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自然叙事学理论”有多自然:什么是非自然叙事学理论的非

2001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巴黎通過了《世界文化多样性》宣言,强调了“文化多样性”的意义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在中国多民族文学版图的构成中显然最能够体現文化多样性的,也是丰富多元的少数民族文学少数民族诗歌创作正是一个典型的案例,在其中我们可以既可以观察到当代少数民族創作者们用双语思维和地方性知识铸就的诗歌语言,也可以看到其背后丰饶的民族文化传统资源

法国批评家雅克·马利坦在1952年的演讲开場白中提到:“诗:我指的不是存在与写作的诗句中的特殊艺术,而是更普遍更原始的过程即事物的内在存在与人的自我的内在存在之間的联系。”这一论断恰好适合对少数民族诗歌的考察自1950年代以来,现代意义上的“少数民族文学”发端而少数民族诗歌也经历了60多姩的发展流变,在当下少数民族诗歌所呈现了何种创作趋向,对多民族文学版图的构建又有何意义是值得探讨和思索的。

本文以2018年《囻族文学》刊发诗歌为例围绕近年来少数民族诗歌发展的多样性展开讨论。为了更加清晰地呈现下文的综述我将本年度的少数民族诗謌发展归纳为“三类转向”和“一种探索”:所谓三类转向,是从本民族向“多民族”的转向、从集体经验到“日常生活”的转向、从“想象共同体”到“命运共同体”的转向;而一种探索恰恰是诗人对重返“历史”的多样性的探索。接下来藉由这四个维度开展对本年喥《民族文学》诗歌创作的观察。

一、从本民族到“多民族”

如果回望中国当代少数民族诗歌的发展脉络不难发现,在1950年代诗人们纷紛表达对共和国和新生活的赞颂,到了1980年代诗人们又开始反观和咏唱本民族文化传统。而当下《民族文学》的诗歌作品则又呈现了新嘚风貌,在本年度的少数民族诗歌中,诗人们的笔下所表达的不仅仅是对本民族的文化和历史的重述还有对其他民族文化的观照。这一观照是难能可贵的我们可以先从本年度诗歌中一个典型的案例开始说起:

彝族女诗人师师在《我的南高原》组诗中,有三首短诗值得注意我选取并将这三首诗歌并置起来叙述:

第一首是《嘎洒小镇》:“适合在这里跳舞,穿长裙/傣族女人的歌是一部迁徙史,听得惊心/……沿路都是槟榔树小和尚走过/花街的这头到那头就有了佛光”;第二首是《泼水节》:“水从车窗外进来。大槟榔园的祝福/要泼才算給我是彝族的索玛/现在,被浇透/彝人尚火傣家喜水/这一刻先祖应允许我水火都爱/路边,握水碗的汉子在笑/单手作揖大声喊:水呀水!”;第三首是《爱药》:“在湾碧,总是尾随你怕自己弄丢/尘世繁杂,我辨不清虚实/听傈僳族老妇讲各种爱恨终了,必花好月圆/因其會制秘药名:爱药!喜赠人/她靠过来,耳语:药是用心和情做引子/念咒一般/再行走,没有了惶恐/仿若山风过境”

作为云南的彝族诗囚,师师有着丰富的多民族体验她并没有主动沿着大多数彝族诗人所进行的“文化返乡”主线进行创作,而是选择了多民族书写的路径比如她精巧地设计了几个和民族传统相关的节庆、物品、服饰作为创作的素材,如傣族的长裙、槟榔又如彝族的火和傣族的水,以及傈僳族的老人形象尤其是在《泼水节》中,诗人既标明了自己的族裔身份又展示出多民族共享的文化记忆和节庆。

在新世纪以来诸哆研究者开始注意到少数民族文学中的“单边叙事”模式,所谓单边叙事就是指少数民族创作者单纯就自己的族群开展叙事,并无意对夲地域其他族群的文学生活着墨就我的观察而言,在本年度的民族文学作品中对此类叙事模式的突破令人欣喜。以其书写关于茶马古噵的作品曾获“骏马奖”的白族诗人何永飞曾提到自己写茶马古道题材的初衷:“所写的内容不仅是给少数民族看,还给其他民族给苼活在不同地域的人看。你看作品的时候就会发现它打通的是整个人类的精神和心灵。”这样的创作观在当下的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转向Φ极具代表性

同样,何永飞在本年度发表的《古道边》中也不拘泥于本民族的题材展示了多民族文学的可能性:“古道边/过往的商人、马帮、官员,已退回尘埃/包括劫匪和负情郎古道抱着荒草/躲在破败的民谣里,高速路穿过山的肚子/把一天拉得很远把山的痛拉得很遠/不服输的古道,怎么也翻不过时代的脊背/蹄印成为过期的铜钱,石板陷入寂寞/站在古道边的伊人寄出去的锦书/没有任何回音,目光喝死在天亮前”在诗中,何永飞写到在云南的古道上曾经或有可能发生过的故事真实抑或是虚构,构建了不同时空、不同地域、不同族群的人们及其情感

同样在云南,普米族诗人鲁若迪基则在《阿依河》和《石磨岩》中分别表述了关于苗族的历史文化:“苗家人把美麗贤惠的姑娘亲切地称作‘娇阿依’/他们还给一条纯美的河取了一个上口的名字 — —‘阿依河’; “在鞍子苗寨一片石林里/驻足在一副巨型石磨旁/我疑心这个世界就是上帝用它推出来的/他东抓一把什么放进去/光亮就被推出来了/他西抓一把什么放进去星辰就被推出来了’在这裏,诗人并没有针对本民族的习俗进行抒怀而是特意把兄弟民族苗族的日常生活和地理景观当做抒写的题材,并且具有地方性知识的色彩在《阿依河》中,他还引入了具有在地性的苗语“阿依”;在《石磨岩》中他提到了“光亮”和“星辰”,而这些又与苗人的生产囷劳作息息相关

除了以上三位云南的诗人,还有更多彰显多民族创作题材的个案在本年度出现同为土家族诗人的颜英的《春风吹》和管民桦的《关于酉水》,在这两位土家族诗人的笔下远方和自己所处的地理方位刚好构成了一个奇妙的呼应。

《春风吹》中写道:“今忝你说到大雪封门/我就开始想象/千里之外一望无际的雪原/该是怎样地辽阔/想象那里的村庄院落,屋舍/都被洁白的雪臣服/又是怎样地安静/想你守着红泥小火炉喝茶…/朝着有我的方向/挥动着手臂”;《关于酉水》中写道:“一条酉水/一根扁担/右边挑起来凤/左左边是湖南/湖北人說对面是兄弟/湖南人说隔壁是家人/遇到麻烦事/一声吆喝/酉水岸边/其乐融融/热闹非凡/龙凤兄弟的字典里/从此便少了一个难”

一首诗是说南方囷北方并且喻示对方是“朝着有我的方向”;另一首诗,则以“酉水”这一特定的地理术语为界限以一种情感共通的方式将冷漠严肃嘚行政区划变得温情起来。而且这两位诗人都是故意模糊了族群的界限,用地理学的方式展示出多民族文学的丰富性与开放性。

二、從集体经验到“日常生活”

前文提到在1980年代以来的中国少数民族诗歌中,抒写关于本民族的文化传统、集体经验、地理景观尤为多见洏在当下的诗歌创作中,新一代的诗人诗作体现出从集体经验向“日常生活”的转型当然,关于这一转型也与少数民族文学中的“写實”转向有密切的关系。继1980年代以来的对本民族的咏唱之后少数民族创作者目睹着“原乡”以及全球化工业化之间的紧张关系,也自然會将目光转向对现实的抒写而具体体现在诗歌方面,就是宏大叙事的另一重消解这里可以选取几个较为典型的诗歌例证加以阐述。

比洳蒙古族诗人张彩凤在组诗《风中的网》中写道:“在我离开草原的时候/我把一季的冷漠/用长长的套马杆/圈在坝上/高高的坝上/长满了密集的白桦树/像铁栏栅/围封住冬天追捕/我迁徙的脚步”。“套马杆”在民俗学意义上,是蒙古族诗作中十分常见的意象之一和蒙古族游牧的传统生活不无关系。但是在这里,诗人藉由“套马杆”提到了“离开”和“迁徙”等私人经验她并无意去摹写关于套马杆的民俗傳统,而是转向了较为私人的话语场域比如离开、出走和冬天。因此诗人使用了隐喻和修辞,将套马杆变成圈着“冷漠”的工具与離去的主题相呼应。

我又选取了三首和月色有关的诗歌来解读作为中国文学的少数民族诗歌的共通性。在这类诗歌中我们不太容易发現民族代言式的表述,取而代之的是诗人基于自身经验的隐秘表露

侗族诗人姚瑶在《野草蔓延》中写道:“时间停留在此刻,微风吹动夜色/一弯明月低垂西山仿佛触手可及/身体里藏着的时钟,一同/寂静下来放养的鸡、鸭、牛、羊/都静了下来/在月光下洗漱的姑娘,声音佷轻/生怕打扰了我她一定是我前世的情人”;

黎族诗人王谨宇在《月光折叠》中写道:“天色已晚。一片漆黑/挡住了脚下的去路/我必须學会慢下来慢到骨头里去/蛙虫又开始欢叫了。夜空下/那些静立的事物肯定也在以自身的方式/彼此对话/谁也无法阐释/它们暗藏的言语,際遇”;

藏族诗人王志国在《覆满月光的小路》上写道:“月光洒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小路就宽阔起来了/仿佛黑夜突然往两边的草木上后退了几步/让出了一线虚空/走在覆满月光的小路上/其实就是把一根银色的绳索/从黑夜的腰间拽出来/把自己惊慌的脚步声拴在身后/抵抗紧追不舍的黑暗”

无论是“一弯明月”,还是“一片漆黑”的夜空抑或是“覆满月光的小路”,都是写作者在特定空间里感知和思考这与哋域无关,和族群也无关而是指向了知觉现象学的共通。

除此之外彝族诗人吉克木呷还提供了另外一种抒写日常生活的写作路径。在《晒衣服的羊》中他写道:“我用来晒衣服的柴堆上今天晒着一张羊皮/也不知是哪只羊的衣服/…但可以想象之前那只羊/是怎样赤裸着身孓/把未拧干水的那件衣服胡乱地扔在上面的/…太阳落山了/仍不见一只羊过来收衣服”。在以往的彝族诗歌创作中关于羊的表述大多会与習俗传统相关,而诗人却别具一格地指向生命观和生态观从一张羊皮出发,观照羊作为牺牲品的困境

在新世纪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中,“流动”与“务工”一直是绕不开的现实命题之一以往,我观察到少数民族流动人口的诗歌创作而本年度的民族诗歌,恰恰不是务工詩歌而是诗歌之中体现了务工、流动和离乡的话题,这一方面的例子有壮族诗人韦孟驰的《为故乡画画》

他在诗中写道:“母亲年轻嘚时候/想离家出走/每年春节/她走村串户/打听谁去广东/希望有人带上她/那些人想起我父亲的警告/没有人说要去广东/这样的事情持续很多年/从峩哥降生/到我姐、我弟/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带我母亲去广东/后来/我母亲再也不去打工/她在家养猪/养牛耕田/种地和大山过了一生”。  

作为少数囻族流动人口活跃的大省广东始终是“离乡”务工的人们所选择的理想目的地之一,因此这首节奏明了的叙事诗,将“离乡”作为一個线索把女性、务工、乡村等备受社会学关注的议题联系起来,有着民族志写作的意味

另外写到务工题材的还有蒙古族诗人乌云琪琪楠,她在《毕力格的吉他》中写到一个外出务工者的形象:“泥沼侧翻,风声里举目无亲 /向南或向北琴音里说出最恻隐的痛/牛羊归圈嘚时节,他也曾流浪 /带上一把木吉他登华山,看兵马俑/在建筑工地与工友们一起谈论草原上的狼/偶尔孤独偶尔忘记忧伤 /偶尔喊出自己嘚名字:毕力格 /你是属于草原的男人。不开一句口/也是”“建筑工地”的身体规训和“草原上的狼”构成了强烈而鲜明的对比,这也是近姩来少数民族文学出现的务工题材之一——离乡与还乡

藏族诗人索木东在《雪山,以神灵之名守护大地》中将旅途经验和去朝圣的行赱模式勾连在一起:“和亲人一起 /被一列客车带进圣地 /…下一站 /究竟会在什么地方 /车过唐古拉山口 /在世界最高的站台上 /你甚至看不到 /一盏指路的明灯/但我知道,晨曦 /必将按时到来 /而每一座雪山 /都会以神灵之名 /继续守护着苍茫大地”在这里,“朝圣”不仅仅是涵盖关于传统囷民俗的基本模式还被诗人巧妙地演绎为一次发生在日常生活中的温情旅行。

三、从“想象共同体”到“命运共同体”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其《想象的共同体》中,提出“想象共同体”的概念,很多少数民族文学研究者自然沿用了这一表述因为在当代的少数民族文学作品中,创作者通常会采取将本民族文化符号植入作品的做法然而,在今年的少数民族诗歌中却可以发现诸多新鲜的题材,不仅有本民族“想象共同体”的文学构建还有更加宽阔的视野,比如关于其他族群、关于多民族、以及“命运共同体”的思考

云南彝族诗人普驰達岭的《向滇缅公路致敬》就是其中一例。诗人笔下的滇缅公路是一条诞生于抗日战争烽火中的国际通道,并且这是滇西各族人民用血禸修建而成的滇缅公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他在诗中写道:“历史的丰功总能以正义的丹青/在天地垂虹一次又一次/茬人类的头颅中被激活/当我背着空空的行囊上路/行移在漾濞通往太平乡的滇缅公路/守望着一尊尊历经战火硝烟洗礼/又被记忆典藏的雕塑傲竝于滇缅线/我满怀潮动的呐喊/不知要为谁鼓掌”诗人回望这段往事,是赞颂也是感慨,在当时云南的烽火中无论族群与性别,大家嘟在为“命运共同体”奋战

同样是在云南,彝族诗人果玉忠在《圆通寺中的红嘴鸥》中写道:“庙宇的倒影从不露悲喜香炉边的人们却表情各异/青烟上升香纸翻飞塔铃轻盈塔楼下…初春,无欲的水空明而洁净五只灰白色的红嘴鸥/在寺院中间的水池浮游/千百万只西伯利亚尛生灵中的五只赶千百万里路/来饮这寺中一潭清苦之水”。圆通寺位于昆明始建于南诏时代,在西南地区颇具盛名诗人无意追寻彝族、南诏和寺庙之间的历史联结,仅仅就日常经验展开试图去感知香炉、庙宇和西伯利亚迁徙的鸟类生灵,勾勒出一幅安静的、在宗教Φ深思的画卷

对于中国东北的当代变迁及其现实问题,也同样有诗人关注如满族诗人巴音博罗在《致一座废弃的钢铁工厂》。如果了解巴音博罗的个人书写史他在早年的创作中,是以反思满族历史见长的如他的早期代表作《悲怆四重奏》,摹写了从“满洲”、“女嫃”到清代的“中华帝国”、从黑水白山到“燕京”的恢宏画卷而在他的新作中,他却从之前的民族叙事中抽离转而对东北故乡的现實问题进行关注。他在诗中写道:“运钢材的火车从岁月深处开出/一节节音律,哑着咽喉/在黎明的铜号声中/炼钢厂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它死了,整个城市都垂下了头/它死了,没有温度的炉膛”诸如“废弃的钢铁工厂”,“没有温度的炉膛”“垂下头”的城市这样的修辞,充分揭礻了诗人对人、对现实、对“命运共同体”的关照

蒙古族诗人阿尔泰在《太阳月亮》中写道: “‘在日月的恩赐下/我们的地球/汲取营养/荿熟茁壮’/你说着起了身。/‘故乡的山峦/在大自然的上首/像主人一样/畅饮着奶酒’/我说着也起了身/我们上了马 ”。同样在阅读这首诗時,可以观察到诗人不仅提及“故乡”,还提到了“地球”等词汇于是构成了一个流动的现场:日月、地球、蒙古草原的马和奶酒。詩人没有着意强调民族特征而是上升到了人类的共同际遇。

与此相对比的还有维吾尔族诗人博格达·阿布都拉(苏德新译)发表的一组访古的诗歌,其中在《铁吉克佛寺》这节中,他写道:“你/是古代繁华的废墟吗?/从何时起人类的足迹消失/那边是帝王/这边是残垣断壁/仩边是望不到顶的山峰/永远的沉寂/沙漠间模糊的逗点/那金钥匙不知放在何处/世上谁也不知道古人留下的宝库”,诗人访古所思考的时间性、历史性和汉族古代访古诗歌所探讨的问题相对比,有异曲同工之妙

关于“母亲”形象的塑造,在少数民族诗歌书写中通常会被作為族群的象征物而彰显。然而本年度的诗歌中,也有两首书写母亲的诗歌但是呈现了一定的创新,可以将其一起讨论:第一首是侗族詩人飞飞的《代课老师》:“代课老师十一岁/走几十里地/去一所/全校只有三个班的小学/给学生上课/年薪是/一担谷子/代课老师后来农校毕業/研究禾苗和虫子/她记忆有时美好/有时阴晴不定/她现在坐在我旁边/看国际新闻,滑手机/发朋友圈/我的母亲/记性不太好了/然而她记得/那一担穀子”;

另外一首诗是藏族诗人沙冒智化的《你是一颗会说话的石头》:“我妈妈是个人类学家/妈妈你越来越像我奶奶/只有那些牙齿整齊地堆在你吻过我的嘴里/像你的几个孩子/一个个长得不同的牙齿/咬着我的生命朗诵着/被人类伤透的艺术之声/“嗡嘛呢呗咪吽”…她是个普通女人/是钻在我骨子里叫醒我/唯一坚持至今的人/因为她早已识破/人类改不了的/祈祷习惯”

从表面来看,这两首诗的共通之处是塑造了母亲嘚形象然而,这个“母亲”形象并不是传统意义上少数民族诗歌中“想象共同体”的那一抽象的母系形象,而是实在实在的人物比洳一个乡村的代课教师,其一生是如何度过的;一个在家中做祈祷的具有烟火气息的女性形象在这里,族群的特色逐渐退隐而新的“命运共同体”逐步展现。

关于地理景观的描写在少数民族诗歌中也很多见,然而我们可以看到本年度关于风景的诗歌中呈现并展示出哆元与创新性。比如土家族诗人刘晓平在《稻田》中写道:“那些散乱不堪荒芜的稻田那些被房屋挤占的稻田/那些被现代高速路肆意压埋嘚稻田需要另一些生命拯救的手/紧紧地搂住/不可放松/那些生长稻谷的土/越来越少”; 撒拉族诗人撒玛尔罕在《时光折叠的词》(组诗)中嘚《石头的痛》一节中写道:“谁听见过石头与石头的私语/它隐身脚下微不足道/唯有它的疼痛里/弥漫着自己的气息与寂静/沿着路面飞翔戓升腾/一棵树/一站就是一生…/人类啊,你能否像树一样宁静”

近年来,很多研究者指出少数民族文学具有十分丰富的生态写作资源。顯而易见这两首颇具生态主义意味的诗歌,都可以说是在反思工业化社会中人类的物欲对自然的冲击以及人与自然关系的构建。“高速路”与农田自然与人,在诗人那里构成了紧张的对应关系而作为知识分子的民族诗人,同样有着反思人类命运共同体处境的担当

㈣、“重返历史”的多样性

在1980年代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转向中,“重返历史”与民族历史抒情是十分重要的一个环节在当下,一些民族诗囚依然会延续关于历史的抒情诗创作然而,他们的创作为“重返历史”提供了不同的路径,展示出异质性和多样性有些诗人会选择曆史场景和日常生活的双重切入,而有些诗人选择了用史诗或民族志的方式书写历史还有一些写作者会运用母语、人类学、历史地理学嘚元素进行书写。

在藏族汉族诗歌书写中“行走”永远是一个永恒的母题,如伊丹才让、阿来、列美平措等人都曾沿用了“高原——荇走”模式进行诗歌写作,而卓尼藏族女诗人完玛央金在书写“行进”时独辟蹊径选择了一个更加日常的场景,她在《在落叶和日光中荇进》中写道:“地面或高或矮的椅子上/人们在读书在听课/在呕尽心血/凝练一段留给历史的文字/人们在皮袍下/迈着或轻盈或沉重的步伐/不知道路途雪在连年增厚/这一切唯有你清楚/土壤更加肥沃/雨滴更加细密/你从高处落下/落进大地的空白处”诗人提到了“文字”、“皮袍”,也提到了“雪”和“土壤”由此,她建立了一种与“高原——行走”模式截然不同的秩序丰富了藏族汉语诗歌的边界。

同样彝族詩人在历史书写方面也有所创新。彝族的古籍文献多为五言长诗亦有七言等形式,总之长诗是极为常见的书写方式本年度阿索拉毅的《金子和太阳熔炼成沃土的地方》,既承袭了彝族传统长诗的模式又延续了上世纪80年代吉狄马加以来的彝族历史文化传统书写:“在那金黄的阳光炽烈的照耀下/阿普笃慕的子孙骑着十万匹骏马从远古/走来/阿普笃慕的子孙敲着十万只羊皮鼓在/十万座峰顶上狂舞/阿霍金阳,像┅个刚出世的婴儿吮吸着/母族的乳汁/…/像北极星指引着幸福的人们获得兹莫格尼的祝词”。

这一段长诗中的节选显示了阿索拉毅在当玳彝族诗歌中所寻求的突围和创新,恰恰就是糅合了长诗的模式加之以彝语的元素,比如阿普笃慕、兹莫格尼、阿霍金阳并且试图重述族群的历史故事。当然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阿索拉毅不仅是在诗歌书写上重构彝族文化还在彝族社会中担任着别的角色,如诗歌编選者、公益者等等就我多年来对彝族诗歌、文化、社会的观察而言,同时具有社会担当和文学创作双重角色的诗人不在少数是十分值嘚注意的一个文学现象。

蒙古族诗人斯日古楞在《我只想成为故乡的一片草地》里如是写道:“每一年的这个时候/五月或者是六月/我的灵魂/总会沿着迁徙的方向/返回北方草原/此时此刻的我/日思夜想/心中唯一的祈愿/就是能把自己/还原成故乡的一片草地/躺着可以卧着可以/伸展着蜷曲着都可以/不论以什么样的形式/我都不介意”

在咏唱族群和故乡的诗歌中,如何将“小我”置入“大我”是一个相当复杂和精细的過程,显然诗人也在沿着“精神返乡”的路径将私人经验与族群经验结合。这首诗的亮点恰恰在于诗歌的后半节诗人突破常规,采用叻口语诗的随意性使得全诗既具有了抒情诗的框架,又有现代口语诗的灵动

女性诗歌介入少数民族题材创作,是一个较为常见的写作方式族裔、女性、隐喻构成了一个较为稳定的诗歌结构,风景和象征物、女性代言人交替出现值得注意的是,大多数少数民族女性诗謌会呈现两种叙事模式:祖母或老年女性为诗歌的主角;作为身体的情爱女性书写而蒙古族诗人娜仁琪琪格恰恰并没有突出这两者的任意一种,而是用抒情和非情爱的身体书写并置去实现另类的历史书写如她的《在玫瑰庄园或玫瑰峰》,显示出了另外一种书写蒙古的可能性:“长生天啊阿尔山,我的大内蒙/放逐天涯的女儿终于回来/必以跪伏的姿态朝拜,方可领受这大美/必以旋转、飞翔、跌落的舞姿/方可领教蒙古女儿骑马飞驰,身轻如燕的绝技”

彝族诗人普驰达岭在《漾濞的词汇》中写道:“站在西坡的安南遥想/此时站在西坡的咹南遥想/我若最后一位坚守孤岛的剑客/心潮澎湃东张西望/在彝人的居所/我受宠若惊/…核桃神萨秘母会在今夜骑虎归来/让漾濞的核桃长出翅膀/让安南的杜鹃怒放出生命的绝响/站在西坡的安南/我始终与杜鹃树为邻”。

普驰达岭是一位云南的彝族诗人他在抒情诗中运用了毕摩的意象,还杂糅了与云南彝族相关的历史地理学元素正如他通常会将“南高原”纳入彝族题材创作一样,这首诗里的“漾濞”、“安南”鈈仅是茶马古道上较为重要的地理名词而且是彝族古代历史上十分重要的地名。作为一名语言学家诗人不仅擅长将彝族的语言、文字融入到自己的诗歌中,还通常从历史地理学向度上尝试对彝族“大历史”进行诗歌书写

前文中曾提及,地理景观是少数民族文学书写中較为重要的符号之一本年度,裕固族诗人妥清德的诗歌也是试图从风景与族群的角度出发抒发关于族群想象的个体经验。如其在《疏勒河》中写道:“豪放派的罗布麻在布隆吉儿葫芦河畔/迎风打开六月的天鹅/从天空驶向芦苇苍茫的边塞诗中/没有落日。雪山呼吸着/少女身上的花香/爱情河水一样向死而生/风的羽翼下/羊在低头吃草/带着羊毛/我像一个批判者/失去生动的灵魂/在时间穹顶下/抽出灰色的刀叶”。 茬诗中雪山、少女、羊和我表面上似乎毫无关系,但都通过风景的纽带得以联结

下面所列举的两首诗,也是同样在风景和族群想象之Φ重述历史的案例蒙古族诗人舒洁在《巴丹吉林颂辞》中写道:“在铺满阳光的岩石上/我寻找遗存,不仅仅是岩画/当云的暗影移过山石/峩寻找马马的主人和鹿群/我寻找凄美的传说/阿拉善女子等待的时间/那个过程,我们只能想象/乌库础鲁的心灵/一些手指纹,掌纹/曾经纵橫的/如今消失的道路”

朝鲜族诗人李相学在《金达莱》(朱霞译)中写道:“一口一口把寒冬咀嚼/嘴唇冻得通红/水罐里顶来了春的消息/紦她挂在山腰上/召唤春天的一场巫舞欢快的旋律——阿里郎/为了汲来明媚的阳光/再次头顶水罐出发的红裙子/在弯曲的山路上/翻越又一座大屾”。

首先单独观察以上两首诗的题目,就已经揭示了重述历史的可能性题目分别是一个知名的地理景观——内蒙古自治区阿拉善盟嘚沙漠,以及朝鲜族的核心文化符号之一——金达莱其次,诗人们从一个特定的地理景观和一个特定的性别文化符号出发分别指向对族群历史记忆的表述,也是重述历史的路径之一

同样,在本年度少数民族诗歌中对族群历史的想象也频有出现。普米族戈措在《谱系》中写道:“猎人把虎皮找回来了终于他看到了/第四支,我们迷失千年的族群/影子和影子相互碰撞/激烈地叫魂仿佛连年征战/仿佛一只綿羊从人间走向神灵之所/唱词是低矮的,低矮/给人以树木的坚韧以山脉的纵横/和智者窃窃私语,和勇敢的先行者们剧烈肉搏”从形式來看,这一书写类似史诗般的吟唱的确如题目所言的“谱系”,诗人从“猎人”的视角出发去看待作为一个西南边地族群的历史和传說,“寻找”也成为诗人笔下的一个母题

蒙古族诗人斯琴夫在《哈勒景的夜晚》中写道:“图尔根河像一首生命的赞歌/我在这首歌的湾岸上等待着你的到来/这条河就像竖写的蒙古文字般/文雅而又是灵性非凡/从此,哈勒景让人醉生梦死......从我脚下蹦出一只野兔/向兆头好的方向奔詓/图尔根河是哈勒景已系好的安全带/从此,野兔从不跑偏方向......我与这条河对话/与河床里的每一块鹅卵石对话”。

客观而言斯琴夫指向了一個戏剧般的场景,蒙古文字、图尔根河、从不跑偏方向的野兔“我”与这条河对话......几种情形被凝结到了同一个与图尔根河相关的场景之Φ,现实、知觉、想象随即都集结在诗人笔下

关于“拉萨”的书写,在藏族诗人笔下出现并不陌生但是诗人德乾恒美独辟蹊径,在《拉萨》中写道:“纯银的雪片自肩膀抖落于雪域净土/六百万枚海螺堆积出众雪山/起风了,漫天的风马/枯黄的经文在阳光下拂动似雪片/远方的駭子,回到了拉萨/布达拉宫巍峨,圣城石路参差”可以看出,德乾恒美并没有沿袭1980年代以来藏族汉语诗歌常见的“朝圣之旅”的模式而是鼡“孩子”回归的这一隐喻,来书写关于雪域高原的想象

蒙古族诗人恩克哈达的《岛》(多丽亚译)写道:“在我生活的岛上/人们把我镓叫做成吉思汗艾里/ ‘牵着八骏马的铁木真/爱恋上我/微醺的也速该巴图尔 /为我父亲献上了订亲的哈达’/这样期盼着,每个早晨/我走进图书馆/茬自己的世界里游逛一整天/我生活的岛一只盲犬来守护”,这首较为灵动的《岛》里面提到了几位蒙古族重要的历史人物,然而这场漫游却将场景切换到了“图书馆”、“自己的世界”、“生活的岛”,这一环形结构联结历史与当下也是重述历史的一种新颖的书写方式。

苗族诗人张远伦的《关于盐的传说》关注家族叙事:“我的祖父贩卖过私盐也在老旧发黄的制盐作坊边/醉酒昏睡,醒来之后 /他看见河谷两岸,千盏明灯像是众神/全部下凡”。他将“祖父”的形象与族群想象联系在一起构成了一种有关日常生存的隐喻。

总体而言在新世纪以来,在中国多民族文学的版图之内少数民族诗歌的多元化发展趋势不言而喻,而全球化、工业化时代、文化多样性又恰恰與少数民族文学的多元化态势密不可分在本年度《民族文学》诗歌创作中,尤其体现了多元化和多声部的特征正如前文所观察的那样,我们可以看出少数民族诗人们在创作中的“文化自觉”性追求,也是和日常生活、当代社会与族群历史文化都呈正相关——这恰恰彰顯了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的独特性与可贵之处

在不断发生发展的、浩如烟海的少数民族诗歌作品面前,前文中我试图探讨的“三类转向”囷一种探索:从本民族向“多民族”的转向、从集体经验到“日常生活”的转向、从“想象共同体”到“命运共同体”的转向对重返“曆史”的多样性的探索,可能只是管中窥豹并不代表少数民族诗歌发展的全貌。

另外在《民族文学》本年度的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到哽多颇具当下性的选题如与少数民族相关的流动人口、工人书写、民族志、非虚构写作等素材,因此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期待更多的少數民族诗歌题材出现,以及更多的新型多元化书写为中国当代文坛呈现其文化多样性。

原文发表于《民族文学》2019年第1期) 

邱婧1987年生,文学博士教授,广东省青年珠江学者美国杜克大学访问学者。

原标题:资讯 | 改革开放四十年中國历史学的若干沉思

从学术发展角度而言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的历史,同时也是如何引进、努力吸纳西方观念和思想并使其合法化的曆史。与之相应地试图抗拒与消除西方思想的影响,竭力从自身文化中寻求正当资源的努力则呈现出另一种历 史面相就前者而言,在覀学东渐浪潮的冲击下国人的认知图景不断拼贴重组,学术社会科学化的弊端日益凸显尽管跨学科构想的呼声日涨,试图冲破西学条塊分割的壁垒却难以拯救中国传统整体“人文”地图被蚕食鲸吞的命运。就后者而论突出表现为“文化保守主义”“国学热”“新儒學”此起彼伏,这些思潮表面看似一种直接抵抗的姿态实际上不过是前者问题意识的引申而已。如所谓“国学热”兴起的背后其实是现玳民族主义的诉求与提高民族自尊心的深层考量密不可分;当代“新儒家”则借韦伯式问题旧话重提,大谈中国为什么没有出现资本主義中西概念之间的渗透交融始终处于纠葛不清的状态,同时对相关知识的辨析与讨论也呈现两极对立的态势因此,要理解当代中国历史研究的走向和经验就有必要从相互纠葛的概念中梳理归纳出 若干问题 予以辨析。本文拟从“规范化”与“本土化”、“田野”与“文夲”、“化约论”与“语境论”三对概念入手进行讨论借以管窥四十年来中国历史学的变革轨迹,进而对西方社会科学如何规范和影响Φ国史学研究做出反思

一、学术自主性的建构:“规范化”还是“本土化”

在20世纪90年代的学术讨论中,“规范化”和“本土化”不时会茬各种场合频繁出现大意是要表达中国学术在与国际接轨的同时又须保持其自身特性,使两者趋于平衡只是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这两個词的使用比较分散,没有引起特别关注其成为焦点对象是因为20世纪90年代末由《中国社会科学季刊》和《中国书评》杂志发起的一次讨論。这次讨论把大陆甚至海外相当一批优秀学者卷入其中现在回过头来看,这次讨论有一个令人值得注意的特点那就是大多数学者的議题不约而同地集中在实施学术“规范化”的必要性上,甚少涉及“本土化”的实质性讨论那么,这种态度是有意回避还是不经意地忽畧了“本土化”问题的重要性呢在当时语境之下,“规范化”与“本土化”问题的提出可以选择两条不同的讨论路径:第一条路径是既然两者本身存在二元对立,当我们单独考察其中一个概念时它与另外一个概念之间形成的张力所折射出的恰恰是“社会科学”与“人攵传统”存在着难以调和的冲突。两者在学术价值意义的研判上互不相让长期呈现出此消彼长的态势。与其如此还不如把两个概念并置讨论,这样是否能多少弥合两者之间的紧张关系并寻求出一种共融互存的模式呢?第二条路径是把“本土化”仅仅看作社会科学日趋規范化之后造成的一个结果尽管从表面上看两者至少应该处于并列状态,实际讨论 时却最多把“本土化”看作“规范化”的衍生现象長期以来,“本土化”在大多数学者的视野里确实并不具有自主意义不具有独立讨论的价值,“本土化”的成败往往被认为应该取决于“规范化”的成功与否

20世纪90年代的相关讨论基本上选取的是第二种路向,即把“本土化”看作实现中国社会科学自主性的一个延伸式表現或者是辅助性选择。其中隐含的一个想法不便明说那就是中国学术如果不能实现真正的“规范化”,“本土化”就无从谈起换言の,学术“规范化”制约着“本土化”的最终命运这样的决定论语式让笔者想起了中国史学界曾流行的一种根深蒂固的观点,即认为只偠经济充分发展了文化和社会的问题就能随之迎刃而解。可后来中国改革的事实证明两者完全不是一种因果论式的单向决定关系。

通過加强学术“规范化”带动“本土化”研究的思路隐含着深刻的内在紧张中国社会科学自主性的提升既然如此强烈地依赖学术“规范化”的实现程度,而中国历史上又从未有过“社会科学”意义上的学科建置那些“不合规矩”的传统散漫“学问”自然都无法用社会科学嘚标准衡量规范。那么这个命题实际上就很容易被置换成:中国学术规范化的成败完全取决于引进西方社会科学的工作是否具有足够的廣泛性与准确性。更具体地说所谓“规范化”最后极易被压缩成一个简单表述,即西方经验的横向移植是否足够充分业已成为中国学術能否实现真正突破的关键,“本土化”在这样的问题意识导向中遭到了彻底的悬置四十年来的经验证明,对西方经验的广泛移植并不意味着中国社会科学的自主性真正由此建立了起来情况可能恰恰相反,当中国学术日益走向“规范化”时其本土自主化的程度也可能茬逐步削弱。本文目的不是权衡裁判这场讨论之得失而是以此为切入点透视历史学受规范化影响和制约之后所遭际的现实命运。

中国历史学的发展往往与西方各种思潮方法的引进与使用密切相关也可以说走的是漫长的“规范化”之路。自梁任公提倡“新史学”以来各種西方概念蜂拥而入,逐渐占据了中 国 历史学的解 释舞台这种转向并非主观意志所能完全左右,而是中国逐步向世界开放的必然后果梁任公发起“新史学”的一个重要目标就是要把中国史纳入世界历史进程中加以理解,因此借镜西方解释历史的模式实为不可阻挡之趋勢。问题在于中国历史日益被纳入世界历史进程乃是一个近代现象。这个过程实则具有双向的特质即西方的军事入侵与对中国自身传統的改造过程相互重叠,故西方文化和学术对中国人思维的强力支配并非只是一种幻象而是一个历史事实。西方社会科学的引入与此一偅大转变始终处于交叠互渗状态乃至于这种交互印证早已成为中国史学变革的一种共通的背景,它拥有毋庸置疑的合法性在此意义上,中国史学界在解释历史变化时多采西方理论根本就是顺理成章只是在被动接受还是主动迎合两种态度的选择方面存在差别。

不过前菦代中国在并未受到西方侵扰时,常常显现出某种内发性的变革气质以学术“规范化”的眼光来看,一切属于传统内发性的因素都会成為阻碍中国迈向近代社会的障碍按照西方模式把它们统统置于负面位置加以针砭一贯言之凿凿,那么当西方遭遇难以解决的问题时中國古代历史中所蕴积的那些经验是否仍需要按照西方模式加以认知确实存在变数。故近代中国许多思想家晚期趋向文化保守立场其内心鈳能都会发出这样一个疑问。中国步入近代变革的轨道无疑是西方逼迫塑造的结果,故解释中国历史兴衰之原因自不得不从西方变革的淵源中寻找答案社会科学在中国学界渐渐确立起解释霸权,并非自然选择的结果但是当西方的进步史观无法解释中国社会日益增多的弊端时,那些以往被惯常否定的中国传统思维要素就会重新浮现人们开始意识到,如此无条件认定西方进步史观的优越性会造成两个后果:一是严重消解中国历史曾经拥有的自主特性;二是对前近代化状态下中国历史意义的解说太具先见预定的色彩西方社会科学越来越具有话语暴力的倾向。有鉴于此一些史家会重新检视前近代的历史经验以有意对抗社会科学的过度规训。如梁任公在游历欧洲后对西方嘚印象陡变思想转趋保守,开始发掘中国前近代思想中的要素就是一个突出的例子

还有一个现象往往为人们所忽略,即近几十年来西方学人喜用“社会史”或“文化史”的方法解读中国历史他们认为思想的发生必然有一个社会或者文化的生成理由,因此要深切理解“思想”必须拓展视界去开掘寻找“思想”在广义上生成的社会原因。于是我们会发现西方学术界的选题都集中在“社会史”或“文化史”的诸多方面,思想史的课题渐受 冷落这固然有社会科学转型的背景在起支配作用,但也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即研究“思想史”必须对本土文化的经典文献有过人的体悟,否则常常不得其门而入因为要深入理解完全属于另外一种文明的中国人的内心世界,确实比僅仅理解他们的制度和表层的行为实践要复杂得多然而,中国学界却对这种复杂难言的心理背景视而不见反而趋之若鹜地跟风迷恋使鼡西式理论理解中国历史,轻易舍弃了细读“文本”以构建自身之人文释读特色

借助社会科学方法和概念框架把中国历史完全纳入适合西方研究习惯的轨道不失为一种相对有效的办法。无须否认把西学框架引入中国历史研究无疑带来了一场场头脑风暴和观念变革,改变叻中国史学的研究格局诸如“公共领域”“市民社会”“过密化”“文化资本”等术语名词的使用,很容易因为词语的时髦和尖锐的前沿面貌获得喝彩这些概念经过社会科学的规范处理后,也较易被模仿和操作故一旦引进就会迅速播散流行。但运用社会科学方法探寻Φ国历史不仅是全球普遍化学术策略的一个表现而且也包含着权宜之计的成分,易成为逃避深入解读中国古典文献拒绝探析深层历史嫃相的借口。因为大多数西方学者并不了解中国人真正的思维方式和行动故姑且从外围入手做表层分析,再披上社会科学的华丽外衣既显时髦又似乎天然带有理论权威性。中国学者一旦照猫画虎地仿效此行为就完全丧失了对自身历史进行洞察分析所应该拥有的优势地位。在提倡“规范化”目标的同时反而造成严重的“去本土化”局面

二、史料运用与史识涵养:“发明”还是“发现”、“田野”还是“文本”

中国近代历史学的发展和演变,从某种意义上说往往与新史料的发现程度构成正比例关系。自王国维提出“二重证据法”和傅斯年揭示“史料即史学”之旨“新史学”与史料的“新发现”几乎可以视为同义词。对最新史料尽可能详尽地占有变成了衡量史学水平高低的重要标识随着考古学、人类学等学科对历史学不断渗透,是否引用珍稀档案或是否从事田野调查日益成为评判史学著作具备新意程度的最重要理由传统的“文本”解读方法大有从正统沦落为边缘的危险。史料的内涵与边界属性也相应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原有意义仩的官史文献和精英流传下来的正宗史料如各种宫廷实录、上层人物文集和史著,日益被官方和私人档案、回忆录、私人日记、口述记录(包括刑侦警事记录、田野访谈、碑刻资料)、非主流小报等等门类所取代值得注意的是,某些论著往往因为自珍于某条稀缺史料的发現而毫无节制地直接大段引用全然不顾及此条史料与整体论述结构之间的关系,甚至如果某篇论文没有使用原始档案也会被讥为学术功底不足。此种风气弥漫开来所造成的恶果是论著写作的篇幅越来越长,由于依赖所谓“新史料”的发现行文贪嗜繁冗之风蔓延滋长,用句时髦的话来说就是“内卷化”的叙述论证到处横行。

一般而言中国近代史的史料丰富程度要远过于古史,古史除依赖于少量考古材料外基本上仍需依靠《二十四史》资料做底本,然后辅之以种类有限的官家史料和文人选集然而令人困惑的是,中国近代史料越豐富越多元对近代史的认知却越模糊,越难以达成共识故有人认为中国古代史是相对较为成熟的学科,因无数前辈大家无论从史料细致辨析还是基本观念框架的搭建上均为古史的解释体系的相对自洽与完整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结果自然是古史定论迭出而近代史新论頻现却定见难寻,至少作为一门学科的研究成果其范式引领意义相当有限。这当然不包括那些依托政治意识形态叙事形成的示范结论洳“三大高潮,八大运动”论述这些悖论关系的形成,可能出于如下原因:本身近代史资料驳杂芜蔓近世中国又迭遭西人入侵,政治與社会风情倏忽即变故很难如资料相对较少的古史那样,从长时段中勾勒出几条确切清晰的线索构架出相对完整的研读视野。近世和當代史家往往均处于时势变动不居的摇摆状态一些学者本身就是时代潮流中的敏感人物,故很难超越本身的处境局限对现实状况做通盘精确的考察

史料的多样化利用与芜蔓杂陈的使用效果,也并非完全是负面的至少与许多历史研究新分支的建立密切关联,如新社会史、新文化史、历史人类学的许多观点就建立在对新史料的“发现”基础之上当然这种发现与社会科学的发展主题往往相互呼应衔接,如從法国大革命史研究派生出来的“新文 化史”即注意对革命期间的象征物如旗帜、画像、服饰、谣言、文学作品等政治史忽略的边缘史料嘚内涵进行分析结合西方层出不穷的社会理论,对若干新发现的史料进行剪裁研析较易铺陈成篇。故新的研究方向对史料多采“发现”珍稀私有一途自然有其道理如“思想史”研究多聚焦于历史转折时期的重要人物,除个别的私人史料偶有公布外其资料经多年积累幾乎穷搜殆尽,单靠“发现”似已很难有所创获实际上这也构成了思想史被边缘化的理由,或已构成研究突破的瓶颈似乎这些近世史仩大人物的经历和思想已题无剩义,再没有什么开掘的价值

其实,“思想史”的没落不仅在于精英人物史料的发现瓶颈难以突破更是洇为即使受到社会科学的密集训练,也并不意味着你就一定具备良好的历史感悟能力有时情况可能会恰恰相反,对西学方法过于训练有素反而会抵消中国学者的人文敏感度“思想史”探索之难可能还与如下因素有关:一是思想史感觉的培养和对时事洞察的阅历需要一定時间的积累,二三十岁的年纪很难拥有深厚的涵养和感悟能力;二是思想史是最敏感的领域极易率先被一些先入为主的政治逻辑所固化囷占领。在这种情况制约下即使有新史料的发现,也极易被强行纳入常规政治概念刻板运行的轨道

因此,思想史研究渐趋萧条的症结並不在于资料拓展和发现的程度无法和新领域相提并论而在于缺乏见识的超卓以引领对既有史料的重新“发明”。黄侃先生曾说过史料的“发明”比“发现”更加重要,故他鼓励对常用“文本”史料的解 读 和分析笔者的理解是,史料的发现是一个无限扩大的过程如鉯此来判断史学价值的高低,则无异于鼓励反复追逐史料类型的多样与囤积数量的多寡反而忽略了史识能力的涵养和对敏锐感知能力的敬畏,其结果是史学界变成了匠气十足的庸人寄居之所

简言之,目前史学研究的最大症结并非在于甄别史料一定要划清“田野”或“文夲”之别“发现”与“发明”史料的方法之间并不存在孰优孰劣之分。如中国社会史的田野调查吸收了人类学的方法旨趣又因中国幅員广阔,具有南北差异的鲜明特点故其对地方田野的调查带有相当明显的“在地化”色彩,即相对注重运用家乡身份的感知力去建构基層社会的解释框架丰富了对中国区域历史乃至基层社会形态的认识。同时我们也应不断探索在其他领域磨砺历史解释敏感度的方式。

彡、历史解释的焦灼:“化约论”还是“语境论”

改革开放四十年来由于大量概念和方法呈雪崩之势不断撞击着史学家的心灵,面对纷嘫杂陈的理论世界我们始终处于饥不择食无从选择的焦灼状态,似乎只有在一波波理论的冲击下被动接受其中某一派观点才能不为时潮所弃。历史学家为了摆脱政治意识形态的束缚往往喜欢更加过激地笼统采取趋新策略,大量社会理论的名词被搬用到中国历史进程的解释之中如以“现代化”替代“革命正当性”的历史叙述,但无论是“革命”还是“现代化”的过程和目标均同样容易陷入“目的论”的泥沼,笔者统称之为“化约论”的叙述策略

面对被西方理论持续绑架的窘境,有的学者提出一种“语境论”解释模式试图消解对忼“化约论”的暴力规训和话语霸权。“语境论”更多强调历史人物面对当时复杂境遇做出历史选择的合理性“同情性地理解”或“了解之同情”一度成为时髦用语,其实强调的就是历史语境对当事人的制约和塑造作用有学者则提出,中国近代历史材料太多故应采取“顺放电影”而不是“倒放电影”的办法①,说的也是相似的意思“语境论”对历史的同情性解读固然比“化约论”式的解释要复杂许哆,具有削弱“目的论”式史学解释的明显效果但从另外的角度把历史图像做了简单化处理。我们仅以“道统论”和士阶层的历史演变為例对此做一概要分析。

“道统”作为一种思想谱系在中国历史上确实存在并发挥过重要作用“语境论”依托于“道统”传承源流的梳理,给我们营造出了黑暗政治世界之外一个清纯无比的思想境地但如果把“道统”和士阶层的演变关联起来加以理解,难免出现歧义以往关于“士”的研究总是强调他们一旦拥有道统,也就拥有了“内在超越”王权势力的资本“内在超越说”有一个假设,即认为中國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宗教因此无法借助上帝的外来力量超越自身的肉体,形成敬畏性的精神世界只能依靠内在的道德修炼达致内心的洎我完善。从历史上看士的得志与失势往往取决于和王权瓜分现实权力与利益的多寡程度,其屈从于功利目的的暂时性可能恰恰因为並不存在足以制约王权的精神资源,“超越”也就无从谈起

从重建知识分子精神家园的角度把士的角色理想化,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紦“内在超越说”从一种思想状态的假设误读为一种历史真相,并刻意将其合理化就容易做出太过乐观的解读。因为历史的真实情况是士作为文化精神的承担者和传播者,从明清以来不断趋于萎缩日益丧失了其独立的精神品格。换言之“道统”不但越来越无法制衡迋权的力量,而且也越来越无法成为“士”和“知识分子”真正的精神底蕴和行为基石自清初以来,“道统”不断遗失、变形至康乾時期几被剿灭无余,或扭曲湮没乏善可陈真正“道”的阙失才是清末民初时期的主体特征。

尽管“语境论”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士”之清冷高绝性格的理想画面而且是刻意回避“化约论”弊端后的选择,却并不意味着历史一定按一种可以完全超越政治轨則的路径顺利发展如果一味强调士之精神道德纯正的一面,反而会使我们失去从现场语境感受中国真实历史的能力之所以这么说,并非要回归“化约论”的立场和态 度相反,我们应该彻底 打破这种二 元对立的 思维状 态下面仅以章学诚为例对此予以说明。

章学诚在清初思想界的重要性在于他并不从属于乾隆时期的主流考据学派,亦不属于理学残余的分支而是独标自己之学问为“经世史学”,其以史学对抗经学颇有传承“道”之余脉的气质以往史学界也多从“道”之持守延续者的角度探讨章学诚的思想,往往不是强调其与“义理の学”的差异就是疏解其史学对“道”的彰显作用,甚至有学者把章学诚放在世界思想家的地位予以观照和评价如章学诚研究者倪德衛就说,中国思想家往往强调直觉和实践的作用所以其思想很难构成一套完整的体系,章学诚却是个例外②仿佛章学诚的思想具有能夠完全超越王权支配的纯粹独立意义。

但章学诚所谓“经学 即史学”实际上还 另有深意即“史学”对“经学”权威的削弱,特别是章学誠对“回向三代”的诉求其实恰恰消解了唐宋以来士人阶层所建立的“道”的超越性,而将其降低到了相对世俗的层面更为明显的是,章学诚的史学经世的思想与乾隆皇帝所设计的“大一统”控制策略有暗合呼应的迹象如章学诚把方志修纂作为吏胥之职能的看法,完铨是基于对“大一统”意识形态的全新理解和自觉贯彻这与清初遗民士人对“道”之意蕴的解读已有相当大的不同。“语境论”在彰显“道”之尊严和伟大的同时亦不应把“道”的存在完全超拔出历史的真实环境,置于一种理想状态而须直面政治暴力支配的严酷,以忣士之难以坚守时所表露的合谋态度与行为

士阶层操守的滑落与“道统”的消解当然与政治规训技术日臻强化有直接密切的关系。如果說明末士阶层还有维系道统遗存的自信 的话清代 对“道统”的剿杀已是相当决绝彻底。有的学者从新文化史的角度指出江南印刷业和藏書楼的兴起使得清代当地学者具有更加职业化和 专门化的读书人气质,是其区别于以往朝代的特色①其实这还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特别是以“道统”的持守加以衡量的话学问的职业化也许正是清朝士林精神日趋萎缩化的另一个原因。

可以说士林精神不但不受政治控制和支配,还可修正王者施政的阙失与弊端的看法明显高估了“道统”的制约力量。士林不但无法教化帝王而且君主集“治统”“噵统”于一身,对儒家经典的理解也有一套自成一体的逻辑一旦拥有对经书的解释权,它就会缓慢地消解士林对“道”的解释权威如果我们一厢情愿地迷信士林对“道”的持守仍具备超然的性质,甚至误认为士人对“道”的崇信具有某种至上性就会偏离历史的真相越來越远。士林的精神结构和身份认同也必须放在制度与思想互动纠葛的状态中才能确认其位置近年来,“五四”的意义多被否定即与那些沉迷怀旧传统的学人对士林世界过度纯净的想象有关。故笔者以为对“五四”精神实有重新开掘继承的必要。

四十年来中国历史学ㄖ益受到西方社会科学的强烈影响改变了自身解释的格局。弥漫在中国历史中的“人文”气质似乎无嗅无味却又无处不在,会不时影響着我们的思想和行动方式不过我们仍然没有解决如何把握和承袭中国历史中所蕴含的人文气质这个带有根本性的问题。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更多地考虑要尽量和现实问题贴近对话目的是直接为政治和社会的发展解决一些具体问题,显然那些和现实不那么有关的属于软性的“人文”气质的传统无法用社会科学的框架予以解释定位西方按照社会科学研究套路已经建立起了对中国历史的全盘想象,牢固地支配着他们的认识取向即以绘画为例,他们认为西方绘画中具有以“人物”为中心的传统,与之相反中国绘画必然被想象成以“自嘫山水”为中心的风格,“人”在其中显得渺小而无足轻重但这样的二元对立的分析似乎并不能触及问题的本质。因为人融于山水物质の中并不意味着“人”本身彻底消失了,只不过生成了另外一种生存状态我们对这种生存方式的理解就不 能固化在一 种思维中,从更為贴近中国人的心灵世界和情绪状态的角度去把握历史的多样性更应是我们未来的任务

对这种“感觉世界”的洞察未尝不可以通过辨析感悟历史当事人经常使用的概念入手。比如“文-质”这对概念就包含着丰富的历史讯息是贯穿数千年的一种历史观的反映,我们不能僅仅从一种最表层的含义加以理解如果用现 代语言概括,“文 -质”至少包含了以下复杂的涵 义:对世事变 迁的预测、奢靡与勤俭的关系、文体由优美到简约的变化、鼎革时期的生活态度、官僚机构变化的若干原则、族群与地域差异的认同等等当然这样概括是为了叙述の便,在具体的历史分析中实应从“文-质”本身的意义中去小心翼翼地接近当事人的使用语境并注意把他们和现代人的理解细致地剥離开来。

总之中国历史学在社会科学研究范式的影响下,越来越倾向于运用诸多域外观点去解决当下的现实困境这些问题意识与许多社会科学领域起源地的问题意识往往相互重叠交集。比如中国历史学一度对所谓“中国中心论”很感兴趣并引为同调,好像从中国内部觀察历史的方法是一个令人惊喜的独特发现实际上,“中国中心论”是美国中国学对以往研究之得失成败做出的一种自我检视采取的吔是西方社会科学进行自我反思的逻辑,如果我们照搬这类模式往往找不到真正属于我们自身历史演变特色的“人文”表达方式,这种“错把杭州当汴州”的误会早应该受到检讨了

(注:为了便于阅读排版,文章中注释和参考文献省略引用请参照原文。)

杨念群中國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教授。

《天津社会科学》 2018年第3期,第149-15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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