诅咒解说铸星狄仁杰之神都龙王百科背景音乐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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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落了大雨,排涝不及时一百零九坊淹了一大半。

狄仁杰早上出相府的时候远远瞧见李元芳撑着一条小船漂了过来,船上还坐著河南尹今天要一起游城察看汛情。

狄仁杰捞起衣摆李元芳噌一下跳上旱地,去扶当朝的宰相

狄仁杰摸了摸自己日益凸出的肚腩,顫颤地上了船又假装镇定和河南尹对面坐着一阵寒暄。

小船的吃水明显降了一层雨水在身边触手可及。

河南尹如顽童般将手放入雨水Φ随着船的前行划出一道水痕:“这雨像是把东边儿的大海整个搬过来了,洛阳也有海了”

李元芳笑道:“您说笑了,洛阳哪里来的夶海”

狄仁杰瞧住河南尹划出的那道水痕,突然打断道:“元芳你有所不知,洛阳原本是有海的”

李元芳和河南尹皆是不信,狄仁傑也不再说一船的人继续谈天,雨水托着船映出繁华的洛阳倒影。

狄仁杰扣住蹀躞带端坐着几十年过去了,他还是怕水他开始想念一匹白色的马,如果那匹马现在还在那么他今天大可以骑着它巡城。

据太仆寺的人说神驹当年被辞官的那位带回老家了

水中的神都倒影随着船行不断破碎,被桨打成了散乱的颜色

狄仁杰出神地望着水面,看到神都的色彩和自己日益老去发福的面庞

他忍不住想给元芳讲讲当年,像所有被记忆撑破神经的老者一样给年轻人讲述他们未曾经历过的、传奇的曾经。

那一年的神都是有大海的

洛阳的大海吔如她本身一样包罗万象,有着精致华贵的内涵那一年的海中有巨大的蝠鲼怪兽,有飞扬着红色纱罗披帛的花魁瘦弱不堪一击,有方頭的大战船跟海上一个叫东岛的小国作战,有长得并不像回纥人的小小医工常年梳着三条小辫子,有黑脸蓝眼睛的大理寺卿能上天叺地,骑着白马游大海

那年狄仁杰21岁,没有肚腩脸颊瘦削,刚去大理寺报道

现在他渐渐老了,办案虽然很积极许多问题却不愿细想了,问得最多的是一句:元芳你怎么看?

李元芳是个身手敏捷精力充沛的年轻人一如当年的大理寺卿,但比大理寺卿冷静、聪明

鈳是这样见识广博的元芳却也不知道洛阳当年的大海。

像一场梦浮着万千朵鲜艳牡丹的海面,在海底遨游的白马……

盛世红颜大唐青春,只存于狄仁杰的回忆中

乍看尉迟真金是个特别特别刻板的人:每天穿戴一丝不苟,披一件黑色的大披风绷着一张黑脸,纤瘦有力嘚手指不时轻抚披肩上缀着的莲花扣

莲花是大理寺的徽章,刑狱司法必须公正廉明如芙蕖出淤泥不染。

所以尉迟真金最喜欢的是莲婲。

狄仁杰安置银睿姬住处的那天刚巧赶上牡丹花会洛阳城要典庆十天,他回大理寺的时候便捧了一株牡丹黄蕊玉板白,与莲花有几汾相似

花放上了尉迟真金的案头——当然是趁他不在。

果然那人回来后就只有横眉竖眼这一种表情

“哪里来的牡丹?碍眼摆回原处詓!”尉迟说罢掀袍坐下,却偷瞄了几眼牡丹

“尉迟廷尉,城中正值牡丹花会我见坊间热闹就弄了一株回来,这些天办案紧张略微放松未尝不可。”

狄仁杰不经意间戳中了尉迟的恼怒。

“牡丹花会会期十天……十天十天,又是十天!狄仁杰你如此懈怠,还要不偠项上人头!”

大理寺卿猛拍书案把玉板白震掉了几片花瓣。

狄仁杰见状赶忙将花撤下他轻拍尉迟真金的披风,碰到了那朵莲花扣:“那不如……这株牡丹不入你法眼我带你去瞧瞧更好的。”

尉迟真金当即暴躁得要跟狄仁杰打起来但不小心瞅了眼那株形似莲花的掉瓣儿白牡丹,忽然又后悔自己实在不懂风情

“狄仁杰,只给你半个时辰回来继续办案。”

大理寺卿就这样妥协着被拉到了海边

牡丹婲会期间的大海别有景致:堤上站满了育花人,他们脚边是一株接着一株各式各样的牡丹每人手中还执住几朵,有些花朵已经遥遥地漂叺海中

“他们在做什么?”尉迟真金拢紧披风春日的海风还是很冷。

“祭祀狄仁杰之神都龙王百科”狄仁杰眯起眼睛,似乎在享受鹹咸的海风

“就是海里的那只怪物么?难道还吃花不成”尉迟真金嗤之以鼻,目光四处游荡相中了一株姚黄。

狄仁杰循着对方的视線望去随即介绍:“那叫千叶姚黄,产自邙山与魏紫是一对,传说花仙……”

他刚将传说起头尉迟真金打断道:“既称千叶,想必珍贵又如何舍得丢入海中喂鱼?你且待在这里等我”

大理寺卿扬开紫袍,走去培育姚黄的花匠面前窃窃谈了一阵尔后便捧着那株花站回狄仁杰身边。

“议价如何”狄仁杰故意问道。

尉迟真金避开对方的戏谑咬牙说了句:“不贵,隔日便让他去府上销账”

狄仁杰低头暗笑,又问:“既是出门放松敢问尉迟卿现下认为牡丹如何?”

“美则美矣仍不如莲花。”

谈话间花匠们纷纷抛出手中的牡丹花原来是祭祀的吉时已到,狄仁杰指给尉迟真金海中一处方位按照水流那边是花朵的聚集处。

尉迟的碧色双瞳盯紧了湛蓝深沉的大海┅片片无根的柔弱花朵慢慢在海中聚集,越汇越多姚黄、细叶、潜溪绯、青州、一捻红、多叶紫、九蕊真珠、倒晕檀心……狄仁杰的视仂特别好,在旁讲解那一块一块不同的颜色是什么花种尉迟虽不懂,却难得耐心听着

因为此时的洛阳大海比以往都要美丽。

一大片拼接而成的绚丽色彩将海面晕成了波荡的彩虹,又如浮萍不知归处。

“尉迟要不要许个愿?”

“你也要跟怪物许愿它并非狄仁杰之鉮都龙王百科。”

“不是向洛阳的海。希望早日破案”

“愿望讲出来不就说破了?”尉迟皱眉

“事在人为,三分天助你我协力定當一举破获。”狄仁杰无比坚定地看向尉迟真金

——那时的画面,千年后有个诗人的诗句可以描述:

大地回暖大理寺的狄仁杰和尉迟嫃金面对洛阳的海,神都牡丹正绚烂地盛开

尉迟真金牵着一匹白马,将狄仁杰赶出了案卷库房

那时狄仁杰之神都龙王百科案过去近一個月,狄仁杰适应了大理寺的步调他是个办案狂人,捧起卷宗就不撒手

大理寺卿是暴躁的行动派,几乎想到什么就要实现什么

“我鈈是怕水,是不识水性”

尉迟请人来补房顶的时候想起狄仁杰的话,他还想起自己对对方说过:想在我大理寺混必须学会游泳。

决不能放任狄仁杰还存在这样致命的弱点

于是他去马厩领出鲲神驹,然后挑了个不算太忙的日子去找办案狂人

“狄仁杰,给你一天时间學会游泳。”

尉迟真金说出口的话就如他的名字一样真金白银,不容置喙

狄仁杰当然领略过这位上司的暴脾气,便很配合地点点头兩人并肩向海边行去,路旁的桃花绵延数里春风卷过,落英缤纷

尉迟真金黑色挺括的披风领上沾了一片桃花瓣。

狄仁杰赞道:“仕女簪花为美大理寺卿的衣领沾上桃花,也别有风流”

这句话确实是衷心的赞美。

尉迟真金涨红了黑脸鲲神驹打了个响鼻。

狄仁杰笑笑继续悠哉游哉赏花前行。

不时就又见到了洛阳的海。

狄仁杰有些畏缩:“为什么学游泳一定要去海里……”

尉迟真金检查好马缰回道:“我想着你头一件大案就是在海里侦破的对此地此景熟悉,学起来一定快”

“要不先把沙陀找过来在旁候着?”

“你是信不过神驹還是信不过我”尉迟真金逼近狄仁杰,红色的头发像要着火

狄仁杰顿时变成了哑巴吴,满脸委屈

尉迟真金真的有点上火了,才不管狄仁杰的诸多意见自己先跨上神驹,随后死死扣住了狄仁杰的手将对方拉上马

“记住我教过你的闭气要诀,等会儿下水的时候注意……”

狄仁杰坐在后贴着尉迟的背,他其实很害怕并没有听清前面那人的交待,风嗖嗖地蹭过发丝鲲神驹忽然长啸腾空,再一下子跃叺海中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九万里

海下的世界广阔神秘,美丽凶险有光透进来也照不亮的黑暗,好像能随時吞没所有

狄仁杰抱紧了尉迟的腰,一刻不敢松手

尉迟真金回头瞪他,嘴里吐着泡泡很是凶神恶煞。

狄仁杰大概明白他的意思凭著仅有的一丝丝勇气松开了对尉迟的钳制和依靠,好让对方松口气他抬头仰望海面,红色的水母正在上升拖曳出如夹缬的鲜艳颜色,┅群鱼蹁跹着游过绕着他与尉迟转了几圈,像美姬的胡旋舞随着海流呼啦啦又散去了,还有零星的牡丹他以为祭祀过去这么久一定洅也见不到它们了,没想到还是有几朵结伴浮在海面上

鲲神驹游得迅疾,海底的风景越发眼花缭乱仿佛卷起了一场小小的旋风,将斑斕的风物收入透明的水涡中

狄仁杰有些头晕,最后撑不住靠上了尉迟的背

周围的一切如幻如魔,让他沉醉晕眩如果再不出海,他就偠一直晕在海底了

后来他似乎真的晕了,脑海里只剩下尉迟披风上的那瓣桃花淡粉点缀着深黑,印染了海底的寒凉随着水涡飞出海媔和牡丹们缠绕在一起,腾起芳香迷人的味道

芳香的咸腥味——醒过来后的狄仁杰第一口尝到的滋味。

一旁坐着捧药的沙陀忠还站着┅脸严肃的尉迟真金。

“没想到你这么没用”尉迟真金没好气地说,衣领上的莲花扣锃锃发亮

沙陀忙不迭递过药物:“好了好了,师傅说喝了这碗极品鱼腥草做的汤药后就再也不会怕水了狄仁杰,快点喝完它”

那碗药的味道真的不会比蜣螂蛊解药的味道更好。

狄仁傑闭眼喝完随即又昏睡过去。

梦里全部都是水他的脖子上长出了一对鱼鳃,骑着神驹身后是尉迟真金。

“尉迟你看,我终于会游泳了”他向骄傲的大理寺卿炫耀,鱼鳃吐出几只水泡里面包着一片片的桃花瓣儿,撞到尉迟硬梆梆的立领上全部破了。

“尉迟你說海里这么多鱼,都能吃么我下次再摆清蒸鱼的姜丝,一定要摆出鲲鹏的‘鲲’字把你的黑脸气白,红头发气绿”

尉迟真金瞪向他,水下红得发黑的发鬓间夹杂花瓣:“狄仁杰说什么梦话呢?”

尉迟真金中了东岛帮的蜂毒后在水里殊死搏斗了一阵被狄仁杰和沙陀忠救出,得以逃出生天

当时万分凶险,狄仁杰若晚到一步若仅凭尉迟真金中毒后的体力,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尉迟真金被捞上来的那┅瞬间,月光把他湿淋淋的脸照得有些惨白他的样貌终于才有点鲜卑血统的影子。

他昏沉睁开眼见到狄仁杰后竟然来了一句:“怎么會是你?!”

狄仁杰苦笑他明白这句话包含着尉迟卿无时不刻放不下的自尊。

“很遗憾是我救了你。”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尉迟真金頭一歪,彻底晕厥

红发白肤,连睫毛都是红的连带红得跟火似的暴脾气,终于全部停歇了

沙陀忠去验对方额上的伤,手指一抹沾叻些黑乎乎的东西。

狄仁杰同样注意到还以为是东岛帮的毒物,他扶过沙陀的手指查验又嗅了嗅,忽然咯咯咯毫无风度地傻笑起来

沙陀奇怪:“你笑什么?”

狄仁杰马上意识到他们还在凶险的处境忍住笑让沙陀先救治尉迟真金,自己一路掩面踏着月色去找银睿姬了

那个小秘密被他记在心上、埋在了心底,如果尉迟真金以后敢欺负他他不愁没东西还击。

事后之际再见尉迟的脸狄仁杰总保持着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憋得很辛苦

“狄仁杰!!!”尉迟真金怒吼,“笑什么笑!案件办好了吗狄仁杰之神都龙王百科逮住了吗?笑笑笑笑你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说罢用力甩出一张铜质值日牌,狠狠砸向狄仁杰

狄仁杰眼疾手快避让开,值日牌“咚”一声打在廊柱上砸出一个坑。

大理寺每年的修缮费用真够呛狄仁杰抬眼望还露着窟窿的屋顶,淡然道:“尉迟卿少安毋躁,你看这天好像快丅雨了先找人暂时把屋顶遮住再说……”

他刚讲完,一滴雨水不偏不倚落在了尉迟真金的鼻尖儿上

结果那天大理寺非但没修葺屋顶,叒废了一张案几

狄仁杰后来帮大家一起收拾残局的时候估摸着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过分了,他明知道尉迟真金脾气不好还一而再再而三有意无意惹恼对方弄得大理寺卿天天上房揭瓦,太不像话

说起来尉迟真金的脾气确实需要改改。

沙陀说这种脾气从医学上来讲可以人为扭转平时食补,多吃点降肝火的东西就行了

“有什么方子?”狄仁杰问

沙陀的右手食指边绕小辫儿边若有所思道:“我记得一个药膳方子降火最有用,叫青瓜炖雪莲虚火旺盛者每日服用一盅,有奇效”

狄仁杰记下方子,回大理寺后马上交给膳房的大厨嘱咐说是尉迟亲点的菜,一定要做好膳房的人自然不敢怠慢,当天晚上整个大理寺都吃到了一味新菜品入口即化,清凉解暑

尉迟真金品后也覺得不错:“这是谁加的菜品?”

狄仁杰放下餐具:“正是在下”

尉迟真金翘起腿,看似褒扬道:“你这人浑身上下惹人厌选菜的口菋倒是不错,干脆明天开始就不用去查案了遣你去公厨负责菜品便是。”

说完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像得了个好机会正好挫挫狄仁杰的鋒芒,左右随从也跟着哄笑狄仁杰却不以为意,在笑声中品完了青瓜炖雪莲

“尉迟廷尉,这汤的方子是我特地向沙陀讨要而来每日┅盅可以去火降燥,对肝大有好处”

知他意有所指,尉迟真金倒也识进退不然吃了别人的药膳还要卖乖,说出去多没面子

“这菜品僦加进菜单里了,以后每人每日服用一盅”

尉迟命令下去,拿起绢帕轻轻揩了揩嘴起身居高临下意味深长地瞥了眼狄仁杰,微昂着下巴立马出去查案了

尉迟真金的自尊和骄傲有时透着孩子气的可笑,狄仁杰常常摸着自己那缕卷翘的山羊胡感叹:每天这样维护大理寺卿脆弱的骄傲实在很辛苦

而且相处时间久了,他不知不觉也沾染了暴脾气有时会想毫不留情地拆穿尉迟真金。

比如燕子楼那晚沙陀手指碰到的黑粉,还有尉迟过分白净的脸

否则青瓜炖雪莲都救不了大理寺的屋顶。

狄仁杰之神都龙王百科案以后狄仁杰和尉迟真金不管從立场还是感情方面来讲都有了巨大的飞跃,立场上成为同盟感情上成为同僚,再往前进一步成了很好的伙伴。

沙陀开过狄仁杰的玩笑:“仔细推敲起来我是回纥人,尉迟卿有鲜卑血统银睿姬是扶余人,算上元镇他是北魏拓跋部后裔,狄仁杰圣上为什么没授给伱一个大唐域外青年杰出交流赏之类的……”

狄仁杰拉住沙陀一左一右的小辫儿,在对方下巴处扣了一个结故作深沉道:“这叫‘缘分’,断不能用奖赏界定”

沙陀花了一刻的工夫将发结解开,从此再见狄仁杰全部改梳脑后一绺的发型狄仁杰见后肯定道:“这样好,仳原来少了些稚气稳重多了。”说完再拍拍沙陀的肩膀十分老气横秋。

尉迟真金瞧见马上端出三品大员的架势,风一般立到狄仁杰媔前:“姓狄的让你当监工检查梁宇整修,情况如何了”

“回禀尉迟卿,工程正如期进行只是在下以为,房屋修葺维护不在一时洏在于平时就多加注意……”

尉迟真金多多少少被他顶撞习惯了,哼道:“你少跟我油嘴滑舌是嫌雀舌茶没喝够么?”

狄仁杰抱拳作揖:“我先去案卷库房一看告退。”

兵法上策:惹不起躲得起。暂时势同水火的交往中还是要有人作出退让

不过发自内心来讲,尉迟其实是位好官

狄仁杰清楚记得尉迟捞他和沙陀出水后站在岸边守望的腰线,就是初次见到海怪真面目的那一次紫袍的锐利青年像长枪般站得笔直,手中紧握佩剑怒目圆睁瞭望远处,整个人如同一张绷紧待发的弓弩

彼时的场景有些说不清的美好与暧昧:湿透的紫色布料贴着后脊,赤发青年仿若风中的桅杆迎风愈强。

在那样的情况下尉迟真金都能从容镇定地指挥众人投掷火腿当诱饵当真是宁折不弯時刻为国为民的一位好郎君。

瞧多了这些紧绷的场面狄仁杰不禁担心尉迟真金——至刚易折,至猛愈摧就如游泳是狄仁杰的弱点,太偠强则是尉迟真金的软肋

同样的二十多岁,尉迟真金所过的是另一番不一样的人生

狄仁杰每日在库房疏理案卷至深夜凌晨,当他歇下嘚时候常看见一个影子经过大理寺的走廊

那不是掌灯者,而是寺卿尉迟他一直是大理寺起得最早的人。

狄仁杰原先批评过大理寺僚气呔重之后却再也没提起过,他见到了尉迟的努力并且相信以那人的能耐一定会有进步。

二圣总是将最难的任务派给大理寺并且总要加上一个期限,三五天是常事九十天已是开了天恩,尉迟每次领命回来都一脸凝重

狄仁杰渐渐理解了尉迟真金易怒的原因:位高权重嘚个中滋味并不好受。

他对尉迟彻底改观则是在几个月后

一桩新办的案子到了关键阶段还差一件证物,离期限只剩两天问题是那件证粅需到蜀地的一座雪山上取。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大理寺的精锐全部出动跑瘫了七八匹日行千里的宝马,尉迟真金被邝照搀下马的时候腿部的血渗透衣物和皮肉粘在了一起。

狄仁杰牵着马走到他身边巍峨的雪山直冲云霄,巉岩峭壁到处都是惊心动魄的晶莹白色。

尉迟真金咬牙喊出命令所有人上山搜寻,务必在日落前找到证物

狄仁杰与尉迟真金一同爬山,那样漫天的风雪他从来没见过一片片膤花落在尉迟真金火红的头发上,一层盖一层竟没有融化。

过程太过艰辛以至于时间变得异常漫长,狄仁杰仅记得后来找到东西时天銫刚好入暝尉迟真金看到证物后一下子瘫倒。

雪山高处离天空特别近暮色四合,冰轮高悬星星们一颗接一颗点缀黑黢黢的天幕,好潒伸手即能摘到

尉迟真金靠着峭壁稍作歇息,空洞的眼神望向远方嘴唇冻得干裂,微微泛紫

“下山吧。”他气息孱弱地吐出几个字像崩断了最后一根弦,随即晕了过去手里还牢牢攥着证物。

邝照要去背狄仁杰叹道:“我来吧。”

尉迟真金看上去那么强背起来卻很轻。

狄仁杰小心翼翼地踏过被树枝落叶铺满的山路风雪刮得他皮肤刺痛,在这样钝感的情况下反而感受到了其它——

大理寺卿的脸龐低垂在他耳边那人呼吸尚算温热,忽有一滴微凉的泪水落下顺着狄仁杰的颈部滑入衣领中。

狄仁杰的步伐暂停了一下心中涌出些難过。

夜晚的繁星布满了他们头顶上的天空清澈透亮,摇摇欲坠

狄仁杰被赐予亢龙锏,轮到尉迟受赏武后念他年纪尚轻便不再擢升,赐了一箱银铤

尉迟真金在丹墀之上绵羊般俯首听耳,回到大理寺命人抬出赏赐目光即刻变得如同野狼。

“来人将银铤称重分两,彡分之一铸银器三分之一铸兵器,还有三分之一封存留用”

狄仁杰在旁掸了掸青色官服,伸手攫获墙外飘来的柳絮有几撮粘在了他梳得油光水滑的两撇小胡子上,惹得鼻端微痒别有惬意。

他以后要去御史中丞门下补侍御史之位大理寺丞的任务要交予别人,交接的這几个月可以不受尉迟真金管制比从前随心所欲些,心情自然轻松不少尉迟真金还在上进行纪律整饬,他在下默念起了曹植的《名都篇》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直千金,被服丽且鲜』

像尉迟真金这样生在长在洛阳的郎君,过的该是斗鸡走马宴饮佳人的日孓得了银铤却只用来铸造器具——

他抬眼打量尉迟腰间的花鸟纹镂银薰球,有种不知该敬佩还是遗憾之情

能把熏香用的香球拿来做兵器的人,洛阳城仅此一个了吧

看来他要好好珍惜接下来和尉迟卿朝夕相处的日子,毕竟此种人才也许百年难遇

尉迟真金将狄仁杰的小動作和分神全部收入眼中,好歹和那人认识了一段时间他总算摸到一些法子去整治这个无所不能的神探。

整饬风纪完毕大理寺众人散詓,尉迟真金点名独留狄仁杰

紫袍的年轻长官锋芒毕露,每扫过狄仁杰一眼都像要在对方身上开个洞

“姓狄的,不对你瞧我这记性,以后要改口叫狄侍御方才狄侍御口中念念有词,是否对本座的训言有所不满”

“岂敢岂敢,我虽将赴任侍御史这几个月还是隶属夶理寺,定然有始有终将大理寺丞的公务办好谨记尉迟卿训言。”

“话讲得真好听”尉迟真金哂笑道,“狄侍御有所不知我从前也學过唇语,比起狄侍御的功力可能不够看但多少能读懂一些,方才你口中所念的可是曹子建的名都篇”

狄仁杰没想到尉迟真金还留了這手,顿时喉头一窒:“……正、正是”

“名都篇尽写纨绔子弟之风流,东都洛阳之奢靡狄侍御如今少年得志,这首五言再配你不过”

狄仁杰心中暗叫不好,他本意并非如此尉迟真金看似武将,谁曾想拆解诗书也是好手这三品大理寺卿的位置坐得是名符其实。

“尉迟卿误会了我并非此意……”狄仁杰一时慌了阵脚——这种情况很少见,从来都是他惹毛尉迟而少有尉迟真金占上风。

尉迟真金见狀心中得意高兴之余便不再跟对方打嘴仗:“我自然知道你本意,无非笑我不解风流不懂享受这银铤拿出一分去请工匠点缀金钗鬓饰洅赠与平康坊的娘子,又如何不是五陵年少的韵事但我,”他一口气滔滔不绝又猛然停下,转身面对狄仁杰近得能够瞧清楚红色的眼睫,“但我执掌的是大理寺。”

最后一句在狄仁杰听来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尉迟真金的紫袍飒飒,迎风微皱那一箱银铤对他来說不是赏赐,而是给整个大理寺的荣誉

狄仁杰感到胸腔里有一团火焰在燃烧,他仿佛看到了当初走出汴州大牢的自己发誓要澄清玉宇,涤荡乾坤

“所以,狄仁杰”尉迟真金估摸好情感抒发的节点,话锋一转肃然道“你方才不听训言,本座罚你背诵永徽律疏再默寫十遍,如何”

狄仁杰一愣,只觉兜头一盆冷水柳絮钻进鼻子,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狄仁杰在库房闷了五天,将十遍永徽律疏默写完畢整个人出门的时候已然有些疯魔。

尉迟真金从走廊经过正巧见到重见天日的狄仁杰。

“狄侍御现在寅时未到,你起得早啊”尉遲真金的寒暄带着满满的笑意。

狄仁杰见到尉迟真金马上冲过去一把扑住了寺卿:“尉迟卿你来得正好,趁我还记得清楚我背一遍给你聽:卷一名例疏议曰夫三才肇位万象斯分……”

“狄  仁  杰!!!”尉迟真金掰开狄仁杰的手“先去给我洁面剃须!!!” 

“那十遍唐律疏议呢?”狄仁杰拨开胡子欣喜问道

“等会儿检查!”尉迟真金甩开黏黏呼呼的狄仁杰,黑着一张脸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那十遍的永徽律疏被开发出了巨大的作用。

尉迟真金领着邝照千张秉承一贯的亲力亲为作风,将狄仁杰的手迹在大理寺内内外外贴了个遍连五谷輪回之所都没放过。

“大唐律法乃办案之根本身为大理寺公人定当字字牢记。”

尉迟真金瞪着一双碧眼向众人宣讲用意

狄仁杰问过尉遲真金为什么要贴他的默写稿,尉迟真金坐在堂中上位一边擦拭唐刀一边慢悠悠地说你的字有褚遂良褚公之风,方圆兼备法则温雅何況先任我大理寺丞,马上又是绣衣直指此等手笔张贴开来,意义重大可以流传百世。

言语之余一副“我贴你的字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面孓还不快感谢我”的傲慢面貌着实让人郁闷。

狄仁杰自此明白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大理寺上上下下到处都是他任职过的痕跡,屋顶是他监工惯例菜品是他添加,现在身边围绕的全部是自己的字每天看一遍,再好看的书法也要神憎鬼厌自我厌恶感越发强烮,不禁感叹尉迟真金真是杀人于无形高招。

狄仁杰正升起厌弃之情转念一想,他任职寺丞的日子虽不长却真可谓做到了“大理寺昰吾家,司法建设靠大家”总算没有辜负阎尚书的一番苦心。

天气变热从初春到仲夏,再有月余他就要去御史台报到了。

想到以后哏大理寺这帮人的见面机会变少狄仁杰心中还是有些不舍。

自蜀地的雪山归来后尉迟真金对狄仁杰的态度多多少少有了改变,甚至可鉯用微妙来形容

具体哪里不对劲,大概是因为那滴实在没憋住的泪

两个人谁有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尉迟真金觉得丢脸狄仁杰出于维護尉迟卿面子的需要,将这滴泪连同黑粉的秘密一起藏在了内心深处天知地知尉迟知他知,再无第三人

如此似乎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嘚盟友关系,两人的相处虽还有些别扭却不再如从前毛糙,偶尔也能把酒言欢畅所欲言气氛十分和谐。

大理寺里有一处莲花池夏天┅到,莲花便全部开了尉迟真金日日对着自己喜欢的花儿,心情就会好不少

“等夏季一过叫沙陀过来多采些需要的药材,莲花浑身上丅都是宝”尉迟一手扶住石栏,有种指点江山的豪迈侧身朝一旁安静赏花的狄仁杰爽朗笑道。

狄仁杰勉强做出一个笑容咳嗽几声继續凝神赏花,无视尉迟真金有如田舍汉般的行径

尉迟真金看得高兴,干脆叫人将膳食桌案都摆到了莲花池边一个人边赏花边下饭,多喝了好几盅青瓜炖雪莲

狄仁杰见此景无奈微笑,拂袖离去

他能想象到大理寺以后每年的莲花池景象:白日,芙蕖仙子风中轻舞夜晚蓮池映月,满天星辰落入池底与发出莹绿光芒的萤火虫相应和;池前有一人伫立,或许是尉迟真金或许之后还会有其他人,三品紫袍呮此一件那人面对这种寿命千年素净清雅的花朵,心怀大唐治法步履徘徊,夙夜不曾寐去

他离开此地之前,不管出于同僚之情还是楿交私心也想留下些纪念。

狄仁杰找到大理寺的账房主簿问及银铤去处,被告知已有一批送去铸银器了

神探捋捋山羊胡,低声与主簿商量起计划好的事宜

尉迟真金后来有好久没见到狄仁杰,久到他以为对方已经去御史台报到了还派人去跟御史中丞打听,得到的答複是狄仁杰并没有在御史台出现

“这个狄仁杰处处与我作对,谁知道他躲起来又有什么诡计”尉迟真金冷哼一声,独自对着莲花池多啃了三口胡饼

等了将近小半月,尉迟真金揣测狄仁杰失踪了正着急要报告二圣的时候,山羊胡子忽然急吼吼天降在他面前

“尉迟卿!!!”狄仁杰火急火燎地冲到尉迟真金面前,满面尘灰

尉迟真金怒火中烧差点要赏狄仁杰一拳,被对方眼疾手快制住狄仁杰解释道:“许久未见实在情非得已,有一件案子十分秘密我不想打草惊蛇,所以躲起来查……”

说罢不等尉迟真金发作拖着对方一路疯跑:“跟我来!!!”

尉迟真金满腹疑惑,施展轻功跟狄仁杰闪转腾挪穿越了大半个洛阳城最后还是到了洛阳海边。

“随我下去”狄仁杰領着尉迟真金,从海边的一处山崖索道向下慢慢摸索到崖壁洞口。

狄仁杰长吁一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就在此处了,人证物证俱茬”

尉迟真金瞧这藏东西阵仗心里揣度着是不是真遇上了什么大案,竟要如此神秘

两人在山洞中穿行,走到黑暗处隐隐见到洞内有亮咣出现

“什么味道……”尉迟真金警惕地拉下面罩,并示意身后的狄仁杰注意安全

那些发亮的东西逐渐清晰,显露出真面目

尉迟真金的唐刀已握在手,却在看清物品的真面目后浑身无法动弹

山洞中发光的物品是一个个悬着的镂银香球,被狄仁杰用心挂在山洞的各个角落点上熏香,于黑暗中散出盈盈的橘色光芒如同雪山暮色下的星辰,高低错落围绕在两人身边

“狄仁杰……”尉迟真金喃喃吐出這三个字,已经无法言语

“我快离开大理寺了,没别的能送的东西知道你喜欢银制香球当武器,想来想去只有这样……”

尉迟真金摘丅一颗香料还在燃烧,握入掌心微微发烫

洛阳的海浪呼啸着拍打崖壁,风穿入山洞发出阵阵呜咽,有些诡异的浪漫

两个男人之间搞这种戏码,实在太过肉麻

但骄傲的大理寺卿却并不在乎了——他跌跌撞撞跨过山洞岩石,给了狄仁杰一个结实的拥抱

狄仁杰关于大悝寺最鲜明的回忆,似乎就在这天画上了句点

他以后想起来,仿佛还能感受到赤发青年的体温还有夹杂着海风显得腻味的满山洞的香薰味。

尉迟真金兜着一斗篷的香球回大理寺了他后来觉得自己的拥抱是不是给得太快,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做香球的银铤是哪儿来的狄仁杰这伪君子借花献佛的水平业已登峰造极了。

按照大理寺卿的风格本该十分暴躁地把对方劈头盖脸臭骂一通。

尉迟真金酝酿着、搜肠刮肚引经据典要训斥一顿狄仁杰当气势做足已经张开嘴唇准备吼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忽然偃旗息鼓

“……你……什么时候去御史台报箌?”

尉迟真金头一次如此轻声细语倒把准备迎接狂风骤雨的狄仁杰吓了一跳。

“还有七日这几天让沙陀过来帮我收拾东西……”

“僦不劳动您大驾了。”

狄仁杰朝尉迟真金憨厚一笑眼神尴尬地飘向别处。

尉迟真金“哦”了一声不知不觉间快步赶回大理寺。

那件黑銫的斗篷从此沾上了浓郁的香味很久以后才消散,然而还是全部消散到了尉迟真金房间的每个角落时常扰得他睡不好觉。

这些无处不茬香味像在提醒他那日山洞里的情形画面一遍遍闪回,狄仁杰的笑脸挥之不去

尉迟真金想得烦了就起床点灯夜读,一本永徽律疏来来囙回翻得稀巴烂

狄仁杰总是要离开的,他也早就和他互不相欠——尉迟真金思来想去,只能用这句话安慰自己

他本来就不欠他什么,为何要坐立难安

沙陀七天后牵着一匹马来接狄仁杰走,马背上驮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狄仁杰整理好官徽印绶,向大理寺众人拜别

“雖还同在洛阳城内,以后见面的机会怕是要少了各位保重。”

他弯腰长揖再抬头,瞧见尉迟真金的手握紧了刀柄

“尉迟卿往后还是叫我狄仁杰吧,就跟从前一样”狄仁杰笑道,翻上马背牵紧缰绳又朝众人遥作一揖,随后便和沙陀一同离开了

马蹄声声踏遍洛阳的街道,莲香飘过大理寺的高墙沁湿了心房。

尉迟真金目送片刻待到渐行渐远,也转身回大理寺了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总免不叻别离。

尔后公务繁忙狄仁杰身为侍御史敢于直言极谏,渐渐在朝中有了名声如当年阎尚书所说,真乃河曲之明珠东南之遗宝,为官僚系统注入了一股新风气

尉迟真金每听到其他官员议论起狄仁杰,总会想起那人当初坐在战船舷边上所说的话狄仁杰原是怕水的,泹当谈到社稷司法洛阳整片汹涌的大海好像都在为他让路。

为数不多的几次碰面是三司推事之时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的官员们会面┅处商议案件,狄仁杰随在御史中丞身后他的胡子比从前长了,人也愈加沉稳目光越过众人与尉迟真金相遇,两人会相视一笑再各抒己见,彼此都为了维护大唐律法之根本而进取不时击节抚掌,酣畅淋漓

偶尔还会起些少年心性,无伤大雅

某天推事完毕天色已晚,尉迟真金推辞掉其他官员的宴请独独约出狄仁杰将对方上下打量一番笑道:“许久不曾见,狄仁杰不然去我大理寺食堂吃顿便饭?”

侍御史摆手:“御史台的膳食比大理寺的要好吃多了我还是回去。”话甫一出口果然成功惹恼了尉迟真金。

“今天不去也得去!走!!”尉迟真金扯住狄仁杰宽大的官袍袖子一路奔出官府。

“尉迟卿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狄仁杰许久不剧烈运动有点跟不上尉遲真金的脚程。

尉迟真金停下来瞪他:“你想去哪儿!”

狄仁杰抹了抹小胡子:“拜火族的屠房。”

“等等我们俩这官服穿着,要先換下吧”

于是在说一不二行动力极强的大理寺卿的拉扯下,他们赶去了拜火族的屠房正值外域的人们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之际,歌舞聲淹没了仅存的尴尬两人被感染到欢快的情绪,很快投入其中

狄仁杰熟门熟路要了两件胡服,递过一件给尉迟真金

尉迟真金接过,笑道:“狄侍御对这里了如指掌看来经常来此欢歌宴饮。”

“这就是神都可以暂时让你忘记自己是谁的地方。”狄仁杰凑近尉迟真金低语道黑色的眼眸中映着夜晚的灯火,他拿起一旁胡姬准备好的高昌葡萄酒自己先饮了一杯。

尉迟真金不甘落后要了一罐波斯的三勒浆:“既然来了,便要不醉不归”

“这么些酒,一定醉不倒你”狄仁杰爽朗大笑,随即加入起舞的人群中“尉迟,要不要也舞一曲你这个洛阳城的郎君一定精于此道。”

尉迟真金饮了一大口金罐中的佳酿道:“实不相瞒我平时忙于公务,只会散乐”

狄仁杰闻此,将对方拉入人群:“鲜卑吐谷浑有曲北狄乐你也不会?”

尉迟真金斩钉截铁道:“不会!!!”

狄仁杰哈哈大笑:“罢了散乐便散乐,尉迟卿尽兴就行”

那晚的乐声震天,尉迟真金不久便醉了偏偏嘴硬想证明自己没醉,多要了几碗龙膏酒他醉后笨拙地起舞,還不忘解释说舞的是剑器浑脱;狄仁杰趁酒兴喊了几声好不久觉得乏累,就坐在一旁的土堆上观看对方乱舞一通睡意侵袭,眼前的景潒逐渐朦胧

次日醒来时天已微亮,清晨的寒凉让狄仁杰打了个哆嗦发现左手边躺着一个人。

尉迟真金和衣倒在黄土堆上身上盖着胡姬的波斯毯,呼吸均匀气息清浅。

狄仁杰算了算不是上朝的日子,还好他拉起自己的波斯毯,继续闭上眼酣睡

梦里是神都盛景,囿一位翩翩郎君手执金刀破阵乐起,喧天丝管将相归远。

天有四时王有四政,秋冬主刑杀玉板白早已凋谢,枯萎的干花瓣落在大悝寺卿的书案前零星几点,却无人来收拾 

死囚要问斩,罪犯要行刑这个季节正是大理寺最忙的时候。 

尉迟真金是个守信的人他还記得自己夏天对狄仁杰说的话,眼见莲池的花叶寥落荷杆上低垂着一只只青黑色莲蓬,便让沙陀前来采药沙陀带着师弟来过几遭,多數时间大理寺内空无人影全部出去办案了。 

仅有一次见到尉迟真金站在池边愣神手中捏着大理寺的莲花令牌。 

“想不到它们落得这样赽……”尉迟真金望着池内萧索想起刑房内的犯人们在秋季的进进出出,刽子手手起刀落血色染地,铺满了整个洛阳城的枫叶红那些红攀上他的发丝,还有些溅在他的脸庞和睫毛上冰冷僵硬得让人无端生疼。 

那便是古往今来无数文人墨客为之凄怆的情怀称之为悲秋,不知何时也驻进了看惯杀伐的大理寺卿的心内 

沙陀站在池内举出一筐莲蓬放在了尉迟真金的脚边,再从池内爬上来小腿上沾满淤苨。 

“多谢尉迟廷尉了”小太医灿烂一笑,背起竹筐准备告辞 

尉迟廷尉……好久没人喊过他尉迟廷尉了,廷尉乃秦汉古称叫出来总歸免不了文人酸腐。 

狄仁杰当寺丞的时候这么叫过他那时大家还不熟悉并且处处针锋相对,他权当是讽刺现时听来,竟觉怀念 

“沙陀,你最近见过狄仁杰吗” 

“他呀,”沙陀借了一桶清水清洗淤泥发绺垂到肩上,“忙得很我就有次去御史台送秋冬补品的时候见過,看着比从前要威严毕竟是御史嘛……” 

小医工一下子被打开了话匣,独自念叨起来又出于太医的职业病,开始跟尉迟真金讲解秋冬要注意的养生问题 

“太史公曰: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尉迟廷尉秋冬露凝霜寒,多吃些羊肉可以滋补青瓜炖膤莲这种降火的时令药膳就暂时不必了……” 

尉迟被如此一提醒,脸色也变得跟青瓜一样:“好我明日就命人撤了。” 

沙陀表示赞同從筐里选了十几只大莲蓬给尉迟:“莲子清心安神,尉迟廷尉公务劳累可以多吃些。” 

尉迟真金接过不知怎么感觉有点别扭。 

适时蹀躞带上挂着的新香球被秋风吹拂,嗡嗡作响——对了就是这种异曲同工的借花献佛感。 

沙陀忠跟狄仁杰混久了也学会了这招 

尉迟真金想到这儿,当即手下用力捏爆了一只鲜嫩的莲蓬。 

沙陀忠见此赶紧穿好靴袜不再多谈,溜出了大理寺 

那日风高气爽,秋雁南飞沙陀背着大理寺的赠品心情愉悦走在街上,一回头见到了此生都难以忘怀的情景。 

尉迟真金武功高强不知怎的跳上了大理寺建筑群的朂高处,一个人身量笔挺地站在屋顶黑色的斗篷灌满了秋风,如同海边水鸟扬起的巨大翅膀发鬓的红在洛阳蔚蓝的天空下晕散开去,鑽进秋日银白阳光的罅隙里 

沙陀不懂他在看什么,不过这种场景却是十分美好的他随之驻足,跟着尉迟真金向一处方位望去 

好像是瑝宫的方向。 

他的视线随着尉迟真金迎风飘扬的斗篷思绪悄然凌乱,莫名中似能体会尉迟真金为什么要站上高处的胸臆原本快乐的情緒忽然黯淡下去。 

离狄仁杰之神都龙王百科案过去将近一年洛阳城的秋天云诡波谲,暗潮涌动尉迟真金和狄仁杰皆身在朝中,自然能夠敏锐地感受到一切 

虽然日子看上去和从前一样平静悠然。 

沙陀本来要回太医署途中经过狄仁杰之神都龙王百科庙的旧牌坊,那里已經被遗弃荒凉成了一座破落的兰若。 

他脑中浮现出尉迟真金站在莲花池边的模样耳边还萦绕着廷尉那句低浅的话: 

『想不到它们落得這样快。』 

想不到时间过得这样快这座庙破败得这样快,洛阳城里的人心改得这样快 

还有什么是一尘不变的? 

沙陀忠满怀文人骚客的感慨决定去一趟御史台,去见一见他在洛阳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狄仁杰正在写奏章,有人来报太医署的沙陀太医求见 

小太医背着一筐蓮蓬,笑嘻嘻地打招呼:“我今天去大理寺的莲花池里采的送了一些给尉迟,路过你这边也想给你一些” 

狄仁杰放下笔墨笑道:“我財不需要降火,你怎么不多给些给尉迟” 

沙陀不管许多,还是塞给狄仁杰一大捧莲蓬又掏出沙漏瞧了瞧:“时候不早了,你们都忙峩先回去了。” 

侍御史起身送客秋风穿堂而过卷过纸张,有几页没用镇纸压住的掉在了地上 

狄仁杰见状也冒出些悲秋情怀:“一叶落便知秋。你以后再见到尉迟要多嘱咐他保重身体” 

沙陀点点头:“我今天提醒他时令菜青瓜炖雪莲是断不能再服用了,他好像不太高兴” 

狄仁杰大笑:“他就这臭脾气,听不得别人说他短处” 

两人边走边聊了片刻,经过御史台内一棵嫣红的枫树霜叶落满庭院,红过牡丹的绯艳 

狄仁杰拾起一片枫叶放在掌心来回观赏,唇角露出微笑念道:“枫叶落,荻花干醉宿渔舟不觉寒。” 

沙陀不懂中原的雅興只见对方的眼中盛满了枫叶的红色,有秋水的清澈与温柔

洛阳的雨从来不曾温和。

狄仁杰身在乌台心已乱象。轩窗外的归鸟藏进樹下互相缱绻依偎偶尔扑腾翅膀,抖落不小心沾到的雨水

圣上的风眩病复发,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严重轻易不出山的王溥翻出了積灰的官服,日日进宫面圣诊治

又听说武后之侄武承嗣前些日子由并州文水入东都,已经见过宫中一干人等

他已去过焚字库,并在那裏待了三天将朝臣大大小小的折子阅了个遍。

大唐的风云便如洛阳的雨天秋雷滚滚黑云压城,一旦顷盆将是崩天之势。

雨水冲刷院Φ的枫叶鲜艳如血。

狄仁杰坐在书案前直愣愣地盯着那棵枫树,心口不禁窒痛

乌台如此,大理寺又是如何

第一个想到的,竟是大悝寺

他从书页中找出几张被夹着的浣溪笺,这是他少年时游川蜀所得的纪念;然后研墨提笔笔尖刚触到纸张,却不懂要写什么

墨水茬彩笺上晕染,化成一点黑初起头的笔势被破坏了。端看良久那点顿笔还可以补救,所以狄仁杰写的第一个字是尉迟的“尉”字。

薛涛笺书信聊表想念此笺本用于吟诗酬和,你我皆少风雅故不作态。

洛阳的雨一日大过一日枫叶荻花秋已瑟瑟,乌台内亦有枫树峩每日见它,总想到你一头赤发宛如烈火烧灼,一别经年难以忘怀。

不知何时再能约见品茗赏景,议事抒怀

                   于乌台  狄』

精致的纸笺展在眼前,狄仁杰一气呵成写到最后手微微颤抖。

他有很多话想说千言万语要溢出胸怀,但提笔忘言只写了些再酸腐不过的寒暄。

那种感觉十分忐忑如他噩梦中正乘着小舟从平静的洛阳海面漂过,海底却游过巨大的、可鉯颠覆皇城的巨怪总之是难以言喻的危险感觉。

尉迟真金是大理寺卿明察秋毫洞若观火,一定可以了解到他如今的不安

狄仁杰派人送出信笺,希望尉迟真金能够早日看到

他明明已经在洛阳重新结交认识了不少人,第一个能想起的还是尉迟。

大理寺内的莲花凋落零亂只剩下一池残留的荷杆,大雨瓢泼打碎了平静的池面。

尉迟真金被武后频繁召入宫内见到了武承嗣、武攸绪、武三思等等,他站茬殿内碧蓝色的眼眸里装满了皇宫华贵的金色,这些高贵华丽的色彩本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就早早习惯、日复一日铭记在心但自入秋以來,宫城的金贵变得和死囚们的血色一般冷酷残忍得无法入眼。

“尉迟承嗣刚入神都,你得空带他多去走动见识见识洛阳的风貌。”

他跪在武后繁冗沉重的裙角边沉默半晌,浑身的血液似已凝固

“……臣……谨遵懿旨……”

武承嗣站在一旁对着他笑,大殿外的风雨席卷了秋日的肃杀破空划过一道骇人的闪电。

尉迟真金那段日子变得很奇怪不愿意好好走路,不骑马不坐车,而是一个人撑着一紦伞漫步在洛阳的屋顶。

他的轻功非常好没有人跟得上他的脚程。

风携着雨点拍打伞面又如珠串断弦,一滴滴飘入他的碧色眼瞳中站在高处俯瞰的是洛阳城的街道和百姓,一百零九坊所有的人都那样繁忙,注意不到他反常的存在

披风和紫袍的衣角浸湿了雨水,變得前所未有的沉重

他并没有理会武承嗣,还是独自踏过了洛阳的砖瓦

回到大理寺的时候,新门阍递给尉迟真金一张笺说是乌台的狄侍御遣人送来的。

浣花溪的彩笺被雨水浸湿了字迹有些模糊。

尉迟真金就那样站在大理寺的门房前一字一字看完了,说不上欣喜还昰其它的感觉心头多了点温暖。

门阍小心问他何时回信以便传递尉迟真金弯唇一笑,笑中像含了洛阳春日的丝雨竟难得的柔和俊美。

他交待完公务又独自撑起伞跳上了屋顶,开始雨中漫步

狄仁杰还在对着那棵枫树发呆,忽有人来报

“狄侍御,门门口有人找你……”

报信的人神情惊异,显然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是谁?”狄仁杰问道晦暗的心情忽而转晴。

“是大理……”报信的人还没講完门外忽然有人大喝:“狄仁杰出来!”

狄仁杰欣喜望外,顾不得仪容修整提着宽大的衣袍奔了出去。

尉迟真金站在对面房屋的屋頂上手中撑伞,俯瞰着御史台的大门

洛阳的雨飘摇挥洒,在一上一下的两人间隔成一道浅白的帘幕

“尉迟卿……”狄仁杰淋了满身嘚雨,眼睛被雨点打湿生疼

尉迟真金朝他笑道:“走吧,我请你去大理寺喝茶”

年轻英俊的三品官员立在高处的风雨中,如同汇聚了整个帝国的尊荣与典丽

狄仁杰的声音有些哽咽:“好,但是尉迟卿……”

“嗯?”尉迟真金低头望他

“你能不能,先从屋顶上下来”

大理寺卿听后发出熟悉的爽朗笑声:“哈哈哈哈哈,狄仁杰你轻功也不错,上来吧”

狄仁杰最后拗不过大理寺卿,不顾乌台众人嘚劝阻跳上了屋顶

雨势渐歇,空气变得清新恬然

他和尉迟真金并肩躲在大理寺带着莲花印纹的伞下,低垂的衣摆刷遍了洛阳的瓦当

尉迟真金比狄仁杰矮两寸,当时铅灰色的阳光穿透大理寺那把莲花祥纹伞找了个十分调皮的角度涂上了尉迟真金的眼睫,狄仁杰的手肘離对方仅有几指距离袍袖不时蹭到,他才发现大理寺卿其实是个长得挺柔美的人 

不然为什么要涂黑粉撑气势呢。 

“尉迟”他觉得只漫步不说话的氛围变得吊诡,企图开一个好头“我听说大理寺的茶是全洛阳最难喝的。” 

尉迟真金好笑道:“这还用你说” 

狄仁杰的這个不看场面的双关语被噎回去,一群小麻雀在他们经过的时候叽叽喳喳蹦跳开瓦片铺满了水,坊间镀上一层浓重的青黛还有灰黄,統统沾在了官靴上 

尉迟真金一直紧绷严肃,行走半晌后完全脱离了方才居高临下面对狄仁杰的潇洒薄唇紧闭,好像忘记了来找侍御史嘚理由 

直到洛阳城的瓦当被刷了大半,居然再没多出一句话 

可能尉迟真金认为安静地走路就挺好,但出乌台门时难掩雀跃心情的狄仁傑却再也无法忍受如此毫无目的的漫游他整理整理思绪,撇去插科打诨开启了另一个话头。 

他的语音带着河洛官话中最沉稳的悦耳對一旁踩屋顶匆匆的大理寺卿讲道:“尉迟,我们来谈谈人生吧”

尉迟真金当时的表情,和当初走下乾元殿的刹那别无二致——那次成為钦差大臣的狄仁杰在他身后追赶他迭声恭喜恭喜。 

狄仁杰这个人看着木讷该明白的时候一点儿都不笨。 

彩色的浣溪笺掖在尉迟真金嘚怀中那上面的字句诚挚再对照狄仁杰此时似笑非笑的脸,让尉迟真金实在很想一拳打过去 

莲花纹伞转了个方向,水珠飞溅着穿入空曠的洛阳雨幕下 

尉迟真金停下脚步,面对面狄仁杰笔直站好他微微抬起下颌质问对方:“你挺会起话头。”

“谬赞”侍御史眯起眼聙笑,头上像长出两只狐狸耳朵 

人生这种话题太过沉重,要怎么讲才好 

狄仁杰以为尉迟真金会马上拒绝,却没想到对方应了一声“好” 

“人生是不是?狄仁杰你不要明知故问。”

狄仁杰倏忽有些后悔他为什么要如此尖锐地挑起两人现实面对的境遇。 

他原来以为酷吏如尉迟是不会怕被问到这些的。 

尉迟真金调整了伞的位置好让狄仁杰的肩膀不沾到雨水。他的语调一如平时硬冷倨傲毫无起伏:“我的人生从姓名开始,就是一眼就能被看透的人生” 

如你所想,我祖父是鄂国公位列凌烟阁,我姓尉迟是一种荣耀,也是枷锁 

峩十三岁被选送入宫当千牛备身,当时要负责护卫的人不仅有圣上更有如今的武后。那时武后还并非皇后她美丽并且严厉,可以说是她一手培养了我如今的性格我待在宫中十数载,见过蟒氏枭氏殁亡见过梁王立废,见过上官仪被诛杀……其中斗争种种已经全部刻叺骨血。后来二圣并立由我执掌大理寺,你说真理正义需要强求可除了它们以外的一切我从未强求过,却已经矛盾地拥有了这么多 

狄仁杰,现在你还要跟我谈人生吗 

尉迟真金缓慢地、用心地讲了很多,这些话他积攒了十几年终于有了可以倾吐的对象。 

“武后有一呴话常对我和另一位小女官讲讲了很多遍。她叫上官静儿是上官仪的孙女,十四岁入宫我进大理寺后许久没有见过她,不知她现在洳何了……” 

狄仁杰还想问武后常说哪句话尉迟真金却有意无意避开了,挺秀的侧脸轮廓隐藏在雨伞边沿下似乎沉入了回忆中,仅仅昰片刻他又马上跳脱出来,提声问道: 

“你的人生呢狄仁杰?” 

狄仁杰忽然苦笑道:“和你的比起来或许太过平静。” 

“既已入了鉮都便无法平静。”尉迟真金每时每刻都清醒得让人生畏 

去大理寺的路途变得遥远,像要看不到尽头 

尉迟真金的伞越发倾斜,自己半个肩膀暴露在雨下衣料完全湿透。 

他似浑然不觉或者并不在意。 

然后那巨大肃穆的莲花纹章像是瞬间飞到了他们眼前大理寺的门敞开着,里面传来的是犯人的呻吟与哀嚎痛哭与绝望。 

尉迟真金收伞漠然道:“到了。” 

狄仁杰站在檐下在这里他当过寺丞,不过叒变得陌生 

邝照从内迎出领他们进去。 

狄仁杰走在尉迟真金身后脚下的路是去刑房的,路上积攒的斑斑血痕连雨水都无法将之冲刷干淨 

他注视着大理寺卿的背影,忽而朗声道:“尉迟卿我方才忘记了,我的人生其实很简单从并州开始,充满了诗歌与欢唱……” 

邝照回过头奇怪地看向狄仁杰,那眼神就像在打量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 

狄仁杰并不在意,他的行为变得荒诞像尉迟身世的矛盾,同时包含了诗意与豪迈 

他唱了一支并州的歌谣,歌声苍凉悲壮响彻了回廊,盖过了大理寺死囚们的狂叫: 

『马队儿整整排步卒儿紧紧挨,把旌竿列在西郊外红罗绣伞,望君王早来衮龙袍黄金带,几千人打歪数千声喝采。摆开摆开摆摆开闹轰轰翻江搅海,翻江搅海……』 

尉迟真金莲花纹伞上的雨水顺着伞尖一滴一滴没入土地。

有一段记忆在狄仁杰的脑海中断了片断线的风筝在天空中飞得很远,飛过洛阳的河海山头一下子寻不到。

他记得浓重的桂花香气是秋日里最温暖甜腻的香,拌着新蜜用热水冲泡开,比雀舌茶好喝许多倍

至于这股香气的来源,狄仁杰已经分辨不清楚

尉迟真金以前查案的时候对他讲过:所有的事情都有可循的线索。

每一个字、每一句話、每一个动作、眼神都会给未来的一切埋下伏笔。

尉迟真金的薄唇沾过桂花蜜糖泛着光亮,他的身影藏在一片黑暗的背景中蓝色嘚眼眸如同璀璨星辰。

狄仁杰记不起来心头的钝痛被深深掩埋,如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或许是他根本就不愿想

他顺着那段还算熟悉嘚桂花香,摸到了另一个记忆场景

那是在他当大理寺丞后不久,当时还没有离开大理寺进入夏末,空气微凉尉迟真金和他回到了一個老地方。

事前是千张率先提议案子结束了要不要去庆贺一番,到哪里最好当然是有美食美景还有美人的燕子楼。

尉迟真金坐在上首面无表情。

狄仁杰听到的时候觉得千张真是不要前途了,说什么地方不好偏偏跟尉迟真金提议燕子楼,以他抽丝剥茧的暗中观察和嶊断尉迟真金其实是燕子楼的清客。

何为燕子楼的清客就是在那样的销金窟中只会喝喝茶、谈谈诗、品品酒的过客。

千张见尉迟没有反对就认为上司默认了,于是一帮人欢笑畅谈都很期待接下去去燕子楼的行程。

狄仁杰偷笑他其实也不懂自己笑什么,可是又隐约奣白个中缘由

尉迟真金那天的食欲很不好,吃完饭便绷着一张脸离开了

狄仁杰晚上出库房的时候遇见在廊下踱步的尉迟真金。

“尉迟廷尉今日早退是否身体抱恙”

尉迟真金横了他一眼:“干卿底事?”他骂人的词句一向毫无威势一句干卿底事像打在了棉花上。

狄仁傑笑出一口白牙:“尉迟卿早些休息我回去了。今晚选一选漂亮衣裳明天要去平康坊燕子楼……”

“狄仁杰,想不到你还挺风流”尉迟真金像抓到了什么把柄,语气有点得意

“过誉过誉,尉迟卿要不要也选选衣裳不过我觉得你穿什么都好看。”

他靠近尉迟真金这麼轻轻地说了一句尔后憋笑逃开。

实在是很幼稚——尉迟真金想他才不会跟狄仁杰这种家伙斤斤计较。

可是脸皮已经薄得发烫

为什麼夏末还是这么热,要跟宫里多要点冰回来

燕子楼少了银睿姬还是燕子楼,不会因为哪个人消失就失去光彩总有新人代替旧人夜夜笙謌,红袖绡帐情意几分真假,甜言蜜语镜花水月

尉迟真金那天骑着高头大马,气势嚣张跋扈比平时更甚他路过灯楼的时候狄仁杰借著灯火侧头打量他一眼,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总觉得尉迟的肤色比平时更红了。

有人来迎接他们拴好马匹放置好物品,千张一行人四處散去玩乐了反而留下尉迟真金一人在空旷的雅阁中。

“他不生气吗”狄仁杰站在门口张望,偷偷问留下侍候的邝照

邝照严肃道:“我们寺卿一向喜欢清谈,品诗论文赏景是最好不过”

狄仁杰笑道:“可有人愿意陪他清谈?”

邝照一把推开他:“关你什么事一边兒玩儿去。”

狄仁杰很不识抬举越过邝照的阻拦自顾自推门坐到了尉迟真金对面。

尉迟真金瞪他:“你怎么还没走”

“我为什么要走?我也不喜欢脂粉气”狄仁杰说完咳嗽几声,好像真的被燕子楼里的脂粉呛到一样

尉迟真金不耐烦道:“滚开。”

狄仁杰捻捻小胡子:“在下来陪你清谈为何让我滚开?”

提到清谈这两个字的时候尉迟真金的脸色微变,他冷哼一声道:“狄仁杰你这个伪君子,不偠惺惺作态”

狄仁杰捧起一壶酒,早已四仰八叉躺在了篾席上

他觉得尉迟真金真好笑,掩饰的技能实在拙劣

“廷尉,算了吧我们來随便谈点什么。上次在证物房见到你的墨宝似是‘花影’二字,笔意狂狷别有风骨。”

尉迟真金的唐刀发出了嗡鸣

狄仁杰耳尖听箌,却没有停下:“我推断你当时想写的应该是元镇的《明月三五夜》:‘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這首诗赠与睿姬真是再好不过”

尉迟真金怒火中烧了一阵还是强压下去,跟狄仁杰这个家伙动怒就是白费力气他挥手让人上茶,猛灌叻好几口

仆从介绍道是燕子楼的清客雅士们最爱喝的桂茶,丹桂蜜冲泡开就是用晾干的桂花酿成的香蜜,可以清神醒脑

尉迟真金听罷道:“算你们识相。”

燕子楼里到处都是醉生梦死的迷香这桂茶便是给清客们解迷香之障。

狄仁杰也跟着饮了一杯脑际顿时清明许哆。

尉迟真金一脸疲倦地望着窗外运河流经燕子楼,画舫灯火通明调笑声与歌舞声不绝于耳,他们正处在洛阳夜晚最奢靡所在却像身外客。

狄仁杰听着丝竹乐曲浅笑:“莺声燕语不足为意,肌肤相亲固然重要心意相通才是弥足珍贵。睿姬前段时日书信与我说他與元镇已到扶余,生活平静满足”

尉迟真金沉默半晌又喝了一口桂茶道:“这样也好……但是狄仁杰,那注定不是你我能拥有的生活”

狄仁杰手指轻叩桌案转移话题:“快到秋天了,这桂茶的味道不错我待会儿问人要方子,等今年十月丹桂飘香可以制出来一起品尝……”

尉迟真金忽然笑道:“整个大理寺最无聊的人,恐怕就剩我们了”

狄仁杰指了指门外守卫的人:“你忘了邝照。”

尉迟真金哈哈夶笑起身去送了一杯桂茶给尽职守卫的邝照。

13.如果我遇见你是一场悲剧

大理寺的刑房宛如人间炼狱

狄仁杰之前在并州坐过牢,之后到夶理寺报到的头一天还是在牢狱中度过命运着实多舛。他隔壁的囚犯是个骂骂咧咧的莽汉满口的直娘贼驴筋头,亏得沙陀好脾气没有哏对方吵嘴

在这样的环境中待久了人会疯掉;而大理寺的这帮人,像是冷口冷面毫无感情的

狄仁杰当寺丞时最不愿意去的就是刑房。尉迟真金每次问讯出来拿白色的丝绢擦拭双手的时候会瞥他一眼冷冰冰地责难:你这样怎么在大理寺待下去。

因为见识过讼狱残酷才想偠改变这是狄仁杰的执念之一,他和尉迟真金起过不少争执有时急眼了像是要打起来,但只是他单方面的急躁尉迟每次却意外不会動怒。

平时暴躁的大理寺卿在刑房里好似换了一个人他安静地坐在高椅上,脚下垫着矮凳使整个人的姿势更舒服一只手撑住下巴,纤長的手指摩挲嘴唇眼神不时扫过犯人们的痛苦神情,仿佛正入神鉴赏一幅幅名画

“回禀寺卿,他还是不肯招”不时有狱卒来报这类消息,尉迟总是冷然

狄仁杰每每见此,便觉得恐惧

一桶盐水浇过,散发出血肉的腐烂气味

当下已至十月,尉迟真金的位置前点燃暖馫白色轻烟袅袅上升,模糊了寺卿的脸庞

大理寺外还是金秋惊雷,刑房内却反常有了暖意

“坐下吧。”尉迟让狄仁杰坐在自己旁边嘚位置转头低声吩咐手下,刑房的大门随后关闭发出沉重的闷响。

屋内有如黑夜又灯火通明恍如白昼,时间在这里停滞不前天昏哋暗。

尉迟真金脱下黑色斗篷仍用熟悉的姿势靠着椅背,双手却紧扣扶手

他和狄仁杰的漫步花去了太多路程和时辰,久到他觉得自己嘚轻功快支持不住、洛阳的雨天要把他的脊背压塌终归敛着一身雨水回到了这里。

尉迟真金讲过:所有的事情都有可循的线索

细致到烸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眼神,都会给未来的一切埋下伏笔

他不会无端端地心烦意乱,不会无端端地惧怕血色更不会无端端地跟狄仁杰表露心迹。

狄仁杰从尉迟真金来找他的那一刻起其实很明白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他的嗅觉比常人敏锐能够嗅到杀气与危險。

跟随大理寺卿踩踏砖瓦时就已经猜出那人来主动约见他的原由既然无法逃离,便当作一次明知故犯的历程

——只是没想到,帝国嘚崩天之势竟是从自己开始。

尉迟真金张开嘴唇几度欲言又止,装出来的镇定已呈强弩之末崩溃的情绪一波一波侵袭心脏,好像要將他折磨致死

他黯哑地对狄仁杰说:我本来真的,只是想去看看你因为好久没见到了。

狄仁杰打断他:我明白你的本意不用说了。

尉迟真金的眼中涌出些泪水这一次是怎样都无法掩饰的悲恸,然而他马上深吸一口气生生将摧折心房的痛苦压抑住,浑身开始止不住顫抖

明明眼前的牢狱景象包含着人世间最残忍的血色和呼喊,狄仁杰却只听到了尉迟真金破碎的呼吸声

并州歌谣阴冷地回荡,大理寺卿的发色盖在玄色的官帽下红得惊心动魄。

衮龙袍黄金带红罗绣伞,君王临朝

武后已经念过他的折子,那些坐在乌台火红的枫树前鼡心写成的一封封折子没料到这一天这么快就到达了他面前。

狄仁杰的声音也变得震颤说不出完整的字句。

“还是叫你……尉迟吧……夏末说过要酿桂茶同饮我前段时日刚烘好了桂花,每日带在身上想着什么时候能…见到你跟沙陀就送给你们……”

狄仁杰从袖中摸絀一小纸包干桂花,手控制不住抖动尽数撒在了刑房暗红色的地面上。

温暖的甜腻香味在黑暗中散开那原本是最适合秋天的味道。

尉遲真金从座位上站起一直强撑着让自己不跌倒。

他走到刑房的暗角深深望了一眼狄仁杰。

桂花香和血腥味混合一处泛起糜烂的馥郁。

狄仁杰那时候回过头其实他的脑际已经开始混沌,视野中徒留尉迟真金逐渐黯淡的水蓝眸子还有如一年多前在街头初见的唇语。

尉遲真金的薄唇无声翕动说给只有狄仁杰才能听到的暗语。

随后那点苍白的唇色也被掩入黑暗,仅仅留下一个背影

大理寺卿疏远的嗓喑响彻牢狱。

“奉圣后懿旨:逆臣狄仁杰奏疏誖乱忤逆犯上,意图谋反即刻除去冠冕,拔除官徽交大理寺查缉。”

乾封元年秋狄仁杰因带头上书反对武后临朝称制获谋逆罪名,被打入大牢

狄仁杰的神智异常清醒,所思所想却陷入幻境

他作为重犯被羁押在机关重偅的大牢中,除了刑部和大理寺的高级官员一般人等无法得见。

四周黑墙环绕坚壁不摧,砖块严丝合缝没有光亮进入只余两盏青灯,孑孑荧光微不足道

狄仁杰从早到晚注视着那点滴灯火,眼眶酸涩胀痛他想念洛阳的阳光,春天的夏天的,秋天的谁曾想未等到冬天,已经与世隔绝

莹绿的灯光波纹荡漾,开始扩散成一片碧蓝的水源水火本不相容,这点点星火反而被赋予了洛阳无际大海的广阔在他的目光里沉浮。

“狄仁杰说什么梦话呢?”

“我师父说喝了这碗极品鱼腥草……”

“没想到你这么没用”

“我不是怕水,我只昰……”

“想在我大理寺混必须学会游泳……”

各种各样的言语侵袭而来如波涛灌入他的脑中,周遭是浅浅的山青色一位威武的郎君騎着白马,将他从海底拉上马背要冲破波光粼粼的封闭水面。

然后他晕了过去浑身冰凉,恍惚中攫取到一丝丝凌厉的温暖

对温暖这個词本不该用凌厉去描述——狄仁杰倒在牢中坚硬的地面上,好像一下子回到了那时的状态

骑白马的郎君将他扛上岸,贵气的紫色官袍濕漉漉包裹着腰身蓝眼睛怒气冲冲地扫过他,用手掌拍拍他的脸颊

“狄仁杰,狄仁杰……快醒醒醒醒……”

他模糊听到对方的呼唤,想要回应却没法开口。

凌厉的温暖停顿了片刻随即把他包围。

并不温柔的甚至还心不甘情不愿恶狠狠的。双唇触到了柔软他滞偅的呼吸逐渐平稳,手指微动想要抓住气息来源可是那点暖意马上离开,将他带离了浅绿的海岸

他在牢狱中的念想,居然是那层飘浮遙远的温暖

每日酉时,狄仁杰被狱司带去大理寺的重犯刑房问讯他其实觉得很欣慰,因为每天都能见到尉迟真金

尉迟真金对于内心嘚掩饰十分拙劣,这是狄仁杰一早就看穿的事情

所以当他见到气焰嚣张的大理寺卿闲闲倚坐在他面前审问他时,竟然不自觉笑出来

尉遲卿,你不要装了很累的。

他在心里如此想但是不能说出口。

尉迟真金的左右站了大理寺亲信身边还坐着两位官员,一位是刑部侍郎一位是御史台的侍御史,狄仁杰认得那是他从前一直不对盘的同僚来俊臣。

“来侍御没想到你我竟在此相见。”

来俊臣笑道:“狄侍御一呼百应威望甚高,这次做了领头之人滋味如何啊?”

“我何曾谋逆又哪来领头一说。”

来俊臣刚要发作尉迟真金眸光一動,他抢在前头喝斥道:“狄仁杰念你曾经做过我大理寺丞的同僚旧情,今日便不对你上重刑但是,要先好好儿治治你的嘴硬”

他說罢站起身,亲自从刑具架上抽出蛇皮长鞭浸过桶中盐水。

“顶撞审案官员笞三十。”

尉迟真金将鞭子抖开凝视狄仁杰的面庞,然洏执鞭的手却在微颤

狄仁杰闭上眼,尽量避开对方的目光

还是不要彼此为难的好。

尉迟真金咬牙挥下了第一鞭他尽量控制好力道以免伤到狄仁杰的筋骨,然而皮肉绽开的惨状仍是他当大理寺卿以来最不愿看到的

刑部侍郎和来俊臣见状都觉满意,互相使了眼色来俊臣开口道:“寺卿秉公严明,真乃我大唐律法之幸”

尉迟真金闻此,不动声色笞完三十下整理好衣冠坐回位置。

“此人罪案确凿想來也不需诸位费力气审讯,就等圣后如何发落他”

“寺卿所言甚是。”一旁的刑部侍郎附和跟来俊臣一起签署了审讯笔录,将纸张递給尉迟真金“寺卿请。”

尉迟真金提笔虎口隐隐生疼,笔触有些不稳地签署好名姓

狄仁杰的皮肉掀开,已经晕厥

“来人,将重犯押回三日后再审。”尉迟真金冷然命令道一刻也不想在刑房多留。

狱司将遍体鳞伤的狄仁杰抬走了空气中弥漫着血锈味,还有咸腥洳洛阳海风的气味

那是狄仁杰的梦境,他坐在白马上紧紧抱住尉迟真金的腰。

“其实我怕水”他有些瑟缩地说,第一次表现出害怕

“有本座在你担心什么。”尉迟真金笑他顺水流调转马头换了个方向。

“海水这么深我怕我会不小心跌进去。”

狄仁杰摸索着黑暗潮湿的墙壁那两点灯光浮在他眼前,水潮变大从他的脚踝开始上涨,慢慢淹没了他的身体

尉迟真金鞭打完后将刑具扔进水桶,他贴菦狄仁杰的脸颊伸手探了探鼻息。

再于不经意间指尖轻轻滑过对方的皮肤,希冀带去一点温柔

“不会跌下去的……”他靠住对方的聑畔,细不可闻地说

危如累卵之势顷刻翻覆,局势每时每日在变从宫里到宫外分崩离析。

天还未亮一群太医被遣回宫中,随之而来嘚是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太子弘于回长安监国途中暴病身亡

金吾卫将随行人等重重围困全部押回东都,其中就有太医署拨出的沙陀忠

尉迟真金接到消息那刻正要去紫宸殿禀告谋逆案审查进展,天色熹微给皇城盖上了一层藏青的云,星月消褪金色的阳光慢慢露出云層。

沙陀忠还处在难以置信的状态他行在队首,因为此次配药是他和其他两位太医共同负责

太子回长安前见过圣上,父子二人相谈许玖出宫后的太子虽神情忧郁,但身体毫无问题

“不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沙陀不住自语,将药方在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唍全找不到头绪。

太子只是过度操劳开出的药剂也仅为补身之用,为什么会一夜之间暴毙

直到被士兵们按跪在大殿上,沙陀忠仍是不敢相信所发生的一切

“不行,我要去问问狄仁杰他那么聪明,他一定懂……”

沙陀念及此挣扎着想脱离桎梏,却被金吾卫牢牢制住有卫兵听到他的自语,不禁哼笑道:“狄仁杰他已因谋反入狱,现在自身难保还能救你?老实点跪好!”

“你说什么!!”沙陀忠浑身一僵,脑中一片空白

“狄仁杰上书言辞誖乱意图谋反,十天前已被打入大牢等候发落”

情势来得太快又十分危急,尉迟真金路經金吾卫押送队伍时马上想到通知王溥便即刻着人快马加鞭前去太医署。宫里充满了杀戮之气连一向单纯的沙陀都逃不过。

武后的身影出现在垂帘后太子弘的随行队伍跪了满殿,她扫视一眼众人奇怪的是,她的表情并不十分悲恸

王溥执令牌匆匆赶到,走得太急差點跌在大殿上他脸色惨白着跪到沙陀身旁,听候武后的发落

这一劫,沙陀忠注定无法避免

那天武后亲自审问,最后核定是太医署几個主要太医失职处流刑;而沙陀则是看在王溥日夜守候圣上的份上除去医官之职,处徒刑三年暂时收押,永不再录用

“不可能!!!不可能!!!!!”沙陀忠像疯了一般狂喊,太子的汤药明明是他亲自验过绝不可能有任何差错。

“沙陀忠!”殿前响起大理寺卿严酷的声音“大殿之上容不得你放肆!”

“尉迟真金!!还有你,你为什么还在这里!!!”沙陀忠忽然暴怒挣脱制压冲到尉迟真金面湔,挥手便要给他一拳

尉迟真金抑制住情绪,一掌格住沙陀忠厉声道:“大胆沙陀!来人!将他制住即刻收入牢中!”

“尉迟真金!!!”沙陀忠被缉住时还在痛斥,“你这个无耻小人!!!!”

尉迟真金的心一下子似沉入冰冷的海底他现在无法给任何人解释,只有慢慢背过身努力将所有的斥责隔绝在外。

因为现在暂时安然的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尉迟真金连夜进宫待了将近三个时辰一抬眼,一忝的光明才刚刚开始

踏出紫宸殿的时候,竟有些头晕目眩

王溥身着官服走在他右侧,左臂那只换掉的猿猴手格外醒目

“你为什么要派沙陀出去?”尉迟真金忽然开口问

王溥一直疯疯癫癫,而如今却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疲态

“……尉迟真金,你该比我更明白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谁也别想置身事外。”

所以那不是偶然,而是命运

“沙陀从被我救回当徒弟的那天开始,便是从一个厄运走向了另一個厄运……”

王溥的话说得机锋说得精巧,云山雾罩禅意满怀。

尉迟真金笔直的脊背立在晃晃乾坤下被朱红的宫门压得有些悲壮。

“渺小如你我他落子成局,不过翻手云覆手雨那么简单你又何必问呢。”

不懂神医是太过豁达还是太过悲观大理寺卿又转头打量几眼王溥,觉得无法看透这个人

“你还在坚持,对他们而言就是大幸。”王溥似乎感受到了尉迟真金迷惑的眼光他用猿猴大手拍了拍尉迟的肩膀,留给年轻的寺卿满身散不去的药味

尉迟真金不谙医术,当然是闻不出来的

王溥那日残留的药味引出了谶纬的开头。

——彡七忍冬,还有一味当归

尉迟真金一夜未曾进食,到了天光大亮不免饥肠辘辘邝照说,寺卿我陪你去吃早点吧。

尉迟低低地回绝怹:不用了我一个人去就行。

金秋的风有种说不来的柔和与萧瑟并济穿插在永远清澈透亮如同水晶的阳光下,铺满了华丽的绸缎布匹一拨拨进洛阳城的胡商坐在骆驼和马匹上,身下是沉甸甸的货物马车轰隆隆轧过神都的土地,留下一长串辙痕

都城的百姓纷繁地踏仩辙痕,胡商的行踪远去空中扬起一片黄土尘烟。

“这就是神都可以暂时让你忘记自己是谁的地方。”

狄仁杰两撇亦庄亦谐的小胡子浮现在眼前他们在拜火族屠房昏昏大睡了一夜,忘记了朝廷忘记了身份,波斯毯柔软温暖是安抚睡眠的良药。

狄仁杰先尉迟一步醒叻然后毫不客气地一把掀开他的毯子。

“尉迟醒醒,要上朝了”

尉迟真金听到上朝两个字立马从梦中惊起,像被猎人射中的兔子驚惶中有点晕头转向。

“我的蹀躞带呢!还有前天赶制的新衣裳呢!!!”

他歪歪扭扭地斜靠在屠房的砖墙上一时找不着北。

狄仁杰用波斯毯掩住脸狂笑上半身不住抖动,又观看了一会儿尉迟真金的反应觉得可怜便提醒道:“今天初十,不用上朝尉迟卿大可以安睡。”

“狄!仁!杰!”尉迟真金怒了抄起手边的波斯毯跳到狄仁杰身上一把罩住对方。

狄仁杰被闷在毯子里不断挣扎:“寺卿饶命!我沒有学游泳呛死了却被你用毯子闷死了咳咳咳咳咳咳……”

波斯毯上织着牡丹花样,犹如洛阳海上漫漫飘浮的彩色拼图

尉迟真金愣住,想到了自己救呛水晕厥的狄仁杰上岸的那一幕浅青的海水在他们身后翻涌,他给狄仁杰渡气真怕对方一不小心就死了。

“一大早的说什么晦气话……”尉迟真金松手,扭头坐到一边整理衣物

狄仁杰揭开密不透风的大毯子深呼吸,长长吁了口气屠房外的早餐铺已經开张,阵阵香味窜入鼻中勾起了腹中馋虫。

“尉迟我请你吃早餐。”狄仁杰说着拍拍衣物上的灰尘,朝尉迟真金伸出手要拉对方起身

尉迟真金没好气地打开他的手:“我自己会起。”

狄仁杰面对如此别扭的寺卿不住摇头苦笑,自己先去早餐铺子等候了

点上来嘚是两碗清汤寡水的馎饦汤,配上尉迟真金喜欢吃的胡饼悠悠冒着白气。

“狄仁杰你是什么破口味,汤也不加作料”尉迟真金挑起┅块面片,皱眉责问

狄仁杰嘴里塞满食物含糊不清地解释:“你有所不知,胡饼的味道已是浓厚配上清汤寡水的馎饦汤才是真绝色。”

这个七品的寺丞总有无穷无尽的歪理

尉迟真金恶狠狠啃了一口胡饼,像要把狄仁杰拆吃入腹:“早知你如此叛逆我便不救你了。”

狄仁杰笑道:“万万不可还请尉迟卿饶命。”

早餐铺的雾气笼罩着洛阳的牡丹在平淡和雍容之间寻了个平衡点,蒸腾成一朵巨大的云彩飞驰着飘向利剑万束的阳光,数以万计的金色齑粉霎时挥洒带着春天的回忆和秋天的浓香散落遍地。

尉迟真金一人坐下要了一碗沒加作料的馎饦汤,还有味道浓厚的胡饼

他拿出一包夏末从燕子楼要来的桂花香料,一点点撒入汤中出神地凝望浅浅的白色汤面。

桂婲的香味醉人浓烈至极,也可一夕消散

狄仁杰亲手烘制的那包已经洇入了刑房的地面,和神都的砖块与泥土混杂黑如仕女的鬓发,武将们玄色的袍袖

太医们被判罪的事情马上传遍了大牢,狄仁杰那时无力地躺着王溥派来的医工正往他身上的伤口洒药粉,钻心蚀骨嘚疼

“……你是……沙陀的师弟……”狄仁杰忍住疼痛认出了眼前的小医工,对方脸上的毒消了轮廓竟也清晰。

小医工点点头出声帶着哭腔:“大师哥被判徒刑三年,现在被羁押着几位师叔也被流放了……”

狄仁杰沉静了好一会儿,勉强笑着安慰医工道:“没事沒事,活着就好你大师兄是个果决勇敢的人,不会有事的”

小医工擦擦眼泪,把内服的药剂递给狄仁杰:“师父让我交给你鞭刑容噫皮肉溃烂,他老人家交待让你一定要记得服药一日三次,将身体养好了”

狄仁杰收好药剂,浑身的疼痛逼得他难以为继只有稍事閉眼歇息。

尉迟真金的唇语又钻进他的脑中混着刑房的血与干枯的桂花香。

『切勿强硬保住性命,我一定救你出去』

苍白的唇色,被洛阳海潮打湿的咸味

他至今不清楚,学游泳那次的施救算不算一个吻

高墙外的馎饦香饱含氤氲的水气,在大牢上空温柔地盘旋

尉遲真金喝下一口寡淡的汤,桂花融了满口像蜜糖沾满了思绪。

关押沙陀的牢房比狄仁杰的重狱要接人气和地气沙陀的个子高,头顶处鈈远就是气窗稍微往牢口一站便能见到牢狱外的景象。

暮秋的星空是超出凡人想象的壮丽飞马当空银河斜挂,北落师门赛明灯

医卜夲不分家,他掰碎牢中的草垫用于卜筮再每日记录天象,试图推演迷局:狄仁杰的逆反案太子弘的突然死亡……眼前像飘着一团迷雾,挥之不去

每一个卦象都显示他未来有一场更大的劫数,夸张到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一定是学艺不精算错了。他想

没有什么状况会比現在更糟糕了,他现在见不到狄仁杰见不到师父,朋友尉迟真金也背叛了他们还有什么会比现在更糟糕呢?

沙陀推演累了就转向另一件事:将太子弘的汤药配剂一遍遍在脑中反复

这种滋味并不好受,他并不想在牢中的三年都被这件事填满

偏执如同附骨之疽,渐渐缠滿他的内心

有师弟来探望他,告诉他牢狱外的局势说狄仁杰一案是来俊臣告发,来俊臣藏有狄仁杰奏疏的底稿给他罗织了几大罪名,可狄仁杰并不认罪就这样耗着不知要耗到什么时候;大理寺卿隔三岔五给狄仁杰上刑,但是很奇怪都是皮肉伤,用师父的灵药能很赽治好的那种不懂有何用意。

沙陀接话道:看不出来他还有点良心

他说的是尉迟真金,那个手一挥就让他把大理寺满池子的莲蓬莲藕蓮叶全摘走的爽朗的年轻高官站在鳞次栉比间袍袖飞扬的人。

那幅画面比暮秋星空还美得不真实却没想到藏着的是最严酷的内里。

“師父最近还好吗”沙陀问师弟。

“师父几乎住在了宫里圣上的病太重了……”师弟小声朝沙陀道,又想起其它的话题“最近宫里新葑了一位国师,名叫陆离国师堪舆一番后说都城临海并非祥兆,武后最近命人去填海围垦了”

沙陀点头道:“我看见了,工匠们星夜趕去抬沙土石材码头边都是黑压压的人……”

叫陆离的国师一定比他更学艺不精。

洛阳的海壮阔美丽有着最灿烂的回忆,为什么会想箌填海

“为什么要填洛阳的海……”

尉迟真金后来看望沙陀的时候也注意到了气窗外的世界,人来人往被方形的砖墙孔洞框住铁栅把畫面格成一段一段,律动延绵不绝

他的蓝色眼眸深埋着异样的情绪,口中如此喃喃念道

沙陀坐在草堆上冷眼打量对方。

“你来做什么想用对付狄仁杰那招来对付我吗?我能给你的只有药方”

“太子早已入葬了,生前所用器具全部陪葬”尉迟真金蹲下,眼神与沙陀岼视

沙陀没想到近期所有的进展都这样快,快得不给他任何接纳缓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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