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战后日本经济史》
作者:[日] 野口悠纪雄
出版社:后浪丨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8年4月
知名日本经济学家野口悠纪雄在书中追忆,其人生的最初影像始于1945年东京大空袭中的恐怖经历,他这一代人亲历和参与了战后日本经济发展的整个过程。
野口悠纪雄,1940年出生于东京。1972年在美国耶鲁大学取得经济学博士学位,曾先后在一桥大学、东京大学及早稻田大学等院校任教授,2017年9月起担任早稻田大学商业及金融研究中心顾问。
3月10日,侥幸活了下来
我的记忆始于1945年3月10日深夜。空袭引发的大火映红了天空,奶奶、妈妈、姐姐和我戴着防空头巾,用婴儿车推着年幼的妹妹,一家五口跌跌撞撞地路过了地藏菩萨,冲向附近小学的地下防空洞。我们幸运而偶然地活了下来。和我们一同躲在防空洞里的人大部分都窒息而死。人太多,空间太小,从最里面的位置开始,很多人依次因窒息死亡。我们一家只是偶然待在入口附近,还能呼吸到从门缝进来的稀薄空气,才幸免于难。第二天早晨,被警防团的人们拖出防空洞时,全家人都已经失去了意识。醒来之后,我们看到烧焦的尸体在操场上堆成了小山。这就是“东京大空袭”。那一夜的经历如此强烈地震撼了刚过4岁的我,甚至抹去了之前所有的记忆。
从空袭开始的深夜到大火被扑灭的短短8个小时里,约有10万人失去了生命。死亡人数如此巨大的原因主要有两个。第一,日军根本无法抵御美军的轰炸。334架B-29轰炸机,在1500至3000米的低空,大摇大摆地飞进东京上空。东京市民就这样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暴露在美军面前。造成死亡人数众多的第二个原因是,美军详细且高效的空袭计划。美军首先划定了东西5公里、南北6公里的长方形区域,在边界投下燃烧弹形成火墙。这样后边的飞行队就可以根据这个标志准确地轰炸。而在地面上,百姓却被火墙堵住了生路。很多人以为跑到水边就可以活命,都朝隅田川跑去。对岸的人也出于同样的理由跑过来,人们在桥上挤成一团,动弹不得。这时美军抛下燃烧弹,造成了一场人间惨剧。我很长时间都不敢接近这座言问桥,直到现在,大桥两端的桥柱上还残留着黑黢黢的印迹,那是当时在火中丧生的人们留下的无法磨灭的痕迹。据说逃到防空洞时,母亲曾经绝望地说:“我们逃不到隅田川了,就死在这儿吧。”姐姐听了非常难过,不甘心就那么死掉。而从结果看来,母亲误打误撞地作出了正确的决定。
指挥这次空袭的美军司令是柯蒂斯·李梅少将,他在几个月前刚刚将德国的历史名城德累斯顿夷为平地。而日本政府后来竟然为他颁发了勋章。
防空洞里那么多因窒息而死去的人,他们一定以为越靠里面越安全。我们一家之所以停留在入口附近,也不过是因为来得晚,已经挤不进去了。当时老百姓对于防空洞可能导致窒息的危险实在是一无所知。后来我才知道,在德国,政府早就教育民众在防空洞避难时,要警惕窒息危险。进入防空洞后,应该在相当于地板、人的腰部和头部的3个高度分别点燃灯火,如果最高处的灯火熄灭,就要立即开启换气装置。可是在日本,政府不但没有告诉民众待在防空洞里可能有窒息的危险,还要求民众“遇到燃烧弹起火要立即扑灭”。美军在东京大空袭中使用的燃烧弹具有与在越南战争中用来烧毁森林的凝固汽油弹同等的威力。果冻状燃料的燃烧温度可以高达1000摄氏度左右,根本不可能用水扑灭。
3月10日的这次经历,是我不再信任所谓“国家”的原点。当极端的危机降临在老百姓头上时,国家并没有救助我们,甚至连危机的到来都没有告诉我们。对国家的疑问还不止这些。后来我了解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当苏联攻入德国时,为了保护被波兰从本土隔离的东普鲁士地区居民免遭苏军凌虐,德国海军元帅卡尔·邓尼茨派出全部海军舰队将当地居民尽数救出。而日本是怎样做的呢?半藤一利在其著作中曾有这样的记述:对于已经做好战败准备的国家来说,其军队最紧要的任务就是保护进攻地区和被占领地区的平民百姓的安全。翻开欧洲战争史,我们不难看到他们是如何拼死做到这一点的。而日本,无论国家还是军队对于这种战败国的国际常识都不了解……对于在决战阶段迎击登陆美军之际,应该如何处置前来避难的无辜百姓这个实际问题,据说日本陆军中央参谋给出的回答竟是:“没办法,轧死他们继续前进。”此外,战后我一直感到疑惑的是,在1945年5月8日德国投降以后,日本为何还要继续战争?最近我终于找到了答案。原因就是战争的指挥者们谁也不愿意承担责任,所以投降的决定才一拖再拖。5月以后,为了胜利无望的战争而被迫卖命的士兵们又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坚守在绝望的战场!
我幸运地没有在3月10日变成烧焦的尸体,也没有成为失去双亲的孤儿(如果只剩下自己,我一定也会像其他战争孤儿一样,不得不一直在上野的过街通道里徘徊度日)。后来我也没有被征兵,活着迎来了“战后70年”。这些偶然的幸运一次次重合,使我有幸在命运之门开开合合的瞬间,艰难地穿过那些缝隙。
1940年前后,改革派官僚改变了日本
就在我们险些死于防空洞那年的5年前,一群被称作“改革派官僚”的人正在试图改变日本。为了确保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取得胜利,他们建立起“国家总动员体制”,将全国所有资源都用来为战争服务。他们为此制定的经济制度,在战后几乎原封不动地被继承下来,成为战后日本的基础。所谓改革派官僚,是指被派到伪满洲国参与“国家管理”的一群官僚,中心人物之一是岸信介。其理念是对产业实行国家统治。他们认为企业必须为公共利益奉献,不得追求私利。此外,也不允许不劳而获的特权阶级的存在。事实上,岸的目标是建设日本式的社会主义经济。岸信介们所信奉的思想当时正在全球范围内不断扩张。德国是“德国社会主义劳动党(纳粹)”获得了政权;就连资本主义的大本营美国,富兰克林·罗斯福政权的新政派也接二连三地抛出了政府主导型政策。岸信介们在对产业实行国家统治的同时,对金融领域也进行了大规模改革。战前的日本,企业主要依靠发行股票或公司债券的直接金融方式来筹集资金。靠向银行贷款来获得资金的间接金融所占比例较小。对此,改革派官僚制定了一系列政策,排除股东对企业的支配,确立“银行中心主义”,改由日本兴业银行等为企业提供资金。
1940年,税收财政制度也进行了改革。首先通过导入源泉征收制度强化了对个人所得税的征收。同时,法人税也被确立为一个独立的税种,从而改变了日本过去以间接税为主的税收体系,开始直接向制造业等现代经济部门征税。按照新的制度,税收不经过地方政府直接交给国家,再由国家拨款给地方的模式初步形成。
此外,农地改革的准备工作也取得进一步进展。中央政府于1942年制定了《粮食管理法》。该法规定,佃农将粮食缴纳到国家,国家付款给农民,农民再用其中的一部分向地主缴付地租。通过这项法令,地租由实物支付变为现金支付,农村的状况大为改观。
上述这些改革,均以赢得战争胜利为最终目的。
2.《叙利亚乱局与西方的劫争》
作者:[荷兰]尼可拉奥斯·范登
出版日期:2017年10月
本书深入剖析叙利亚内战的来龙去脉以及背后的大国角力,强烈质疑西方国家的叙利亚政策,对于叙利亚问题的政治解决途径提出了前瞻性的思考。
当地时间4月14日清晨,美英法三国对叙利亚发动空袭,理由是叙利亚政府军在进攻反政府武装控制的杜马镇时使用了化学武器,触犯了国际社会禁用化学武器的红线,尽管这一指控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此次空袭总计发射了105枚导弹,号称炸毁了叙利亚政府的大部分化学武器库存。美国宣布,日后是否继续攻击叙利亚,取决于叙利亚政府是否继续使用化学武器。
导弹从天而降的电视画面看起来颇为震撼,但是它无法改变如下事实:在经历了7年内战之后,叙利亚政府军正在俄罗斯和伊朗的帮助下,逐步取得内战中的胜势。距离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仅10公里的东古塔地区,自从内战开始以来一直被反政府武装控制。自今年2月中旬起,叙利亚政府集结重兵,意图拔掉反政府武装在首都附近的这一块最后的根据地。4月7日,反政府武装宣称叙利亚政府军对东古塔地区的杜马镇发动了化学武器攻击,此时该地区除杜马镇以外的33个城镇都已经被叙利亚政府军攻占。4月12日,叙利亚政府军攻下杜马镇。
Questions),文中指出,当前有不少论者认为,若要停止这场已经持续了7年的内战,并阻止鼓吹圣战的极端伊斯兰恐怖组织再度兴起,唯一现实可行的办法是承认叙利亚总统巴沙尔·阿萨德将会在俄罗斯和伊朗的帮助下保持权力,并且听任他取得胜利。唯有当战事结束,国际社会方能解决叙利亚的其他重要问题,诸如土耳其和库尔德人在叙利亚北部的对抗,伊朗与以色列的影子战争,以及在废墟上重建社区以便大量流落异国他乡的叙利亚难民可以重返家园。
然而,美国及其西方盟国的政府无法接受这种观点,它们坚信巴沙尔必须受到惩罚,声称只要他不下台,就不会帮助叙利亚重建。哈伯德援引美国的中东问题专家兰迪斯(Joshua Landis)对于西方国家叙利亚政策的批评:“你们不是在惩罚巴沙尔,你们是在惩罚贫苦的叙利亚人民。如果美国的目标是对抗恐怖主义,帮助地区稳定和难民重返叙利亚,那么其政策只会适得其反。”
另一方面,哈伯德指出,此次空袭看似来势汹汹,其实只是精心制定的局部行动,目标并非颠覆巴沙尔政权,或是打击支持叙利亚政府的俄罗斯和伊朗。
美国及其盟友希望避免冲突升级,不愿深陷战争泥潭。这令巴沙尔的宿敌们感到失望,哀叹空袭并没有对叙利亚局势造成任何改变。
叙利亚内战的来龙去脉究竟如何?背后牵涉了怎样的大国角力?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扮演了何种角色,有何得失?关于这些问题,荷兰资深外交官范登(Nikolaos van Dam)2017年10月出版的著作《摧毁一个国家:叙利亚内战》(Destroying a Nation The Civil War in
Syria)堪称一部必读书。范登曾任荷兰驻伊拉克、埃及、土耳其、德国和印尼大使,2015年至2016年担任荷兰派往叙利亚的特使。他曾先后在1979年和1995年出版两部关于叙利亚政治的学术专著,对叙利亚问题可谓知根知底。
范登指出,叙利亚内战实为其政治结构的必然结果。早在法国殖民时期,叙利亚的军人就主要来自一个伊斯兰教的小教派——阿拉维派,这是什叶派中的非主流派别,被不少逊尼派人士视为异端。
叙利亚独立以后,阿拉维派保持了对军队的控制。1970年,现任总统巴沙尔·阿萨德的父亲哈菲兹·阿萨德发动军事政变夺取政权,此后持续统治叙利亚30年,2000年去世后传位给巴沙尔·阿萨德。
阿萨德家族及其忠诚者都是阿拉维派,同时也是坚定的世俗主义者。阿拉维派仅占叙利亚总人口12%,却掌握政权,而逊尼派占总人口74%却处于被压抑地位,阿萨德家族长期靠军警铁腕维护着自己的统治。1982年,信奉原教旨主义的逊尼派极端组织在哈马(Hama)发动叛乱,叙利亚政府以焦土政策残酷镇压,死亡人数超过2.5万人,绝大多数是无辜平民,这一惨案成为叙利亚一道永远的伤口。
巴沙尔上台以后一度推行市场化经济改革,结果却加剧了贫富分化。从2006年到2011年,全球变暖导致叙利亚持续干旱,粮食减产超过一半,大量农村人口涌入城市沦为底层,社会矛盾加剧。2011年,在遍及邻国的“阿拉伯之春”运动的冲击下,叙利亚也出现了反政府的示威活动,遭到政府强力镇压。范登认为,镇压未必是来自巴沙尔的指令,更可能是军警机构的习惯性反应,而反政府组织一开始就不乏暴动和劫掠。叙利亚迅速陷入内战。
然而,和一般意义上的内战不同,叙利亚内战几乎是一场“所有人反对所有人的战争”。
2013年,全国有近1000个反政府武装在和政府军作战的同时相互混战。而所谓政府军大部分不过是一些在名义上效忠巴沙尔政权的地方军阀。战场犬牙交错,战线不断变换,敌友不断反转。大马士革城郊的公交车通勤路线,就要经过多个不同派别武装的控制区域,乘客要经历多轮盘查。
血腥的乱局令大批民众纷纷逃离家园,到2015年已有400万难民逃往国外,造成数十年来全球最严重的难民危机。
叙利亚内战所引发的权力真空,导致了号称“伊斯兰国”(ISIS)的恐怖组织的崛起。ISIS本是“基地组织”的从属力量,主要在伊拉克境内活动,从2011年开始进入叙利亚,通过控制叙利亚北部的油田并走私石油获得大笔收入,在2014年到2016年一度甚嚣尘上。
与专注挑战西方的“基地组织”不同,ISIS把屠戮什叶派、争夺地盘作为首要目标,与什叶派主导的伊朗为敌,而伊朗一直是阿萨德家族的铁杆盟友。打击ISIS也为俄罗斯介入叙利亚内战提供了理由,俄罗斯除了打击ISIS,也和叙利亚政府军一起清剿其他派别的反政府武装。
俄罗斯和伊朗的外援是促成巴沙尔政权渡过危机的关键因素。如今该政权控制了叙利亚的多个主要城市,根本原因在于,绝大多数城市平民宁愿忍受世俗化的独裁统治,也不愿接受极端原教旨主义。而巴沙尔政权是叙利亚国内最具实力和决心抗击极端原教旨主义的力量。
范登强烈质疑西方国家在叙利亚问题上的立场。他指出,一方面,西方国家普遍宣称希望政治解决叙利亚内战和难民危机,但是它们所说的政治解决,前提是必须改变政权,让巴沙尔·阿萨德下台,而这不通过军事干涉是无法实现的。
另一方面,西方国家口头上支持那些号称追求民主、自由的世俗派反政府武装派别,但是支援远远不到位。范登表示自己强烈反对一般意义上的军事干涉,这类行动通常都会导致灾难。但是,西方国家一边怂恿叙利亚的反政府组织武装对抗巴沙尔政权,一边又口惠而实不至,给叙利亚反政府武装输送的武器“足以摧毁叙利亚却不足以推翻巴沙尔政权”,这无异于误导这些反政府组织去送死,同时也让叙利亚战乱频仍,政治解决遥遥无期。
事实上,自从美国在伊拉克战争中深陷泥潭之后,西方国家在中东地区以改变政权为目标的军事干涉就很难得到本国选民的支持。
2011年的“阿拉伯之春”给西方国家提供了一个“支持民众反对独裁”的干涉理由,利比亚的卡扎菲就是在法国和美国空军的轰炸下走上绝路,被反政府武装擒获处死。但是一年以后,美国驻利比亚大使便死于袭击,袭击者正是曾在利比亚内战中对抗卡扎菲的伊斯兰武装。这令西方各国政府更难说服选民同意在中东地区发动战争改变政权。
另一方面,中东地区在地缘政治和石油资源上的重要战略地位,让西方国家无法对其放松控制,将资源拱手让人。西方国家的理性策略就是不断制造各种理由,拖延叙利亚问题的政治解决,类似于在围棋中不断制造“劫争”,令对手始终无法“净活”。而最终为此买单、承受苦难者无疑是叙利亚民众,即使他们名义上是西方国家的同情对象。
本书作者尼可拉奥斯·范登系荷兰资深外交官,同时也是一位研究叙利亚的知名学者。曾任荷兰驻伊拉克、埃及、土耳其、德国和印尼大使,2015年至2016年担任荷兰派往叙利亚的特使。
3.《作为“巨兽”的制造业》
《巨兽:工厂史和现代世界形成史》
出版时间:2018年2月
本书提纲挈领地讲述了制造业从形成到当下的数百年发展史,以及由此引发的全球社会变迁;揭示了制造业不是可以简单地被国家、民族等实体所驾驭的力量,而是一种具备自身发展逻辑、光明与黑暗并存的洪荒之力。
约书亚·弗里曼是纽约市立大学历史学教授,专注劳工史研究。
近年来,振兴制造业成为全球经济的热点话题。美国特朗普政府之所以发动贸易战,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希望借此扭转美国制造业整体空心化的局面。
中国则正在经历从“制造大国”到“制造强国”的转型,高端制造业开始崛起。在当前的国际政经语境中,制造业显得与国家战略、民族主义等密不可分,似乎再次证明了“通过国家力量发展制造业获取贸易顺差”的重商主义的正确性。
World)一书,正是从社会语境出发,博大而精微地建构了关于制造业数百年发展史的宏大叙事。此书的书名就富于深意,所谓“巨兽”的英文音译是“比希莫斯”,这是《圣经·旧约》里提到的上帝创造的两大威力无比的怪兽之一,另一个怪兽是“利维坦”,“比希莫斯”统治陆地,“利维坦”统治海洋。自从17世纪英国政治哲学家霍布斯的名著《利维坦》问世以来,“利维坦”就成为政治学界的一个基本术语,意指拥有强制权力的国家。弗里曼将制造业比作“比希莫斯”,就是意在和“利维坦”对举,暗示制造业是一种足以和国家相抗衡的洪荒之力,而不是可以简单地被国家、民族等实体所驾驭。
弗里曼首先回溯了现代工厂的起点。1721年,英国德比(Derby)市兴建了一家丝绸厂,它有着5层楼的厂房,一座23英尺高的大水车来回转动为其提供机械动力,大批工人在同一封闭空间内从事缫丝等工作。
这在当时是一项破天荒的创举。它具备了制造业的两大基本特征:其一,产品来自机器生产,可以重复且连续不断地制造出来;其二,多名生产者在一起协作劳动,日复一日地同时上班、同时下班。这和之前以农庄和作坊为主体的农业和手工业生产迥然不同。
随着效仿者陆续涌现,制造业在英国开始起飞。近半个世纪以后,1776年,第一批由瓦特改良的新型蒸汽机投入使用,揭开了工业革命的序幕。
然而,机器的轰鸣声又是何等残酷的梦魇。最早一批现代工厂主要集中在纺织业,在机器前操作的工人几乎全部是妇女儿童,他们每天通常工作12小时,薪金微薄,报酬较高的成年男性员工则从事管理和维护工作。工厂聚集的新兴城市如曼彻斯特等,脏乱恶臭,疾疫流行。纺织工厂的悲惨场景构成了狄更斯多部小说的基调;马克思的《资本论》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部对英国纺织业的调研报告。从社会发展的角度看,起始阶段的制造业可以说充满了严重的人道主义危机。
大西洋彼岸的情况却有所不同。19世纪早期,美国新英格兰地区的纺织业开始兴盛,同样也招收了大量女工。但是,不同于英国那种农村凋敝,无数妇女唯有在工厂苦熬求存的状况,新英格兰地区的农庄仍然运作良好,女工在必要的时候可以退守故园。进入工厂打工,对于这些女性来说,往往是一种追求经济独立的主动选择。
直到19世纪中期,产业工人的主体都是纺织工厂里的女工。1850年代,能够从生铁大规模生产钢的转炉炼钢法发明并投入使用,引发了钢铁业的兴盛。肌肉壮硕的男性炼钢工人取代了柔弱的纺织女工,成为产业工人的标准形象。
钢铁业的资本门槛、机器生产强度和产业集中度都远远超过了纺织业。不同于纺织业的工厂林立,钢铁业被少数寡头公司所控制。美国的钢铁行业迅速超过欧洲,独领风骚。另一方面,炼钢工人的技术水平和团结程度都远远超过了纺织工人,他们相对于资方的话语权也因此大幅增加了,工人组成工会向资方争取权利的斗争活动高涨,阶级冲突益发激烈。1892年,匹兹堡的一家炼钢厂爆发了严重的罢工流血惨案。宾夕法尼亚州州长站在资方一边,派出国民警卫队对工厂实施军管,导致罢工最终以失败告终。
汽车的诞生是制造业发展史上的划时代事件。汽车工业不仅仅是造就了汽车这样一种现代社会不可或缺的工业产品,更重要的是创造了一套被称为“福特制”(Fordism)的生产体系。“福特制”的名称来自美国汽车业巨头亨利·福特,其基本原则是标准化、流水线和大众消费,亦即使用机器和模具来生产大量标准化而廉价的产品;使用流水线让非熟练工人可以精准合作生产成品;付给工人高于基本生活支出的工资,让他们成为工业产品的消费者。
“福特制”开启的大众消费模式,使得美国等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人收入出现了稳步增长,阶级矛盾随之缓解。从1940年到1970年,美国经历了制造业与社会同步发展的黄金时代。制造业工人普遍拥有房产、汽车、现代化的家居设备、休假,可以在身体硬朗的时候退休,孩子可以上大学。工会像教堂一样成为主流的社会机构。制造业不再是狄更斯笔下的悲惨深渊,而是广大工人安居乐业的依靠。
作为一种行之有效的生产体系,“福特制”超越了意识形态的隔阂。当斯大林开始苏联第一个五年计划之际,曾经为福特汽车公司设计厂房的建筑师卡恩(Albert
Kahn)受聘为苏联政府培训和管理建筑师及工程师,他培训了超过4000名苏联建筑师与工程师,设计了521家工厂。苏联人一开始并不适应流水线的生产方式,但是最终按照“福特制”的原则建立了庞大的工业体系,它对于工人的严格管理也让同时代的资本主义国家相形见绌。
“福特制”的普适性意味着它易于学习和被复制,即使是发展中国家教育水平不高的劳动者也能很快被训练成流水线上的合格工人。这注定了制造业势必超出国家界线,在全球移动。更关键的是,一旦工人工资提高而运输成本降低,制造业工厂就会转移到低工资的地区。美国公司逐渐将其制造部门转移到海外,只将研发和市场部门留在美国本土。
改革开放后的中国,恰好对接了美国制造业的海外转移,从而铸就了“中国制造”的崛起。弗里曼把富士康作为“中国制造”的典型加以分析,他指出,富士康可能是全球最大的工厂,但是生产的都是贴牌的技术产品,普通消费者几乎无法意识到其存在;它的生产极为高效,但在2010年连续出现了14起工人跳楼事件,足见工作压力之大。弗里曼试图以此表明“中国制造”的某种特殊性——传统上每一家制造业巨头都将不可避免地受到公众的检视;“中国制造”即使已经发展成巨无霸,却是隐匿在公众视线之外的,其社会角色是模糊不清的。
事实上,弗里曼对富士康的描述并不准确。如今富士康正在筹划将其工业互联网部门分拆上市,这意味着它的精华部分即将成为一家公众公司,它也不再符合“劳动密集型低端代工厂”的刻板印象。不过,弗里曼对“中国制造”的整体批评还是值得听取和警醒的。毕竟,当前中国制造业的迫切任务就是转型升级。
“中国制造”崛起的另一面是美国制造业的空心化。1960年,美国有24%的劳动人口从事制造业,今天这一数字只有8%。制造业空心化的社会后果是很多美国工人不再能够赚取一份稳定体面的收入,引发了严重的社会问题,特朗普政府正是试图通过发动贸易战来挽救美国的制造业。
弗里曼指出,与那种认为制造业总是与个人自由和自由市场携手成长的经济学主流观点相反,从历史上看,制造业常常是在政治权利和法治受到压抑的情况下才能实现最大程度的突飞猛进,二战以后西方发达国家那种制造业与社会同步发展的情况更像是一种例外。
换言之,仅凭制造业发展并不能带来社会进步。另一方面,从长期看,制造业所创造的繁荣又是无可置疑的。每当一个国家开始告别农业经济,拥抱制造业,都会无一例外地经历一个高度剥削压榨,甚至为了利润不惜人命的时期;但是,人均预期寿命终将攀升,贫穷和疾病终将大幅减少。人类应当清醒地将制造业视为一头光明与黑暗并存的巨兽,通过公共社会的力量驯服这头巨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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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学者,资深媒体人,现旅居美国,
著有《美国裂变》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