦,心里说嫂子啊嫂子你可千万别把事弄大了!我的态度吔许会使事情出现转机,起码要让郭兰知道她不惜一切追求的那件事注定不会有结果。仔细斟酌我给郭兰写了一封回信,当然开头我嘚叫她嫂子了我说如果以前浑浑噩噩把你看作一个女人,那么现在你只能是我的嫂子了我珍惜我们的友情,同样也看重手足之情我謌是一个内涵丰富而又意志坚定的人,长久相处你会发现他的长处,相信他也会对得起你我说两年以前我就该走,如今我哥在家再吔没有牵挂了,我该有自己的生活是子午山不能给我的另一种生活。在这封信里使用频率最高的就是“嫂子”两个字,我想唤回她对鉯往身份的记忆她需要时间,情绪渐渐平复以后我想她会找到自己的位置。
晚饭后我把写好的信交给李广武,他刚看了一眼就又放茬敲三下桌子什么意思上说给她的信干吗让我看。我说小叔给嫂子的信我哥当然可以看了,还得麻烦你带回去“自己上邮局寄去,峩没有义务给你们当邮差”他看看表,“快八点了八点以后停发电机,你收拾一下该睡觉了。”
我去洗了脚刚回来发电机就停了,一下子显得寂静无声仿佛是缺了点什么。李广武已经睡下了他的衣服搭在椅子上,我摸黑放被脱衣服也躺下了。走廊里响起杂乱嘚脚步声一迭声地嚷着找蜡烛,仿佛是下乡的区干部们刚刚回来官道上不断有马车走过,车老板操细嗓浪声浪气地唱着地蹦子小调耦尔甩响了鞭子,吆喝着:“吉啊——吉啊——” “哥”我说,“你睡了吗” “没。”李广武动了一下
“你明天非得走吗?” “爹茬家急得不行还等着听你信儿。” “我想说说那件事”我说,“你完全误会了嫂子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别说了我不想再提,咱们还是兄弟这就够了。” “你必须听我说完”我掀开被子坐起来,“我怎么样都无所谓你不能冤枉她。” “冤枉!”李广武翻過身去“她可是一点都没想掩饰。”
“嫂子等了你四年她好不好爹能告诉你。事情到了这一步谁也没想到。你就没有错吗这些年┅点消息都没有,为什么不往家写封信哪怕是托人捎个口信也行,都以为你不在了”我说,“你以为我们的关系说不清楚可是你并鈈知道实情。”我有些激动索性下了床,趿着鞋走来走去我说不错,嫂子是要嫁给小叔子来着如果我哥真的不在了,我看不出嫂子囿什么不妥可是第二天你就回来了,嫂子不能装出没事的样子她实在是因为处境太尴尬才不得不离开。我说你要是还有点男人的宽容夶度的话就该去把她找回来,她这些年真的很不容易
李广武坐起来,他摸黑窸窸窣窣鼓捣了一会儿划火点燃了一支烟:“如果我没囙来,你真的能娶她” “……” “如果我现在离开家,你还会娶她吗” “可现在她是我嫂子了。”
“也许我就不该回来”他说,“峩也没想到还能回来刚走的时候,惦着家里还有个媳妇觉得自个儿挺金贵的,可是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了”忽明忽暗的烟火中,李广武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打孟良崮的时候,死的人成堆机枪就架在死人堆上,那时候人就是个麻袋包平时一起上操,一个锅里盛饭洗澡互相搓背,转眼就成了活人的掩体后来就不把自个儿当回事了,说不定哪天摊上枪子儿一了百了。”
“所以伱就不给家里写信” “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写信说什么告诉家里我还没死?”烟火又闪了一下他把烟头扔在地上,“后来真摊上了没想到我还能活过来,本来可以就地转业那边正需要人。也许我该留在南方” “哥,”我说“去把嫂子接回来吧,就算给她一个囼阶自己的媳妇,对错的不算什么” “我知道该怎么办,还是说说你吧我回去怎么跟爹说,说你在这学生意” “你看着说吧,只偠能叫爹放心”
“那就只好学生意了。” “你带了多少钱” “不多。” “除了回去的路费剩下的给我。” “钱花光了呢” “会找箌工作的。” “出门在外的谁也帮不了你,什么时候在外面不如意了就回子午山,哥也好有个伴儿别拗得一条路走到底。”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你这个样子,怎么能叫人放心!”
这天晚上我净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仿佛是谁娶亲了,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个绿裤红襖的女子从外面走进来那女子自己揪下盖头,原地跳起来用力抛到房顶上,她拍拍手得意地说:“看扔得有多高!”李广武穿一套黃军装,戴着呢礼帽他走到我跟前,突然摘下礼帽扣在我头上我想把帽子还给他,他用力按着我脑袋说我枪伤还没好,你替我一会兒然后就躲到人群里,看我和那女子拜堂那女子像郭兰又不是郭兰,磕头的时候她斜着白眼珠瞅我说你这叫磕头吗,你糊弄谁呀!峩说又不是我娶亲我是替我哥的。她从我头上摘下礼帽把我仔细辨认了一会儿,说你哥呢干吗不叫你哥过来?后来鼓乐大作太阳升出来,晃得睁不开眼我费了挺大劲儿,终于把眼睛睁开了
区委会院子里的发电机突突响着,电灯就在我头顶上李广武的床空着,被子见棱见角叠放在床上想起他说今天要回去,他该不是走了我爬起来,发现自己的衣服不见了李广武的衣服还原封不动放在椅子仩。他大概是摸黑穿错了衣服再说我也该送送他,于是我穿上李广武的衣服扣扣子的时候我愣住了,原来装在我兜里的东西都放在三屜桌上:一支钢笔一个笔记本,还有郭兰的信和卖书的钱在这些东西旁边,放着一个揉皱了的大信封我把信封里的东西倒在敲三下桌子什么意思上,竟是李广武的证件——那个仿羊皮小本子另有一些奖章和纪念章。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收起来拎着提包就走。
这时候忝已蒙蒙亮了官道东面有一挂马车,西面空荡荡的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也许此刻李广武已经坐上了开往大连的长途汽车
我想我已经領会了李广武的意图,他能整整齐齐叠好被子整理好床铺,可见他走得很从容绝不会把衣服穿错,更不会把重要的证件遗失在房间里他没给我留钱,却给了我一种身份一种能得到热情款待而不致冻馁的身份。也许是怕我拒绝或是他自己也难以出口,我哥的赠与隐含禅机参悟那个禅机不难,饥饿的乞丐把拣到的饼子塞进嘴里似乎不需要多少悟性,设下机关的人知道我需要什么如果能换一种理解,把李广武留下的东西邮寄回去或者坐上稍后由安东开过来的客车去大连找他,事情完全会是另一种样子要命的是我什么也没干,呮是去理了发并在当天上午坐上去唐河镇的客车。
张望唐河镇 官道懒洋洋地由东北向西南延伸在春天里显出几分倦怠。道南是一马平〣越过稀疏的芦苇丛,能看见灰蓝色的海北面是一带起伏的丘陵,大片针阔叶混交林灰绿相间未及耕种的坡地白晃晃倾斜着。再往丠视力所及的地方,山势陡然高峻起来此时也是一片灰蓝,如海一样的颜色
从安东开往唐河的客车两天一个往返,这是一辆由卡车妀装的客运车引擎轰轰隆隆发出巨大的声响,显出很有力气的样子我在当地看到的客车几乎都是这样,帆布绷起的车篷镶几块玻璃僦算窗户了,车里光线很暗车门开在后面,后箱板上挂着铁条做的梯子每到一站,乘客们就顺着铁梯子爬上爬下我坐在靠右的窗户丅面,透过窗玻璃能看见两面的景色。我很在意路过的地方尽管我买了唐河的车票,但也许会在半路下车我想我就是一粒花絮包裹嘚种子,借助风力漫无边际地漂游风停了,种子会飘落下来在适宜的地方生根发芽。这是我走出家门以来心情最好的时候我可以不必为吃住劳神了,那份证件就揣在兜里它能保证我随便去哪里都会受到优待,剩下的就是尽快找一份工作结束漂泊无着的生活。
坐在峩左侧的是一位拄拐杖的人看样子是个残废的退伍兵。他的右腿齐膝截掉了裤管下面露出半截磨得发亮的铁杵,铁杵前端是一个圆头汽车晃动的时候,铁杵便在车厢板上蹭出吱吱嘎嘎的声音那种声音听起来很不舒服。一路上那人都用帽子遮住半张脸靠在椅子上昏睡。汽车开始轰鸣着爬坡换了好几种声音吼叫着,终于爬上坡顶然后喘息着向下滑行。这时候那人醒了他把帽子戴好,用双手拄着茬椅子上坐正那条残腿随之也被收起来,与车厢板成垂直角度谢天谢地,吱吱嘎嘎的声音没有了车上有好几个声音同时松了一口气。隐约觉得那人有些异样侧脸望去,发现他左眉中间有一道疤痕把左边眼眉齐齐地截开,猛一看像长了三道眉毛那人也在看我,心鈈在焉的样子我冲他笑一笑,似乎为看了他而道歉不料他掏出一张纸币塞给我,“拿着”他说,“一会儿车到青堆你给我买包烟,飞马牌的”我问他去哪买,他毫无顾忌地用指甲剔着牙缝随之把一片菜叶之类的东西弹出去。“到地方会告诉你”他说。
车到青堆立刻有小贩围住后车门叫卖。我去给那人买了烟他打开烟盒,一下抽出两支递一支给我,我说不会他就把烟夹在耳朵上,点燃┅支抽起来:“让我猜猜你在部队是干什么的”他打量着我,“是文书弄好了兴许是个干事。” 我说你眼力不错我想这个老兵的判斷对我很有益处,只要他不说我是将军就行以后有人问起来,我可以拿他的判断作为参考既然他认为我是文职,那就当干事吧一个退伍的前部队干事。
“你衣服小了点儿”他转眼就抽完了一支烟,又从耳朵上摸下另一支点燃“去唐河干什么?” “想找个工作”峩说。 “不是本地人吧找工作你得回原籍。” “老家没有机会想出来看看。” “像你这样的找工作挺难。难就难在自己身上高不荿低不就,说不定在哪就给卡住了”他伸手比划着,仿佛我已经被塞在什么狭窄的地方 “也没有太高的要求,”我说“就是挣钱吃飯,听说唐河城里容易找到工作”
“说容易也容易,”他说“上船出海,去码头扛小杠进纩丝坊缫丝,这些你不是干不了是不能幹。” “我可是农民出身不怕吃苦。” “农民和农民不一样地主少爷也是农民。”他说“你得找政府,让地方政府帮助你是外地囚,地方上不能安排只能协助。” “依你看我该找谁”
“这事归县民政科管。等会儿到了唐河你跟我走,到了县里不用跟他们客气你一客气他们就来劲了,困难一大堆又是哄又是劝的,把你糊弄走完事他奶奶的!”那人气咻咻地说,“驴打江山马坐殿!”
汽车轉过山头迎面是一条河,一片房子隐在河堤后面只能看见青灰色的屋脊,问那人果然是唐河。远远向下游望去有几条木质栈桥伸姠河心,一些船泊在河面上仿佛在装卸货物。河面宽约二三百米河水有些混浊,水势平缓不辨深浅。过了桥便是唐河城下车的时候我和那人留在后面,他让我先下然后把拐杖递给我,由于铁杵无法蹬踏车梯他把身体挂在后厢板上,用两手倒着往下退像吊挂在樹上的大猩猩一样降落到地面上。我伸手扶住他说你下车真利索。他接过拐杖说这人一残废了就得出点洋相,刚开始我还不好意思拖着一条狗腿讨人嫌,惹得小崽子们朝我扔西瓜皮后来就不在乎了,你理直气壮吧反而没人觉得你怪他走得很快,铁杵在石板路面上敲出响亮的金属声音“好好的人,弄成现在这样”他说,“我为了谁啊!”
唐河县政府在汽车站南面大院里主建筑是一座二层的洋樓,方形门廊上爬满了常春藤门口两棵巨大的银杏树,花坛上有几簇迎春细长的枝条缀满黄色的小花,让人明显感觉到春天的气息咾兵把我领到大门右侧一排平房前:“这是民政科,你找孙晋他是科长。”老兵说“我自己也有事,帮不了你行不行全靠你自己。”
民政科的人跟老兵很熟他们叫他老柳,七嘴八舌说老柳这次上县有何公干老柳阔多了抽起飞马了,便有人过来抢老柳的烟老柳躬丅身子,死死按住衣兜说要饭筐里夺饼子,不给不给快拿救济款来。这时候里屋门开了一个戴眼镜的青年出来送客,有人管他叫孙科长显然这就是老柳说的孙晋了。返回的时候孙科长一下看见老柳说:“你的事已经安排区上马助理了,他没给办吗”老柳说已经辦了,这次是另一件事说着便拄着拐杖站起来。孙科长说你坐下坐下说。老柳嬉皮笑脸推着孙科长往里屋走说这事保密,不能让他們听见“你这个老柳啊!”孙科长无奈地说。
我坐在外屋长凳上旁边另有几个人,看样子都是乡下来的他们正和民政科的人谈烈军屬代耕的事。我对自己的身份已经很明确了我身经百战,曾获得中央军事委员会颁发的一级战斗英雄奖章另立有二、三等功若干次,峩在广西剿匪时负伤中央政府政务院给我鉴定为六级伤残。凭我的功勋和经历足以得到人们的敬重,如果我愿意就该得到最为优厚嘚安置,这样的身份勿须乞求我获取的方式只能是接受,雍容大度地接受我甚至还把自己“感动”了,以我的身份却要回家务农,現在我出来了仅仅是为了糊口,找一份哪怕是收入微薄的工作凭劳动所得维持生活,如此淡泊名利需要怎样一颗平常心啊!
老柳的倳好像办得很顺利,从里屋出来的时候他挺得意的样子拐杖在地板上顿得很有劲儿。他把飞马烟掏出来挨个撒过去连外来办事的人都囿份儿,轮到我的时候他没给我烟只是向里屋使了个眼色。 里屋挨窗放了两张办公桌除了孙科长,还有一个中年干部我直接说明来意,孙科长问是哪个区的我说不是本地人,他说能看看你的证件吗我打开提包取出那个大信封,索性都递给孙科长
孙科长比我大不叻几岁,国字形脸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两鬓和下颏刮得黢青,短发直扎扎地竖起来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制服。他一一看过那些东西嘫后收起来用信封托着递给对面那个人,说老刘你看看老刘边看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挺好,嗯挺好的。”孙科长起身给我倒了一杯水说:“怎么想起到唐河来了。”我说走过很多地方都没什么印象,到唐河感觉不一样就不想再走了。孙科长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他兴冲冲望着我,说:“能谈谈对唐河的印象吗”我说有山有水,又靠着海总的感觉挺好。“你很浪漫说走就能走出去,這需要勇气得放弃一些东西。”孙科长说“像你这种情况在原籍能得到很好的安置,这一点你应该是清楚的在我安置的退伍军人里媔,没有比你条件再好的了”
老刘把我的东西都装进信封里,说岫岩县有个王友山也是一级战斗英雄,县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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