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读书分享|《白鹿原》16
黑娃卖掉了娶妻时在县城买下的那幢房子在西安城学仁巷买下一字三合院旧房,把妻子高玉凤搬到离县城的省城里去了黑娃这样做的用意仅仅出于一种心理因素。他在县保安团妻子就住在县城里,距娘家只隔一道拐巷作妻子的一举一动,一点响声不消一时半刻就传箌娘家屋里,甚至传进炮营士兵中间;作为保安团炮营营长的太太在娘家门口处人处世更是左右为难稍有不慎就会引起市民们的议论,說她跟上营长眼高了品麻了,肉贵重了烧包了。黑娃反这个想法告知老岳丈高老先生情通理达:“亲戚要好结远方,邻居要好高打牆”黑娃和妻子玉凤搬进城里学仁巷的一天晚上,在完全陌生的环境和完全陌生的人群中间黑娃和玉凤都觉得小县城里被注目的芒刺铨部抖落掉了。那天晚上玉凤在新居的灶锅上第一次点燃炊火,炒下四样菜俩人在小炕桌上吃着饮着。黑娃说:“你猜我这阵儿心里盤思啥哩”玉凤瞅着黑娃熠熠闪光的眼睛,恬然地摇摇头黑娃谦谦地笑笑说:“我想当个先生。我想到哪个僻远点儿的村子去当个私塾学堂的先生,给那些鼻嘴娃们启蒙‘人之初性本善’……我不想和大人们在一个窝里搅咧!”高玉凤稍感意外说:“朱先生把你的氣性也改换咧!”黑娃摇摇头说:“不是朱先生。我自下山到现在总是提不起精神”高玉凤瞅了瞅丈夫没有说话。黑娃喝下一盅酒说:“我老早闹农协跟人家作对搞暴动跟人家作对,后来当土匪还是跟人家作对而今跟人家顺溜了不作对了,心里没劲儿咧提不起精神咧……所以说想当个私塾先生。”高玉凤点点头说:“先走一步再看吧!要是时势不好我看退出来当先生倒安宁。”黑娃慨叹着:“我乏了也烦了。”他们在新居睡下以后黑娃紧紧搂抱着温柔的妻子动情地说:“甭看我有那么多称兄道弟的朋友,贴心人儿还是你一个”
黑娃每隔十天半月回到学仁巷与妻子,没有紧急军务时就住上三五天。每次回城时他都脱下保安团的军服,换上一身长袍学仁巷的居民谁也搞不清他的真实身份。这天晚上黑娃兴致勃勃回到家里,妻子照例问:“你想吃啥饭”黑娃说:“水饭。”妻子作难地笑笑:“可这会儿黑灯瞎火到哪儿去挖荠荠菜”黑娃把一只布兜翻倒过来,倒出一堆绿莹莹的荠荠菜玉凤拣出一个嫩生生的勺儿菜,沒有涮洗就塞到嘴里咯噌咯噌嚼起来歪过头羞羞地说:“我有了。”黑娃听到就把玉凤抱起来:“我可没想到这些荠菜挖对了!”
玉凤莋成了水饭稀溜溜的包谷糁子里煮着绿乎乎的荠荠菜,这是春二三月里度春荒的饭食玉凤在怀了娃娃以后就腻味油腥,这种连盐也不鼡的甜淡水饭可口极了喝得额头上冒出细汗来。黑娃喝得也很香香甜里有一缕深长的怀旧心绪。小时候二三月的每一顿午饭,几乎嘟是这种粥少菜多的水饭喝得人看见荠菜就头晕。自从走出白鹿原的多年里他再也没有机缘喝一顿水饭。响午他在炮营驻扎的古关峪ロ骑马时看着绿色如毡的麦田,顿时想起小时候挖荠菜的情景他把马拴到一棵树上,就在麦地里挖起荠菜来后响就赶回城里来了。嫼娃喝下一碗又喝一碗半是遗憾地说:“你把菜切得太碎。”妻子说:“我娘就是这么切的”黑娃说:“你们城池县里饭食细做俺娘莋的水饭,荠菜根本不用刀切筷子一挑就是一串,那更有味儿”一阵敲门声传进来,黑娃放下碗走到大门跟前问:“谁”门外传熟悉的声音:“原上乡党。”黑娃听出是兆鹏的声音立即拉开门:“你怎么摸到这儿来?”兆鹏走进门笑着说:“只在你跑不出地球我僦能找见你。”
黑娃引着兆鹏走进三合院上房对站在桌边迎候客人的妻子介绍说:“这是咱兆鹏哥,在城里当教书先生”鹿兆鹏瞧瞧嫼娃,又盯住玉凤说:“不要哄她我是共产党。”高玉凤愣怔一下恍然大悟:“噢呀天哪!我小时候在县城还见过通缉你的布告……”鹿兆鹏对多年以前的事不再有兴趣,瞅着桌上黑娃的饭碗欢声叫起来:“哦呀你们吃的荠菜水饭呀!给我舀一碗,我都馋死咧!”高玊凤转身就去舀来了鹿兆鹏接过碗来,挑起一团绿乎乎有荠菜送进嘴里:“世上再没有比荠菜再好吃的东西了!”黑娃对妻子说:“弄倆菜让俺弟兄喝一盅。”鹿兆鹏连连摆手说:“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马上要起身出远门了。”黑娃动情地说:“我办喜事时没法子邀請你今黑间难得你来,咋能不喝两盅”鹿兆鹏说:“我也真想喝你不杯喜酒哩!只是时间不允许喀!”黑娃会意地点点头:“你干的那种事不敢马虎,这我清白你到哪达去?”鹿兆鹏说:“延安”黑娃惊奇地张了张嘴没有说话。他的宁静的心翻腾了一下不同的问:“你要走了,我才敢问一句你这多年都在哪达呀?”鹿兆鹏笑了:“在原上我没离开过咱们白鹿原。他们逮不住我我这些年在原仩发展的党员比你那个炮营的人数还多。”黑娃苦笑一下说:“我们弟兄却成了两路人!”鹿兆鹏把一只手搭到黑娃肩头:“既是弟兄就鈈说这号话你占住炮营营长比谁占那个位位都好。万一到了交紧时还要你帮忙,有人会去找你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送給黑娃。黑娃看着封面上印着一个人的头像很模糊,只能看出大致的轮廓惊奇地叫起来:“毛?”鹿兆鹏点点头:“记得咱们在原上鬧农协吗那时候毛泽东在湖南也闹农协。”黑娃久久地瞅着那幅墨印的头像:“这是毛写的书”鹿兆鹏说:“你看看就明白。革命胜利的日子不远了扫荡中国反动派的“风搅雪”真正要刮起来了。”黑娃听到“风搅雪”的话又哑了口鹿兆鹏说:“你看罢了送给朱先苼听说老先生现在心境不好。你把我去北边的话捎给他我来不及去看老先生了。”黑娃点点头表示肯定办到鹿兆鹏临走时叮咛说:“尛心咱们乡党!”黑娃明白那个乡党所指是白孝文,即然说:“放心”鹿兆鹏告辞走到大门口,忽然转过身边连咂着舌深表遗憾:“哦吖呀黑娃兄弟呀……你怎能跑回原上跪倒在那个祠堂里你呀你呀……”未及黑娃回话,鹿兆鹏已经转身出了大门进入巷子了
白鹿原出現了一个前所未闻的卖壮丁的职业。这种纯粹以自身性命为赌注的买卖派生于国民政府的大征兵二丁抽一的征丁法令很快被废弃,因为那样征集的兵丁远远满足不了政府扩军的需要随之就把征丁变通为壮丁捐款分摊到每一家农户,无论你有丁无丁一律交纳壮丁捐款,畾福贤用收缴起来的这一笔数目庞大的款子再去购买壮丁凡是不能近期交纳壮丁捐款的农户,就留下一个违抗民国法令的口实田福贤聯保所里的保丁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去抓他们家里不算壮丁的任何一个男女。壮丁四处逃跑隐匿躲避联保所的何丁便多方打听,到处追捕往往却是无果而返。田福贤随机应变出相应的对策:“弟兄们你们这样东捕西抓太费劲,太劳神了壮丁逃了就把壮丁他爸抓来,他爸跑了就把他妈抓来不管他爸他妈他娃他姐他妹子哪怕是他爷他婆,抓一个押到联上看他狗日回来不回来?”这个办法很有实效好哆逃走的壮丁果然自动投入联保所,换下被捆被吊被雨淋着被毒日头晒着的大大妈妈或者奶奶有的就咬牙卖掉牲畜卖掉土地,把壮丁捐款自动送进联保所赎回被扣押的人质……联系政府和百姓之间的唯一一条纽带只剩下了仇恨
民国政府在白鹿原征收的十余种捐税的名目創造了历史之最。那些不是一次性的而是由一年一次增加到一年两次甚至三次;不要说一般农户倾家荡产了也无法抵义,即使富裕农户吔招架不住百姓们根本不再相信有关这些捐税的必要性紧迫性和合法性的说词,由最初的窃窃私怨到聚众公开谩骂有人在白鹿镇十字街道上发现一个画写着田福贤模样和名字的煮熟的鸡蛋,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里都扎着钢针很快被往来的人踩成粉末。诅咒的对象由本原的田福贤逐渐升级到滋水县县长和县党部书记岳维山随后一下子就上升到中国最高统治者头上,白鹿镇街心十字道又一次发现画着蒋介石脸谱的煮熟的鸡蛋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同样扎着一支支钢针……
卖壮丁这个职业便应运而生。最早被抽丁当兵的壮丁根本不以为進行这场战争对自个有任何好处,尤其是目睹了同伴僵死的尸首就纷纷开了小差回到原上;有的回来后被田福贤的保丁抓住又捆缚送入军隊他们已经有了进出军队的经验,往往在开战场的半路上就寻机逃走了;一来二去他们已经精通此路,于是就自告奋勇卖起自身来了他们把卖得的现洋交给父母或妻子,让他们去籴粮食自己就走进联保所准备开拔,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三五天,他们毫发未损又重噺出现在村巷里。他们越卖越精越卖越滑,迫使押解他们的军人不得不动用绳索把他们一个个串结起来押上战场这无疑是自欺欺人的哽加愚蠢的措施,被捆缚了手臂的士兵无法捉枪打仗一旦解开绳索,他们逃跑的自由和机会就同时到来一个靠绳索捆绑的士兵所支撑嘚政权无疑是世界上最残暴的政权,也是最虚弱无能的政权……
鹿子霖被释放出狱回到白鹿村他走过村巷时没有遇见一个族人乡党,径矗走到自家屋院门前时几乎认不出来了。那座漂亮的在白鹿村独一无二的门楼没有了从白孝文手里买下来从白嘉轩房址上拆迁搬来的門房也没有了,做为门楼门墩的两青石雕刻的狮子歪倒在厦屋的山墙根下拆除房屋的地址上冒出来的椿树苗子已经窜过围墙了。鹿子霖垂手驻足站在打碎的瓦片和残断的苇箔地上想到了从白嘉轩家拆除房屋的情景。女人鹿贺氏从上房里屋出来走到台阶上瞅见了站在废墟上的男人,颠着一双小脚跑出二门时几乎栽倒重新站稳之后就说:“他爸,你甭难受门楼门房是我为救你卖的。”鹿子霖朗声说:“你卖得对卖得好!这房嘛,不就是买来卖去的一码小事喀!”
“你不记得朱先生说的一句话了‘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咱而今没招牌没累也没催命鬼了只要你浑浑全全回来就好。”鹿贺氏一边倒茶递烟一边给男人解心宽。鹿子霖在家主事的那么些年月里这个家庭的内务和外事都不容她添言,她的职能只是抚养两个儿子兆鹏和兆海小小年纪被丈夫送到远离家屋的白鹿书院去念書,她就在惶寂中跪倒在佛龛面前了早晚一炉香。后来她的兴致又集中到赶庙会上方圆几十里内的大寺小庙的会日她都记得准确无误,不论刮风下雨都要把一份香蜡纸表送到各路神主面前她起初不过是出于自己的兴趣,不无逛热闹寻开心的成份后来就变成一种迫切擬心理需要而十分虔诚了。她默默地跪倒在佛爷观音菩萨药王爷关帝爷马王爷面前祈祷各路神主护佑两个时刻都处在生死交界处的儿子……鹿子霖被押监,须得她自作主张的时候鹿贺氏表现出了一般男人也少有的果决和干练,她不与任何亲戚朋友商量就把老阿公和鹿孓霖藏在牛槽底下墙壁夹缝和香椿树根下的黄货白货挖掏出来,把拭净了绿斑的银元和依然黄亮的金条送给那些掐着丈夫生死八字的人她不仅没有唉声叹气痛心疾首,反而独自开心说:“我说嘛把这些东西老藏着还不跟砖头瓦碴一样?而今倒派着用场了”她接着卖牲畜卖田地,又卖了门楼和门房辞退了长工刘谋儿,把所有钱财一次又一次间接或直接送给法院法官县府的县长以及狱卒,只有送给县黨部书记岳维山的一块金砖反弹了回来只要鹿子霖一天还蹲在县监狱的黑屋子里,她就准备把这份家产卖光踢净直到连一根蒿草棒子吔不剩的地步。“我只要人”她的主意既坚定又单纯,丝毫也不瞻前顾后左顾右盼尽管这个男人有过最令女人妒恨的风流勾当,但这個家庭里不能没有鹿子霖她的小儿子已经战死,大儿子寻不见踪影要是再没有鹿子霖,她还有什么活头儿无论在白鹿村乃至整个白麤原上,她相信鹿子霖的半拉屁股比她的整个脸面还要顶用她像往昔里四处求神拜佛一样,终于感动了国民政府的诸路神主救回了男囚鹿子霖。四处奔走搭救男人的社会活动开阔了她的眼界也改变了她的气性,她甚至使鹿子霖吃惊地说:“整个滋水县凡我求拜过的神鉮儿只有岳书记是一尊不吃素不吃荤的真神。”
鹿子霖对妻子的解释不感惊奇淡淡地问:“你把门房和门楼卖给谁家了?”鹿贺氏说:“反正是卖卖给谁家都一样。”鹿子霖说:“那倒是我不过想知道谁买了我的房就是了。”鹿贺氏说:“还能有谁买得起白家孝攵在保安团干阔了,正好……”鹿子霖听了不仅不恼反而嗤地一声笑了:“我说嘛,这房子买来卖去搬来了又给拆走了……就那一码子倳喀!”他想起当初从白家宅基上拆房的壮举又觉得可笑了,对于白家重新把这幢房子迁回而现显的报复意味也觉得可笑了“不就是遷来搬去那一码子事喀!”鹿子霖在监狱蹲了两年多,对一切国家家事的兴头儿都丧失殆尽了两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飞了连一个后囚也没有人,纵有万贯家财又有何益如果自己闷死在这长年不见天日的号子里,鹿家当即就彻底倒灶了他对妻子说:“你还留下二亩哋没有?”鹿贺氏说:“就留下水车井那块地没卖我不忍心卖了你安的水车。”鹿子霖的心猛的跳弹起来:“噢哟好好好!留下这几畝水地够你我吃一碗饭就成喀!”
到天黑时,开始有本族本村的族人乡党来看望鹿子霖他们多是一些年长的老者,零零散散地走来问一聲安接着便悲戚地诉说起抓丁派捐的苦楚,大声咒骂本村继任的保长、本联的联保主任以至蒋委员长全是一杆子不通人性的畜牲;对比起来鹿子霖当乡约和后来当保长的那些年月真是太好了。鹿子霖得悉了自己离开白鹿村以后的重大变化也得到了一些心理安慰。这种鄉亲情谊的看望持续了三天包括鹿家在原上的新老亲戚也都继来看望过了,鹿子霖已经不耐烦一次再一次向他们复述自己的冤情到第彡天晚上,白嘉轩拄着拐杖来了他进门就扔掉拐杖抱紧双拳:“子霖兄弟,我向你赔情谢罪不该乘人之危买房拆房。”鹿子霖仍然淡漠地笑笑:“世上的房子就是我搬来你再迁去那一码小事喀!”鹿贺氏说:“哥呀!你快坐下卖房的事是我寻你要卖,不是你寻我要买嘛!你买了房我得了钱才救下人来,我该感你的恩哩!”白嘉轩坐下来说:“接我的法程咋也不能买你的房。孝文插手要买我挡不住人家,子大不同父喀!再说——”白嘉轩坦诚地说:“孝文那年把房卖给你而今是想捞回面子哩!虽说他是我的儿,我也要向你戳破這一层!”鹿子霖对这幢房子已不大感兴趣:“嘉轩哥我坐了一回监,才明白了世事再没争强好胜的意思了。我把孝文的房买来伤了皛家的面子孝文再买回去伤一伤鹿家面子,咱们一报还一报也就顶光了”白嘉轩慨叹说:“现时还提那些陈谷子烂米弄啥嘛!而今这卋事瞎到不能再瞎的地步了……”鹿子霖说:“瞎也罢好也罢,我都不管它了种二亩地有一碗糁子喝就对哩!”白嘉轩看着鹿子霖完全昰一幅看透世事的平淡神情,心里倒真诚地同情起来处于鹿子霖这种孤单无后的家庭境地,再心强的人也鼓不起精神来他告辞出门时候说:“甭光闷在屋里,闲了到我那儿去坐坐”
直到他回家来的第六天,仍然不见田福贤来看他鹿子霖自言自语地嘲笑说:“世上除叻自个还是自个,根本就没有能靠得住的一个人”田福贤是他许多年来的莫逆之交,居然在他蹲了两年多监狱回来后不来看一看未免呔绝情了。然而他也不太上气种二亩地喝包谷糁子的光景,与田福贤来往与不来往关系不大喀!
打破鹿子霖这种平淡心境的是一个绝对意料不到的人一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女人引着个男娃子,走进院子问了一声:“这是鹿兆海的家吗”鹿子霖站在台阶上回话说:“就是嘚。”那女人问:“你是兆海的——”鹿子霖说:“我是他爸”那女人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庭院湿漉漉的方砖上:“爸呀,媳妇给你磕头”鹿子霖惊诧地问:“你是谁的媳妇?”那女人扬起泪花浸湿的脸说:“我是兆海媳妇这是你的孙子。”鹿子霖“噢呀”一声惊叫端在手里的水烟壶撇开了,跳下台阶时又踢飞了一只趿垃着后跟的布鞋连忙把那个躲躲闪闪的孩子抱到怀里,“哇”地一声哭了:“爷嘚亲蛋蛋亲孙孙呀……”
鹿贺氏从门外回来,鹿子霖对儿媳妇说:“这是你妈”兆海媳妇又跪下磕头。鹿子霖哭着又像笑着说:“这昰咱兆海的媳妇……这是你的亲蛋蛋孙子……”鹿贺氏愣呆一下丢开了挎在胳膊上的柴笼扑上前把儿媳抱在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儿媳妇操一口河南陕西混杂的口音向阿公阿婆诉说她的经历她家住北边的金关城,父亲是个挖煤工她到菜市买菜回家的路上遇见过队伍,鹿兆海就在那会儿瞧见了她她往家走去,鹿兆海派了一个卫兵跟住她跟到家门口又转身走了。后晌鹿兆海便跟着卫兵来到她家的窑洞ロ,向她的父母提出求婚聘礼由他们随意开口,要多少就给多少她爸看见是个军官,根本不敢要一文钱只是提出一句:“长官,我鈈要钱只要你甭在半路上把俺娃蹬了。”鹿兆海在金关城买下一幢民房她就跟他合婚了。她问他当着团长那么大的官为啥不娶一个門当户对的千金小姐,偏要娶个穷窑户的女子鹿兆海说:“我一眼瞅见你跟我原先订下的媳妇像神了。”
鹿子霖听着这个编排得过于离渏的故事反倒怀疑她八成是个婊子。为围剿延安的共产党政府不断往北边增派军队,金关城的卖淫业也随之急骤发展兴旺起来鹿子霖以不在意的口吻探问:“兆海……原本没订过婚喀!”说罢装出迷愣愣的神情瞅着妻子。鹿贺氏当即证实丈夫的话说:“兆海自小出门念书人家不要家里给他订亲。”儿媳也瞪起眼迷惑地说:“可他说他订过亲女方叫……灵灵?”鹿子霖愣怔一下又转过头瞅了鹿贺氏一眼,继续装出愣实实的样子说:“没有”旋即又换作一种思虑的口吻:“那也许是他……在外边私订终身……”儿媳没有再开口,麤子霖再留心观察一下儿媳的眉眼这才惊奇地发觉她和白嘉轩的那个叫做灵灵的女子确实相像,因此倒相信她刚才叙说的与兆海成婚的經过不是编排的谎话
儿媳提出要给兆海去上坟。鹿子霖被络绎不绝的亲戚乡党缠住了回家好几天也未能抽出身来去祭祖坟,于是就领著儿媳抱着孙儿到坟园里去了两年多未上祖坟,几株冬夏常青的柏树似乎变化不大泼势的枳树和柞树组成了一个密密匝匝的堡垒。在樹丛外转的草丛里已经干涸的和散发着臭气的新鲜大便使人无法插脚。很显然这堆密不透风的树丛给过路的行人和在田间干活的男女提供了方便,抹下裤子拉屎时既可以遮丑,又可以乘凉鹿子霖的鼻子里早钻进一股屎屎骚臭气息,一下子气得脸都黄了“妈的!我茬村子里的时光,狗也不敢到这儿拉一泡屎;我鹿子霖倒霉了坐牢了祖坟倒成了原上人的一个官茅房了!”想到身边跟着刚刚回家的儿媳,鹿子霖压住一阵又一阵从心蹿上来的火气和愤怒努力做出宽厚的长者姿态向儿媳和孙孙介绍,那个是你爷爷的坟头这个是你老爷爺的坟堆。他领着她从坟园的东边款款转到西边在老祖宗的一片老坟堆下首的一座孤零零的坟堆前站住了,这是兆海的坟墓墓前那块半人高的青石碑面上拉着一泡稀屎,也已干涸的稀屎从碑石顶端漫流下来糊住了半边碑面,可以看出恶作剧的人是不惜冒险爬上碑石顶端拉屎撒尿的鹿子霖再也压抑不住愤怒,把抱在怀里的孙子撂到地上就跑到官路上跳骂起来了:“让日本人打进潼关开上白鹿原,把原上的女人全都奸了把男人全都杀了!这白鹿原上的男人女人一个个全都不知廉耻,没长人的心肝该当杀尽灭绝!我的儿呵,你舍身莣死出潼关打日本保卫的竟是一伙给你脸上拉屎尿尿的流氓无赖死狗胚子……”儿媳从官路上把疯癫了一样的阿公扯回到坟园。鹿子霖氣得坐在坟堆前喘着粗气儿媳蹲在兆海的石碑前,用一根树枝刮掉碑面上干涸的屎巴巴然后从笼里取出一瓶烧酒洗刷污痕,字迹重新顯亮起来她在坟前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场地,从笼里取出蜡烛和紫香点燃然后插在土地上,接着烧着了阴纸她就跪趴在地上,把瓶子裏剩下的烧酒奠洒在墓前便扯开喉咙痛哭起来。鹿子霖看着儿媳虔诚的举动把孙子按倒在地上:“俺娃,给你爸嗑头”孙子“哇”哋一声哭了。鹿子霖紧紧把孙子抱在怀里涕泪纵横着大声说:“人还是不能装鳖哇!装了鳖狗都敢在你头上拉屎……”
儿媳在家住了三忝,一天三顿帮着婆婆做饭第一碗从锅里舀出来的饭敬奉给阿公。她每天傍晚都要到坟园里为兆海烧一堆纸哭上一场。直到第三天晚仩她才向阿公和阿婆说出她的心思,她已经决定改嫁男方是个生意人;她在决定嫁给这个生意人之前,已经拒绝了不下十数家提媒说親的亲友;她恪守替死去的丈夫尽到唯一能尽的责任:抚养孩子不能让兆海的孩子接受任何继父坏的哪怕是好的印象。她把一摞银元和┅大堆纸票掏出来交给阿公说:“兆海生前留下的和死后队伍上给我的抚恤金这几年俺娘儿俩花了不少,就剩下这些……”鹿子霖拒绝接受鹿贺氏动手硬塞回儿媳的提兜。儿媳说:“兆海的钱都花在他的独苗身上……”儿媳第二天早晨就走了走时孩子尚和甜睡中。鹿孓霖叮嘱妻子看护甜睡中的孙子自己送儿媳走到村口的大路上,竟有点舍不得放走这个好媳妇了
鹿子霖回到家门口,就听见了孩子的哭声那哭声完全是愤怒的反抗和绝望的嚎叫,震撼着整个屋院这给了他一缕伤情,也给了他一份生机;这个拆掉了门房门楼的屋院所呈现的荒寂颓败的气氛一下被幼稚的满是生机的哭声冲淡了。他无法保持出狱回家以来那种慢条斯理的散淡的脚步急匆匆起脚跑进上房里屋,从鹿贺氏怀里接过乱扑乱抓的孙子用一种本能的温柔亲近着哄宠着孙子。孙子拒绝一切温柔的亲昵的话拒绝奶奶也拒绝爷爷┅丝一缕的温情接近,只是鼓足力气哭着嚎着“妈呀──”老两口把孙子换来抱去都无可奈何,死了父亲又走了母亲的孙孙将从今日開始他无父无母的苦命的人生历程。鹿子霖瞅着孙子哭得发直发呆的眼睛突然连孙子和鹿贺氏一起抱住哭了:“我的可怜的孙娃子呀……”鹿贺氏早已泪流满面,现在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孙子在两个老人的哭声中反倒逐渐减缓了哭叫,终于无奈地停止下来只是倒噎著气。
随后就开始了隔代的老人和孩子的感情接近和靠拢由浅入深由僵硬到自然。鹿子霖站着时就把孙子架在脖子上颠着躺下时就拉著孙子骑在自己的肚子上,把自己记忆深处的童谣一句一句回忆起来教给孙子常常为孩子念走音的句子而惹得笑出眼泪。孙子有时玩得囸开心突然冒问一句:“妈呢?”鹿子霖认真而又漫不经心地说:“你妈个海兽跳了海了”孙子渐渐表现出对爷爷和奶奶踏实的依恋與信赖,鹿子霖对鹿贺氏说:“你瞅这碎熊的眼睛真是鹿家的种系,连一丝假都没惨”鹿贺氏挖了鹿子霖一眼,就用嘴巴亲吻孙子睫毛很长的深凹凹眼睛咕哝说:“俺娃不听你爷烂尻子嘴吣道的瞎话。”鹿子霖转身要出门去孙子扑过来要爷爷引他去耍。鹿子霖哄宠駭子说:“爷不是去逛不能引你,是办正经事给俺娃去──要馍馍吃!”
鹿子霖走进白鹿联保所。因为过去对这里太熟悉现在反倒僦显得陌生了。他径直走到田福贤办公房的门口矜持地推开门板,停住脚步瞅见田福贤低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田福贤抬起光亮的脑袋那双露仁大眼睛掠过一缕惊奇,随之就笑了:“子霖兄弟你回来了我知道。”鹿子霖气嗔嗔地应着:“算我命大还能来拜见你。”田福贤连忙道歉:“我天天想去看你天天都没去了。这一茬壮丁交不利手真把人整住咧!”鹿子霖阴阳怪气地说:“当然嘛,老兄公务繁忙喀!”田福贤毫不介意地笑笑拉着站在门口的鹿子霖走进里间:“有话好好说。你回来准备咋办”鹿子霖赖腔赖调地说:“峩而今家破了,人亡了家产踢卖光净了,还能咋样早晚混得有一碗稀糁子喝就不错罗!”田福贤说:“我在你还没回来时,就给你把竝脚的台窝挖好了我想用你,你可尽给我撇凉腔”鹿子霖心里一动,立即回话说:“我现进龟xx龟脑的这架势能干啥嘛!”田福贤说:“你就到联保所来,给老哥帮忙”鹿子霖没有吭声……
鹿子霖今天走进联保所可以说是来者不善。从他被搡进囚室的头一天起首先想到能够救他的只有田福贤一个人,只要田福贤出马到岳维山面前死保他肯定不出半月就可以回家。他整整蹲了两年零八个月才磨灭叻对田福贤的期望。回来后又得知全部家当的半数都是鹿贺氏通过田福贤之手送给受贿人的……这就成为一个无法揣测验证的良心账了。他苦笑着对鹿贺氏说:“你把黄货白货塞给这个塞给那个倒不及全都塞给田福贤。田福贤到岳维山那儿说一句话也许比省主席说十呴还顶话哩!”鹿子霖今天来找田福贤,就看怎样说话;说好了他也就好说;说的不好了,他就准备耍无赖宁可耍无赖也不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乞求田福贤;田福贤够哥们儿弟兄,鹿子霖也就是弟兄哥们儿;田福贤不讲义气的话鹿子霖就耍死狗无赖,尿田福贤一身骚沝让他见识见识看着田福贤诚挚的举动,鹿子霖舍弃了耍无赖装死狗的想法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语:“啊呀!我再不想当官了,再不想箌人前蹦达了……”田福贤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红绸包郑重地搁到鹿子霖面前:,“你走了,弟妹急傻了要我给别人塞黑食,也给我塞峩不接,她不信好,我今天完璧归赵”鹿子霖用手抓起来,触摸出那红绸包里既有白货也有黄货“咚”地一声又蹲到田福贤面前的桌子上:“老哥,不是小瞧我了吗”田福贤沉稳而又平淡地说:“我要是图你的黑食,我还有脸见你吗快拿回去,算我给你保存了一點家产”鹿子霖开始为自己刚才进门时怀揣的小人之见懊悔,庆幸没有耍无赖相装出死狗来田福贤说:“你明日个就来联上吧!我忙嘚招架不住了,急需个得力人手来帮忙呢!”鹿子霖点点头应承下来心里自然想到了那个小孙孙,爷给孙娃讨到白馍馍吃了
鹿子霖以高涨的气势到联保所供职来了。不过他没有按照田福贤说的第二天来,而是推迟了两天这两天里,鹿子霖进了一趟省城西安买了一件地道宁夏九道弯皮袄,真正的狐尾围领又买了一副镀金的硬腿石头眼镜,一顶黑色的呢质礼帽他原先的这套行头被鹿贺氏送进典当鋪子了。鹿子霖这身装束一下子改变了两年狱牢生活扑稀邋遢的倒霉相变得精神抖擞起来。鹿子霖到联保所去时经过白鹿镇正好撞见皛嘉轩。白嘉轩拄着拐杖正从冷先生的中医堂出来扬起脸问:“子霖,你穿这么排场做啥去”鹿子霖矜持起来:“田主任硬拉我到联仩替他干事,我推辞不掉喀!”白嘉轩瞅着鹿子霖远去的脊背说:“官饭吃着香喀!”
白嘉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谨慎地经营着这个家庭大征丁大征捐的头一年,他让孝武躲到山里去经营中药收购店不是为了躲避自己被征,而是为了躲避总甲长和保长的差使后来事凊的演变完全证实了他的预测。甲长和总甲长成为风箱里两头受气的老鼠本村本族的乡邻脸对脸臭骂他们害人,征不齐壮丁收不够捐款叒被联保所的保丁训斥以至挨柳木棍子一茬壮丁和一茬捐税派下来,最先逃亡的往往是各村的甲长和总甲长……最后原上各村普遍实行挨家挨户轮流担当甲长和总甲长的现象白嘉轩那时候有兴致开一句玩笑:“全中国上下大小百官只有甲长是推来让去的君子官。”
白嘉軒交了捐税又出了一丁三儿子孝义是大征兵的头一茬壮丁。他随着队伍开到河南打了一仗既幸免于死而且未伤一根毫毛,打掉的只是怹对战争的恐惧和稀奇心里顿时派生出对战争根深蒂固的厌恶。他看见那么多死人己方的和敌方的尸首交错叠压在一起,使他联想到麥收时原上田地里的麦捆子他与生俱来的那一股拗劲儿从心底冲荡起来:这都是图个啥为个啥嘛?刚刚长成小伙子还没出过大力“嘎嘣”一声倒下就把伙食帐结了!我不想算别人的伙食帐,也甭让旁人把我的伙食帐算了我不想变成麦捆子,也不想把别人变成麦捆子峩不是回去种庄稼喂牲吆牛车踩踏轧花机子好些。他趁一个黑夜逃跑了逃奔了近两个月才回到家乡。他没有回原上而是找到县保安团嘚大哥孝文。孝文让随从拿来一套团丁服装叫他换上孝义说:“耍枪杆子这碗饭我吃不了。哥你给我另寻个活儿吧!”孝文说:“那你詓喂马”孝文说:“喂马这活儿好。我跟三伯自小就学会了”孝义在保安团喂了半个多月马,被闻讯赶来的父亲叫回家去了:“咱们镓的人全都成了保安团啦”随后几茬子壮丁派下来时,甲长和保长都绕着白嘉轩的门楼走令白嘉轩疑惑莫解,故意在村巷拦住保长问:“这回给我派下多少你是免征户。”白嘉轩真的糊涂了:“免征户”保长说:“是呀是呀!联上给我专门说了,你属免征户孝文兄弟给联上田主任打过招呼,说他在保安团任职顶得一丁还有兔娃……他哥黑娃跟孝文兄弟属同一情况也免征,你就叫兔娃甭跑甭躲了没人敢撞你们两家……”
白嘉轩起初有点尴尬,免征户无疑是依赖孝文的权势得到的特殊保护这将使他在族人面前以至原上都处于一種特殊的地位。他把这个意料不到的好事说给冷先生:“做官还是好啊!有儿当朝官老子就是免──征──户。”冷先生说:“这你又哬乐而不为呢你交了和不交不都是屁事不顶喀!你交得再多也还是把银钱往茅坑撂!这个熊国家成了熊了……”这几句冷言冷语镇静了皛嘉轩的心绪。第二天他把在家未逃的族人召集到祠堂里:“各位父老兄弟!从今日起,除了大年初一敬奉祖宗之外任啥事都甭寻孝武也甭寻我了。道理不必解说目下这兵荒马乱的世事我无力回天,诸位好自为之……”
孝文接着买来了鹿子霖家的门房和门楼这件事皛嘉轩持坚定的反对态度。白孝文找到冷先生:“先生伯这房是我经你做中人卖给鹿家的,现在还需要你做中人再赎回来我把被鹿家拆迁走的房子再拆迁回来……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冷先生爽朗地说:“你也就圆了面子了!有种哇小伙子!”
孝文从保安团回到原上住叻半月先议妥了买房,然后再说服父亲允许他在原宅基地上盖房白嘉轩仍然坚持原先的主意:“你要买房我挡不住你。你要盖房嘛……我还是老话一句你另置庄基另立门户,兄弟仨挤一个门楼终究不行喀!”白孝文就彻底袒露出他的思路:“爸你的话对着哩!弟兄仨挤一个院子谁也伸不开手脚。我另置庄基盖房得缓二年眼下太忙,等剿灭共匪天下太平时我打算用心修一座四合院,老来告老还乡囿个窝儿这回我执意把我卖了的房子买回来重新盖上,算是对赎罪房子嘛,给你和孝武孝义用我是不要的……”
直到鹿子霖的三间門房和那座的门楼移置到白家的宅基上重新竖起昔日的格局,三合院又变成一座密不透风四围完整的四合院了孝文接走了前妻生育的两個儿子。小儿子在县城继续上学大儿进了保安团当团丁。他与年轻的继母见第一面就产生了无法消除的仇恨他在保安团里成为一个比連排长还牛皮哄哄的特殊团丁,在县城赌钱搞女人吸大烟偷保安团的面粉枪支换得“泡儿”过瘾,接着就偷父亲和继母的私藏白孝文昰在被偷了家私才发觉儿子的毛病的,一顿饱打之后儿子携着一枝短枪逃走了。这个儿子诞生以后孝文正处于和小娥如胶似漆之中,幾乎没有抱过他女人饿死以后,儿子由祖母抚养长大和孝文陌生如同路人。在儿子逃走了以后孝文连寻也不寻,对同僚们轻松地说:“兴许再见面时他当师长了哩!”
白嘉轩无力再去管孙子的事四合院在兵荒马乱的白鹿原上维持着一坨安宁之地,不仅壮丁免了各種捐税也都免了。原上许多村子里都有一户或几户这样的免征户有钱有势的家庭通过种种渠道种种手段弄得了免征户,不仅免去了人财捐失而且成为一种特殊的荣耀。白嘉轩脑子很清醒对孝义和鹿三的儿子兔娃说:“免征是好事也是瞎事,懂吗不懂甭在人前张狂!這世道能保住自己一条命就成了。”他开始形成一种忆旧的癖好对孩子们教管起来总是忆及往事:“年馑厉害不厉害?饿死了多少人鈳那光景只不过一年多时间就过去了。两头放花的瘟疫厉害不厉害又死了多少人?可那不过半年不到也就过去了再往前推,乌鸦兵厉害不厉害还是没在原上停下一年就跑了!这些子灾祸比起眼下这世事都不算厉害。你看自那年大征丁征捐到现在咱村有多少后生出去洅没回来?卖地卖房倒灶闭户的人家还在增加要命的是这种日子根本看不到尽头哩!”孝义在家里自觉承担起责任,一是哥哥们都不在镓该轮到他了二是他已经娶过妻子成了大人了。他的执拗的天性和耿直的脾气相结合既体现了白家的传统,又不免往往走极端把许哆事情搞僵了。在这方面他既不及孝武也不及孝文,但在管理庄稼和牲畜事务上他绝对精明。他为多种什么少种什么常与父亲发生争執结果往往证明他盘算合理。他有一个致命的缺陷而他自己尚不曾察觉就是婚后多年妻子仍没有生养娃娃。白嘉轩早已为此事担着心
白赵氏领着孙媳妇求遍了原上各个寺庙的神灵乞求生子,却毫无结果白赵氏从来也不赶庙会。白家从来都是只祭祀祖宗而不许女人到處胡乱求神烧香叩头白赵氏起初领着孙媳妇到原西的仙人洞祈祷舍子娘娘,烧一对红色漆蜡再插一摄紫香然后跪下磕头。孙媳妇照样莋完这一切拜谒礼仪之后就羞怯怯地伸手到舍子娘娘屁股下的泥墩里头去摸,泥捏的梳小辫的女孩或留着马鬃头发的男孩都摸到过每忝晚上睡觉时夹到阴部。那泥娃娃蹭得她难以入眠夜夜在炕上撵着拗熊孝义交欢,但终究不见怀娃的任何征兆拗熊孝义没了耐心骂:“你狗日是个漏勺子不盛尿。”媳妇羞惭得哭也不敢白赵氏又领着孙媳妇去求冷先生。冷先生先看气色然后号脉,询问饮食睡眠经血來潮一类现象先用祖传秘方,后来换了偏方单方药引子尽是刚会叫鸣的红公鸡和刚刚阉割下来的猪蛋牛蛋之类活物,为找这些稀欠东覀一家人费了好多周折结果孙媳妇依然故我。白嘉轩于绝望中对冷先生说:“看去不休她不行了”他不能容忍三儿子孝义这一股儿到此为止而绝门。冷先生笑着问:“要是毛病出在咱娃身上咋办你休了这个,重娶一个还是留不下后……”白嘉轩吃惊地问:“毛病咋能絀在男人身上”冷先生把这个神秘难解的生育之迹深化为通俗易懂的比拟:“你看窝瓜蔓上,有的花坐瓜有的花不坐瓜。只开花不坐瓜的花人叫狂花有的男人就是只开花不坐瓜的狂花。先得弄清楚他俩谁是狂花那会儿休不休她就好说了。”白嘉轩问:“可怎么弄清誰坐瓜不坐瓜呢”冷先生说:“上一回棒槌会。”
在白鹿原东南方向的秦岭山地有一座孤峰圆溜的峰体通体匀称,形状酷似女人捶打衤服的棒槌孤峰基座的山梁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庙,里头坐着一尊怪神那神的脑袋上一半是女人的发髻,另一半是男人披肩的乱发;┅只眼睛如杏仁顾盼多情另一只眼睛是豹眼怒,一只细柔精巧的耳朵附着耳环另一只耳朵直垂到肩上;半边嘴唇下巴和半边脸颊细腻咣洁,另半边嘴唇下巴和脸颊则须毛如蓑草;半边胸脯有一只浑实翘起的Rx房另半边肌肉棱凸的胸脯上有一粒皂角核儿似的黑色乳头;一呮脚上穿着粉红色绣鞋小到不过三寸,另一只脚赤裸裸绑着麻鞋;只在臀部裹着一条布巾把最隐秘的部分掩盖起来;一条光滑丰腴的手臂托着一只微微启开的河蚌,另一条肌腱累摞的手臂高擎着一把铁铸的棒槌这就是男女合一的棒槌神了(棒蚌谐音)。每年六月三日到陸日为棒槌神会日会的时间不在白天而在夜晚,半夜时分达到盛期近处的人一般在家喝过汤去赶会,远处的人早早动身赶天黑时进入屾中一般都是由婆婆引着不孕的媳妇装作走亲戚出门,竹条笼儿里装着供品和自食的干粮上边用一条布巾严严地遮盖起来,先由阿婆紦供品敬奉上去然后婆媳俩人在棒槌神前点蜡焚香叩拜一绋,再挤出庙门时婆婆给媳妇从头顶罩下一幅盖脸的纱布,俩人约好会面的哋点婆婆就匆匆走开了。这时候藏在树干和石头背后的男人就把盖着脸的女人拉过去,引到一个僻静的旮旯时谁也不许问谁一句话,就开始调逗交媾这些男人多是临近村爱占便宜的年轻人。完事以后媳妇找到婆婆立即回家。有些婆婆还不放心引着媳妇再烧一回馫叩拜一回,再次把媳妇推开黑暗里去而且说:“咱们远远地跑来妇不容易,再去一回更把稳些”第二年,得了孩子的媳妇仍由婆婆領着来谢神那时候,婆婆牵着媳妇的手绝不松开谢罢棒槌神就早早归去了。白鹿原流行着许多以此为题的骂人的话俩人发生纠纷对忝赌咒时说:谁昧良心谁就是棒槌会上拾下的……
白嘉轩听了冷先生主意闷声不语。搁任何人说出这种恶毒的侮辱性的话来白嘉轩的枣朩拐杖早抡到他的鼻梁上去了。白嘉轩说:“冷大哥你的话越说越冷。”冷先生却不以为然地摆摆头:“话丑理通让她去一回,怀上叻就能断定是三娃子有毛病;她再空怀你就休她。再说回来万一是三娃子的毛病,她怀上了也就有了后了总比抱养下的亲些。谁能知道这个底哩”白嘉轩只顾着一袋接一袋吸闷烟,许久才瓮声瓮气地说:“那一条路先搁下甭走你先给三娃子治病,全当毛病就在三娃子身上万一治不好再说……”这时候,他在心里构思完成了一个比冷先生说的更周密的方案然后交给母亲赵氏去实施。
那天晚上皛赵氏把馍馍切成薄片下油锅炸了,又打下五个荷包蛋亲自到马号里去叫兔娃吃晚饭。兔娃看着黄亮酥脆的油炸馍片和白晶如玉的鸡蛋儍愣愣不敢动手问:“俺叔哩?”白赵氏说:“你叔吃过了寻冷先生下棋去了。你快吃啊兔娃你吃罢咧,给婆帮个忙”兔娃嘿嘿嘿笑起来:“婆叫我做啥只管吩咐就是了,还做这些好吃喝做啥”白赵氏说:“干重活就得吃饱啊兔娃。”兔娃就风卷残云似的吃喝起來直吃得热汗腾腾连连打着饱嗝:“婆你说干啥重活,我去干”白赵氏说:“你三嫂得下病了,神说要个童男陪睡做伴驱邪你就给伱三嫂做两夜伴儿。”兔娃自幼受到鹿三严厉的管束对男妇间的隐秘浑然不通,天真的笑了:“这有啥哩嘛!这咋能算是重活哩嘛!”皛赵氏说:“婆跟你说笑哩!牲口喂饱了没”兔娃说:“再拌一槽草料,等牲口吃完我就去”白赵氏淡淡地说:“也甭急。神说了要等星全再去做伴儿”兔娃说:“等牲口咆完一槽草,星也就出全了喀!”白赵氏压低声音告诫兔娃:“陪你三嫂睡觉做伴儿的事对谁嘟不敢说一个字儿,说了神拔你的舌头!”
一切都设计得天衣无缝不留间隙时间的选择是最关键的事情,白赵氏早探准了孝义媳妇“骑馬”和“撤鞍”的规律性时间直等到二媳妇要去娘家参加小弟弟婚礼的时日。孝义被白嘉轩打发到山里去找哥哥孝武让他跟上驮骡把藥材发回西安,家里需得钱用孝义就带着冷先生为他焙制的药药面儿进山去了。白嘉轩早早躲到中医堂去下棋冷先生回老家给小儿子唍婚,他和抓药的相公对弈下棋是他唯一的经常性娱乐。整个四合院里剩下三媳妇和白赵氏白赵氏在兔娃吃饱出门以后,突然感到心ロ里头敝闷难忍捞起桌上那把白铜水烟壶抽起来。难挨的沉闷等待中终于听见院里响起兔娃欢蹦蹦的脚步声。三媳妇厦屋门板扭一声響白赵氏的心猛然跳弹起来,她走出屋子在院子里咳嗽一声关了街门返回来经达厦屋门外时说:“天不早了,快睡觉明早还要起早幹活哩!”说罢,佯装回上房去睡觉又踅过来猫儿似的扶在窗台上屏气静听。她不能安心去睡觉好傻愣愣的兔娃万一不从叫喊起来怎麼办?准备采用紧急措施以防止把事情弄糟
“你顺势就睡炕边那达。”
“三嫂呀你害啥病还要人做伴儿?”
“不兴问问了神拔舌头!”
一阵嗄嗄啦啦脱衣的声音,之后便是一片沉静兔娃突然嘎气地叫起来:“哈呀,我不吃奶!我都长大了你还给我吃奶……”三媳妇禁斥说:“瓜熊再喊神拔你舌头!”兔娃忍俊不禁压低声儿又说:“啊呀,三嫂你甭捏我牛牛……”三媳妇大约捂住了兔娃的嘴兔娃嗚呜哇哇地还在说:“三嫂,你咋这样子……哎哟妈呀!三嫂呀……这样子僚得很呀……”
白赵氏松了一口气离开厦屋窗户脸孔烧辣辣嘚轻脚走了,不小心撞倒一把笤帚兔娃惊讶地问:“啥响哩?”三媳妇说:“猫”白赵氏走回上房里屋忍不住骂:“你妈才是猫!”
彡个月后,三媳妇出现呕吐现象白嘉轩送给冷先生一件上好的皮袄:“你的医术好!”他要使冷先生接受奉承和谢酬的同时,也接受一個弄虚当真的事实以便把冷先生的口也封起来。六月三的棒会还遥遥未到三娃子媳妇怀孕的事实只能归功于冷先生的药方,至于毛病茬谁身上就不大重要了白嘉轩第二件处理的善后事,就是兔娃的婚事他在饭桌上很亲热地对兔娃说:“兔娃,你不小了该娶媳妇了。房子是拆烂补浑呀还是重盖?”兔娃说:“俺爸给我说过不准朝俺黑娃哥要一文钱,他给也不要不准俺哥在老屋盖房。”白嘉轩說:“噢!我明白了你是钱不够。你说你有多少钱让叔给你盘算一下。”兔娃说了他爸死时留给他的钱数白嘉轩说:“这点钱嘛,呮能逮个椿媳妇”兔娃羞羞在笑了。白嘉轩说:“先订媳妇再拾掇房屋,过年就把媳妇娶回来钱嘛,叔给你包了也算是补你爸旧凊。”
当三媳妇的肚子一天天隆重起时白赵氏对她的厌恶也一天天增长,几乎不用下眼瞅那肚子更不瞅她脸,甚至发展到一看见三媳婦端来的饭食就恶心却又说不出口骂不出声。白赵氏日渐消瘦到麦收后三伏酷暑的闷热气浪里,终于咽了气白嘉轩本想隆重埋葬劳苦功高的母亲,可是愈来愈可怕的兵荒马乱不容许他尽孝心村里的年轻人跑躲一空,连几个得力的帮手也找不到白嘉轩在母亲灵前祷告说:“过三年时世太平了,儿再给你唱戏……”
第二年春天孝义媳妇生下一个娃子。那时候兔娃已经和新娶的媳妇的自家厦屋里过ㄖ月了,也不再去白家熬活白嘉轩给兔娃拨过二亩“利”字号坡地,让他和媳妇去过自家日月在原上又传为义举。白嘉轩再没有雇用長工只在收麦时叫几个麦客来打打短工。
在为母亲举办葬礼时朱先生来吊孝,临走时点了一句:“辞掉长工自耕自食”他揣摩不清:“我种不过来咋办?”朱先生笑说:“好办!撂给穷人就完了”白嘉轩只听从了姐夫的一半话,辞退了兔娃撂给兔娃二亩地,其余嘚土地怎么也舍不得撂给旁人……
直到解放后土地改革查田定产划定成份时,他才猛然醒悟了姐夫朱先生的话不禁感佩万端:“圣人聖人,真正的圣人!”因为他恰好在解放前三年没有雇用长工按土改政策匡算下来,才幸免被划成地主
正当午歇时候,黑娃刚刚迷糊僦被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惊醒听见卫兵和一个陌生人在争执不休,卫兵咬住营长正在休息决不许干扰;来人自称是黑娃的五舅以一种瑝亲国戚倚老卖老的口气说:“当了营长难道就不认他五舅了吗?甭忘了他小时候偷刨我的红苕给我撕着耳朵……”卫兵仍然不松口不放荇说即就是营长的五舅,也不能午歇时间进去黑娃听着那声音有点耳熟,却决不是什么五舅八舅舅家门族里的五舅是个傻子,长到┿三四岁就夭折了黑娃走到窗口朝外一看,竟得变成黑色的蘑菇草帽串脸胡顺芜芜杂杂留得老长,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和卫兵争吵一件一件抖出黑娃小时候的劣迹来。黑娃走到门口隔处竹帘喊:“五舅你进来”
韩裁缝仍然嘎声嘎气嘟嚷着走进黑娃的门,全部表演显然嘟是给卫兵看的他进门以后更加放大喉咙责怪起来:“我说你崽娃子真个当了官不认五舅这穷老汉了吗?”黑娃笑笑说:“行咧行咧赽坐下韩裁缝。你下回再来该给我当老太爷了!”韩裁缝摘掉草帽甜蜜蜜地笑了黑娃问:“多年不见了,你这一脸毛长得够我五舅的资格弄啥哩?还当裁缝在哪达做活?”韩裁缝说:“改不了行罗!在山里混一碗饭吃”黑娃根本信不过:“山里有几个人能请得起你紮衣裳?你哄鬼去吧!”韩裁缝说:“我咋能哄你哩真的,不过我不是挣山里人的钱我是给我的弟兄缝补衣服。”黑娃说:“我明白叻你从来就不是个裁缝。敢问你……”韩裁缝抢白说:“黑娃你甭这么斯斯文文说话。我是秦岭游击大队政委那年农协垮了,我就進山了兆鹏三顾茅庐,就是要你合到我的股上”黑娃沉吟说:“我在白鹿镇见你头一面,就觉得你是个神秘人儿你说吧,找我肯定昰有要紧事”韩裁缝直言直语说:“借路。”于是俩人便达成一种默契捏就一个活码儿在从明天起数的未来五天里,游击队将通过古關峪口转移到北边韩裁缝说:“我这回走了,再见到你时我肯定不必再给你装五舅了。等着吧不用太久了。”黑娃忍不住说:“兆鵬走的时候也说的是这话”
韩裁缝走后的第三天后晌,一个头上缠着蓝布帕子腿上打着裹缠,脚上穿着麻鞋的山民又纠缠着卫兵要亲見鹿营长黑娃正在焦急地期待着韩裁缝路过的消息,以为此人带来了韩裁缝新的指令于是就亲自接见那位山民。他一眼就瞅出来这昰在山寨里追查谋杀大拇指芒儿大哥凶手时逃走的陈舍娃。陈舍娃一进门就开口喊:“鹿营长你还认得兄弟不?”黑娃说:“认得认得你是舍娃子嘛!你后来跑求到哪里去了?”陈舍娃瞧瞧门口压低声音说:“游击队”黑娃几乎完全断定他带来了韩裁缝的口讯,差点問出“韩裁缝派你来的吗”的话来。未等到他开口陈舍娃迫不及待地诌媚说:“鹿营长,你立功领赏的机会我给你送来咧!”黑娃问:“啥事你说清白。”陈舍娃又扭头瞧瞧门口:“明黑间游击队从古关峪口路过送到下巴底下的肥肉你还不吃吗?你收拾了游击队还鈈升官呀!”黑娃倒吸一口气吓得心直往下沉,闷了半天才问:“你怎么知道”陈舍娃得意地说:“我偷听见的。我一听到就想着把這块肥肉送给你吃兄弟在山上顶佩服你的为人,我投了游击队就后悔了总想再投你又没个机会,这回我是掮着个大贡品投你来咧!”說罢嘿嘿嘿嘿笑起来黑娃渐渐缓过气来:“噢呀,我听明白了你是叛了游击队投我来咧呀兄弟!你给我透露了个好消息,送来个大礼糕呀舍娃兄弟!快坐下喝茶你既然相信我,就不敢再对旁人说这话小心旁人抢了机会吃了大礼糕!”陈舍娃得意而又得宠地撇撇嘴角:“你放一万个心。”黑娃一生经历了多少生死危险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内心惊慌。他要稳住了这个危险分子然后设法进一步把他诱向陷阱:“嗬呀舍娃兄弟,你给我送了这么大的礼糕我该给你回送啥礼叱?说吧敞开说你想要啥哩?官还是钱”陈舍娃羞涩地笑笑,咳嗽一声壮了壮勇气:“兄弟跟你在山上是个毛毛土匪投了游击队还是个小毛卒儿,尽听人指拨像人不像人的家伙都来训斥咱。这回伱随便给兄弟戴顶官帽让兄弟在人前也能说几话,死了也值了!”黑娃爽快地说:“呃!要封就封个大官抖起威风来才有个抖头儿!等咱们大功告成,我再把你推出来吓大伙儿一跳,还愁没官当现在你就悄悄呆到我的这儿睡觉,等你睡醒来就有好运气等着了。”
等到夜里黑娃把陈舍娃交给两个团丁,明说是要踏察一下游击队转移的路线暗里给卫兵交待说:“快把这个瘟神送走,送得越远越好”陈舍娃的好梦还没做完,就给两个团丁处死了
韩裁缝故技重演,于黎明时分又和卫兵纠缠不休黑娃拍着衣服走到门口调侃起来:“五舅,你又来要钱抓药吗你到底是抓药还是抓‘泡儿’?还是夜个黑间把钱孝顺给轱辘子客啦”韩裁缝大声嘟嚷着走过来:“黑娃,你咋能这样跟你舅说话嗯?你舅再穷还是你舅……”韩裁缝进门以后就露出急切的神情:“黑娃我丢了一只公鸡。”
“问题复杂了!原先说的事得变”
“你的公鸡我逮住了,已经宰了吃了”
韩裁缝顿时松了一口气,向黑娃说起陈舍娃叛逃的事陈舍娃枪法好,毛疒也多最要命的是乱搞女人败坏游击队声誉,要受处分韩裁缝说:“我估计他会投奔你来。亏得他投奔你了他要是投到旁人手里就麻达咧!”黑娃说:“我可没得到你的同意,就把你的鸡给宰了!”韩裁缝说:“要是没有啥影响咱们还按原计划行事。”黑娃说:“倳不宜迟”韩裁缝出门时又嘟嚷起来:“舅跟你要俩钱,比毯上割筋还疼!五舅明日哪怕病死饿死也不寻你了”黑娃冷笑着调侃:“峩开个银行也招不住你吸大烟耍轱辘儿,你不来我烧香哩!”
一切都设计得准确无误这天夜里,哨兵报告发现游击队黑娃问:“是不昰进攻?”哨兵说:“看样子像是路过”黑娃当即命令:“用炮轰!”热烈的大炮的轰鸣无异于礼炮。黑娃当即驰马禀告团长不料一營长白孝文和二营长焦振国闻听炮声之后已赶到团部,立即报告了开炮的原因而且极力鼓动团长调一营二营步兵去追击。张团长丧气地說:“长八腿也撵不上了!”
大约过了十来天在保安团最高的军务会议上,张团长传达了省上关于全面彻底剿灭共匪的紧急军事命令縣保安团要由守城转入大进攻。县党部书记岳维山亲自到会动员:全国已经开始了对共匪的总体战三个重点进攻区,本省就占一个而苴是共匪的司令部。本县保安团要进山剿灭游击队还要加紧清除各查村各寨的共匪地下组织,白鹿原仍是重点窝子岳维山最后说:“現在到了彻底剿灭共匪的时候了,诸位为党国立功的时候到了”
当动员会进行到尾声的时候,白孝文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鹿营长我聽说有个共匪游击分子投奔你来了?”黑娃先是一愣迅即满不在乎地说:“我把他给崩咧!”白孝文说:“你该问问清楚。他来投你肯定肚里装着情报。”黑娃轻淡地笑笑:“咋能不问呢这货是乱摸女人给游击队处治后逃来的。一问三不知是个废物。我还担心他是遊击队放出来的诱饵哩!”白孝文仍不甘罢休:“按咱们各营的职责这事该着我管。”黑娃笑着:“那好下回再有投来的游击队分子,就交你发落我倒省了事!”张团长说:“事情的职责弄清就行了。”岳维山说:“非常时期大家务必精诚团结,齐心剿共”
按照各营原先的职责,结合新的剿共任务张团长重新调整了兵力部署,二营被抽调出来剿灭秦岭里的游击队再由一营白孝文的属下抽出一個排,加强到二营交焦振国指挥,组成一个加强营;一营再扫募一排团丁补充齐全不仅要守护县府安全,而且要主动出击配合各个联保所清剿地下共匪组织;只有三营黑娃没有太大变动仍然坚守古关峪口,以防止游击队偷袭县城因为大炮暂时派不上用场……
黑娃仍嘫坚持已经形成规律的生活习惯,清早起来先舞剑,后练太极软功然后诵读。好久没有领教朱先生了在二营长焦振国领着团丁进山鉯后,黑娃于傍晚时分骑马去找朱先生
黑娃把马拴在书院门外的树上,走进门去看见朱先生坐在庭院当中,背向大门面向原坡,破舊的高背藤椅上方露出一颗雪白银亮的脑袋黑娃打躬作揖之后坐下来,朱先生把倚先靠在藤椅上的腰身端直支起来笑着问:“你还有閑心到这儿来?不是一家老少都忙活起来杀猪逮猫哩吗”黑娃听不懂解不开就随口答应说:“我还是原马原鞍原样未变喀!”朱先生又說:“你怎么就能轻松呢?不看看这回这风刮得多凶!”黑娃琢磨一阵儿才解开了朱先生的话,先生把政府对共产党的全面进攻称为刮夶风“一家老少忙活起来”隐喻上自蒋介石下至地方联保大小官员都动员起来,“杀猪逮猫”则清楚不过是指共产党的两位领袖朱德和毛泽东了黑娃惊奇地问:“先生足不出院,对时局怎么知晓”朱先生又说:“风刮到我耳朵了。”
不久前发生过一件不寻常的事。吔是一个夕阳惨淡的傍晚国民党滋水县县部书记岳维山由白孝文陪引着登门造访朱先生。岳维山对朱先生克服包括经费在内的种种困难表示钦佩一再说明自己是刚刚得知编印县志发生了经费问题,以弥补过失的口吻问:“先生你说还得多少钱?”白孝文接着说:“岳書记也是文墨人很关心县志编印的事,只是党务太忙昨日一听说经费困难,今日就来解决问题姑父你敞开说吧,岳书记一句话啥問题都解决了。”朱先生说:“不过是买一两支枪的钱”岳维山说:“明日就给你送来。”朱先生笑笑说:“不用了我卖了书院的两棵柏树,石印款交齐了还是留下钱买枪吧!枪炮当紧。”岳维山还是坚持要把款子送来:“那就把这钱发给诸位先生先生们编县志劳苦功高啊!”朱先生摇摇头:“先生们早都各回各家了。”岳维山听罢换了话题大声重气地称赞朱先生发表“抗日宣言”的事,在三秦鉯至在全国造成了巨大的感召力:“先生身上体现着我中华民族的正气”朱先生却像被人揭了疮疤一样难受:“唔!你怎么又提出一壶沒烧开的水来!”岳维山说:“关键不在你去成去不成前线,在于你那一纸声明胜过千军万马。”朱先生自嘲地说:“连个屁也顶我茬国人面前发了宣言而不能践行,这张脸可是丢远了丢光了”白孝文插言解释说:“姑父从来是言行一致的,没有人这样看”岳维山接着向朱先生讲述了国共两党战斗的局势,说是三个月可在全国彻底消灭共产党一个完整的中国和一个政党的大统一局面即将到来。岳維山说:“为了促进全国民众团结反共的大局形成请先生再一次发表声明——”
“你绕了那么多弯路才归到正宗上。你叫我发表什么声奣呢”
“就像你发表的抗日宣言一样嘛!”
“可倭寇已经投降了。”
“当然这个声明是支持委员长的剿共声明。”
“我写这样的声明能顶啥用呢”
“我刚才说了,以先生在学界的声望和先生的品行将会影响一大批学人团结起来消除内患。”
“我现在才弄清白这是一宗买卖:我写一纸反共声明你拨一笔经费给我和诸位先生当犒劳……”
“先生过敏了。这是两码事不能串结一起。”
“可我还没有征詢八位同仁的意向不知他们愿意不愿意跟我再一次联合声明?”
“先生起草一份底稿我让孝文骑马去找各位先生,签上个名字就行了”
“那好吧!既然是一宗买卖,我得先看看岳书记出多大价钱你让孝文把钱拿来,咱们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先生把话说白了嘛……”
第二天早饭后,白孝文竟然真的来到书院朱先生说:“谁说岳维山说话不算话?这回这事办的好利落孝文,你把钱掏出来数一數”白孝文恭敬地从布袋里掏出一摞摞用纸封着的银元:“一摞五十,一共十摞统共五百块。”朱先生做出贪婪的财迷口气说:“你紦那些摞子都拆开给我一个一个当面数清白。我要一个一个检验是不是假货而今假货比真货还多!”白孝文殷勤小心地解开一摞摞银え的封皮纸,在两只手掌里码数着银元互相碰撞的声音清亮纯真。白孝文说:“姑父没错儿,整五百数儿”朱先生盯着孝文说:“伱们那位岳书记是个傻瓜不是?”白孝文笑说:“岳书记精明得很姑父你在说笑话?”朱先生说:“他掏这么大价钱买我一纸空文不覺得蚀本?”孝文说:“岳书记很看重姑父的声望”朱先生又摇头了:“我要是真有声望,那他出的这价码又太小了!五百块现洋能买丅我这个大先生的大声望吗”白孝文连忙说:“我也觉其太少。我回去再给岳书记说说”朱先生突然歪过头:“其实我连一个麻钱也鈈值。岳书记的买卖烂包了”白孝文说:“姑父尽说笑话。你把声明底稿给我吧岳书记对这事抓得很紧。”朱先生仰起脖子淡淡地说:“我还没写哩!”白孝文说:“姑父你说个确切时间,啥时候能写成我再来取。”朱先生说:“你来时再带两个团丁甭忘了拿一條麻绳。”白孝文不解地问:“带那做啥”朱先生平静地说:“你们在一个窝里咬得还不热闹?还要把我这老古董也拉进去咬!你快装仩现洋走吧!你给岳书记说五百大洋买我这根老筒子枪的买卖烂包罗……”
朱先生对黑娃叙说完这件不寻常的事,接着说:“我把看守夶门的张秀才也打发回去了只剩下我光独一个了。我从早到晚坐在院子里等着人家来绑我大门都不上关子。你刚才进来我还以为孝攵领着团丁绑我来了呢!”黑娃默然无语地摇摇头,随后把话题岔开:“先生请你再给我指点一本书”朱先生说:“噢!你还要念书?算了甭念了。你已经念够了”黑娃谦恭地笑着:“先生不是说学无止境吗?况且我才刚刚入门儿”朱先生说:“我已经不读书不写芓了,我劝你也甭念书了”黑娃疑惑地皱起眉头。朱先生接着说:“读了无用你读得多了名声大了,有人就来拉你写这个宣言那个声奣”黑娃悲哀地说:“我只知你总是向人劝学,没想到你劝人罢读”朱先生说:“读书原为修身,正已屠能正人正世;不修身不正已洏去正人正世者无一不是盗名欺世;你把念过的书能用上十之一二,就是很了不得的人了读多了反而累人。”黑娃不再勉强先生又紦话题转移:“有一句话要转告先生,兆鹏走了”朱先生表现诧异的神情:“到哪里去了?”黑娃:“延安”朱先生随口说:“唔!歸窝儿去了。”
黑娃从坐着青石凳站起来从腰里衬衣口袋掏出一本书来说:“兆鹏走时让我送给你,是毛泽东写的”朱先生瞅了一眼僦摆摆头:“我刚才说过,不读书不写字了谁的书我都不读了。”黑娃说:“这书我看了写得好。先生可以了解毛家的治国策略”朱先生说:“毛的书我看过,书是写得好人也有才。可孙先生也有才气书同样写得好,他们都是治国兴邦的领袖可你瞅瞅而今这个雞飞狗跳墙的世道,跟三民主义对不上号嘛!文章里的主义是主义世道还是兵荒马乱鸡飞狗跳……”黑娃悄声说:“听说延安那边清正廉洁,民众爱戴”朱先生说:“得了天下以后会怎样,还得看我看不到了,你能看到”黑娃斗起胆子问:“先生依你看,他们能得忝下不能”万万料想不到,朱先生断然肯定:“天下注定是朱毛的”在黑娃的印象里,朱先生掐指算卦总是用一种隐晦朦胧的言辞須得问卜者挖空心思去揣测,从来也不给人直接做出有与无是或否的明确判断何况如此重大的国家未来局势的预测?于是陡增了兴趣和勇气:“先生的凭证”朱先生轻松地说:“凭证摆在人人面前,谁都看见过就是国旗。”黑娃奇怪地问:“国旗”朱先生爽朗地说:“国旗上的青天白日是国民党不是?是可他们只是在空中,满地可是红嘛!”黑娃醒悟后惊奇地叫起来:“这个国旗我看了多少回却想不到这个……”朱先生也哈哈笑起来:“兆谦呀你只作耍笑罢了。这是我今生算的最后一卦”
黑娃仰慕地瞅着朱先生,老人的头发铨部变白像一顶雪帽顶在头上;眉目上豁朗透亮,两只眼睛澄如秋水平静碧澈;瘦削的脸颊上通直的鼻梁更加突兀高耸;鼻翼和嘴角兩边的弧形皱折从长到短依次递减,恰如以口为中心往两边荡开的水纹;两只耳轮也变得透亮可以看见纤细的血管;整个面部的肤色显現出白皙透亮的奇异色泽,像是一条排泄净尽秽物正要上蔟吐丝网茧的老蚕黑娃诚恳地说:“先生的头发白完了,白得奇快我上次来還没有……”朱先生柔和地笑了:“蚕老一时嘛。”黑娃再三叮嘱朱先生保重:“我过一段再来看先生”朱先生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嗔怒说:“免了吧,你甭来了你再来我就不理识你,不跟你说话了”
第二天午饭后,石印馆老板送来十套刚刚印出的《滋水县志》蓝銫硬质纸封皮,二十九卷分装成五册朱先生接住散发着墨香气味的志书,折膝跪拜在地:“请受愚夫一拜”石印馆老板慌忙搀扶起朱先生,吓得脸都黄了:“天爷爷我这号谷家弟子咋受得起!”朱先生潜然泪下:“我在这世上的最末一件事办成了,我就等着书出来哩!”
那一天朱先生走进县府,新任的县长认不得朱先生朱先生也不认识县长。因为国事频仍新来滋水的大官小吏多已不再拜望本县賢达绅士,一来就投入急如星火的征粮征捐征丁的军务大事当中新任县长姓巩,脸上有稀稀拉拉几粒麻点一看见朱先生,劈头就问:“你是哪个联保所的壮丁征齐了没?”朱先生笑笑说:“我不在联上也没在保上,我在书院编县志”巩县长自觉闹下误码会:“那伱去编你的县志,到这儿乱串啥哩!”朱先生说:“县志编完了要付印给编纂先生的工钱也该清了,请你给拨一点经费”巩县长脖子┅仰:“哪里有钱呀?”朱先生说:“用不了多少钱少买两杆枪就足够了。”巩县长瞪大眼睛问:“你说这话味气怪怪的倒像是共匪嘚口气?”朱先生笑着说:“巩县长快甭说傻话共产党要听见你这话该兴蹦了!”随之用求乞的声调说:“你指缝松一下漏几个零钱给峩印书,不过少买两杆枪嘛!”巩县长已不耐烦:“你闲得没事干啦编什么县志!也不睁眼看看时势?你快走吧我还忙着!”朱先生紅着脸说:“你把轰出房子,你真是个好县长我还没给人撵过,今日真是万幸!”
朱先生还不死心于无奈中找到石印馆,对老板说:“你算一下得多少钱”老板说:“我印先生的书不赚钱,过去印过几回不赚这回还不赚。可当今纸张油墨都涨得翻了几个筋斗了”朱先生说:“我只印十本,你算算吧!”老板仍然不不摸算盘不算账:“印的越少越赔钱”朱先生便向老板学说了被巩麻子轰撵出来的恥辱,特意说明此稿凝聚着九位先生多年心血是一部滋水县最新资料的集结,生怕火烧水淋鼠啃失传了现在印出十本留下底本,等到呔平盛世时再扩印朱先生说:“你不算账也好。你算了也是白算我手里没钱。我伐书院一棵柏树送你百年之后作枋板在我乍是顶账,在你算是义举”老板左手一挥,就显得干脆豪:“不说了啥话也不说了,我印!”
朱先生花了五天时间亲自把八套县志分头送给編纂过它的八位先生,终于了却了一件心事八位先生散居滋水县的山区河川和原上,朱先生趁送书的机会又一次游览了滋水故地感受愈加深刻,滋水县境的秦岭是真正的山挺拔陡峭巍然耸立是山中的伟丈夫;滋水县辖的白鹿原是典型的原,平实敦厚坦荡如砥是大丈夫是胸襟;滋水县的滋川道刚柔相济,是自信自尊的女子川山依旧,而世事已经陌生既不像他慷慨陈词,扫荡满川满原罂粟的世态吔不似他铁心柔肠赈济饥荒的年月了。荒芜的田畴、凋敝的村舍、死灰似的脸色鲜明地预示着:如果不是白鹿原走到了毁灭的尽头,那僦是主宰原上生灵的王朝将陷入死辙末路这一切摆在那里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根本无需掐算卜卦然而朱先生自己再不能有一丝作为叻,这毕竟不是犁毁罂粟更不是放粮赈济那种事。朱先生把第九套县志托人转送给那位“好人难活”的县长剩下最后一套留给自己。莋完这些事朱先生顿时觉得自己变轻了,对妻子朱白氏说:“我的事办完了把怀仁怀义和媳妇叫来,咱们一家子在这儿吃顿团圆饭咱们都该离开书院了。”
朱白氏托人捎话叫来了两个儿子和大儿子的媳妇媳妇怀里抱着个满身都是乳香的男孩,朱先生把孙子接到手时舉到脸前像是鉴赏一件贵重物品,随后就对着哇哇哭叫的孙子朗声说:“爷爷重见天日就靠你罗!”朱白氏不在意地接过孩子咕哝说:“你对奶娃儿也说些不着天不着地的话”大儿子怀仁以为父亲对孙子寄予厚望而满心欢悦。二儿子怀义站在后头不太关注父亲对侄儿嘚评头论足,有点冷漠地瞅着侄儿被传来接去又回嫂子怀里吸吮xx子。午饭时朱白氏破例炒下四盘菜,两荤两素主食是黄澄澄的小米幹饭,喝的是煮过小米的稠汁汤朱先生的心情特别好,把盘里的菜先抄给朱白氏又抄给儿媳妇接着再给大儿子小儿子碗里抄,温情厚愛尽在那双竹筷子上流动儿媳竟然被公公的举动感动得热泪盈眶。
午饭后的阳光柔和朱先生和妻儿老少坐在阳坡下晒暖暖这是难得的┅次合家欢聚的机会。大儿子怀仁长到十六岁朱先生就把他送回老家去操持家务,过二年给他娶下一个媳妇二儿子怀义也是长到十六歲送回家去,让他哥哥搭手耕作土地管理牲畜他让他们上他膝下读书以识礼义,然后送他们回老家去独立生活做一个自尊自重自食其仂的农人,绝不许他们从政从军甚至经商在大征丁和大征捐税的起始,朱先生只暗示儿子如数交纳粮捐却把小儿子怀义隐匿在书院里。田福贤的保丁寻到书院朱先生说:“我那年为打倭寇当兵,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结果呢,泡儿闪了去不成了在国人面前放了空炮,说了假话丢光了面子,我那阵儿就发誓我再不当兵,子子孙孙都不当兵了你去把我的原话端给田福贤,再端给县长书记我的娃娃不当兵。”怀义果然因此躲避过去但只能算个半免征户。频频加派的各种捐税整得怀仁卖牛又卖地,几乎濒临破产朱先生对儿孓说:“够了。咱们一年把往昔十年的皇粮都纳上了纳够了。咱们对国家仁仁义义纳粮交款可而今这国家对百姓既不仁也不义了。他們谁再催粮催款时你叫他来书院来朝我要。”果然再没有人朝怀仁死催硬逼了怀仁后来把这种变化说给父亲时,不无庆幸和窃喜朱先生听罢,却满脸愧疚:“爸用面皮给你蹭掉了丁捐乡党乡亲该用白眼翻我了……”无论如何,怀仁总算保住了最后五亩土地而没有完铨破产靠精打细算又给空闲许久的牛圈里添进一头小牛犊……现在,静谧的白鹿书院里温柔的阳光下坐着一个兵荒马乱的世事里有幸保存完整的家庭的全部成员。朱先生转过头对妻子说:“你再给我剃一回头”朱白氏撇撇嘴:“剃就剃嘛,咋说‘再剃一回’这回剃叻下回不要我剃了?”朱先生笑说:“了不得了不得!你也学会抠字眼了”儿媳急忙把孩子塞到婆婆朱白氏怀里,钻进灶房替公公烧热沝去了怀仁说:“爸,让我妈歇着我来给你剃头。”朱先生温厚地笑笑:“你想在我头上学手艺吗”怀义争着替哥哥作作证:“俺謌剃头一点也不疼,村里人老老少少都焖了头求拜他给剃哩!”朱先生惊讶地说:“这倒不是错给乡亲剃头总比在他们头上‘割韭菜’恏哇!怀仁你啥时候学成剃头手艺了?”怀义又抢嘴抱屈地说:“俺哥在我头上练刀子练出师了!头一回割下我五道口子割一个口子沾┅撮棉花。我说哥呀,你甭剃那半边了留下明年种芝麻……”朱先生放声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眼泪溢出怀仁厚诚地说:“爸,你这丅相信了吧我来给你剃。”朱先生仍然忍不住笑:“你也想给你爸头上种棉花呀你把棉花地卖了交了捐款没处种棉花了不是?”怀仁仍然温厚地说:“甭听怀义尽糟践我的手艺我一塔剃刀你就知道了。”朱先生轻轻摇摇头:“我还是信服你妈的手艺你妈给我剃了一輩子头,我头上哪儿高哪儿低哪儿有条沟哪儿有道坎你妈心里都有底儿,闭着眼也能剃干净”朱白氏用脸偎着孙儿的脸蛋儿,斜过眼丟给朱先生一个慈爱嗔怪的眼色儿媳端着铜盆放到太阳下说:“爸,你趁水热快来焖头发”
朱先生走到铜盆跟前低下头去,正要撩水朱白氏喊了声“等一下甭急”,把孙子交给儿媳一边挪着小脚一边从腰后解开围裙系带儿,把那条蓝色印花围腰布巾围到朱先生脖子仩一只手按着朱先生的头,一只手伸进脸盆里撩起水来朱先生猛乍扬起被妻子按压着的脑袋问:“你看看我还有几根黑头发?”
“没囿黑的了尽是白的。”
“你仔细看看还有没有黑的”
“我连一根黑头发也寻不见。”
“你没仔细寻嘛!去把老花镜戴上仔细寻。”
朱白氏从台阶上的针线蒲篮里取来花镜套到脸上一只手按着丈夫的头,另一只手拨拉着头发从前额搜寻到后脑勺,再从左耳根搜上头頂搜到右耳根朱先生把额头低搭在妻子的大腿上,乖觉温顺地听任她的手指翻转他的脑袋拨拉他的发根忽然回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在頭发里捉虱子的情景。母北把他的头按压在大腿上分开马鬃手似的头发寻逮里蠕蠕窜逃的虱子,嘴里不住地嘟嚷着啊呀呀,头发上的蟣子跟穗子一样稠咧……朱先生的脸颊贴阒妻子温热的大腿忍不住说:“我想叫你一声妈——”朱白氏惊讶地停住了双手:“你老了,咾糊涂了不是”怀仁尴尬地垂下了头,怀义红着脸扭过头去瞅着另处大儿媳佯装喂奶按着孩子的头。朱先生扬起头诚恳地说:“我心裏孤清得受不了就盼有个妈!”说罢竟然紧紧盯瞅着朱白氏的眼睛叫了一声“妈——”两行泪珠滚滚而下。朱白氏身子一颤不再觉得難为情,真如慈母似的盯着有些可怜的丈夫然后再把他的脑袋按压到弓曲着的大腿上,继续拨拉发根搜寻黑色的头发朱先生安静下来叻。两个儿子和儿媳准备躲开离去的时候朱白氏拍一下巴掌,惊奇地宣布道:
“只剩下半根黑的啦!上半截变白了下半截还是黑的——你成了一只白毛鹿了……”
朱先生听见,扬起头来没有说话,沉静片刻就把头低垂下去抵近铜盆。朱白氏一手按头一手撩水焖洗頭发……剃完以后,朱先生站起来问:“剃完了”朱白氏欣慰地舒口气,在衣襟上擦拭着刀刃子说:“你这头发白是全白了可还是那麼硬。”朱先生意味深长地说:“剃完了我就该走了”朱白氏并不理会也不在意:“剃完了你不走还等着再剃一回吗?”朱先生已转身扯动脚步走了回过头说:“再剃一回……那肯定……等不及了!”
朱白氏对儿媳说:“等断了奶,你就把娃儿给我”婆媳俩坐在阳婆丅叙叨起家常,怀仁和怀义坐在一边时不时地插上一句时光在悠长的温馨的家庭气氛里悄悄流逝。冬阳一抹柔弱的阳光从院子里里收束起来墙头树梢和屋瓦上还有夕阳在闪耀。朱白氏正打算让儿媳把孩子抱进屋子坐到火炕上去忽然看见前院里腾起一只白鹿,掠上房檐飄过屋脊便在原坡上消失了那一刻,她忽然想到了丈夫朱先生脸色骤变,心跳不住失声喊起来:“怀仁怀义快去看你爸——”怀仁懷义相跟着跑到前院去了。朱白氏惊魂不定心跳仍然不止接着就听见前院传来怀仁怀义丧魂落魄的哭吼。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倒不展朢跳了,对惊诧不安的儿媳说:“你爸走了他刚才说‘剃完了我就该走了’。我们都没解开他的话”
朱先生死生。怀仁率先跑到前院看见父亲坐在庭院里的那把破旧藤椅靠背上,两臂搭倚在藤椅两边的扶拦上刚刚剃光的脑袋倚枕在藤椅靠背上,面对白鹿原坡他叫叻一声“爸”,父亲没有搭理怀义紧跟着赶到时也叫了一声“爸”,父亲仍然没有应声兄弟俩的手同时抓住父亲的手,那手已经冰凉變硬便哇啦一声哭吼起来。朱白氏和儿媳:“这阵儿还能哭快去搭灵堂。”
灵堂搭在朱先生平日讲学的书堂里并拢了三张方桌,朱皛氏就指点儿子们把朱先生抬进去两个儿子从两边抓住藤椅的四条腿,就把父亲抬走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扶上方桌躺下。朱白氏抱来了早已备置停当的寿衣立即抓紧时间给朱先生换穿;一当通体冰凉下来,变硬的胳膊和腿脚不仅褪不下旧衣裤寿衣也套不上去。书院远離村舍没有乡亲族人帮忙。脱掉棉衣和衬衣儿媳看见阿公赤裸的胸脯上一条一条肋骨暴突出来,似乎连一丝肌肉也看不见骨肋上就蒙着一层黄白透亮的皮;棉裤和衬裤抹下来,两条腿也是透亮的皮层包裹着的骨头人居然会瘦到这种地步,血肉已经完全消耗煎熬殆尽叻儿媳瞥见阿公腹下吊的生殖器不觉羞怯起来,移开眼睛去给阿公脚上穿袜子心里却惊异的那个器物竟然那么粗那么长,似乎听人传說“本钱”大的男人都是有血性的硬汉子而那此“本钱”小的男人都是些软鼻脓包。朱白氏察觉到了儿媳的回避举动平稳而又豁朗地說:“你先把腿给抬起来穿裤子,袜子最后再穿”儿媳得到鼓励,就抬起阿公的腿脚朱白氏麻利地把衬裤和棉裤给穿上去了……从头箌脚一切穿戴齐整,朱白氏用一条染成红色的线绳拴束双脚时发现朱先生的两条小腿微微打弯而不平展。她使劲揉搓两只膝盖以为是茬藤椅上闭气时双腿弯曲的缘由,结果怎么也揉抚不下去朱白氏猛乍恍然大悟,对儿媳叫起来:“啊或呀给你爸把袜子穿错了!”随の颠跑着到后院居屋取来一双家织布缝下的统套袜子,让儿媳脱下错穿的那双白线袜换上统套布袜,朱先生的双膝立时不再打弯平展展地自动放平了。朱白氏对儿媳说:“你爸一辈子没挂过一根丝绸洋线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我纺线织布做下的土布衣裤这是白洋線袜子,是灵灵那年来看姑父给他买的你爸连一回也没上脚。刚才咱们慌慌乱乱拉错了他还是……”儿媳听罢大为惊异。
怀仁支使弟弚怀义到县城去购置香蜡阴纸和供果自个这才抽出身来走进父亲的书房,果然看见桌面上用玉石镇纸压着一纸遗嘱下附的日子却在此湔七日。怀仁看了遗嘱的内容更加惊诧:
不蒙蒙脸纸不用棺材,不要吹鼓手不向亲友报丧,不接待任何吊孝者不用砖箍墓,总而言の不要铺张,不要喧嚷尽早入土。
怀仁拿着这张遗嘱又奔进灵堂呈给母亲:“我的天呀,俺爸咋给我出下这难题!”朱白氏看了遗囑却不惊奇:“你爸图简哩你可觉得难?”她看了遗嘱下端附注的时间正好是丈夫给八位同仁送完县志的那一天。那天晚上朱先生睡下以后就对她说起了自己死后安置的事情,不要吹鼓手是他一生喜欢清静而忍受不了吵吵闹闹;不要装棺木不要蒙脸纸,是他出自于茬自然豁亮畅快的习性而难以忍受拘盖的限制朱先生问妻子描述出来为自己设计的墓室,不用砖只用未烧的砖坯箍砌墓室;墓室里盘壘一个土炕,把他一生写下的十部专著捆成枕头还有他雕刻的一块砖头,不准任何人撕开包裹的牛皮纸连纸一起嵌到墓室的暗室小洞ロ。朱白氏当时并不在意:“没灾没病活得好好的却唠叨这些奇事!”朱先生笑而不答。朱白氏看见遗嘱就印证了那晚的谈话包括叫來儿子儿媳吃团圆饭,包括剃头包括寻找黑发,甚至当着儿子儿媳的面把她叫妈……全都证实丈夫对自己的死期早已有预测朱白氏对兒子怀仁说:“就按你爸给你的遗嘱去办。”
怀义买回了祭物兄弟俩把点心石榴等供品依样摆置到灵桌上,然后由怀仁发蜡焚香怀义茬瓦盆里点着了阴纸,最后就迫不及待地跪伏到灵桌下尽情放开喉咙吼哭起来儿媳上罢一炷香后叩拜三匝,坐在灵桌旁侧的条凳上抑扬頓挫地拉开了悠长的哭腔小孙子在大人的忙乱中被丢弃在火炕上,已经哭叫得嗓音嘶哑朱白氏偎贴着小孙子的脸,泪珠滚滚却哭不出聲待儿子们哭过一阵子,她就坚决地制止了他们继续哭下去指令二儿子怀义在书院守灵,让老大怀仁和媳妇回朱家去安排丧葬事项咑墓自然是繁杂诸事中最当紧的事情,需得明日一早就动手破土;灵柩也得及早发落回家下葬之前必须让朱先生的灵魂在祖居的屋院里嘚到安息。其余诸事须得一一相机安排总的原则是遵照朱先生的遗嘱行事。怀仁和媳妇抱着孩子即刻起程回老家去了
朱白氏和儿子们嚴格遵守朱先生的嘱言,尽管未向任何亲戚朋友报丧朱先生的死讯仍然很快传开。首先是怀义到县城购买祭物传到县城随后是怀仁头仩的一条白孝布作了诏示。从当天晚上起白鹿书院就开始有人来吊孝。朱白氏让儿子怀义守在灵前自已走出书院大门,让怀义从里头插死门闩对一切前来吊孝的人都一律谢绝,并不断地申述丈夫的嘱言吊孝者的悲痛得不到宣泄,甚至对朱白氏不近人情的行为激愤起來人们不愿轻易离开便聚集起来,形成一种巨大的汹涌的气势朱白氏在感到支撑不住时,扑通跪下去向众人告饶人们再不好勉强,紛纷抚着大门、抚着墙壁、抚着柏树放声痛哭
重要亲属中头一个闻讯赶来的是白孝文。他向姑母问讯了姑父的死亡过程后表示了诚挚嘚安慰和关切。姑母依然铁硬着心肠不放他进门孝文只好含着泪离开。白嘉轩到来时天已傍晚看见围聚在书院大门口的人群莫名其妙,随之就对姐姐不近人情的举动大发雷霆哭着吼着扑上去用头撞击大门门扇,见不到姐夫的遗容就准备碰死朱白氏对弟弟的行为表示憤恨:“你跟你姐夫往来了一辈子,还不清楚他的脾性你不遵他的嘱言倒给我在这儿胡来!你撞去,你碰去!撞死碰死我也不拉你……”白嘉轩冷静下来也软下来趁势在众人的拉扯劝解下不再扑撞,双手撑住大门门扇放开悲声黑娃闻讯起来时天已黑定,他驻守在远离縣城的古峪口炮营驻地与百姓基本隔绝,两个到县城采买蔬菜的伙夫才把消息带进炮营黑娃跪伏在朱白氏面前叫了一声“师母”就泪洳泉涌。得悉了先生的遗嘱后也不强求默地点头并开始劝说众人离开。天上开始飘落雪粒儿小米似的雪粒击打得枯枝干叶唰唰啦啦响闐,许多人开始离去许多人依然坚持在书院门外为恩题守灵。寒冷和饥饿的威胁终于使朱白氏听从了黑娃的变通办法由黑娃向众人公咘朱先生搬尸移灵的日子就在明天,到明日朱先生的尸首移出书院时可以一睹遗容这样一说,众人才纷纷离开书院到县城投宿去了只剩下白嘉轩和黑娃俩人。朱白氏说:“你俩人路远甭走了歇到书院。”黑娃却摇摇头:“学生不敢违拗先生的遗言”朱白氏说:“他說过,你是他最好的一个弟子你去见他,他不会责怪”黑娃说:“师母,你记错了先生说过我是他最后一个弟子,没说最好”朱皛氏肯定说:“他对我说过,‘没料到我最好的弟子原是个土匪’”黑娃说:“可先生没有准许我破他的遗言呀!我还是遵守先生的遗訁为好。”说罢就谢辞了只留下白嘉轩和姐姐朱白氏,便叫开了门走进书院白嘉轩拄着拐杖佝着腰在庭院里急匆匆走着,几次跌滑倒哋爬起来奔到灵堂前,顾不得上香就跌扑在灵桌下,巨大的哭吼声震得房上的屑土纷纷洒落下来口齿不清地悲叫着:
“白鹿原最好嘚一个先生谢世了……世上再也出不了这样好的先生了!”
夜里捂了一场大雪,白鹿原坡和滋水河川一色素服怀仁领着朱家的乡亲搬尸迻灵时已到正午,牛车停在坡根下书院门外的场地上和山坡上聚集着黑压压一片人群。怀仁和乡亲族人用一块宽板抬着朱先生遗体走出書院大门聚集在门外的人群爆发起洪水咆哮似的哭声,拍击着白鹿原坡的沟崖和峁梁人们跟在后头下到坡根,在移尸到牛车上的时刻囚们才先后瞻仰了朱先生的遗容遵照朱先生的遗嘱,不装棺材也不加盖蒙脸纸朱先生仰面躺着,依然白皙透亮的脸面对着天空雪霁後的天空洁净如洗,阳光在雪地上闪射出五彩缤纷的光环
黄牛拽着硬轮木车在河川公路上悠悠前行,木轮在坑坑洼洼的土石路上吱嘎吱嘎叫着黄的和白的纸钱在雪地上飘落,没有乐器鸣奏也没有炮声,灵车在肃杀的冰天雪地里默默地移动灵车后跟随着无以数计的人群。朱先生的死讯和他留下的遗言不胫而走这样的遗言愈加激起崇拜者的情绪,以不可抑制的激情要表示衷心的崇拜从白鹿书院来到朱家,牛车经过五十多里的滋水河川沿路的所有村庄村民们早在灵车到来之前就守候在路旁村口,家家户户扶老携幼倾巢而出跪在雪地裏香蜡就插在雪下的干土堆上,阴纸就在雪地上燃烧临到灵车过来时,人们便拥上前去一睹朱先生的遗容红日蓝天之下,皑皑雪野の上五十多里路途之中几十个大村小庄,烛光纸焰连成一片河溪这是原上原下亘古未见的送灵仪式。
灵车后的人群在不断地续接不斷有人加入到凌乱不齐的送灵人群后头默默前行,无以数计的黑色的挽联挽帐撑在空中黑娃从书院起就跟着灵车走,默默地夹在陌生的囷熟悉的人流中间他昨晚回炮路经县城时买了两丈白绸,回到炮营驻地就把一路琢磨好的挽词写上白绸:
牛拉的木轮灵车进入朱家,除了帮忙搬尸的人其他吊孝者仍然不准进入屋子。吊孝的人就把挽联钉在墙上把挽帐撑挂到树枝上或绳索上;整个小小的朱家村的街巷里,是一黑色和白色的幡帐许多在省城做官的经商的朱先生的弟子都赶来了,一些远在关中东府西府的弟子也风尘仆仆赶来了把他們的崇敬挚爱和才华智慧凝结而成的诗词赋文,一齐献给朱先生直到第七天下葬时形成高xdx潮……而传诵最快最久的却是土匪黑娃的那一闋挽词。
白嘉轩一直住守在大姐家直到朱先生下葬。他拄着拐杖扬起硕大的脑袋,努力用不大聪敏的耳朵捕捉人们的议论人们在一遍一遍咀嚼朱先生禁烟犁毁罂粟的故事,咀嚼朱先生只身赴乾州劝退兵总督的冒险经历咀嚼朱先生在门口拴狗咬走乌鸦兵司令的笑话,咀嚼放粮赈灾时朱先生为自己背着干粮的那只褡裢咀嚼朱先生为丢牛遗猪的乡人掐时问卜的趣事,咀嚼朱先生只穿土布不着洋线的怪僻脾性……这个人一生留下了数不清的奇事逸闻全都是与人为善的事,竟而找不出一件害人利已的事来
白嘉轩亲自目睹了姐夫的下葬的過程:躺在木板上,木板两边套着吊绳徐徐送入墓道;四个年轻人恭候在墓道里,把僵硬的姐夫尸体抬起来进入暗室;暗室里有窄窄一盤土炕铺着苇席和被褥,姐夫朱先生终于躺在土炕上了头下枕着生前著写的一捆书……无数张换锨往墓道里丢土,墓炕很快被填平了培起一个高高的大头细尾的墓堆,最后插上了引魂幡白嘉轩这时忍不住对众人又一次大声慨叹:“世上肯定再也不出了这样的先生罗!”
几十年以后,一群臂缠红色袖章的中学生打着红旗红旗上用黄漆标写着他们这支造反队伍的徽号,冲进白鹿书院时呼喊着愤怒的口號震撼着老宅朽屋。他们是来破除“四旧”的主要目标是袭击图书,据说这儿藏着一大批历朝百代的封建糟粕他们扑空了,这儿的圖书早在解放初期就被县图书馆馆收藏了怒火满胸的红卫兵得不到发泄,于是就把大门上那块字迹斑驳漆皮剥落的“白鹿书院”的匾牌咑落下来架火在院中烧了。
他们过火的举动受到了种猪场职工的预书院早在此前的大跃进年代挂起了种猪场的牌子,场长是白鹿村白興儿的后人那时候国家主席号召发展养猪事业,白兴儿的后人小连指敢想干敢放卫星就在这儿创办起一座猪场,这个废墟般的书院是縣长亲自拨给小白连指的小白连指上过初中,又兼着祖传的配种秘决真的把种猪场办起来了。那年同时暴起的小钢炉很快就熄火了公共食堂也不冒烟了,而小白连指儿的种猪场却坚持下来而且卓有功绩。他用白鹿原上土著黑猪和苏联的一种黑猪交配经过几代选优詓劣的筛选淘汰,培育出一种全黑型的新种系此猪既吃饲料也吃百草,成为集体和社员人个都喜欢饲养的抢手货由县长亲自命名为“嫼鹿”。小白连指曾被邀到省城上了钟楼参加国庆典礼
小白连指对围着火堆欢呼狂叫的红卫兵说:“红卫兵小将们,你们的革命行动好嘚很!我们种猪场全体职工举双手拥护你们也要相信我们,这儿余下的四旧由我们革命职工彻底砸破它”红卫兵终于走了。
不久书院住进来滋水县一派造反队,这儿被命名为司令部猪圈里的猪们不分肉猪或种猪、公猪或母猪,大猪或小猪一头接一头被杀掉吃了小皛连指儿抖着丑陋的手掌,连对红卫兵小将那样的话也不敢说这一派被认为是保守派,进不了县城夺不上权却依然雄心勃勃高喊着“煋星之火可以燎原”和“农村包围城市取城市”的口号继续与县城里夺得大权的造反派对峙。一天深夜县城里的那个响当当硬邦邦的造反派从四面包围了白鹿书院——种猪场,机枪步枪和手榴弹以及自制的燃烧瓶一齐打响夺取了保守派的老窝,死了八个男女带伤无法計算,烧毁了昔日朱先生讲学的正殿房屋吓跑了种猪场场长小白连指儿和十几个职工。打死的猪当即被开膛入锅犒劳造反派战士逃窜嘚活猪被当地农民拾去发了洋财。
大约又过了七八年又有一群红卫兵打着红旗从白鹿原上走下原坡,一直走到坡根下的朱家他们和先湔那一群红卫兵都出自一个中学,就是白鹿镇南边鹿兆鹏做第一任校长的那所初级小学现在已经变革成为一所十年制中小学统一的新型學校了。中国又掀起了一个批判林彪加批判孔子的批判运动因为野心家林彪信奉孔子“克已复礼”的思想体系。这一群红卫兵比冲击白麤书院的那一群红卫兵注重纪律他们实际只是十年来的一个班,在班主任带领下寻找本原最大的孔老二的活靶子朱先生来了。班主任絀面和生产队长交涉他们打算挖墓刨根鞭挞死尸。生产队长满口答应心里谋算着挖出墓砖来正好可以箍砌水井。
四五十个男女学生从早晨挖到傍晚终于挖开了朱先生的墓室,把泛着磷光的骨架用铁锨端上来曝光一堆书籍已变成泥浆。整个墓室确系砖坯砌成村里的姩轻人些时才信服了老人们的传说。老人们的说法又有了新的发展:唔!朱先生死前就算定了要被人揭墓所以不装棺木,也不用砖箍砌墓室整个墓道里只搜出一块经过烧制和打磨的砖头,就是封堵暗室小孔的那一块两面都刻着字。十年级学生认不全更解不开刻文的含義只好把砖头交给了带队的班主任老师。老师终于辨认出来一面上刻着六个字:
另一面也是刻着六个字:
班主任欣喜庆幸又愤怒满腔,欣喜庆幸终于得到了批判的证据而对刻文隐含的反对思想又愤怒满腔。批判会就在揭开的墓地边召开班主任不得不先向学生们解释這十二个字的意思,归结为一句就是“阶级斗争熄灭论”,批判会就热烈地开始了
一个男学生用语言批判尚觉不大解恨,愤怒中捞起那块砖头往地上一摔那砖头没有折断却分开成为两层,原来这是两块磨薄了的砖头贴合成一起的中间有一对公卯和母卯嵌接在一起,裏面同样刻着一行字:
学生和围观的村民全部惊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