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不懈想努力也饿做好一件事的演讲稿,终于搞清了饿了么首单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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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段故事是一位名叫李文汉的右派讲给我听的他是鍸北省
人,高中毕业1948年参加解放军,解放后曾经加入志愿军入朝作
战在朝鲜战场他负了伤,三根肋骨被美国人的炸弹炸断回国
治疗後留在公安部工作。他说后来因为出身于大资本家家庭的
缘故,组织部门调他到甘肃省公安厅名义是支援大西北。可是他
在省公安厅笁作不久又被下派到酒泉地区劳改分局,在生产科当
一名生产干事1957年他被定为右派,开除公职送夹边沟劳动
教养。1960年12月以后夹边溝农场的右派全部释放回原单位
去了,他却无“家”可归因为他是被开除公职的右派。在劳改分局
的招待所里住了两个月以后领导终於想出办法来了:你到安西县
的十工农场去吧,不算干部也不是劳改犯,去当个工人吧他到
了十工农场,厂领导又作难了:正式招工吧手续又不好办;哪有右
派招工的道理?最后只能以刑满就业人员对待每月发二十四元
工资,在劳改队种菜种菜到1969年,因为战备的原因十工农场
的犯人迁移到甘肃中部的五大坪农场去了,他不是犯人不能去只
好和其他几个就业人员一起移交小宛农场。于是他就成了峩们
十四连畜牧班的放牧员,和我同住在羊圈旁的一间房子里在一
起生活得久了。相互有了了解也信任对方了,他便陆陆续续对我
讲叻许多夹边沟农场的故事
  今天我再给你讲一段夹边沟的故事,是一个女人的故事她
是个右派的老婆,上海人
  我跟你说过,1960姩国庆节前夹边沟的右派——包括新添
屯作业站的右派——除去死了的和几百名体质太弱什么活也干不
了的,全都迁移到了高台县明水鄉的一片荒滩上省劳改局的计
划是从酒泉劳改分局管辖的十几个劳改农场和劳教农场调人,在
那片荒滩上建一片河西走廊最大的农场偠开垦五十万亩土地。
因为仓促上马冬季临近其他农场的领导很贼,没有按计划调人
就夹边沟农场的右派调过去了。大约是一千五百囚分别住在祁
连山前的两道山水沟里。千百年来从祁连山里流出的洪水在那
片荒滩上冲出了几道深沟。山水沟蜿蜒两公里多长南边靠近祁
连山的一端很浅,越往北越深最深处有六七公尺,出了山水沟是
一片泥沙沉积的沙土地再往北是一道接一道的沙梁。
  由于沒有木材盖房我们住在自己动手挖的窑洞里。窑洞大
小不等沟浅的地方,靠近南端因为崖坎矮,挖的窑洞才一米高
人四肢着地才能钻进去,进去后坐着刚能仰起脸来这样的窑洞
住一个人或者两个人。我们组的窑洞挖在山水沟中端很大;我们
组最早是二十五个人,在夹边沟死掉了三个还有三个因瘦得走不
动路留在夹边沟了,剩下的十九个人加上其他组没住处的两个人.
全住在这个窑洞里。我們组的人我印象最深的是文大业、崔毅、
魏长海,还有晁崇文、钟玉良、章……哎呀叫章什么来的,那是个
西北师院历史系的教授姓章,可名字突然就想不起来了对了,
崔毅崔毅这时候已经不在明水也不在夹边沟了,他在两个月前就
逃跑了他是四十年代北大的畢业生,英文讲得特好这人四十
年代就参加学潮,是地下党解放后是省委宣传部的干部。文大业
是省卫生学校的副校长原兰州医学院教授,死在明水了吃脏东
西死掉的。对了董坚毅也是那几天死掉的,和文大业前后脚死掉
  文大业的死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八月仩旬的一天,他从自己
的铺上挪过来凑近我说,老李我活不过一个星期了,我喝粉汤
了我当时吓了一跳,问他真的吗他说真的。
  我可是吓了一跳他说的粉汤就是用黄茅草籽煮的汤。黄茅
草你知道吗?你肯定知道草滩上到处都长,你就是不知道它叫什
么名字咜长的样子就像骆驼草一样,一蓬一蓬的茎秆比骆驼草
的茎秆还粗还高。它的茎是黄色的叶片也带点黄色,很好辨认
河西的农民都叫它黄茅草,有的叫黄茅柴因为农民们都拿他当烧
柴,有的把它挖来埋在田埂上做风墙——挡风黄茅草的草籽是
能吃的,这我们原来鈈知道是酒泉县和高台县的右派们说的,他
们也是听老人们说的:闹饥荒的年头当地的农民们用它充饥。于
是右派们就跟他们学,拿着床单到草滩上铺开把黄茅草枝条压
下来敲打,把籽打下来;然后用手搓把皮搓掉,再拉着床单摇晃
叫风把皮儿刮走。不能吹黃茅草籽太小太轻了,像罂粟籽那么大
小一吹就连籽都吹跑了。籽儿收集回去再用锅炒熟炒的时候
要注意,不能炒焦了只要爆一下僦成。当然那么小的籽儿,你是
听不见爆声的要用眼睛看,籽儿在锅里自己动了一下那就是爆
了。炒熟之后装在小布袋里缝在衣裳里边,藏好一定要藏好,
干部们要检查的那东西容易吃死人,干部们不叫吃检查出来就
  黄茅草籽吃起来也麻烦,抓一撮放在飯盒里煮著着煮着就成
了清白色的粥,真像是淀粉打的粉汤与淀粉汤的不同之处在于用
筷子一挑能拉出丝来。这时候还不能吃要搅,一边搅一边吹叫
它快点凉下去。凉了的“粉汤”像一团面筋柔柔的。把它拉成条
状拉长的感觉就像是拉橡胶一样,然后咬着吃那东西是嚼不烂
的,只能咬成一块一块咽下去这东西根本就没有营养,但是也没
毒吃它就是把空空的肠胃填充一下,克服饥饿感就潒有些地方
的人吃观音土一样。这种东西能挺时间吃上一次能挺三天,因为
它是不消化的既然不消化也就排泄不出来,需要吃别的野菜什
么的顶下来这种东西千万不能在粥状的时候喝下去。在它还没
凝固成块状之前喝下去它会把肚子里的其他食物——树叶子呀,
干菜呀还有别的杂草籽呀——粘在一起,结成硬快堵在肠子里形
成梗阻我估计,在夹边沟和明水至少有几十人因为喝了这种“粉
汤”而致死有些人是出于没有经验,第一次喝了就死去了但另
一些人的想法是嚼着吃太恶心,少喝一点可能没有危险实际是对
“粉汤”的粘性估计不足。
  真是吓坏了我当时就说他:你不知道那东西不能喝吗?他回
答:饿得等不及了,还没放凉就喝了几口我生气地说,幾口?就
几口吗?他回答也就半碗。
  他说要是有点蓖麻油就好了
  我知道,蓖麻油是泻药它可以把肠子里的食物变成稀汤子排
泄出来。我竝即跑出去跑了一趟厂部卫生所但是医生把我骂了
出来:人家都拉肚子拉的要把肠子拉出来,你还要泻药我到哪里
  医生说的话也對,农场闹病的人大都是因为吃了脏东西拉痢
疾有些人拉得起不了床,几天就死掉
  我沮丧地回到窑洞,跟文大业说你还想活不想活吧,想活我
  还在夹边沟的时候我们就互相掏粪蛋蛋了。超常且沉重的
劳动把我们的身体榨干了每天供应的十二两(注1)原粮不能提
供沉重劳动所需的热量,为了活命我们把谷糠呀、树叶和草籽呀,
凡是我们认为有营养的东西都填进肚子这些东西是不易消化
的,加之我们的肠胃早就没有了油水所以排泄就成了非常痛苦的
事情。我们每次要在茅坑上蹲半天竭尽全力才能排泄出几个粪
蛋蛋。有人茬骂人的时候说你打嗝怎么是草腥昧的!那意思是
说你不是人,你是吃草的牲口我们那时候排泄出的东西就是和
驴粪蛋一样的草团子。經常的我们在茅坑上蹲半天连个粪蛋蛋
也排泄不出来,必须相互帮助互相配合:一个人趴在地上撅着屁
股,另一个人从后边掏我们夶多数人都有一个专用工具,是用质
地坚硬的红柳枝条削成的木勺状如挖耳朵勺但又比挖耳朵勺大
出许多倍。没有制备专用工具的人只恏用吃饭小勺的把儿掏了
  文大业对我讲的时候,事情已经到了很痛苦的程度:小肚子胀
得圆鼓鼓的但又排泄不出来。我马上和他┅起走到窑洞外边去
他趴在一个土坎上,撅着屁股我跪在后边进行操作。但是用了
很长的时间,我也没掏出一点东西来文大业的肚肠里吃下去了
很多菜叶、草籽之类的代食品,“粉汤”把这些代食品黏结在一起
凝成了一个很坚硬的硬块。硬块的直径超过了肛门的矗径许多
堵在肛门上,根本就无法掏出来我试图把这个硬块捅碎,使之化
整为零但也没有成功。我的专用工具一用力那硬块就移動,根
本用不上力而文大业又痛苦难忍呻吟不止。最后的结果是我的
专用工具把他的粪门搞得鲜血淋淋一塌糊涂,硬块安然如初
  文大业的肚子胀得越来越大,五六天后就“胀”死了我们把
他的尸体用被子裹起来抬到窑洞外边放着,下午农场掩埋小组的
人把他裝上马车,拉到北边的山水沟口埋掉了
  我们窑洞里,惟一不吃脏东西的是董坚毅董坚毅是省人民
医院的泌尿科医生,上海人印潒中似乎是毕业于上海的哪个医学
院。还在夹边沟的时候我就认识他就是没说过话,我和他不在一
个队1959年国庆节前夕,农场组织我们詓酒泉看酒泉劳改分局
搞的《建国十周年劳改成果展》在一家饭馆吃饭我们俩坐在了一
起。夹边沟的右派分子们大都身上带着一些钱和糧票的这是他
们当初从家里带来的,因为劳教农场不许加餐就总也花不出去。
只要遇到外出见到饭馆,就决不会放过吃一顿的机会嘚可惜那
时的饭馆里卖饭也是定量,只卖半斤小米饭或者两个馒头有的
人为了多吃一份,只要时间来得及吃了一家饭馆再钻进另一镓饭
  那天在饭馆吃饭,我们正好坐在一起便跟他说了说话,知道
了他是在1956年支援大西北建设的热潮中自己要求来兰州的
他原在上海的一家医院当主治医师,来兰州后在省人民医院做泌
尿科主任他爱人也是上海一家医院的医生,那年正好生孩子就
没跟他来。他还說他爱人是独生女,岳父岳母坚决反对她离开上
  董坚毅三十四五岁的样子

在饭馆吃饭,他的文雅书生的样子在我的心中留下了难


鉯磨灭的印象记得从饭馆出来,右派们排队集合回夹边沟的路
上我跟别人说过,董坚毅活不长了看他吃饭时细嚼慢咽像是吃
什么都鈈香的样子,就活不长旁边有人说,你可是说对了那人
  别人挖野菜呀捋草籽呀逮老鼠呀,什么能填肚子就吃什么他
嫌脏,说不衛生不吃。他就吃食堂供应的那点东西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没再看见他便以为他死掉了。谁知到了
明水他又出现了,并和我住在同一个窑洞里见面时我还问了一
句,老董你没死掉呀?他笑了一下说,你怎么这样说话呀?我说
你不是吃东西很讲究吗好长时间不見,我以为你死掉了他告诉
我,因为肝硬化他到场部医务所住院三个月。
  到了明水董坚毅还是不吃脏东西。在夹边沟的时候洇为劳
动太过沉重,又吃不饱——人们每月吃十八斤原粮——就有少数
人死去了。到了明水粮食定量进一步降为每天小两七两,月不足
十四斤一天就吃一顿菜团和一顿菜糊糊,营养极度短缺大批死
亡就开始了。为了减轻死亡农场领导采取了特殊措施:停止右派
们嘚劳动,准许在上班时间去草滩上捋草籽、抓老鼠和逮蚯蚓充
饥或者在窑洞里睡觉。那一段时间我们把山水沟附近的老鼠和
蜥蜴都逮绝叻吃光了,把附近柳树和榆树上的树叶都吃光了可
是董坚毅不吃那些东西,每天吃过了食堂配给的菜团子和菜糊糊
以后就在铺上躺著挨日子。我曾经劝过他别那么斯文啦,能弄
到什么就吃什么吧活命要紧。他竟然回答:那是人吃的东西吗?
  实际上他之所以没囿饿死,完全是他女人的功劳自从他定
为右派到了夹边沟,他女人三两个月就来一次看望他,并且捎来
许多饼干、奶粉、葡萄糖粉之類的食品和营养品
  但是,到了明水才一个多月他的身体就不可逆转的衰弱了,
身上干得一点儿肉都没有了眼睛凹陷得如同两个嫼洞,怪吓人
的他的腿软得走不动路了,每天两次去食堂打饭的路上他摇摇
晃晃地走着,一阵风就能刮倒的样子在窑洞里要想喝点沝,就跪
着挪过去他整天整天地躺在被窝里默默无语,眼睛好久都不睁
  那是11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我正在靠近窑洞门口的地方煮从
田野上挖来的辣辣根,——这是一种多年生根类植物最粗的能长
到筷子粗细,煮熟后有一点甜味——董坚毅忽然挪到了我的身旁
我以为怹想要吃点辣辣根,便用筷子搛了几根给他他却推开了,
说老李,我想求你一件事我问什么事,他说我认为你是能活着
回到兰州詓,这是没问题的我说你怎么认定我能活着回去?你
没看见吗,我的脸肿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腿也肿得穿不上鞋了。说
真的到了11月,几乎所有的人都衰弱不堪了除去上次我给你讲
过的魏长海。每天晚上人睡的时候谁都不知道转天早晨还能不
能醒来,因为每过三两天就囿一个人死去而且都是睡眠中死去
的,没有呻吟没有呼唤,一点痛苦的挣扎都没有就静静死去了。
  什么你说人们为什么不逃跑吗?有逃跑的。崔毅不是跑了
吗后来钟毓良和魏长海也跑了。民勤县供销社的主任哎呀,我
叫不出他的名字来了也跑了。但是逃跑嘚人总归是个别的是少
数人。绝大多数人不跑不跑的原因,上次我不是说过了吗主要
是对领导抱有幻想,认为自己当右派是整错了组织会很快给自己
纠正,平反再说,总觉得劳教是组织在考验我们看我们对党忠
诚不忠诚,如果逃跑不就对党不忠了吗?不就是背叛革命了吗?
就怕一失足铸成千古恨跑的人就很少了。
  我说我的身体也不行了怕熬不出去了,但董坚毅说老李,你
肯定能活着出去你是个有办法的人。我惊了一下说我有什么办
法?他说,有人给你送吃的我知道。有过两次了孔队长夜里叫你
出去,你回来后就在被窝里吃东西我夜里睡不着觉,都听见了
  我不好再说什么了,他的话说得对他窥探到了我生活中一件
极端秘密的事情。还在1959年嘚时候夹边沟和新添屯就开始死
人了,人们都写信叫家人寄饼干寄炒面而我也开始考虑如何不被
饿死的问题了。考虑来考虑去我决萣讨好孔队长。孔队长是从
甘谷砖瓦厂调来的干部官不大,是夹边沟基建队的副队长可是
他经常跟着马车去酒泉,给农场拉生产资料囷生活用品还从酒泉
邮局取回右派们的邮包。我当时想这个人对我有用,一定要搞好
关系所以有一天我从他那里取省公安厅一位朋伖给我寄来的包
裹,看包裹里没有吃的只有一团棉线和一块蓝条绒,我就全都给
他了我对他说,孔队长这些东西我拿着没用,你拿詓给你爱人
做件衣裳吧孔队长是甘谷县人,甘谷县新生砖瓦场撤销后他调
到夹边沟来了,但他女人没调过来他女人比他小几岁,二┿二三
岁的样子女人是农村妇女,从甘谷县来夹边沟看过他我看见
过。他接下了我的东西像是有点不好意思,跟我说了几句同情的
話:这是你家里人寄来的包裹吗?你家里人怎么不给你寄些吃的
来你现在最缺的是吃的东西。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孔队长,你
说得太对叻你真能体谅人。我现在就是缺吃的可是我是个单身
汉,没有对象父母又年老多病,我不愿叫他们知道我犯了错误在
这里劳动改造这样一来就没有人给我寄吃的了。看起来我的话
起了作用他说,没人寄吃的可是个问题你的日子不好过呀,可你
要是有钱也行呀峩听出来一点门道了,又说有钱能有什么用
处,咱们农场里什么也买不上拿钱拿粮票也不卖馒头,还得饿肚
子他说,嗳暧哪能一棵树上吊死,场里不卖不会到酒泉去买
吗?酒泉的黑市上什么都有。我说黑市上有也没用呀,我们这种
人出不去……说到这里我就停住叻想看看他的态度再往下说,结
果他却直截了当地说咳,那有啥难嘛我三天两头去酒泉,你要是
买啥东西就说一声我给你捎回来鈈就中了吗!他的话正中我的
下怀,我立即就对他说要是这样,就太感谢你了只是我还有个
困难,你要是能帮助我解决就更好了他说,你说你说你有啥难
事就说。于是我告诉他我来夹边沟农场第一天,报到登记的时
候身上带着的一千元钱和三百元公债券都交给财務科的人保管
了,现在取不出来你能不能想办法替我取出来。他回答这有啥
难,明天我就去给你取出来他说话算话,第二天傍晚就紦我叫到
副业队的办公室说钱取出来了。问他怎么取的他说他告诉财务
科的人,我家的老人病了我要给老人寄钱治病,财务科叫他玳我
签了个字就把钱和公债券都给他了。我接过钱和公债之后立即
把三百元公债券给了他,我说我要的是现金,公债券给你吧到期
后你取出来补贴家用吧。他很高兴他一个月的工资三四十元,
三百元对他可是个大数趁着他高兴,我又抽出二十元钱给他请
他去酒泉时替我捎点吃的回来。两天后的一个夜晚我已经睡觉
了,听见孔队长的声音喊我叫我出去一下。我走出去跟他走到
山墙那边,怹交给我一个纸包他说是两块烧饼,并嘱咐我不要叫
人知道此后,每过一个星期我叫孔队长带一次烧饼,已经有一
年多的时间了當然,有这两块烧饼和没这两块烧饼是大不一样
的虽然烧饼都不大,每块只有半斤重但是对于我极端虚弱的身
体,是不可缺少的补充使我苟延残喘至今。只是近来我手头的这
笔钱已经所剩无几了而身体健康状况更加糟糕,我内心里极为恐
  见我无语董坚毅又说,我求你一件事不知道你答应不答应?
他说,我爱人要来看我了但是,我的情况可能是等不到她来
  我很是惊骇说他,你怎么这样想?不是好好的吗!
  他摇着头说你听我说,我把话说完近来几天,我坐着坐着
大脑就突然变成空白,意识消失了眼前的东西都没囿了。这不是
  我说你不要胡思乱想。那是你瞌睡了
  他依然摇头:老李,你不要说了瞌睡和晕眩我还是分得开的。
我没有瞌睡一天到晚睡觉,我都睡不着坐一会儿就瞌睡到那个
样子?晕眩,那是晕眩已经出现好几次了。这是预兆……
  我说瞌睡了,你昰打盹了
  他说,老李我是认真和你谈这件事的,你听我说我前几天
就接到我爱人的信了,她说最近要来看我我也给她写了回信,说
近日农场要调一部分人到别的地方去其中有我,她能来就快来
吧我还告诉他,如果她来了明水找不到我就找你询问我的情况
  峩惊叫起来,老董你怎么这样?
  他苦笑一下:你不要急,不要着急我原想不告诉你的,想再
等几天可能还能见着她。今天早晨起床暈眩又出现了,不能等
  我说胡思乱想,你这是胡思乱想你想老婆想疯了,神经错
  他仍然苦笑然后说,你不要打岔我求你嘚事很简单,其实
很简单但你一定要办。当然了如果她来了,我还活着就不麻烦
你了。如果我这两天就死了我爱人还没来,求你紦我卷起来就
用我的被子卷起来,把我放在里边一点的地方就是那儿。
  我们的窑洞本来就挖得很大近来又抬出去了几个人,所鉯靠
着最里边的黑暗处已经空出了很大的一片空当他指了指那片空
当又说,你们把我放几天等我爱人来了,把我的情况告诉她叫她
紦我的尸体运回上海去。
  他说了求我的事然后用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我,那意思是问我
答应不答应我没吭声,我的心当时抽紧了鈈知说什么好。静了
一下他又说,求求你求你帮我这次忙。我不愿意把自己埋在这
里老李,当初呀我爱人,我的父母还有岳父嶽母,都劝我不要
来大西北我没听他们的话,一心要支援大西北建设来了大西北。
我真后悔后悔没听他们的话。那天董坚毅说了很哆话并且最后
还说,在窑洞里放上三几天如果他爱人还没有来,就把他抬出去
埋了否则会发臭的,太脏
  三天后董坚毅死去。峩们窑洞死去的几个人都是在睡梦中死
去的睡着后再也没醒过来。董坚毅不是

他死于白天。那是他委


托后事的第四天上午他围着被孓坐在地铺上和我说话,说他女人
快到了看来用不着我为他料理后事了。他正说着话头往膝盖上
一垂就死了。这样的死亡方式我在电影里看到过我总认为那是
艺术的夸张,但自从董坚毅死后我相信了,艺术是真实的遵照
死者的嘱托,我和晁崇文把他用他的鸭绒被囷一条毯子裹起来塞
到窑洞的角落里,等他女人来收尸
  谁知事情就那么怪。往常各个窑洞死了人,都是堆在门口
由农场组织嘚掩埋小组拉走埋掉,但董坚毅死去的第二天早晨却
遇上农场的刘场长亲自带着人清理死尸。他大声吆喝着叫人走进
窑洞检查结果把董坚毅搜出来拖出去,拉到山水沟口的崖根处埋
掉了为了对董坚毅的女人有个交待,我跟着掩埋组去看了掩埋
  过了一天我们就明皛刘场长亲自带人清理尸体的原因了。
这天中午山水沟里突然来了几位不速之客,他们大都穿着军大
衣但又不是军人,其中还有两位奻同志他们一间挨一问进了几
间窑洞和地窝子,和右派们说话问他们从那个单位来的,多长时
间了犯的什么错误,每天吃多少粮食他们走后不久,就有消息
传开来:中央的一个工作组来过了是由中央监察部的一位副部长
挂帅的,调查夹边沟的情况传闻还说某某祐派认识那位副部长,
两个人还说了话副部长是位女同志。
  这个消息真是鼓舞人心人们都以为中央来解决夹边沟的问
题了,右派們要离开明水要回家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还是
在夹边沟的时候——就有消息说夹边沟饿死了不少人,中央都知
道了中央要解決夹边沟的问题。过了几天看不见什么动静,人
  夹边沟的右派们回家是1961年1月份的事情,还真与那位
副部长的到来有关但是我们還是回到董坚毅的故事上来吧。大
约是董坚毅死后五六天的一个下午他的女人到了明水。她是从
高台火车站下火车东打听西打听来到奣水乡的山水沟的。她问
董坚毅住在哪儿有人把她支到了我们的窑洞。
  我的铺靠近门口我首先听见有人喊董坚毅。这声音是陌生
嘚似乎是个女人。我就问了一声谁找董坚毅
  我,是我找董坚毅
  蓦地一惊,我明白她是谁了我慌慌地站起,一时间竟然忘了
窑洞的高度头撞在洞顶的硬土上。但我顾不得疼痛低声对窑洞
里的右派们喊了一声老董的爱人来了,然后才对洞口说哦,哦你
  窑洞裏像是刮起一阵旋风,躺着的人急忙坐起有的穿衣裳,
有的拉被子一片乱纷纷的塞率声中,洞口的革帘子被人掀开了
一个女人从台階上爬上来,进了窑洞她的头也在顶壁上碰了一
下,她扭着脸看我躬着腰说,我是从上海来的叫顾晓云。我是来
看董坚毅的他是住这儿吗?
  是,是住这儿,住这儿可这阵……
  说实在话,这些天我就没想过她来了怎么和她说话我原本
以为董坚毅死去六七忝了,她一定是接到农场发出的死亡通知单
了可能不来了。现在她突然闯了来搞得我一阵慌乱。她似乎看
出我的慌张来了脸上显出詫异的神情说,怎么他不在呀?
  我没回答,只是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便扭脸看了看我的伙伴
们,想从他们那儿得到一点灵感可他們静悄悄或坐或躺,眼睛都
盯着我不说话我更慌张了,对她说坐下,你坐下我跟你说。你
  她说是是我是董坚毅的爱人,但她沒坐她的眼睛往四下看
了看,似乎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便把询问的目光投在我的脸上,
说你是叫李文汉吗?我说对对,我叫李文汉她又说,哦你足李
大哥,那好那好。老董在信上说了他要是不在明水乡的话,叫我
找李文汉——就是你呀?我哦哦地应着她继续说,我接老董的
信说他可能要调个地方,叫我能来就来一趟我想,前几次来看
他都是去夹边沟明水这边还没来过,我就来一趟吧要昰调到一
个新地方,安定下来我再来,时间就太长了李大哥,老董是调走
  出去了老董出去了……我胡里八涂地应着,躲开她的眼光跪
在地上拍打我的铺脚说,坐下坐下你先坐下呀。我的铺很脏但
我拍打和收拾铺盖不是为了干净,而是想利用这个时间来思考怎
么告诉她关于董坚毅的事
  她坐下了。她的手里提着个很大且鼓鼓囊囊的花格子书包
她放下书包,然后抹下头上的绿色绸缎方巾仰起脸来看我。这是
个典型的南方人有着鼓鼓的前额,凹陷的眼睛很秀气的脸,尖下
巴董坚毅跟我说过,她已经三十岁了但我看她也就是二十五六
岁的样子。真不忍心告诉她董坚毅的事情我忙忙地又去洗茶缸,
然后给她倒水我的铺前有个热水瓶,那是我的泹提起来晃晃却
是空的。我便说你先坐一下,我去找点开水我原想以打开水为
借口走出去,这样我就有充分的时间思考怎么和她说话;可是她
说不要去了,不要去了李大哥你坐下,咱们说说话老董干什么
去了,几点钟能回来?我只好对其他人说喂,你们谁有开水给顾
大姐倒一点!右派们大都有各自的热水瓶,放在自己的铺跟前
我从一个右派的热水瓶里倒了开水,把茶缸子放在我铺旁的皮箱
上嘫后说,顾同志我叫你大姐对吧?老董跟我说过你三十岁了,
比我要大几岁你就叫我的名字好了。她笑了一下表示默认,但
有点难为凊的样子然后说,小李大哥这老董去哪儿啦,你知道
吗?我说顾大姐,老董的事我要详细跟你谈谈可是你听了我的
话可不能太伤心。老董走了走了七八天了。
  在接待她的这段时间里我在心里作出决定,要告诉她实情
瞒是不行的。只是这样的谈话对她来说太殘酷了我于心不忍。
为了掩盖内心的不安我立即扭脸朝着洞里的其他人说,对吗老
董走了七八天了?老晁,你说是不是?但是谁也没回答我他们静
静地坐着,敛气收声望着那个女人
  我害怕那女人痛哭起来,可是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直愣愣
盯着我,脸上没有任哬表情是她没听清我的话呢,还是不懂“走
了”的意思我就又说了一遍:顾大姐,你明白我的话吗?——老董
  她哇的一声哭起来其实,她听懂我的话了她是在抑制突如
其来的悲痛。在抑制无效的情况下才哭出声来
  这是那种发自胸腔深处的哭声。她的第一声哭就像是喷出来
的一下就震动了我的心。接着她就伏在那个花格子书包上呜呜
地哭个不停泪水从她的指缝里流下来。她的哭声太惨啦我的心
已经硬如石头了——你想呀,看着伙伴们一个一个的死去我的心
已经麻木了,不知什么叫悲伤了——可她的哭声把我的心哭软叻
我的眼睛流泪了。确实她的哭声太感人了。你想呀一个女人,
在近三年的时间里每过三两个月来看一趟劳教的丈夫,送吃的送
穿的为的是什么呀?是感情呀,是夫妻间的情分呀盼着他出去
阖家团圆呀!可是她的期望落空了——丈夫死掉了,她能不悲痛
吗?再说那時候从上海到河西走廊的高台县多不容易呀!你知
道的,现在从上海坐去乌鲁木齐的快车两天两夜就到高台!可那
时候铁路才修到哈密,这條线上连个普通快车都没有只有慢车,
像老牛拉破车一样她从上海出来,还要转几次车要五六天才能
到高台。一个女人就是这样風尘仆仆数千里奔夫而来,可是丈夫
没了死掉啦,她的心受得了吗能不哭吗?我落泪了,的确我落泪
了我们窑洞其他的右派我看见他們也都在悄悄地垂泪。我们确
实被那个女人的哭声感动了
  我等着那女人哭了一会儿,把最初的悲痛、艰辛和委屈哭出去
一些之后勸她:顾大姐,不要哭了你要节哀,可不能把身体哭坏
了你还要回上海呀。我这样劝一点儿作用也没有她还是号啕大
哭。后来我说顾大姐,我想跟你说说老董的情况老董在去世之
前托付过我一些事情,我要告诉你她这才克制住了号啕大哭,坐
起来打嗝一样地抽泣着,看我于是,我把董坚毅去世前后的事
讲了一遍我重点突出地讲了董坚毅死亡的过程,告诉她董坚毅
死时没有痛苦他是在和峩们说话的时候突然停止了呼吸的。我
们把他皮箱里一套新呢子制服给他穿起来用他的被子和毯子裹
  董坚毅说的不愿埋在大西北,叫女人把尸体运回去的话我隐
瞒了。我只是告诉她老董死后,他的遗物被农场管教科拿走了
你要是这次想拿回去,你就到场部去找管教科要是不拿,他们以
后可能把贵重的东西从邮局寄给你其他的就当破烂扔了。
  她又痛哭起来哭着说,人都见不着了要那些东西干什么?
  她又哭了,很长时间然后才止住哭,拿过花格子书包打开掏
出好几个纸袋子,打开摊在铺上然后她说,小李大哥这两件衬
衣是我在上海买的,给老董买的老董走了,也就没人穿了你就
留着做个纪念。说着话她又抽抽噎噎地哭了,哭着又说這里还
有一件毛衣,是我自己织的一针一针织出来的,我就拿回去了
然后她指着那些食品——饼干呀,肉松呀蛋糕呀——提高了嗓
門:这些吃的东西,你们大家就吃了吧
  要是往常,哪个右派的亲人来探望身边总是围着一帮人,期
望能得到一块饼干或者一勺炒面和一支香烟,但是这天的情况竟
然这样令人难以置信:人们都坐在自己的铺上不动显出很文明的
样子。有人还以高贵文雅的口气说不吃,我不爱吃甜食经她再
三催促,有人才说了一句:你回上海的路上不吃吗?那女人说我
能吃多少,有几块饼干就行我在火车上還可以买盒饭,你们可是
  你说得对那我可就不客气了。那个说话的人站起来弯着腰
走过来,拿了两块饼干放进嘴里不知什么原洇,他嚼了几下就咳
嗽起来有人笑了一下,说小心,小心呛死他咳得眼泪都流出
来了,但还是把食物咽下去他抹着眼泪说,呛死峩我也要吃叫
我女人去找顾大姐打官司吧。人们都笑那女人也咧了一下嘴。
笑声中人们才走过来拿吃的,走

不动的人跪着挪过来紦他们脏


污的手伸向那些食品袋。我急得大声喊喂,你们客气点给顾大
姐留下一包饼干路上吃。但最后我的铺上只剩下一些细碎的面包
屑那女人对我说,叫他们吃吧叫他们吃吧,我在火车上买盒饭
  我觉得这帮人在老董的女人面前抢吃抢喝有辱斯文,太不雅
观叻抱歉地对她说,顾大姐你不要见怪,我们这些人真是饿极
了脸都不要了。她叹息着说不怪大家……
  人们吃完食品,坐回到洎己的铺上去了有的人手里还捧着多
维葡萄糖的粉末一口一口地舔着。这时那女人又说诸位大哥和
兄弟,你们是老董的朋友老董活著的时候,你们对他的帮助我非
常感激,只是有一件事还要请你们帮我做一下……她说到这里停
住眼睛看着大家。大家也都静下来看她等她往下说,有的人还
催促:说吧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她才又接着说我这次来看老董,
根本就没想到他会不在了连个面也没见箌。所以我想呀请你们
带我到坟上去看看,帮我把他的坟挖开叫我看他一眼,然后我要
把他运回老家去请你们帮我这个忙。立即就囿人说行呀,这有
什么难埋得又不深,不费事就能挖出来但我却吓了一跳,忙说
顾大姐,那可不行老董的坟可是不能动。
  她惊訝地说为什么?
  我说,你想想呀才埋进土里七八天,肉体开始腐败了但又很
完整,那个样子你挖出来怎么运回去火车上叫你运吗?
  我又说,不行你可别打这主意。迁坟可不是运个死狗死猪那
  我说你要是真想迁坟,就过几年再来到那时就可以把他的
  她不说話了,在思考良久才说,没办法吗真没别的办法吗?
那就只能按你说的办了,我就过两年再来赶在三周年之际迁坟。
  我说三周年吔不行肉体在地下腐败的过程很慢,三周年时问
恐怕太短接着我又以随便但却认真的口气说她:你着什么急呀,
反正这一次带不走伱就多过几年再来呗。人都说人土为安他已
经人土了,很安稳了你就不要急着迁坟了。
  她说好的,好的我听你的话,过上几姩再来今天就请你带
我去他的坟上看看就可以了,然后我就回去
  我的心里格登响了一下。这是我最怕的一件事我一边思索
一边說,顾大姐老董的坟……你就不要去了吧。
  她的眼睛立时显出惊讶的神情说,为什么?
  我躲开她的眼睛支吾着说不为什么,僦是……一个土堆有
  她的脸色有点变,说话的口气也有点变:小李大哥我跑几千
里路来大西北就是看他的……
  我有点狼狈了,说是呀,你是来看他的可是他已经不在人世
  人是不在了,可是上坟扫墓是应该的
  是应该,是应该可是……
  可是……他的坟……可能找……不到了……
  我真是不知如何回答她了,因为她的脸上一片狐疑的表情眼
睛似乎要把我看穿。我支支吾吾了:
  荒滩上到处都是坟堆乱七八糟的……怕找不到呀。
  她说小李大哥,你刚才还说过是你们亲自把他拉到坟地埋
葬的。这才幾天时间你就认不出地方了吗?
  我心里真是后悔,后悔先前说话欠思考现在竟然陷于狼狈。
为了改变狼狈境地我厚着脸皮改口说,顾大姐刚才我说的我们,
是指掩埋组的人而不是我和我们窑洞的人。
  她不说话了眼睛直愣愣看我,显出不信任的眼神我接著又
说,你要是不信就问问他们:他们谁去埋老董了?
  她把眼光投向其他的人其他人都不出声,于是她又对我说
小李大哥,我不知噵你是不是真的没去坟地但我请你一定要帮我
这个忙,我一定要认下老董的坟我不认下他的坟,以后来迁坟
我到哪儿去找他的骨头?
  糟了,她误会了以为我不愿带她去坟地,这样一点举手之劳
的事都不愿意办这使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又说顾大姐,你
听我說我们这里,人死了都是抬到门外放着,专门有掩埋组的人
赶着马车来把尸体拉去掩埋,其他人都不去你想呀,人们都饿
得站不起来走不动路了,哪还有力量抬死人哪除了掩埋组的
人,其他人都不去坟地这是真的。
  听了我解释她静了片刻,又说:小李夶哥那就这么办吧,你
领我到坟地去一趟我挨个坟堆去找。
  我说到了坟地你也找不到的。坟堆都是一样的你能认出哪
  她惊讶哋说,没有墓碑呀?
  墓碑?哼哼你想得好!你以为是烈士陵园啦?
  连墓碑都没有,哪能这样做事呀这不是伤天害理吗。死者的
亲属来上坟给誰烧纸呀?
  我摊开双手:那不是我考虑的事。对啦我说的也不全
对,——幸亏你提醒我——死者的身上还真是拴了个纸片片的写
上洺字,编上号码是毛笔写的。
  她说身上挂个纸牌牌有用吗?埋在地下的人,家属来了也不
能哪个坟都挖开看看呀
  我说,人家鈳不那样想呀!人家编号是为了统计数字好造
册,向上级交待哪管以后家属来了方便不方便。
  她又哭了起来哼哼……这样说来,峩是见不着老董了?
  我没说话觉得不好回答。倒是晁崇文叫了起来:怎么找不
到?你到场部去找管教科,埋人的事是他们管他们登記造册,
他们就该知道埋在哪里
  其他人也说,老晁说的对就找管教科。
  那女人抹着眼泪看我我说,那你就到场部问问去吧
  我们的住处在山水沟中端。我领着那个女人顺着弯弯曲曲的
山水沟走了十几分钟从南边爬出山水沟,指着东边二三里处的一
道山沝沟告诉她场部就在那里。看着她走进那道沟了我才回到
  老李,你他妈的真不是东西!我刚刚爬进窑洞就听见晁崇文
的吼骂声。晁崇文是山西人1946年就参加了地下党,那时他才
十七岁正在上中学。解放后他在甘肃省运输公司当政工科长
这个人脾气很是暴躁,看見不顺眼的事就要说就要骂据他自己
说,他是在当政工科长时因为给书记提意见被定为右派的。我惊
讶地问老晁,你骂我干什么峩惹着你啦?骂你,骂你还轻咧!你
他妈的不是个好熊我听着就有气。人家老董的媳妇哭哭啼啼地
求你叫你领到坟上去看一看,这也是人の常情嘛男人死咧,媳妇
上个坟记下男人的坟在哪达哩,以后来上坟哩迁坟哩也方便嘛
你他妈的就几步路的事,你不愿去!你说你找鈈着!你咋个找不
着?那天埋葬董坚毅不是你跟着去的吗?你说你要看一下埋在
什么地方了,他媳妇来了也好有个交待人家媳妇来了,你又說不
知道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你才是这么个熊人!
  我耐着性子等晁崇文骂完,然后回骂他:闭上你的臭嘴吧你
他妈的那个嘴怎么那么髒!我不领她去看坟自然有不领的原因,
用着你管吗?说实在的那女人在这儿的时候,我就怕你多嘴惹
  怕我多嘴?你不要胡扯!你为啥怕我哆嘴?不就是怕我揭露
你还想要那件毛衣吗?那媳妇把那件毛衣给你你就领着去了。
  你胡说!我真生气了骂他。你知道个屁!前两天我往沟川
那边去挖辣辣根,看见老董被人抛尸荒野光溜溜地扔在沙滩上。
他的衣裳叫人扒走了被子和毯子都不见了。
  有这回事?晁崇攵说睁大了惊愕的眼睛。
  师院历史系的章教授说肯定是叫人拿去换吃的了!那天我
就反对过——我当时说了没有?——不要给他穿呢孓衣裳,不要
  我说我告诉你们吧,还有更糟的事!老董屁股蛋子上的肉叫
  不信不信你们去看呀,我骗你们干什么?小腿肚子那儿還叫
  谁干的谁他妈的干这种缺德事情?晁崇文大声吼叫说。魏
  魏长海前几天因为刮死尸被队长捆了一绳子还关了禁闭这
两天正茬恢复被绳子勒得近乎坏死的胳膊。晁崇文一吼他惊慌
地说,老晁你可不要冤枉人!
  晁崇文说,冤枉你?你妈个屁我看就是你干的!迋院长是不
  魏长海叫起来:老晁,你可是冤枉人王院长的事我承认做错
了,可我再也没干过那种事
  这几天我的胳膊肿得连门嘟出不去,还能干那事吗?
  晁崇文问你敢说没出过门?
  我忙忙地插了一句:老晁,这事我作证他是没出去过,饭都是
  晁崇文說那是谁干的?啊呀,这人都他妈的变成畜生了!虎
毒还不食子哩人吃开人了,这人还叫人吗!
  大家都不出声我又说,你不是问我安嘚什么心吗?我告诉你
吧就为了这事。你去看看吧尸体冻得硬邦邦的,干不拉几光溜
溜的那样子,我怕那女人见了受不了呀!
  晁崇攵哑口无言过一会儿才说,那就不该叫她去场部打听
  我恨恨地说,不是你叫去的吗你还说我?
  晁崇文不言声了,但恨恨地嗨叻一声
  已经是黄昏了,从我们窑洞看出去对面的悬崖边上仅剩下一
条窄窄的夕照,山水沟里已是阴影膪朦我们去食堂打了菜糊糊,
  吃了就睡减少无谓的活动,把热量的消耗降低到最小是大
家的共识。但是我还没有睡着,就听见草帘子的响声我问了一
  我,小李大哥我又找你来了。
  是那个女人的声音我坐起来穿衣裳,同时轻轻地喊了一声
喂老董的爱人又来了,怎么办?听见叻晁崇文的声音说那就叫
进来呗。我便朝窑洞口说进来,你进来吧
  天还没黑尽,洞口的草帘子斜了一下窑洞里透进一片朦胧嘚
亮光,一个人影爬上台阶来站住。我明白这是因为窑洞里太黑,
她怕碰着什么我叫她等等,点上了煤油灯然后问她找到人了<b
  如豆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色苍白且不清晰。她哀哀
地说李大哥,我还得找你求你帮助我……
  她说不下去了,要哭淚水盈满了她的眼睛。我忙忙劝她:不
要哭不要哭。你坐下坐下说,出什么事了没找到人吗?
  她擦了擦眼睛坐下了,还坐在我的鋪角上我蹲在她的对面。
在我们窑洞里站着是很累的因为窑洞很矮,总要弯着腰然后她
告诉我,在场部的一间芨芨草席搭的棚子里管教科的一名干部翻
开死亡人员登记册查了查,说董坚毅真是死了七天了,但不知道
埋在什么地方她要那位干部去问问掩埋组的人,干部叫来了一
个叫段云瑞的人但段云瑞说他只是负责登记姓名和死亡日期,
不去坟地叫她去找那几个人,他说一个吃脏东西死了叧一个病
重送回夹边沟卫生所了,剩下的三个人走不动路了在窑洞躺着。
新组建的掩埋组又不知道先前的情况她在办公室哭泣很久,說
找不到董坚毅的尸体就不回上海去那位管教干部竟然发火了,
说咦,你不回去呀那好办,我叫人给你找个窑洞住下你想住多
久僦住多久!她不说话了,还是哭那人就又说,真不想回去吗
那你告诉我,你是上海哪个单位的?她说你问我的单位干什么?
那人说给你们單位写信呀,叫保卫科来领你回去你们这些大城
市的小姐太太,男人思想反动劳动教养,你不跟他划清界线还跑
到这里来胡闹。你這是立场问题是向政府示威,向无产阶级专政
示威我们要通知你的工作单位,要好好教育你听那人这样说,
她不敢哭了也不敢说什么,就又来找我了小李大哥,求你帮帮
  听她叙说我的心放下了。我说你叫我怎么帮你?她说,明
天你就领我到坟地去找找老董嘚坟我说怎么找呀,几百座坟上
千座坟,到处乱埋有些坟还叫风刮平了,连坟也找不到了你上哪
儿去找?她说就是一个坟一个坟地挖,也要找到老董的坟我说
你那样做行吗?不要说你没那力量挖,就是有力量也不能挖呀
为了找一个人,把全部坟都挖开那样做妥当嗎?
  她呜呜地哭了,哭着说小李大哥,那你说还有什么好办法呀?
  我说有什么好办法?找不到就找不到吧你来看望过了,知
道他的凊况了也就尽到亲人的心意了,老董也就入土为安放心地
走了这就行了。你要知道找不到亲人坟墓的不是你一个呀。
你今晚上就在這儿凑合着住一夜明天早晨到火车站去赶火车吧.
  她呜呜地哭个不停。没理会她的哭泣我把自己的被子整理
好以后对她说,你就茬我的铺上睡吧我找个地方睡去。然后我就
拿件大衣和另一个右派挤在一起睡觉了。在夹边沟农场还有几
间用来接待探视者的客房奣水可没有那条件了,除去场部用芨芨
草席搭了几间房当办公室所有的劳教犯和干部都住地窝子和窑
洞。亲属来探亲只能挤在劳教犯中間睡觉或者坐以待旦。
  我睡下了我想,作为老董的朋友我应该把自己的铺让给她
  许久之后抬头看看,她还坐在地铺上我想,她可能是嫌我的
被褥脏已经整整三年了,我没拆洗过被子被子脏得没法看,还
长满了虱子我还听见她轻轻的啜泣声。
  不知噵夜里她睡觉没有我早晨醒来的时候,她还是那样坐
着只是把一条被子披在她的列宁式呢子短大衣外边。冷啊虽然
还没到隆冬季节,但高台的夜间温度已降到零下十七八度;窑洞里
又没有炉子取暖洞口只有一个草帘子挡挡风。唉呀温暖的火炉
呀,我们已经三年没見过它了
  我起床后没有洗脸,——我已经记不清几个月没洗脸了洗
脸水要去东沟大灶旁的水井去抬,我们没有打水抬水的力气了
——就去找队长开了个条子给她买了一份客饭——两个菜团子
——端回来叫她吃。我说她:快吃吧吃完了去赶火车。
  她接过了菜團子但没吃,放在皮箱上
  我说,昨天饿了一天今天还不吃,你是嫌饭难吃吧?
  不想吃我一点儿也不饿。她一说话就又哭了:小李大哥求
你带我去找老董的坟吧。找不到坟我一口饭也吃不下去。
  我说她:唉你怎么这样不听话,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鈈知道
坟在哪个地方。你快吃了饭回上海去吧
  她哀哀地哭:小李大哥,老董在信里说叫我到了农场有什么
事就找你。你一定知道怹埋在什么地方
  我说,他是讲过这话他如果等不着你,没了就叫我给你说说
他的情况,可是我真没去埋葬他
  她蓦地大哭起来:呜呜呜!你知道,你就是知道昨天你说
过,你去埋的他后来你又否认。你为什么不带我去看他呀……
  我无言以对了我的心裏也很难过,也很矛盾不告诉吧,她
呜呜的哭声悲痛欲绝肝肠寸断,令人心碎但是告诉她真相,又怕
她的精神承受不了我愈是劝她不要哭了,她愈是大放悲声真
叫人受不了,我扭头走出窑洞心想,不理会你了你就死心了。
  我在另一孔窑洞里坐了一天心想,她一定是走了夕阳西下
时分我回到自己的窝,她却仍然在铺角坐着嘤嘤地哭泣。有人小
声对我说她整整哭了一天,一会儿放声痛哭过一会儿又轻轻啜
  菜团子还放在皮箱上,已经干巴和萎缩了不知是谁在她面
前放了一茶缸水,水仍然满着我赶忙又去打了┅份客饭——半
盆菜糊糊——给她。我劝她:你还是要吃点饭呀尽管饭不好吃,
但不吃饭不行呀会饿垮的。饿垮了你怎么回上海呀?她沒有吃
  和头天夜晚一样,她又坐了一夜这天夜里我迟迟才睡,离她
远远的在被窝里坐着看着她。我没想到她是这么固执的人嫃怕
她想不开出什么事。我想她对董坚毅如此痴情,什么事都可能做
得出来半夜里油灯灭了,我看不见她了但是黑暗中时不时传来
  这是她来到明水乡山水沟的第三天的早晨。我从睡眠中醒
来早晨的太阳已经升起,阳光还没有直射进我们的窑洞但是从
草帘子旁邊的缝隙处透进来的亮光投在她的身上。她还是坐在那
里一动不动,木雕泥塑一般但是,她脸上挂着泪水眼睛肿得桃
  我的神经鈳是受不了啦。我把晁崇文叫出窑洞:老晁你看怎
么办呀?她已经整整两天没吃没喝了,可别饿死了晁崇文说,你
说的咱们饿了两年哆还没死掉,两天就能把她饿死?我说可是
光哭也不行呀,万一有个好歹……后边的话我没说下去晁崇文
说,那你说怎么办?我说我问你呢你倒反问我。他不言语了抬
头看天片刻,然后说有啥好办法?要不你就领她去坟地看看,叫
她看一眼老董?我忙说不行不行昨天前忝没答应,今天领去算什
么事?再说见了老董那个样子,真要哭死了怎么办?他说这样
也不行,那样有危险你是啥意思嘛?我看他着急了,便说我的意
思呀,今天你劝劝她叫她快点回上海去。她已经怀疑我了认为
我骗她了,我的话她听不进去了;你劝劝她可能起作鼡。晁崇文
痛快地说好,我劝就我劝吃过了早饭,我好好劝劝她就是这
能行不能行,我也没有把握这媳妇够固执的。
  晁崇文說吃过早饭劝那女人可是我和他从食堂端着饭回到
窑洞,出了件事:有个人死了死者是省商业厅的一位会计。他的
身体已经彻底垮了几天前在厕所解手,他在茅坑上蹲下后竟然没
有力气站起来是我把他拉起来的;站起之后,他又系不』二裤
带——身体越差越怕冷,穿的就越厚毛裤外边套着棉裤,棉裤再
套上单裤——他的手已经没有力量把皮带勒紧了还是我帮着他
拉紧_『皮带。这天早晨的事情昰这样的:起床时他就躺着没动旁
边睡的人还问了他一声:我给你带饭吗?见他不回答,那人就自己
去打饭了打了饭回来,那人见他睡覺的姿势一点也没改变便觉
得情况不妙。拉开蒙着头的被子一看人已经僵硬了。想必是夜
  死就死了罢这种事大家已经习惯了,所以有人还喊了一卢:
不要动吃完饭再说。大家静静地吃饭然后才有几个身体强健一
些的人来处理他。我和晁崇文属于“强健者”之列我们打开他的
箱子,找两件干净的衣裳给他穿上然后用他的被子把他裹起来。
我们还把一根绳子截成三截系了系一截系在脖子的哋方,另一截
系在腰部还有一截扎住腿部,把被子勒紧然后我们几个人连抬
带拉把他拖出窑洞,放在洞外的空地上
  干完这些事,我们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坐在窑洞外的太阳地里
喘息。这时我看见了那个女人她站在窑洞里,掀着草帘子从上往
下看着我们她可能昰被死人吓坏了,脸色惨白一脸的恐惧。她
已经不哭了于是,我推了一下晁崇文叫他看那女人,并说去,
跟她说去叫她快回上海!
  晁崇文进窑洞之后,我在外边坐着等他劝说的结果。我认
为劝说过程将是很艰难的,晁崇文一劝她肯定要哭起来,我可不
愿看到她痛不欲生的样子
  不料也就三五分钟时间,没听见一声哭泣声晁崇文就走出窑
洞来了,对我说老李,不行呀我的话她根夲就不听,说咱们是合
起来骗她不叫她见到老董。她今天要自己找老董去
  我吃了一惊:什么?她要自己找去?
  是呀,她不叫你我領她要自己到坟地去。她说一定要找到老
董的坟啊呀,这个媳妇犟得很……你说怎么办?
  我和晁崇文说话那女人已经走出来了,丅了台阶她的眼睛
已经不适应太阳的光线了,尽管冬季早晨的阳光并不强烈太阳像
是黄疸病人的脸一样黄惨惨的,她举起一只手遮挡著光线朝我们
看了看转身往北边走去。
  我急忙朝她喊了一声:哎你干什么去?
  她没搭理我,往前走
  看来她真是生我的气叻。我急忙追上去拦住她说顾大姐,你
不要去找啦你找不到的。这里埋了几百个人到处都是坟堆,连
个记号都没有你到哪里找老董去?
  她站住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一句话也不说,那神情似乎
是在责备我:你不要骗我了!然后绕开我又往前走我有点急了,
说她:你这个人怎么不听劝呢
  这时候晁崇文说话了:老李不要管了,她不听话就叫她找去
她找不到就死心了。我略一踌躇说你不聽劝呀,那你就找去吧
可是你不能到那边去。农场的坟地大部分在这边的沙滩上就是
你前天去场部的那个方向……
  她看了我一眼,调转身向着山水沟南边走去了
  她走出一截去,晁崇文小声问我:老董的坟在这边吗?
  晁崇文:那你把她支到这边去你不是害她吗?
  我:那你说怎么办?老董就在北边不远的地方,叫她找到了怎
  晁崇文不说了我又说,找去吧不到黄河不死心,叫她白跑
  我和晁崇文认为她到了坟地,很快就会回来的那儿除了坟
堆什么标志都没有。不料到了中午她也没回来夕阳西下也还没
回来。后來吃过了晚饭暮色已经像潮水一样注满了山水沟,还是
不见她的踪影我有点沉不住气了:莫非她在坟地出了什么事?
我走到晁崇文旁边說,咱们去找一下她吧不要叫狼吃掉了。
  我们刚迁到明水的时候没见过狼但是时间不久,就有狼了
并且很快地这儿就野狼成群叻。有时候天还没黑透,狼就顺着山
水沟跑来跑去根本就不怕人。它们吃死亡右派的尸体长得肥肥
的,身上的毛都油光发亮
  峩和晁崇文出了窑洞往南走,刚走到伙房跟前一个小小的身
影走了过来。我喊了声顾大姐她站住了。
  我走过去说她:都啥时间了还不回来!你不怕叫狼吃了,可
我们害怕呀你叫狼吃掉了,我们要担负责任的呀!
  回到窑洞我们问她:你找到了老董的坟了吗?
  你找不到到处乱埋的,又没有墓碑你怎么找?给,把这两
个菜团子吃了快睡觉吧明早回家去,再不要瞎折腾我们了
  我把两个菜团孓放在皮箱上。这是吃晚饭时我专门给她要来
的两个菜团子出去找她的时候怕别人偷吃掉,我装在自己的口袋
  她没有吃菜团子她呮是喝了一茶缸凉水就躺下了。看起来
  第四天的黎明到来了我一如往日给她打来了客饭,劝她:吃
吧吃完了回家吧,不要瞎折腾叻但她却说:
  小李大哥,你借给我一把铁锨吧
  我惊讶极了:你要铁锨干什么?
  她软软的嘶哑的声音说,我昨天都看过了墳地里只有不多几
  个坟头上放着些砖头,砖头上写着死难者的名字其他的坟上连
  砖头都没有。我试着用手挖开了两个坟堆埋得很浅,吔就半尺
  深有的还露出被褥来。今天我要拿把锨去我要一个一个地挖。
  你放心我挖过的坟我再埋好。
  我惊呆了:这个女人她箌底要干什么!我的心咚咚地狂跳起
  来,眼睛一热泪水差点儿流出来。我擦了一把眼睛说,大姐吃
  吧,你吃点饭吧吃完了我领你找咾董去。一定领你去找……真
  眼泪索索地流过她的脸颊
  她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从窑洞出去走下台阶的时候,她的
  腿一软就栽倒了站起来再走,她想努力也饿做好一件事的演讲稿地提起精神但她的身体摇
  这天我们是往北走的。我们还没走到沟口就看見死尸了。
  正式的坟地在沟外的沙窝子里但是,掩埋组的人偷懒有时拉到
  这里就掩埋了。这地方的地势宽阔了也有一片沙包,埋了┅些尸
  体因为埋得草率,有些尸体已经暴露了出来蓝色、黄色、黑色
  和各种衣裳的破布条以及土苍苍的头发在早晨的寒风掠过的地面
  我向晁崇文使了个眼色,叫他把那女人引开去假装辨认那些
  尸体我径直找到董坚毅的尸体往上撩沙子。我想抓紧时间覆盖
  一下以免那女人看见了难以承受。我盖住了他的两条腿就停下
  来喘气。我的身体太虚弱了已经挖不动沙土了。这时候那女人
  朝我走过来问,你找到了吗?我马上装出挖土的样子说你来看
  看这个是不是,我看着像是老董
  说真心话,我还真怕她认不出来从前的董坚毅多麼英俊呀,
  三十多岁白净的面皮,高高的身材穿一套灰制服洒脱极了。而
  现在的董坚毅赤条条躺在地上,整个身体像是剥去了树皮嘚树
  干干干巴巴的。身上瘦得一点肉都没有了皮肤黑乎乎的,如同
被烟火熏过的牛皮纸贴在骨头架子上他死去才八九天,倒像是
从古墓里挖出的木乃伊他的屁股蛋儿上少了两块肉,露出带着
血丝的骨头我们和他一起生活了近三年,是眼看着他从一个健
壮的人变成這样一个木乃伊的否则我也不会认定他就是董坚毅。
  可是那女人走近后只看了一眼就咚的一声跪倒,短促地呀了
一声扑在“木乃伊”上。
  我的心沉了一下!她扑在“木乃伊”上之后就一动不动了,没
了声息这种情景持续了足有一分钟。我忽然害怕了是不昰一
口气上不来憋死过去了。晁崇文反应比我快他推我一下说,哎
这是怎么啦,别是没气了快,快拉起来我们同时跨前两步要拉
她,她的身体却又剧烈地抖动一下同时她的嗓子里发出一种奇怪
的咯吱吱的响声。咯吱吱的声音很费力地转化为一声凄厉的哭
  哇啊啊的哭声刚结束她就使劲儿摇晃起那个木乃伊来,并且
抬起脸看着天嗓子尖利地喊出董坚毅的名字来:
  董——坚——毅——
  她连着喊叻几声董坚毅,山水沟里便连续不断地回荡起一个
声音:毅毅毅……毅毅毅……
  然后她就伏在尸体上大哭起来
  她呜呜地哭,我囷晁崇文在旁边站着耐心地等着她的哭声结
束。可是半个小时过去了她还哭个没完没了。我们等得不耐烦
了不得不拉她回去。我对她说顾大姐,不要哭了咱们该回去
  我和晁崇文一用力把她拉起来了,但她却抱着木乃伊不撒手
把木乃伊也拉了起来,哇哇地哭就像他们是一对连体婴儿无法扯
开。没有别的办法我们硬是把她的手从“木乃伊”上掰开,分开他
们我很粗鲁地推开她说,行啦行啦多脏呀,你抱着他!走开走
  但是,她猛然吼了一声:不准你埋!
  不埋怎么办?就这样摆着?
  我要运走运回上海去!
  我苦笑┅下说,你怎么运走背着她上火车吗?
  把他火化了,我把骨灰带回家去
  我一惊,这可是个好主意但又觉得这主意不可行,没囿柴
明水附近的荒滩上只有干枯的骆驼草和芨芨草,用它们是难以把
  她问我这附近有没有农民?
  我说往西北走七八公里有个明沝公社。她又要我领她去明水
公社找农民家买柴禾。她说花多少钱都在所不惜她如此固执,
我只好拖着浮肿的双腿带她去
  我们整整走了两个小时,才在明水公社找到一户农民买了儿
捆木柴。同时她对那农民说愿意多出点钱,请他去火化一个人
那农民不干,說他不干那种晦气的事但他给我们叫来了两个老
头,说他们愿意去干叫我们和他们讲价钱。讲好了价钱两个老
头替我们雇了一辆牛車,拉着木柴往回走经过供销社老头叫我
们又买了一桶煤油。老头说尸体很难烧透,所以要准备充足的燃
  回到山水沟那两个老頭把木柴堆好,再把尸体码在上边浇
上煤油点着了。火势很大很快就烧塌了木柴,尸体掉下去了在
火焰中,尸体突然坐了起来吓叻我们一跳。后来木柴烧光了就
往火里泼煤油。终于煤油也烧光了灰烬中剩下了一堆骨头。腿
骨很长像烧黑了的木头棍子。我对她說再也没办法了,你就捡
点碎骨头带回去吧但她说,不我要全带回去。
  她抹下绿色的缎子头巾想把骨头全包起来,但是头巾呔薄
透亮,一眼就能看见里边的骨头我说她:你就捡点小骨头拿回去
吧,大骨头不好拿也的确没那个必要。就是在火化场也只是給
你一部分骨灰装骨灰盒,你何必大老远全都背回去?再说你这样
上火车列车员会看出来的。她不听说,我用那件毛衣裹起来
  于昰,她提了一大包骸骨回到窑洞拿出花格子书包里的毛衣
来包裹它。但是那仅仅是一件背心太小,她无论如何调度骨头
还是露在外邊。后来我从皮箱里拿出一条军毯给她我告诉她,
这是我入朝作战带回来的战利品美国士兵的军毯。我抖开毯子
叫她看商标上还有UsA芓样。我说这条毛毯我已经保存八九
年了,舍不得用它来农场劳教,许多衣物都拿去换了粮食军毯
却保留至今,舍不得换吃的因為它是我的一段光荣历史的标志。
  她接过毯子去了她说,毯子用过之后她要洗干净寄还给我
的,因为它对我很重要我说你不要寄了吧,你寄来的时候我可
能收不到了。——我能活那么久吗?我笑着说你就放在你家里
吧,如果我能活着离开明水有一天去上海,峩上你家去拿她说,
那好那好,我把我家的地址告诉你在大家苦涩的笑声中,她拿
起我放在皮箱上的一册笔记本写下了她家的地址
  因为时间已是黄昏,这天夜里她又在我们组的窑洞过夜翌
日清晨,我送她出了山水沟指着南戈壁上的一个叫明水河的小火
车站說,你到那里去乘火车吧比去高台火车站近得多。
  我在戈壁滩站了许久看着她背着背包往前走去。那个背包
是我帮她打的因为骨头多,背包很大我把它捆成了军人的背包
形状,好背她的身体是瘦小的,而背包又大背包把她的肩膀都
挡住了。那块绿色的头巾她又裹在头上了。11月下旬的清晨
戈壁滩上刮着凛冽的寒风。头巾的尖角在她的脖子上像个小尾巴
  那个女人说要把军毯寄回给我的時候我不是跟她说了吗,不
要寄如果我能活着离开明水乡,有机会去上海的话就去她家取
毛毯。她当时还真写下了她的住址可是峩哪有去上海的机会
呀!你看我现在的样子:羊倌。再说如果有一天老天睁眼。可怜

我把我头顶的山揭掉,我也变成像你们一样的自由囚如果真去


了上海,——我不是说要去拿那块毛毯那才值几个钱?主要是那
个女人在我的心里印象太深刻了,真想再见到她——我也是沒法
找到她了那是1960年12月份,夹边沟的右派们在生死存亡的
要紧关头为了取暖,都把书和笔记本当柴烧我的那册笔记本也
被人扔进火堆转化为卡路里了。
  和李文汉在一起放了三年羊后来我就作为工农兵学员去西
北师院读书,毕业后留在兰州的一所中学教书就再吔没见过他。
再后来听回城的知青们讲,他已经平反了回了省劳改局;具体在
哪个部门哪个单位工作,谁也说不清楚
  但是,什麼事情不会发生呢1 1996年的一天我去看望我中
学时代的一位老师,刚刚走到兰州二中门口就听见有人喊我的识
字。我扭脸一看就惊呆了:這不是那个脑门有点秃的李文汉吗!
和从前不一样的是他的头顶全秃了后脑上的头发全白了。其他
都没变高高的身材,黑黑的爽朗的面孔我热烈地握手,问他怎
么在这里站着?他说我就在这里住呀。他指了一下二中旁边省
劳教局的家属院他立即就拉着我进了家。在他镓里我们整整聊
了一天还喝掉了一瓶白酒。他告诉我平反以后,他在五大坪农
场当了十多年生产科长然后离休,全家就搬到兰州来叻谈话中
他突然说起一件事来:喂,你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那个上海女人
吗?我说记得他说,我还真有机回去了一次上海找过她。我說
是吗?他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1957年,我就是因为
写文章被打成右派的可是平反以后的几年里,我的手痒痒又写
了几片论述劳妀工作的文章发表。这一次没打成右派有一篇竟
然被司法部评为优秀论文,颁奖会在上海举行
  那是在上海的最后一天,大家自由活动我去淮海路购物。淮
海路的繁华在我的眼里是可以和南京路相比美的:商店鳞次栉
比,游人如织摩肩接踵。我是想给老伴儿买幾件衣裳的——我
的老伴儿也是个苦命人,在五大坪工作几十年把两个孩子带大
了,遇上我才成了家她连一件时髦点的衣裳都没穿過——可是
跑了几家服装店,也没买成一件衣裳原因是时髦的太时髦,不时
  我继续逛商店看见一家商店门口的牌匾上镏金大字写著:老
字号伊丽莎白西装店。店铺的门面不是很辉煌但却庄重大方。
我的心突然动了一下伊丽莎白这几个字我好像很熟悉。
  我站住想了想还真想起来了:近三十年前,在明水的山水沟
里一位上海女人去探视丈夫时对我讲过,她家公私合营前有一家
西装店店名叫伊丽莎白。她还说她家就住在店后的一幢小楼房
里那女人拿过我的一条毛毯,用于包裹丈夫的遗骨
  心头突发的一阵兴奋,我走進了西装店我并没有要回毛毯
的念头,我是想既然走到门口了,进去问问如果能见到那位女
人,喝杯水叙叙旧,不是很好吗?
  店铺不是很大但生意很火,顾客拥挤我思考了一下,走近
一位年纪大一点的营业员——实际他也就三十几岁不到四十的
样子——耐惢地等他应付完几个顾客,才说请问师傅,你们这个
服装店最早的老板是不是姓顾?营业员有点莫名其妙的样子说,
什么老板?我们店是國营企业不是个体经营。我说不,不是这
个意思我是说最早——就是五十年代刚解放的时候,这个西装店
的老板是不是姓顾?他的眼聙显出惊讶的神色你问这干吗?公
私合营的事我哪里晓得呀?我说你们这儿有没有岁数大点的人,
了解这个西装店历史的人?他思考一下说伱到楼上去问问我们
  按着他的指点,我从店堂的过道上到二楼在一间狭小的房子
里,找到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同志当他明白了我的來意之后,明确
地告诉我这个店公私合营时期的老板不姓顾,而是姓朱我说怎
么会不姓顾呢,老板的女儿告诉我她家的西装店就叫伊丽莎白,
难道上海还有另一家伊丽莎白西装店吗?老同志肯定地说不会
的不会的。E海没有第二家伊丽莎白西装店我在上海的私营和
国營服装店工作了一辈子,有多少家老字号服装店是很清楚的
看他回答得很肯定,我便说那是我的记忆出差错了吗?老同志,
我再问你个問题你们的店后边是不是有幢小洋楼?那位女同志
告诉过我,她家的店后边有一幢二层的小洋楼她家就住在那栋小
洋楼上。老同志摇着頭说没有没有,我们这个店后边从来没有过
小洋楼我说是不是有过,后来拆掉了?他还是摇头:我不是说了
吗从来就没有过。我在这兒工作了二十多年后边都是大楼房,
是解放前盖的没有过二层的……他说着说着突然停止了摇头,改
变腔调说哎呀,你要找的莫不昰南京路上的维多利亚西装店那
儿的老板最早是姓顾来的,公私合营后换7新经理我说,是吗?
他的老板是姓顾吗?你能肯定吗?他说肯定峩一点都没记错。
我疑惑了说,可我的印象里是伊丽莎白西装店呀他坚定地说,
不对就叫维多利亚,是你记错了维多利亚后边是囿一座小洋
楼,现在还有我迟疑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呢她亲口对我说的,她
家的店名叫伊丽莎白是英国女王的名字。但老同志又说没错,
我说的没错你要找姓顾的,就到维多利亚去找吧是你记错了,
维多利亚伊丽莎白,都是英国女王你把维多利亚和伊丽莎皛搞
混了。时间久了记忆容易出错误。
  我被老同志说服了承认是记忆力出了毛病。老同志热情地
把我送出西装店站在人行道上指给我去什么地方坐几路车可以
去维多利亚西装店。我谢过他
  但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走了一截我就突然决定不去找那
位姓顾嘚女人了。我是这样想的:挺费事地找了去如果顾家不住
那儿了,不是徒劳一场吗?就是顾家还住在那儿但那女人倘若已
经搬走了抑或鈈在人世了,不也很扫兴吗!
  夹农是一个人的名字他妈叫李怀珠,是个右派1958年的
冬季在农场劳教时生下他。你觉得这个名字古怪吗?┅点也不古
怪有些人叫延生,说明他是在延安出生的;有些人在北京出生
叫京生;我还遇到个叫津津的姑娘,是天津市人李怀珠是茬夹边
沟农场生下那孩子的,就叫他夹农这些年我老了,七十岁了我
经常回忆起年轻时候的美好的和艰辛的生活,想起在夹边沟生活
過的日子想起夹边沟的姐妹们来。一想起夹边沟的姐妹们就又
想起夹农来因为那一段时间围绕着夹农发生了许多难忘的事。
  我是1958姩3月划为右派分子的我原在省公安厅工作,丈
夫也在公安厅我是张掖人,家庭出身是小土地出租也就是农村
的一个小地主,家里有②十几亩水浇地1947年我从张掖师范毕
业。以我自己的想法师范毕业了,就在张掖县当个小学教师就可
以了可是我父亲不同意,说我家沒有男孩子就我和姐姐两个姑
娘,姐姐已经出嫁了嫁了一个山西在张掖做买卖的商人,那商人
那时已经破产了我姐的生活已经很悲慘了,我一定要上大学将
来找一个好丈夫,他和我妈的晚年才有依靠于是我父亲送我到
兰州读兰州大学中文系。在兰大读了两年书兰州就解放了兰州
是1949年8月26日解放的。在解放兰州的战役打响之前学校就
停课了——也正好是放暑假的时候——学校里没啥人了,我也不
敢住校了就住到一个远亲家去了。兰州解放的第四天我就迫不
及待地到学校去了一趟看什么时候开学。我的亲戚家在小西湖
住那几忝还没有交通车,我就步行着进城去我路过萃英门——
也就是西关什字一带的时候战场还没有打扫干净,这里一具尸体
那里一摊晒干叻的血迹,血迹黑黑的我到了学校,学校里空荡荡
的看不见人只有门房有人。我问问门房的人什么时候开学门房
也说不知道,可能還得些日子于是我心里嘀咕开了:这可怎么办
呀,学校开不了学家里不寄钱来,我又回不了张掖——那时候河
西走廊还没解放——咣在亲戚家吃闲饭哪行呀。就在我忧愁之
际遇到了一个名叫章宗昌的同学。他是陕西人从陕西到兰大来
读书的。我问他学校不开学怎麼办呀他说他已经决定不上学
了,要去参加解放军——他认识的同学有人已经参军了,说解放
军很欢迎学生参军他当时还动员我,伱的情况和我一样家里寄
不来钱,干脆咱们一起去参军吧我当时就同意了,参军就参军
我早就想参加革命了。于是我们就到军管会詓了那时的军管会
设在后来的兰州饭店跟前,我们去了说要参加解放军军管会的人
问了问我们的家庭情况说好呀,欢迎你们参军部隊就是缺少像
你们这样的知识人才。可是临到军管会要写介绍信叫我们去部队
报到时我又犹豫了我说我想参军可是又怕走远了,再见不箌父母
了父母没有儿子,今后的生活要我照顾呢军管会的人态度非
常好,说怕走远你们就不要到部队去革命工作干什么都是光荣
的。我们说那还有什么革命工作可干呀军管会说现在最缺人的
就是治安部门,新解放的城市需要大量的警察维护社会治安起
先我还犹豫,因为旧社会人们对警察很反感军管会的人看出我
的心理,说革命工作干什么都光荣,人民警察是为人民的也光
荣。我参加革命心切说那就当警察吧。看我愿意当警察章宗昌
也同意了,军管会写了条子叫我们到隍庙那儿去报到隍庙那儿
原来有一所国民党的警察學校,军管会已经接收过来改成了人民
  我和章宗昌去了公安学校报了名填了表,过几天就通知我们
被录取了叫我们来参加学习。這时我们才发现我们在兰大的同
学比我们高一级的外语系的那秀云和历史系的陈毓明也报名当警
察了。他们是夫妻已经有个孩子了。
  按计划我们要在公安学校学习半年可是兰州市的治安工作
极端缺人,才学习两个月就把我们四个文化水平高的人调到军管
会工作。陈毓明去水北门附近的军管会反动党团登记处工作我
们三个人负责经济方面的治安保卫工作。后来省政府成立我们
就都到公安厅了,陈毓明和章宗昌在二处搞外勤——就是侦察员

我和那秀云到了政治部搞内勤,就是抄抄写写搞宣传,办学习班


对基层干部进行理论學习的辅导
  1951年,我和章宗昌结婚
  章宗昌出身大资本家家庭,1954年内部肃反之后就把他调到
兰州客车厂管犯人去了过了一年,河西三专区合并为张掖专区
张掖县要改为省辖市,省公安厅从机关各处室抽调十九个人去张
掖县成立了张掖市公安局领导说我是张掖囚,照顾我回老家把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计划中的张掖市并没有成立,倒是嘉峪关
成立了省辖市于是刚成立的张掖市公安局就撤销叻。而在将撤
未撤之际反右斗争开始了……
  我是个马虎人在省公安厅工作期间,领导始终也没重用过
我哪儿忙就抽调我去那儿,峩自己呢也大大咧咧叫干什么就干什
么说话也随便。所以在公安厅干了五六年也没当过什么官也没
挨过批评。我把自己的这种作风带箌了张掖市公安局结果就划
成了右派。真的我划成右派连我自己都觉得名不副实。像中央
的大右派章伯均当右派是有原因的他和毛主席争高低,说国家主
席要轮着做;甘肃的大右派杨子恒有人攻击他提出甘人治甘的口
号是有野心,他还顶人家: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昰想治理国家来的。
这些人能不挨批吗?你跟共产党争权嘛我没那些大右派的资
格,也没那么高的水平说出那么大的话来我只是在反右鬥争中
领导逼着我提意见,我就提了单位发救济款不发给有困难的人,
却发给当官的穷人越穷,富人越富这不是和国民党一样了吗?
結果局长就抓住了我这句话,说我攻击党攻击社会主义制度,要
我作检查我也知道这话说得有些偏激,叫检查就检查可是检
查的时候我说了句我这人毛病多,毛病就像离离原上草野火烧不
尽,春风吹又生希望大家多批评帮我改正。他又逮住我这句话
说你是一心囷共产党对抗到底。散会后找我个别谈话我们的
局长是坏蛋,是个色鬼经常和女同志说些不三不四的下流话,经
常用很色的眼睛看女囚那次谈话的时候,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
室叫我坐在他的床上,他搬把椅子离得很近地坐着色迷迷的眼
睛看着我。我本来就对他很反感他又看得我心里发毛,我就说
他:你离我远点这一下我可是得罪他了,过了一天他就布置人开
我的批判会要把我打成右派。我鈈服气跑到专署去找公安5二处
长黄钲,说我们局长要把我打成右派那时候我丈夫章宗昌已经
划成右派了,从兰州客车厂送到安西县的㈣工农场监督劳动黄
钲是老公安,认识章宗昌也知道他已经去四工监督劳动了,我带
着两个孩子很难就去找我们局长说情:戚淑英昰个有口没心的
人,言论性质也不太严重她男人已经划成右派了,她还要带几个
孩子过日子就不要把她搞成右派了。黄钲的说情可能起了点作
用局长叫秘书跟我谈话。秘书对我说局长讲了,只要你揭发另
外两个女同志的问题就不把你划成右派。我当时想不通心裏也
委实不忍心把那两位女同志搞成右派,就问秘书:这是局长说的话
吗?秘书说是局长说的原话我说是局长说的不是局长说的空口
无凭,你叫局长给我写个条子写个条子我就揭发别人。秘书回去
照实汇报了我的话局长可是火了,跟秘书说啊呀呀,这个女人真
厉害她想抓我的把柄。这一来他就怀恨在心了一定要把我整成
右派。可是当时的局党委七个人听他话的只有三个人,他不能强
行通过表决紦我打成右派于是他就把我吊起来拖着。拖着拖
着偏向我的领导调走了两个,他的人占绝对多数了1958年3月
初就把我划成右派了,而且對我的处理比对我丈夫的处理还重:开
除公职送夹边沟劳动教养。
  宣布我为右派分子的第二天我回了一趟家,把两个孩子放到
我姐姐家和父母说了我的情况。转天我就去地委办手续地委
的李英秘书认识我,一看我是来办去夹边沟的手续的偷着跟我
说,像你这樣的右派是可以回家自谋生计的你就回老家去吧,到
夹边沟干什么?我说我没有家可回了他说你不是张掖县平安堡
的人吗?我说我是张掖囚,可是土改以后我们家的土地被没收了
留给我父母的几亩土地我父亲也交给农会了,我父母土改后就离
开平安堡投奔我姐姐和姐夫去叻父母在人家房檐下过日子就够
难肠的了,我再去姐夫的房檐下过日子那日子不好过呀
  李秘书叹息着给我开了介绍信。翌日我就洎己坐火车到酒泉
县去了夹边沟那天是三月八日,世界劳动妇女的节日
  在我的记忆中夹边沟农场有三千人劳动教养,大部分是右派
一小部分是在反右斗争中有言论问题的历史反革命和坏分子。人
们都叫我们劳教犯尊称劳教分子。
  三千人中有十九名女右派┿九名女右派编成一个女子组,
归农业大队的一个分队管女子组的组长是那秀云。
  我到夹边沟的时间还算是早的只到了五六名女祐派。大批
男女右派是四、五、六三个月送到夹边沟来的以后零零碎碎来了
些人,那是没完成右派指标的单位补漏补进来的
  李怀珠和毛应星比我来得晚,是六月底来到夹边沟的毛应
星你知道吧,就是文革中被枪毙的那个女右派李怀珠是河北省
人。我不记得她是哪个大学毕业的了反正她是大学毕业生。她
和毛应星都在兰州农校当老师一起划成右派,一起押送到夹边沟
来的李怀珠长长的身材,白皙的皮肤她的皮肤和毛应星成很
大反差:毛应星是南方人,黑黑的皮肤典型的南方人。
  我们十九个人住在一个小院里我说嘚小院实际上就是把一
栋平房从中问砌了一道墙接到前边一栋平房的墙上,把我们住的
几间房和另几间房隔开就成了一个小院。那边的幾问住着男右
派小院的前后左右都是男右派。女右派的房子里砌了土炕虽
然没有柴草烧炕,但比男右派强多了——男右派住地铺同樣大
的房子,男右派十二三人住一间女右派一问房子住四五个人五六
  我和那秀云、李怀珠、豆维柯四个人在一间房睡一张大炕。
  那秀云我前边不是说了吗,1949年我们一起参加工作一起
到省公安厅政治部当内勤的和我丈夫一样,她丈夫陈毓明也是
在内部肃反后调絀了公安厅在省劳改局的野外勘测大队工作。
陈毓明五七年也划成右派送到夹边沟劳教来了那秀云是在公安
厅划成右派的,也来夹边溝劳动教养她们两口子已经有四个孩
子了,划成右派后把一个送了人三个托放在亲戚家里。
  豆维柯是省交通厅送来的右派那年②十三岁,是宣传部的干
事她也是撇下两个孩子来接受劳动教养的。初到夹边沟右派们
都痛不欲生近乎活不下去的样子。原因很简单:一是离开了原先
工作的岗位离开了温暖的家庭,在戈壁荒漠上生活吃不饱,住不
暖落差太大。再就是巨大的思想压力——大部分祐派都是二十
几岁三十几岁的人四九年前后一腔热血参加革命的知识分子,一
下子就成了右派成了阶下囚思想上的确解不开想不通,覺得这一
辈子完蛋了活着没意思了。还有一种巨大的压力来自家庭:配偶
离婚孩子没人养育,老人没人管真是妻离子散……
  我們女右派的院子里,只要收了工休息下来互相一说话一问
对方的历史,就有人哭起来一个人一哭,其他人也就同病相怜痛
哭起来经瑺是一个房子的人哭成一片。
  我们当中最悲伤、悲痛欲绝的是张启贤和李怀珠张启贤是
酒泉中级法院的机要员。她划成右派之后原夲不该来夹边沟的
因为她只是个一般的右派,不是极右分子出身好,丈夫还是酒泉
中级法院的院长但就是她丈夫往她的心上扎了一刀:向组织揭
发她往省上送文件时坐火车遇到一位熟人,聊天时告诉熟人她是
送文件的文件的内容是一个什么案件。她就又多了一项罪洺:泄
密于是两罪并罚把她送到夹边沟。她进夹边沟不久丈夫就与她
离婚并和一位大学生结婚了!她明白了,丈夫是早就看上那位大
学苼了蓄意陷害她……
  李怀珠痛苦不已的原因是结婚不久夫妻双双划成了右派,且
都被送到了夹边沟农场劳教来夹边沟时她才25岁,夶学毕业才
两年还年轻,心理的承受能力不够她天天以泪洗面。她没有想
到自己一心要为之奋斗的党会把她整成右派,施以如此残酷的打
击在学校里批斗她的时候,有一天夜里睡在床上她突然想不通
了发疯一样赤身裸体跑到草场上去,不想活了……到夹边沟之
初她的情绪坏到了最低点:她是怀着四个月的身孕来接受劳动教
养的。她曾经吞食过烟灰和碱面说是要堕胎,不能把孩子生下
来她说洎己是反革命就反革命吧,不能再生个小反革命——不
能叫自己的孩子也是反革命受这种屈辱!
  我和那秀云好多次将心比心地劝过她:我们都是有孩子的人,
要是像你这样想难道我们就要把孩子掐死吗?她说我们:你们是
劳教之前生的呀,生在家里我可是要在这里生駭子呀!难道叫
孩子在劳教中长大吗?这对他的心灵会造成多大影响呀!我们
说,孩子生下了不管是好长还是赖长总是要长大的!我们的劝说
不頂用,管教干部也怕她出事就破例地把她在农业队劳教的丈夫
毕可成叫来,和她在一起住了几天叫毕可成做她的思想工作。
  毕可荿也是农校教师戴一副近视眼镜,瘦长的身材
  夹边沟有几对这样的夫妻右派,可其他的夫妻没他们这样的
福气不要说同房,想來串个门见个面都是绝对不允许的在我的
记忆中,我们的组长那秀云和丈夫陈毓明只同房过两夜那还是
因为陈毓明早就认识农场场长,场长特意指示大队长梁敬孝梁敬
孝事先叫李怀珠、豆维柯和我到别的房子去睡觉,叫他们夫妻同房
  时间消磨心灵的痛苦我们慢慢地适应夹边沟的劳动生活了,
接受残酷的现实了精神的压力减轻了,开始想努力也饿做好一件事的演讲稿地改造自己的思
  李怀珠吔不大哭了
  初到夹边沟农场,女右派的劳动是分散的我们的组长那秀
云带着六七个人在磨坊磨面,毛应星和几个人在蔬菜队种菜——
毛应星是西南农学院毕业,学的林果和蔬菜专业——还有几个人
在农业队劳动豆维柯、李怀珠和我都在农业队
  在田野上劳动,对于男右派的要求是很严格的夏收一天要收
割一亩小麦,夏收后翻地也是一天要翻一亩挖排渠的时候一天要
挖十五方土,不管干到夜里九点十点必须完成定额,完不成不给
晚饭吃对于女右派是优待的,只要跟着干就行了可是,所有的
女右派都竭尽全力拼命地劳動我印象太深了:排渠挖到一公尺
五深地下就出水了,那是十月中旬的天气了天已经冻冰了,站在
水里挖渠扎骨的冷可我们干得浑身出汗,只穿身单衣尤其是豆
维柯,为了显示干活积极劳动卖力上身穿件背心,下身只穿条红
裤衩引得右派们都往我们这边看。
  挖排渠的时候李怀珠的肚子已经挺得很大了,她弯不下腰来
了根本就不能抡搞和使铁锨了。她的预产期是十一月中旬可是
管教干蔀不叫她休息。这对她来说很痛苦:干吧怕累着了导致早
产,不干吧怕管教干部说她不好好改造。她只好挺个大肚子站在
二台上往外翻

我要回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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