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大水 爬在树上一夜的小女孩白色连裤袜流水

玛奇朵《首席医女》
  两个身着粉衣的大宫女慢悠悠的走在宫殿回廊间,最后走到侧殿里一个不算太小的房间门口,打赏了那个替她们提着宫灯引路的小宫女后走进内室,看见两个已经脱去外衣的女子,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怔怔地看着窗外。
  “这么晚了还不睡,是在看什么呢?”带着书卷气的女子在桌边坐下,替自己倒了杯茶后问。
  “明天……明天我们就要从这里离开了……”坐在榻上,平日总笑得温婉的鹅蛋脸女子,脸上带了几许惆怅低语着。
  话一出口,四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在今天以前,她们都认为能离开这道困着她们十多年的朱红宫墙是她们最大的愿望,但是到了真要离开时,似乎又有些不舍了。
  十二年了,她们从还梳着辫子的小宫女,到现在成了地位最高的大宫女,她们的才华能力被磨得很出色,却也磨去了她们的青春。
  四个人不约而同又同时看向窗外,看着宛如星子的璀璨宫灯、在灯火中隐约可见的那面高墙,还有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有的值班守卫,以及许多的小宫女和小内侍。
  这些明天过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最后打破这片沉默的是坐在软榻上的另一名女子,那还有些稚气的脸上带着一丝睡意,咕哝的说着,“好了好了!该就寝了,明天离宫之前我们还有得忙呢,要先到太后还有皇后那里谢恩,皇上那边就算不去也要远远的叩首才能出宫,还要交付令牌—”
  其它三人听着她劈哩啦的说个没完,全都好笑的开口打断她的话。
  “是、是!我们都知道了,内总管,知道你规矩多,我们整理下就回床上躺着。”
  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女子,也忍不住微笑打趣,“是啊,明天我们一定都会早起的,绝对不会忘了规矩,让我们的内总管在出宫之前有机会唠叨我们!”
  其它两人听到这话也不禁笑着点头称是,让那个被称为内总管的女人困窘得红了脸、哼了两声,便下了榻回自己床上躺着,不再理她们了。
  其它人动作利落的洗漱就寝,但或许是明天就要离开这已经待了十来年的地方,与相伴已久的众人分离,她们躺在床上,还是忍不住又开口说起了话来。
  “谨莲,你出宫后会回家吗?”一脸稚气的女孩开口问着方才调侃自己的女子。
  “不会,我应该会找个地方住下来,然后当个女医。我听说宫外女医很少,一定会有生意,就算再不济我也能当个稳婆之类的。”夏谨莲早已想好自己的出路。“锦春,那你呢?”
  “我?我还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呢!我家里没人了,回家也没意思,但我又不像你和芹香一样能够靠自己的本事吃饭,只能先走一步算一步了。”她虽尚未打算好,语气却很洒脱,没半点担忧。
  另外两边先是传来阵阵轻笑声,接着一个淡如水的嗓音响起,“那我该怎么办呢?我也是个没本事的,出宫后不就得饿死了,要不锦春我们两个做个伴,一起随便找个院子过活吧?”说话的是那一身书卷气的女子。
  “呵!清秋你还敢说自己没本事,凭你那连皇上都称赞的脑子,一出宫可不知道会有多少大臣捧着银两,求你上门为自家千金授课呢!哪像我,就算出了宫,恐怕还是得在火炉边打转。”一直听着她们说话的芹香打趣道。
  四个人说说笑笑的又聊了一下出宫后的打算和往后该如何联络,见时间真的不早了才渐渐安静下来。
  夜渐深,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摆在灯台上的蜡烛偶尔响起的爆灯花声替这夜晚添了几许声响。
  四个人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想着过去还有未来,心中都是乱纷纷的,根本睡不着,但也不知道其它人是不是都已经熟睡,也不敢多加翻身,就这样静静的躺着,直到窗外朝阳缓缓露了脸。
  今天,她们就要脱离宫女的身分,迎向新的人生。
  厚重的朱红色宫门伴随着推拉挤压声被推开了一个小缝,一个穿着青衣的女子带了个小包袱慢慢的从那道窄小的缝隙中走出,朱门旁的禁军守卫依旧站得笔直,并未对这不知道是今天第几个走出这扇朱门的宫女多看一眼。
  夏谨莲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那高大无法逾越的宫墙后,才终于正眼看着已经十多年没见过的宫外景象。
  宫门外大部分都是些豪门贵胄的住处,少有平民百姓出入,但也是有例外的,像正对宫门的这一条大街,都是京里的老字号铺子,远一点的小街上更是有不少卖吃食或者是一些表演杂耍的摊子,路上少了外城街上的杂乱,却也同样热闹有趣。
  只是环顾了一圈,却没看见她期盼的身影,宫门外有家人等候的宫女早已被接走了,留在外头的只有她一人。
  她轻叹了口气,心中有着失望,却又觉得本应如此。
  当年两个人说的那个誓言大概只有她还记着吧?他身为大家公子,怎么可能等她出宫呢?
  即使她已经比一般宫女提早了两年出宫,但在这女子最晚十六、男子最晚十八成婚的世道里,她怎么能期盼着他没有娶妻等着她出宫?
  更别说当年两个人都把懵懂的情愫暗藏在心中,谁也不知道十二年过去,他心里是不是也同她一样有那份情。
  而假使他如今已经有了婚配,即使他还记着那个诺言,她也不会留在他身边,在这宫里看了太多争斗惨况的她,并不想让自己的下半辈子沦落到那样的局面里。
  想到这里,她收起了那些繁复的心思,仔细的想了想接下来自己该走的路,之后便不再寻找那身影,而是踏着坚定的步伐离开。
  有些事情,只能让它存在回忆里。夏谨莲在心中不断的这样说服着自己。
  夏谨莲拎着自己的小包袱,慢慢的在街上走着看着,街道两旁的青瓦砖墙、路上的喧闹行人都让她看了又看,似乎想把十来年从未见过的景象都好好看过一遍。
  而她也没忘了自己对未来的那些安排打算,在看到当铺的时候,她走进去先把身上的一些值钱物品全都当了,把换得的银钱和当票藏在身上,包袱里则是留下她出宫前就换好的几个银角子和铜钱。
  对于其它宫女来说,出宫代表可以和家人团圆,但她不同。
  当年她进宫本来就不是出于她的意愿,若不是她的那些家人,或许她……
  不过是一瞬间,才浮现的那些念头还有脸上的怅然就全都隐没,夏谨莲脸上又恢复最初的淡然。
  在宫里这么多年,什么事情她没见过,这段日子早已经把那份不该有的天真和奢望给消磨尽了。
  有些事情只有结果,没有如果。
  收拾好了情绪和方才有些弄乱的包袱,她一步一步的往内城的角落走去,身影随着徐徐春风消隐在人群之间。
  ***
  信朝陵一早醒来,发现天已大亮的时候惊得手足无措,顾不得换下身上皱巴巴的袍子,翻身下床时还差点被被子给缠住脚滚下床去。
  他一边急急忙忙的下了床,一边高声唤着,“洗砚,洗砚!”
  一个还梳着童子髻的男孩从外头匆匆跑了进来,看见自家主子一脸着急的神情,不禁揪紧眉头问:“怎么了?少爷,发生什么大事了?”
  信朝陵一边穿着鞋,有些责怪的道:“我昨儿个不是说今天天没亮就要喊我吗?怎么还让我睡到这个时候!”
  “少爷,昨天你帮山脚下的王老头治腿伤,直到半夜才回来,我想让你多睡一点……”
  信朝陵抚着额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隽朗的脸上有着些许的无奈。
  他当初从信府出来的时候只带了洗砚的父亲,后来洗砚长大了些才到他身边来当书僮,虽说有了洗砚帮忙是省了他许多的麻烦,但有时洗砚这种自作主张的体贴却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今儿个我是真的有要紧事要办……别说了,先让你爹去把车给备好,我马上要进城去。”
  洗砚看出主子有些不高兴了,于是没敢多加辩解,连忙退出去找自己老爹,准备套车和出门的东西。
  没一会儿信朝陵便坐上马车往内城赶去,但抵达那扇宏伟的朱门前时,却还是已经过了宫女出宫的时辰许久了,哪里还有半个宫女的踪影,就算想上前询问守卫,大概也问不出半点有用的消息了。
  信朝陵脸色沉郁的站在宫门前,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当初的那个小女孩会选择回她那个家,还是会就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两人此生再也不得相见?
  洗砚看主子一脸不豫,则是低头敛眉不敢多说话,只不过脑子里拚命转着,想着如何减轻自己误了主子大事的过错。
  他努力的想,还真让他想到了一个,他兴匆匆的抬起头来。“少爷,要不然我去问问旁边的大爷大娘们,看他们知不知道那些宫女出宫后都往哪里走去了?”
  宫墙边就是朱雀大街,虽说这条路上大多是一些老字号的店铺,但一些卖小吃的还是会在这里摆摊,必定见了不少来往行人,说不定真能够探听到什么。
  信朝陵虽然不大相信那些小摊贩会注意众多宫女之中的一个,但是看洗砚兴致勃勃的,还是挥手让他去了。
  没想到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洗砚就一脸苍白的跑了回来,“少……少爷……他们说宫女早在昨天就都已经出宫回家了……”
  信朝陵猛地回头看着他,眼中那不可置信的震怒让洗砚颤了下身子。
  “怎么提早了?不是说今天吗?”难道当初打听来的日子就是错的?
  “少爷,这我也问了,那些大娘说,因为再过两天就是百花节,为了让宫女们都可回家和家人团聚,所以提早一天让她们出宫,让那些住得远一些的宫女有时间返乡。”洗砚急促的把刚才打听来的消息一古脑的说出来,怯怯的看着信朝陵。
  少爷一向都是好脾气的,他是第一次看到少爷露出那么可怕的神情呢!果然爹说的对,少爷只是不爱计较小事,但不代表没有脾气,差事要是办得不好就得小心了。
  之前他老是不把爹的提醒当一回事,这时候才知道要怕。
  只不过他还真的很好奇,到底是哪个女子可以让少爷这么挂念?甚至为她抛下那么大的家业不管,到乡下做一个村医?
  洗砚年纪还轻,好奇心很强烈,不过仔细一想,老爹似乎提醒过他不要对这个问题过问太多,只好忍着想问的冲动,安静的站在一边。
  信朝陵看着吓得大气不敢喘一下的洗砚,也知道不能怪他,但是一想到没见到那个女子,他的心中就不免溢出丝丝苦涩。
  难不成十来年的等待就要因为一次错过而全白费了?
  不!没有到最后关头,他绝对不会放弃!下定了决心,信朝陵扭头往马车上走去。
  “洗砚,走了,回老宅。”虽然不觉得她有可能回到那个地方,但这是他现在唯一可以想到的线索。
  洗砚见少爷似乎又恢复了平日的神情,也脸色一缓,机灵的跳上马车拉着缰绳一甩,“好的!少爷坐好了!”
  ***
  夏谨莲出了宫之后就慢慢的走着,即使她非常不想回那个家,但她不得不回去一趟。
  天启皇朝的律例规定,女子也可单独立户,但前提是家中只剩女子一人或者是家人同意单独立户,否则不予承认。
  若不是如此,她一出宫就会找个清静地方躲起来度过余生了,哪里还会回来这里。
  而且,她想,他们也不愿意看见她回来吧?
  街口的那株老槐树似乎没什么变化,附近的孩童还是喜欢在树下玩闹,但十来年过去,当年与自己玩闹的稚童也早已长大了……
  夏谨莲没多久就来到了在巷子最里面的一户人家前,轻敲了几下门,没多久就听到一个咒骂的声音,然后是拖拖拉拉的沉重脚步声,显然不想来开门。
  “谁啊?”
  夏金花不甘不愿的打开门,就见门口站了一个看起来有点面熟的女人,让她忍不住眯着眼上上下下的打量了起来。
  站在门外的女人梳着云髻,只用了一朵粉色香花点缀,身上穿着浅青色的背子搭粉色襦裙,脚下踩的绣鞋只用简单的卍字纹绣了个纹边,一身装扮可说素净得不能再素净。
  一番打量后,夏金花的口气更不好了,“哪里来的?敲我家的门做什么?”
  夏金花打量她的时候,夏谨莲也同样打量着她。
  一过十二年,当年记忆中的孩童如今她大多已经记不太清楚长相了,但是夏金花那张扬的性子,加上脸上那点在唇角下方的突兀红痣,还是让她一眼就认出这女子便是她继母带进家里的姊姊。
  只不过,这个时候怎么会是她来开门?她应该出嫁了吧?难道她今天是回娘家?
  “我是夏谨莲。”她淡淡的报出自己的名字,脸上表情没有变化,一点也没有多年未见家人的感伤。
  “什么谨莲谨和的,有什么事情—”夏金花太久没听见那名字,一开始还不耐烦的挥手赶人,直到门半关的时候,她忽然瞪大了眼,重新推开了门。“你说什么?你是夏谨莲?”
  怎么可能?大家不是都说宫女天天都要干活累得要死,甚至一个不注意就会冒犯了哪个贵人,最后可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吗?她怎么活得好好的,而且宫女不是不到二十五岁不能出宫的吗?怎么夏谨莲这时候就已经出来了?
  夏金花平常虽爱跟人说长道短,但每天闲聊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自然不知道皇帝最近恩准一批宫女提前出宫的消息,对于夏谨莲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自然是感到震惊无比。
  王氏见女儿出去开门却半天没回来,心里正嘀咕着,跟了出来看看到底是来了什么人,没想到却听见那个差点就被她遗忘到天边去的名字。她一脸震惊,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门口来,看着门外那个娉婷窈窕、一身青衣的女子,也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夏谨莲对于她们的反应倒是没有太大的意外,当初她们送她进宫,大概就没想过她能活着出来吧。
  确实,宫里不是那么好待的地方,就她知道的,这条巷子里有不少人家的女孩也进了宫,但只有一部分的人能够好运的活到二十五岁、年满出宫,而另一部分的人却得永远留在那朱红宫墙之内了。
  “是,我就是夏谨莲,那我现在可以进屋子了吗,二娘?”
  王氏被她这么一唤才回过神,连忙点了点头,让了身子让夏谨莲进门,夏金花则是利落的重新闩了门跟在后头进去。
  进到屋子里,夏谨莲就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将包袱放在身侧,然后等着王氏母女进来。
  王氏和夏金花走进屋子,看到夏谨莲像是主人一样大摇大摆的坐着,心中顿时有了不妙的预感。
  照理这宫女出宫回家应该都是有领到一点银子的,可看夏谨莲这副模样,一点都不像是带了多少银子回来的样子,而且她这把年纪要嫁出去的可能也不多了,她该不会是想就此赖在这个家里靠着她们吃喝?
  母女两个想法差不多,震惊过后神色马上就换成了不悦。
  自从她那个丈夫前几年病死了之后家里就没人赚钱,本来还有的一点积蓄也都用得差不多了。女儿出嫁后,她本来还想指望女婿,谁知道女婿也是个不中用的家伙,家境也只是勉强过得去而已,女儿还不时和夫婿吵架,跑回家来诉苦,日子本来就不怎么好过了,要是再来一个吃白食的……王氏一想到这里,整个人火都起来了,准备开骂赶人。
  她带着皱纹的脸马上拉下来,拔尖的声音在屋里扬起,“哟!我说你该不会是想回这里白吃白喝,让我们替你养老吧?呸!我告诉你,没门!你那个没用的爹死了之后也没留下什么东西,还差点让我女儿被选进宫里当宫女,现在别说你那个爹已经死了,就是没死我也不会让你留在这里吃闲饭!”
  夏金花一听娘率先撕破脸说了狠话,也就毫无顾忌的叉着腰跟着说道:“娘说的对,我们不能留她在家白吃白喝,她都这把年纪了,除了做小,就是得嫁给一些没人要的老光棍,否则还有谁肯娶?若是不嫁,瞧她也不像是能够做什么活计的,说不定就是打定主意要赖在我们家呢!”
  夏谨莲觉得有些可笑,自己都还没说什么话,那对母女竟然就已经有了一堆无聊的推测。
  只不过这样也好,她们用小人之心来提防她,对她来说也有好处,起码她打算要做的事情就会好办多了。
  她佯装发怒的说道:“这屋子是我爹生前买下的,我是他女儿,怎么现在不能住了?况且我也不会白吃白喝,我还有一点积蓄可以养活自己,不会是平白无故死赖在这里。”
  夏金花本来听到她说还有一点积蓄时眼睛便亮了起来,但是一看到她身上穿的寒酸样,嘴角就忍不住勾起一抹嘲讽。
  “还积蓄呢!头上连支钗子都没有的人还能有多少积蓄?”夏金花一脸刻薄的转头劝着王氏,“娘,你可别被这女人给骗了,看她身上穿的那么寒酸,就算有银子,肯定也只能供她吃穿个几天就用光了,她是想唬弄我们让我们留下她呢!”
  王氏连忙点了点头,心中对女儿说的话深感同意,不过一双眯眯眼还是忍不住看向了夏谨莲放在身边的那个包袱。
  听人家说皇宫里可是连地上走的砖头都是镶金镀银的,就算她是一个再怎么不起眼的宫女,应该也能在那金砖上抠一小块吧,那可是值钱的东西啊!她当真没有钱?
  夏谨莲对于这对母女自说自话的功夫还有那贪婪的眼神,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她不动声色,冷冷的看着她们,装出被说中心事又无路可退的模样,“不管怎么说,这屋子我也该有一份,你们想赶我走可不是这么容易,族里的长辈也不会让你们如此嚣张。”
  夏家虽不是什么大家族,但还是有几位族中长辈住在附近,她需要的就是让这些人来证明她是被赶出门,不得已才自立女户的。
  “请就请!就请夏家的长辈们来评评理!我一个女人维持着一个家有多不容易,你爹那没良心的死得早,还没留下半毛钱,我还不是把他的后事办得风风光光的,而且还守寡这么多年,我就不信他们会把这屋子给你!”
  夏金花不等王氏吩咐,早已冲出门去请那些平日和她们比较有交情的族中长辈,同时心中冷笑着,非得要把这个不该回来的夏谨莲给直接轰走。
  没一会儿,几位长辈纷纷来到,听了王氏母女鬼哭神号的诉苦后,连问都没问夏谨莲的说法,便直接认定她理亏,不仅不同意她留下,甚至还向她索取当年因为入宫没法替父亲办后事的银两,并且写下立女户的文书要她签名,只差没白纸黑字写下从此与王氏母女断绝关系几个大字了。
  不过即使没写,其实那些人话里的意思也差不多了,夏谨莲一走出门便收起了刚刚那种愤怒委屈的神情,小心的收起了那张女户文书,毕竟这可是能让她自立门户的重要东西。
  重新回到了大道上,她没多看那条巷子一眼,因为从此她将不再和这里有任何的牵连。
  她笑了笑,拎着自己只剩下几个铜板和衣物的行李,慢慢的往城外走去。
  从今天起,她就是一个人了。
  躺在客栈的床铺上,听着外头的呼呼风声和打更声,夏谨莲在不知不觉中沉入梦乡。
  又是那条熟悉的巷子,但隔着条大路,巷子的另外一边座落的不是又小又破旧的房舍,而是一栋又大又典雅的宅子,住在巷子里的孩子都被教导过,那边是京里最大医药世家信太医一家的住所。
  信家一家除了是医药世家,也可以说是太医世家,家族中每代都会有人考入太医院并且执掌太医院,信家本身又经营生药铺还有药堂,官位虽不高却是无人敢小觑他们。
  外地人听了肯定会错愕的问个傻问题—这药堂四处都是,太医也不是只有一个,信家怎么可能因此在高官贵族云集的京里享有这么高的地位?
  在地人都会笑着答,信家之所以有如此地位,可不只是因为那太医的名头,而是因为这京里的大夫十有七八都是信家门下出来的,这可是信家从曾曾辈祖父就开始培育的人脉,而且别的不说,信家几乎掌握了京中生药材的市场,为了上贡他们还拥有不少希罕的药材,人生在世谁能不生病?若不想病了没药医,就还是多尊重信家人一些。
  因为从小被这样教导,夏谨莲在懵懵懂懂的年纪,就知道信家大宅不是自己一个贫困的药堂掌柜女儿可以随便靠近的地方,直到有次她的纸鸢断了线、掉在那栋大大的宅子里……
  她跑到大宅围墙边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巡逻的家丁,年龄尚幼的夏谨莲利落的爬上了墙外的树,再小心的爬往宅院角落的大树。
  再往上爬一点点就可以拿到她的纸鸢了,而且不会被宅子里的人发现,她单纯的想着。
  靠在宅子角落的大树下休憩的信朝陵,听到异响起身一看,没想过会看见一个小姑娘在树枝上蹬啊蹬的,还伸着手似乎想勾回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树上的纸鸢。
  “你在做什么?”
  八岁的夏谨莲踩在树枝上,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发现,不禁停下了动作,表情有些惊恐的看着地面上望着她的少年,紧张得连话都讲不好。“我……我……”
  信朝陵平常相处的都是几个堂弟,身边的丫鬟也都比他还大上几岁,很少看到比他年龄还小的女孩,少数几个堂妹也都很乖巧,所以当他看见站在树枝上那小小身影的时候,倒是感觉很新奇,又有些担心她会摔下来。
  他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诱哄着这个看起来已经被吓傻的小家伙,“下面除了我以外没有人了,你下来,上面太危险了。”
  夏谨莲手紧紧抓着树枝,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不知道若是听他的话下去,会不会被骂一顿接着赶出去。
  不过小哥哥看起来很和善呢,应该不会把她抓了然后丢出去吧?
  信朝陵见她还磨磨蹭蹭的不肯下来,于是退后了几步,口气温和的劝哄着,“快点下来,要不然等一下被外面巡逻的家丁看见你站在树上就不好了。”
  就像是在附和他说的话,围墙外似乎隐隐约约传来一些脚步声,让夏谨莲吓得连忙从树上滑了下来,一脸局促的站在树后面不敢往前。
  信朝陵走向前几步,把站在树后的小女孩给拉了出来,终于能看清楚小女孩的面容。
  她看起来约莫七八岁,脸上的婴儿肥开始慢慢消退,可以想见椭圆的小脸蛋未来会多清丽,两道细细的柳眉缀在一双幽然水眸上,唇色不点而朱,丰厚的唇瓣微微嘟起,像是娇嗔的模样,可爱极了。
  一头乌黑的头发简单的扎了个双丫髻,只用两条绿色丝带系着,一身简单的藕色衣裳配上白色襦裙,看起来像是刚露出尖角的鲜菱一样别致可爱。
  在被拉出树后,夏谨莲已没方才那样惶恐时,也忍不住偷偷打量起这个拉着她的小哥哥。
  他一身蓝色长袍,头上还戴着一顶玉冠,面白如玉,颀长高瘦,两道剑眉显得英气勃勃,微勾的嘴角又让他隽朗的面容柔和了许多。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他柔声问。
  夏谨莲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飞快的低头小声答着,“我叫夏谨莲,住在旁边的巷子里。”
  旁边的巷子里?信朝陵记得他曾听说那里都是一些小户人家住的地方,其中不少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收药铺子。
  忽然他注意到了面前的小女孩虽然低着头,目光却不停的往他的手上看去,他举起手,摊开手上的书卷,诧异的问:“怎么?你读过这本书?”
  夏谨莲脸上浮现紧张的神情,“嗯,读过一点点,爹爹教的。”
  “那你知道里面在说什么吗?”信朝陵第一次知道竟然有女子读过《本草纲目》,心中带着点好奇的想考考她,便随手拈来身边的一朵菊花问道,“那你可知道这菊花有何功效?”
  夏谨莲听到问题也不紧张,侃侃说着,“菊花,性甘、微寒,具有散风热、平肝明目之功效。”
  信朝陵见她还真的知道,平常老是一个人背着各种医典的他,忍不住升起一种想和这小女孩多说一些话的心情,于是拉着她的手坐到一边的石椅上,指着桌上没喝完的羊肉汤又问:“那羊肉呢?知道里面怎么说吗?”
  夏谨莲知道的大多是家里看得到的,或者是父亲偶尔兴起教导几句的东西,见到她少见的羊肉汤,顿时懵了,带着一些困窘的低下了头。
  “谨莲……谨莲不知道……”
  信朝陵见她不懂,也没有取笑她,而是翻开了手上的书,指给她看,然后一边念着,“先看这段,羊肉补中益气,主治虚劳寒冷、丈夫五劳七伤,还有这羊脊骨,补肾虚、通督脉;羊尾骨,益肾明目,补下焦虚冷;羊胫骨,健腰脚,固牙齿。”
  一大段念完,他看她小脸皱得紧紧的,忍不住疑惑的问:“怎么了?哪里不懂吗?”
  她抬起头,有些怯怯的说:“这书里有好多字我都不认得……不过你刚刚说的我全都背起来了,小哥哥。”
  其实刚刚说明菊花功效的那些字她也是不认得的,都是爹说了什么,她马上背下来而已。至于写字,从来没有人教导的她根本就完全不懂,而她方才会看着他手上的书,也不过是因为这本书爹爹常看,所以她看多了便记得封面上的图样。
  信朝陵为她懂得医书内容却不会写字认字觉得讶异,但是看她脸上那种自卑又逞强的神情,心中忍不住柔软了许多。
  他将她抱到怀里,拍了拍她的头,“没关系的,我不过念一次你就能背下来,这样已经很厉害了。”
  “真的?”夏谨莲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称赞而欣喜不已,双眼笑得弯弯的,两颊也浮出红扑扑的色彩。
  “真的。”信朝陵见她笑了,心中更是软得不行,略微思忖,他拿起一旁的纸笔,有了个决定。“要不然我教你写字读书吧?你这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
  夏谨莲不相信这种好运会落在自己的身上,傻愣愣的瞪大眼望着他,吃惊得小嘴几乎阖不拢。
  “真的吗?大哥哥?你真的愿意教我认字?”这是作梦吗?她都忍不住想掐掐看自己疼不疼了。
  认字啊!在她住的那条巷子里,别说是女孩了,就是男孩也没几个能够读书识字的,而现在这个大哥哥竟然说要教她认字
  “真的。”摸了摸她的头,将她脸上不可置信的神情全尽收眼底,信朝陵脸上的笑意更盛。“以后你这个时间就来这里,我教你读书认字好不好?”
  夏谨莲是很想要点头答应的,但是一想到这里是大人们说过不准靠近的宅子,加上爬树差点被发现,眼眸不禁流露出一点犹豫来。
  信朝陵看到了她眼中的犹豫,顿了顿后喜笑颜开的说着,“我明白了,你是怕被人看见是不是?没关系的,我有办法。”
  他拉着她的小手走到院子的另外一角,看到一扇小木门轻掩在树丛后头,信朝陵高兴的指着那扇门,“以后也别爬树了,就从这里走,我会在这里等你的,好不好?”
  夏谨莲看着他,再也不踌躇的点了点头,“好!我要跟大哥哥学认字、学看医书!”
  两个小人儿又回到青翠的树荫下你一言我一语的翻著书说话,虽然是少年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边读边指,而小女孩只能在一边认真的记着,嘴里一边默念,但丝毫不影响两个人在求学和当人师上的热情。
  许多年后,夏谨莲和信朝陵从不曾忘记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形,那种竹马绕青梅的情谊和最真诚温暖的笑颜,全刻印在彼此回忆里。
  ***
  时光荏苒,在不知不觉中带走了青涩稚气。
  夏谨莲偷偷地打开了在四年里走过无数次的小门,跟等在门后的家丁打了个招呼,自己就走进了那个孰悉无比的小院里。
  “陵哥哥?”
  夏谨莲进院子里没看见那个孰悉的人影,朝四处望了望,才在院子的一角发现少年正躺在石椅假寐。
  离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已经过了四年,十五岁的少年看起来已经隐隐约约有了成人的样子,身形虽然还是偏瘦,但是这两年来拔高许多的个子看起来已经不会让人觉得他是个孩子,俊朗的脸上多了些刚毅,唇下也多了几许青髭。
  微风吹过,少年似乎感觉到有人注视着自己,慵懒的睁开了眼.在看见来人的面貌时露出欣喜的笑容。
  “来了?”
  “嗯。”
  简单的对话在特近四年的时间里不断重复后,即使再普通似乎也变得不平凡起来。
  信朝陵起身看着自动自发拿起桌上的书研读起来的娇俏少女,突然,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
  四年过去了,当年懵懂的小女孩因为学习医术而逐渐脱去了童稚的气息,身上因为常常触摸药材而带着淡淡的药材香,已经开始抽高的身形让她看起来有着含苞待放的美丽。
  信朝陵站起身,信步走到少女身后,看着她边翻着书边用毛笔写下心得,已经显得有模有样的字体让他既欣慰又心疼。
  欣慰的是,不过才短短四年时间,她就能写得一手不算太差的字,心疼的是,她为了看懂这些医书、练好这手字,付出了极多的努力。
  他沉浸在思绪中,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扬起了带着宠溺的温柔笑意。
  察觉他一直站在背后却不说话,本来专心看书的夏谨莲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动。
  开始习字的时候,他也是站在她身后、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的教她写字,但是最近却不知道是怎么的,明明是一样的人做一样的事,她却有种浮躁的感觉,尤其是他这样什么都不说的站在后头,他身上的温度似乎可以藉着风拂到她身上,她的背似乎还能感受得到他视线的停留。
  这样莫名其妙的症状直到他终于走开,
坐到她身侧的椅子上的时候才似乎稍微好转。
  信朝陵一坐下就看到本来应该在认真写字的她脸色有点渐红,眼神似乎也有点涣散,忍不住关心的问道:“怎么脸红成这样,是不是天气太热,上火了?要不要抓点清火的草药回去煎来喝?”
  一听到他的话,夏谨莲忍不住摸了摸脸,发觉自己的脸更烫了,低下头嗫嚅的回答,“啊?我没有……没事的!不用抓药!”
  信朝陵好笑的看她连笔上的墨染上手指都不知道,这下还弄脏了脸,直接伸手擦过她的脸颊,“瞧你,都把墨弄到脸上去了。”
  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令她忍不住害羞的把脸埋得更低,双颊也越发红艳,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红荷。
  她低头的瞬间信朝陵却愣住了。
  他的手指还停在她的脸上,那柔嫩的感觉让他心中有种莫名的躁动,他不但不想离开她的脸,反而想再摸摸她的小手甚至其他地方,看是不是同样的滑嫩……
  而当他发现她脸上的娇羞时,他的脑子像是被雷劈中,轰然大响,后知后觉的明白了一件事——坐在他身边的谨莲早巳不是他可以抱在怀里、一笔一画教写字的孩子,而是一个窈窕少女了。
  刚刚他心中流过的那些思绪是多么的让人不齿,这几年来他不是真心把她当妹妹疼爱的吗?怎么会有方才那种见不得人的想法呢?信朝陵忍不住在心中唾弃着自己。
  虽说天启皇朝民风开放,并不禁止男女私下来往,但也不能做出太出格的事,两人如今都已长大,为了避嫌,也不适合再像之前那样有肢体的碰触了。
  一领悟到这个事实,他呐呐的缩回了手,神情有点局促,“是我不好,忘了谨莲也是个大姑娘了,哪里还能这样放肆……”
  夏谨莲偷偷地觑了他一眼,努力收回自己眼中那藏也藏不住的仰慕和依恋,然后低声回着,“不,我知道陵哥哥不是故意的,是我手笨,连写个字都会弄脏了脸……”
  “是我……”
  “不!是我……”
  两个人都坚持着自己的错误想为对方开脱,却在彼此的视线撞上时噗哧的笑了出声,方才的尴尬也随着笑声消失无踪。
  但他们心里都明白,有什么地方不同了。
  就如同信朝陵没办法再把她当个单纯的小女孩看待一样,夏谨莲也开始明白眼前的这个男孩,是个足以让她脸红的男人了。
  一笑过后,信朝陵看了看时辰有些讶异的问:“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你娘今天没要你做事?”
  夏谨莲本来灿烂的笑脸瞬间就黯了下来,有些有气无力的回答,“二娘正在跟爹呕气呢!家里吵得一团乱。没有人管找去哪,我就来这里了。”
  “怎么会吵成这样?往日你爹不都会让这你二娘吗?”信朝陵皱了皱眉头,不解的问。
  “今年听说宫女缺得多,几乎家里有适龄女孩的都要被还入宫,我家里我跟姊姊的年纪都到了,我爹跟我娘正吵着要送谁呢!”夏谨莲闷闷不乐的说着,耳际似乎还能听见出门时二娘那扯着嗓子大喊的声音。
  虽然爹叫她不要多问,但她还是知道的,附近的大婶们都在说谁家把闺女送进宫里就是要让她进去吃苦的,而且就算平安出了宫也就是一个老姑娘了,嫁都嫁不出去,到时候不是让家里人养着,就是给人当妾或者是继室。
  她都知道的事情,姊姊当然也知道,二娘才会缠着爹又骂又哭又闹,姊姊也闹着说如果让她进宫还不如死了算了。
  家里已经吵了两三天了,离确定入宫人选的时间越近,家里就越来越不安宁。
  信朝陵被她这么一提醒,也想到了最近京里的热门话题,说是从百姓中选出宫女人选,但是因为女子一旦入宫就要到二十五岁才能出宫,所以官宦人家或是小有资产的人家,大多会买通选宫女的内侍,最后还是在一些穷困人家里挑人顶替。
  一般宫女大多回从十二岁到十五岁的女孩中挑选,谨莲今年十二岁了,刚好达到最低年龄。
  “别怕,不会选你的,你才刚满十二,进了宫去能做什么,选人的看你这副小身子也不会挑你的。”信朝陵安慰着,虽然他明白挑选谁跟这些一点关系都没有,还是希望能抹去她眼中的忧愁。
  他知道她入宫的事情只要哪个叔叔带个话就能解决,可他爹娘早逝,在这大家族里人单力薄,谁又会为他去帮个素不相识的女孩?
  想到这,他的心情更沉重了,他连这么简单的事部做不到。
  夏谨莲虽然听见他的安慰,心却没有全然的放松,神色仍带着一点忧心,“陵哥哥,可如果我真的被送进宫里,那该怎么办呢?”
  信朝陵一想到要与这个可爱的小姑娘一别十年,甚至终生不得相见,心就微微的揪紧,却还是强撑着笑睑安慰,“如果你真的进宫了,那我就一直等,等到你出宫,到时候我们就像现在这样过一辈子。”
  一辈子有多久,夏谨莲并不清楚,但是听到他的话,她终于松了口气。
  虽然.她也不明白自己松口气的原因是什么,或许是因为他拿永远的承诺。
  夏谨莲不过是个单纯的小姑娘,也没细想,很快就放下心中的忧虑,不再去多想那些烦心的事情。
  而信朝陵虽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抑郁,却也只能强打起精神,不想让夏谨莲再忧心,于是拿出一本显得有些破旧的医书来,故做开朗的说着,“我今儿个拿到了一本记载了不少民间秘方的本子,一起看看吧!”
  夏谨莲对于任何有关医学的东西都很有兴趣,一听到这话,仅剩的那点担忧也就被抛开了,心神很快的投入到那本有些破旧的医书里。
  两个人都忘了那些让人感到暧昧和不快的小插曲,投入医学的世界里,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辩证着。
  这时的他们还不明白,这样能够亲密依靠在彼此身边的日子,就像手心里头握不住的沙一样,正快速的流逝着。
  ***
  时值夏季,前不久大家才在埋怨天天艳阳高照,如今就又迎来了屋后总会下雨的日子,而夏家之前的吵闹总算告一段落了,王氏天天抹着泪哭,夏金花则是大部分时间都将自己关住房里,夏谨莲则因为这几天夏父刚好出城去较远的地方收几味少见的药材不在家,所以不是顾店就是乖乖的留在自己的房里没出门。
  当然,她即使不出门也不会无聊的,她有不少陵哥哥给她的书可以看。
  这日,正当她捧着书一边默记着上头的方子时,门突然被大力撞开,砰的一声吓到了她,她愣愣的看着闯进来的二娘还有夏金花,不知她们要做什么。
  二娘向来对她就是不冷不热的,虽然不会特别的虐待她,但也不是多好,常会指使她干活,总让她忙得团团转。而夏金花对她这个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妹妹一向是视而不见的。
  真不知道今儿个怎么会两个一起来她房间里,不过看她们的表情恐怕是来意不善,“二娘,大姐,你们进我房里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夏金花看夏谨莲那单纯娇怯的表情就一肚子火,也不多作解释,动作粗鲁的拉开她的衣箱,将里头的东西随手裹成了包袱。
  夏谨莲站了起来,心知自己人小力气弱,没自不量力的去阻挡夏金花,只能气愤的攥着粉拳,冷冷的问:“二娘,大姐这是做什么?难道爹不在就可这样对我吗?!”
  王氏冷笑着,几个大步走了过来,大力的扯着她就往外走,嘴里带骂骂咧咧的说着,“她那是好心,让你走的时候还能带点东西去,快点!时间快不够了!”
  夏谨莲虽然搞不清楚情况,但也隐约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大力挣扎着。
  不过很快的她就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巷口停了一辆大马车,车上已经有几个女孩正哭哭啼啼的坐在上面,而她——很快的也变成其中一个。
  雨依旧淅沥沥的下着,夏谨莲这时候已经顾不得管雨水打湿衣服令她看起来有多糟,她被拽进马车里。
  她急着想逃出马车,可坐在车里的一个中年女人却一把扯住她,板着脸毫不留情的就往她脸上狠狠的打了一巴掌,让她顿时眼冒金星的摔倒在马车里,半天爬不起来。
  “真是的,每年都会有这种不安分的,到了宫里你们这些不安分的,到时候看会落得什么凄惨下场。”那个中年女人不悦的斥道。
  夏谨莲脑中一片晕眩,没注意到那中年女人说些什么,只隐约听到马车外一些断断续续的话语。
  “真是的,就这几个人也让咱家等这么外!”一个有点尖锐的男声不悦的说着。
  “大人您辛苦了,这是喝酒的钱,慰劳您在下雨天还要出门的辛苦。”
  这个声音听起来像是二娘的,那人谄媚的说着。
  “替皇上办事怎么辛苦,好了,这本子上的人家都送上闺女了?确定了我就要走了。”
  马车外顿时传来哭泣的声音,是其他人的亲人,马车里的一些女孩也被影响跟着哭了起来,但夏谨莲只想赶快下车。
  “不是……我不是……”她因为刚刚被打的那一巴掌,说话有点不太清楚。
  “确定确定,都确定了!”二娘那谄媚得让人讨厌的嗓音又传来,夏谨莲就是再傻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二娘趁着爹不在的时候将她直接扔上了候选宫女的马车了,但怎么会这样?明明马车来的时间应该是后天才对,爹爹今晚就会赶回来的……
  “不……我不进宫……”她惶恐的低语,挣扎着爬了起来,还想往马车外跑,但那中年妇女早在她爬起来想往外移动时,就又是一巴掌让她跌回马车里。
  这次不再给她跳车的机会,马车开始慢慢的走动,她挣扎的爬起来时马车已经走远了。
  雨幕中,那一脸得意的夏金花和王氏,以及那栋拥有她最美好回忆的大宅子,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
  早上醒来,因为回忆透过梦境再次鲜明浮现,让昏昏沉沉的夏谨莲一时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直到坐起身来看清楚了四周的摆设,才慢慢的清醒了过来。
  “我不是在宫里了……”
  她无意识的低喃,缓步下床,倒了一杯清水润喉,然后简单的梳洗了下,便拿起包袱下楼结账。
  没办法,她可不能一直住客栈,她身上虽然还有点钱,但其实她也不知道那些钱能够用多久。
  虽然昨儿个在当铺的时候有打听了她身上的银两足够一户人家用上一两个月,不过京城里的房子租金颇高,就是随便一间小院子都要花费不少,更不用说其他零零碎碎的开销了。
  在还没靠自己的医术挣到钱之前,她还是能省点花就省着点。
  经过一早上的打听时间,加上她的脚程限制,最后她在离城里不是太远的一个小村庄落了脚,并且透过热心的村长找到了间屋子居住。
  屋子在村的西侧,后面有一大片竹林,而这里说是屋子不如说是一个大院子的一半,两户人家被一片空地给隔开,一开门说可以看见对门的邻居。
  屋子虽然只有大院子的一半,但也不算小,能住人的房间就有三、四间,前面有种了一棵大树的院子,后面有个菜园,加上养鸡鸭的围栏,只住她一个人是绰绰有余了。
  只不过屋子大也有大的烦恼,她一个是没办法在半天内把这间闲置已入的屋子收拾好的,幸亏村子里的人都很热情,你帮一下我帮一下的,满是灰尘的屋子马上就被整理得可以住人了,就连一些生活必需之物,那些大婶也很热心的借给她。
  等村里的人都走了后,她环顾了一圈,用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水,满意的露出一抹浅笑,心中忽然有种满足感。
  以前在宫里无论吃住都比中富之家还要好,但那里毕竟不是能安心住下的“家”,现在这自己打理的简单小屋子,却是她安身立命之处了。
  她露出难得的笑容,替自己煮了一碗面后,一边吃着面一边想着明天该做的事情。
  听村长说对门的邻居也是一个大夫,不过今天凑巧早早出门去了,明日不知会不会在家,她可以登门拜访,毕竟两个人都会医术,说不得有可以交流的地方。
  明天还要去雇辆马车,进城里把家里缺的东西像那些柴米油盐、锅碗瓢盆之类的全都补足,另外就是要将之前当的东西给拿回来,顺便打听外面的稳婆或是女医是怎么帮人看病的。
  要做的事情一件又一件,等到吃完饭并简单整理之后,夏谨莲也盘算的差不多了。
  虽然现在的日子比不上以前那样衣食无虑,不必为钱烦恼,但起码不用担心那些吃的东西、用的东西里会被掺了不该有的东西;不必怕被卷进了什么阴谋里;也不必在一群后宫妃子之中周旋,听她们硬要把无病说成有病,小病说成大病。
  轻叹了口气,她身为四大宫女之一,别人不知道,难道她自己还不知道,她会受皇上、皇后还有太后的重视,除了她的医术的确是比宫里大部分只会看简单病的女医好上几分外,就是因为她始终没搅和进那些是是非非里,否则宫里还是有其他医术不错的女医在,怎么没重用她们,反而让她一个小宫女爬到今天的位置,甚至还负责皇上他们的药膳和调理呢!
  不过,在宫中打滚了十多年,她都已经快忘记了当初学医时的那种单纯快乐了,虽然想过她若是不懂医术就好了,但她假如不懂医,她在那宫里顶多只能当个打杂的小宫女,最后在家养老而已,也不能像现在一样,出了宫之后还能给自己找好退路。
  就在她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马车停下来的声音,她拉回了思绪。她才刚搬来这里,没有认识的人会知道她住在这里,这村子里的人听说也没必个有马车的,那么这马车应该是对面那个大夫回来了吧!
  她拉开门瞧了瞧,此时天早已经黑了,两家之间又隔了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所以即使马车上挂了一盏小灯笼引路,但那灯光还是不足以让她看清楚从马车上面走下来的人长什么样子。
  罢了,今日天色也暗了,明天准备一点东西再骈拜访吧。夏谨莲在心里暗暗想着,明天该做的事情又多添了一件。
  ***
  信陵今早去年宫没接到人后,又回到了她之前居住的那条巷子找人,虽听到她曾回来过的消息,可还来不及喜悦,就又听说她已离开,他顿时脑中空白一片,一个人浑浑噩噩的站在信家老宅那个她曾不断出入的小门前,直到落日。
  他手抚上那株她曾爬过的大树,抬头往上望,似乎还能看到那个绑着双丫髻的女孩,怯生生的从树上望着他的模样。
  然而忽然吹来一阵风,吹动了那树梢,那幻影也被吹散了。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故地还是如此,只是他和她却在那个雨日之后天涯两隔。
  原本以为十来年的等待已经到了尽头,没想到一日之差便令他错失了她的消息。
  他握着拳,一语不发的重新坐上马车回家,一路上洗砚除非必要是绝对不敢开口的,因为这样阴郁的少爷还是他第一次看见的。
  ***
  几个穿着墨色宫女服饰的女孩捧着水盆跪在冰冷的石板上,一个中年女子手里拿着藤鞭,在这些跪着的宫面前走着,偶尔甩了他们几鞭,全都甩在看不见的地方。
  那些宫女也不敢喊痛,即使心中恨得要命也不敢流露出半点情绪。
  信朝陵明白自己在梦里,但眼睛看着那个跪在最远处的小宫女,心中一阵一阵的抽痛。
  因为那个捧着水盆跪在地上的女孩,是在夏季雨日就消失的她。
  谨莲、谨莲!他用力大喊,但是声音却无法传递,只能看着突然下起的大雨打湿了她的衣服、看她冷得瑟瑟发抖却无能为力。
  画面一转,似乎依旧还是在那朱墙之内,女孩躺在没有炭盆的房间里,脸上有着不正常的潮红,但是身边却连热水都没有,更别提食物和药。
  他紧张的握紧拳,直到指甲刺痛了他的掌心,让他终于从梦魇中醒了过来。
  他瞪大了眼,粗喘着气,室内一片漆黑,汗湿的里衣紧贴在身上让人难受,但他却不想唤人进来,只因他的思绪还被困在刚刚的梦魇中无法自拔。
  这些梦境他在这十二年里重复了无数次,过去,他曾到宫墙外想像着她的情况,但当看见那些自朱墙里拖出来的尸体时,他更是冷汗涔涔,就怕那草席底下的面孔是自己最熟悉的那一个。
  在宫里,除了那些受命出宫的宫女和内侍,其他人是不得随意进入的,里外的消息自然也是不流通的,就算信家有许多成为太医的长辈常进宫走动,但想传消息给她也是不可能的,毕竟宫中的宫女何止几百人,顶多能见到在贵人身边服侍的几个,更不用说那些才刚入宫的小宫女们了。
  当年,他无法得到她的消息,又听说许多宫女受罚的传闻,形成了一次次的恶梦,而这带给他的不只是思念的折磨,还有对她的怜惜。
  原本还懵懵懂懂的情感,也在这一次次的梦魇中被刻画得深刻入骨。
  那四年的相伴,早已让他习惯身边有她的陪伴,习惯她用那软糯的嗓音喊他陵哥哥……
  他起身走到窗前,往皇宫的方向远远的望着。
  “谨莲……我说过会等你……但你到底到哪里去了?”他喃喃的低语,沉眼神里有着最深的期盼。
  曾经年少不识愁,一朝懂愁思,才知原来不过是相思。
  半夜被恶梦惊醒之后,信朝陵就再也无法入眠,只能睁着眼,维持着这样低落沉重的心情直到天明,天光大亮之后,也只用刚打起来的井水随意的擦了脸,连早饭都没吃,就继续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洗砚看着根本一口未动的早点,心情只能用心惊胆跳来形容。
  昨儿个回来的时候正巧遇见巡田回来的爹,爹看少爷脸色阴沉,回家就问起原因,在爹严厉的逼问下,他说出自己因为体贴结果误了少爷的事,连原来打探的消息都出了差错,才让少爷整个人闷闷不乐得像变了个人,爹听后差点把他给骂得半死,早上起来还说要是少爷心情没转好,今儿个就要继续找他麻烦。
  唉~~他真的只是好心想让少爷多休息一下,谁知道会出了这样的差错!还有宫里明明说好的日子干么又要提前,让他又多了个办事不牢的罪过!洗砚一边收拾着一边嘴里不停的嘀咕。
  “请问有人在吗?我是对面新搬来的邻居,特意前来拜访。”
  一道轻柔的女音在门外轻喊着,洗砚擦了擦手就前去开门,心里还在咕哝着什么时候对门搬来了新邻居他却不知道。
  一打开门,洗砚就傻住了,结结巴巴的说不好话。
  “你……你……你等着!”洗砚好不容易结巴着说完,往屋子跑了几步,却又回头,再叮嘱一遍,“等着等着,我马上叫我们家少爷出来!”
  夏谨莲看着那个小厮一开门看见她就露出像见到鬼一样的表情,接着又像是逃命一样的奔回屋子里说要喊少爷,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怀疑是不是自己起床后沾了什么在脸上,要不然那个小厮怎么会吓成这个样子?
  只不过今天是自己突然来访,还没见到主人就先回去也不妥,就在门外等等也无妨。
  她也不会傻到就站在毫无遮掩的门口下曝晒,而是移到院子里的树下,享受着树荫下的阴凉。
  另外一边,被人误认为“见了鬼”的洗砚,一进屋子就往信朝陵的房间狂奔,连礼仪都顾不得了,直接就用手拼命的拍门。
  “少爷!少爷!快出来啊!”洗砚一脸着急的喊着。
  不能怪他如此着急,昨儿个忙了一天都找不到的人,此刻竟然就自己出现在家门口,让他怎么不急?
  幸好前两天他不小心看到了少爷放在桌上的画,才能认出来,那门外的姑娘虽然看起来比画里的成熟,但是那长相和气质还是让人一看就认得出来。
  为了弥补昨天的错误,他可是冒着因为无礼被爹毒打的风险,只想尽快把少爷给请出房间,让少爷赶紧去确认外头那女子是不是他想找的那个。
  信朝陵一早醒来其实什么也没做,只是这样静静的想着和那女孩的回忆,甚至想着她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但现在这些情绪都让外头那傻愣愣的书僮一声又一声的急促叫唤给破坏了。
  洗砚叫得这么急,是有病人吗?他毕竟是个大夫,即使没有心情还是起身去开了门,“洗砚,怎么了?有人上门求诊?”
  洗砚也顾不得解释了,拉着主子就跑,“我的少爷啊!先别问了,快走吧!慢了我怕人就跑了……”
  信朝陵脚步踉跄的被拉着走,而洗砚这时候只恨自己腿不够长,要不然一个跨步就能到门口该有多好。
  好在屋子说大也不太,两人快走个几步,没喘几口气就到门口了,只是一看到门外的人不见了,洗砚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的喊着,“人呢?人呢?不是让她等着吗?”
  信朝陵到现在还是不知道到底是谁上门了,看着门口愣住的洗砚,忍不住摇了摇头,旋即走出门外四下张望了下。
  在转头的一刹那,他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因为院里的树下,一穿着一件藕色背子,头上挽了个流苏髻的女子站在那里,脸上未施脂粉,手里捧着一个四喜盘子,同样一脸错愕的看着他。
  “谨莲?!”
  “陵哥哥?!”
  两人同时唤出对方的名字来,只不过信朝陵的语气是狂喜的,夏谨莲则是错愕和震惊。
  他怎么会在这种小村子里?他明明是信府的少爷,怎么会是住在这老旧房子的乡下大夫?!
  这十二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相对之下,信朝陵现在的心情可不是简单一句话可以形容的,他快步向前,忘了男女之防的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兴奋得几乎语无伦次了起来。
  “谨莲?!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昨天去宫门外打算接你时发现人已经离开,让我顿时都慌了,我还以为……”这辈子可能再也无法相见了。后面这句话被他埋在了心里。
  夏谨莲在错愕之后心情也同样的激动,想到那雨日的离别和这十二来的在宫内的步步惊心,泪水就不自觉的从眼眶时里滑了下来。
  她语带哽咽的望着他,泪忍不住流得更凶了,“陵哥哥……”
  当年的青涩少年,如今肤色已不复当年的白皙,而是换上了久经日晒的色泽,少年的稚嫩早已脱尽,刚毅瘦削的面容说明了他早已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少爷,甚至连两鬓都隐隐的带了点风霜。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头上戴着玉冠,穿着一身锦衣,脚踩着精细刺绣的锦鞋,但是如今的他头上只简单的用条发带束着,身上穿的也只是普通的布衣、脚上穿的是最最普通的黑布棉鞋。
  信朝陵看见她落泪,忍不住心疼的手手指轻擦过那些泪痕,怜惜的轻哄,“别哭了……我们好不容易相见了,这是大喜事,怎么能哭呢?”
  夏谨莲又哭又好的点了点头,想自己擦泪却发现不知何时被他握住了一只手,脸上露出一片羞又怯的说:“我这不是因为高兴了吗,我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陵哥哥……”
  “我也没想洗砚这么急急忙忙的喊我出来,竟是因为你自己送上门来了。”他忍不住轻叹了口气,只觉得昨日的伤怀仿佛只是老天的一场捉弄,“昨天我和洗砚本打算进城去接你,却扑了个空,可今天你却自己敲了我的院门,真让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说天意如此了。”
  洗砚原本还以为人跑了,没想到少爷一出门就看到人家站在树底下乘凉,两人终于见到面,他这时候可不敢随便打扰,直接跑远了免得碍了人家的眼,只是没想到才离不开屋子没多久,就看到一个中年男急匆匆的跑过来,让他心里顿时大叫不好。
  “爹!”
  洗砚唤了一声,还没把人拦下,就被中年男人的一声高喝给打断。
  “别喊了!快点去喊少爷,村头的王老实家里出事了!”
  中年男人急奔而过,还顺手打了儿子一下,脚步未停的往自家少年的院子跑去。
  洗砚很想说少爷可能正和那个姑娘在互诉衷情,最好别去打扰,谁知他爹跑得比风还快,一下子就已经到了院子前了。
  “少——”中年男子一看到树下不只有一个人的时候脚步就顿住了,话声也噎住了,着急和尴尬的神色在脸上快速转换着。洗砚那个臭小子也不会提醒提醒他,现在像是打断了少爷和姑娘谈情说爱的样子!
  少爷说起来也是一把年经了,都快三十的人居然还没娶事,要知道住在这乡下的汉子即使家里没啥钱,最晚二十出头也就成婚了,到了少爷这个年纪,孩子都已经满地跑了。
  难得看见少爷和一位姑娘如此亲近,要不是有大事,他绝对马上走人,好让少爷多和人家姑娘培养感情。
  只可惜现在时间不等人,只能硬生生的打断了少爷的好事了!中年男子心中无奈叹息。
  一听到那声紧张的叫唤,身为医者的直觉令信朝陵马上恢复理智,放开了那双柔荑,夏谨莲也静静的捧着盘子站到一边。
  “怎么了,秦叔?发生什么事情了?”信朝陵对于这个跟着自己离开信家的仆人还是有点了解的,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情,他绝对不会这样莽撞。
  见主子没有责怪的意思,被唤作秦叔的中年男子飞快的说明情况,“村头的王老实家出事了,他家那个儿子进城的时候不知道怎么了,竟被奔马给踏伤了腿,送回家后,王老实的儿媳见了血便受惊动了胎气,让王老实和他媳妇儿都慌了手脚,我听说了才连忙过来找少爷,还有几个人去找稳婆了。”
  一听到有病人,信朝陵也顾不得继续和夏谨莲叙旧谈心了,冲进屋子里拿起药箱就打算跟着秦叔走,只是没想到出了门却发现夏谨莲拿了个小布兜站在外头,浅笑着看着他。
  “陵哥,可别忘了当年你也亲自教了我医术,就算我帮不上心也不会碍手碍的。”
  夏谨莲不管怎么说也是个医者,一听到两个病人,而信朝陵却只有一个人,便回去拿了工具,想要跟去帮忙,毕竟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信朝陵听完毫不犹豫的点点头,三个人也不拖延,连忙迈步就走。
  当信朝陵他们一行人来到王老实家的时候,屋子里乱成一团,王老实的儿子昏迷在床上,脚上的血还汩汩的流着,甚至还可以看见一点森森白骨。而另外一间房里则是不断传出女人的痛呼声,王老实夫妇两个人不知所措的站在屋中红着眼抹泪。
  信朝陵毕竟是个男人,也不好直接闯进产妇的房间里,所以大致问了情况就先往王老实的儿子那里去。
  夏谨莲于是微皱着眉向还在抹泪的王大娘问道:“王大娘,怎么产妇一个人在里头呢?不是说去请稳婆了吗?”
  她刚搬来的时候就大概看过村子的情况了,这村子其实不大,从村头走到村尾其实也用不了多久。
  她和陵哥哥住在离这较远的地方都已经赶来,那稳婆就在近处,怎么可能还没到呢?!
  王大娘一边抹泪一边说:“请了,怎么没去请,可是谁知道就这么不巧,村里的稳婆这两天刚好去二十里地外的树子村去了,说是她女儿这两天也刚好要生产呢!结果来的是她的儿媳妇,刚刚看了一会儿,说是胎位不正,孩子出不来,说这要让她婆婆来看看,才有可能生得下来……呜呜……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儿子受了那样的伤,现在连孩子都可能不保了……老天是要绝我们王家的后啊!”
  一边的王老实听着自己媳妇的话又红了眼,闷不吭声的坐在一旁,眼睛直直的看着儿子的方向。
  夏谨莲一听这情形,也明白假如她不帮忙的话,里头的产妇极有可能落得一尸两命的下场。
  “大娘,现在里头没人也不是个办法,我跟信大夫学过点医术,也帮人接生过,假如信得过我的话,就让我试试看吧!”夏谨莲一脸诚恳的说着。
  倒不是她不肯直接出手救人,而是这件事情还是得让病患的家人愿意她才能出手,毕竟她不过是新搬来的,年纪看起来也没有一般稳婆的年纪大,说不定人家会不相信她的本事。
  “哟!我说这位姑娘,这接生可不是耍耍嘴皮子就会的,人命关天,你可不要故意逞能啊!还是得交给有经验的人来处理。”一个尖锐的嗓音毫不客气的说着。
  夏谨莲转头一看,才注意到这屋子里还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她双手环着胸,一脸不屑的神情。
  她才刚搬来当然是不认得几个人,脸上不免露出疑惑,“这位嫂子,我敢说自然就是有自信,但不知你是哪位?嫂子会那么讲,想必是有经验的,那怎不帮忙?”
  “不是我不帮,是这情况太棘手,我婆婆就是这村里唯一的稳婆,她总比你可靠多了!”那妇人一脸骄傲的说着。
  夏谨莲懒得与这种分不清事情轻重的女人周旋,淡淡的应付了声就转过头去。“大娘,怎么样?要让我试试看吗?”
  王大娘倒是没有想那么多,一听到眼前这个二十来岁的女子懂医术会接生,几乎马上就跪在地上拜托了,“哎哟,姑娘啊,救救我那可怜的媳妇和孙子吧!我老婆子给你磕头了!”
  “大娘,别这样!”夏谨莲连忙把她给搀了起来,然后开始分配工作,“大娘,那我这就进去帮她接生,不过有些东西得让您去准备。”
  那妇人一见王大娘竟同意让夏谨莲进去产房,感到面子被削,她跺了跺脚,语气不善的说:“我说王大娘,这连我都办不成的事情,你竟拜托这不知从哪里来的姑娘?到时候你儿媳妇出了什么问题我可是不担那责任的!”
  王大娘连理都不想理她,只是对着夏谨莲忙不迭的点头,“要什么东西姑娘尽管说,老婆子马上去准备。”
  王大娘心中暗恼,这沈婆子的媳妇小周氏也就嘴巴厉害,刚才一发现胎位不正马上说自己没办法,就想走人了,现在有个会接生的姑娘要救人,这女人还在那里乌鸦嘴,她是抽不开身,否则非得甩她两巴掌让她闭嘴。
  “我要先帮她顺胎位才能够接生,得准备热水、剪子……”她一连说了几样,看到王大娘点头就立刻进了房里,站到床边安抚那个已经痛到快喊不出声音来的女子。“等等就好了!再忍忍,先省点力气不要喊了。”
  那小周氏见没人理会她,脸色气得发黑,看着人都进房了她也跟着进去,心中却暗想着那姑娘年纪不大,哪会有本事?她就在旁边等着看笑话吧!
  而夏谨莲见年轻小媳妇皱着一张脸点了点头后,她才掀开被子,确认是否真是胎位不正,确认后,她才将手放到她的肚子上,慢慢的施展起在宫中学到的正胎方法。
  这是她出宫后的第一位病人,非得要好好的表现一下,不过也幸亏了自己曾在宫里跟着几位医女学过这调整胎位的方法,否则她也没办法自信的应下这工作了。
  只不过这以按摩来转胎位的方法也是有极大的风险在,所以她丝毫不敢大意,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那年轻小媳妇已经痛得脸揪得死紧,却还记得夏谨莲刚刚说的话不敢喊出声,而夏谨莲也紧张得满脸是汗,却无暇去擦。
  过了大半个时辰,她才终于停下了手,从自己带来的小布兜里拿出颗提神补气的药丸让她含着,接着又指挥起这个痛得满头大汗的产妇,“好了,胎位正了,快!我说用力的时候就得用力啊!”
  王大娘热水都端了两次,却不敢打扰夏谨莲,只能干站在一旁,现在听到她说胎位正了,连忙将热水放着,紧握着儿媳妇的手,哽咽的喊着,“快听这位女大夫的话出力啊!”
  或许是夏谨莲刚刚的按摩不只正了胎位,也帮助加快胎儿滑出产道的速度,没过多久,一声嘹亮的婴啼就响彻了整栋屋子,等夏谨莲跟着把所有事情全都处理好,走出产房的时候,信朝陵早已站在外头一脸关心的看着她。
  “怎么样?还好吧?”信朝陵见她的长背子上染了血,她的脸色又虚弱苍白,忍不住关心的问着。
  夏谨莲点了点头,知道信朝陵那里应该也没问题了,两个人趁王家人还沉浸在喜悦中的时候没有多说一句就告辞了。
  夕阳下,她和他并肩走着,像是一副最和谐的图画,即使没有任何言语也胜过千言万语。
  只是这和谐的画面后,那小周氏一脸阴沉的站在路边,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要扎进掌心里,她用愤恨的眼神看着离开的两人。
  “哼!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也敢这么嚣张?等着看吧,我绝对不会让你接下来的日子太好过!”
  夏谨莲自然不知道她尽力救人会惹来别人的妒恨,可即使知道了她也不会在意。
  跟着信朝陵走回家之后,她就回了自己的住处,才刚梳洗完,对门的信朝陵就来喊人吃饭。
  晚饭很普通,就是一个青菜、一盘花生和一盘竹笋炒肉丝,虽然那肉丝混在大量的笋子里几乎快要找不出来,但是夏谨莲看了也没说什么,和洗砚的娘秦婶客气了几句就坐下吃饭。
  她不知道的是,当她神色如常的坐下吃饭的时候,信朝陵才从尴尬不安中放下心。
  一顿饭的时间很快就过了,秦婶和秦叔他们不是住在这里的,而是住在前面一点的土瓦房,洗砚也没留下,被他爹强行给压回去,不让他坏了两人的好事,所以很快的,这院子里只剩下夏谨莲和信朝陵两个人。
  烛光微微闪烁,夏谨莲坐在桌前,看着对面的信朝陵低声说着。“有些事情,你还没告诉我。”
  其实刚刚吃饭的时候她就想问了,但是那时候看着他笑得淡然又带着喜悦,那些疑问她就暂且先咽下了。
  她想知道关于他的事,比如说,身为信家子弟为什么会在这小村里落户;比如说,她为什么在这屋子里看不见任何一个女人曾经居住过的痕迹。
  信朝陵拿起杯子轻啜了一口茶,曾经身为世家子弟的那种单纯质朴早已磨得不剩一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在岁月流逝下累积的深沉。
  “谨莲,你想知道什么呢?”
  他的手指轻擦过杯沿,双眼微敛,声音带着宠溺和无奈。
  “陵哥哥,你明知道我想问什么的。”夏谨莲直直的望着他,抿了抿唇,不想继续用这种打哑谜的方式说话。“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有为什么没有……”女孩的羞涩让她没办法直接问他为何还没成婚这件事。
  轻叹了口气,信朝陵明白这是他躲不过的话题,思索着该如何回答,但是看着烛火下的她,那已经脱去了稚气的容颜,他不免有些恍神。
  看他走神的表情,夏谨莲忍不住气恼的低唤了一声。“陵哥哥!”
  他回神失笑,将手里的杯子放到桌上,“我知道了,我是在想着该怎么说呢,”他顿了顿,才又开口,“其实也没什么,家里逼我做我不愿做的事情,我不肯,所以信家就将我放逐了。我现在是光有信这个姓氏,却不再是信家的少爷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但是她却不相信。
  假如她没有经过这深宫十年的磨练,或许他这简单的解释就足以让她信服,但她已非当年单纯的女孩,如今也变不回一张白纸。
  她执拗的盯着他的脸,直勾勾的眼神说明了她不相信,不满意他如此敷衍的答案。
  信朝陵被她一直盯着瞧,脸上的淡然也有点挂不住,只叹了口气,似乎终于发现了,这十年来她的改变不只外貌,还包括个性,她已经变得精明敏锐,不是可以随便敷衍的。
  “谨莲,有些事情实在不需要追根究底,信家的家业大,水也深,我趁这个机会脱离出来也好……”
  他热衷的始终是对无涯医术的追求,而不是那些虚名和利禄,而且信家的根本就是医术,假如信家人的医术不够高明,那么这庞大的家业只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他话说到这里,夏谨莲明白他会离家,想必是有不想告人的事情,也不多问,但是另外一个问题他还没回答。
  “那……为什么到现在你还……”
  信朝陵一听她吞吞吐吐的问着,眼底掠过一抹笑意与温柔,隽朗的脸在烛火下似乎乘载了无限深情。
  “谨莲你难道忘了?那年我说过,如果你真的进宫了,那我就等你,一直等你……”
  他逐渐低沉的声音像个魔咒,在她的耳边荡漾着,让她恍惚中又看到了那个少年一本正经的对女孩承诺。
  陵哥哥,可如果我真的被送进宫里,那该怎么办呢?
  如果你真的进宫了,那我就一直等,等到你出宫,到时候我们就像现在这样过一辈子。
  那一年,他十五,她十二,像是不经心的一句诺言,她有时候都以为自己快忘了,快忘了那男孩的神情,以为……他也忘了,可时间过了一年又一年,她却一直都没忘记,他也记着一年又一年。
  他眼神温柔的说着,“别哭,谨莲。”
  夏谨莲直到他开口,手抚上自己的脸,才知道自己竟不知何时落下泪来。
  她不知已经有多久没流泪了,但是今天却因为他流泪了两次。
  “陵哥哥……为什么要等……太傻了,你可曾想过,假如我没办法再出来呢?那你该怎么办?”
  信朝陵笑得一脸坚定,“没有假如了,我这不是把你给等出来了吗?”
  “十二年,不是一年,又不是一天,而是十二年啊!”她激动的朝他低吼,不明白他怎么能把这漫长的时间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他看见了她的激动,却只是倒了杯茶给她,淡淡的回问了句,“谨莲,难道你不懂我为什么要等?”
  她向来蕙质兰心,他想即使不用说得太明白,她应该也能懂,但他不介意亲口坦白。“我等,只因为你值得,而且你还记得我那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夏谨莲沉默不回答,但是那句话却反复的在她耳边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我们就像现在这样过一辈子……
  不感动吗?夏谨莲无法对自己说慌,但是,现实横亘在眼前,她不能就这样坦然的接受他的情意。
  “陵哥哥,我已经二十有四了,不再是那豆蔻年华的少女。”她抬起头,直直的望着他,水眸里盈满了太多的情绪,有感动、有抱歉、有愧疚,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
  “我的青春早已在宫里磨光了,现在的我不过就是个大龄宫女罢了,不值得你信守这样的承诺……以后……以后我们还是就这样吧……你也别太执着了,找个年轻点的好姑娘成婚。”
  在她开口说第二句话的时候,信朝陵的凤眼就慢慢的眯了起来,脸上的淡然也迅速的褪去,换上一脸冷然,只有熟人才明白,这是他已经动怒的表情。
  她自然注意到了他的情绪变化,只是她还是固执的把自己想要说的话给说完,然后有些仓皇的起身,打算离开。
  “说完了你想说的话后,就要这么离开吗?”
  在她打开门的一瞬间,一个低沉的男音响起,他拦住了她的脚步,那声音里有着无法掩饰的愤怒和失望。
  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和脑子似乎已经分开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听到自己的声音慢慢的说着,“陵哥哥,我只是觉得你可以有更好的,不说别的,即使被信家流放,但你还是信家人,一个宫女怎配得上你!”
  她话还没说完,手腕就突然被抓住举起,她猛然吃了一惊,说不出话来,脸上还有掩不住的惊诧,双眼里的惊慌直直撞进他深沉的眼神里。
  “夏谨莲,这十二年来你就学会了这个?”他锐利的眼眸直勾勾的看着她,语气是她从未听过的咄咄逼人,“学会了说谎、学会了口是心非?还是学会把话说得天花乱坠却没有半点意义?夏谨莲,我等了你十二年,你就是用一句别太执着来打发我吗?”
  她努力的平稳心神,惊慌的心慢慢趋于冷静,她故作淡然的看着眼前的男人,任由他一句句的责问像利刃一样扎入心口。
  她知道,如果是一般的女子,在听到有个男人为一个诺言等了十二年,必定会感动得忙不迭答应以身相许,从此恩爱两不离才对。
  她也想的,只是,她不能。
  她不能忘了自己早已不是年轻的小姑娘,二十有四的年纪,若是成婚早一点的,孩子甚至都已经可以开始议亲了。
  她可以理直气壮的接受他的情,但是他可以有更好的,而不是屈就她一个大龄宫女。
  他能守着那份诺言她的确很感动,但是就因为她也对他有情,她才更要替他打算,才不希望他因那年少无知而许下的承诺赔上了一生。
  他已经空等了她十二年,那已经够了,他不需要守着她再过一个十二年,或者是更多了……
  “陵哥哥,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是怨谨莲只能心领了……”她实在受之有愧。
  她撇过头去,不敢再看向他的眼,无论那眼底出现的是失望伤心还是愤怒,都是她现在无法承受的。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说出这样一句又一句的话来,她的心明明像被揪紧了的痛着,还酸酸涩涩的令人难以呼吸。
  曾经以为他若不是忘了,就是已经在这十二年里过着幸福的生活,那时候虽然觉得有些伤心,但只要她的陵哥哥能活得好,即使不再见面,她也觉得安慰。
  只是她从没想过,他竟然一直没有成婚等到了现在……
  “不!你不明白!”他狠狠的甩下了她的手,眼中有着嘲讽。
  是的,她不明白,不明白他坚持了十二年的心思;不明白在那日复一日的思念当中,一缕情丝早已疯狂蔓延;不明白他放弃偌大家业和大好前程为的是什么。
  他要的从来不是更好,而是只有一个。
  弱水三千,他只求一瓢饮。
  两个人沉默相望,却都没有再开口说话的意思,他们心里都明白,这时候再说什么都是无用,只是徒用更多的话去伤害彼此罢了。
  她再次转身离开,这次,没有人留她。
  她脚步急促,没有回头的向前走去,直到她走过了那个小空地,拉开了自己的院门然后关上,她才无法再往前进,脚一软滑坐在了地上。
  她的脸上静静的滚下泪,她咬着自己的手不让哽咽声传出去。
  她无心伤人,但终究是辜负了他……
  那天过后,她除非必要几乎是闭门不出,他也是如此,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其实两人都在默默注意另外一个院子里的动静。
  洗砚对这情况倒是十分的不解,不明白这两人那天相见激动到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地步,怎么一个晚上过去就又像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
  他原想打探一下,不过很快就被他爹给打消,他爹警告他这可不是他这种小孩子可以掺和的事情。
  虽说信朝陵和夏谨莲的关系没有进展,可日子至少没什么风浪,但就在他们以为这平静的日子可以这样继续过下去的时候,一批人马的到来却打破了这个小村的宁静。
  五个官兵策马直接到了村子里的打壳场,得了消息的村人纷纷转了过来,不明白这太平盛世的时节怎么会有官兵来他们这个小村子。
  很快的,村民们的疑问就被解开了,那领头的小兵目光扫过眼前这些看起来有点胆怯的百姓,大声喝道:“皇上有旨,南方大疫,缺医少药,现在广征微懂医术之人南下救灾,会医术的人赶紧站出来,目前募集的大夫都已经快马加鞭往南方去了,你们动作快些,我们还能赶得上前方的队伍。”
  一言既出,那些村民们莫不纷纷低头耳语着。
  这强征大夫听起来虽然不近人情,但又不是要去修城墙之类的劳役或者是打仗,一般来说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危险。
  不过这次情况不同,据说南方在前阵子大水过后就有一种怪病蔓延了开来,南方听说不知道死了多少人,虽说有大夫拼命救治,但是还是活的人少死的人多,到后来连不少大夫都把命给赔进去了。
  那个小兵对于底下村民的窃窃私语不是没听见,只是接下这个差事的他心中也是苦不堪言。
  这些百姓在这小村子里消息不灵通,所以不清楚情况远比他们知道的还严重,皇上知道南方的状况后都气得摔杯子了,几个大臣王爷脸色也是一天比一天还难看,毕竟那大疫再不解决,万一传到京城里来的话,到时候死的人可不只普通百姓了,说不定还会天下大乱呢。
  现在皇上会用出广征大夫这招,也是寄望于民间大夫是不是有什么妙招可以解决这次的问题,因为京城里的医药世家、太医院早就派人去了南方,到现在却都还没有好消息。
  而且南方病人越来越多,大夫却越来越少,有些大夫甚至见情况无法控制就偷偷溜走,大夫不够只好从这京城往外百里处开始找大夫。
  村人虽然没得到消息也没想得那么多,只有一个最直接简单的想法——大夫都被你们带走了,那我们万一出个什么毛病要找谁来治?
  要知道城里的药堂大夫虽然多,但若是急症赶到城里只怕来不及,而那些城里的大夫也几乎不到外面的小村子来的,村子里通常也就那么一两个大夫而已,怎能让他们把人带走。
  一想到这里,所有人表面应声,却没人把信朝陵的名字给供出来,甚至还有人偷偷想着,幸好信大夫平常不爱出门,没有病人求诊的话通常都待在他那个小院子里,不会被发现。
  那小兵等了半天见没有人推举也没有人自己站出来,火气忍不住就大了起来。
  “怎么?你们这个村子竟然连一个大夫都没有吗?我告诉你们,就算是一个老得动弹不得的大夫,你们也要把人给我交出来,否则完成不了一村至少一个大夫的条件……”那小兵冷笑几声,言语中的威胁不言而喻。
  小周氏站在人群外觉得无趣,毕竟这村里的大夫就信大夫一个人,她虽是贪赏想把名字给说出去,但要真说了,以后她也不用在这村子里走动了,毕竟这一得罪可是得罪了全村子的人啊!
  就在百般无聊的时候,她忽然看见了从远处走过来的夏谨莲,那袅袅婷婷的身姿,再加上那天在王大娘那里的过节,让她眼里顿时像是点燃了火。
  这时候那小兵语气更是不佳的又吼了几声,小周氏眼珠子一转,忽然想到了一个坏主意,连忙往夏谨莲的方向跑去,然后出其不意的紧抓着她的手,扯着嗓子大喊,“这里有个大夫!”
  小周氏这一声大喊,所有人全都安静了下来,那小兵露出满意的微笑,村民则是恶狠狠的看向她,但在看清她手里抓着的人是谁后又同时换上同情的神色,却没阻止。
  “哟?是个女医?这倒是少见。”小兵一看见小周氏抓的人,眼神充满惊奇。“不过不管了,带走!”
  这世道女子虽也可以行医,但女医却依旧稀少,大多是在贵族或者是富豪之家才会培养或者是聘雇得起,没想到在这个小村子里竟然也会有一个女医存在。
  夏谨莲今日去看王老实儿媳妇生产的情况,怎知才走到半路就被人猛地拉住,还没等她挣扎就听小周氏喊了那一声,心里不禁升起一股不安。
  但她仍保持冷静的看着说话的小兵,没有一般小老百姓唯唯诺诺的样子,反而一脸大方的坦然问着,“这位官爷,不知道突然说要把小女子带走是为了何事?”
  小兵也是有几分眼力的人,从她的谈吐举止还有那坦然大方的气度,猜想这女子的来历应该不简单,也就客气的说了下圣旨的内容,然后又道:“姑娘,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有得罪的地方请海涵了。”
  夏谨莲倒是没想到竟然是因为南方疫情的事,出宫之前,她就大致听过南方那里的灾情,只是没想到这水灾之后的疫情竟变得如此严重。
  她斜眼看着那个身边笑得得意的小周氏,大概猜到了这妇人的想法。
  以为害到了她,所以洋洋得意?她在心中冷笑着。
  小周氏察觉了她的眼神,更加得意的仰起了头,“以为自己的个女医就骄傲了嘛,瞧我让你有机会跟着官爷去南方救灾救难多好啊!不是挺符合你多事的毛病吗?呵呵!怎么现在不嚣张了?”
  夏谨莲淡淡一笑,眼中则是毫不保留的鄙视,“你自己没本事,把人赶走就开心了?真是可笑!”
  那鄙视的表情太过明显,小周氏忽然觉得自己只是在夏谨莲面前演了场丑戏,忍不住气红了脸,跺着脚转身躲入人群里。
  然而小周氏的计谋终究是达成了,夏谨莲准备跟官兵离去。
  本来在人群外另一边的秦叔好不容易挤到前面来,看见那队人马已经腾出了一匹马给夏谨莲,似乎打算就这么离开,他连忙跑向前,同时喊着,“姑娘!姑娘不可啊!那南方的疫情如此严重,您不能去啊!”
  夏谨看着秦叔着急的神情,又看见那领头的小兵一脸不耐,只能低声说着,“秦叔,现在不是我想不想,愿不愿的问题了,现在圣旨已下,他们得依旨行事,我也不能抗旨,而且刚刚也说了,一村至少要有一人,假如我们村由我去了,陵哥哥就可以不必去了。”
  秦叔脸上露出难色,“但是少爷他……”他相信少爷一定宁可自己去也不愿让姑娘去冒险。
  不过他心里还是认为少爷比较重要,所以他也说不出阻止的话。
  “无妨。”她露出那夜不欢而散后的第一个笑容,“假如我真的死在南方大疫里,那也是我的命,就当……”
  她最后的话被一阵风给吹散,秦叔听得瞠目结舌,却见她的脸上似乎隐隐散发出光辉,展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美丽。
  没办法让他们说更多的话,那小兵就骑马过来催促她赶紧上路,夏谨莲向秦叔点了点头后,跟着策马离开。
  秦叔傻傻的看着队伍离开,直到周遭的村民全都散开了去,他才像是猛然惊醒一般,飞快的往信朝陵的院子方向跑去。
  那散在空中的话语仿佛仍清晰的缭绕在他耳际,让他心颤不已。
  就当……用我的命还他十二年的情……
  淡然的女音似乎还飘落在风中,沉重的一次又一次盘旋。
  ***
  为了把握时间,包含夏谨莲,这一群广征来的大夫们是坐着官船南下的,在船上的时候即使她因为怕惹麻烦而几乎都关在舱房里不出去,却还是多少知道这一船的大夫,大多都不是心甘情愿来救灾的,因为他们知道这次南方的疫情来势凶猛,这一去有没有命回来还不知道,而少数本来不知道灾情严重的后来也都知道了,整艘船上的气氛更是一片愁云惨雾。
  只不过在抵达南方前大家心中总还是怀着一点侥幸,想着说不定等船到了南方时,这疫情就已经被控制住了,到时候可以轻轻松松的捞个神医的虚名回家,不用面对那几乎无药可医的绝望。
  但是上天总是不遂人愿,当官船停靠在码头的时候,码头边那稀稀疏疏的人影就已说明了问题尚未解决。
  下了船,大夫们或坐轿子、或坐马车前往驿馆时,一路上所见的惨况更是彻底让他们心里发凉。
  路上还开着的店铺只剩下十之一二,路上有许多人都是一个搀着一个往施药的地方去,有些撑不住的就直接倒在路边,生死不明,而驿馆对面便是收容病者的地方,那里头传来的恶臭还有哀号,让他们几乎想就此打道回府。
  江南被称为鱼米之乡,本该是一片繁荣富庶的景象,起码在夏谨莲的印象中是如此,而那不过是四、五年前她随驾南巡时留下的印象,但如今所见到的场面却让她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地方了。
  那些护送他们到驿馆的官兵似乎也早预料到众人在惊愕后的想法,他们冷冷的站在驿馆外,毫无感情的说着,“请大夫们先休整一日,明日开始会有人来接各位前往该去之所。”
  夏谨莲周遭的人不是一脸苍白,就是一副打算大吵大闹的样子,但她却面不改色的转身往驿馆里走去。
  既然来了,她就没打算逃,学医之人如果见到治不好的病就放弃,那她这大夫又有何用?
  而且做出吵闹撒泼的举动不过是在浪费力气罢了,并不能改变什么,还不如好好的休息一日,看明天该有何打算。
  不过,今天在看了这种种惨状,她唯一庆幸的便是来的是自己而不是他,不知道现在的他正在做什么呢?
  而沉浸在自己思绪的夏谨莲并不知道,她那坦然冷静的神情全落在下江南这一路上负责看管大夫们的校尉眼里,他眼底闪过一丝赞赏,对于这始终镇定淡然的女子又多了几分留意,更不知道那个校尉心中悄然升起的盘算。
  ***
  被夏谨莲挂念着的男人此刻正风尘仆仆的赶往南方,只不过不同于他们搭乘官船顺风而下的轻松,他只有一开始能乘船,到了接近南方的地界只能下船改为骑马。
  信朝陵本来是单独一个人上路,只不过半路刚好遇到要往南方的药材商队,想着一群人比较安全,就跟着一起南下了,而商队也是很欢迎多个大夫同行,毕竟以现在南方的情况,多一个大夫便是多一份安心。
  由于他们急着赶路,好几个晚上都错过了宿头,只能在荒郊野外燃起篝火,席地而睡。
  这个晚上也是如此,信朝陵却睡不着,躺在篝火边,计算着官船行走的速度和自己的距离。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旁边的商队大夫也尚未入睡,又因为夜里无聊忍不住和信朝陵攀谈了起来。
  “小伙子,怎么会在这时候去江南啊?你难道不知道江南现在正犯大疫吗?”留着山羊胡的中年大夫,脸上全是好奇的神色。
  信朝陵沉默着不说话,中年人倒也不在意,他不过只是想找个人听他说话,倒不一定要得到什么回应。
  “唉!我跟着这商队来送药已经是第三次了,不是我夸大,这每次来,看见的景况是一次比一次惨啊!”中年人摸了摸山羊胡,又习惯性的叹了口气,“第一次来的时候,病人几乎把街上所有能够看见的药堂都给挤满了。
  “但第二次去,那可就是一个惨字了,路上几乎见不到几个人,店铺也因为没有人上门关了不少,每走几步就能看见白幡,路边屋舍几乎都可听闻痛哭之声,却见不到有人送丧,说是官府怕疫情扩散,让那些因为疫病而死的尸首全都统一烧毁了。
  “我是没看见,但是有胆子大的小学徒去看了,回来后吓得脸都白了,几天都吃不下东西,说是那尸首就一排排躺着,面目狰狞,烧尸首的火整日整夜都没停过……”
  中年人又唠唠叨叨的说了些话才累了睡去,但是信朝陵却越发的睡不着了。
  那不知死活的小女人现在应该到江南了吧?她的情况如何了,见了那些病者还有死尸是不是会不适应?
  他东想西想全是担心,恨不得能够马上飞到夏谨莲身边看她是不是安好,至于之前两人的那番口角早已被他给抛诸脑后。
  他神色间流露出想念和无奈,轻叹了口气,跟着闭上眼休息,毕竟有体力才能接着赶路,他要尽快走完这段路到达江南。
  ***
  夏谨莲神色沉静的在一个热气腾腾的棚子里熬着药,另外一边则是在煮着一大锅的热水,本来就闷热的地方因为起了两个火炉更是热,她的汗水不停的往下落,几乎没断过。
  来到这里已经三天,每一天都十分疲累。
  由于病人中有不少妇儒儿童,虽说医者没有男女之分,但照料起来还是很不方便,所以原本只有一些只懂抓药的小学徒在这里,其他大夫们顶多来看看情况把把脉就离开,如今有了个女医,她自然没有任何意外的被分配到这里来,一个人看护将近六十人,光是诊脉和开药方她都顾得有些力不从心。
  这次江南大疫的病情大多都是呕吐腹泻,身上起红点,四肢肿大,很多病人是因为没有办法进食却又一直腹泻,痛苦虚脱而亡,然而这看似简单的症状,却让许多大夫即使开出一剂又一剂的药方,仍挡不住疫病的蔓延。
  这种情况她并没有接触过,但是她曾在皇宫里的藏书阁看过记录,说大水之后流行的疾病大多是因为“不洁”所引起的,所以不管是吃食还是药材她都特别留意。
  照护病人的用水她也特意都用开水,虽然没有人已经痊愈,但腹泻的症状似乎减轻了些。
  原本她很想把这个发现告诉那些正努力研究医案的大夫们,但是这些不过是她的一点点发现和推测而已,要拿来说服那些老大夫们是不够的。
  忙碌了一天,她拖着有些沉重的脚步回驿馆准备梳洗,可一想到接下来还要先烧水,疲累感就全都冒了出来。
  好不容易走回自己的房间前,却看到一个穿着灰色衣裳的男人站在房门前,在他转身时,她停下了脚步,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你……你怎么会来?!”
  那男人一开始是背对着她的,听到脚步声之后立刻就转过身来。
  经历多日马不停蹄的赶路,让信朝陵显得有几分的憔悴,但是疲惫的脸上还是挂着一抹浅浅的笑。“我为何不能来?”
  夏谨莲觉得快疯了,疲累加上过度的刺激让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怎么能来?!这里有大疫,而且无药可医……你……我……”
  他看着她慌张的模样,反而笑得更开心了,他轻轻地抓住她的手,低声说着,“你一个姑娘家都能来,我怎么不能来了?”
  当初秦叔说她被征募到南下救灾的时候,他的脑子几乎一片空白,甚至连鞋子都没穿好就往外跑要去找她,最后还是被秦叔给强行拉住才恢复了一点理智。
  别人不知道南方的消息,但是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即便已经被家族放逐了,但毕竟也是在信家长大的,对于这类消息还是很灵通的。
  信家派了人,宫里也派了太医,又号召了城里其他大夫到南方义诊,却久久没听闻好消息传回,这就足以说明南方疫情有多惨重和不受控制,也难怪皇上会下那道几乎可以算是无理的旨意,而哪个人不是离江南越远越好,只有她傻得往自己身上揽。
  夏谨莲像只炸毛的猫一样,几乎整个人都激动得要跳了起来,“当然不行!你还有好日子要过,要……”突如其来的一阵晕眩让她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怎么不明白……不明白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他能够过得好,即使比普通人晚了好些年,但是该有的幸福她都希望他能够拥有。
  但他却来了,在眼下这几乎可以说是无药可医的情况下来找她,他要是有什么万一,她该怎么办……这刺激太大,加上这几日来她身心备受煎熬已十分疲惫,让她无法继续撑住。
  他飞快的扶住了她,一手抓住她的手腕把着脉,确定她只是因为过度疲惫又心思起伏过大才会虚弱倒下,并非染病而松了口气,连忙把人搀起房里。
  也幸好现在驿馆空得很,她一个人就分到了一个单独的小偏厢,周遭又没什么人,否则两人可真是说也说不清了。
  将她扶进房里靠在床边坐好,他拿出了随身携带的提神丸化了水给她喝下,才拉了椅子在她身侧坐下。
  “谨莲,你现在可有体会到,我那时听秦叔说你来南方救灾时的心情了?”
  夏谨莲气恼的瞪着他,“就因为这样你也跑过来了?这一路南下难道你没看见这疫情有多惨重?难道……”
  她震惊过后却是满腔气愤,气他怎么可以不顾自身安危就这样跑来,甚至还用这种笑嘻嘻的表情来见她。
  他打断了她的话,眼中溢满深情,眨也不眨地望着她,“难道你还要强行将我推拒于门外?难道你如今还不肯承认其实我们对彼此有情?”
  他的话太过直接,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俏脸一片嫣红,羞恼的瞪着他,“你……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谁和你有情了?!”
  他俊朗的脸上笑得潇洒,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难道不是?如果不是的话,又何必那样推拒我,又何必替我来这南方受难,又何必在见到我出现时气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那一天突然听到她的拒绝时,他心是剧痛的,以为自己的等待全成了空,但后来仔细想想,突然觉得她想表达的也许是另外一种意思。
  心中有了另外一种推测后,他本来还紧张的想找个好时机向她求证,没想到她却又跑到了这种地方来,让他心中的怀疑又加深了几分,直到刚刚——
  这执拗的小姑娘啊!真是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什么叫做为他好,怎么样对自己最好难道他会不清楚吗?他都愿意花十二年的时间等她了,这女孩怎么还会以为他会就这样放弃,去找个更年轻的小姑娘呢?
  “你说谁和我有情?自然是那个嘴里说不配却心甘情愿替我解决麻烦的那个,就是那个明明对我有情,却硬要我老牛吃嫩草,去重新找个小姑娘过活的那个,还有……”
  见她因为他每说一句,脸上就尴尬一分,甚至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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