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犊奖的中国大陆地区区召集人真的很垃圾




《智族GQ》杂志2009年10月刊(创刊号)

编者的话:我至今还会经常回看在 GQ 时期的作品,那是我从校园进入职场作为报道写作者的第一份工作,也是一个我对这个世界还没有太多认知,没有看过太多其他人的作品,找到了一份对当时的我而言最理想完美和它在一起像是初恋的工作,主编不会给你任何设限,杂志刚刚创刊,在写作上没有任何前人经验可参照,而且就连选题也不用参照新闻圈的既有规则,一个充满热情和探索欲的时期。那时的创作很艰难,也没有太多技术,为了写得不错,我是完全是调动出了我全部生理冲动与最原初的语言本能,调动出全部感官和感受力去投入题目、采访,我能依靠的只有这些,当我后来的认知越来越丰富全面,对采访对象的把握越来越好,采访完第一次就大约知道这篇稿子该怎么写,写成什么样子时,那种创作状态也就一去不复返了,这也是我现在会常常回看 GQ 时期作品的原因,那里有我未和世界交融过多,未看过太多他人的作品,拼命激发出来的自己本来的样子和我这个人的情感和感官本身的样子,在我过度熟练地开始使用某种写作模式时,它们总会提醒我应该如何找回我自己。毕加索常说,在技术成熟之后,我却常常想像个孩子那样画画,经历过 GQ 那时那样的环境,我想我非常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我开始以为每个人都和我的差不多,但后来才知道其实大部分人没有那么幸运,也许一生都没遇到过这种时期,因此,我在内心非常感谢 GQ 激发了我,并为我留住了一个创作者在其创作生涯中最宝贵的东西。(季艺)

编辑:季艺、温津 撰文:季艺

视觉:赵小萌 摄影:熊小默、方余龙

插图:栩栩 调研:温津

仅仅一河之隔,一个叫做“易构空间”的社区紧紧地靠在了北京 CBD 的东南边界上。作为摩托罗拉、惠普、德意志银行等众多世界500强企业中国总部所在地,还集中了 CCTV 的新大楼、国贸、SOHO 现代城,CBD 不仅成为京城最国际化的黄金资本区域,也包含了人们对于这座古老都城现代化的多重想象。

20年多年前,第一机床厂、雪花冰箱厂、北京吉普车厂,化工厂、汽车厂、机械厂……所有脱口叫得出名字的工厂,全都落在了这个地区。没有一座楼超过10层,耸立在空中的是几根烟囱,超大型厂房在地面上平铺直叙。工人七点下班以后,就变得一片寂静。

“红红火火搞过生产”之后,这块土地被卖给了各个房地产商,“易构空间”的得名十分简单,小区的用地曾是北京构件厂原址。随 CBD 规划的出台,大面积重工业土地被用来发展人们的生活,艺术区、生活社区、大型购物中心纷纷取代那些锅炉厂、焦化厂。

一切快得让人们觉得日子真有盼头,今年5月22日,政府决定在后奥运时代的十年里,将 CBD 东扩3公里,消息抵达这个 CBD 的边缘小区时,这里的情绪又迸入到一种新的灼热之中……


陈昌俊每天只能睡四个小时,七年没谈过恋爱,去哪儿解决性需要是不能说的秘密。4月下旬某个凌晨4点,他一如既往地绕易构空间的小区花园跑了15圈之后,叉开穿着短裤的双腿,坐在便利店门扣前的长椅上回复短信,只听见“背后响起‘砰’的一声,还以为谁把垃圾袋扔下来了!”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保安编号25,他从陈昌俊的身后循声小跑过去,稀疏的脚步声忽然停住几秒,接下来仓皇又急促,没头乱窜了好一阵子,陈昌俊听到了一个气喘吁吁、哆哆嗦嗦的声音:哥……借你手机用一下……有人跳楼了……

只用了10分钟不到,120的救护车就停在了这具女尸身前,白大褂手揣在兜里走下车低头看了看,“都这样了,救不活了!”转身上车原路返回。

到了早上8点钟,小区便利店申老板的拖鞋声一定会准时响起,自坠落那一刻起,只有女尸躺过的地面完整记住了这四个小时里的每一种声响,申老板路过这一滩红红的血迹,先是愣了一下,旋即仰天大骂:谁他妈的把西瓜砸这儿了!?

“只要在北京干个半年保安的,

谁还没遇见过个跳楼的?”

门铃在清晨响起时,白弘仍在睡梦之中。

小区正门面对的这条街上,这个江西小伙子拥有三家24小时餐厅,分别对着三个并列社区的门口,卖的是每个北京大型生活区不可少的几大俗:烤翅、烤鱼、麻辣香锅。这个摩羯座宅男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坐在一辆黑色的“马自达6”里,兜兜转转地绕过街上遍地乱停的车辆,透过黑色的车窗,视察它们的经营状况,仅需十几分钟,三家店便可路过一遭。通常,最后那一圈会在深夜两点结束,然后再回到三个小区里的某间房屋里睡觉。

真不巧!那天晚上,他挑中了“易构空间”。

2626号房门拉开的一瞬间,刑警在第一眼就认出这正是监控录像里的男子,例行公务询问了一番夜归时的打扮,余光之中,这套衣服正搭在客厅的沙发上。

“就是你了。昨晚跟你一起上电梯的女孩跳楼死了……”

突如其来的断言袭击着白弘在清早赤裸的意识,他一下子警醒。越过刑警的肩膀,对面的房间就是女孩生前住过的2627,将近几年的时间里他们是邻居,只在一个停电的夜晚,他们同时打开过房门,沉默地一前一后推拉电闸,成为两人唯一的一次照面。

“13:50,我来到楼下,她坐在楼梯口,在按手机。我先到小卖铺,买了六瓶啤酒,直接把钱付了,让送外卖的小孩送上去。按密码进去时,她也一起进来了,挺客气的,说了句谢谢,我说你不知道密码?她说前段时间出差刚回来。女孩的面相很清秀,1米六四六五,瘦瘦的。进电梯之后,我按了26,问她去多少层,她愣了好一阵,自己按下了通往顶楼的28层。”

约在他们分开的两个小时之后,女孩穿一双红鞋一跃而下。小区里有人在她跳楼的窗台下面发现了几张薄薄的纸片和一些白色粉末,断定她在死前吸过毒品,兜里据说装着一张成都飞往北京的机票,离开这个世界前,有过远行。

这件事情让白弘感到恶心,但聪明人还是在丧事之中把握到了机会,这个正处在事业上升期的小老板,有欲望交往一切需要交往的人,死亡,旋即成为了他与刑警之间的社交话题。

“她的前男友是她公司里的头,两个人以前住过他的对门2627,据她母亲说,女的从小就争强好胜,在公司里搞办公室恋情,被男的甩了之后,搬出了这个房间,一直想死,也留了遗书,本想在山西五台山结束生命,但景区总有人盯着,没有机会。兜兜转转回到了北京,算是故地重游。等她两三个月回来时,2627已经住进了另一个女孩。”

刑警给这男的打电话说,你女朋友跳楼了,人已经死了,这男的慌慌张张地给现在的女朋友打电话,随后回电说:没啊,她没跳楼!

所有这些事情他没对小区里的任何人谈论过,对于自己的生活,“翻篇翻得很快”,“我连我自己的事都不琢磨,遇到这种人恨不得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一切没有答案的事情就把它忘掉,曾经有过的刻骨铭心都忘得差不多啦!”这是他对自己性格最满意的部分。

但有一次,白弘还是忍不住乘电梯上到28层,无意间发现,这个社区的电梯里竟没有四、十四、十三,而从28层的窗口看向地面时,一种眩晕感接踵而至,跳下去的确需要一些他这种常人没有的勇气,这种体验让他对自己的生活感到安全。

遭遇自杀的当日,他没敢回家,第二天晚上找表弟一块儿陪睡,第三天,就又可以精神抖擞地走出公寓,钻进黑色马自达6,把肥厚的屁股埋进松软的真皮车座里啦!

当白弘走出东大门时,编号25号已经在小区5号楼地下室的保安住处自闭了三天三宿,一个经验稍稍丰富的保安歪着嘴角,满脸不屑地站在那里替25号值班并向这些来来往往的熟人嘲笑他:只要在北京干个半年保安的,谁还没遇见过个跳楼的?

这个前后左右只有五栋楼团团抱一起的小区,西南角4号楼的美容店刚刚卷了妇女们一笔钱逃逸,小老板走的时候没打一声招呼,这几天一有空,小区里受害的女性们就愤愤然地聚在一起发誓:以后真是不能再轻信任何人了不过,说归说,王姐可不在乎,估计也没几个妇女知道她和美容店之间的秘密。

小区生活之中,孩子和狗是女性们最有力的社交道具,对于易构空间的妇女们而言,两者一定有什么共通之处,不然,那些没有孩子的女人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自己的狗叫做“孩子”。每一个小区里都有一对趾高气扬的母女社交花高高站在金字塔的顶端。

没有人敢低估这种妇女意见领袖在小区里的权力,她们是最好的民间公关、天生的市场营销、忠实的宣传喉舌。王姐的女儿可以让小区里每一个小朋友一夜之间都穿上某个品牌的轮滑鞋,那么,王姐就可以不出三个月让小区的美容店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

整个家族中,王姐这个家中最小的女儿也是母系的领袖:婚事、葬礼,甚至三个哥哥的社保,都由她一人操办。兄弟姐妹的面前,她永远咄咄有力,干练利索,伤感的时候,则会一个人站在电话前,悄悄地拨通一个从不会出现号码薄上,却将永存于脑海之中的号码……

前几个月,她把敬老院的母亲接回家中,“人已经很瘦小了瘫痪在床二十多年才终于解脱,回家一个月就死了,临死前,只对我说了一句,你可真累。”

她曾在北京最大的民营企业干财务,老板非法集资被曝光一时轰动全国,提审的时候,却和检察院的人成了朋友,后来被这个朋友介绍到热门一时的中华乌鸡精厂工作,从此以后,她开始喜欢那些危险的地方,觉得自己是在危险中总能抓住机会,最终化险为夷的人。如今王姐不再年轻,但她知道面对政府官员应该包多少钱的红包,能帮小区里生二胎的妇女在妇产医院弄到一个单间,辞职在家,帮七八个企业做财务报表,不忙时,就开始一刻不停地需要朋友,周末张罗各路人马来家里开派对,他们吃完饭,幸福地横躺在一侧,她一边忙着归整,一边又沏好新的功夫茶。

这个时候,她就会对自己这个三户型感到深深满意,也会想起2004年付完首付,站在一片工地上看着已经属于她那套还没有封顶的房子,对自己说:好些你错过了,永远不再回来了。

她错过了什么呀?那个家一尘不染的,可去过的邻居都知道:家里长期少一个男主人。对于王姐而言,打扫卫生是一件排解寂寞的事情,生完女儿的第六个月,她一下子变成了一个180斤的胖子,满身全是黑色素,刚刚从德国留学回来的丈夫找了一个第三者,借口是“你不会英文”。他离开婚姻的时候,留下了这套房子和一个女儿,两人都没有再婚,孩子的奶奶每礼拜会到这个房子里吃她做的饭,有一个抽屉专门放着她的衣服,“估计她看出了我心软,又喜欢这房子,总想让他儿子老了,回心转意了,能再回来住。”有时,前夫也会推开门进来吃早餐,拿着自己的消毒碗筷,举着他的保温杯子,在一起不能相守,一旦破碎又获得了一个别样的形式,婚姻这东西可真奇怪!

如今呆在这个130平方米的房子里,她会怀念和他在德国萨尔州庄园别墅的四个月时光,那时她还是个90斤的白皙少女,刚刚结婚不久,即将要面临一个四年长度的别离,庄园里住着一个老太太,老太太的两个儿子都在汉堡工作,他们开着跑车去卢森堡,在田野里烧烤,自由自在过日子,英语加德语加手势,也能和当地人沟通。

签证到期时,老太太说:我希望张能留下能在我身边。

“她真想把我当她干闺女一样,他爸不愿意让我在那儿,我真的是不会德语,”王姐的表情更加落寞,她说:“如果能,我肯定留下,现在也不会这样。”

其实老外挺单纯的,王姐现在最大的情感期待就是能找到一个外国男朋友,不排除有报复前夫嫌弃自己不会英语的前嫌,她不怀疑自己优秀的家庭生活能力和乐观的天性能给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带来好日子,但也总是担心:如果再找个男朋友,北京前夫还会不会给她和女儿还房贷?

这种担心就像是他前段时间在经济危机里丢了工作,还会不会给她和女儿还房贷,一样频繁。

7月,小区里新的美容店开张了。她抖擞精神,一如既往地在第一时间进门道贺,脱下高跟鞋,躺在床上,享受着小姑娘的按摩手法,闭着眼睛说了一句:“你们以后的客户都要靠我介绍,我做美容可从不花钱。”悄悄睁开眼睛时,新老板的神情一愣,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决定不再多发一言。不出几日,“新店服务不怎么样”的传言开始弥漫在小区女性们的谈话里。一个星期之后,新老板乖乖地跑到她居住的12楼敲门,亲自送去了一张2000多元的美容卡。她看了看这张卡,什么都没说,接过来,关上了房门。

她决定开始试着不去想一些不在眼前的事情,至少现在生活中大部分时候她都还是个胜利者。

“祝愿我儿孙奋发图强,

兴旺发达,兴宗耀祖,千古流芳!”

北方夏末的晚风扑面而来,欧阳头戴一顶草帽,从南国款款归来。这两个月里,珠海的游艇会如火如荼,他在夏日大部分时间里都是这样一身装束站在碧海蓝天之中,教那些顶级富豪开游艇、签合同。周末一过,再回到“易构空间”的房子里住上两日。往往手上那两颗硕大的宝格丽金戒指还没来得及摘掉,就又要把133的号码换成全球通,全副武装地飞回到炎炎夏日里那个有钱人端着高脚杯信步穿梭的秘密海滩。

四年之前,这个身无分文的无业游民忽然钻进了富人的世界,四年之后,他卖了40多艘船,见识过了一次买个两三艘的煤老板们,追求着一种和自己气质不搭的生活,停在海里五年没动一下,每年付上几百万维修费交由他们保管的海外富翁,欧阳渐渐获得了一种凌驾于财富之上的优越。游艇,这个世人追逐的梦想,对他来说已然是再熟悉不过,“如果一个房子你可以一直住到80岁,房本上是不是你的名字已经不重要了,很多富人是拥有不能享有。对于这个世界,享有而不是拥有,才最重要,人们最期盼的顶级奢侈品,我已经都享有了。”站在海滩上,他衣冠楚楚地等着熬过这个销售的旺季,等着南国的夏日过去,再为那些刚刚成交就被扔在一旁,不知何时才能再次受到主人临幸的游艇加满油,驾着其中任何一艘自在地出海,这跟自己买的有什么区别?

在这个圈子,这个开着有钱人游艇出海的卖游艇的男人,交往的都是其他做奢侈品里的朋友,比如开着有钱人劳斯莱斯上街的卖劳斯莱斯的,开着有钱人私人飞机上天的卖私人飞机的,他用游艇交换他们的飞机、跑车,他们交换着去过各种各样有钱人的生活。

不过,把一个能在海上漂浮的三居室开到300海里以外的公海里睡觉,除了品酒,钓鱼,也没什么其他事情可做。离开海岸的水域里其实没有什么风景,水是平的,四周全是空的,比例全都一样,天和海连在一块,一块大镜子,你就在镜子上坐着。看不到海岸线,这个世界忽然就没有了,那些富翁找的不过就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欧阳想象着夏天结束,自己一觉醒来站在游艇的甲板上再一次地感叹终于体验到的顶级富翁生活之时,罗弘已经打开 Macbook Air,坐在 CBD 五星洒店顶楼天台的咖啡厅上网办公了。小区里的这些年轻人们,除了欧阳,这个做投资生意的男人也不喜欢住在那些平庸无奇的社区房子里。每个清晨,他的眼皮底下都是那些高高耸立但怎么也高不过自己的楼宇,一条条道路在位于高空的脑海之中向外伸展,那是他一天之中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到了下午,便穿着酒店提供的白色浴袍在游泳池边见那些很熟的朋友,遇到了重要谈判者,换上西装,一小时花上个千百块钱去租用酒店的会议室。都市生活之中,罗弘有一种酒店旅行癖,北京新开的酒店他要在第一时间入住,虽有房产,但居无定所,与欧阳相似,他生活始终也都是体验性的,缺少家园意识,每个夜晚来临,洗完澡,需要躺在不同号码的房间里入睡。想想他曾因为美国轰炸中国南斯拉夫大使馆不满,而从摩托罗拉辞职,这也不是一件多么难理解的事情。

这个夏天开始的时候,中年愤青的父亲从湖南老家到了北京,从此,在晚上8点的小区花园里,准时和那些来京探望儿女的老年人们一同蹒跚着出场。

“这里情调很好,灯光下,树荫中,老人们谈一谈自己工作的经历,家乡风土人情,吹着北方夏夜的晚风,”事实却是,他们刚给下班的孩子们做完晚饭,待在家里还要看他们的脸色,倒不如走出房间溜一溜自在。不过罗弘的父亲可不一样,尽管离儿子这么近,他也很少能品尝过父子战争的滋味,刚到北京一个星期的时候,这个小儿子还乖乖地回来陪住,之后就再也难见踪影。他在长久无人居住的房子里抱怨这个坏了、那个坏了, 小儿子住的酒店却每隔十几分钟就有人进来打扫,总是一尘不染。

这个硬汉老爸参加过解放战役、抗美援朝,平息了西藏叛乱,最后在那里当了个公安局长,低下头的时候,会拨开头发让你看看子弹贴着头皮飞过,灼伤之后是个什么样子。满口湖南乡音,梳着大背儿头,只要扶着拐杖、目视前方,沿小区的花园小路缓步走上一圈,那些来自全国各地的老头都要停下脚步,堆起满脸的笑容问候:“老领导,您下来啦!”他喜欢坐在花园的长椅上和一个小时可以不发一言的云南大理的退休教师谈论社会风气问题,洪亮的嗓门引得旁边搂搂抱抱的年轻人不停侧目,效果就像是他们的父亲来了。

尽管老兵在小区花园里获得了莫大的满足,但在小儿子的眼里,这却是一个极度悲观的人。亲戚面前,永远有求必应,口碑俱佳,如果身边有人混得特别好,就不再搭理人家,喜欢跟那些比自己差的称兄道弟。能看到别人的果实,也希望自己的儿子结出那样的果子,想你有大的成功,但一旦你打破保守,迈出的任何一步都将引发他深度的不安与抱怨。

“今年春节的时候,非要我把奔驰开回家去,开到河北出了车祸,差点断了手,奔驰跟着拖车回了北京。他第一关心的不是我的身体有没有问题,而是没能到亲戚朋友面前耀武扬威一下,很不高兴。”

其实在大部分的时候,老兵的种种炫耀,单纯到只想让别人羡慕自己过得很好。然而,这个时代所谓财富带来的那些幸福,对于他而言,多数尴尬得就像是小儿子带他去自己住的五星洒店,服务员殷勤贴身的侍奉让他极不自在,一件衣服一问4000多块,就气愤地甩到一边。这么多年过去了,反倒对摩托罗拉那顿免费的职工家属餐始终念念不忘。生活之中,他真正能够品尝到的幸运,也只有在想一想那些死去战友的时候发生。一个老兵的经历对于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义?在小儿子看来,自己的人生经验可以告诉以后的儿子,儿子的儿子,甚至是儿子的儿子的儿子,但他的不行。

两年之前,在父亲的要求下,他送给了老人一支录音笔。于是,老兵从此没事就对着这支录音笔,说着自己那些陈年往事,说不定以后还能出书用呢!他还曾认认真真地在一个笔记本上用问答的形式回顾了自己的人生,封面上写着:留给强儿参考。

打开笔记本的第一页,你能看到一个老人正襟危坐在空房间里,一笔一划地想象着面前正有一个人向他发问:“据了解,您有不少鲜为人知的经历,我很感兴趣?能捡主要的谈谈好嘛?”

再翻到本子最后的一页,最后一个回答就静悄悄地剩在了那里:“我相信我的子孙会有出息。为了给你们留个寻根的纪念,将我的骨灰葬于邵阳我们楼房的东头小山上,面朝西北角。坟墓应堆成孢子型。

墓碑文是:这里埋葬着一个无私无畏无名无利的无名小卒。按政策规定,我有一个五百元的安葬费和10个月的离休金,可找市老干局领取,丧事开销不能超过此数。

祝愿我儿孙奋发图强,兴旺发达,兴宗耀祖,千古流芳!

只要不回到过去就可以。”

12点过后,老人们陆续地回到自己在京的下榻之处,推开房门时,待遇基本一样:如果在儿女房间客厅里的沙发床上辗转难眠的话,那么,还有一台只有画面在闪烁的消音电视机,24小时相伴到黎明。

侧卧的老年人在心里又一次咬牙切齿地发誓“明天我就订火车票回老家”时,躺在小区滑梯上的小胖,看完最后一个裸女网页,关上了上网本,起身上楼,喜欢在夜里活动的小区业主们就打扮鲜亮匆匆走出家门了。

除了穿着红色绸缎睡衣,酷爱在半夜出来遛狗的张女士,只能睡四个小时,靠奔跑让自己筋疲力尽的陈昌俊以及因为回响效果好,喜欢在地下停车场的出入口弹吉他唱老歌的林约翰外,在小区里为数不多的“守夜人”里,石新也算得上极有特点的一个。你和她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从来都不看你。白天站在各种颁奖台上作为“金犊奖”的大陆召集人,得体优雅地微笑,恭喜祝福着每一个获奖的天之骄子,深夜就站在小区的花园里,抓着小米,一把一把地往草地里砸,37岁没结过婚也没生过孩子,就像这个波西米亚味道浓重的小区的大部分人一样,把“姓名”键入百度搜一搜,总有那么至少三到四条的信息和他们相关。

这些信息有些比如:“交通便利,易构空间两居合租,家电家具齐全,24小时热水,保安。网络歌星杨臣刚(唱老鼠爱大米)就住在这个楼,这的一居都要3000每月,可以上网查询,好房不等人。”

还有一些信息比如,“ID:shixin”的人在台湾雅虎上提问:“金犊奖”石新的爱人是谁?谁能娶到我们爱戴的“金犊奖”石新做太太?他是怎样的优秀人物?大陆的吗?海外的吗?一定要是个华人哦!

最佳答案是:大陆的刘翔。

“喂小鸟。人最饿的时候,只要吃了鸟粪就永远不死。喂鸟是特别大的福报,这个世界只要有一个人在喂鸟,所有的鸟就不会生人的气。我还去北海喂鸟,北海的感觉像是天上人间,一定有很多神仙在那儿。”

“因为还没有嫁出去,所以还没有孩子。但好像缘分快到了,不过没到之前,先不要祸害别人,有时知道一定不是自己未来的爱人,还老掺和着,纠缠着,互相伤害着,其实不好。大家都不知道未来会后悔,所以大家都糟蹋自己,觉得感情可以挥霍,时间可以挥霍,身体可以挥霍,都不觉得有什么。年轻的时候这几样都可以挥霍,因为钱少,不能挥霍别的。”

“这里人和人之间其实挺冷漠的。”

“比四年前好多不四年前的晚上我都不敢出来。加班回来晚了挺害怕。现在小卖铺开到半夜,人也不像以前似的,使劲折磨电梯,不停地按好多下,他们的心里有怨恨。”

“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只做自己喜欢的事。为了自己喜欢的事,可以无限辛苦,可以昼夜不休息,可以一分钱都不要,可以挨饿,可以渴着不喝水,可以不睡觉,可以好几天不吃饭,只要让我做我喜欢的事。我的动力是来自于我的兴趣,一个人如果有兴趣做什么事一定要坚持,只要他是健康的。”

“你喜欢这个世界吗?”

“一天比一天喜欢。只要不回到过去就可以。我每天都尽全力再往前走,而且一天比一天更轻松,回到过去也没什么可改变的。其实就是每一天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所以有一天,自己的亲人和朋友离开自己的时候,也不会觉得难过。如果尽了全力在每一天,你再回去也没什么用,因为你已经没什么遗憾的了。”

“想要看对方是容易的,但是想要让对方幸福,要再有一些革命或者突破。比如说我得改改形状什么的!不能长得这么‘片’!不知道为什么我长得特别松散!好大一片!也不知道为什么长得很成熟!以后能穿普通女孩衣服就好了, M号的,不是 XXL 的!那样比较像人!”

从“易构空间”的正门进去以后,你会看到一个大厅。到了周末,这里24个小时都熙熙攘攘的,气质像是二线城市通宵不眠的火车站候车室。

周末一大清早,白衣小护士支起了小区美容店的招牌,站在大厅门口,等着那些面容晦暗的中年女性,一番讲解之后,再把她们带到大厅西北角的咨询台前。白弘也早早地走出家门,出于一种社交场上的训练,他在周末的时候会特别留意那些小区门口的车牌:哟!冀 A000几,不是省委书记一级也是他的身边人,还有这个京 AZ6,京 A8 的,别看“易构空间”很朴素,一到双休日,到处都是各地政府高官的车……

夏末的阵雨就这么突如其来,整个大厅迅速变得暗晦无光,厕所里的气味翻滚而来,像是腐烂的河床在潮湿的天气,一只瘦小的狗狗伸直后腿,挤出一条大便之后,疾快地跑回到主人的身后。

小护士已经在大厅里站了整整一个上午,正有些食困,一个穿着白衣的瘦削人忽然跑进大厅里避雨,凹扁的脸上长满脓包性暗疮,从额头到下巴,打了三个弯儿,像是在照哈哈镜,她看了看他,迟疑了一会,还是决定不去上前搭讪了。这个人的胸部处于一种男性胸肌和女性乳房的中间状态,体内的营养支持不起他留这么长的头发,那是一种纤细、枯黄,轻质的发丝,薄薄地、疏松地覆了一层,声音还有男性的低沉与粗缓,但又不重,缺乏凝聚,吐到空气之中,轻轻地,立刻如游丝一般涣散,提在手里的是他的午餐,热热黄黄的南瓜稀饭粘在塑料袋上。

他正挺直腰板走着,一个长着一对毛茸茸的胳肢窝,脸上带一类唬人的凶狠,一副结实的倒三角身材,浑身的筋肉不用去健身房也能把T恤崩得紧紧的东北男孩偷偷上前捏了一下他的胸部,又笑着跑开了。他回过头大骂了一句,两人就这么从大厅的这头跑到那头,你追我赶。肆意天真,胆大极了。

坐在便利店里的申琳最喜欢雨天,这是她在北京最快乐的时候,“很放松,空气特好,看着雨哗哗地下,心里特别平静,一下子就把自己和这个世界分开了。”一个新疆人把自己的萨摩犬扔在她的店里,自己跑到花园里张开大嘴淋雨,好舒服啊!好舒服啊!

雨天的店里已经有半个多小时没有再进来什么客人了,她这才喃喃地打开了口,讲起三个月前自己所经过的另一起自杀:“那是一个无风的下午,我坐在收银台前看着窗外,几个警察站在6号楼前朝天上指指点点,28层那个男孩子在自家窗台上已经坐了很久。以前在店里没见过他,警察也没想到他真的会跳,忽然就听到东西坠落的声音,唔唔唔的,然后就是咚的一声,我在心里想:完了,他下来了。到了晚上躺下睡觉时,刚闭上眼,就能听到那‘咚’的一声……”说完,她扭过头看着窗外,雨点从几千米的高空撞在地面上劈里啪啦的。

这里是首都东部 CBD 的边界,距 CCTV 大裤权有个2000多米远,住在附近的人匆匆地走上一段用不了多久便可以钻进地铁。笔直通顺的长安街到了西大望路再往南一转,一切立刻也就告别了一种被规划而出的繁荣,像是蜕皮还没蜕干净的巨型昆虫,或者掀开一个穿着名牌裙子的姑娘,露出了一条好几个破洞的内裤。

通惠河边,通州的农民骑着小车在这里贩卖自家种植的桃子,骑自行车人们的头顶,绿皮火车与“和谐号”依次轰隆隆地开过,环卫工人站在一个烂尾楼前,拿刷子蘸着泥巴抹掉那些力证的电话,刷,刷,刷!两个剃头师傅在火车桥下面给来往的路人剪发,还是计划经济时期的价格:2元一位!2元一位!桥洞里露着奶子哺乳孩子的中年妇女:碟要吗?碟要吗?也不怕那些直愣愣站在自己身边的武警突然间就动了!

在红绿灯的拐角处,两辆出租车追尾撞上,刚刚从“易构空间”出门,英国小伙 Akria 骑着自行车路过,还以为两个北京司机在吵架呢,凑过去一问,原来“的哥们”是在商量:咱哥俩怎么设计,才能什么责任都不用负,让公司全部赔偿。他嬉皮笑脸地告诉他们:“好啦好啦!你们就跟你们的头说,一个老外忽然转弯,因为想躲开我,你们才撞到一起去的!”

一阵狂风吹过,红色的宝马停在了“易构空间”的小区门口,车门打开了,一个大腿纤细、衣着紧绷的年轻女子双膝紧并,她头顶上的天空中密密麻麻地挤满了钢筋水泥筑起来的高层住宅,十几厘米的鲜红色高跟鞋在风尘仆仆之中着陆,一脚踩在了至今仍然凹凸不平的黄土地上。(本文提到的所有被采访者姓名、工作编号、房间号码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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