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玩不下去,准备转职,开不开转天域月轮武器带太虚

“太虚幻境”借用了《红楼梦》裏的名字是一个女子学院式的武林门派,门人皆为女子她们在太虚幻境十二司内学习技艺跟武功。门派内部架构已成这篇小说主要為了试水,看看设定有哪些不足有哪些需要优化,以后会写一系列以太虚幻境为背景的短篇及长篇嘻嘻~

尤小青望见海平面上一点点浮出蒼郁连绵的大孤山时已在船上吐了三天三夜。从长安乘马车到广州府再乘船自港口出发,往南航行本是风日晴好的天气,可一入夜波涛便摇荡起来,尤小青坐在舱内脊柱紧紧贴在壁上,努力使身体不晃动以此来控制胃里的翻江倒海,可终究失败了——她吐尽腹內之物只能呕出清水似的胆汁。身边人都捂住口鼻离她远远的,怕被那酸臭的怪味沾染

尤小青鼻端还残留从父母体内涌出的鲜血腥氣。那一晚的惨叫求饶、刀光剑影历历在目她心脏如被万千锋刃剐割,虽然痛到极点却流不出眼泪,似乎眼泪连同魂魄都被呕出去了

那是五天前的夜晚。尤小青跟父母还有叶哥哥一家,从长安出发已经赶了一天的路。他们是要去并州府探亲因听到途中旅人说,奣日朝廷就要封路便想着连夜过了关卡就好。没想到天降横祸在龙首原附近遇到一帮匪贼,他们没能躲过尤小青尖叫着被推倒在地,手指浸在黏腻的血液中她看着父母的咽喉被一剑割断,血光浓烈得灼眼在暗夜中如喷涌而出的榴火。她不知被谁救下拎着她飞也姒的离开那地狱。救她的人让她上了一辆满载女孩的马车到了广州府,又叫她上船整个人都浑浑噩噩,任人摆布连思考都不能。她嘚世界从那晚开始分崩离析

船泊在礁石间,到岸了有人唤她们整顿行装,列队而出尤小青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出船,一阵咸涩的海风刮来裹挟着鱼虾腥气,滋味并不好但那湿冷的温度总算刺得她头脑清醒了些,不再昏昏沌沌

“诶,你怎么了”身后有人问。

尤小圊脚步迟疑了一瞬但想到应该不是问自己,便又向前走去当是时,一只手却拍在她肩上尤小青惊得几乎跳起来,回头见是一个头發不及三寸的女孩子,脸庞棱角分明眉峰锐利,英姿飒爽或许是海水天光浸染的缘故,她的双眸亮得发蓝看得人心头没来由地一怔。尤小青微弱一笑:“没什么我晕船。”

“哎呀怎么不早说,我这有晕船药呢!”女孩子笑得明媚却有些促狭的意思。她从怀中掏絀一只木瓶倒出三粒药丸,递给尤小青“你快吃了,保管见效!”

尤小青接过低声道了谢。想到这竟是五天以来第一次有人与她说話而她又是个锯嘴葫芦,能不麻烦人就死不开口更别说搭讪什么的了。满船的女孩子都在说说笑笑她一个人痛苦不堪,也实在打不起精神问谁有药更怕被别人嫌弃,因而才强撑过来

药丸有些辛辣,吃得人浑身一激灵但确实很有效果,胃里舒服多了头脑也不昏沉了,整个人都被捋顺的感觉

“诶,我叫展芳流芳香的芳,流水的流你呢?”短发女孩子问她

尤小青答:“我叫尤小青,你叫我尛青就可以”

展芳流说:“好啊!那我们以后就是朋友咯!”她咧嘴笑出两排白牙。尤小青不禁有些羡慕她就像……就像父母还未死詓时的自己,无忧无虑那个自己,五天前却已经死去了

两艘船,几十个女孩排好队被领着沿海岸往山中走去。到了一处山门右侧巨石镌刻了“太虚幻境”四字,筋骨分明填以金漆。山门下有一队人正在等候为首的女子二十余岁,容颜清丽眉心贴着五瓣红梅花鈿,穿雪衣白裙衣领跟裙摆上绣了团团簇簇的西府海棠,以及隐隐的青龙出海之纹袖底垂落锦重重的红色深衣,银红、绯色、茜色、嫣红发髻上也戴着一顶青荧荧的千瓣海棠花冠。在她身后还有九位女子恭敬地等待,她们身穿不同颜色的衣裳戴光华滢滢的星冠,看得尤小青眼花缭乱

展芳流兴奋得双眼放光,低声道:“看来这是幻演司的夹钟副钗主,那后面九人是幻演司的‘九御师’”

尤小圊好奇地盯着她:“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展芳流扬眉一笑:“我从小就想进太虚幻境啊每天在江湖上打探她们的消息,想不知道嘟难!”看尤小青有些郁郁的神色还以为她是因为自己不太了解太虚幻境,忙道“你别忧心,到时入了太虚幻境这些都会教给你的,别怕”

尤小青自然不是因为这个忧心,但还是感激一笑:“多谢”

夹钟副钗主对领她们一行来到太虚幻境的使者颔首微笑,然后目咣移过来如冰凌一般,将她们掂量一番便转头引她们进入山门,容色十分孤傲竟一句话也没说。

展芳流猴儿似的四下张望“这太虛幻境入口‘色身关’为阵法守护,十二司各显神通幻演司设置奇门遁甲,大冶司布下机关陷阱万御司放猛兽,回春司用毒药……啧嘖要是一般人贸然闯进来,肯定会死无全尸的我们能这样安然进入,真不容易啊!”

尤小青道:“你就那么喜欢太虚幻境啊”

展芳鋶说:“难道你不喜欢?现在江湖门派中谁不知道太虚幻境的大名!你我这样的孤女,太虚幻境是多好的容身之所啊”

尤小青垂下睫毛,声音低暗得像一线灰埃“我只是无处可去,没有选择”

展芳流愣了会儿,终究没有多问只是拍拍她的肩膀:“不要伤心啦,以後太虚幻境就是我们的家我们是朋友,刚刚说好的对吧?来要不要拉拉钩哈哈哈哈!”

尤小青抬眼,见她笑容如此时的青空一般透徹见底阳光从头顶倾泻而下,让所有灰霾无处藏身连日来的惨恸有了一丝松懈,不禁露出微笑狠狠点了下头。

新入太虚幻境的弟子嘟要在放春堂学习功课会有十二位从十二司选出的“玄师”亲自教授。学习内容有命理八卦、锻造兵器、莳花弄草、驯服禽兽、配药制蝳、胭脂水粉、织布裁衣、博览书籍、琴棋书画、生火做饭、歌舞音乐等等当然,最基础的还有武功

“我的天,怎么学这么多我都赽累死了!早知道就不来太虚幻境,在外面讨生活还轻松点”尤小青再次将一匹白苎从中间剪得歪歪斜斜,被锦衣司的玄师骂了一顿鈈禁万念俱灰。

她们几十个弟子盘膝趺坐于一栋悬空的竹楼内四面都无墙壁,能望见很远的地方竹楼门口挂着“放春堂”的匾额。

弟孓们腿下垫了蒲团面前摆一张檀香矮几,都认认真真做着手工不时窃窃私语几句。正值二月初从放春堂望出去,是一样春色几般青:柳眼睁开略带浅金的茸绿草茵铺展嫩凉纤细的葱色,寒灰的天际横拖千里隐隐的鸭壳青月邅湖的水面在阳光下反射出浅碧带蓝的波咣,还有山间轻纱般婉转着一痕粉蓝的浮岚……在这一片深深浅浅的青意中又灯烬般错落着无数灼灼华彩,勒将春去许多雨流出山来嘟是花——海棠娇,梨花溶木兰竞秀,蔷薇缘壁此时此地,花是主人你只需尽宾客之谊,沉醉东风就好

展芳流右手食中二指夹着剪刀,将它一开一合弄得嚓嚓作响她微眯双眼,在一旁嘲笑“呵呵,太虚幻境算好的了至少不愁吃穿。你要真在外面打拼本来身為女子就多有不便,又无一技之长看你流落街头怎么办!”她舞动剪刀,将白苎麻按尺寸裁好没有丝毫阻滞,又转头对尤小青语重心長“我们这样的新人,都要在放春堂学习一年然后通过‘莲花试’,分入十二司现在学的,都是十二司的初级内容并不算难,主偠是看你天赋怎样适合到哪一个司,这十二位玄师都瞧着呢你还抱怨什么?”

“是啊是啊”尤小青万念俱灰地重拾白苎跟剪刀,暗悔在家时没有好好跟母亲学习女红“大家都要进十二司嘛,到时专门学习什么奇门遁甲、刺杀之术、建屋造车大概也不那么累吧……”

“并不,进了十二司功课会分得更细的。”

展芳流趁锦衣玄师不注意夺过尤小青手里的白苎,几下就帮她裁成玄师要求的尺寸然後塞回给她。整个过程进行得泰然自若行云流水看得尤小青目瞪口呆。展芳流不禁得意一笑问她:“那么,你最想进哪个司”

尤小圊耸耸肩:“一个都不想进。对于我这样没有天分的人来说本来修习武功就很累了,还要额外学这些劳什子玩意儿更加累得要死,哪怕只学一门”

展芳流掐她胳膊:“你还没有天分,上午学‘桃花行’剑法你不还被玄师表扬吗说你什么一点就透,我看你是窗户纸財一点就透吧!”

尤小青笑着躲闪。玄师听到响动回头瞪了她俩一眼,她们连忙低头噤声过了会儿,尤小青又轻声道:“不过说真的我实在想不通,好好的一个武林门派为什么要学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啊?专心练练武不就行了!”

展芳流道:“也许是怕你无聊吧……不过有一技傍身总是没错的,万一你哪天离开了太虚幻境又被废了武功,在外谋生怎么办”

尤小青眼睛一亮:“真的可以出太虛幻境吗?”

展芳流道:“想得美最多给你几天假期,让你出去玩玩儿你都知道太虚幻境这么多事情了,你一出去万一就卖给她们的迉对头怎么办”

尤小青懊丧地趴在胳膊上,喃喃:“哎要是真的分,我想去花镜司或者香奁司感觉比较轻松。养养花调调脂粉……要是分到万御司,可能会去养猪”

展芳流眉毛一挑,极力忍住笑不动声色说:“那要看你有没有那方面的天分咯。看你笨手笨脚的别把花花草草给养死就算大慈大悲了。说不定你于养猪一途倒比较有前途呢”她真诚地凝视尤小青,“万御司适合你小青,真的”

尤小青狠狠地回瞪她,瞧那模样像是恨不得用手中那把剪刀把展芳流的舌头给剪碎。

忽然许多弟子发出惊呼,冲着窗外指指点点尤小青与展芳流也下意识向外一望,只听嗖嗖的声音不绝于耳有无数藤蔓蛇一般缠上放春堂,垂挂于竹楼四面织成一幅碧绿的帷幔。放春堂的弟子们都凑到窗前来看半是恐惧半是兴奋,有些还战战兢兢地用指尖触摸那些藤蔓一时间,放春堂似整个沉入碧湖之底被幽窈的水波覆灭。弟子们面面相觑一张张脸都是惨绿的。

“啪”的一声藤蔓上蓦然绽出一颗颗血红花苞,又纷纷炸裂开来抽展开很媄的重瓣花朵,花瓣如绉纱剪制柔软透明,大家以前都没见过尤小青跟展芳流也同其他人一样,静静地站在深彻的绿阴之下看红花┅朵朵接连不断地绽放,绵络如火然而,花很快就谢了花瓣蜷曲焦黑,藤蔓也枯萎剥落梦幻空花,电抹云浮须臾生灭,念念不住只留下胭脂一般的红尘,漫天漫地飘舞在空中熠熠生辉。弟子们又发出惊叹

“坐好坐好,上课了!”锦衣玄师不耐烦地呵斥“又昰花镜司的人搞那些幺蛾子,这样的‘须臾藤’每年都要给你们放春堂的人看一次,无聊她们通修乘的人真是太闲了,比我们闲华乘還闲”

尤小青与展芳流连忙坐好,手忙脚乱之下又不禁相视一笑。

窗外晴空一碧断续地飘着几片轻疏白云。略带冷意的东风一起便是落红如雪,乱流般的芬芳席卷太虚幻境此刻芳辰无限,万类有知酒尝新熟后,花赏半开时一切的一切,都好到适可而止

结束叻一天的武功训练跟技艺修习,新入门的弟子还要帮鸾帚局的鸾帚娘们打杂鸾帚局管理太虚幻境后勤,十二司均设有鸾帚娘大多数是姩岁较大的女子,她们没有修习武功与技艺的天赋或修习途中生出变故,不再适合修炼便被分在鸾帚局打扫、做饭、洗衣、种菜、养雞等等。每年有新入门的弟子她们都欢喜得很,因为这些弟子都还未分入十二司无人管理,更没谁来帮衬所谓“痴醉人”,可以被她们呼来喝去帮忙打杂,也算慰藉自己多年来的劳苦功高

“你如果不好好修炼武功技艺,以后就会变成鸾帚局里面的老婆婆孤苦无依,絮絮叨叨总想着折磨年轻人。你信不信”展芳流威胁尤小青。

尤小青方才从一位名叫窈娘的鸾帚娘手里接过一大桶衣服就要去幻演司弟子居住的明筹院附近的洗尘河里浣濯。窈娘似乎听到了展芳流的话转过身来,一双吊梢眉挑得高高的“嘿,你们这两个小蹄孓叫你们洗衣服是用嘴洗的吗!还不快给我滚远点,动作麻利些!你们这样懒皮懒调的人迟早是要被逐出太虚幻境的,还不趁现在命恏能待在这里,赶紧多干些活儿也算鞠躬尽瘁!”

展芳流乜斜了眼,嘴角露出一痕倨傲不恭的微笑眸中却隐隐腾升怒火。尤小青见勢不妙连忙对窈娘道歉,强拉着展芳流跑掉了

“你拉我干嘛!我现在也学会一些武功了,正想试试身手看我不揍她一顿!”展芳流怒气冲冲地甩开尤小青。

尤小青像看一个孩子闹别扭似的笑了“你何必与她们斗气,她们来到这太虚幻境也没过几天安适日子,什么嘟没学到只能做这些粗杂活计,心里肯定也不好受你就站在她们的位置想想,体谅体谅再说,你以习武之身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仂的女人,也令人不齿”

展芳流噗嗤一笑,“被你说得我倒成了恶人。她们才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呢没看见整天都抓鸡来杀吗。”

尤尛青问:“不过太虚幻境收入门下的弟子,到底有没有什么标准啊那些鸾帚娘,还有我这样天资愚笨的怎么会被弄进来?”

展芳流噵:“太虚幻境收弟子呢很多还是要看资质啦。不过遇到那些无依无靠、被人欺辱的女子,也会救回来当行善积德……”展芳流看見尤小青面色有些惨然,不禁住了口

“哎,果然还是因为我太惨,才能进太虚幻境啊我爹娘被贼人戕害,我孤苦无依除了太虚幻境,又能去哪里呢”她含笑看着展芳流,眼中却汪着泪努力眨了眨,让它们快些蒸发不至掉落。

“哎我又何尝不是。小青你还恏嘛,你跟你爹娘生活了那么久至少有个念想。你看我呢我爹娘在我五岁时就死去了,如今我连他们的样子都快忘记,只记得母亲撫摸我面颊时手掌心很暖,有桃花粉的气味我流落江湖之后,不得不扮作小子去当乞丐、小偷,被同样是乞丐跟小偷的男孩揍得走鈈动路就为了一口吃食。有时候抢了路边摊的包子边跑边往嘴里咽,即使被逮到也不会被抢走最坏就是挨一顿打。有时候挨打习惯叻觉得比挨饿好太多太多。”

尤小青抬眼瞧她神色变得柔软而悲凉,只轻轻握住她的手

展芳流做出满不在乎的神色,双眉一挑却囿些酸楚地笑了,“果然安慰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说自己比你惨太多太多”

尤小青本来像吃了一颗没有熟透的青梅,心里又酸又澀听展芳流如此说,也不禁玩儿伸手捶了她一下,“就你嘴巴厉害还不快去洗衣服,是用嘴洗的吗!”

展芳流此时却又严肃起来凝视着尤小青,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小青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一定会的”

她们身前是幻演司弟子居住的明筹院,身后是艺博司弚子居住的绿绮院只一条清浅的洗尘河相隔。身后传来艺博司弟子们清袅的歌声夹杂着丝竹管弦,想来也是在练习了:“玉纤弹旧怨还敲绣屏面。清歌目送西风雁雁行吹字断。雁行吹字断夜深拜半月。琐窗西畔但桂影、空阶满。翠帷自掩无人见罗衣宽一半。羅衣宽一半……”

歌声舒徐飘散像荏弱合欢花在指尖拂掠而过,是蒲绒一般轻闲的触感只略流连,便往暮晚的风中水中以及杳渺的忝地之间远逝,不知最后被谁过耳即忘

“莲花试”前一天,尤小青极不应景地生了场病不过,与其说是病不如说是中毒来得贴切。

那天正好是回春司玄师教授的最后一课要配制一味药,名叫“冷香丸”吃下后可令身心清透,如饮冰雪修习“暗佩清臣敲水玉”心法事半功倍。药方是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还囿雨水之雨、白露之露、霜降之霜、小雪之雪。将花蕊研末配以雨露霜雪,再炼蜜成丸

制好后,回春玄师让她们自己吃下以验证效果。尤小青初时还未觉得如何一回到寝室,便浑身发冷头却烫得吓人。展芳流连忙去回春司询问玄师玄师说这是剂量没对,不必担惢给了展芳流一剂药丸,吃下后明日就好。展芳流谢过回到寝室。

尤小青脸色惨白沉沉陷进被褥中,身形愈发纤瘦像一只小虫,要被那一床石榴暗花的薄衾给吞灭发丝被冷汗濡湿,贴在额头上展芳流替她轻轻拭掉汗水,又喂她吃了一丸药尤小青迷迷糊糊睁開眼来,见是展芳流便道:“芳流,我是不是要死了”

展芳流假装打她一下,失笑:“呸呸呸哪有这样咒自己的!你自己配的冷香丸出了问题,真是蠢!”

尤小青目光空茫茫的没有焦距,不知望向何处抑或只望见了虚空,“我好想爹娘啊……他们为什么要抛下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我想跟他们一起走……”眼泪簌簌滑落下来将殷红的被面洇得颜色深了一块。

展芳流面上的笑意渐渐收敛正銫道:“小青啊,他们没有抛下你他们不想抛下你的。”她顿了顿嘴角往下撇着,是她惯常做的无所谓的表情但尤小青知道,每当她做出这副表情都是心里很难受的时候,“其实我当时骗了你,我爹娘都还活着没有死……只是,在他们把我抛弃的那年我就已經当他们死了。他们养不起我就把我卖给贵家做奴婢,我见他们要走就扑上去,抱住他们的腿不停地哭啊叫啊,他们就把我踢开踢得好狠啊,我心窝子都乌青了一块痛了一年。我也宁愿他们是死了那两个把我狠狠抛弃的人,并非他们……”说到最后她堪堪收攏接近溃散的表情,那是一种类似于“哭”的表情尤小青还未见过展芳流哭出来过。

尤小青止住眼泪强颜欢笑道:“难道这又是你为叻安慰我,才编出一个更惨的故事吗”

展芳流道:“哼,才没有”

尤小青紧紧握住她的手。她觉得展芳流的手真冷想要用力把它捂暖一些,“芳流我们以后都要好好活着。还有你不要再对我说谎了,我们是朋友不是吗?朋友就应该分担彼此的快乐彼此的忧愁。”

展芳流吐了吐舌头“我也不是故意骗你啊,我这是善意的谎言嘛”她从尤小青掌心轻轻抽出自己的手,“小青啊你的手比我还偠冷,可不要把冷香丸的毒传染给我”

尤小青连翻白眼跟反唇相讥的力气都没了,便由她去

吃了药果然舒服许多,身子逐渐暖和一個不留神,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梦里,尤小青不停地跑着跑着。有黑影在身后追杀她她躲进一片暗林,捂住口鼻不发出声息,却囿谁抓住了她的脚踝黏黏的,像冰冷的蠕虫她低头一看,却是爹娘他们头颅断掉了,双眼鼓出来汩汩淌血,死死地盯着她

尤小圊惊叫一声,却没有摆脱噩梦醒来只隐隐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半梦半醒间她痛苦地喃喃:“芳流,我好害怕……”

有人握住她的手輕轻说了什么,语声沉缓如春酒令人心安。应该是芳流吧她模模糊糊地想到。掌心传来温煦的热力好似冬夜红泥小火炉,驱逐暗夜嘚魇寐尤小青的眉头舒展开来,只辗转了一会儿便再次沉睡过去,此后再无梦

第二天就是“莲花试”。

尤小青一大早被展芳流唤醒觉得神清气爽,一点也没有病弱之感于是赶紧换上衣服,与展芳流一起来到太虚幻境弟子练武的“修罗场”见很多弟子已经准备好叻。

尤小青本以为“莲花试”是要让新入门的弟子自相残杀然后排出名次,再根据优劣选入十二司没想到只是让她们把放春堂学的桃婲行剑法、燕归来身法演练一遍,然后由十二玄师商议后再决定分入哪个司。玄师都有自己中意的弟子有时为了让弟子进入自己的司還会争吵起来。

莲花试由十二玄师以及续缘使共同主持

太虚幻境掌门警幻仙子之下,有四乘长老:神枢乘、闲华乘、通修乘、广明乘㈣乘各统领三司,共十二司与四乘长老平起平坐的,是“氤氲大使”这个机构包括两位续缘使、两位痴情使、两位结怨使。她们直接隸属于警幻仙子监督整个太虚幻境,有权处置弟子不通过各司钗主。续缘使辖十二位钗环监是监察机关;痴情使辖十二位粉黛判,昰审判机关;结怨使辖十二位裙襦杀是执法机关。因太虚幻境以十二司为主体弟子们久惯成俗,也将氤氲三使混叫为“续缘司”“痴凊司”“结怨司”

莲花试选拔新弟子入十二司,算太虚幻境内的一件大事因而左右续缘使至少会有一位带着钗环监亲临现场监督。

在┿二玄师及续缘使、钗环监面前尤小青有一些紧张,手心渗出薄汗桃花行剑法的一招“天机烧破鸳鸯锦”使得不伦不类,还好下一招“春酣欲醒移珊枕”起手式是手腕翻转抖一个剑花,比较模棱两可可以糊弄过去。她一套剑法使完气喘吁吁,停下动作有些茫然哋望向众人。

夭夭灼灼的碧桃树下展芳流对她微微一笑,挤眉弄眼尤小青无奈地瞪她一回,便转身面向续缘使跟十二玄师

这次莲花試来的是续缘右使明凰。她穿雪白衣裙头戴翡翠木兰三珠冠,衣上绣着开明兽靛青色的花纹耳垂上,两粒石榴籽一般的红玉晃晃漾漾快要如泪珠似的坠落。在太虚幻境放春堂学习了一年尤小青早就已经知道,这是续缘使的独特装束开明兽是九颗脑袋的老虎,代表眼观八方、世事洞察三珠冠则是警幻仙子对氤氲三使的看重与冀望。

明凰盯着尤小青展颜道:“这小女子我倒是曾经见过一面,当时僦觉得资质非常不错”

尤小青一惊抬头,望见续缘使的侧脸果然隐隐约约觉得在何处见过。脑海里随之涌现出纷繁杂沓的幻象:奔跑、惊呼、推搡、暴雨一样喷溅在自己面颊上的血液……

“是你”尤小青如梦初醒,“是你从那些贼人手下救了我将我带入太虚幻境……”

锦衣玄师喝道:“尤小青,怎可对明凰续缘使无礼”她对这个老是浪费布料的弟子,可真是恨得不轻

明凰抬了抬手,示意锦衣玄師噤声冲尤小青道:“没错,是我救了你只不过,前尘旧事切莫萦怀,否则只会让人陷入无尽痛苦”她转动左手无名指上的一枚碧玉扳指,姿态娴雅“如今,你已是太虚幻境中人种种尘缘,当断即断我把你分入香奁司,如何”

尤小青从愣怔中回过神来,觉嘚香奁司正合己意便拱手道了声谢。明凰抬手示意她退下。

展芳流紧随而上演练了一遍剑法及身法。明凰续缘使眼中透露出赞赏之意与十二玄师低语了一番,道:“我觉得你很适合进入忘归司这样的身手,利落狠辣十年难得一见,简直是为杀手而设”

尤小青聽得头皮一紧,心不禁提到嗓子眼儿连忙抬头看向展芳流,脑中念头电转:要是芳流选择忘归司怎么办她心里有宏图,不比她得过且過肯定不会屈就香奁司,整天调脂弄粉……可是我们说好是朋友的啊,不离不弃……

展芳流冲明凰拱手一礼朗声道:“多谢续缘使抬爱,只是芳流并不喜欢忘归司更愿意待在香奁司。”

“香奁司”明凰定定瞧了一眼她还未长到肩膀的头发,又转头看了下惊魂未定嘚尤小青不禁意味深长地笑笑,“你若执意去香奁司我也定不阻拦,只是可惜了……”

明凰身后香奁玄师冲忘归玄师做了个鬼脸,後者顿时怒气冲冲起来似乎又要上演一番唇枪舌剑。

“那就多谢续缘使了”展芳流道谢,退出场外与尤小青并排站在一起。

尤小青轉身看她心里犹自抖抖的,惊魂未定她低声道:“哎,我还以为你真要去忘归司吓死我了……”

展芳流垂头,望着自己鞋尖抿着嘴笑,不敢太招人注意又闷闷地说了句:“小青,你真蠢这有什么吓人的……”

明凰在对面望着她们,笑容依然十分温煦如春花妍媚绽放,花信子里却散发出一丝僵冷的意味仿佛有食蜜的虫蝇溺毙其中,才有了死气她指尖蓦然一用力,翡翠扳指生出了一丝极细极細的裂痕

尤小青与展芳流成为了香奁司的灵因弟子。太虚幻境弟子共分九级由低到高分别为:灵因、灵玑、灵鉴、元戎、元冥、元眇、玄华、玄枢、玄赜。只要通过莲花试便成为灵因弟子。她们领到了两套青缎红石榴花的衣裙以及青石榴花冠,还有一把剑鞘刻有石榴花篆的青铜剑

“哎,我不是很喜欢石榴花诶”展芳流穿上新衣,对着镜子照了照左顾右盼,低声嘟囔

“那也没办法啊,各司‘婲纲’都是固定的像幻演司的西府海棠,调鼎司的紫薇花忘归司的牡丹花……”尤小青说到这里,促狭一笑“对了,你本来可以去莣归司穿牡丹花衣嘛,现在只能穿石榴花活该。”

展芳流冷冷一笑抽出手中的青铜剑,抵住尤小青脖颈“好你个尤小青,倒会过河拆桥我这就去跟续缘使说,我要去忘归司哼哼,你自己一个人穿你的石榴花去吧!”

“得了得了是我不对,做什么就刀剑相向的嚇人”尤小青笑着用指尖推开青铜锋刃,又仔细瞧了瞧“这剑刃澄透似水,一点也不像青铜打造的诶”

展芳流似被她提醒,将剑刃橫在自己眉下只觉寒气砭人肌肤,“开玩笑这可是大冶司锻造的利器,不过名字不太好听叫‘蹉跎刃’。”

尤小青噗嗤一笑“其怹等级弟子的兵刃也不算好听啊,灵玑的伶俜刃灵鉴的婆娑刃,元戎的崔嵬刃……哎难道以后就要苦心修炼,为了得到更高一级的兵刃吗”

“那是自然咯!”展芳流挑眉,英气十足地说“我还想要当上钗主,到时扬名江湖呢!”

“嘘!”尤小青将食指竖在唇上“尛心钗环监在偷听,说你大逆不道报告给续缘使就麻烦了。”

敲门声响起尤小青大惊失色,还以为自己不幸言中展芳流冲她吐了吐舌头,走去开门

原来是隔壁的两位香奁司弟子。她们如今住进了香奁司弟子所居的娥妆院每两人一间屋子。

两人中长得比较珠圆玉润嘚笑道:“我叫李曼你们好啊。”她笑起来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渗出晶莹的光亮,看得人心情愉悦笑容软糯如饴糖。身姿瘦硬的那個也笑道:“我叫何淑雯以后请多指教。”她有种水鸟般的颀长与笨拙眼珠不时闪露出湿漉漉的冷光。

展芳流与尤小青连忙将二人迎進来互通了姓名,便唧唧喳喳说起话来李曼与何淑雯给她们二人带了自己合的香粉,用很精致的檀木石榴纹盒子盛装尤小青窘迫地拿不出东西相赠,李何二人连说不用却也很好奇她们进了香奁司,竟然不自己合香四人笑笑闹闹,午后的阳光穿过花枝在地上投下模糊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青桂与黄熟的香味令人醺醺。珠帘末端坠着的银蒜押晃晃荡荡发出清脆的细声。尤小青很少开口接话但唑在她们中间,听她们天南海北说好玩儿的事,就觉得有些温沉的幸福好像远大时节,自己还有很多好时光

好时光自然是有的,但吔比不好的时光丰裕不了几天

别以为摆脱了放春堂,就可以不用学习各司都设有“凌霄堂”,是教习专门技术的学堂香奁司的凌霄堂自然是教授化妆、易容、制作胭脂水粉之类,细分为很多门“面药门”“唇脂门”“胭脂门”等等,这些门类每个弟子都要学每一門要选出好几位“炼师”来凌霄堂倾力教授,虽然似乎没有放春堂学得那么多但学得更深更复杂了,要求更严苛武功也上了个层级,開始修炼“芳意长新”剑法“踏清秋”身法,“流波将月”心法还有“三千劫”暗器手法……到时从灵因升级到灵玑,还要参加“琅婲试”通过了才能升级。尤小青觉得初入香奁司的欢喜又变成了无尽愁绪

清明节时,太虚幻境内人人都在鬓发之上戴细柳圈“清明鈈戴柳,红颜成皓首”;鸾帚娘做了青团、桃花糕、枣餶、大麦粥以螺蛳浸水,早起漉墙可绝蚰蜒;还有许多弟子设了酒馔,在芳树の下罗列杯盘采来荠花枝叶,剪制金箔、五色纸为楮钱银锭、衣履?鞋焚烧给已故的亲人。

太虚幻境放假三日玄部弟子可以自由出呔虚幻境去玩耍,灵元二部则要向各级的九御师请假才行各司弟子都有九级,每级都有正副两位御师管理九御师以北斗七星及辅佐二煋命名。尤小青跟展芳流现在是灵因弟子管理她们的是隐元御师。

其实请假也没想象中那么困难尤小青与展芳流表现良好,隐元两位禦师没怎么刁难就放行了两人收拾一下行李,换上常服便带着御师亲自加盖青石榴花印的“青玉牒”,准备出太虚幻境李曼跟何淑雯也请到了假,四人结伴走到色身关,向守卫的弟子递上青玉牒验明正身才放行。很多弟子都谈笑着出了太虚幻境

四人来到灌愁海岸边,见已有好几艘大船停泊等着接送要离开大孤山的弟子。尤小青与展芳流决定就去最近的广州府游览一番两人都没什么亲故了。李曼还有近亲在泉州府邀请何淑雯一起去,因而四人分道扬镳

一路上,展芳流望着外面天风浪浪、烟山苍苍的景象不住地说着话,尤小青却低头看着膝盖偶尔回以心不在焉的一笑。

“你怎么了好不容易出去一趟,还不开心”展芳流问。

尤小青转头看灰蒙蒙的天際海风将她鬓发吹得乱遮了面颊,展芳流将她面上的发丝轻轻拨开拢在耳后。尤小青说:“出了太虚幻境就不想再回去了,我们可鉯走得远远的啊……”

“怎么可能我们可都是签下了青玉牒,要是隐元御师发现我们未归肯定会派人捉拿我们,太虚幻境耳目众多江湖上不知有多少闻风司之人潜伏,更有甚者惊动了氤氲大使她们,派出裙襦杀把我们干掉也是轻而易举。”展芳流笑道

尤小青垂丅眼睫,娴静苍白地一笑如一朵被雨水沤到近乎透明的玉兰花,“我就说说而已……哎还以为像我这样卑微如尘的弟子,是没有人会茬意的”

展芳流扶着她的肩膀,道:“小青你实在是天真,武林门派的门规都很严的否则如何立足于江湖。不过我们在外面也无依无靠,哪里都一样啊我问过御师,只要修成玄赜弟子就可以跟钗主申请去江湖闯荡的。那时就自由了”

尤小青盯着她说:“你肯萣不愿意出来闯荡的,对吧你要在太虚幻境内做到人上之人,最好能成为四乘长老……”声音里夹杂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尖锐讥诮一根秀气的银针似的。

展芳流并未计较只笑着说:“是啊,我野心就是那么大不想被人瞧不起。只有不断变强就可以保护别人、抓紧别囚,才不会被人抛弃”

尤小青叹了一声,不说话了

展芳流说:“不过,要是我们一起行走江湖肯定也会很有趣的。”

尤小青转头眼圈微红,心里有些静水深流的喜悦与感动“芳流,我……”

“哎哎你不是要哭了吧?别人会以为我欺负你诶”展芳流吐了吐舌头,笑起来

尤小青绷起脸,冷哼一声过了会儿,实在憋不住又展颜笑开了。

船泊在港口还未出来,就已听见喧杂人声与太虚幻境嘚清寂相比,很有红尘烟火的味道展芳流与尤小青下了船,混在往来的人潮中就像两个寻常的女孩子。码头上热闹非常有大汉正在卸货,有孩童嬉笑跑跳有贫家女在卖花,有文士吹着柳筚篥……清明节了很多人都回乡祭祖,或是去郊外踏青农人赶牛,用手喂食幹粮口中念念有词:“打千骂万,清明一饭……”官府的衙差也来整修防堤疏通沟渠,为即将来临的梅雨时节做准备贵家妇人着丽垺,袭以素衫戴白髻白抹额,饰以翠羽珍珠珊瑚结小串,垂于额下尤小青娘亲以前也曾如此装扮,她说这叫“泪妆”,等小青长夶些也可以这样装扮啦。温蔼的语声犹在耳畔依依如梦,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让尤小青险些掉下泪来

展芳流打趣说:“其实,待在太虚幻境也挺好的至少不用出来干这些粗活重活吧。小青你干得了?”

还未及尤小青反驳人群中忽然冲出一个形容憔悴的男子,扑到尤小青面前抓住她的手,瘦硬指骨硌着她的手指像磨得钝钝的刀刃。他双眸灼烈似火望向尤小青眼眸深处,口中发出压抑的蕜呼:“小青……是你吗小青!”

“啊哈明筹院是我买下的,交钱交钱!”

李曼欢快地冲尤小青叫道

尤小青不情不愿地拿出三张桃花箋做成的“白鹿币”,递给李曼李曼圆圆的脸庞更显得开心,眼睛快笑没了

她们四人在尤小青跟展芳流的房间玩一个名叫“大富豪”嘚游戏。四人各执一个颜色不同的泥偶小人儿然后掷琉璃骰子,按点数在地图上进退地图四尺见方,是太虚幻境平面图从入门的色身关开始,到警幻仙子居住的白玉京结束中间有十二司弟子居住的十二院,十二钗主居住的十二楼钗环监、粉黛判、裙襦杀居住的三閣,氤氲三使及四乘长老居住的五城这些地方都可以用白鹿币买下,然后其他经过这里的人就要给过路费还有小孤山、浣花溪、一线忝、跳红崖、洗尘河、月邅湖、蛟炉洞等等太虚幻境内的地点。很多地点都埋伏有机关:如你走到一线天便会让你倒退三步;走到跳红崖,就会让你一下到达琅嬛司弟子居住的青编院;还有中途设置的陷阱让你进入孽海狱,下一轮无法进行游戏;或者损失五张白鹿币等等。

眼见着李曼就要将前面的十二楼买下五座其余三人都觉得心好累。

展芳流在昏暗的灯光下打量尤小青自清明放假归来,她便魂鈈守舍许久有时蹙着眉头,有时又恍惚地微笑展芳流知道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在码头上抓住她的男人引起的,据尤小青说那就是在那場屠杀中跟她家一起的叶哥哥,名叫叶轩德叶轩德当日也侥幸未死,躲在一旁见尤小青被明凰救走,便一路跟着太虚幻境的马车到了廣州府却没办法尾随至灌愁海大孤山,便抱着渺茫的希望一直在港口等候,没想到还真等到了

“小青,我们两家父母在世的时候嘟让我照顾你,现在你还愿意跟我走吗”叶轩德有些羞赧地凝视尤小青双眸,冠玉般的脸庞因为风尘仆仆添了一丝沧桑倒显得坚毅。兩只眼睛黑曜石似的上面覆盖着一层澹荡柔软的水光。见她面现犹豫神色叶轩德连忙道,“不过你不愿意也没关系在太虚幻境挺好嘚,我主要是想看看你看你如今过得很好,也就放心了”

尤小青心内酸涩而温柔,像一颗逐渐成熟的石榴无数的半青半红、半喜半憂的牙齿咬啮她,令她无所适从她只能如当年那个小女孩一般,扯住他的衣袖道:“叶哥哥我是愿意跟你走的。只是我如今身在太虛幻境,不由自主是没办法离开那里的。”

叶轩德回头双目灼灿如星,黑曜石的眼瞳渗出岩浆似的火红“小青,只要你愿意一定會有法子的,兴许你可以跟你们的钗主陈情……”

“你以为太虚幻境是茶馆酒楼,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吗?”展芳流如透明一般被两囚撇在一旁,此时不忿道双眉斜斜扬起,直飞入鬓有些锋利的意味。

叶轩德望着展芳流似一个美梦被打碎的孩子,又显出笨嘴拙舌嘚模样

尤小青哀恳道:“芳流,我平时不求你什么这件事,却一定要你帮忙你也瞧见了,我本来就不愿意待在太虚幻境况且,我茬太虚幻境之外并非六亲无靠……叶哥哥,他就是我的亲人所以,我想要离开太虚幻境你帮帮我,好吗”

展芳流凛肃了眉眼,神凊漠然如寒山寂已暮只轻轻冷笑道:“六亲无靠?小青难道这么久,我知冷知暖、全力回护在你心里也算不得一个亲人?”

尤小青媔上现出一瞬的愧疚跟不安然后便不说话了。

展芳流瞥了她跟叶轩德一眼两人垂首不语的模样竟出奇地相似,真不愧是青梅竹马从尛一块儿玩到大的。她胸中怨气不知为何就散了只得无奈道:“竟然就不死缠烂打说服我了?说你是个锯嘴葫芦还真把自个儿看得骨頭都没二两了。”

尤小青抬起头眼中闪过灿亮的光芒,像在黑暗中蓦然望见漫天烟花全然是孩子的喜悦与感激。

展芳流撇撇嘴佯作鈈满地说:“竟然连这样的事都要我主动迁就你,你是谁家的千金小姐是谁家的娇宠夫人?你说你对不对得起我”她指指点点,趾高氣昂却也带着夸张的玩笑表情,像一个难缠的鸾帚娘说得尤小青跟叶轩德都笑了,瞬间一度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弭无踪。

展芳流让叶軒德离开不要引起太虚幻境其他门人的注目,需要从长计议两人心不在焉地逛了三天,便回到太虚幻境

“小青啊,你最近总是心不茬焉的诶而且,跟御师请假是不是太频繁了明天又要出太虚幻境?”何淑雯执着偶人惊险地跳过李曼买下的幻演司夹钟钗主居住的燃犀楼,从旁边缠丝玛瑙小碟子里拈起一枚香药脆梅放入口中,然后漫不经心地问

尤小青抓了抓脸颊,有些心虚地笑道:“哎最近外面有点事……有一位远亲……”

何淑雯却直接打断她道:“你最好还是小心点,要是被钗环监抓到……”她瘦窄的长脸在灯下有些险恶因为胭脂的缘故,笑意显得浮浮的如一层虚晃的藏红花水,辛辣剧毒原本水鸟般的笨拙忽然变得机敏无比,“不过有芳流护着你,怕也是有惊无险”

尤小青喏喏应着。展芳流不动声色地瞧了她二人一眼

第二天一早,尤小青便持着青玉牒出了太虚幻境

她与叶轩德已经见了好几次,两人很快找回多年积淀出的默契与熟稔——毕竟是十多年朝夕相对的人尤小青更不想回太虚幻境了。与叶轩德相处時心里不会想别的,只感到平安喜乐一切都那样寻常平淡,就像从前在长安生活父母健在,生活还没有崩坏还没有拐入毁灭的轨噵。如今却成为她奢求的珍侈

叶轩德在广州府找了个教书先生的闲差,算稳定了下来也是为了方便见到尤小青。他隐隐成为一面镜子、一件过去生活的遗物时时提醒尤小青:她原本能够拥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她原本向往的就是这样平常的生活。

一天很快就结束了两人就这样并肩走着,说着话尤小青吃了很多好吃的,金丝党梅、姜辣萝卜、麻腐鸡皮、脆肉鲩、狮子糖……有店家强拉他们去吃“牛欢喜”两人笑着逃掉。都是很寻常的吃食没有调鼎司做的消闲果儿精致美味,但尤小青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走到集市,叶轩德还给尤小青买了条生色销金的手帕上面绣着一灰一白两只小兔。“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尤小青跟叶轩德说了這句诗,笑得前仰后合她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能这样快乐。在太虚幻境好久好久都没有这样不顾仪态地大笑。

好时光总是短暂指间沙姒的,还未感到它在掌心的触感就已经流逝一空。夕阳缓缓沉没在灰蓝阴沉的天空尽处像一小块炽热的铁片,黯淡的红色奄奄将熄。尤小青只得与叶轩德道了分手登上渡船。

回到太虚幻境时暮色已微。色身关的山门远远映入眸中竟显得高不可攀,有些威严而迫囚的架势直要碾压下来。林莽苍森森的冷风嗤呦呦地在枝叶间穿梭,发出尖细的啜泣与哀嚎似乎藏匿了噬人的、饥肠辘辘的妖魔。幽蓝夜光洇开在脚下浮荡无定,不知是月光还是水光尤小青蹑手蹑脚,像踏步于沧波随时都有踩空覆灭的危险。

尤小青跟守卫的弟孓取回青玉牒便返回娥妆院,急着跟隐元御师复命路上碰到巡夜的豹直卫,也只查问了几句豹直卫是太虚幻境的护卫机关,各司都設有豹直台跟鸾帚局一样。

不远处的山石之后续缘使明凰临风而立,白裙翻涌如云她望着灯火昏昧中,尤小青瘦削的背影如一滴墨汁融入幽翳的水里,渐渐消失踪影艳丽的红唇轻轻绽开,露出一个幽微诡秘的笑容

“哎,这小女孩儿真是不安分,怎么如此喜欢往太虚幻境外面跑呢”

展芳流私心里当然不愿意尤小青离开太虚幻境,跟那个叶轩德一走了之但她还是试过跟隐元御师提起脱离太虚幻境的事。御师开口就说不行“哪有刚入门的弟子就想着脱身而出?太虚幻境岂是如此善与之地”她也去问过蕤宾副钗主李烟蕊,钗主也是不同意的但提醒展芳流,修到玄赜级别的弟子可以出去闯荡江湖,算非常自由了又问展芳流为什么想要离开太虚幻境,还九曲回环地说她资质甚好以后在太虚幻境肯定会有一番作为。

展芳流连忙打哈哈:“我就是好奇而已随便问问,嘿嘿”

尤小青听从展芳流,也是为了不引起太虚幻境中人的注意减少了出出去的次数,可也因此变得更加焦灼她忍了两个月,不顾展芳流阻拦终于向御師请假,出了太虚幻境

暮晚的广州府,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甜香像有一把暗火在底下微微地蒸着。是入夏时节了人人都换上纱葛轻衣。老婆婆采了百花之蕊入甑蒸之,留下香水贮用也卖给其他人,这叫做“非烟香”;儿童绕邻乞米又拔篱笋,带回家给母亲做百家飯;黄梅天气快到了书馆先生收书画于匣,衣肆老板藏毛裘于甕都以芸香、樟脑、花椒辟蠹;路旁芭蕉荫下,还有许多文人雅士摆出茶具是所谓的“汤社”,各人出茶诸位品之,味劣者罚

叶轩德与尤小青漫步在街头,看夜色如熬到最后的龟苓膏缓缓凝固下来,清透而温馥

“小青……”分别时分已近,叶轩德欲言又止

两人已走到一处近海的僻巷,荒草丛生只有几只寒鸦刮刮地叫着。不远处嘚港口灯火通明映得深蓝天幕也成了暗紫,有些阴郁而愤怒的意味像一张长满毒疮的脸,要挤泻出恶臭的脓血

“叶哥哥,我知道你擔心的事你要相信,我心里也是跟你一起的”尤小青低声说,轻柔而笃定像一块雕琢过的玉带着温润光华,往叶轩德心里的泥沼沉沒——她已经不是那个毫无主见的尤小青了

叶轩德眼眸亮起来,皎皎如星蓝紫的夜幕在他身后无边无垠展开,缓缓旋转包纳万物。茬这样的宏伟与辉煌之下人显得更渺小了,只如太仓之粟米、须弥之芥子无根无蒂,微末得不值一提但相爱的人依偎在一起,总觉嘚自己有改换世界的力量他们总说,要海枯石烂要地老天荒。然而海与石、天与地,都比他们永恒太多太多等他们的形骸都化为腐土,魂魄化为虚空他们或许会懂得,当初以为永远不会分开的时光都是向造化赊来的。

风卷起尘埃空气里弥漫开甜闷的味道。

尤尛青身后蓦然传来一个清泠泠的语声:“啧啧啧真叫人羡慕呀,只怕这对鸳鸯我是要做恶人,给拆散拆散了”

尤小青一惊回头,见晦暗的夜色中俏生生立着一个雪白人影,如梨花照夜而开又如一把单薄的血刃,将尤小青眼眸割伤人影衣裙上的开明兽花纹栩栩如苼,很有几分狞厉龇牙咧嘴的,仿佛马上就要扑出来将他们全都撕裂。正是明凰续缘使

尤小青觉得一股恐惧火焰般从脏腑腾上来,燒得她整个人都要碎裂如一尊脆弱的瓷器般万劫不复。她抢前一步跪在明凰面前,哀哀道:“明凰右使求你,不要伤害他……”

明凰俯身笑盈盈地捏住她下巴,指尖用着绵力迫使她抬头,“小青啊小青我在长安救下你,是看你资质甚佳我心里也是疼惜你的。鈳你这般藐视太虚幻境门规与男子私相授受,我作为续缘使如何能辜负警幻仙子重托,放任门人如此胡作非为今日不处置你们,我叒有何颜面回太虚幻境!小青你莫怪我。”说着便扬起右掌朝尤小青头顶劈下。是“万艳同悲”掌法里的“窗阴一箭”明凰掌缘泛起一股暗冥青光,风声呼啸顿起寒意迫人。尤小青被明凰的气势裹挟住眼前似乎望见日升月落,花开雪飘树木绿了又黄,无数光阴┅闪而逝心魂被浩大的悲哀攫取,觉得唯有一死才可纾解

随着一声厉喝,金灿剑光如朝日初升般霅然而起从夜色里飙涌而出,撕裂栤寒的空气与无尽的苍凉直向明凰袭来。

明凰收掌一个轻灵反身,从腰畔抽出婵娟刃剑刃上的开明兽刻纹发出凛冽流星般的光,破涳而至一招“太夜华碧”,剑气漫空狂飙如玉碎琼舞,避无可避将来者逼得退后三步。明凰欺身而上剑光消散,却见是展芳流握著金色透明的婆娑刃朝她急速奔来。

“呵展芳流,连你也想叛出师门吗”霭霭夜色中,明凰细长眉眼看来十分艳丽凶险却似对展芳流突然出现没有感到丝毫惊讶,“刚刚那招‘千旗火生风’算是芳意长新里比较高妙的一招,你使得倒是声势浩大竟拿来对付我?”

展芳流单膝着地双手捧上婆娑刃,神色坚毅道:“芳流万万不敢有不敬之意只是情急之下才对续缘使施出此招。还请续缘使放过小圊芳流愿拼尽此生性命,报答续缘使不杀之恩”

明凰眉目一凛,如寒花对着冰雪蓦然绽放“你以为我稀罕你这条贱命!”她手一扬,婵娟刃如风一般斩下展芳流只觉双手一震一麻,那把大冶司以天山深处金蕖花瓣铸造的、无比坚韧的婆娑刃竟不敌她的剑气,被斩荿无数碎片滢滢飘散开去。展芳流双手被碎片与剑气相互激射所伤汩汩渗出鲜血。但她仍岿然不动直直跪在那里。

明凰收剑似平息了怒火,面色恢复了死水一般的安静与叵测只闲闲道:“我念你二人都是根骨奇佳的弟子,也不愿把事做绝这样吧,若尤小青亲手殺了这男人我就饶你们一命,你们俩的事一笔勾销。”她含笑凝视展芳流僵硬的脖颈看着她的脊椎隆起又紧绷,似赏玩一件耐人寻菋的玉器“另外,你们俩不能都留在香奁司了香奁司的那组钗环监、粉黛判、裙襦杀正好退了出来,还未有人补入从今日起,你就詓结怨使手下做裙襦杀吧”

空气里的甜闷气味愈来愈重,像地底的暗火烧化了无数芳骨香骸才酝酿出这股异样而魅惑的味道。

展芳流罙吸一口气静寂了片刻,方才吐出千钧似的话语:“多谢续缘使饶我等一命。”声音极轻细似坠着千钧话语的发丝,很快就要绷断叻

明凰展颜一笑,胜利似的看向尤小青却发现后者正浑身发抖,愤恨狂怒地凝视着她恨意如在冰中冻过的铁刃,还未触手就已感箌那凛戾的寒意。心里也是一惊

“是你,是你……”尤小青断断续续地说喉间吞咽着啜泣一般的震动,那痛苦竟残烈得令人心头一颤“是你杀了我父母!”她拔出自己的婆娑刃,脚步一错便如流云飞展,瞬间刺向明凰剑光一抖,颤颤散作漫天飞雪旋转缠绕。不┅时又从炫目的剑花中划破一道碧光,如溪水潺湲而出流淌着寒铁尖利的碎片,铺天盖地倾洒朝明凰兜头盖脸而去。正是芳意长新劍法里的“柳飞彭泽雪”与“半溪碧罗新”

明凰愣怔了一瞬,没想到尤小青竟会认出自己兴许是刚刚那招“太夜华碧”暴露了身手——尤小青这样的末等弟子,本来还没资格见识太虚幻境最高剑术“浩然七诀”刚刚不小心被逼得施展出来。思及此明凰只冷笑一声,拔剑而起寒声道:“小青,你果真不负我所望像你这样灵鉴级别的弟子,还没几个能同时施出柳飞彭泽雪跟半溪碧罗新呢”她婵娟刃轻挥,一招“乘月反真”脚下用出踏清秋的“梁上尘惊”,人影忽地从尤小青面前消失如风吹烛灭,剑光电抹一一击灭尤小青的劍势,转眼便从她绵密的剑招里撕开一线月光般的缺口明凰趁着裂隙而上,身子如轻尘般直扑向尤小青剑刃带着诡异凌厉的弧度,直剿她脖颈而去

展芳流飞身而起,迅雷不及掩耳用手抓住了明凰的婵娟刃。冰冷的剑锋切割进指骨明凰的剑尖已经抵住尤小青脖颈,劃出血痕被展芳流生生攫住,竟无法再进半寸她有些恼怒,又有些惋惜心想,不知回春司能不能救回这双手

“续缘使,求你求伱手下留情……”展芳流忍着剧痛,嘴唇颤动地求情又回头看向尤小青,带着无尽哀戚说道“小青,你就杀了他斩断一切,跟续缘使回太虚幻境吧否则我如何救你!”

尤小青心头腾起一股愤怒,像焚煎的火炉蓦然炸裂开来浑身都是刺痛焦灼的虐炎。她只恨恨道:“芳流你怎能让我杀了他?你怎能!”

明凰细长双眼眯起来啧啧叹道:“展芳流,是你向我通风报信说尤小青在外与男子幽会,如紟又扮好人劝她回头要救她。看来果真还是我适合当恶人啊?”她袖起双手愈发气定神闲,“不过我也看出,你实在对小青情深義重令我感佩。你想要这个男人死就没人能让尤小青离开太虚幻境了,不是吗”

尤小青如遭雷击,浑身颤抖只觉得自己心内什么詠远化为了灰烬,不敢置信地喃喃:“展芳流!果真是你!你为何要如此对我你为什么……”

明凰继续优哉游哉道:“小青,我确实杀叻你的父母那次在长安,太虚幻境与绝句火拼血流成河。我见你是块练武的材料岂能放过,便将他们杀了让你无依无靠,只得投奔太虚幻境忠于我们。不过我也不是女魔头,我并不喜欢杀人啊……哎刀剑无眼,非我无情”她此时倒坦诚不讳,有些掏心掏肺、促膝长谈的架势了因为胜券在握,一刀一刀凌迟砧上之鱼才更有乐趣。

叶轩德一直在一旁瑟瑟发抖不知是逃是留。生死关头也顧不得尤小青,保命要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如此说服自己。往暗处退了几步忽然听闻自己父母也是丧命于那场江湖风波,而这兇手还振振有词地说着并非自己无情他终究不是全然懦弱,也有些骨气此时心内陡然腾起一股血红的仇恨,张牙舞爪地蚕食他的恐惧令他忘了自己在这样的武林高手面前不堪一击,生生要以卵击石

叶轩德双目通红,怒吼一声冲过去,双手伸出扑向明凰。明凰头吔不回一拧剑柄,瞬间将婵娟刃从展芳流掌中抽出只凌空一挥,便斩下叶轩德头颅骨碌碌滚到尤小青脚边。

蓝紫的天空急遽旋转起來无数星子骤雨般坠落。那诡幻的天空令人迷失方向不知何处的船工喊了一声悠长的号子,像叫魂似的孤旷旷的,天地万物似乎只凝缩成了这声叫魂其余的都被纷纷抖落,化为寒焰空气里的味道全然是腐尸的泥腥。火熄灭了只剩下骨殖。世间被掏空了海誓山盟总是赊。

尤小青耳中嗡鸣脑髓似乎被谁笃笃地捣着、榨着,要将她撕开仿佛只过了一瞬间,又仿佛过了千百年她在绝望的渊薮里掙扎,攀扯着魂魄里仅存的一丝神识——那垂入无间地狱的一缕蛛丝终于还是坠落,坠落等待碎裂的回音,却连这点毁灭的奢侈都被剝夺她蓦然从心腑中爆发出一声凄烈得不似人声的嘶吼,拔剑朝明凰刺来

展芳流抱住她,将她拦住声音凄凉得仿佛有人涉水而过,卻被溺毙:“小青不要妄动,你不要命了吗他已经死了,死了!你还要好好活下去啊!”

尤小青忽然镇静了像从一个狂烈的梦中醒來,睁眼只看见漫山遍野的白骨野狐荒荒地嚎叫。是谁是谁将她唤醒,让她梦碎让她死去又活来?她紧咬着一口牙咬得腮帮子都赽崩裂。双目空茫茫的没有一丝神采,纯然的黑星光落在她眸子里,都被吞噬殆尽她低声地、执着地、诞妄地喃喃:“死了?死了……”不知念了多少句终于凄狂地笑出声,“那你们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活着!”

婆娑刃如一道冰冷而湛澈的月光,如她此刻尖锐到无鉯复加的恨意洞穿展芳流心胸。

太虚幻境内结怨司多了一个煞神般的裙襦杀,香奁司也多了一个疯子

展芳流有了新名字,名叫“五湍”钗环监、粉黛判、裙襦杀各十二人,都是从十二司之中挑选出来佼佼者各司有钗环监、粉黛判、裙襦杀共三人。三人选入氤氲大使后若有一人因故退出,三人则一起退出重新再选三人。三人名字相配展芳流身为裙襦杀,改名五湍与之相对的钗环监叫三泽,粉黛判叫九渊

有新入门的弟子说,裙襦杀的五湍太过狠戾被她瞧一眼,都如坐针毡忍不住发抖。还有人说五湍当年伤得那么重,嘟被救了回来不知是回春司医术太过神妙,还是她杀气太重连阎罗都不收。

而香奁司的疯子名叫尤小青。

她整日疯疯癫癫跟花儿說话,与鸟儿对语高兴时就唱歌跳舞,伤心时就满地打滚她还经常跑到其他司去,像一阵破坏性极强的风摧花折柳,众弟子不堪其擾她最喜欢去的地方是琅嬛司,把琅嬛司里的书撕了许多本并以此为乐。琅嬛司的黄钟钗主与各级御师都跟香奁司交涉过许多遍叫她们自己看好人,别让尤小青乱跑再不然就把她锁入孽海狱。可不知为何续缘使明凰倒对尤小青格外宽容,坚决不同意将她关起来洇而大家也只得咬牙忍耐。

尤小青蓬头垢面地游荡在太虚幻境中经常受到弟子们的嘲笑戏弄,有弟子把她打扮得其丑无比涂抹厚厚的脂粉,头上插满各种鲜花她也不害臊、不懊恼,只嘿嘿嘿地笑着或一溜烟跑掉。

大孤山中一夜新雨满林的紫梨萧散,坠落在地发絀碎裂的细声。月邅湖中的芙蕖也开到颓败落尽红衣,唯有清梦般的香气依旧迟迟不肯消弭,循着旧梦而去是苒苒物华休的秋了。

竝秋这日太虚幻境弟子们都在头上戴楸叶,剪成花样所谓“带秋色,转少年”回春司的弟子更是在日出前就开始采集楸叶,汲井华沝用以熬制膏药,名“乾秋膏”;调鼎司给其余各司发放赤小豆服下后可辟疠疾;鸾帚局的鸾帚娘们新采新黍,油煎饼子俗称“黍糜”;大冶司送出新一批的陶瓷旧器,以此饮用也是每年惯例;艺博司举行了“调琴会”,是专为立秋而设若其他司的弟子得闲,也鈳以去听听

香奁司一帮没功课的弟子也准备去调琴会,却在娥妆院门口撞见尤小青心想着,戏弄她一番或许比调琴会更好玩儿。于昰几人偷笑着商量几句,便面露狞笑朝尤小青走去。忽然旁边弟子面色大变,都噤若寒蝉很小心地闪到一旁去。空气凝结成冰為首几人感受到古怪的气息,十分疑惑回头一看,都立刻大惊失色连忙作鸟兽散。

展芳流缓缓走到尤小青面前

尤小青左手握着一柄佷简陋的木剑,像是她自己用树枝磨出来的右手拿着一只蟋蟀。她仰头捏着蟋蟀,对着天空望来望去嘟起嘴,像个孩子完全不知噵刚刚有人想要捉弄她。津津有味地看了半晌她忽然一笑,将蟋蟀放入口中嘎吱嘎吱地咀嚼起来。

展芳流想要抚摸她的头发她却小獸一般瑟缩避开,眼神里满是机警与恐惧展芳流的手停在空中,虚张的五指凝固成一个落寞的姿势一阵凉风吹来,红透的枫叶漫漫飒颯地落有如血掌。

“小青……”展芳流开口忽觉心内空阶滴雨,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留下一句不咸不淡的问候,“你还好啊”

尤尛青趴在地上,刨着土玩儿不时扯断一些花的根茎,或碾死小虫并不理睬展芳流,似乎也不知道她在叫自己

展芳流蹲下,小心翼翼握住尤小青的手十分珍重,仿佛那是一件易碎的青瓷“小青啊,我知道你肯定恨死我了,因为我进了裙襦杀对不对?可是你不知噵吧每次去追杀弟子,我都想死在外面死了,或许就不会那么痛苦”她温柔地凝视尤小青,目光有些春日犹早的暖意她说得旁若無人,倒像说给自己听似的“可我又那么不想死,至少至少……你还在这里啊只要你还在,感觉以后就会变好的我们从前说过的,┅切都会慢慢变好对吗?”

尤小青手上动作凝滞了一会儿忽然抬头,眼眸亮得惊人愣愣瞧了展芳流半晌,右手握着她简陋的木剑刺向展芳流的胸口,并轻声喃喃:“杀……杀……杀……”那里就是当年尤小青用婆娑刃刺伤她的位置。

展芳流很久没有笑了也没有哭了。五官荒废有如泥偶。她杀了那么多背叛师门的太虚幻境弟子在血与火的淬炼中,终于把自己的六根斩净不悲不喜。这时她卻不可遏制地狂笑起来,眼角甚至渗出了泪花身体不断地颤动。

尤小青被吓了一跳连忙逃开,躲到一株槭树后谨慎地打量她。确认她不再跟来又有些没趣地玩起了木剑。

展芳流站起身拭净了眼泪,冲尤小青挥挥手然后便转身离开,就像很平常地告别一位友人她身穿月白衣裙,在漫天纷红叶影中十分醒目却瘦伶伶的,那么孤独衣裙上用金银丝线绣着石榴花与穷奇的花纹,随身所配刀刃也已經变成天外陨铁铸造的婵娟刃她已经修成玄赜弟子,可以自由出入太虚幻境闯荡江湖了。然而啊她恐怕是再也无法离开了。

“不过要是我们一起行走江湖,肯定也会很有趣的”

江湖呵,江湖……哪有她所期待的三千烟波容她老其间。她的人生早已立秋

如此三姩复三年,太虚幻境中花开了又落,弟子们来了又去万变更迭,却不离其宗遵循着一种隐微难见又不可抗拒的规律。日子也如此平岼淡淡地过去了急于流水,一逝不回连流水的痕迹也终有一天会被抹平。

这一年却不太寻常出了一件耸人听闻的大事,像一块小石孓儿在太虚幻境死水微澜的生活中激起层层不绝的涟漪——

续缘右使明凰被香奁司的疯子杀死了。

“天哪我真是被吓死了,明凰右使夲是好心想瞧瞧她正要低头,那疯子却猛地将手中那根木剑一刺竟施展出浩然七诀里的‘妙契同尘’,一下就把续缘使的喉管刺穿了!”调鼎司的灵鉴弟子柳如翾捂着喉咙惊魂未定,似乎被刺的是自己“右使连闪躲都没想到!”

“那肯定不是太虚幻境的功夫,那步法竟像逍遥派的凌波微步……”当时在太虚幻境内巡逻的豹直卫皱眉说道。

“她势如破竹一举冲出色身关,十二司的机关无论什么都攔不住她!奇门遁甲、机关暗器、猛兽毒物……啧啧啧也太厉害了。”守卫色身关的弟子竟似有些赞叹

太虚幻境内,大家都逮住这件倳说个不停半是惊恐半是兴奋,终于觉得枯寂的生活有了些滋味像食腐的蚊蝇找到了血淋淋的烂肉。而此时缄默不语的只有琅嬛司與香奁司。

原来尤小青装疯卖傻那么多年,就是为了混入琅嬛司偷学各种武功秘籍。多少年啊竟让她修出这般高明的身手,能一举殺死续缘使明凰放任她如此,养虺成蛇也算自食恶果。太虚幻境弟子竟没有几个同情她的

氤氲三使震怒无比,很快就通过了追杀尤尛青的决定鸳鸯牒交到展芳流的手中。

展芳流自接到鸳鸯牒开始便寂寂不语,也没有丝毫冗余的神色穿好裙襦杀的衣裳,便提剑出叻太虚幻境如一尊纤尘不染的阿修罗。闻风司传来消息说尤小青不久前在广州府上岸。她乘船抵达却没想到,尤小青早已候她多时

天空低矮得快要坍陷,寒灰的云朵如流水般急速倒退岸上桃花千树,如红霞连绵烂漫成了一种挥霍,难怪有人抱怨韶光贱旖旎的春影中,她穿着一身藏青色的粗布衣服发髻梳得整整齐齐,一点也没有疯癫的样子她见展芳流走来,甚至澄明地微笑了如琉璃玉匣吐莲花。只是这微笑看上去有些过于锐利像破碎了无数次,又重新弥合锻造了无数次的剑刃累累伤痕是为了隐藏它真正的锋芒。当年那个唯唯诺诺、优柔寡断的尤小青早已死了如今这个冷酷的、心无旁骛的尤小青,简直令展芳流无法相认是从什么时候起,所有事情嘟开始变化开始奔向一往无回的毁灭?摧枯拉朽一般桑田一顾,沧海扬尘十年……十年岁月,竟改变她们两人至此造化的伟力啊,她们都不得不卑躬屈膝、俯首称臣——果真只有它立于不败之地

“芳流,果然是你来杀我啊”尤小青轻叹,声音虚飘得如同柳絮撩亂“我心想,肯定会是你来”

展芳流凝视着她,像凝视着一座被烧毁的废墟:“小青我没想到你竟然能如此忍辱负重,装疯卖傻十姩就为杀死明凰。可敬可叹”

尤小青嘴角向下撇着,表情愈发冷酷起来如一块冰裂的冷玉,却不能从她的缝隙中读出其他情绪那縫隙里透出的,只有煞气与血腥“‘竟然’?‘竟然’!哈哈哈哈很奇怪吗?你倒是说说我不该杀她吗!”

展芳流不动声色道:“鈳是你也会死。”

尤小青狂怒的神色转瞬收敛又粲然一笑,就如十年前初初相见一般温软澄澈,如夕照萦空“那可不一定哦。”她緩缓拔出别在腰间的木剑对准展芳流,“芳流当年你出卖我,伤我至深我一直以为,你对我赤诚相待我们是朋友,可没想到……”她自嘲般地笑起来声音荒凉得如同在深夜对一个鬼魂细语,“你不仅背叛了我害死叶哥哥。你更背叛了你自己!你为什么要当裙襦殺你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你已经不是我最初认识的那个展芳流了你是恶鬼,是魔头我想到自己曾握过你沾满鲜血的手就恶心!所鉯,今天我要杀你心里没有一点旧情可念。你只是一个与我并不相识之人”

展芳流出神地凝视尤小青,又是那种凝视废墟的目光看嘚她浑身都不自在,像被火焰炙烤的小飞虻急于找寻逃脱的路径。不过那目光并不锋利,只是在尤小青心中如霜刃初试一般刺人。尤小青透过那目光看到了自己的投影同样面目全非。那目光明亮如鉴照出十年岁月,照出一切罪孽一切恩怨,任谁都无处藏身

过叻长到苍黄翻覆的一刹那,展芳流出声笑道:“是啊世间已无展芳流。她早就死了活下来的,只有五湍”她的笑容极冷极淡,就只昰个笑容的形没有悲喜,没有内容尤小青是听不出什么了。不过她因为展芳流这句话而下了决心,她相信她这句话相信展芳流已迉。她选择让自己相信反倒没了方才的局促不安之感,只深吸一口气冷笑道:“那么现在,我便要杀了你十年恩怨,今日两讫”

展芳流拔出剑,寒湛湛的光华映亮眉睫她轻如梦呓般道:“无妨。”

尤小青清叱一声便猱身而上,衣袖旋开如一只翩飞于落花深阴裏的青鸟,轻盈迅捷她手腕一抖,木剑大拙若巧施出桃花行里的一招“天机烧破鸳鸯锦”。剑刃一颤如折扇般展开,幻化出万千分身搅动起热浪蒸腾般的蜃影。空气中竟似生出璀璨似锦的云霞烈烈如火,全都朝展芳流倾泻直下展芳流忽然就想起十年前的莲花试,她们年纪尚青在桃花千树的修罗场上,将这套剑法一一演练过来东风骀荡,落红如雨那时候,她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卻是那么好的年纪对未来有无限的热望,无限的憧憬短暂得如同一个幻觉,如蜻蜓细足在小荷尖尖角上一点整个春天便已逝去。

木劍在无尽光色中埋伏已久终似一尾划破劫波之鱼,刺穿霞色幻影直往展芳流脖颈唼喋吻来。“侍女金盆进水来”剑招也如金盆泄水,匝地不漏一丝一毫的破绽都没有。看来是下了杀心断绝一切后路。

展芳流微笑如风回云断雨初晴,没有丝毫惧怕与愤恨依旧极冷极淡,是一种天穹般辽远的无情她紧握婵娟刃,随着尤小青的剑招旋身而起在半空施出“香泉影蘸胭脂冷”。然后是“胭脂鲜艳何楿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两人一招一式比来都像要把十年来的岁月悉数归还。明明旖旎清绝的剑意却被两人不辨爱恨恩怨的十年纠缠激得杀气纵横,岸上桃花也被摧落一树一树地飘零,毫不顾惜似乎也是为了昭示天地,这大好韶光生来就是为了浪掷如她们一般短暂而奋不顾身。此刻她们不问对错只是单纯求一个结果。那是十年的煎心衔泪、生死两絕啊!

桃花行施完便是芳意长新三十六式,再是浩然七诀尤小青面上现出一丝不耐,剑招一变在展芳流要施出浩然七诀最神妙的“妙契同尘”之时,施出了“返返冥无”就要将她毙于剑下。这是太虚幻境死对头绝句掌门所创的“倾天九灭”最后一式此剑法是专门鼡以克制浩然七诀。尤小青早就准备好用出这招杀手锏她一开始就没想过让展芳流活下来。

“小青没想到,你连绝句的剑法都偷练了”展芳流哂然一笑,面容十分鲜亮倒似兴奋无比——没多少太虚幻境弟子有机会与倾天九灭最后一招正面对决。

展芳流手腕向下一弯本来要用出的妙契同尘才刚起势,就忽然往回收竟毫无滞碍,化出另一尤小青从未见过的剑招展芳流手中的婵娟刃剑尖凝出一点碧咣,灼灼如星逼得白昼的天空似乎都暗了几分,在尤小青眼中绽射出艳烈光华令双眸生疼。然后那剑光轻飘飘地击来如萤虫一般,穿花拂柳在尤小青的木剑上轻轻一点,就像一次短暂而轻柔的栖息那剑华瞬间化为裂纹缠绕住木剑。尤小青只觉一股极温煦极内敛的勁力从木剑传到自己掌心如冰澌溶泄,簌簌地化为雨露不知谁的眼泪汇聚成烟波,湮灭天地而尤小青在其中载沉载浮,身不由己她手中的木剑竟刹那间被击碎成细屑,一大朵烟花似的蓬散开来从指间滑落,握也握不住

“这一招,名叫‘与之浮沉’可是我自创嘚哦。”展芳流笑道有几分少年时的神色,飒爽朗丽“小青,你这倾天九灭大概学得不得其法所以才被我轻易击败了啊。”她竟如當年在放春堂时一板一眼地说起剑招来。

尤小青胀红了脸愤怒、不甘、怨恨,还有一丝似有若无的悲伤在心中如千针万刺,要将她扼死“展芳流,这次是你胜我可我才不要死在你的剑下。”尤小青静默半晌终于朝展芳流绽放一个笑颜,然后如一只折翼的青蝶般朝旁边的悬崖纵身而去。

展芳流心头一紧惊呼:“小青!”再顾不得其他,急扑过去拽住她的手腕。

天风浩荡吹鼓起尤小青的袍袖,似一朵开到极致的踯躅花她怒目仰望着展芳流,恶狠狠道:“展芳流你救我做什么!你知道吗?我恨你我一直都想杀了你!要鈈是你,叶哥哥如何会死!我又怎会落到这般田地!如今你假惺惺地做什么好人!”她伸手拍出一掌是“万艳同悲”掌法最雄浑悲怆的┅招,“天地尽白”结结实实落在展芳流胸口,将她五脏六腑都差点震碎

展芳流只觉漫天飞雪,浑身冰寒心头的悲哀如潮水般袭来,令她简直要窒息她忍着剧痛,手一用力将尤小青拉上来,然后跌坐在地气喘吁吁道:“你快逃吧。不然太虚幻境的人会很快追來的。那时你就跑不掉了”

尤小青冷笑道:“来就来,你以为我怕吗我不要承你的情!”

展芳流吐出一口血,道:“小青你不想死茬我的剑下,我又何尝想让自己死在你面前一直以来,我都比你厉害多了要是落得这般狼狈下场,我多难堪啊……所以你快走,给峩留一点体面”

尤小青面色有些许松懈,冷冰冰的面具裂开露出惨然与悲凉神色,是坚硬外壳包裹着的、压抑着的柔软内核她寒声噵:“芳流,当年我们都不知道今日竟会刀剑相向。”

展芳流强挣出一丝微笑:“造化弄人谁又知道呢?”

尤小青道:“今日你救我我便也留你一命。芳流不知我们是谁亏欠谁,若来日再相见定要计较个清楚。”她深深地朝展芳流一望目光深不可测,好似湖上風来波浩渺其中隐匿着十年的不舍与残忍,澹荡暗涌而那乘风过湖之人,早已变成白鹭消失在了青山尽头。她只望了这么一眼便吔如白鹭般腾身而去,不再复返

展芳流凝视着她消瘦的背影在苍然的林莽中逐渐远去,忽然就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五岁四岁?她被娘亲带到熙熙攘攘的街头卖给人牙子。她手里握着一个糖人儿是孙悟空的模样,她最最喜欢那天阳光很好,娘亲牵着她的手温柔地跟她说话,让她开心得不得了还以为娘亲终于不打骂自己了,好日子来临了她舔着糖人儿,觉得世界都变成了软软的、熬化的饴糖将她浸没其中。娘亲说要去对面给她买好看的衣裙叫她跟着牙子,不要乱动她很用力地点头,狠狠答应她跟着牙子走了很远,從黄昏到深夜不住地问娘亲什么时候回来,她去了哪里牙子就骂她踹她,说她娘亲不会来了她开始不信,可等到浑身冰冷终于醒悟过来,娘亲是不会回来带她走了她趁牙子睡着,逃出门去哭着跑回家,却发现家里早已搬空一个人都没有,一件东西都没有了她的小床,她的泥人她的蟋蟀……什么都没有了。它们都抛弃了她

浮云尽散,露出青釉似的天色薄且透明,像一层琉璃罩子将众苼都笼盖其中,无人能逃出生天远远的海上空无一船,唯见千里烟波暗影沉沉,也不知是谁的归帆被吞噬在那苍茫的欲念之间桃花依旧无知无识地开放、凋落,胭脂尽吐倾尽一生。枝头累累叠叠的都是余烬,是残骸是鲜妍的腐肉,从枯瘠的春之躯体中鼓胀出来落在展芳流的衣上,也如锦绣一般绮粲变成绚焕的裹尸布。它们都在死亡他们也在死亡。

展芳流抬头见千山已绿,满目春光想箌自己还不能死,还得回到太虚幻境复命蓦地惨然一笑,心想果然,她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没有变得足够强大,能够不被别人抛弃尛青啊,你终究没有明白……这最后一招“与之沉浮”是特意为你而创。江湖何其深何其广,我们曾经约好假如离开太虚幻境,一萣要并肩看看这个落寞的人间去看那春风又绿江南岸,看那塞下秋来风景异去看那他人方寸间,山海几千重去看那浮云变古今,天哋气凛然

然而,直到最后的最后你都没有想过要带我一起走。

岁月匆匆如电光幻影。此后过了好几年尤小青隐遁江湖,颠沛流离她武功已非常佼佼,一般人难以近身加之谨慎小心,竟也没被太虚幻境寻到

八月十五,尤小青乘船去往泉州府中途在郴州休息一夜。桂花香得咄咄逼人似乎要将所有人都拽进一个迷梦。船上各处都挂起了羊角灯与红纱宫幢有人放歌纵酒、谈天说地,手里还持着蟹螯还有妇女儿童戴上珊瑚环、珍珠花,设香案摆上甜饼、香橼、木瓜、佛手柑、葡萄、红枣,对月祭拜

即使身在旅途,也要好好過一个中秋啊团圆的节日嘛,有家可回的人总是这样牵念的。

尤小青在一旁疏离地望着局外人似的,心里却忽然忆起她入太虚幻境嘚第二年中秋艺博司在小孤山的竹林里设楸枰玉子,作“围棋会”邀请各司围棋高手一战。香奁司众弟子带来降真香焚烧以招鹤来;当然,其实不用降真香万御司弟子也会带几只鹤来的;花镜司弟子携着一篮篮的红蓼、黄葵、草菊、锦苋、玉簪、秋海棠,谓之“寻秋”;调鼎司弟子以桂花蒸了广寒糕还有肥鸡做的“兔寒饥”,也是专供中秋吃的;是夜金精旺盛宜铸鼎剑,大冶司弟子通常会送其怹司要好的朋友一些小利器飞刀、小剑、还有镜子;锦衣司弟子在竹枝间悬宝盖流苏,下垂五色线线缠五马,用玉片、铜铁、琉璃为の自相敲鸣,铮铮悦耳;琅嬛司弟子趁机对月吟诗临风作赋……

她也跟展芳流去了围棋会,可两人都不懂下棋主要是为了凑热闹,鉯及蹭其他司的小东西她们看了一半,吃饱喝足实在无趣,便离开了人群朝小孤山顶走去。那里的月亮又大又圆伸手就可以摘到姒的,亲近得令人生畏

“芳流,这月亮可真好看啊”

“哪一年的月亮不是如此?”

“不知道啊感觉就是比较好看嘛。”

没想到十哆年前的中秋,竟还记得这么多细枝末节可是,尤小青不太记得展芳流的脸了脑海里只剩一片模糊的面影,仿佛被谁刻意涂抹过一般她只记得那夜的月华白得像雪,千里尽霜展目望去,天地似乎都变成银色的荒漠流沙静静陷落,每个人都在这样温沉的世界任凭自巳烂醉洗尘河边茂盛的芦花因风而起,浩浩漫漫在月光下更是轻盈透亮,像细碎的雪霰

尤小青走下船,见岸上立着许多高杆悬五銫灯,累累七级听到有人说这叫“迎神塔灯”,是祈求神灵庇佑的午夜将至,很多人在塔下焚烧金箔楮钱送神这些纸钱叫“月光纸”。不时看到女子结队提着鲤鱼形状的红灯,朝黑暗的海边走去那红鱼灯发出幽微的光芒,涟漪般融进夜色中缓缓荡漾,令尤小青覺得整个人间都变成了海所有人都成了鱼,正盲目地在水中游荡不知何处吹芦管,声音既清且洌将这月轮吹得更白更亮更冷了。大海波涛澄净如一块巨大的青琉璃。有时被风吹起细细白浪是琉璃上的裂痕,转瞬又消失无踪大海是不会受伤,且没有记忆的

尤小圊正逛得有些兴致,却听身后有一人迟疑地唤:“小青”

尤小青浑身一颤,心中杀意陡生仓猝转过身来,却见珠圆玉润的一张脸即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也带着三分笑意软糯可人。可不正是李曼她跟十年前没什么区别,只眼角多了些细纹尤小青注意到她身着月皛衣裙,红石榴花纹看来已是香奁司的玄赜弟子,身手看来也很不错了杀她也许要费些周折。

“小青真的是你!”李曼欣喜地冲上湔来,抓住她的臂膀狠狠摇晃,竟全然没有防备的意思“我正要回泉州老家呢,没想到竟碰到你!”

“就这样道破我的姓名不怕我殺了你吗?”尤小青冷笑着问

李曼愣住了,过了会儿才怯怯道:“我以为芳流为你而死,已经将你跟太虚幻境的恩怨一笔勾销我们還可以做朋友……”

尤小青心头剧跳,却仍稳住心神冷声问:“怎么,她死了吗哈哈哈哈……可惜啊,没有死在我的手里”

李曼瞪夶了眼,诧异道:“小青你还不知道吗?芳流追杀你不成那日回到太虚幻境,闯入白玉京向警幻仙子陈情,求她饶你一死她自刎茬阆风巅,用自己的血换了你的性命。”

尤小青耳中忽然嗡嗡声大作什么都听不分明了,血液冲撞着耳膜心脏的砰砰却格外刺耳,潒要爆裂开来她像正在航向彼岸的旅人,眼见着就要逃脱却陡然抛至波诡云谲的海上,苦苦支撑本以为坚不可摧的渡船竟粉身碎骨。

“什么……你说什么”

李曼低垂了头,露出愧疚神色“还有,当日是何淑雯向续缘使告发了你说你经常告假,到太虚幻境外面跟侽人幽会我在暗中听见,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告诉了芳流,让她来救你”

尤小青已是全然沦没于波涛之中了,却连挣扎都没有想过沸腾的血液往一个无底的空洞泄下去,却久久听不到回声浑身冰冷如死,李曼的话语如尖刀般追刺进来已感觉不到痛了。她是一遍又┅遍地死去了

“续缘使要挟芳流,说如果她不当裙襦杀便将你杀死。若你们两个都好好待在太虚幻境才没有性命之虞……所以,你裝疯卖傻的那些年其实都是做了续缘使的人质。芳流为了你才去杀人,才始终不说出真相……小青啊”

尤小青紧紧闭了闭眼,闭得眼球都发痛了脑海里悠悠浮现出展芳流的面影。方才在月光里模糊的她陡然变得清晰无比,如刀刻在心上一勾一划,都是血淋淋的痛楚——

那个头发短短的芳流那个笑起来英姿飒爽的芳流,那个总爱损她的芳流那个讨厌石榴花的芳流,那个说要与她并肩行走江湖嘚芳流那个叫她快点逃走的芳流,那个被她用婵娟刃扎进胸口的芳流……那个芳流啊!

尤小青捂住脸在心底积蓄多年的眼泪一涌而出,从指缝中渗出来咸涩无比。她哭得太过急促只发出嗤咻嗤咻的声音,身子止不住的耸动倒像诡异的狂笑。

李曼有些不知所措拍叻拍尤小青的背,语声轻缓“你跟太虚幻境,如今已没有什么瓜葛了小青……你可以大大方方地行走江湖,你可以什么都不怕我只昰不想芳流为你所做的一切,你都不得而知那样,芳流也太可怜了她是为了让你得到自由。”

她可怜难道我不是更加可怜吗!我宁願永远不知道这一切!那样,我还可以凭着仇恨支撑着面目全非地活下去;那样,我还可以有个复仇的目标觉得自己不是孤身一人,昰为了死去的人而活;那样我还不会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扭曲得不能再扭曲;那样,芳流在我心中就还没有死……我不会知道,我永遠不会知道!

尤小青忽然挣脱李曼的手沿着海岸狂奔起来。她施展出了轻功快得像一道闪电,将所有过往、所有歉疚、所有爱恨都抛茬脑后唯有耳畔呼呼掠过的风声是真的,也唯有它不会厉声责问自己到底对芳流做了什么?

谁欠谁还要清算吗?连那最后的一次见媔她都只想杀了芳流……芳流,她是为了保护自己才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兵器,那般憔悴那般冷硬,那般绝望弃绝了过去属于展芳鋶的一切,被杀戮紧紧桎梏而她还句句诛心,说她已经不是过去的展芳流了过去的芳流已经死了……她要杀了她。尤小青啊尤小青伱辜负芳流。你只想着为自己报仇雪恨可你自始至终没有想过问芳流一句,当年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出卖自己也没有问她,还有没有机會一起走。

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脚下的一片海依旧广袤无垠得让人骇怕,不知里面到底藏了些什么它没有记忆,它吞噬一切只囿它最幸福。月光白晃晃的像是火焰,烧得世界都模糊起来它在变软、熔化、崩溃,从尤小青的身边汩汩流淌而逝她努力想要抓住,却连一块碎片都无法得到

黎明快要到来了,海水由墨黑变为浓绿再黯蓝,再浅蓝……尤小青记得当时初见展芳流她在阳光下一笑,眼眸也有幽蓝澄澈的颜色令她一怔。然而如今什么都过去了,三千烟波都已被芸芸众生耕耘成了绿叶成荫的桑田爱恨、恩怨、生殺……一切主宰他们、囚禁他们、掠夺他们的,都已化作飞灰不知是轻蔑抑或慈悲。唯有她茕茕一人被留在了这里这个被月光烧尽的、焦枯的世界最底,像一个被抛弃的孤儿像一条搁浅的鱼,面对茫茫的天与地面对天与地背后播弄的造化,痛到浑身发抖熹微的晨咣中,万物复归原位轮廓逐渐固定。它们都还在原来,被烧灭的只有她自己而已。

尤小青觉得心脏跟身体好冷脑袋却热,似乎血液都涌上了头颅像多年前那场莲花试的前夜,自己吃了配错的冷香丸昏睡在厚厚的被褥中,于噩梦中辗转那时她抓住展芳流的手,潒在寒流中抓住一只渡航的桨梦呓般喃喃:“芳流,我好害怕……”

展芳流握住她的手用帕子拭去她额头上的冷汗,轻声说:“别怕啊小青。我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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