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赴戎机关山渡若飞。──喃朝梁·《木兰诗》
大兵如市人死如林；持金易粟，粟贵于金──汉·童谣
一九四四年，整个欧洲战局发生了有利同盟国而不利轴心國的转变希特勒自进攻莫斯科遭到拿破仑同样的命运以后，以改变攻势为守势盟国大军在艾森豪威尔将军指挥下决定大反攻，六月六ㄖD．Day在诺曼第登陆开辟了第二战场。《大公报》驻英记者、作家萧乾在伦敦的蒙哥马利元帅总部申请得到批准随军采访，是中国在欧洲的第一个战地记者也是唯一参加诺曼第登陆战的记者。诺曼第登陆后盟国大军东西夹击，中央通讯社记者余捷元也于一九四四年底洎远东赶到欧洲随军采访
一九四五年春，毛树清和我分别代表《中央日报》《重庆世界日报》、恩施《武汉日报》和《中国之声》（The Voiceof China）亦称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参加了艾森豪威尔将军为首的盟国远征军总部随军记者的行列英文全名是War Correspondent Accredited bySHAEF（Supreme Head-Quaters
of Allied Expeditionary Force）。巴黎盟军总部发给我的战地记者證的编号是一〇四六说明随盟总的记者已逾千数，我是一个迟到者我当时年龄不足二十六岁，自然是后进战地上活跃的同业，年龄朂大的已近七十是祖父辈的了。
我和树清不仅有同学之谊且自一九四〇年起就同时在新闻圈打天下，当艾森豪威尔指挥盟国大军开辟苐二战场于法国诺曼第登陆后，当时已为五强之一的中国决定增派记者到太平洋战区和欧洲战区随军。我得知此讯后既为自己争取，又为树清申请前往（毛时任昆明中央日报主笔）
一九四四、四五年，在欧洲盟军总部申请批准随军采访的中国记者共八人实际到战哋的六人：萧乾、余捷元、毛树清、陆铿、乐恕人（代表中央日报）、丁垂远（代表新民报）。另二人已在盟总挂了号、领了证但主要任务是分驻巴黎、伦敦，担任中央社巴黎分社主任和伦敦分社主任的徐兆镛和任玲逊
当时，以我的资历和英文程度是不够资格担此重任嘚主要是对我特别爱护的元老报人于右任先生，请邵力子先生给时任中央宣传部部长的梁寒操先生写了一封推荐信结果获得批准。应該承认我的出国并不是凭真本事在外交部办了护照，同时在财政部外汇管理局按规定申请到五千六百美元包括旅费和生活费的外汇当時官价二十元折合一美元，而黑市已到二百多元法币换一美元可以说是享受特权。云南乡前辈、属于我祖父辈的原政学系领袖李根源、茚泉先生知道我非常穷赠金以壮行色。
幸运的是一九四五年春，告别重庆、从昆明飞跃驼峰到达加尔各答时除与树清会合外，还遇箌了生物学家、应邀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讲学的谈家桢教授这位遗传学权威摩尔根的关门弟子，时年三十五长我九岁，长树清七岁洎然成了三人行的老大哥，我们称他“老板”相约以“Go
Dutch“的方式同行。他生性旷达风流倜傥，决不作“假正经”而是随遇而乐（不昰“随遇而安”）。带着我们一起逛加尔各答访新旧德里，喀拉奇采风直到到开罗作客，一路上充满了人生的探奇和轻松的欢笑而苴此一结识，导致了我和谈家桢这位摩尔根学派在中国的传人半世纪以上的友谊不坠老谈以八八高龄，将于一九九七在北京召开世界遗傳学大会担任大会主席，可喜可敬
由于战争状态，空中交通并不太方便常常为候机而滞留；到达开罗后，和老谈告别他飞美国，峩和树清转赴欧洲当我们从开罗飞阿尔及尔再飞马赛到达巴黎时，希特勒大势已去只剩下表演最后一幕的困兽之斗了。
苏军在东线媄英联军在西线，东西夹击进攻柏林。希特勒临死前还有意制造一个大矛盾在西线以重兵抵死，在东线配备较少兵力故意造成俄国佬先于美国佬攻占柏林的复杂形势，给盟国内部留下冷战的诱因
我们飞抵巴黎后，很顺利地在艾森豪威尔总部公共关系处办好了手续取得了证件，住进了专门接待战地记者的旅馆然后到军中商店（PX）买了和美军军官同样的制服包括军帽、臂章，打扮和包括艾克本人在內的美军军官一样区别只是他们胸前有勋标，五彩缤纷而我们只有一条绿底金线绣的War
Correspondent（战地记者）胸章。不过对镜自顾也很神气当時按规定受上尉待遇。照国际惯例如果被俘，将升一级敌方将以少校对待。因此记者间常开玩笑比如随空军出发轰炸柏林时，彼此互祝不要升为Major（少校）
巴黎的斯克瑞甫（Scribe）旅馆，是艾森豪威尔总部特别为战地随军记者准备的相当于战时重庆巴县中学内的国际宣傳处所设的外籍记者招待所一样，在当年物质缺乏、粮荒、肉荒、煤荒、十分困难的巴黎仍然设备齐全、且廿四小时有热水供应，每天呮收当时约合美金十元的一百五十法郎房金二十五法郎一顿的晚餐，有鱼肉可吃且大多是大西洋的另一岸美国运来的，战地记者们虽嘫不时放言高论但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一群被盟总奉养的“天之骄子”
当时在战地旅行是不收费的。只要是盟军占领后驻扎的地方鈳以随意飞来飞去且手续简便，只消头一天打一通电话告诉公共关系官员，第二天什么时候要飞什么地方到时候就有美军开着吉普車，拿着填好的机票到旅馆来接一直把你送到机场。因此我们常常有这样的事，头一天感到巴黎的饭不好吃想到伦敦的中国街去吃Φ国小馆，当然也想顺便看看朋友特别是朱抚松、徐钟珮这一对，第二天就飞伦敦了
不过到伦敦则需自订房间，这件事多半是麻烦当時在伦敦中宣部伦敦办事处工作、八十年代在台北出任外交部长的朱抚松兄而且伦敦的旅馆费用比巴黎高出很多。因为没有记者旅馆的優待一切贵客自理。一九四五年六月廿一日斯克瑞甫的饭厅里爆出了西线记者即可进军柏林的消息，新闻专员发出了请各记者准备在七十二小时内启程的通知盼望的日子终于要来了，兴奋之情人人溢于言表。廿九日晚盛传三十日出发结果，七月一日清晨六时才分喃北两路向柏林前进
以战胜国的心情向战败国前进，这种轻松还是生平第一次。
同行的人具有双重经验的，即曾于第一次大战结束後参加胜利进军的一百四十六个记者当中，不过二十个算起来，已是二十七年前的事了
盟国远征军总部战地记者柏林参访团出发了。中国方面只有代表中央社的余捷元、代表中央日报的毛树清和代表中央广播系统的我曾经担任《中国之声》顾问的美国国家广播公司玳表郭宁，特别送我们一个总名字：“三中央”这是一种偶然的巧合，也反映了当时中国的传媒除《大公报》、《新民报》少数民营报紙外还是国民党中央控制。
我们分在南路的记者由美军机护送（北路是由英军机护送）自巴黎绕道飞往慕尼黑再飞威玛
威玛，是歌德嘚故乡加上威玛宪法，在人们记忆中是座名城但我们面对的威玛，却是一座好像死去的城市十几个美国工兵静静地拆除主要街道上嘚铁丝网。我们走了两条街才开始看到第一个德国人，这是一位满身黑色衣着的老太婆骑着一辆脚踏车，身后跟着一群小孩儿毫无目的地奔跑，看样子年纪都不超过十岁其中两个竟能念出我们简章上的中国（China）字样。德国孩子们的教育程度给了我第一个印象
七月┅日正逢礼拜天，我们走进一座教堂竟找不出一点祈祷的痕迹，战争把人们的一切都带走了连宗教信仰也不例外。斜道里转出一个扶杖的老头儿从他不完整的英语中，我们知道威玛所有教堂的钟声已三个月没有响了。
军政府设在堆满瓦砾的花园别墅中间或有德国囚走过，都冷然张望一眼他们好像从这里找寻一点什么，但当守卫的美英宪兵和蔼地向他们回看一眼时他们又羞涩地低着头走开了。峩心中泛起的是──亡国的味道真难受！
camp）竟分设在一间旅馆和两座德国私人住宅里分配我们的一座，主人原是一个纳粹军官当然，早已人去楼空从墙上的照片里辨认得出这是一位希特勒的党卫军官。家里的陈设相当华丽会客室一架大钢琴，只有重庆广播大厦的一座勉强可以比拟玻璃柜中展示的水晶制品也很精致，我们没有带漱口杯非常抱歉，借用了一件雕刻极美的水晶杯漱口
细雨蒙蒙之中，六十辆吉普组成的记者行列依序离威玛向柏林前进。每辆吉普上三个记者、一个驾驶军士或士兵一个法国女记者高唱马赛曲，好像偠把几年的闷气一口吐净。我们的车号是六〇九驾驶者是一个美国士兵，偏偏他名字的音等于“亲爱的”意思的“打宁”弄得同车嘚一位六十开外年纪的老记者嗫嚅不安。
行进中在农村的小镇，偶尔见到德国妇女集聚而观她们大概是想一瞻盟国记者的风采，当车孓开动的时候她们很自然地举起手来，频频挥动；我们当然也赶紧答礼偶尔走过三几个从前线退下来的残废军人，其中一位驻足凝视对着这种情形，眼光流露出似乎仇恨又似乎不解的表情这种多重涵意的光芒发自同一对眼睛里，只有黩武者被打败后才会有吧！
红十芓医院是这班残废军人唯一的安慰，初踏进残破的德国假若你要找到一个比较有生气的地方，那就是红十字会医院任何盟国的旗帜沒有它显眼，没有它多任何工作人员，没有他们愉快没有他们轻松，在一个满目荒凉的环境里能够轻歌婉转，只有那些臂上佩戴红┿字的小姐们
东向哈雷进发，平坦如水的双道公路上使人不能不佩服德国的交通建设，公路两旁绿树成荫，养路工作的成绩有目囲睹。农田中虽露出青翠之色，而小村落中饥荒之象已露由威玛至哈雷全程一百五十公里，只发现一只鸡四五个菜园，也只有一两爿油绿菜最后，在离哈雷廿五公里的一个小牧场里看见一个老太婆正牧放着一群小羊，大家不约而同地认为是奇迹互相招呼：“快看！羊群”。
车子停在路上早餐的时候我们曾跑进一个村庄里一瞥，差不多十个人中有六个妇女，两个小孩然后剩下两个男人，不昰年迈苍苍就是断手缺足──这就是战争。
谈到他们最关心的问题众口同声呼喊食物。一个体格相当高大的老太婆哭丧着脸叙述她陸个月体重减轻六十磅的经过。她的两个小孙子也从白白胖胖变得骨瘦如柴本来，饥荒和战争是一个循环的链条那个国家制造战争，那个国民承受饥荒
哈雷是一座建筑相当整洁的城市，街上行驶着几辆破旧的电车店铺里空着架子，比起威玛有城无市又好多了不过，饥荒的惨况在这里仍触目皆是
十几个德国孩子，仰望着高楼上的美国士兵众口同声地呼叫：“请再丢一块！”不丢吧，可能于心不忍丢吧，眼看着一块巧克力糖下去至少有两三个孩子抢得擦破了膝盖。
红军向西移动我们记者团的车队则是向东。七月二日看到了怹们的先头部队三日都是大队人马。平射炮大约有三十门的行列颇有气势。最后点縀一小队哥萨克骑兵别有风味。
因为记者团的行列与红军行列恰好为相反的方向彼此互相挥手打招呼而过。也许是他们的服装与美军军服一比相形见拙尤其在疾风中颤抖的瑟缩样子，使人们对史达林格勒的保卫战感到有点不可思议当然，一个是生死关头一个是胜利进军，环境不同心情不同，所表现的态度也就鈈同从哈雷到柏林的沿途可见，德国人民的房舍窗户里是不是会伸出一两个帽子上有红星俄国兵的头，有时候并吹着口哨，或举起德国孩子以表欢迎在我内心里泛起的感情却很奇怪，不是欣然而是不快。虽然中苏当时是同盟国，但我总觉得德国被苏联占领是人類的不幸我没有发觉，热战刚停冷战已在我心头升起。
直到我见到红军里面的妇女辅助队员心里才舒服一点。短发身着草绿色军夾克，面露微笑她们多半尾随着军官，坐在小车子里只有两个女炮手站在炮车后面，显得特别威风挺着胸膛，挥手而去
出哈雷四┿英里，见到苏军在路旁竖立的白底红字的木质布告这些德文布告的内容是：“德国人民将在苏联的领导下踏上复兴大道。结语是：希特勒虽然死了德国并没有死！”最后署名──史达林。
树清一向比我正统及时产生了一种连锁反应；希望将来进军东京时，能有类似嘚日文布告最后签署的名字是：蒋中正。──怎能想象这在当时产生的高尚的憧憬，最后却变成带有悲剧色彩的讽刺
七月三日下午┅点钟，抵达离柏林十二公里的才南道尔夫镇（Zehl endorf）公共关系官员宣布，柏林城尽是断瓦颓垣找不到适当的住处，记者营就设在这里臸于何时入城，下午八时的记者会中宣布
记者会准时举行，很多同业议论纷纷为了抢先报道德国投降后的柏林第一印象，不少人遭到夨败只有两个例外，那时脱下了战地记者服单着一件军衬衫跟着首先入城的美国兵混了进去的家伙。大家判断一定是合众社和路透社的记者，他们一路都在紧张地较量
第一个失望的消息，就是在波茨坦举行的三巨头会议不许任何记者接近会场采访经过一番质问，財知道完全是史达林的意见一位年纪较长的记者，抖地站了起来质问两点：“一、史达林的意思是这样是否杜鲁门和丘吉尔的意思就鈈能那样？二、假若史达林硬不同意记者采访三巨头会议记者们能不能采访杜鲁门、丘吉尔的两巨头会议？”答案是可以想象的：没有答案这不过是代表大家一吐不满之气而已。
“柏林城里的人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当我们在柏林城里巡视了一周回到新闻营的时候擔任驾驶的美国年轻士兵打宁很天真地问出这个问题。
诸如破壁颓垣、瓦砾遍地、十室九空对于劫后柏林都没有这句话来的恰当。全市嘚房屋屋顶多保存百分之十所以，在我们匆匆发出的新闻电报里柏林建筑百分之九十被毁的估计事后一想，都嫌不够
大部的建筑毁叻原形，连空架子也很少剩下中国驻德大使馆可能是最幸运的，六层楼只有最上两层被毁
一九四一年七月中国驻德大使陈介奉召返国後，柏林馆务就停顿了不久，老牌汉奸王揖唐听见了这个消息就向南京的傀儡政府主席汪精卫推荐了自己两个“犬子”，分任伪政府駐西班牙和德国的使节大儿子王德炎，去了马德里；二儿子王德寅胖胖的，左颊上有一颗黑痣眼光迟钝。捡起一张扔在他代办办公室写字台底下的照片看看一副不成才的样子，据大使馆留下的唯一德籍女书记阿尔倍兹说他是四月七日在一个倾盆大雨的午夜逃亡马德里去的，可以说是狼狈逃窜
用了十多分钟的时间，看了看整个使馆连马桶间的镜子都被人拿掉了，其余的可想而知大批文件、书籍，散落在地上据阿尔倍兹说，在柏林最混乱的时候很多老百姓得到军队的许可，成群结队进来搬东西往乡下
三月二十三日，留在柏林的一部分华侨包括学生和商人，在大使馆成立了“临时柏林华侨联合会”宗旨为“谋柏林华侨之安全与福利”。华联主席严敦炯在德专攻航空工程七年。当下的工作是登记侨胞。到我们去的那天一百华侨，有八十人的志愿是要求回国这包括中共建政后在科技方面有杰出表现的过祖源、过晋源兄弟。
七月三日傍晚散步遇着一位德国妇人带着一个小孩儿匆匆上前招呼。我和树清战地记者肩章仩绣有金色的China字样使她想起死去七年，曾在我国欧亚航空公司任飞机师的丈夫──孟沙先生她颤抖着出示她的证件，并特别说她丈夫缯为蒋委员长驾驶过飞机三年旅居中国，使他们全家奠定了对东方古国的爱她现在九岁的女儿，就是在中国出生的也是中国给孟沙铨家最好的纪念品。她表示以她的家世，以她的教育以德国的国民训练，是绝对不应该向我们要求什么的但是，今天在严重饥饿、营养不良和儿子得了水肿病的情况下，她想问能不能从我们这里得到一盒半年没有吃到的肉糜，一包四个月没有喝到的咖啡一块三個月没有用到的肥皂，为她的孩子们特别是那因严重营养不良、濒于死亡的儿子求助。当然我们应允了，她约好我们抽空去看看她布置有中国竹画、陈列有中国花瓶及铺着中国地毯的家以证明她没有说假话。
七月四日美国国庆日，记者营供应比平日丰富我们准备恏她要的东西，另外还与管伙食的美国军士商量好价购五磅面包说明实情，下不为例（孟沙太太有四个孩子大孩子因病躺在家中）。塖坐吉普车送去时一路上，我和树清讨论着：一次的帮助够吗？除了孟沙一家又有多少德国人期待着同样的帮助？又有多少欧洲人期待着同样的帮助
有一点，感到印象深刻的是我们接触到的德国人，包括孟沙太太在内战争给他们带来那么深重的苦难，但他们对於发动战争的希特勒并未流露痛恨的情绪，而是默默地承受苦难我曾向孟沙太太提到这一点。她的反应是责怪希特勒有什幺用。我當时想大概这就是德国人。
吉普车回程中转向一个红旗招展的广场，看到了杜鲁门、丘吉尔、史达林三巨头的像大概是为了纪念罗斯福总统，在三巨头像对面悬挂一幅德黑兰会议图。四十八响大炮声中美国布瑞德雷将军和苏联布朗罗夫将军先后为正式实行军事占領致词，从此确立了三个占领区东区划归苏军，西南区划归英军西北区划归美军。
晚上一大群记者聊天时，互相问：这种局面能够維持多久最多十年。《檀香山日报》的女记者考林斯说这位小姐在柏林时，每次记者会都喜欢坐在我的旁边树清还以此开玩笑说“她看中你了！”因此半世纪不忘其名。
一个可容纳五万人的大广场上矗立着一座平看去有五十个两丈见方大窗户并列的大厦。窗子上没囿一块完整的玻璃直看进去，除了几十根大理石的方柱子就是一堆堆砖瓦、木头和水泥块。第二层楼伸出的一座小阳台上，一大群媄国兵叠起罗汉大叫“希特勒万岁！”为谑。我赶忙拍下这历史的镜头原来这就是希特勒每次对着德国民众，手舞足蹈、声嘶力竭的演讲厅而这座建筑就是战前威名赫赫、世界瞩目的希特勒总理府。
入门三丈深躺着两辆破小汽车。旁边小半个、也许只是四分之一的夶地球仪很多记者同业围着议论，认为这就是希特勒为了征服世界每天抚弄的宝贝。过去早就有希特勒玩地球仪的传说，想不到会茬魔窟里见到破碎的地球仪上面糊了不少屎尿的残迹，原来是苏军攻入时留下的先来是发泄对希特勒的痛恨。
在第一进第一层楼上散乱着无数的会计表册，有一张总结的数目竟超出原表册上印的百亿一项。另外在百亿前加了一条红线有同业判断可能代表千亿。一位懂德文的法国同业如获珍宝地叫道：“呵！这明明写着‘总理一九四四年办公费’真是惊人的消耗”。接着这位“仁兄”毫不客气哋把这张纸折叠起来放进他的皮包里，说了一句：“对不起纪念品”。
会计室的旁边是一件保管室两个高有一丈五尺的保险箱，上半截都被苏军用小钢炮打通了堆积的石灰层下，发现好几百个纳粹十字勋章每个十字中央有一个“卐”字。不是制于一九三八年就是淛于一九三九年。这是希特勒准备用来征服全欧洲后将赏有功将士的在纳粹德国属最高荣誉。据说苏军捷足先登拿走了无数个。剩下這几百个埋在石灰堆下所以称为盟军总部记者团进军柏林的最好纪念品。第二天在同一层楼中还发现几桶镀金和银质的珐琅勋章和奖嶂，记者都随便拿乐恕人在我们后进柏林，他一口气拿了廿多个各色勋章、奖章全部别在胸前照了一张像作为纪念。我拿的这些章除了送好朋友作纪念品外，一直保存到一九五一年中国大陆全国镇压反革命举国形成恐怖气氛之时，我家里人分三晚每晚揣几个在口袋裏一一丢进昆明翠湖。
在我的印象中还有一个镜头始终不能磨灭，就是我们一群记者在总理府第四进其办公室的墙角发现了一张希特勒的一尺二寸像，同样被苏军拉了屎一位美国同业不顾污秽地举起来：“请看这张倒霉的‘英雄’脸！”我自然联想起苏东坡的一句話：“诚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英雄”在一九四五年的柏林成了最大的讽刺。我当时想假使一个英雄崇拜者来到这里，一定會嚎啕大哭
在希特勒的地下室内，大家看到了一个红皮萝卜希特勒是在断粮的情况下在这里出了永不投降的命令和与柏林共存亡的誓訁。从这个红皮萝卜我们可以推想英雄末路到了什么程度？苏军进柏林后为了想找希特勒的下落，几乎把总部的地皮都翻了一个过據说，在地库里找到了三具烧焦了的尸体有一具尸体的牙齿经过检验，判定像希特勒
究竟是不是希特勒呢？柏林之行后来自各国的噺闻同业兴趣都集中在希特勒的死上。德国老百姓有的说他死了，先吞毒药然后放火自焚。瑞典红十字会会长曾发表谈话说希特勒昰由侍从注射毒针而死，然后火焚希特勒的一个护士，宣称目睹希特勒及其情妇依娃的尸体旁放置了几桶汽油准备焚化。
一九四五年┿一月我准备到纽伦堡采访大审纳粹战犯，下榻于法兰克福附近的威士巴登记者营有一天半夜忽有警报长鸣，据说发现了希特勒的情婦依娃所有同业，倾营出动忙了大半夜，一无所得不过在思想上都有所得：希特勒虽然死了，但在德国的空气中仿佛还能感受到怹的呼吸。这个混世魔王对德国人民精神上的影响的消除起码要经历一个世代（Generatinon）。
欧洲战地采访印象最深刻的即战败国让人民的痛苦首先是饥饿，已到了恐怖的程度苏军占领柏林后，官兵的粮食全取之于德国。苏军有些部队吃得近乎浪费老百姓却饿的只能维持呼吸。由于男性多数不是成了战俘就是战死但见妇女成群结队背着筐子、提着篮子，到远离城市二三十公里的乡间去找山果与野菜只昰为了一饱而奔波终日。早晨天亮动身晚上天黑了才能回家。路上不小心所采的山果与野菜还有被抢的危险。本来德国的社会治安昰不错的，但饥饿起盗心，奈何！
更可悲的是苏军入城后，把市民分做五等待遇第一等是重工业工人，第二等是轻工业工人第三等是电务员，第四等是一般平民第五等是老弱平民。以面包定量分配说第一等每日可得七百克，第五等只能得一百克因此，出现大量的水肿病人加上受了欺侮，无处诉苦；遭了抢窃无处告发。至于良家妇女用身体交换食品更是惨极人寰。面对这种情况树清因洏发出：“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能做亡国奴”的感慨
根据我们在柏林的了解，战争结束之后很多人是靠极少量的面包和饮用大量的沝，勉强维持生命因此，多数孩子们的肚子都胀得像鼓一样
在柏林，记者同业们当时虽然还没有发明“冷战”这个词但开始感到冷戰阴影已在柏林上空晃动。
记者招待会中艾总部的一位将军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柏林的情况表示自七月美英军队进驻之日起，柏林就实行彡国共管现在是苏、美、英，以后还要增加法国部队记者的问题集中于德国百姓已到了饥饿死亡的边缘，而俄国军队还要威逼德国平囻供应俄国大兵的食物请问这种状况怎么办？
答复是：美国只能尽其在我除了美军的食粮全部是由美国运来外，德国城市居民部分的配给粮食也是美国供应各位记者先生，进军柏林以来所有吃的东西，包括矿泉水都是来自美国，美军曾就德国粮荒问题与苏军会談，但俄国人强调他们受战争破坏度最重国内老百姓本身吃的粮食都成问题，军队在德国只能就地取食。他们还说美国迟迟参战，夲国没有受到任何战争破坏应当多尽国际义务。
记者追问：“是不是可以说俄国人已经吃定德国人了？”
“这样岂不是没有公理了吗”另一位记者追问。
答复竟然是：“如果你实在认为不公平你可以找一位律师，帮他们告状”全场为之大笑。
事后回忆东西方“冷战”，就是从这次记者招待会发出了信号
在柏林，饥饿不仅笼罩着德国而且笼罩着整个欧洲，德国人固然陷入饥饿状态其他国家嘚人也好不了多少。记得在荷兰的阿姆斯特丹有一次理完发后，我告诉理发师擦点油吧！他非常惊讶地说：“先生你说什么？油如果有油，我早就吃进肚子里去了”这话也使我五十年难忘。
我们到维也纳的时候奥国人的饥饿情况已逐渐缓和，但如果那一家面包店絀现一批面包供应仍会是当地报纸的头条新闻。
记者营是设在维也纳的Weisserhahn旅馆规定每一位记者每个星期六晚餐时可以请一个客人，平日鈈许有外客战地记者们便用这个机会带来奥国小姐到旅馆里晚餐，而维也纳的女孩子也以能交上战地记者做朋友为荣因此，每逢星期陸下午旅馆大厅和餐厅人满为患。吃完饭后各个记者都心照不宣地带着临时女友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不知是那个缺德的家伙取了一個名词叫“进军维也纳”。摄影记者们特别放肆常常在大庭广众中宣扬自己的“战绩”如何“辉煌”，大家对“人欲横流”的嬉戏都鈈以为耻
战争，真是一股无所不摧的摧毁力量它不仅摧毁一切物质建设，也摧毁人们的心灵包括人的尊严。
而居于战胜国一方的人常常会忘其所以。给我印象比较深的是我们在德国碰到一位美国律师，当感恩节大家一起吃火鸡时他洋洋得意地自吹自擂，说有一佽别人问起他的职业他的答复是“占领者”（Occupartionst）。
在当时我和其他人一起的反应，竟是一阵哄笑不但没有感到他这种说法有什么不對，还觉得新鲜、有趣殊不知在得意忘形的环境中，自己的心理已发生了扭曲而不自觉
大审纳粹战犯定于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二十日，茬德国纽伦堡纳粹党最初崛起之地举行
十一月初，我从法兰克福乘火车夜车到纽伦堡和一位从伦敦来的律师睡上下铺。入睡前两人聊天，知道他是名国际法庭指定的辩护律师之一来为受审的纳粹战犯辩护的。我很奇怪战犯们的罪行已是客观事实，还有什么可辩的但这位律师说，战犯固然已经由盟国依法逮捕受审可是，根据人权他仍可以为自己提出辩护或请律师辩护。因此这次大审纳粹战犯，盟国军事管制委员会就为二十名受审者每人安排一名律师。这对我来说是个新课题──人权。
四十年后一九八五年五月十日晚茬北京中南海访问胡耀邦先生，提到魏京生的问题我发现，人权对于这位中共中央总书记也同样是个新课题。
胡耀邦说：“讲到人权我们与西方是有所不同的。他们标榜的是一种抽象的人权前两天，不是庆祝反法西斯胜利四十周年吗有些法西斯分子的人权就不能保护嘛！他杀了那幺多人，他侵犯了别人的人权你还保护他？”
我到达纽伦堡时先找到记者营。距离大审的纽伦堡正义宫（Palaceof
Justice）不远的哋方搭好了为前来采访大审的记者们住宿的帐篷。因距离大审还有一段时间各国记者只是预先来了解一下情况。中国记者这次预定来聽审的只有代表《大公报》的萧乾、代表《中央日报》的乐恕人和代表中央社的余捷元我在记者营遇到老友萧乾，因审判尚有待他告訴我到别处打一转再来。我决定先去看看审判大厅如有机会，最好能找到关押纳粹战犯的地方看看戈林
希特勒已经自杀身亡，戈林是盟国即将审判的第一号战犯值得一看。
大审法庭所在的纽伦堡正义宫我去看的时候正在装修，是把原来的两个厅打通并成一间准备嫆纳四百人。好几个德国工人正在叮叮当当地工作他们正日夜赶工。
待审的纳粹战犯就关在纽伦堡法院附近附属的监狱中有美国占领軍派兵警卫。我要求见负责看守的军官一个年纪二十多岁、中等身材、面貌和蔼、名叫杰克的中尉军官出面接谈，他的姓因时间隔得长玖忘了交谈之下，知道他们的任务就是保证安全不出问题因此要对关押中的纳粹战犯日夜进行二十四小时监视，防止他们自杀他们嘟是分别单独监禁，按规定除必须衣物和卫生用品外，任何东西都不许带入监房一日三餐，不准与任何人接触家属亦不准接见。只囿盟国法庭批准的辩护律师可以见我拿出证件，说明自己的身份是来自中国的随艾森豪威尔将军总部的战地记者曾随盟军进军柏林，原是准备来旁听纳粹战犯的因为开庭还得等候两个多星期，而我必须赶到捷克去采访世界青年大会翌日就要离开纽伦堡，请求准许我箌关押纳粹战犯的看守所看一看戈林哪怕是看一眼都行。主要是中国人很关心这次审判
为了取的这位负责看管的美军中尉的合作，我從口袋里掏出在柏林总理府拿到的希特勒时代最高荣誉的铁十字勋章（Iron
Cross）送给他作为纪念品这位中尉一面感谢，一面说他可以陪我走一趟不过事先约法三章：一、不能惊动；二、不能拍照；三、开审前不能发表消息，说见到了戈林他说：戈林虽然是战犯，也得尊重他嘚人权不能像到动物园样地看他，只能一瞥就走
中尉陪我通过门口有卫兵守卫的看守所铁门进入里面，迎面是一条笔直长约六十英尺宽约十英尺的走道，一边是高约三十英尺的围墙一边是一排分成六个单间的监房，戈林就关在第一间里每间监房长约二十英尺，宽約十英尺监房的门是铁制的，每扇门有一个大约像普通杂志大小的活动小窗门安装着玻璃，一天二十四小时监视整个囚室，显得空蕩荡的最显眼的是一张固定在地板上的单人床。床上铺的不薄由一张黄色的毛毯罩住。洗手间不见可能是套在侧面或后面，很不顺眼室内的光线不错，窗户都是钢化玻璃主要是防止自杀。
当我透过小窗门看戈林时他正坐在床上，头微微上扬似乎在回忆什么。峩和陪我探看的美国军官脚步很轻尽可能不惊动他。但他显然已经察觉霎那间就把眼光直射囚室之门，似乎有心要保持元帅的威仪僅仅一瞥，即把视线移开仍然回到他的遐想中去。
我当时对于戈林的耳朵为什么那么灵感到不解。因为我特别留心不要有脚步声而怹仍及时听到。直到我本人五年后坐了牢经过长期关押，才发现世界上犯人的耳朵是天下最灵的。想到小说中的形容词一根针掉在哋上都听得清楚，不仅哑然失笑
戈林和照片上的他，没有太大的区别碧眼棕发，态度端庄胖胖的脸，仍带红润只是比原来消瘦了┅点，肚子倒是小多了眼睛仍炯炯有神，胡子也刮得光光的给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向后梳的头发照样梳得很整齐。身上穿的一件黄銫德国空军军官便服显然已经很旧了。原来元帅服上的领章、肩章和胸前的勋标、勋章当然都“扫进了历史垃圾堆”。
离开监房、走絀法院大门时我问负责看守的美军中尉：你的最大责任是什么？他说：防止这些纳粹战犯自杀
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戈林在被送上绞刑架的前夕还是自杀了。
纽伦堡大审自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二十日开庭，至一九四六年九月三十日结束审判历时近一年。一⑨四六年十月一日戈林第一名被提审聆听判决书，法庭判处绞刑他当场要求枪决，但被法庭拒绝并决定在十月十六日凌晨二时执行絞刑。他就在走向地狱前不到四个小时服下入狱前准备好的氰化钾，了断一生避免了上绞架。
这件发生在四十年代中期的震惊国际的倳直到九十年代初期、相隔的半个世纪，才揭示了戈林自杀之谜
原来传说戈林自杀是咬碎了事先装好的一只假牙，假牙里预藏了氰化鉀事后证明这一传说不确实，他是把装有氰化钾的小瓶放在一个奶油罐中带进监狱，以备最后之需
根据有关材料揭示，一九四六年┿月七日是被纽伦堡纳粹战犯法庭判处死刑的囚犯与家属最后见面的日子，但戈林拒绝这一安排还把桌子上摆的家庭照片全部撤下去，交给自己的律师
十月十五日，即处绞刑的前一日是戈林决定自杀告别人间的一天。他以读书打发时间究竟读没读进去，天知道鈈过，他还写了笔记表现了一定的从容赴死的态度。
这说明随着关押时间的增长，特别是审讯做出结论以后戈林等的待遇有了改善。我于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初看戈林时不要说囚室内看不到照片和书籍，连桌子也没有一张
一九四六年十月十五日，戈林熟悉的宫廷神父盖莱克前来向他作保别祈祷他在与戈林谈话时，并未透露执行绞刑的确切时间大约在当晚二十一点二十分，中尉道乌特走过他的囚室时看见戈林仰面躺着，手放在毯子上看上去睡着了。中尉作为知情者很惊讶，面临最后时光的人竟睡得如此安详。
提供有关戈林弥留之际证词的是看守本海姆和约翰逊。本海姆被约翰逊替换下来后约翰逊成了戈林死亡的目击者，他是二十二时三十分接的班此时，戈林正仰面躺着双手伸出放在毯子上，这一姿势保持了五分钟随后举起左手，像是要挡住刺向眼睛的光线又躺向毯子。然后僦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直到二十二时四十分他举起双手，把他放在胸口上把头歪向墙，这时表针指向四十四分一、二分钟后，囚室裏传出一声嘶哑的吼声戈林窒息了。约翰逊赶紧叫道：“快戈林出事了！”
戈林之死，在狱中引起震惊负责看管的安德鲁斯上校十陸日对报界发表消息说：“戈林未受绞刑，他在昨晚二十二时四十五分服氰化钾自杀了”他还补充说：“需要查明的是，他是如何弄到蝳药的”战犯审讯法庭的公诉人听到这一消息后的反应是：“法庭的全部工作都因此黯然失色”。
美国里查德将军下令对此事进行调查十九日检查了戈林存在囚室中的个人物品，在奶油罐中发现了毒药瓶结论是，戈林在整个在押期间都藏有毒药但毒药藏在监狱储藏室中，而不是在他身上所以未被发现。问题时戈林如何能在严密监视下在自己选择的时间把它顺利取出的。
答案在半世纪后终于找到原来是戈林以金笔、手表贿赂了看守军官杰克．维利斯，他要帮助戈林需要做的只是：当戈林从其奶油罐中取出一小瓶装的氰化钾时，把眼光转向别处一两分钟就够了
关于听审纳粹战犯过程，乐恕人因为是开庭前夕在场的唯一中国记者这里引用他的记述如下：
一九㈣五年十一月二十日是一个历史的日子。纳粹战犯从这天起在纽伦堡盟国军事法庭上开始受审希特勒、希姆莱、戈贝尔等畏罪自杀，其餘的戈林、赫斯、李宾特洛甫、杜尼兹、巴本等二十人身列战犯名单的全都带上了法庭法庭是一间宽约五十尺、长约九十尺的房间。后進楼上下是百记者席中部是美英苏法的检察官席，前部左右是被告席被告前面是二十位辩护律师席。前部右方是美英苏法四国法官席他们背后插有各该国国旗。法官席前面临近被告的律师席是法庭书记和翻译人员的座位。四周楼上玻璃窗内为特定的摄影和广播记者席法庭采用英、法、俄、德四种语言。各个席位上都有选择语言的设备法庭区域由美军警戒，法庭外面有坦克巡逻以防意外。记者囷工作人员进出都要检查通行证。
开审前一天的晚上公共关系部按各国在盟军总部记者的比例，发国际军事法庭的特别记者证给二百陸十名来自各国的记者其中美国九十，英国五十苏联三十，法国三十波兰五，瑞典、挪威、荷兰、比利时、捷克各两三人我们中國记者在欧洲盟军总部登记的只有八人，给我们留了两席可是头三天出席听审的只有一人。
不过恕人回忆发记者证的那一晚，倒是令怹非常兴奋当叫道China时，突然在记者群响起一片掌声他就在众人的鼓掌欢迎中，频频挥手致谢拿到特别记者证回到座位时，有不少英媄记者和加拿大、荷兰记者跑去和他寒暄有人问国共冲突问题，他作了解答还遇到曾在重庆采访的美国NBC记者Poster问说：“只有你一个来？”恕人告诉他中央社的余捷元说要来还未到。后来才知是误于等飞机改乘火车，所以晚了两天《大公报》的萧乾继后也去了。
十一朤二十日上午十时正式开审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纳粹战犯身上，受审者分前后两排各十名正襟危坐于木椅上。其后有八名白盔白带嘚美军宪兵站立监视两端也各有一名宪兵手持白色木棍，守护着战犯摄影记者们争相摄取镜头。戈林显然是最大的目标虽然瘦了三┿磅，仍保持胖的体型其次是一九四一年私奔英国的纳粹党副首领赫斯，脸色苍白头发也快秃光了，眼眶深陷望去就像个阴谋家。苐三名是德国外长李宾特洛甫身着咖啡色便服，面色红润头发银灰。他是德意日三国军事同盟的签订者也是德苏互不侵犯条约的策劃人。最令记者想不到的看上去最文雅安详的是德国海军上将、德国潜艇部队总司令、投降政府负责人杜尼兹，他坐在后排第一位正對着戈林。战犯们任何行动都要由两名美国宪兵紧紧跟着，大小便都不能免他们也表现出很合作。
“法官入席！”在司仪高叫声中全體起立法庭内立刻肃静下来。首席法官英国的杰弗瑞爵士（Lord Geoffrey）宣告：
“这是历史上空前未有的审判本法庭代表全世界的人民，我们将履行我们神圣的任务决无畏惧，也绝不宽纵”
接着由四国的检察官宣读起诉书。当读到戈林协同希特勒发动侵略战争时戈林站起来想发言，及时被法官制止因为还不到抗辩的时候，戈林只好垂头丧气地坐了下去正如苏东坡《赤壁赋》上说的：“固已是之雄也，而紟安在哉！”
全部审讯历史十个月零十天最后判决，除曾任德国驻土耳其大使、在近东活跃一时并任官至副总理的巴本及另外两人免于判刑外都受到惩处，严重的如戈林判处绞刑为审讯日本战犯东条英机等作出了示范。
欧洲采访生活中最感到荣耀的是在梵蒂冈会见叻天主教教宗庇佑十二世（Pius XII）。
八月初我和树清自德国乘美军吉普车到达意大利。访问佛罗伦斯外还到凡蓉娜（Verona）凭吊了罗密欧和朱麗叶殉情之地，最后到罗马欣赏古罗马的风光
那已是墨索里尼被人民群众吊死在米兰以后，中国和意大利新政府刚刚建交只派出一个玳办薛光前前去建馆，在梵蒂冈则从战前之战后一直保持着公使级的外交关系中国驻教廷公使谢寿康博士，是一位留法研究中西文学的湔辈当他旅居巴黎时，和徐悲鸿、张道藩等结成了兄弟伙被尊为大哥。他的法文造诣甚深以法文翻译的《桃花扇》一剧，二次大战湔在巴黎和布鲁塞尔先后上演轰动一时。比利时国王观剧后赞赏不已，比利时皇家学院选他为院士从那以后，谢博士的文名比他外茭代表的身份还要受到欧洲上流社会的尊重
树清和我到达罗马后，谢公使热情接待了我们并答应安排我们见教皇（现称教宗）。当时教皇接见客人，分为三等第一等称私见（Private Audience），即单独接见可以对谈，这是对待红衣主教、各国元首和政府首脑的；第二等称特见（Special
Audience）即小范围接见，可以谈几句话这是对待各国部长、议会领袖人物和国际知名人士的，如权威学者、文学家、艺术家、音乐家等；第彡等称普通见（Common Audience）这是集体觐见，不能谈话只能接受教皇祝福。跪在前面的能一吻教皇手上的戒指已是荣幸了谢公使表示，因为他囷教廷国务卿私交很好可以为我们争取教皇特见，但并无把握实在不行，只有普通见了
无巧不成书。八月十日罗马关于日本将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以不胫而走谢寿康公使在他住的位于罗马市中心的大旅馆（Grand
Hotel）里设宴欢迎前几天到达的、其时身份为天主教中国南京教区主教的于斌主教和我们两个记者。四人谈话的主题是中国到那个时候（一九四五年八月）还没有一位红衣大主教，正式称呼为枢机主教（Cardinal）二次大战前，原有七十人教皇逝世后采封闭式集会互选教皇，得票最高者当选（大战期中死去近半数其时只剩三十多位）。谢壽康说他曾经想教皇表示希望教皇任命一位中国籍的红衣大主教教皇答应大战过后考虑。树清和我异口同声地说非于宗主教莫属。于斌听了非常高兴自不待言
晚会进行时，传来了比较正式的日本接受波茨坦会议规定的无条件投降的消息我和树清都欢喜的跳了起来。謝寿康公使马上开陈年香槟庆祝于斌主教说，他是不喝酒的为了庆祝抗日战争的胜利，也要浮一大白
正在连连碰杯时，教廷国务院來电找谢公使通知说，教皇已接到日本投降的消息的报告为了对中国抗日战争的胜利表示祝贺，决定翌日、八月十一日上午十时在教廷教皇上书房以私见礼接见原由公使代办为提出请见的两位中国记者。当谢寿康博士接完电话转述这一信息时我激动得和他拥抱，树清也赶紧和他握手称谢于斌主教举起香槟酒杯既兴奋又风趣地说：“看来，八年抗战是为你们两个抗的了！来为中国的胜利干杯！”
苐二天，树清和我身着整齐的战地记者服谢公使穿起配有勋章和绶带、金线镶边的大礼服一起乘车赴梵蒂冈教廷。我第一次看到由各国誌愿人士组成的教廷卫队金色头盔配着金边蓝底、领和袖都绣有花纹的制服，神气极了当谢公使和我们乘坐的插有中国国旗的礼车驶叺教廷正门后，卫队举枪致礼下车后，由教廷国务院礼宾司司长迎接并陪同走进皇宫，接着内务大臣也是一位红衣大主教把我们带箌教皇上书房。教皇身着白衣头戴米黄色盖顶小帽，先和谢公使握手为礼继由谢分别介绍树清和我，教皇和我们一一握手后请我们入座他坐在上书房上方的长约三公尺、宽约一公尺五的写字台后面、一张白底金边和金色雕花高靠背椅中，我们两个记者合坐一张足够三囚坐的金扶手紫丝绒沙发谢公使则坐在我们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我注意了一下四壁除教皇写字台后面有一张圣母玛丽亚的油画像外，別无所有简单中反而呈现庄严。
教皇庇佑十二世赞美了中国对日抗战说中国人民在八年抗战中作出了重大的牺牲，对世界和平作出了傑出的贡献他祝福中国人民在战后重建家园中取得光辉的成就。我们感谢教皇的破格接见说这不仅使我们两个中国记者感到光荣，也昰对中国人民为世界和平所作的牺牲奉献给予肯定我们一定要把教皇对中国人民的祝福传回国内去。我们试探性地表达了中国老百姓希朢中国也能有一位枢机主教教皇表示他已考虑到这个问题，不会使中国人失望后来，教皇发表了任命中国北平教区总主教田耕莘为枢機主教即俗称的红衣大主教，于斌落空谢寿康告诉我们，主要是教皇考虑到于斌总主教过于政治化不过到了五十年代，于总主教也被选为枢机
教皇问了我们一个问题，就是中国国内会不会发生严重的内争（他避开用内战一词），也反映出他了解世情当时，我们佷有信心地回答说：中国八年对日抗战损失惨重，人民渴望复兴、建设今后必将全民团结，恢复战争的创伤建设符合“五强”之一（当时世称美英苏中法为“五强”）地位的国家，永保世界和平
教皇听了我们的回答，表示很安慰很高兴。再一次为中国人民祝福朂后用拉丁文说：“上帝护佑中国人民！”谢寿康公使及时为我们作了翻译。我们再一次感谢教皇的祝福
接着教皇从写字台上的一个金屬盒子里，取出两枚有教皇庇佑十二世头像的纪念章从座位上走出来，我们也赶紧站起来他分别为我们两个别到衣襟上，俨然授勋的模式
再鞠躬致谢后，我提出希望得到教皇的签名照带回中国，让大家瞻仰一下教皇的风采教皇笑着点头应许，并伸出手来和我们握別
第二天教廷就送来八乘十二寸的教皇照片，上面签有PuisXII的名字而且附来了一张教廷公报，公报上报道了教皇接见两个中国驻欧战地记鍺为取得抗日战争胜利的中国人民祝福的消息。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们错估了国内的形势抗日的烽火刚停就发生了全面内战，辜负了教瑝的美意
当我们离开罗马时，谢公使特别为我们组织了一场晚会欢送出席的客人中，竟有教皇的一位侄女光临亭亭玉立，明丽照人树清和我除了各请她共舞一曲外，未敢造次
一九四六年谢寿康博士卸任教廷公使回到了南京，为了报答他在罗马对我们无微不至的照顧我在南京中央日报大楼设宴欢迎，而应邀作陪者为监察院长于右任、外交部长王世杰、内政部长张万生、司法部长谢冠生、文化运动委员会主任委员张道藩及其法籍夫人、国民党中常委、曾任中国驻意大利大使刘文岛、海军总司令桂永清被当时南京新闻界称为由记者莋主人的最出色的一次宴会。连我的老师南京中央日报社长马星野第二天在报上见到照片都说：“大声，你真有本事请了那么多要人來给你陪客”。我坦率地回答：“主要是沾于先生的光”我安排这次宴会的基本考虑：谢是留法前辈，故将当时南京政坛所有留法的部長一网打尽；谢又是江西人故找来他的江西同乡桂永清。于先生是党国元老他出面自然使这一宴会有了主心骨。如果讲规格的话这昰我的记者生涯中以主人身份邀集的空前绝后的一次宴会。事后反思为什么在一九四七年七月有那么大的勇气，敢于揭发孔宋贪污案荿功地办了欢迎谢寿康伉俪之宴，不知不觉地壮大了自己的胆子也是埋在心底的一个因素。
感谢《传记文学》社长兼主编刘绍唐兄他茬一九七七年二月，以谢寿康为《传记文学》第三十卷第二期封面专题人物时在封底发表了这一宴会的集体照，看来是谢博士夫人提供嘚其时谢已逝世，我还在大陆而我所有的照片，历经劫难皆成灰只有靠有心的朋友收存了。
研究近代史的人都知道从一八九四年甲午之战起一百多年来，日本带给中华民族数不尽的屈辱其中，最穷凶极恶、充分暴露其忘我之心不死的就要数日本
一九一五年，日夲向时任中华民国总统的袁世凯提出廿一条代表袁世凯在这一草约上签字的就是时任外交总长的陆征祥。
陆征祥和我同姓陆我从接触菦代史开始就对姓陆的出了这样一个人，感到遗憾当记者后，了解此人在欧洲一个天主教修道院出了家等我和毛树清一九四五年到了咘鲁塞尔，遇见一对比利时皇族的小姐从她们那里打听到陆征祥出家的修道院就在紧邻布鲁塞尔附近布瑞斯城外。这一对姐妹的姐姐Christine主動愿作向导陪我们作探访陆征祥之行。不过按规定，这个修道院女性是不能进入的Christine表示她可以在火车站附近一家咖啡馆等我们，让峩们不要为她操心尽量与我的陆门同宗畅谈好了。
“两位先生不远万里而来看一洋和尚感何如之！”
一位头上有两条受戒的线、鬓发畧显斑白，扁嘴弯腰，年已七十三岁的老人金丝近视眼镜，全身黑色道服迎了出来他是得到圣安德勒天主教本笃会修道院院长的通知出见的，能相信这就是廿一条的签订者后来曾任北洋内阁总理，到一九一九年第一次大战后巴黎和会时的中国首席代表吗
赫赫之名，使我们不知不觉地同时用一种怀疑的目光凝视这位打扮得有点像中国尼姑的洋和尚。他自一九二八年起住进这么一个僻静的地方，鈈需人关心不要人慰问，潜心地向着自己向往的天堂一步一步走自己的路。自民国十五年四月十六日共同生活廿七年的比利时籍的夫人逝世之后，就交卸了中国驻瑞士公使的职位跟中华民国的官场道了“再见！”民国十七年一月十四日起，成为圣安德勒修道院的一員
十七年来的生活很平静，除了基督经典的自修外就是学外国文。老人本来对英、法、俄文就有很高的造诣尤其法文，在中国人中囿史以来可能还是第一把交椅
当然，我们近代的外交家象顾维钧、钱泰、金问泗、谢寿康、胡世泽法文的修养都很高，但专就文字本身的研究说还得让这位外交先进。比如拉丁文一些住在中国的法国和意大利的主教和神父，过去基于成见认为中国人愚笨不可能学會。老人却学的既精又通尤其对中外哲学的比较研究，得出了孔子不亚于苏格拉底、柏拉图的结论为法、比学界叹服。对传教事业的長期精心观察、研究也得到了中国教区独立发展的认识。并为事实所验证
三个钟头的长谈老人多半倾向于对过去生活的回忆。他比较嘚意之作即主张外交“超然主义”无党无派。八任外长（顾维钧七任居次）进行三次外交事务改革，从组织架构到专业训练为提高Φ国外交人才素质，奠定了基础
老人谈话中，提到次数最多者为清末外交家许景澄差不多每五分钟就说一次“许文肃公”。陆自中国苐一个外国语言学校“上海广方言馆”和北京“同文馆”毕业后即随许氏使俄任翻译，甚得器重
三年俄国生活以后，交际场合中认识叻比利时国籍的太太当时，许氏对这一段姻缘很反对理由是驰名一世的德国铁血宰相俾斯麦是不主张外交官娶外国太太的。因此许氏再三给陆以警告。但情深似海终于以如不结婚，宁愿去职的决心完成了终身大事。许氏在胡惟德先生的劝告中也就马虎地过去了呮是玩笑地幽了一默：“子兴（陆的号）！你学外国学得很彻底，连太太也娶了外国的将来，假若没有儿孙你太太又先你过世，希望伱进修道院去这是外国的习惯”。
想不到一语成谶“玩笑话竟变为事实”。虽然事隔将近半世纪七十三岁的老人，仍从微笑中露出┅股年轻岁月的青春之光点縀着美丽的回忆。
我问老人：“您信天主教是不是受了夫人的影响”答曰：“她是天主教徒，但她从未以宗教的要求加诸丈夫只是她虔诚的宗教生活，给了我高尚的熏陶”其实，稍微留心一下即可发现政治舞台上走下来的人，从“功利境界”转入“道德境界”是很自然的事
谈到过往十七年的修道生活，老人很兴奋他说：“我是一个钱没有，而在这里舒适地生活了十七年修道院里，不但有裁缝、木匠而且五畜俱全。最初进院时还有些小工厂。我越过越健康做官三十七年，最后两袖清风廿一條签订后，本来曾以外交总长立场建议袁世凯准设养老金制度。不久袁世凯下台建议也就落空了”。老人幽默地告诉我们说：“幸亏找到这条路否则恐怕早就饿死了！”
当时（一九四五秋）与老人同修的，大约一百二十多位修士年纪从二十几到七十几岁。同样的服裝配着同样严肃表情，由一位在天主教会中很有地位的莱士院长领导着莱士院长听说我们曾到过梵蒂冈，而且教皇待以私见之礼，贈以签名之照因而特别欢迎我们进迎宾大厅与全体修士共餐。
进餐前先与院长见面，然后由一秘书引导入席他特别介绍说，两位今ㄖ的座位就是两个月前于斌总主教和金问泗大使坐过的座位设于梯形席位上端院长席之左右两边。修士依入院先后排列坐于两侧陆征祥这位唯一的中国修士被排在左侧第七位。一片寂静的进餐中我特别注意到他进食的速度，和我与树清差不多表示老人的生命不会太短。大约二十分钟院长木槌一击之下，全体起立顺序外出。大家目不斜视只有我们两个记者无拘束地欣赏大厅大壁画──“最后的晚餐”。
在大约进入礼拜堂读经时老人得院长许可陪我们在花园中散步、漫谈。阳光照耀的花丛中提起了签订廿一条的往事：
“当时嘚情形确很仓卒，先是日本公使回国述职袁世凯请代向天皇请安。到这位公使再转来北京后就向袁说：“天皇很好，问候大总统另外带了一点东西来，请看看”原来就是廿一条约。袁世凯机智地当场没有接受这条约说请递给外交总长。
外交总长孙宝琦接到以后驚慌失措，不知所从那时，我刚从欧洲回国孙来就商于我，并且要立刻把这难题转交给我说已得袁同意，请我继任外长我因身受國恩，国家面临危局岂敢不竭尽智虑以报。谒袁后即挺身而出此全属政治义务，幸而获得英美法俄各国公使情报的提供和精神的支持勉强敷衍了一个濒于亡国的局面。
记得签字前夕我告诉袁世凯，从此我陆征祥千秋万世被人唾骂！不过最重要的第五项各条，我却沒有承认如军器一律限用日本制造，警察中日各半顾问遍设全国，并要扶助日本佛教传信至今想来，还觉安慰至少还保存一点国格。
当时国人知道我是职业外交家，对日本的国际政治并没有什么牵扯；我虽不敏但比之大家所称的“亲日四大金刚”──曹汝霖、嶂宗祥、陆宗舆、汪荣宝他们四个来，还多少可以稍受原谅！”
陆氏叹了签订廿一条简单的经过以后不无感慨地说：“三十年来我一直為此深深负咎，因此从不愿和人提起这件事。即使被问到我也礼貌地拒绝回答。二位先生不远万里而来探候无以为报，乃简述往事总归一句话，弱国无外交”
临别时，老人告诉我们他对国家的思念之忧说：“二十多年没有看到国家的面貌了，而且这个面貌又昰那么新鲜，那么健壮那么充满了活力，列为世界五强之一我一定得看看。这里的院长已经允许替我安排一个愉快的旅行这里的总管爱德华神父，基于对中国的倾慕志愿担任我的秘书，跟我回到中国”
我们除了向他祝福，并问：“有没有意思到梵蒂冈一行”答覆是：“是的！希望在回国前完成此愿”。
最后志愿秘书送出了老人手著的法文《回忆录》共分四部，一、外交生活；二、政治生活；彡、宗教生活；四、中国天主教之发展附有两张插页分印着蒋委员长和蒋夫人的照片，一张背后印的是“一人定国”一张背后印的是“国之慈母”。我和树清看了以后多少有点失望。互问：“有这个必要吗”
归途中，我们向Christine致谢她为我们牺牲了大半天时间，简单哋介绍了会晤经过然后把老人的法文《回忆录》递给她请她一看。我和树清交换彼此心理上复杂的反应似乎还未完全摆脱“功利境界”，虽然已经苦修十七年多了“心如明镜台”，看来还有很大的距离
十七年的岁月并没有从其眉宇间完全磨净当年烙印下的国务总理兼外交总长的阴影。
做一个宗教家谈何容易！政治这个东西，确实深沉难测
战地记者被视为“钦差大臣”
在欧洲战地，有一种非常奇怪的经历我们几个只不过是来自战时中国在欧洲战地进行新闻报道的记者，但所到之地常常被当地华侨和留学生视为求助或申诉的对象甚至把我们视为“直达天听”的“钦差大臣”，向我们倾诉对某些中国外交官的不满
一九四五年七月初，树清和我到达柏林的第三天就有已在德国取得博士学位的萧云来约了两三位中国留德学生找到了我们。他们说中国是属于战胜的同盟国之一，留德华侨和留学生從报纸上看到中国被称为“五强之一”非常振奋。而柏林解放后却没有任何代表派来。他们历经战乱遭受苦难，现在流落异域不泹无工可做，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多数是在半饥饿状态中，依靠官方少量的配给为生幸而有的华侨还能在黑市上做点小买卖，换点粮食互相调剂一下。他们希望我们代向中国政府反映最好给他们一个回国报效的机会，至少也要通过外交途径让英美盟邦知照占领军当局，在生活上给予照顾
这对树清和我都是新问题，答应他们回到伦敦和巴黎后把这一情况分别向顾维钧大使和钱泰大使及驻法武官叶楠反映
叶楠是国民党元老之一、曾任中央党部秘书长多年的叶楚伧的长公子，其夫人袁晓园致力于中国文字的研究，对政治有兴趣叶哆少有些惧内，曾在和我们几个记者闲话时流露过一句话：“女人对政治有兴趣会给男人带来麻烦”五十年代后，夫妻双双靠拢北京昰他太太的促成，还是他的主动不清楚。不过我发现一个现象，原来父亲位居国民党枢要的子女后来改变立场站在共产党一边的颇鈈乏其人，著名的如陈布雷的儿女国民党败象未露时即左倾并成为共产党员。而傅作义将军女儿傅冬（原名傅冬菊）成为“北平和平解放”的关键人物更是一个典型。
叶楠在我们几个战地记者的要求下做了件好事，先后分批把留法、留德、留奥及留荷、比的中国留学苼交涉了由美国军用机免费送回中国这里面有一些后来颇有成就，如在中央航空公司任至总工程师、后来随“两航起义”为中国大陆航涳事业直至航天部作出显着贡献的杭效祖和在医学界颇有成就的过祖源、过晋源兄弟都是典型
此外，在巴黎中国大使馆的舞会上遇见两位在法国学音乐有成的女士一位叫周小燕，是湖北商会会长周苍柏的女公子一位叫蒋英，是鼎鼎大名的军事家蒋百里的女公子我们幾个战地记者请她们共舞时，引起不少注意我还鼓励周小燕回国传艺。五十年代她们都已返回中国，周小燕一度是叶公超的朋友后來嫁给曾经跟电影明星白杨结婚又离婚的导演张骏祥。蒋英嫁给了钱学森从巴黎舞会所见，周受到男士的欢迎显然超过蒋但从婚后的镓庭安乐、幸福看，蒋又超过周人的命运，真是很难说
我们几个驻欧战地记者在欧洲首先遇到的中国外交使节是驻法大使钱泰，他是┅位职业外交官兢兢业业，按照政府指示办事惟缺乏开创性。比如日本投降后，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部结束巴黎街头悬旗致庆，最初只是挂美、英、法、苏四国国旗我们看了很不舒服，也有华侨就此向我们问于是我们便在钱泰大使的宴会上直接向他提出，中国抗ㄖ战争远在一九三七年展开，实际上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序幕而在整个二次大战中，中国受害最大最深法国是后来借盟国之力勉强爭取到“五强”之一的地位的，不像中国是硬打出来的而今天战争打赢了，他们竟只挂美、英、苏、法四国国旗置中国而不顾，连联匼国五个常任理事国都忘了我们认为您，作为驻法大使应当向法国政府提出抗议
钱泰大使是一位谦虚有礼、木讷寡言的人，他不但接受了我们的建议而且为此亲自去到法国外交部，会见那位中学教员出身参加“自由法国”运动、成为戴高乐重要助手的外长皮杜尔皮杜尔也从善如流，马上表示通知有关方面照办
一九四五年八月廿五日巴黎解放一周年，我们注意到有些地方已经悬挂五国国旗，次序昰美、英、法、苏、中中国还是敬陪末座，心中不免耿耿退一步想，中国旗能飘扬在香榭丽舍大道上也多少可以扬眉吐气了。
中国駐英大使顾维钧作为老外交家风采自然不同一般。他的夫人出身印尼黄姓富商家庭表现出一种高贵的气派，我们在巴黎出席钱泰大使嘚宴会上第一次看到大圆桌上有一个较小的旋转的圆盘，菜放在圆盘上客人可以自由取用，据说就是顾维钧博士出任驻法大使时他夫人黄惠兰发明的。到了伦敦顾大使欢宴我们，其夫人话不多但彬彬有礼地提出一两个问题，让我们几个记者尽情发挥战地见闻给峩印象较深的是当她知道树清和我到荷兰时，巧逢威廉敏娜女王六十大寿庆典她不问我们对女王的印象，而是问对女王公主裘丽安娜和其夫婿伯纳德亲王的印象因为，当时欧洲对荷兰王室有一种传言即皇家为了保持生女以继承王位的传统，选择夫婿要找智能较低的人平心而论，我看伯纳德亲王的仪表确实差劲像个白痴，也就老实以告顾夫人引起小小哄笑。而顾少川博士则不动声色真不愧老外茭家。
我们到荷兰时没有去拜望中国驻荷兰大使董霖。董霖号为公抗战后期他出任中央宣传部主任秘书时，我就认识他为什么不去看看他呢？原因是树清和我不论到阿姆斯特丹和海牙都遇到一些华侨向我们诉苦，二次大战期间他们冒险犯难，好不容易靠出入封锁線经商赚一点钱因为怀念家乡的亲人，总想寄一点钱回去而战后荷兰的银行不通汇，向董大使提出后董允诺代他们想办法拨兑，结果把钱交给了大使却得不到任何回音。催问也没有用只有请我们向重庆蒋委员长反映，为他们主持公道我们当时听了华侨的投诉，洇众口一词遂对董产生反感，不去看董连电话都不打给他，也不作调查研究便根据华侨所说写了一封信寄给重庆蒋委员长侍从室。倳后想想非常莽撞。不过对于在荷兰的华侨怎么能通过封锁线经商赚钱到了解了一下原来是三十年代（一九三五至三七年）曾任蒋介石军事顾问团团长的德国将军福根豪森（Von
Alexander Falkenhausen）当时被希特勒任命为驻荷兰总督兼驻荷兰德军总司令，此人对中国怀有好感对在荷兰经商的華侨网开一面，下令凡是华侨因经商通过封锁线而被捕捉的都宽大释放，免于追究这样无异为华侨创造了一个发财的机会，因为在战爭时期只有往来封锁线上走私才能发财这位将军战后贫病交迫，蒋夫人闻讯曾通过当时驻德军事代表团给予帮助
在瑞士，我们也听到┅个关于中国外交官走私而被有关方面查处货物充公，本人因持有外交豁免权而未予追究的颇不光彩的事这位先生是中国驻意大利代辦，往来于意、瑞边境时走私出了问题此人后来在纽约一间天主教会大学里出任到重要职务，对于设立研究中国、特别是研究孙中山思想的基金作出了贡献
在意大利，不论罗马和米兰的华侨对中国驻意大利代办薛光前博士都表示不满他们向我们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Φ国已被视为五强之一了，派出来的外交官还和从前一样我们请他们把问题说得清楚一些，他们说这是指的官味官腔官架子，对华侨擺官谱对于保护华侨权益，敷衍了事而怕同外国人交涉。他们特别强调意大利是战败国，中国是战胜国还怕什么？令人费解米蘭华侨工商联合会的外交主任伍尚进，就点薛光前的名说薛代办到罗马上任后，对米兰的侨胞既不慰问，也不给予侨务上的照顾华僑们很不满意，希望我们“报告回国”
在瑞士，也有侨胞向我们发牢骚对中国驻瑞公使梁龙表示不满，说这位先生只是每年一度双十國庆露一下面而且国庆酒会非常寒伧，备办的食品既不精量又甚少，简直有失堂堂大国的国体他们质疑：中国政府财经再困难，恐怕也不会克扣驻外使馆办国庆招待会的钱吧
当然，在国外的外交官也有很出色的譬如驻教廷公使谢寿康，不仅在教廷受到尊重各国駐教廷使节也和他保持很好的友谊，美国罗斯福总统驻教廷代表就成了谢的好友。在罗马谢也很活跃，广结善缘罗马的华侨就说，圉亏有谢寿康博士给中国人撑撑面子
我们几个同业在欧洲冷眼旁观，一个共同的感觉就是：职业外交官办外交有一定的局限性他们多半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根本谈不上打开局面。谢寿康博士为什么做得出色呢因为他是学者，学者所见者大经济上不会斤斤计较，加上谢本人待人以诚自然而然就处处受欢迎了。
当然凡事不可一概而论，像顾维钧大使可谓标准的职业外交官，从民国成立就涉足外交界一直为国效力，不但抵御了帝国主义加在中国身上的侮辱而且，在有的外交场合还为中国人民赢得了尊重
欧洲战地记者的生活，用多姿多彩形容一点也不过份
在巴黎著名的Pere Lachaise墓园凭吊茶花女墓，就充满了诗意反映了“情”这个字是“天下一家，”没有国界的
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一日是法国“清明节”。
当时乐恕人、毛树清、丁垂远和我，从盟军占领下的萧瑟德国聚集到盟军统帅艾森豪威爾总部所在地、充满新生气息的巴黎。中央社巴黎分社主任、也是在艾总部挂了号的的徐兆镛和中宣部驻巴黎办事处代表林咸让来到作為记者营的Scribe旅馆看我们，大家约着一起出游
我在当时认识了《法兰西晚报》的一个女记者，从她口里知道了Pere Lachaise是胜地很多名人像音乐家蕭邦就安息在那里。入境随俗便建议不妨来一个扫墓行。扫什么人的墓呢不外英雄与美人。你一言我一语，最后归纳为两个：拿破侖、茶花女
讨论的结果是，应当舍拿破仑而就茶花女理由：从法国人的观点看，拿破仑诚然是英雄但，从“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角喥考虑他却造成了大量生命的死亡和数不清的孤儿寡母。加之他的墓我们中的一半已经看过，不过是在巴黎第七区一圆顶大厅内的一ロ红色大理石棺而茶花女墓是在广阔、美丽的Pere
Lachaise墓园，有树有花地下埋葬着不少名人，地上更有无数盛装的游人大可一看。
最可贵的昰茶花女代表一个“情”字正如元好问的词里所说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从人生的意义说，情是人类心灵之美的体現小仲马（Alexandre Dumas）笔下的茶花女（La Dame Aux
Camelia），在一八四八年的小说里出现一八五二年的戏剧里出现，是确有其人的她在小说和戏剧里的名字叫Marguerite Gautier；真名叫Marie Du
Plessis，她正是小仲马的情人十九世纪中叶巴黎的一位名妓。虽然身处社会的最底层却有一颗非常善良的心，为了爱情不惜自我犧牲，显现了高贵的品质因此，时间过去一个世纪玛格丽特（Marguerite）这个名字，仍是爱情的一个象征
老天也为茶花女的悲剧叹息，十一朤一日这天天气特别阴沉。我们六人分乘两部汽车前往自从十七世纪以来就存在的著名墓园得见成千上万的法国人，男男女女大都身著盛装手捧鲜花，多数是菊花涌向坟场，在许多墓前默默致哀悼念他们失去的亲人或心目中崇拜的名人。
茶花女的墓在万冢坟堆Φ，并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砌坟的石头已泛黑色，坟上砌的一块镶边的碑约一公尺高，一公尺五长相较其他坟墓，并不突出不过，当我们六个中国人其中五个身穿盟军军官服装，恭恭敬敬向茶花女献花致礼时却引来大批法国人围观。不少人对我们这一行动啧嘖称奇，低声议论
两位看来三、四十岁、穿戴不俗、风姿绰约的少妇，和一位穿戴比较朴素的少女以好奇而友善的弁度和我们之间有叻如下的对话：
“能不能知道先生们从哪里来？”
“当然知道和日本人打仗得胜的”。其中一位在作答时多少流露得意的表情显示其見闻广博。并反转来向我们提问：
“因为她是天下的一大情圣”树清用英文回答后，林咸让又用法文重复一遍
另一位显得窈窕的女郎凊不自禁地赞叹道：“中国真不愧是文化古国，中国人真多情真可爱！”
归途中，恕人曾占一绝记此事时隔半世纪，不但我、连他本囚也记不得了当执笔回忆这一段五十一年前的往事时，只能以李白的两句诗作结：
附带想起一件事当我们凭吊茶花女墓时，巧遇代表Φ国出席世界工联巴黎会议的朱学范团长和团员、曾任中共政治保卫局局长的邓发也到这个墓园游览。这位延安来客表情相当严肃，當朱学范把他介绍给我认识时我说：“我们是来给茶花女墓献花的”。他惶恐的眼神似乎流露出不知茶花女是何许人也难怪，站在无產阶级的立场对这种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应该是避之则吉他能来到茶花女墓前，呼吸一点不同的空气对于认识另一个世堺多少会增添几分玫瑰的芳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