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岁能点丸韭菜吗

一个生活困顿的乡村少年被迫寄居在一个烧砖窑的光棍家中,由此生发出对亲情的不满和对身份不明的尴尬他成长后一直在回避这种尴尬,直到有一天烧窑老人离世在给老人净身的过程中,他五雷轰顶顿悟到他失去的永远无法弥补的爱与痛!

作者简介:曾剑,湖北红安人出版长篇小说《枪炮与玫瑰》、小说集《冰排上的哨所》等。多部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入选《小说选刊》茅台杯小说获獎作品集等多种年度选本。获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一等奖获中国人民解放军优秀文艺作品奖、辽宁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奖等多種军内外文学奖项。沈阳军区创作室专业作家

北国风光。雪停止了飘洒雪罩群山。白象似的群山我凝望群山。我喜欢这样凝望寂靜中,电话响起是母亲。母亲说聋二不行了,可就是不咽气他怕是在等你。

犹如一柄利剑穿透脊背直抵心脏,我双手震颤手机差点坠落。

某些东西我不愿触及,故意不去回想我说,我在野外动不了身。我打一千块钱过去你给他吧。母亲说要死的人,给怹钱做么事给他钱,还不让他的嫂拿去了我说,那你替我给他买些吃的母亲说,百么事吃不得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我不想继续談论聋二,挂了电话

空谷回荡着枪声炮声和飞机的轰鸣声,北部战区某特战旅春训我来采风。聋二压在我心头我心绪前无。我离开訓练场逃避着喧嚣,往房东家走夜黑下来。我磕去皮鞋躺在炙热的炕上,凝望天花板一夜无眠,眼前除了聋二还是聋二。我心震颤疼痛涌上来。回家!为聋二也为自己,为了让我这颗不安的心

高铁。树木在窗外飞逝往事如风……

四郎,母亲说天热了,伱也大了我和你父的床挤不下,你到聋二的窑上睡今黑就去。

我直起腰斜望西天,殷红的夕阳陡地一沉我心里咯噔一下,仿佛它偅重地砸中了我暖暖的光线随即抽丝般消逝,一股陡起的凉意将我裹挟

聋二是村里一个寡汉条子,一个人过着日月我不知道他有多夶,好像三十岁或许四十,也可能五十了总之,他已经是个小老头他有着寡汉条子特性:孤僻、怪异,似乎还有些清高少与人来往。

去聋二那儿睡倒没什么,他那个茅棚还算宽敞可他是个窑匠,成天与泥巴打交道汗淋淋的头发沾上尘土,像戏子头上的绒球這我也能忍受,我害怕窑场北面的松林那里是一片坟地,埋的都是野死(非正常死亡)的人都是些不甘心的冤死鬼,急着寻替身我烸次走到窑场,总会乍出一头冷汗

我没理母亲,埋头写作业母亲是一种商量的口气:我同聋二说好了,他想你去哩你就去呗。母亲忝生一副大嗓门除非不说话,一说话响遍半个竹林湾。她这样低眉下气在我的记忆里,还是第一次

我说,揭人不揭短你别成天聾二聋二的,我叫他二父母亲声音这才恢复到她的原始状态,震得我耳膜生疼母亲说,哎呀我家四郎就是嘴巴甜,难怪聋二那么喜歡你听说我让你住到他那里去,高兴得像是得了儿里里外外,又扫又擦别看是个茅棚,弄得可干净咧我看啦,你就当他的儿吧峩不吱声,厌烦地躲着母亲母亲视我的不吱声为默许,说我家四郎就是懂事,不像他家的毛刺书都读到屁眼里去了。

毛刺是聋二的侄儿与我一般大小。

我嫌恶地瞥母亲一眼收起我的作业本,往书包里一塞说,不写了讨人嫌!

我转身,父亲从田里收工回来将┅只长把秧耙靠在墙角,讨好的目光迎过来我像喝了一碗冰冷的米粥,满肚子不舒服

凭啥是我?我上面有三个哥哥大郎二郎三郎,為何不让他们上聋二那里去住我扔下书包,坐到石拱桥上看西天的落霞。石拱桥上常有人往下跳寻死。我们学会了只要大人们逼著我们做不愿做的事,我们就站到石拱桥的最高处这时候,大人们多半不再威逼

夜里,我到父亲母亲床上去睡时父亲的眼瞪得像电燈泡。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烦我我懒得理他,爬上床闷头就睡。从出生那天起我一直就跟他们睡在一起。我也知道我大了,该分开睡了可哪有地方,哪有床

半夜里,我被一种声音吵醒类似农场那只种猪发出的动静。我睡眼微睁看到父亲赤裸的身体。他像一只蝦弓着腿弯曲着。他在母亲身后像一架移动着的犁。

不能怪我只能怪那夜的月光太明。月光从三块明瓦里像探照灯一样,正好照茬他们身上

我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我不小了九岁了。

我闭了眼可我无处可逃。

我家只有两间屋外屋一分为二,上半截是灶屋下半截是堂屋。里屋同样隔成两半上半截父亲母亲睡,下半截一张双人床,我的三个哥哥把它塞得满满的他们床边是一个谷仓,屋里洅没下脚的地

父亲是瘸腿,他无力为我们多盖一间屋

窑场在北山洼。一个土窑一间茅棚,一块平整出来的沙土地茅棚是聋二的家。聋二白日在茅棚前做砖坯瓦坯夜里在茅棚里歇息,深秋或初冬烧窑卖货

下午放学,我走在河坝上河水里倒映着蓝天白云。河水在微风中轻轻荡漾那水里的白色云朵,便轻轻地随着微波上下起伏着。我仿佛看见昨晚父亲那白亮的屁股它像一片白云在我眼前随风洏动。我胸闷透不过气。我无力走向我的家脚不由自主,走向窑场聋二欣喜地过来迎我。他新剃了头照平时显得干净利索。他两掱是泥伸过来想接我的书包,又缩回手去他几步跨到茅棚下那个大水缸前,舀水洗了手这才接过我的书包,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仩。他朝着我笑说,你娘说昨天就让你来你咋没来?我没吱声他知道是我不愿意,就没再问

虽是茅棚,里面收拾得倒也干净夕陽从窗口照进来,门大开着茅屋里很亮堂。

聋二收摊不再拍泥砖,也不做瓦坯他舀米,择菜到茅棚旁的溪水凼去淘洗。溪水凼的沝清幽幽的

聋二生火,焖米饭他说,以后晚上就在我这儿吃别再跑来跑去的。我懂事地帮着往灶膛里添柴火聋二不让,他把一张凳子搬到棚外让我就着夕阳写作业。

晚上灯光暗对眼睛不好,他说

我趴伏在凳子上忙活开。聋二将他的一件上衣叠了塞在我屁股丅,又拿出一件外套披在我的肩头。这样的举动记忆中父亲母亲从未有过。聋二让我心生温暖

天暗下来,家里没人找我我来窑场,并没告诉他们啊我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失落、慌乱、气愤我越来越觉得我在那个家里是多余的人,我很伤心天黑时,家里養的猪没回屋鸡窝里少了一只鸡,母亲都会找她却不找我。我觉得自己可怜差点落下泪。

四郎吃饭了,喊我的是聋二不是母亲。

我转过脸去聋二一手拤住一只大海碗,里面是面条上面覆盖着一只黄亮亮的煎鸡蛋。他的另一只手夹着一双筷子他笑着把碗筷递過来。我慌了神我说,我又不是客我……

碗已塞在我手中。香喷喷的聋二往面条上撒了韭菜。我吃得满嘴流油

这是有记忆以来,除了过年我吃得最饱的一次。家里弟兄多又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干活的人少都是能吃的半大小伙子,锅里的饭盘子里的菜,缸里嘚米谷池子里的谷,像泄洪似的下得快我常常只吃半饱。

风从南面山谷吹到北山洼吹动北山坡的松树浪一样波动。晒场有细密干枯嘚松枝我拿笤帚去扫,聋二说天黑了,不用我明早扫。他看我的目光朦朦胧胧像这白昼与黑夜交汇处的光线。

蛙已经开始了它们暮春的鸣叫

黑夜袭来时,母亲呼唤我的声音并未在我期盼中响起我的三个哥哥,大郎二郎三郎他们只顾玩自个儿的,没人理我我嘚父亲,他热衷于种地成串的儿子在他眼前晃荡,他很少过问他或许对我们不在乎,或许对我们这种散养的状态很满意或许他根本僦没发现我们在他面前多一个或少一个。他要么在田地里闷头干活要么坐在八仙桌前抽烟,喝酽茶

我怅然地进到茅棚里。饭菜的香味撲面而来我往茅棚里侧让开。聋二盛了两碗饭让我与他并排坐到床沿。他递给我一双筷子说,吃吧我说我刚才不是吃过面么?聋②说那是过下(下午茶),这才是夜饭

聋二把我当客待,我心里一暖同时有些惶惑。

饭后我懂事地抢着洗碗,被聋二制止我就看书。聋二在棚檐挂一只马灯继续忙碌。他用独轮车推土用水将泥土浸泡,为明天做砖坯瓦坯做准备我在棚里,点一盏油灯风吹進来,油灯摇曳光线闪耀,茅草墙上到处是晃动的影子,像动物像人,像鬼魅我害怕,走出窑棚走到聋二身边。凉风轻吹四野空旷,夜罩着整个山洼马灯使山洼的一切变得朦胧幽暗。循着马灯射出的光线我望见了北山,看见山脚下那片坟地我看不清坟包,但我知道那里就是坟地隐没在树影中。刚才茅棚里暖和饭菜也香,我一时忘记了坟的存在现在,眼前的一切让得我头皮发紧,惢也缩得紧紧的我喊了一声二父。聋二问我么事?我没有回答我若说怕鬼,他会认为我胆小而且一提鬼字,我会更害怕他可能從我的表情,看出了我内心的胆怯他说,好了不干了,白天抓紧一些他在马灯下舀水洗了手,之后就坐在我身旁他说,才吃过怕是睡不着,你读书吧读给我听。我盯着课本有时翻一下眼皮看聋二。他静静地看着我一脸很浅的微笑。我突然觉得他比我的父親更像父亲。父亲是沉默的劳累的,他很少这么朝着我笑

看了一会儿书,我打起哈欠聋二说,洗个手脸泡个脚,睡吧灶膛里煨著水壶,像一只被烧焦的乌龟聋二用火钳夹住水壶,将热水倒进一只白瓷脸盆里又往脸盆里舀了一瓢冷水。他伸出一只手指头在水裏划着圆圈试水温。他说洗吧,不烫他将脸盆搁在我脚旁。

洗完手脸的水倒进脚盆。我把脚放进盆里时全身热乎了。我的两只脚在热水里上下捣腾,把水弄得滋滋脆响洗了一会儿,聋二说好了,别把水洗凉了他说着,一手拿一块农家织的土布另一只手抄起我的脚,将土布贴上来给我擦脚。我不好意思把脚往后缩,他粗大的虎口将我的脚拤得无法动弹像是给我脱鞋似的一拧一抹,我嘚脚就干净了

我脱衣躺下。聋二抄起脚盆在茅棚门口像撒网似的双手一扬,我听见水落地的扑通声他回屋,舀水洗了脚盆。他往腳盆里打了热水兑了凉水,抱着脚盆出了屋屋子里一下子静了,风从门口灌进来从茅草的缝隙钻进来,吹得灯光摇摆茅草墙上,洅次出现奇怪的影子它们晃动着。我喊聋二没有回应。我趿着布鞋追出去我看见他在茅棚的一侧擦洗身子。我看见他月下的身子分莋三截中间白亮,是他的屁股——那很少被太阳晒到的地方父亲赤裸的身体,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想,聋二会不会也是这样的呢峩就往前走,聋二极快地用汗巾围住身上的那圈白头也不回,问我你不睡?起来做么事他的声音很大,像是在吼

我脸一热。我说我怕。我说二父,你到棚里洗

聋二套上长裤,来到棚里他不再擦洗身子,只洗脚他洗了很长的时间,那水已不再冒热气他还茬洗。洗脚水发出的声音陪伴着他长时间的沉默。

我躺在床上聋二终于洗完,他关了茅棚的门上了床。没有多余的被我们共一床被。床单下是稻草稻草晒过,干涩的气味驱走了床铺四周的潮气我从来没睡过这么宽敞的床,很舒坦

聋二灭了灯。夜的黑扑过来峩们睡通腿。我的头朝着门北山上那些旧坟,浮现在脑子里我总觉得那坟里会伸出长长的手来,只等我闭了眼就来掐我的脖子。我爬起来挪到聋二那一端。我说二父,我也睡这边聋二说,行我又说,二父点着灯行吗?聋二说不行,晚上风大我们都睡着叻,会把棚子烧着的

我往里靠了靠。我感受到聋二粗粝的呼吸他知道我怕,说你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睡

我侧脸看他,他的眼睛茬黑暗中熠熠闪着他果然睁着眼睛,等着我睡我觉得他比亲生父亲还亲。我往他后背挨过去贴着他温热的肌肤。

母亲的呼喊像一道閃电划破夜幕——四郎……到底是母亲也骂我们,也打我们但还是惦记着我们。我脸上一热一直盈在眼里的泪,涌了出来

在通向學校的小路上,麻球拦住我麻球同聋二一样,也是寡汉因为脸上有麻点,且长着一个球一样的圆脑袋因此得名。麻球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干不了重活,他放牛捡粪。

我和我的小伙伴都不喜欢麻球未见其人,先闻其味那猪屎的臭味,让我们苦不堪言我们总是躲著他。他说春天了,你娘发情了把你送到窑场去,好让你父跟她上骒

上骒是我们石桥河一带的方言,指一个公的牛羊猪狗爬到母嘚牛羊猪狗背上交配,也指男人和女人做丑事上骒不是好话,经麻球嘴里说出更显龌龊。难怪哥哥们说麻球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只能吐猪屎让我离他远一点,但我无法逃离满嘴黑牙的麻球抓住我的手,说你父你娘把你赶走,他们晚上想这样他说着,用左手食指拇指拤成一个圈右手食指插入圈内,前后移动我的眼泪几乎落下来。我绕开他快步走。他冲我喊你父跛着个腿,上骒的瘾大得佷哩!

我努力地奔跑我跑了好长时间,甩掉了他身上的猪屎味但甩不掉他的声音:你父跛着个腿,上骒的瘾大得很哩!

我的心一阵刺痛父亲的腿疾,并非先天他年轻时是公职教师,吃国家饭那年支援农村建设,回到乡村一介书生,干不了重活说话偶尔夹点普通话,遭人排斥被人讥讽,说他是陕西的骡子做马叫父亲努力表现自己。一天夜里生产队去偷外村的树,父亲冲锋在前结果挨了銃,膝盖受了伤因为是偷盗,不敢声张没得到彻底治疗,留下后遗症一只膝盖难以转弯,脚瘸了记忆中,父亲走路总是很慢努仂掩饰他的腿疾。

母亲识字不多把父亲下放农村的证明信当废纸卷烟抽了,加之父亲膝盖有伤父亲就再也没能回到他的三尺讲台。他荿了一个彻底的农民

夜饭还是晚,我到家母亲才生火,看来这夜饭一时半会儿吃不上母亲说,你饿了么还是上窑场吧,聋二一个囚煮饭快。

我怔怔地望着母亲像望一个陌生人,我怀疑我家的饭那么晚是母亲的一个阴谋。我心里酸涩我是她的儿子,她竟然把峩甩给聋二甩得这么干净。

聋二沿着那条林中小道朝我奔来。他说听见林子里鸟扑腾知道有人来,估计是我他知道我胆小,来接峩

天还很早,夕阳斜照聋二在最后的光线里,抢做砖坯瓦坯

晒场一角,有一个木头凳子粗糙,丑陋但很结实。上面仰放着砖模孓一次能出四块砖。聋二先往砖模子里撒些草木灰这样泥块就不会沾在木质砖模子上。之后聋二举起一团泥,重重地砸向砖模子洅用手将那些泥拍平,用一张以钢丝为弦的弓贴着木头模子,将多余的泥块切割扔向泥堆。聋二抱起砖模子走到晒场,那里收拾平整地面是金黄色的细沙。

聋二将砖模子在胸前一推弯腰,双手提着砖模子的两个护耳翻腕,手臂震颤慢慢提动砖模子,四块砖坯哃时落地就像是从地上长出来似的。砖坯有棱有角

我欣赏聋二做砖。阳光洒在他古铜色隆起的胸肌上像墙上那些炼钢工人的宣传画,更像电影里炉壁前的炼钢工人天热了,湾子里别的男人和小伙子穿起了短裤聋二不,再热的天长裤总是那么严实地罩着他的双腿。

做瓦坯要换家伙事晒场北侧立一根木棍,下端埋在地下顶端支着一个转盘,转盘上搁着瓦模子瓦模子是活动的,像一只水桶从中間劈成两半撑开,呈小木桶状聋二将草木灰撒在瓦模子上,用泥抹子挖泥摔在转盘上,敷墙似的往瓦模子上敷他左手一碰,瓦模孓转动泥块被泥抹子挤成长条形,紧紧贴在水桶样的瓦模子上绕成一圈。转盘旁支了一个脸盆架上搁一脸盆,盆里装着水聋二左掱转动转盘,右手泥抹子蜻蜓点水一般在脸盆和瓦模子之间飞舞,将水蘸在泥块上泥块便越来越薄,成油亮的泥片瓦模子上面有一噵凹槽。泥块被泥抹子挤压成瓦片厚薄聋二随即将泥抹子在脸盆里浸泡一下,抬起横成一把刀,按进瓦模子上端的凹槽将那转盘只┅转,瓦模子上多余的泥片就被旋切掉了。

聋二提着瓦模子将瓦模子轻轻立在晒场,从里面往里一收那圆形的瓦模子就瘪了,他将瓦模子从里面轻轻掏出那泥做的圆台就立在晒场。

瓦模子的侧边有四个凸起的竖棱,凸起的竖棱处泥就薄,圆台形泥坯晾晒到八成幹时聋二收瓦坯。他双手轻拍那圆台圆台就断裂成四片独立的瓦坯,立在晒场收瓦坯这活要细,要用“巧劲”劲小了,那圆柱形瓦坯不动劲大了,瓦坯会像多米诺骨牌碎倒一大片,半天的汗水白流

聋二做砖,更显他一个男人的阳刚而做瓦,则能看出他柔美嘚一面我觉得做砖完全是一种体力活,我更爱看聋二做瓦做瓦,才称得上是一门手艺甚至是艺术。他像一位陶艺家在乡村,有着怹独特的魅力

夕阳照耀着一排排砖瓦,晒场像镀了金光的兵马俑群

星期天,正午聋二离开窑场,去水田望水我在窑场看书,也帮聾二看砖瓦坯怕牲口踩踏。聋二刚走麻球出现了,他一手拎粪箕一手握粪耙,晃荡到窑场这里牲畜少,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来这裏不是捡粪,他是来说闲话寻快乐的。他问我你老子呢?我说我不知道,我又没回老屋麻球说,我问聋二呢他不是你老子么?伱爷俩比亲生的还亲。难怪聋二不接媳妇原来有你娘,你原来就是他的种!

我不吱声他没好话,我学聋二对他的话像对待一坨猪屎。我沉默他并不放过我,凑到我跟前我歪着脖子躲避着他,他身上的臭味扑打过来他问,窑后北山坡最右边那个塌坟包你知道埋的是哪个?我心一紧我最怕坟,坟是鬼的屋一个坟里住着一个鬼。我打断他的话我说,麻伯你咋不娶女人呢。我故意说他的痛處麻球说,我是想娶女人没人跟我呀。我还想娶你娘呢你娘看上了你父,她不要我她情愿让你父这个跛子上骒,我摸一下都不行我骂他,你不跛你也是跛脚,还说别人!麻球伸着脖梗说你说我脸麻,那是事实你说我脚跛,那是放屁!他说着在沙地上走起來,右脚像绑上去的一截木头我不忍直视。

我不跛我只是踮脚,麻球说他伸手在我头上摸了一把,我一个狮子甩头躲开他,他翻肘那只手就伸进我的裆,狠狠地抓了一把我嚎叫一声。他说猪捅的,就兴聋二抱你睡我摸不得。我说哪有,我二父没抱我他撇嘴说,哟还“我二父”,叫得亲行了,他没抱你我抱你。他说着双手包抄过来,我跳开去他再次说到那个坟。他说告诉你吧,那个坟里埋的是一个女的才十六岁,穿着绿长裙可好看哩。她是毛刺的太爹和爹爹杀死的

麻球的声音低沉冰冷,像山洞里蹿出嘚一条蛇我像被蛇芯子刺中,全身紧缩他一把将我搂过去,把我搂得紧紧的我挣扎着。我越挣扎他抱得越紧,他的双臂像两根钢絲我挣脱开去。他说戏文似的先整了两句唱词。他说杨四郎,你坐下我们说说知心话。他还翻着手腕把那臭烘烘的手指弄成兰婲状。我恶心我躲避他,他就自言自语讲述那个坟里的女人。他说那还是民国时期的事呢,别说你还没出生你父杨大志都没被你爹爹种进你奶的肚子里呢。

他龇着黄牙口臭喷出来。他说这话说来就长了。河口有父女俩那当老子的在河口做生意。多年前与麻城一个朋友结为亲家。那年冬天老伴去世,女儿长大成人他就带着女儿,投奔麻城的亲家想把亲事办了。他赶着牛车带了全部积蓄,前往麻城这天走到我们竹林湾时,天向晚就没敢往前走,想在竹林湾寻一个住处也是命该如此,在石拱桥边上碰上了毛刺的呔爹。

毛刺的太爹看出那是有钱人半夜谋财害命,那个当父亲的被杀了那个小女子逃跑,一气跑到这北山坡还是被追上了。毛刺的呔爹先是伸出长把锄头,去绊她的脚女伢倒下了。他举起锄头朝着她的头挖下去。他把她埋在北山坡就是那个塌坟包。她死的时候穿着绿色长睡裙你看,就那里麻球指着一个坟包说,她不时会穿着绿色长睡裙从坟里钻出来好像是要报仇,我就见过好几次

一爿乌云浮到头顶,天一下子黑下来我心脏紧缩,毛发耸立

麻球接着说,毛刺的太爹碎了那当父的尸,扔到石桥河里喂了鱼赶在天煷前,上了县城把牛卖给了屠宰场。他们用那父女俩留下的钱财开了小饭铺。他家的日子就是那么过起来的。

我扭着脖子不敢看丠山洼。麻球说真的,现在那个牛车还在毛刺家的板楼上一湾人都知道,就是没人敢说他说话时,依然指着北山洼我并没顺着他嘚手指看,但那个坟被他的话置入我想象中。麻球说你不信算了,我走你就在这里待着吧,她一会儿准会从那坟里钻出来寻替身僦穿着她死时穿的绿睡裙。你要小心女鬼最爱在油桐树上梳头,都是长发长牙再漂亮的妇人,变成鬼就丑了。

茅棚外油桐树飒飒莋响,外面吹着风松枝落了,油桐树上宽大的叶子像蒲扇摇摆着,有一两片叶子经不住折腾,头重脚轻栽落在地上。麻球走了紦恐惧留给了我。我立在那里望着他摇摆着的身影消失在林子尽头。山洼空荡荡的我回望坡地,树木挡住了那个塌陷的旧坟但它分奣就在我脑子里,我分明看见那绿裙女伢在树丛一闪而逝她的脸苍白如纸,有一缕血在她苍白的脸上蠕动

我站在桥上,顶着西来的夕陽夕阳像一盏即将燃尽的灯,最后时刻回光返照更加毒辣。我身上的汗水像油一样往外冒孤独那么强烈地袭击着我。学校家,哪裏都容不下我我伸手抹脸。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模糊我双眼的,是河面的水汽还是我的泪。

我在桥上一直等到母亲回来。五郎像一個脏兮兮的小叫花子跟在母亲身后。我飞奔过去我哭了。我说娘,我不想到窑场住母亲朝着我锁了一下眉,问我咋了,聋二对伱不好我摇头。母亲说我也知道你不习惯,可家里哪住得下我说我不挤你和父,我同哥他们住母亲说,开春了天像火烤,挤不丅

母亲放下竹篮,里面有几棵白菜她叹了口气,说我下午碰见了你们的梅老师,他要你的学费你说学费咋这么贵,二十块一个雞蛋才八分钱?这书真是读不起了。

我心被蜇了一下母亲又说,要不你也别读书了,回家放牛一头牛拴着我的身子,还有这一条尛牙狗母亲说牙狗时,指了一下五郎那年还没分田到户,五郎太小母亲不能上队里做事,就帮队里放牛母亲说,你回来一日三餐,我烧火你还能帮我添把柴。我说我要读书我说着,就哭了我爱读书,我不知道读书有什么用可我就是想读书。母亲说我也想让你读,可这二十块娘就是变成一只鸡,一天屙个蛋也凑不齐这二十块。我看你还是到窑场去吧聋二那里还有那么多砖瓦没卖,那都是钱整个竹林湾,只有他手里能见到现钱

我在父亲母亲和五郎的床上挤了一晚。第二天我上学。我来到教室同学们到得差不哆。班主任梅老师说杨四郎,你站到后面去我问,为么事他说,学费没交齐的都站到后面。

我无奈地站到教室最后排昨天还有┅个叫江五包的人陪着我,昨天站在后面的是两个人今天只有我一个。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抬头扫视左右,是的只有我,一个人

峩低头,目光落在我的赤脚上我盯着自己的脚丫,眼泪汪汪这使我的脚看上去那么遥远,虚幻模糊。它不像是我的脚

天黑下来时,聋二来了他来接我。我站着不动那个绿裙女子再次飘荡在我眼前。聋二拉起我的手把它抓得很紧。他的手掌里有东西我感受到叻,那是钱新票子,那么坚硬我的脚就不由自主,跟着他的脚步迈开去

与先前一样,聋二睡里侧挨着茅草墙,我睡外侧茅棚的門,是用木头条拼钉在一起的很厚实,缝隙却很大我躺下,总觉得那个绿裙女子就在门外她随时会从那手指粗的缝隙里飘然而入。峩就同聋二换了地方睡到里侧去。

这是清明过后的夜一场雨,使夜潮湿阴冷夜风吹,支出的茅草瑟瑟有声好像是绿裙女子的手,囸抠着那茅草墙企图抠出一条缝,要将手伸进来要把我抓去当替身。听说当替身死法都是一样的。我这么想就看见她的另一只手裏,拿着一柄长把锄她头顶那锄齿挖出的窟窿一直在流血,直流到她的脸上我躲开去,睡到外侧聋二将身子移过去,挡着茅草墙峩刚要睡着,风吹着那扇木头门哐当哐当的。我无处可藏钻进被子里,捂着脑袋我往聋二那边靠了靠,紧挨着他

绿裙女子比我想潒中要瘦,只剩下皮包骨头我看不清她的五官,她好像根本就没有五官脸是扁平的,像贴了一张苍白的纸好像有眼睛,只不过是两個黑窟窿她就用那黑窟窿在房间里扫视。她看见了我向我走来。她伸着鸡爪般的手伸向我的脖颈,聋二睡梦中一个喷嚏她缩回手詓。我全身绷得紧紧的屏住呼吸。我不想看她闭上眼,可闭上眼更害怕一闭上眼,她那筷子一样细长的手指就掐过来还有她左手嘚长齿锄头。月光从那两孔窗户里照进来她就在那月光里。一个尖细的声音从它那两个黑窟窿里传出来,就像是从地穴里传来那个聲音说,吞下它!说着她右手在空气里一甩一抓,一条蛇从棚顶飞到她手中蛇弯曲着身子,翘着头吐着芯子。她要我把这条吐着芯孓的蛇吞下去我吓得大喊。聋二坐起来问,怎么啦我说,蛇!聋二问在哪里?我指给他看这时,我看不见那条蛇也看不见那個绿裙女子,它们瞬间都穿窗而去。

我坐在床上瞪着眼,大口大口喘气聋二掀开被子,问我你怎么了?你莫不是病了我摇头。怹又问你看见什么了?他就把我的头搂过去贴在他的胸脯上。我浑身绷得紧紧的肌肉慢慢地松弛开了。

我自此害怕窗户多热的天,我都要搬只凳子踏上去,把窗户关上聋二怕热。他知道我害怕就由着我。他一晚上要醒好几次每次醒来,就用湿毛巾擦脸擦脊背。

我还是害怕我紧紧地挨着他。

你愿意这么睡就这么睡吧,聋二说他说着,翻过身去把后背弯成一张弓。我将身体挨上去紦脸贴在他的脖梗上,肚子贴上他的脊背腿也紧挨着他。我将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贴紧他感觉到他的存在,那恐惧才慢慢地弱下去

寒冷而潮湿的土地,总是等待着春天的来临春天真的来临时,我已习惯了窑场的蛙声那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像金黄色的火苗在燃烧沖淡了我对绿裙女子的惧怕。

聋二在窑场迎着暮色眺望的时候我走进他的目光。夜开始向着窑场移动

我身后是母亲。她在南山洼的菜園里看见我就跟着我一起来到窑场。母亲从她的竹篮里把洗净的白菜抓一把,放在聋二家菜篮里她走出来。她一声叹息像是累了。她坐在晒场的沙子上半仰头,伸着脖颈跟聋二说话母亲夸聋二人好,厚道接着夸他的手艺好,能挣钱又说聋二这样的人,是不應该打光棍的应该有个屋里人。没有屋里人也应该有儿子。这么好的人没人续香火,真是白瞎了

父亲也来到窑场,他们好像是约恏的父亲冷着脸,像冬日一片干燥的土地他们两人同时来到窑上,这在我记忆里少见母亲很少与跛腿的父亲一起行走。母亲对聋二說二兄弟,四郎就交给你了这学费,就是砸锅卖铁我们也交不起,你好歹有个窑场父亲说,兄弟四郎就交给你吧,以后让他养伱老反正我儿多。

父亲有五个儿听说母亲又怀上了。母亲一直想要个女

聋二的脸,像秋日的天空平淡无云,你看不出他是高兴還是不高兴。母亲说兄弟,你说句话聋二还是不吱声。父亲说二兄弟,你说话嘛父亲母亲的眼神都一样的,讨好甚至是乞求。怹们这样的嘴脸刺痛着我的心。既然他们养不起干吗要生那么多,把亲生儿子往外送的整个竹林湾,也就他们我坐在矮凳上,把床当课桌装作看书,其实在偷听他们谈话父亲说,二兄弟你知道,四郎是我五个儿中最聪明的一个长得也疼人,生下来就与你亲我和他娘可是把最好的儿给你。我没听见聋二的回答我听到的,只是长时间的沉默沉默像一把无形的刀,一点点切割着我的自尊峩感到我是个多余的人。我进到茅屋趴伏在床上,把脸埋在被单里我想哭,却没有泪微风拂动茅草,发出瑟瑟之音那茅草尖就拂茬我的心上,我心里毛愣愣地难受这时,一个声音像一声春雷,将我内心储存了整个冬天的阴霾驱散带来一场绵绵细雨。那个声音說:我愿意四郎当我的儿子我喜欢他,但这事得四郎愿意

我像解压的弹簧,从床上弹起来两步飞跨到门口,走出茅屋我说,我愿意我的声音很高,整个北山洼都听得见——北山洼的树北山洼的溪沟、水凼,北山洼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小草、每一朵油菜花

母親说,听着没二兄弟,他愿意四郎愿意。母亲走出来一把将我拽进茅屋,把她那张大脸朝向我说,四郎叫爷。

我张了张嘴却沒叫出来。我害羞母亲就说,行了今天就不叫了,过两天当着亲戚的面改口管你二父叫爷。

聋二笑了一脸灿烂,像天边那最后一抹霞光但母亲接下来的话,让他脸上的霞光消逝在暮色里母亲说,得过客选个好日子,把我家的亲戚都请来把你家的亲戚也请来。聋二说四郎把我当爷,我把四郎当儿子我们父子相待,不要那些形式上的东西母亲说,形式上的东西还是要的这样才名正言顺。

聋二的沉默持续着母亲盯着他,等着他的答复聋二说,要不秋后请客吧,那时候有收成。母亲说现在也不错,园子里有现成嘚菜:茄子、豆角、黄瓜……我家园子里也有我多摘些过来。你只要割些肉买些鸡蛋,杀几只鸡就够了。

聋二陷入沉思母亲继续她的话。母亲说我来帮你烧火,你在窑上搭个灶台见聋二没反驳,母亲语气坚决起来:下月初一就这么定了。聋二四郎是个懂事嘚孩子,你不亏他将来给你养老。我明天就去接客

接客就是到亲戚朋友家告诉请客的时间地点,相当于城里人下请帖只不过不写帖孓,而是口头传达

聋二没回应,轻轻拍打砖坯他做砖坯的力量一向很大,此刻那么温柔好像心不在焉。母亲拽起我的手拉着我远離聋二,语气低沉样子诡秘。母亲说儿啊,你别多心娘是疼你,才把你给聋二咱们家供不起你读书。把你送人娘心里也不好受。话说回来给谁当儿子,你还不是咱老杨家的血脉

我说,我是你们的儿子为什么一定要当他的儿子呢?母亲说他供你吃供你住。峩说我现在不是在他家吃、在他家住吗?母亲说不一样的。你不当他的儿子时间长了,他就不会让你在他这儿吃这儿住我说,不會二父让我在这儿吃在这儿住。母亲说儿啊,你不懂你当他的儿子,吃得仗义住得有理由。你不当他的儿子时间长了,聋二不說别人会说。母亲说着竟然伸手抹泪,说儿多母苦看到母亲哭,我的鼻子酸酸的眼眶发热,泪就要往外涌我说,娘我当他的兒子。我当他的儿子我管他叫干爷。母亲说不叫干爷,叫爷亲爷。

父亲母亲走后聋二停歇下来。我给他递杯茶他给自己点了根煙。他说我愿意你当我的儿子,你很好你将来会有出息。我只是怕湾子里的人眼红说我收你当儿子,是捡便宜我说,是我家沾光是我娘想占便宜,让你养我我觉得委屈,好像我自己把自己硬塞给他我带着情绪,说着娘的不是聋二说,不能这么说你娘她有她的难处。

新月如水月色照在窑场,笼罩在我们身上照彻这悒郁的夜。我们走进茅棚月亮的光辉留在外面,将持续到黎明

心中有倳,我黎明就醒了忘了茅屋后的坟茔,忘了害怕

初一这天,阳光透亮高远的天空,白云闪亮地飘动母亲拎了半篮子鸡蛋,出现在清晨明丽的光线里她身后,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和着山雀的鸣叫。不用看我知道,父亲来了那是瘸脚父亲特有的脚步声。

父亲母亲穿戴少有的干净像两位来访的客人。他们进到窑棚他们把外套脱下来,放在我和聋二的床上两个人,穿着汗衫甩开膀子干起来。夶郎二郎到别人家借了几张八仙桌。他们一前一后不辞辛苦地搬运。桌子应该四个人抬乡村路窄,无法通行大郎钻到桌子底下,囚立起来那桌子就斜挂在他的背上,像长出了又大又厚的龟甲二郎学着大郎的样子。两人像两只大怪兽一趟一趟地走在山路上,穿荇在林子间他俩一共搬了七张八仙桌,算上聋二茅棚里这一张一共八张。在竹林湾过客摆上八张八仙桌,是很气派的其实两家可能没这么多客人,母亲说八张桌好听,吉利而且不用那么挤,客人高兴

聋二一早去了县城,买回来鸡鸭鱼肉三郎在我家菜园摘了些青菜,洗得干净还带着水滴。

大郎自幼喜欢烧火他掌勺。万事俱备只等客人。

客人陆续来到聋二的嫂子葵花迟迟没露面。她不昰客人却是主角,聋二让我去喊我去到她家时,她坐在堂屋里透过明瓦的阳光,像追光灯一样打在她的脸上她的脸上像抹了一屋石灰,苍白毫无表情。她像坐在阳光下晒太阳的女鬼我害怕。我退到门槛外朝她喊道:娘娘(婶娘),窑上的饭好了二父让你过詓哩。葵花在光线里轻轻地翻动眼皮凸出的眼珠流露出嫌恶的神情。她扯着嘴角冷笑道:二父?你今天该叫他爷了吧你娘可真舍得,养这么大个儿就这么送人了。她莫不是要把她自个儿也送给聋二

我听出不是好话,转身离去她的声音从我背后砸过来:告诉你老孓聋二,别等我让客人先吃,老娘一会儿就到

直等到日头当空,晒场无一遮拦葵花还没出现。客人烦闷的情绪表露出来说话声大,埋怨日头的毒辣怨山洼里没风。其实是有风的风从南边吹来,有着庄稼包浆快成熟了的那种热烘烘的气息

人多,民办教师刘映山當知客他知道得多,啥事都由他张罗他是我们竹林湾唯一的知识分子。虽然父亲也是有知识的与刘映山是同学,有着相同的学历泹父亲多年躬耕于田地,那些知识早掉到泥巴碴里他算不上知识分子了。

刘映山说聋二,你的嫂端架子要你亲自去请哩,你就亲自詓请她吧聋二正在给客人递烟,他把烟盒搁在八仙桌上往湾子里走。一根烟工夫他回来了,脸上没有早晨时喜庆是那种僵硬的笑。他对刘映山说开始吧。

刘映山致辞他先让我给聋二点烟。聋二将烟叼在嘴里我划火柴。火柴的光像小火炬一样跳跃着。我将手伸过去聋二的脸迎过来。烟着了聋二闭了眼,猛吸一口幸福地吐着烟圈。麻球说看把你聋二美的,都成神仙了刘映山让我喊聋②“爷”,我犹豫着聋二红着脸。他给我包红包是改口钱。红包里还有一张红纸写着聋二给我新取的名字。那时候还没有身份证妀名字是很容易的事。我给聋二倒了一盅酒聋二笑着,一口?了我却没他那么干脆,半天改不了口刘映山就教我,说喊爷,快喊爺

我张嘴正要喊,一道尖厉的嗓音破空而出又冷又硬的话,暴风雪般传来:不要脸自个捅出的儿,让别人养;自个屙出的儿管别囚叫。闻其声知其人,都听出是葵花扭头去看,葵花蓬松着头发像一只要吃人的翻毛狮子,怒冲冲而来

刘映山急忙迎过去,说葵花嫂,大伙都等着你呢这不,上上席(第一张桌子的一席位)给你留着呢

按说,今天这场合最大主角是聋二,但聋二是主人不昰客人。父亲把儿子过继给他父亲是今天最尊贵的客人,应该坐上上席刘映山都知道葵花的性格,将就她哄着她,让她坐上上席

葵花不坐,刘映山把葵花拽到上上席处把她按在凳子上,葵花像弹簧一样蹦起来她突然躬下身去,两手往下一捞往上一起,她面前嘚桌子就四脚朝天碟子盘子碗筷噼里啪啦,鞭炮一样响成一片鱼肉青菜全落了地。桌旁的人像受惊的鸡群四散躲开葵花接着去掀另┅张桌子,早有人提防着死死地按住桌面。葵花?不动肥胖的手臂像两把粗大的扫帚在桌子上横扫过去,桌上的盘子碟子像又燃起叻一挂鞭。咒骂声恶毒地响起先是冲着聋二,说他就是一个苕货脑子有病,让枪打了炮轰了养一个野种,只怕将来喝了他聋二的血也不会有好报。她的矛头接着指向我家先是骂,骂我父亲母亲只知道生不知道养。后是咒咒我们家占便宜,占小便宜吃大亏要遭报应。她喋喋不休每甩出一句话,如同劈来一刀给我们杨家人一阵一阵的痛。

哪个屁眼儿喷粪闲着没事,说我家咧骨粗筋糙,皮松肉懒千人日过去,万人日过来我睡你爷,捅你娘日你爹爹日断肠……

是母亲,她拿了一只高脚凳上面搁了菜板。她开始了她嘚骂街母亲骂一句,在菜板上剁一刀像京韵大鼓。

我感到天一下子塌下来疲于喘息。我最怕母亲骂街伤人,也丢人往往还会引發新的战争。幸好麻球阻拦了这即将发生的一切他喜欢听女人骂街,她们骂出的多是男女床上的营生,不堪入耳但能让麻球获得一種听觉上的快感。

麻球把这杀气腾腾的场面变成一片欢笑的海洋。他冲我母亲笑道:我的娘吔睡人的爷,日人的爹你这哪是骂别人,你这是在骂自己你裤裆里缺东西,你用什么睡用什么日……

众人哄笑,母亲也笑了但她的笑容只绽放一下,就昙花一样败了母親骂道:我用棍子捅!她大概是斜眼瞅见了麻球手中的粪锄,接着骂:我用粪锄剐用锄把杵。粪锄一剐油一桶锄把一杵血一盆……麻浗拎起粪箕就跑,那猪粪狗屎撒了一路大伙望着他那狼狈样,又是一阵哄笑

毛刺的娘,同母亲一样搬一只凳子出来,把聋二的菜板囷刀摆上一前一后,与我母亲相隔一两丈远的地方骂了起来她的动作也与母亲一样,骂一句用刀在菜板上剁一下:日遍街,捣遍巷嘚货母亲边剁边骂:猴子一日一哈腰,狗子一日一挺腚猫子一日一叫魂……

知识分子刘映山,让我父亲去阻止母亲叫骂他说,可别讓四郎他娘骂了听不得,听不得咧……

父亲说女人骂架,我一个男人掺和啥回家我再收拾她,现在谁愿意听谁听去。刘老师说伱的几个儿子不是都听着吗?你不怕你儿子会学坏

父亲说,在这个穷山沟你还指望他们学好?

我的三个哥本来是为了吃肉,才到窑仩来做客的他们每人趁着混乱,搞到了一只肥大的鸡腿藏在衣袖里,钻进松林吃去了其他的客人,有的气不过走了,有的觉得这麼走太亏,都随了礼哩他们拿起碗筷,大口吃肉只把她们的骂街,当作背景音乐

葵花和母亲互骂的时候,聋二站在茅屋前沉默著,目光越过长着庄稼的田野望着遥远的观音寨。他喘着粗气胸脯像一个起伏的橡皮,但他的脸上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悲的他把嘴唇咬得没有一点血色,那张脸也没了血映透出来的红润像雕塑一样冷峻,平静好像今天发生的一切,与他没有干系事后,一湾子嘚人都说聋二脾气好,换别人早一巴掌扇在葵花脸上。分家断业的兄弟的事,用得着你一个当嫂的管

我不知道这个叫葵花的女人為何那么恨聋二。麻球说你看过《水浒传》里那个潘金莲么?她喜欢武松想勾引武松,武松不但不动心反而骂嫂子无礼。葵花就是潘金莲聋二这一口小鲜肉,她没吃上爱不成,便生了恨

我惊诧地凝望着麻球,突然觉得他也算竹林湾的文化人

那天闹得不欢而散,但聋二还是把那个改口的红包给了我我很忧伤,也有一丝温暖我把红包给母亲看,她把红包塞进自己的口袋红包里装着三百块钱。我说娘,这钱是二父的母亲说,他给你了就是你的,你放在娘这里见我撇嘴,她又说娘还想给你扯两件衣裳哩。

葵花与母亲這么一闹我就不好意思到窑场住。刘映山作为知客事没办好,有歉意夜里特地带我到聋二的窑场,说儿子没认成,就认个干儿子吧四郎,叫聋二干爷我叫了一声干爷。我所以叫得这么干脆是觉得聋二挺可怜,需要我与他亲近来挽回一点颜面。还有“干爷”比“爷”容易叫出口。

两个大人在茅棚里谈论着我我懂事地走到门外,避开他们避开尴尬。我听见刘老师说四郎聪明,你这么对怹将来能沾他的光。

聋二没接话短暂的静默之后,聋二的声音传来:你是老师他们这么想,你也这么想聋二声音轻柔,伴着一声歎息那是他内心轻微的不快和失落。他为自己辩解:我只是觉得四郎是棵好苗窝在山里可惜。就像一株好树苗长在荒坡,眼看着缺尐水分就忍不住想给它松松土,浇点水我不图回报。

刘老师说我知道,我这不是安慰你么今天闹了这么一出,唉

两个男人的叹息,宁静了整个北山洼夜风轻吹,吻我面颊我双眼潮润。

北山洼的轮廓在黄昏微凉的空气中朦胧起来。我借助黄昏的光线坐在竹椅上,急迫地拿出新书书上的油墨香味诱惑着我,我兴奋不觉读出声来。温暖斜阳下我感到一道阴影立在我身旁,是聋二他抱着┅把柴火往屋里走,可能被我的声音吸引他停下来,静静地听我读: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我沉浸在自己的朗读声中,林子里突然传来母亲的大嗓门:这是哪个写的是人写的不?这人你说灵性不这哪是人咧,这怕是神仙哩!

母亲识字不多泹敬重读书人,能说会写的在她眼里,是能人写的字上了书本,被别人诵读在她看来,那是神人

聋二说,写的文章能发表是难倳,可那也不是神仙到底还是人写的。四郎你也可以写,把一些人、一些事记下来写好了,也可以发表

许多年以后,我成为一名軍旅作家我不知道我内心那颗文学的种子,是不是在那个黄昏被聋二埋进我心里的,也许是也许不是。

阳光照耀着窑场聋二拿出┅套运动服,天蓝底色有三道白色条纹,像蓝天飘荡着条状的云朵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穿买的新衣服。以前也有过两次新衣都是母亲鼡针线缝的。我穿上新衣放眼北山洼,北山洼满世界是明灿灿的阳光

父亲看着我的新衣服,对我说四郎,你长大了就是忘了我,吔不能忘记你干爷我说,我知道

聋二自制了一辆牛车。有些人家要的砖瓦不多做一个茅厕,或一间灶屋雇一辆拖拉机不合算,肩挑背扛又太累聋二就赶着牛车送过去。清晨牛车的咯吱声,打破北山洼的宁静由近而远,牛车渐渐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隐没茬林子的尽头。黄昏牛车的声音又由远而近,从林中小路钻出来钻进洞一般的黑暗中,回到窑场第二天,聋二在清晨的阳光下接着忙碌他黝黑的肌肉在阳光下放着光。他的动作是那么干脆洒脱像习武。歇息的时候我们就坐在树荫下。树下很宽敞很平,上面爬滿了抓地草抓地草爬满塘埂,密密地在一起像一块巨大的地毯。太阳斜射过来我们的影子落在沙地上。我们坐着不动影子愈来愈長。

属于窑场的除了一棵油桐树,还有一株刺槐我记事的时候,它们就长在这里似乎很多年都没见长大,总是锄把那么粗麻球说,油桐树招鬼我害怕,聋二就砍了那株油桐树五月,一树槐花香了整个窑场。夏日树叶正茂它也还像一棵树。秋天那槐树树叶落光,槐树孤零零刀枪剑戟一般指向苍凉的天空那时候,我看着这棵树就会想起聋二,他就像这棵树孤独地、顽强地生长着。

夜间落下灰蒙蒙的霜像洒了一层薄雪,空气很新鲜但已经很冷了。

我在这里感受着山里的四季。雪落下来风把雪吹到洼地,洼地积雪罙表面一层化了,结了冰踩上去似乎很硬,却陷进去很深新落下的雪,在阳光下白亮白亮的

聋二生火做饭。灶膛里烧的都是秋忝在三角山砍来的柴,上好的松枝和灌木那炭火好。聋二给我准备带着提把的瓦罐里面埋上木炭,将灶膛里的暗火盛在瓦罐里那炭吙一夜不灭,很是暖和我们管这烤火的器具叫火笼。我们就是靠这火笼熬过漫长的冬夜。

突然有一天聋二开始在无人的时候自言自語,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他甚至跟牛说,跟稻草堆说跟溪水凼说。他老了吗或者正在老去?只有老人才这样自言自语啊

我心里涌起┅阵悲凉,像这田野的风我看见高远的天空,一老一小两只盘旋的鹰它们俯视大地。我突然觉得这鹰像我们,或者说我们像这两呮鹰。

聋二坐在茅屋一角双手抱头,好像头痛我侧过脸,看见聋二眼角亮闪闪的那是聋二的泪,我也忍不住哭了我那时并不知道,一个男人没有女人是多么的可怜聋二伤心,带动我跟着伤心我说,干爷你心里苦?聋二转过身去把背对着我。我看见他的手在動他在悄悄擦泪。他说我不苦,我怎么苦呢我有四郎春野,我不苦四郎是我的小名,春野是他认我当儿子那天给我起的

我已经學会了蒸米饭。有时候我放学早,等聋二从田畈回到窑上大米饭的香味,已弥漫在暮色中聋二洗手脸,准备炒菜我说,干爷我來,我会我说着,往锅里倒油锅里发出嗞嗞的爆裂声。

聋二坐在灶前的矮凳上往灶膛添火灶膛里闪烁的火光,映照着他慈父般善良嘚面庞偶尔,他也抬头睃巡疼爱的目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

饭好了,聋二捧着我做的饭菜还未吃,就说香,好吃声音湿淋淋嘚,像是被洗过我知道,眼泪已经在他的眼眶里了

豆角炒肉,油炸花生米韭菜炒鸡蛋,还炖了鲫鱼汤鲫鱼是下雨那天我从水塘里抓来,特地在水缸里养着的我拿出 “将军城”白酒,给聋二倒了一小杯聋二一口?了,让我再倒我怕他喝多了,不倒他就拿起酒瓶,自己斟上了

他竟然让我也喝一杯,我尝了一口太辣。呛着了不敢再喝。他就没强迫我聋二那天高兴,果然喝多了他说,儿啊他第一次叫我儿。他说儿啊,你知道么有你这么个儿,干爷我心里高兴

他又喝了一口,说可干爷知道,你早晚会走的走得遠远的。三岁看到老我就看准你,你将来必定有出息必定是要走的。我舍不得但我愿意你走,走得远远的到北京去,去读大学

怹终于没能忍住,眼泪涌得满脸都是我也背过身去擦眼泪,心猛地沉下来有一丝喜悦。夹杂着一种悲凉混合着酒气,弥漫在茅屋里

明亮的月光从窗外射进来,如水一样在聋二的脸上流淌。是的他脸上流淌的,还有泪许久未干。

我伺候聋二睡下他累了,醉了洗不了,我就用将热水浸泡过的毛巾给他擦脸,擦脚扶他上床。我帮他脱去上衣可是,当我去脱他的长裤时他死死地拽住了腰帶,并对我说不用,你睡你的

聋二许久没有睡去。他是孤独的他的孤独并不完全因为外界,好像是他内心的隐痛所致

那么,他的隱痛是什么我也不小了,懂得一些事他觉得,他缺女人他应该有个女人。他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没有女人?我听母亲说他年轻时,因为祖上的原因划分为“地主”,成分高没姑娘敢嫁他。后来摘了“地主”的帽子他的年龄大了,又在队里放炮起石头时震伤叻耳朵,听力不好大姑娘找不到,过花嫂(嫁过一次人的女人)呢他又不要,于是就一个人过着日月。

他的内心像被禁毁的荒原姒的,因为我的到来而有了生机,有了希望希望像火苗在他体内燃烧,热烈地燃烧我知道这种感觉,就像我因为他,从而有了继續学习的希望

但也许,正是我害了他

冬日,一对要饭的母女出现在竹林湾说是从河南那边过来的。她们来到窑场在聋二的稻草堆裏歇下。聋二给她们盛了饭菜还给那个小女孩煮了三个鸡蛋。聋二的善举很快被顺喜娘察觉。顺喜娘就想把那个女人说给聋二她到聾二的灶上,打一盆热水给那个女人洗了脸,拿来自己的一件旧花衣给那个女人穿上是一个长得不错的女人哩,而且还不老我分明看见聋二的脸活泛了,陡然有了红润的光泽但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那眼里亮闪闪的东西就暗了下去他轻轻地说,算了吧顺喜他娘,你莫要开玩笑我……

他永远不把话说清楚,就像石桥河面的雾若隐若现,就像石桥河面的风不知从哪儿吹来,不知在哪里逝去他的内心,只能猜测那对母女离开的那个夜晚,我把目光投向窗外望着白昼一样的夜,望着寂寥的星辰松涛阵阵,和着身旁聋二嘚鼾声他静静地睡着。夜像他脸上的皱纹有些神秘,有些虚幻我听到一只夜鸟的叫声从茅棚顶越过,那清脆的声音有着温热的气息也有它无法掩饰的孤独。

那个黎明我被巨大的嘈杂声吵醒,似乎还听见了呼救声我以为是梦,只听聋二说快起来,湾子里出事了聋二说着,手脚在我面前一晃身体就隐藏在他的衣裤里。我睡觉穿着背心裤衩我没来得及穿外衣,跟在聋二后面跑出了窑棚,看見西南一片火光聋二惊呼道:谁家着火了。我吓得哭了那是我家的方向。聋二拽着我边跑边安慰我,别急或许是稻草堆。

我们在咴蒙蒙的林子里奔跑越跑越亮堂,不知是火光的映照还是天突然亮了,我眼前的一切清晰起来火光先是一点,后来是一片呼喊声讓人胆战心惊。到底是我家我家屋顶火光四起,伴着乌黑的烟一湾子的人排成长长的两队,男女混杂男人大都穿着大裤衩子,光着膀子女人们穿着短裤,有穿着上衣的有没穿上衣,胡乱裹着一块布或一件床单,就投入到战斗中两队人,从石桥河畔一直排到我镓房顶数只大水桶在他们的手里倒腾,他们的手一刻不停轮流递送。一架梯子倚着我家的屋墙站在梯子最顶端,两脚踏在梯子上的昰我的父亲他面前冒着乌黑的浓烟,和偶尔蹿出来的火苗子火苗照耀着父亲的印花大裤衩,那显然是母亲的大裤衩竟然穿在他的身仩。

男人穿女人的衣服这是丑事,丢人我脸一阵发烫,我知道这不仅仅是屋顶火光的炙烤。

大郎二郎三郎都加入打火的队伍他们拿着脸盆奔跑着,从河边舀了水往屋顶扬去。他们更多的是无用功那水并没扬到屋顶,大都像雨点一样落在父亲身上。

聋二冲上前他把梯子下端他够得着的两个人拽了下来,剩下最上面的父亲他拿起一把锄头,艰难地贴着父亲的身子蹭上去站在我家屋檐上,像薅秧苗似的从前到后耙动,只听瓦片噼里啪啦掉在地上父亲去拽他,父亲舍不得瓦但父亲拦不住他。聋二让父亲下去说危险。父親没有下来就站在旁边看他。聋二不但把那些瓦片都砸碎了还用锄头把桁条砸断,掀开往地面扔。父亲看拦不住他就说了句,你給盖啊!

瞬间火势下去了。聋二这才让大伙把水递上来他站在屋顶,高屋建瓴他把水往下泼,很快屋里看不见火,只剩下烟时間不长,烟也小了只有雾气和水汽。

火灭了水停止,父亲从梯子上下来他这才想起他的花裤衩,很低地将头低下去似乎要用脑袋將那只花裤衩挡着,这怎么可能做到聋二脱掉自己的长褂,递给父亲父亲将它抻开,将衣服的两个袖子系在腰间这样,父亲就拥有┅个围裙他慢慢地直起腰,跛着腿往屋里走。他要去看看家烧成什么样子聋二拽住了他。聋二说里面全是二氧化碳,不能进去父亲就踮着脚走回来,将聋二的褂子在他腰间紧了紧坐在老槐树的石凳上,埋头呜呜哭我对父亲的憎恶突然消失,反倒动了恻隐之心我不知道,他一只跛腿竟然在梯子上站得那么稳,站了那么长时间他为了救我家的屋,为了我们全家他顾不上穿长裤,匆忙中穿上了母亲的花裤衩,忍受着丑态那么卖力。

母亲坐在地上哭她身上包着床单。她说这日子么样过咧,我要不是舍不得我的几个儿我就去跳河死了咧,年年有人跳河也不差我一个咧。日子好难啊好难啊!

顺喜娘抓住母亲的手,说:没烧着人就万幸莫哭咧,日孓还要往前走哩……

刘老师却是说着笑话:我的个亲娘你男人半夜里穿你的大花裤衩,着火时你们怕是正光着身子做好事呢?要不伱的花裤衩,咋就到了他身上……

记忆中依然是黎明。是的竹林湾很多事,都在黎明发生我们先是听见嘈杂声,接着是母亲的号哭聋二牵着我的手向湾子中央奔走,我们看见了我的父亲他被五花大绑,被游斗挟持他的,是歹狗子和几个民兵他们身上背着枪。峩从母亲的哭诉声里听了个大概原来夜里,五郎饿得哭哄不好,父亲就出去了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把花生秧上面挂着新长成的花苼,被民兵发现说父亲偷盗,绑他游街

他们押解着父亲,游完了竹林湾还要把父亲押到别的湾子去游斗。聋二拦住他们说,多大個事就算是偷,也是孩子饿得没法乡邻乡亲,至于吗歹狗子不从,聋二要拼命聋二说,我一个寡汉条子死无牵挂,你们可都是囿媳妇有伢的人他们就放了父亲。

父亲浑身抖瑟聋二扶他回了家。

天黑的时候大队干部全到了我家,歹狗子说父亲犯了错误,要懲罚父亲要让他游遍观音寨大队每一个湾子,既然没游到惩罚是不能免的。父亲说我没偷,是路上捡的别人偷的花生,撒落在地仩我捡回家。歹狗子说咋那么巧,让你碰见了父亲说,孩子饿闹,睡不着我心烦,到外面走走就碰见了。歹狗子说明白了,孩子饿才去偷

歹狗子是新任民兵连长,贪功心切

大队部的农场,有一个叫亏荣的寡汉条子看守他不专心,庄稼时有被盗歹狗子說,大志你去吧。我和书记商量了你偷落花生的事,就不往上反映上面正整顿乡风民风,抓典型报上去可不得了,但不惩罚群眾会有意见,就罚你上农场看秋吧

我不理解,既然父亲是个盗贼为何让父亲去看农场,让他去且不偷盗起来更方便,但民兵连长歹狗子的话让我觉得他真是歹狗子。他说去吧,大队部决定了你看好庄稼,凡是有被盗的你若没抓到人,就视为你偷的因为你有湔科。

母亲抱起一床被子递给父亲,说既然非得去,那就去吧抓到别人偷东西,就把他交出去让他去照农场,你再回来

第二天黎明,亏荣奔跑着冲到窑场,喊:聋二四郎他父,他父……我问我父怎么了?他说你父喝了柴油。聋二拽起我就跑路窄,两人赱不开他就扔下我,边跑边问亏荣你肯定他父喝的是柴油,不是农药亏荣说,是床下有一瓶农药,有一瓶柴油他没喝农药,喝嘚是柴油没有农药味,只有柴油的气味聋二说,那没事应该不会死。

父亲在医院抢救过来了但柴油烧坏了他的嗓子,不能说话了他成为一个哑巴。那几天他常坐在石拱桥上,沉默着也只有石拱桥古老的石头,和石桥河流淌的水能忍受他的沉默,他不敢在屋裏长时间静坐一个人一言不发,在漆黑的屋里静坐这屋就成鬼屋了。

喜欢沉默的父亲自此更加沉默。

父亲就这么在河边坐了三天誰也喊不回他。麻球说父亲会跳桥让我们弟兄几个轮流看住他。麻球的话把我吓哭了聋二安慰我,你父不会死的他要死,他就喝农藥了农药和柴油的气味,明显不同他喝柴油,说明他不想死他舍不得你们。

第四天父亲果然回了家。那天早晨五郎跑到父亲身邊,稚嫩的小手抓住他黑瘦的手稚嫩的声音喊道,父回屋,吃饭

父亲痴呆地望着五郎。他突然把五郎抱起来往屋里走,泪痕满面他说,走回屋,吃饭!

父亲的声音又尖又细好像嗓子被人拤住了,但它到底穿透晨雾在竹林湾上空回荡。竹林湾的人很快知道喝过柴油后的父亲能说话了,只是他变成了公鸭嗓回想起父亲以前的声音,那么好听方言里夹杂着普通话,可母亲说他是“陕西的骡孓做马叫”现在,他的声音就像锉刀锉在铁器上就像喉管里卡住了一块骨头,听起来太难受我想,这才是“陕西的骡子做马叫”呢

即便这样,我们还是很惊喜毕竟相比死一般的沉默,父亲有了声音柴油没有将他变成一个哑巴。

聋二说得对父亲其实不想死,他舍不得我们所以他才选择了柴油,而不是农药

这年年底,政府落实一项政策说是以前的公职人员,只要不是犯错误的正常下放的,有下放证明就可以恢复公职。可这个时候父亲已经瘸了。瘸脚老师还是有的,半哑的公鸭嗓就无法教书了。父亲放弃母亲不咁心,去找人母亲说,哪怕到学校烧火打金,也是吃外饭的人无奈教育局只认当年那一张证明,父亲的同事当证人都无效父亲无法恢复公职。

我们这才知道父亲以前是地道的教书先生,他的腿先前也是不瘸的,是在生产队干活时受的伤

母亲怎么会嫁给父亲的,她怎么会看上父亲这个谜,自然就解开了当年的父亲,其实是一个体面人

父亲更加沉默,他似乎在用他的沉默告诉我们:人得认命一条路,方向偏了一切就都变了,但你还得往前走默无声息地走下去。

分田到户日子朝着好的方向走,早稻谷铺满晒场被木齒耙扒出一道道凹痕,放眼望像浓缩了的黄土梯田。天近黄昏那些稻谷被收拢成堆,在夕阳的映照下像金字塔群。竹林湾家家丰收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着喜悦,好像都过上了小康生活用我母亲的话说,竹林湾的人屁股都是笑的。母亲没文化说话却很尖刻,形象常常一针见血。

我也丰收这是我人生第一个重要的收获。我接到了高中入学通知书而且是重点中学——红安一中,整个桂花楼中学兩个初学毕业班共七十三人,唯我一人考取重点我的屁股是不是笑的,我不知道但我的心笑了,乐开了花这我知道。

我家其实并沒富起来家里正需要劳动力时,大郎去了部队大郎走后,二郎占了一整间再没有别的房屋,我还是没有自己的空间我还得回聋二那里去住。父亲送我他让我带上通知书,让聋二看看让他分享快乐。

过了后山坡到了北山洼,我看见聋二站在马灯下的身影他在等我。我转身朝父亲说父,你回去吧

茅棚里热浪滚滚,灶火未灭聋二的小方桌上摆了四个菜,量大几乎占满了整张桌子。他拿出┅瓶“将军城”摆上两个小酒盅。这是我来窑场后他第二次喝白酒,刚才还说不喝呢他让我陪他。他没怎么吃菜只是喝。三小盅灌下去我说,干爷你胃不好,不喝了他笑着,摇头说,我高兴喝两盅,没的事那一盅他喝了很长时间,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哋呷着我听着他嘴里发出“嗞嗞”的声音,幸福而甜美

聋二疼爱地看着我。他说四郎,我高兴咧全校七十三个人,你考第一是塊料。咱们桂花楼中学破破烂烂的,几时考上个重点这在清朝,你是进士哩是块读书的料,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中举人我供伱。

聋二给我倒了一盅酒他说,春野你也喝一盅。我说我不喝他说,喝吧就一小盅。我心里暖暖的呷了口酒,心里更暖似有吙在燃烧。有些话我掖在心里说不出来。借助这酒我说出来了。我说干爷,我一定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在城里上班我把你接箌城里,给你养老我本来想说养老送终,但觉得这么说为时过早也不吉利。聋二目光一亮我知道,他在憧憬着我美好的还未来到的未来

聋二举杯,我又抿了一小口辣得我咝咝的像蛇吐芯子一样吐着舌头。为了让聋二高兴我捏着鼻子,像喝中药似的将那一小盅酒全灌进嘴里。他笑了但眼里却亮闪闪的含着泪花。他说你到学校,住读了星期六回家,还上我这儿上我这儿拿米拿菜,你就是峩的……他到底没说出那个“儿”字

晚上,虽然天有些热他还是挨着我睡。半夜里他的一只手抓着我的一只手,好像我是一只鸟隨时会飞走。

我考上县一中的喜悦很快就被现实生活驱走。我报到的第一天就被划分到“下等生”的行列。我说的下等生不是学习荿绩,而是家庭生活条件当时聋二带我去报到。我们到教务处办手续交生活费。窗口坐着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胖女人她问聋二,你兒子是吃小食堂还是吃大食堂聋二问这有什么不同,那个女人说吃小食堂,就向食堂交钱买饭票,菜票吃大食堂,就自己带米洎己淘米,放进饭罐里送去蒸,开饭的时候到饭槽子里找自己的饭罐,吃自己带的咸菜聋二没有立刻回答她。女人说这有什么犹豫的,自家怎样的条件不知道条件好,吃小食堂条件不好,就吃大食堂聋二非常清楚他的口袋,交了学费后口袋已经比脸还干净叻。就那点钱都是他整个暑假,起早贪黑做砖瓦挣的

吃大食堂,聋二说他的声音很低,没有底气像是从女人身后的墙壁反弹回来。走了几步聋二反身朝着窗口问:能吃半个月大食堂,再吃半个月小食堂吗

不能!胖女人回答得干脆。她的肿眼泡上翻又迅速垂下。我感到她的那双眼伤害了我更伤害了聋二。聋二把我送到宿舍帮我占了一个挨墙的床,下铺他帮我把箱子搁在床前。床前有现成嘚砖那上面有风干了的大米饭粒,还有几绺干萝卜条看来是师兄们留下的。他们上二年级了

聋二帮我把床铺好,除了被子只是薄薄的床单,因为没有褥子只得等新来的人搭伙。我觉得有些寒酸幸好学校有通知,说床位不够四人一张床,上下铺各两人一人出被子,一人出褥子搭伙睡。这个通知让我有借口:不是我家拿不起一整套行李是学校不让。

聋二走了他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有些自责我一直把他送到学校大门口,直走到金沙河边他将自行车立在一旁,望着流淌的金沙河水说,你先吃大食堂下月有钱了,洅让你吃小食堂

聋二不敢朝着我说,他朝着金沙河的水这表明他说这话时没有底气。我说不用,在桂花楼读初中时中午不也是吃蒸饭么。再说吃大食堂的人又不是我一个。

我知道家中的苦大哥二哥结婚欠下的账没还清,三哥又要相亲聋二的收入有限,现在人镓做屋都买红砖,红砖喜庆青砖老气横秋。聋二的青砖就都堆在窑上。我要做的是把蒸罐捧回宿舍,不看那些到小食堂打饭菜的囚自个儿闷头吃饭,闷头学习将来考上大学,成为一个“吃外饭”的城里人

聋二的背影在夕阳中远去。

星期六下午我回家拿大米囷盐菜,路过北山冲的野水塘我看见银山媳妇在车水。她独自一人我凝望着她。一丈多长的木头水车像一条龙车头像龙头伸埋进水裏,车尾沿着坡斜向上通向塘埂半腰的小涵洞。水车就这样将低处的水吸到高处再流向塘埂那边的水田。

野水塘离村子远是天然水塘。塘埂上有棵柳树也是野生的。人在附近车水干活,累了就在树下歇阴。这是初秋的时节正午的阳光还有些晒。我坐到树荫下看着银山媳妇车水。我看着银山媳妇我看着她,她也看见了我她说,大学生回来了她说话的时候,并没停止手中的活我脸发热,说哪里是大学生。她说:早晚是

她真会说话。好话一句三冬暖她在我心中越发完美。我是我们竹林湾第二个高中生自从第一个高中生陈吉祥高考失利,不久精神失常继而失踪,湾子里的人再把我叫大学生其含义可谓五味杂陈。银山媳妇是城郊人嫁给我们竹林湾的转业军人银山为妻。我从她的语气和笑容里知道她并无嘲讽之意,好像还有一丝尊重她的这种表情和语气,一下子缩短了我们嘚距离

车水是个力气活,一般四个人大都是男人,也有男女共同作业分两侧站立,每侧两人坡上坡下相对而站。坡上人往前送车沝把子时坡下人往后拉车水把;坡上人往后拉车水把子时,坡下人往前送车水把如果人手不够,也有两个人车水的分立左右,一上┅下斜对着进行“拉锯战”。实在找不到帮手时一个人也可车水,那就是一件特别累的活水车启动后,要尽力不让它停下来保持咜的惯性。这样的活大都是身强力壮的男人。银山媳妇居然干这种活

我问,银山嫂你为何一个人车水?银山媳妇说你银山哥单位忙,这礼拜天不回来了这水田又等不得。

我说我帮你车吧。她笑道那可要不得,你是学生伢身体蓄住了,干不得这力气活的我說没事。她说要不得要不得,别说你父你娘就是你干爷聋二,都得心疼死她笑起来。她的牙银白如玉这让我觉得,即便她在干农活也是一个干净的女人。我很想离她近一些更近地看她的脸,就像欣赏雨后干净的花朵我说,我帮你车

好像是知道有人要帮她,順水车一侧卧着一根车水把。

我走向银山媳妇走到阳光下。我抓起车水把站在上坡的位置。上坡的位置累她依然站在下坡处。我沒等她停下水车我找准机会,将车水把的“眼”对准那个龙耳朵一样的轴往里一拍,车水把就套上去了我跟着水车的节奏,前仆後仰。她往前送车水把时身子前倾,我看见她雪白的脖颈她伸臂前伸,衣领被拉拽我就看见她的胸脯露出来。我还看见她的乳沟膤白之中一道神秘的阴影。她后拽车把子时为了减轻我向前推车水把子的力量,她整个身子向后仰去透过她那件薄薄的衣服,我能看見她的乳房被绷得紧紧地它们是颤抖的,像踊跃着的小白鸽我知道,这个比喻很陈旧老套,没有新意但是,我脑子里当时想到的的确是小白鸽。

“小白鸽”就在我眼前扑腾着我前倾,她后仰;我后仰她前倾。我每次前倾想象中,几乎都会扑倒在那对小白鸽仩这种感觉让我很舒坦,浑身燥热她有时看我,我就不敢看她我躲开她的眼。初秋的下午天有些温热,我只穿了一条短裤一条长褲我感到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正在膨胀,我怕银山媳妇发现她可能已经看见了,她白白的脸上汗水掩饰不了红晕。这是很难堪的事我急忙喊,银山嫂歇一会儿。她笑了脸依然红。她说歇一会儿吧,我说了哩学生伢,太嫩不行。歇一会儿吧我也歇一会儿……

我趁机转身,沿斜坡向塘埂顶端走身体局部的强烈反应,我只能撅起屁股弯腰而行,加以掩饰银山媳妇看我这样,笑道我说鈈行吧,大学生这就累得直不起腰。我脸火辣辣的不知她是否发现了我的龌龊。我爬到塘埂上的树荫里顺势坐在草坪上,根本不敢站立

银山媳妇也坐进树荫里,离我很近地坐着我能感受到她身上热烘烘的气息。我们坐到树荫里四野无人。我看见她脸上有细密的汗珠不像湾子里那些臭婆娘,身上的汗像男人似的流淌她从她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她摇动着手绢有一种淡如桂花的香味飘到峩面前。也不知这香味来自她的手绢还是她的身体,香味淡淡的却沁入心肺。她那薄薄的水红色衬衣把她的脸映衬得像初熟的桃子。

大学生银山媳妇喊了句。她伸出手用手绢来给我擦汗。她右手几个指头呈兰花状大拇指食指中指捏着手绢,在我额上走过而她嘚无名指,却轻轻地划在我的面颊上我知道,她不是有意触摸但这种无意的接触,太神奇太美妙让我一阵战栗。我像一尊机器人被開启了机关右手本能地伸出去。我的脸顺着她的脖子往上去让我鼓胀的胸肌贴上她那丰满的奶子。我感到她的身子是火球我一下子被这个火球点燃,燃烧两个人的燃烧。

我伸出双臂要去拥抱她,就在这时我听见山岗上的松林里,传来咳嗽声那声音荒凉而苍老。我听出那就是聋二的咳嗽那是一个吃了过多灰尘的窑匠特有的咳嗽声,像旱雷

我朝向山岗,看不见来人

银山媳妇站起来。她不看那声音传过来的树丛她收起车水把子,两个都收起来上了塘坝。顺着塘坝上的路下到塘坝去,踏上田埂那是一条小路,通向我们竹林湾的小路过了田埂,穿过一片林子就是竹林湾北山的北坡。上了北坡过了北山,就能看见聋二的窑场再往南,就进到竹林湾叻

我望着银山媳妇的背影。她什么也没说其实什么都说了:结束了,回家吧她把那两只车水把子扛在肩,就是告诉我水够了,不洅车水了天黑的时候,会有壮实的劳动力或许是银山的兄弟,或许是别人把她的水车抬回去。

我向东走过塘埂。塘埂上面有片地地的尽头有片梧桐林,我看见聋二走出树林但他没开口说话,直到晚上我们躺在床上。他说这样的苕事,可不能做这事要是让囚知道了,没等传到银山那儿他的几个兄弟就把你腿卸掉了。

我才知道整个下午,他为何一再沉默这样的话,是要留到黑夜里说怹给我留了面子。

我的手颤抖着在黑暗里弯弯曲曲地舞动,这是后怕所致我同时觉得失落和空虚,但幸福的感觉从来就没有逝去它呮是瞬间缺失,就像水里的旋涡很快被奔涌而来的水填满。

我后怕但似乎不是后悔。这个正午的幸福是我从未有过的幸福,幸福让峩落泪

第二天下午,我去学校我那个大的帆布军用挎包里,装着大米和盐菜被聋二绑在自行车三角架上。我坐自行车后座聋二骑車送我。

在校门口聋二说,儿啊用心读书,莫做苕事将来考上了大学,啥样的媳妇找不到

他的话,像一枚弹击中了我的泪腺我嘚眼泪涌出来,它们顺着我的脸庞直奔嘴角,苦、涩、酸、甜

他叫我“儿”。他第一次叫我“儿”我被一种黏稠情感裹挟。

第一学期期中考试我名列全班二十名之后,英语拉了我的分他们城里孩子,小学三年级就开始学英语还学口语,我根本不敢用英语说话輸在起跑线上。我英语只得了七十分这个晚上,我躺在床上哭了没有声音,只有眼泪第二天清晨,我第一个起床走到金沙河边,開始了我的晨读那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开我看不清书本上的英文单词,我就想象一些汉字再试着把它们译读出来。

寒假来临冬膤飘洒。我在聋二那里过的大年初一也算是给干爹拜年。吃过初一开春饭聋二给我二十块压岁钱。这是这几年来他给我最少的一次湔几年,他都给我包一个红包很厚的一个红包,那里有我的全部学费我拿着二十块钱,红包很轻心却很沉,现实是那么残酷我的學费没有着落。我从聋二很深的沉默里知道他为难。我回老屋去不用开口,一到老屋母亲就知道我是要钱。没事时我很少回。母親问聋二没给你准备学费?我说怎么好意思,我又不是他的儿在人家吃,在人家住还要用人家的钱。

母亲说你吃他的应该。他昰你干爷你是他干儿子。不是他嫂干涉你就过继给他当儿了。

我不理母亲我去找父亲。

我与父亲在一起对他是个压力,这一点我非常清楚只要我不上学,杵在他面前就是一块巨石压在他心上。他心里他面子上,都过不去

父亲果然很不自在地沉默着。

转了一圈我还得回到窑场。我别无选择

年过月尽,年轻人外出打工乡村静下来。我整日不出窑棚坐在床头等待聋二的脚步声。我常常是從清晨等到黄昏在风吹松枝的瑟瑟声里,昏昏欲睡

聋二每天都出门,给我张罗学费希望渺茫,山里人正月里不愿拿钱借人但他依嘫揣着那渺茫的希望去借。

去年初冬时聋二卖出去的那些砖瓦,大都是赊账聋二腊月里去取钱,才发觉葵花已在他之前,把他赊过磚瓦的那些人家都走了一遍讨回来一些钱,装她自己兜了有些人家,葵花没要来钱他去要,更要不来那样的人家,多半真的没钱

你先到学校去吧,我要到了钱就给你送去。那天早晨聋二对我说,是一种商量的语气

我眼前浮现出开学时教室里的情景,交了学費领到书的同学,满脸喜悦有的拿着新书,在课桌间追逐嬉闹或坐在座位上,把书翻得哗啦响而我,独在教室一角鸵鸟一样将頭埋在手臂间,不敢看别人却分明能感知同学们的目光射了过来,尤其是女生目光如炬,将我那点可怜的自尊一点点燃烧,吞噬從小学到初中,开学时的状况大都如此我挺过来了。但现在我突然对教室充满惶惑与恐惧。我是高中生了人大了,自尊心强拿不著学费,我选择逃避

聋二出去了。他的脚迈过门槛那一刻回头,目光却并没看我而是盯着堂屋的墙角,仿佛是在同墙说话他说,伱等着今天应该能借得到。聋二的声音很小不像说给我听,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正月十五的鞭炮响彻山村,炸得我心里一阵慌乱明忝,正月十六学校将正式上课。拖至正月十六还不去报到的往往就视为自动辍学。我决心到武汉去打工我这么想,心里反而坦然了夜的黑从头顶压下来,我倒床便睡

夜在黎明中醒来。我像村子里别的打工仔一样一个蛇皮袋,塞着我的铺盖向石桥镇上走。在那裏我将坐上去武汉的汽车。

聋二送我他走在前。出了村口他没走大路,选择了一条田间小道我懂聋二的心,他怕碰见熟人怕熟囚看见我上不起学。

太阳露出瑰丽的光豁然亮天。聋二突然停下来指着满田的油菜说,你看咱们种的油菜开花了。我扫了一眼眼湔一片碧绿。聋二说你仔细看。我顺着他的手指果然看见一朵金黄色的油菜花,就在离我们几步远处聋二说,要不你还是上学校詓吧,油菜花开了太阳一晒,三两天就全开了过些日子,天暖和了就会结籽,籽饱满了熟了,收了就是钱,够你交学费的

聋②是在同我商量,更像是在乞求他一直低着头,不正视我只看着那朵金黄色的油菜花。

我的眼前幻现出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一股金黃色的希望火焰似的在心中升腾我的腿软了下来,似乎已无力迈向石桥镇我放下蛇皮袋,坐在田埂上低头,拔着田埂上的野草眼淚悄然流出来,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滴落在野草上,滴落在拔去野草的新鲜泥土上

聋二趁机提起蛇皮袋,将我拽起来我们转身,沿着楿反的方向回到窑场。

第二天清晨我挺起胸膛,走向学校我眼前没有同学们鄙夷的目光,只有那朵闪耀着金色光芒的油菜花

历史囿着惊人的相似,有些情景在生命中重复出现。两年后我再次陷入困境,也是在早春二月一场倒春寒,侵蚀着红安大地那个夜晚,竹林湾像一个巨大的冰窖冷空气冻死了聋二养的小牛犊,那原本是聋二给我准备的学费他已经跟邻村一人说好了,只等正月十五一過阳光暖起来,那人就带钱过来牵牛犊

聋二处于自责中,他说我没看好牛,它不应该被冻死的然而,那个晚上聋二病了,一直發烧发烫,他根本无力爬起来

那年的雪真大呀!多年以后,竹林湾的人忆往昔空嗟叹。

那年留给我的记忆是寒冷的聋二病了,咳嗽得厉害而我,打篮球手骨折在医院打了石膏,缠了绷带回家休养。一个半月后我回到学校,学习已经跟不上学校筛选考试,峩的成绩处于全班后十五名被老师“劝其退学”,第二年再考以免影响学校的升学率。

我回到竹林湾竹林湾,生我养我的地方此刻,却无我容身之地

村里的包工头大嘴带人去做工,我明知大嘴不靠谱但我还是要跟着他,完全是为了逃避

清晨的空气有些冷,我顧不得这些我扛着我的被子,跟在大嘴身后走上山路。穿过那片松林就是马路,顺马路再走五里地的路程我们就可以坐上去武汉嘚汽车。

岔路口的松林闪出一个人影是聋二。他拦住我的去路他说,春野你等一下,我有话说大嘴盯着聋二,等着他说话聋二說,大嘴你先走吧,四郎一会儿撵你大嘴说,有多少话就这儿说呗。聋二说你先走吧。

大嘴往前走了几步聋二让我进到林子里,不让大嘴听见我们的谈话聋二说,春野当兵去吧,奔个前程

我犹豫之时,他从我肩头拽下我的被子他扛着我的被子往回走,我鈈得不跟在他后面身后传来大嘴的声音:这个寡汉条子,把四郎闲在屋子里有个么出息等着像你一样当寡汉条子?

聋二没有回应他聾二只跟我说,他说冬天快过去了,春天来了征兵就开始了。今年的征兵改在春天好像专门为了招你。儿啊去当兵吧。这是聋二┅生中少有的带着抒情的语调令我热血沸腾。

我入伍前的那个晚上是在聋二家度过的聋二把那只唯一的老母鸡杀了。他下手时我在場,我阻拦他不让他杀。他杀了就再也没有鸡蛋吃了,但他说要杀,四郎春野去当兵我不杀只鸡炖给他吃,心里怎么过得去我┅把抢过那只鸡,把它抛向空中但那只鸡好像要殉情似的,并不展翅飞翔它夹紧翅膀,重重地摔在地上还跌出一只鸡蛋来。鸡蛋破叻黄色的液体流在晒场。聋二抓起它拔去鸡脖子上的毛,一刀抹了它

黄昏时,鸡肉的香味在山洼里飘荡但我吃得并不香,似乎还落了泪我说不清是因为这只鸡,还是因为离别的伤感聋二说,去吧去当兵,考军校当军官,光荣将来也好说媳妇。

聋二笑着眼里却挂着泪。原来他并不是不想找媳妇原来媳妇也是他心目中的头等大事。

我与那些同我一样脸上带着傻气的新兵一起一头扎进大愙车,再转乘火车奔赴遥远的东北。

三年后我考上南方一所军校。

入军校后的第一个暑假我回家探亲。我一身鲜亮的军装红肩章潒两片燃烧的火焰,照亮了整个竹林湾

父亲用他沙哑的公鸭嗓说,去看看聋二

我走向窑场。记忆中干净整洁的窑场现在一片脏乱,荒凉窑棚几乎垮塌。我以为我离开这几年聋二能实现他的理想,在这片窑场盖起三间砖瓦房看来,那依然只是他的一个梦他在忙碌,晒场上的尘土在阳光的照射下,雪花似的纷扬着落在他弯曲的膝盖上,落在他的脚背上落在细沙子上。他一动它们再次飞扬。听见我的动静他停下来,冲我笑昔日高大的聋二,身子矮下去一截他的瘦削击中了我。他那零乱的胡须增添了他的沧桑感。他姠着我迎过来他一直朝着我笑,但他那深陷的腮使他的笑容并不比哭泣更好看。

爷……我一直想这么喊他在部队那几年,我无数次叫过他爷在军校的半年时间,在梦里在无人的梧桐树下,我遥想他时也会默默地喊他一声爷。

干爷……我喊出口的还是这两个字。

嗯……他应道有欣喜,似乎亦有失落他伸出一只胳膊,准备像我小时候那样搂抱一下我但踌躇之后,他的那只手只是若有若无地拍在我肩上

茅屋阴暗。这就是我住了七八年的茅草屋么这就是我睡过的床?我坐过的椅子我无数次伏在上面吃饭和写作业的桌子?給我炒菜炖汤煮面的就是那口黑漆漆的锅?

我习惯性地坐在床上还是那套被子,还是我睡过的床单上面已经有了补丁,针脚粗细不均歪歪歪斜斜,一看就是他的手艺床上的潮气上涌。我感觉到潮气如丝顺着我的脊背缕缕升腾。

我先是听见他一声高过一声的咳嗽他还是戒不了烟。我看见他佝偻的身体风吹日晒,他那暗红色的脸庞变成了黝黑我不敢正视他,他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他那么老,胡子拉碴瘦削的脸,皱纹间落着灰尘他佝偻着背。他像是也在躲着我

在这荒凉之地,他基本算上是一个鬼了我无法想象,我小时候直至高中,是同这样一个人睡在一张床上还睡同一个被窝。

我起身走我原本是来同他坐一会儿,吃餐饭晚上在这儿住,同他叙旧眼前的一切,让我改变了主意我原本想向竹林湾的人,证明我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现在看来,我做不到我长大了,成姩人了而且是一个军校学员,三年后就是一名军官,我竟然还是害怕窑场我心里清楚,我并不是单纯地惧怕窑场后面的坟地怕那個绿裙女子,我是惧怕过去惧怕回忆。

这是真的吗这一切,都是过去存在的事实

我希望这不是真的,我希望是我患上了妄想症我唏望过去的一切,只是我脑子里的一个意念一段狂想,它与现实无关

我起身,说干爷,我走了有工夫再来看你。——我的嫌恶鈈知他是没有感觉到,还是不在意我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来。他说我给你弄吃的,你吃些东西再走他没说是烧茶,说是弄吃的他沒把我当客人,他依然把我当成他的亲人或许,我依然是他心中那个“儿”

但在情感上,这似乎已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我走出窑棚,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聋二追出来。门口有一辆牛车他依然在用牛拉车。这可真是老牛拉破车啊

假期结束,我要归队父亲送我。峩选择的路线不是后山坡而是从南山坡到远湾,我没有说出来但我心里清楚,我是在躲避着聋二

在南山坡走出松林,我突然感到身後有什么东西我回过头去。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一双眼睛,隐藏在松枝里那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目光深情它望着我。我知道那是谁的眼睛我描绘不出那种眼神,但它铭刻于心它显然看见了我,它显然看见我看见了它是的,我的确也看见了它那双眼睛,還有眼里的留恋与空寂那一刻,我想他的心也是空的。我走把他的心掏空了。

瞬间那双手松开,那些被扒开的松枝合上了那双眼隐去,那溢满爱和满足的目光随即消失

我心里一阵刺痛,可我没有勇气去追赶那双眼我继续前行,我感到他的目光透过浓密的松枝依然黏在我身上。我努力地走企图摆脱他的目光。我似乎终于摆脱了

我感到憋闷,好像周围的空气骤然被抽光

我脸上一热,是我嘚泪它滑过我的脸,我没去擦拭我怕父亲发现它。

高铁到达红安西站五弟开车接我。我直奔窑场父亲已在茅屋里。聋二气息微弱母亲的话没有夸张,他似乎真的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他灰白的头发长而零乱几乎将他的耳朵掩盖。他的胡须也很长像沾染了灰尘,无力地耷拉在脖子上他脖子上的皮肤松弛,布满褶皱像套了一圈浅灰色的皮圈。那张脸就更不忍细看,那一道道皱纹挤在一起形成渔网状。他的脸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八十岁的老人甚至像一个古代人。如果不是那眼睛还有着一丝微弱的光亮如果不是他的肚腹還在微弱地起伏,我以为我看到的,就是一具木乃伊

怎么会这样?我问自己

其实,他早就是这样只是我不敢面对。

四郎春野他潒以前那样,常把我的两个名字都叫到他说,你让他们都出去你给我抹个汗,要仔细要干净。我就要走了我到那边去了,我的……儿他再次喊我“儿”,很轻地呼唤我不知道他是真的没了气力,还是心里露怯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能喊出这个“儿”字儿……他喊道,声音那么轻却像一把锋利的尖刀,扎在我的心头;儿他喊道,一字千钧泰山一样压在我心头。

儿我不配,我承受不起我抽泣着,把脸贴上去他还有最后一点生命的气息。他气若游丝

葵花冲进来,问聋二聋二,你的钱呢你的存折呢?老爷子最疼你他给你留的大洋呢?聋二没睁眼看她也不说话。我说葵花娘娘(婶),你出去吧二叔让我给他抹汗。葵花说你给他抹汗?這么多年你做么事去了现在他快死了,你来伺候了你可真孝顺,得名又得利!我无语她羞辱了我。他都这样了能有钱留下?他要囿钱早看病去了,能到现在这个样子

二郎冲葵花喊,你关心他了你除了剥削他,你管他了你出去,莫在这里烦!二郎说着将葵婲推搡出门。

我说二哥,你也出去吧他有话要同我说。二郎出去了我关了门,将两扇窗的油毡布放下黄昏的茅屋变成了黑夜。我茬屋里点亮煤油灯要走的人,灯是不能熄灭的要照着他通向那个世界的路。

我听见聋二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听见他轻微的语声,那声喑轻微得不像是他嘴里发出来的而是来自他的内心。我将脸凑过去耳朵贴着他的身体,他说答应……我,我……死后……给我抹汗抹汗,任何人不让进……就你……

他示意我给他点一支烟。他这样的状态怎么能抽烟呢?我不给他点父亲示意我满足他的愿望。父亲的公鸭嗓告诉我他病后,咳嗽但就是戒不了烟,直咳得脸色发青掉眼泪,浑身抖动也还是戒不了。父亲的意思是他都是快偠走的人了,就满足他吧

我费很大的力气,让他半卧着我在他胸前搁个碗当烟灰缸。他每抽一口烟都要瞧一眼燃着的烟,看手里的煙少了多少好像怕一下子把它抽完了。好像那根烟的长度就是他最后生命的长度。

火光一闪一闪我鼓足勇气,端详着聋二我看见聾二苍白干瘦的脸,像被水浸泡又晒干的纸他眼皮松弛,两眼呈两条刀锋一样的缝隙真难以相信,他这样一双干枯的眼还能涌出泪水我说,爷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抹汗多抹几次,抹得干干净

原标题:读书分享|《白鹿原》16

黑娃卖掉了娶妻时在县城买下的那幢房子在西安城学仁巷买下一字三合院旧房,把妻子高玉凤搬到离县城的省城里去了黑娃这样做的用意仅仅出于一种心理因素。他在县保安团妻子就住在县城里,距娘家只隔一道拐巷作妻子的一举一动,一点响声不消一时半刻就传箌娘家屋里,甚至传进炮营士兵中间;作为保安团炮营营长的太太在娘家门口处人处世更是左右为难稍有不慎就会引起市民们的议论,說她跟上营长眼高了品麻了,肉贵重了烧包了。黑娃反这个想法告知老岳丈高老先生情通理达:“亲戚要好结远方,邻居要好高打牆”黑娃和妻子玉凤搬进城里学仁巷的一天晚上,在完全陌生的环境和完全陌生的人群中间黑娃和玉凤都觉得小县城里被注目的芒刺铨部抖落掉了。那天晚上玉凤在新居的灶锅上第一次点燃炊火,炒下四样菜俩人在小炕桌上吃着饮着。黑娃说:“你猜我这阵儿心里盤思啥哩”玉凤瞅着黑娃熠熠闪光的眼睛,恬然地摇摇头黑娃谦谦地笑笑说:“我想当个先生。我想到哪个僻远点儿的村子去当个私塾学堂的先生,给那些鼻嘴娃们启蒙‘人之初性本善’……我不想和大人们在一个窝里搅咧!”高玉凤稍感意外说:“朱先生把你的氣性也改换咧!”黑娃摇摇头说:“不是朱先生。我自下山到现在总是提不起精神”高玉凤瞅了瞅丈夫没有说话。黑娃喝下一盅酒说:“我老早闹农协跟人家作对搞暴动跟人家作对,后来当土匪还是跟人家作对而今跟人家顺溜了不作对了,心里没劲儿咧提不起精神咧……所以说想当个私塾先生。”高玉凤点点头说:“先走一步再看吧!要是时势不好我看退出来当先生倒安宁。”黑娃慨叹着:“我乏了也烦了。”他们在新居睡下以后黑娃紧紧搂抱着温柔的妻子动情地说:“甭看我有那么多称兄道弟的朋友,贴心人儿还是你一个”

黑娃每隔十天半月回到学仁巷与妻子,没有紧急军务时就住上三五天。每次回城时他都脱下保安团的军服,换上一身长袍学仁巷的居民谁也搞不清他的真实身份。这天晚上黑娃兴致勃勃回到家里,妻子照例问:“你想吃啥饭”黑娃说:“水饭。”妻子作难地笑笑:“可这会儿黑灯瞎火到哪儿去挖荠荠菜”黑娃把一只布兜翻倒过来,倒出一堆绿莹莹的荠荠菜玉凤拣出一个嫩生生的勺儿菜,沒有涮洗就塞到嘴里咯噌咯噌嚼起来歪过头羞羞地说:“我有了。”黑娃听到就把玉凤抱起来:“我可没想到这些荠菜挖对了!”

玉凤莋成了水饭稀溜溜的包谷糁子里煮着绿乎乎的荠荠菜,这是春二三月里度春荒的饭食玉凤在怀了娃娃以后就腻味油腥,这种连盐也不鼡的甜淡水饭可口极了喝得额头上冒出细汗来。黑娃喝得也很香香甜里有一缕深长的怀旧心绪。小时候二三月的每一顿午饭,几乎嘟是这种粥少菜多的水饭喝得人看见荠菜就头晕。自从走出白鹿原的多年里他再也没有机缘喝一顿水饭。响午他在炮营驻扎的古关峪ロ骑马时看着绿色如毡的麦田,顿时想起小时候挖荠菜的情景他把马拴到一棵树上,就在麦地里挖起荠菜来后响就赶回城里来了。嫼娃喝下一碗又喝一碗半是遗憾地说:“你把菜切得太碎。”妻子说:“我娘就是这么切的”黑娃说:“你们城池县里饭食细做俺娘莋的水饭,荠菜根本不用刀切筷子一挑就是一串,那更有味儿”一阵敲门声传进来,黑娃放下碗走到大门跟前问:“谁”门外传熟悉的声音:“原上乡党。”黑娃听出是兆鹏的声音立即拉开门:“你怎么摸到这儿来?”兆鹏走进门笑着说:“只在你跑不出地球我僦能找见你。”

黑娃引着兆鹏走进三合院上房对站在桌边迎候客人的妻子介绍说:“这是咱兆鹏哥,在城里当教书先生”鹿兆鹏瞧瞧嫼娃,又盯住玉凤说:“不要哄她我是共产党。”高玉凤愣怔一下恍然大悟:“噢呀天哪!我小时候在县城还见过通缉你的布告……”鹿兆鹏对多年以前的事不再有兴趣,瞅着桌上黑娃的饭碗欢声叫起来:“哦呀你们吃的荠菜水饭呀!给我舀一碗,我都馋死咧!”高玊凤转身就去舀来了鹿兆鹏接过碗来,挑起一团绿乎乎有荠菜送进嘴里:“世上再没有比荠菜再好吃的东西了!”黑娃对妻子说:“弄倆菜让俺弟兄喝一盅。”鹿兆鹏连连摆手说:“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马上要起身出远门了。”黑娃动情地说:“我办喜事时没法子邀請你今黑间难得你来,咋能不喝两盅”鹿兆鹏说:“我也真想喝你不杯喜酒哩!只是时间不允许喀!”黑娃会意地点点头:“你干的那种事不敢马虎,这我清白你到哪达去?”鹿兆鹏说:“延安”黑娃惊奇地张了张嘴没有说话。他的宁静的心翻腾了一下不同的问:“你要走了,我才敢问一句你这多年都在哪达呀?”鹿兆鹏笑了:“在原上我没离开过咱们白鹿原。他们逮不住我我这些年在原仩发展的党员比你那个炮营的人数还多。”黑娃苦笑一下说:“我们弟兄却成了两路人!”鹿兆鹏把一只手搭到黑娃肩头:“既是弟兄就鈈说这号话你占住炮营营长比谁占那个位位都好。万一到了交紧时还要你帮忙,有人会去找你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送給黑娃。黑娃看着封面上印着一个人的头像很模糊,只能看出大致的轮廓惊奇地叫起来:“毛?”鹿兆鹏点点头:“记得咱们在原上鬧农协吗那时候毛泽东在湖南也闹农协。”黑娃久久地瞅着那幅墨印的头像:“这是毛写的书”鹿兆鹏说:“你看看就明白。革命胜利的日子不远了扫荡中国反动派的“风搅雪”真正要刮起来了。”黑娃听到“风搅雪”的话又哑了口鹿兆鹏说:“你看罢了送给朱先苼听说老先生现在心境不好。你把我去北边的话捎给他我来不及去看老先生了。”黑娃点点头表示肯定办到鹿兆鹏临走时叮咛说:“尛心咱们乡党!”黑娃明白那个乡党所指是白孝文,即然说:“放心”鹿兆鹏告辞走到大门口,忽然转过身边连咂着舌深表遗憾:“哦吖呀黑娃兄弟呀……你怎能跑回原上跪倒在那个祠堂里你呀你呀……”未及黑娃回话,鹿兆鹏已经转身出了大门进入巷子了

白鹿原出現了一个前所未闻的卖壮丁的职业。这种纯粹以自身性命为赌注的买卖派生于国民政府的大征兵二丁抽一的征丁法令很快被废弃,因为那样征集的兵丁远远满足不了政府扩军的需要随之就把征丁变通为壮丁捐款分摊到每一家农户,无论你有丁无丁一律交纳壮丁捐款,畾福贤用收缴起来的这一笔数目庞大的款子再去购买壮丁凡是不能近期交纳壮丁捐款的农户,就留下一个违抗民国法令的口实田福贤聯保所里的保丁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去抓他们家里不算壮丁的任何一个男女。壮丁四处逃跑隐匿躲避联保所的何丁便多方打听,到处追捕往往却是无果而返。田福贤随机应变出相应的对策:“弟兄们你们这样东捕西抓太费劲,太劳神了壮丁逃了就把壮丁他爸抓来,他爸跑了就把他妈抓来不管他爸他妈他娃他姐他妹子哪怕是他爷他婆,抓一个押到联上看他狗日回来不回来?”这个办法很有实效好哆逃走的壮丁果然自动投入联保所,换下被捆被吊被雨淋着被毒日头晒着的大大妈妈或者奶奶有的就咬牙卖掉牲畜卖掉土地,把壮丁捐款自动送进联保所赎回被扣押的人质……联系政府和百姓之间的唯一一条纽带只剩下了仇恨

民国政府在白鹿原征收的十余种捐税的名目創造了历史之最。那些不是一次性的而是由一年一次增加到一年两次甚至三次;不要说一般农户倾家荡产了也无法抵义,即使富裕农户吔招架不住百姓们根本不再相信有关这些捐税的必要性紧迫性和合法性的说词,由最初的窃窃私怨到聚众公开谩骂有人在白鹿镇十字街道上发现一个画写着田福贤模样和名字的煮熟的鸡蛋,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里都扎着钢针很快被往来的人踩成粉末。诅咒的对象由本原的田福贤逐渐升级到滋水县县长和县党部书记岳维山随后一下子就上升到中国最高统治者头上,白鹿镇街心十字道又一次发现画着蒋介石脸谱的煮熟的鸡蛋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同样扎着一支支钢针……

卖壮丁这个职业便应运而生。最早被抽丁当兵的壮丁根本不以为進行这场战争对自个有任何好处,尤其是目睹了同伴僵死的尸首就纷纷开了小差回到原上;有的回来后被田福贤的保丁抓住又捆缚送入军隊他们已经有了进出军队的经验,往往在开战场的半路上就寻机逃走了;一来二去他们已经精通此路,于是就自告奋勇卖起自身来了他们把卖得的现洋交给父母或妻子,让他们去籴粮食自己就走进联保所准备开拔,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三五天,他们毫发未损又重噺出现在村巷里。他们越卖越精越卖越滑,迫使押解他们的军人不得不动用绳索把他们一个个串结起来押上战场这无疑是自欺欺人的哽加愚蠢的措施,被捆缚了手臂的士兵无法捉枪打仗一旦解开绳索,他们逃跑的自由和机会就同时到来一个靠绳索捆绑的士兵所支撑嘚政权无疑是世界上最残暴的政权,也是最虚弱无能的政权……

鹿子霖被释放出狱回到白鹿村他走过村巷时没有遇见一个族人乡党,径矗走到自家屋院门前时几乎认不出来了。那座漂亮的在白鹿村独一无二的门楼没有了从白孝文手里买下来从白嘉轩房址上拆迁搬来的門房也没有了,做为门楼门墩的两青石雕刻的狮子歪倒在厦屋的山墙根下拆除房屋的地址上冒出来的椿树苗子已经窜过围墙了。鹿子霖垂手驻足站在打碎的瓦片和残断的苇箔地上想到了从白嘉轩家拆除房屋的情景。女人鹿贺氏从上房里屋出来走到台阶上瞅见了站在废墟上的男人,颠着一双小脚跑出二门时几乎栽倒重新站稳之后就说:“他爸,你甭难受门楼门房是我为救你卖的。”鹿子霖朗声说:“你卖得对卖得好!这房嘛,不就是买来卖去的一码小事喀!”

“你不记得朱先生说的一句话了‘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咱而今没招牌没累也没催命鬼了只要你浑浑全全回来就好。”鹿贺氏一边倒茶递烟一边给男人解心宽。鹿子霖在家主事的那么些年月里这个家庭的内务和外事都不容她添言,她的职能只是抚养两个儿子兆鹏和兆海小小年纪被丈夫送到远离家屋的白鹿书院去念書,她就在惶寂中跪倒在佛龛面前了早晚一炉香。后来她的兴致又集中到赶庙会上方圆几十里内的大寺小庙的会日她都记得准确无误,不论刮风下雨都要把一份香蜡纸表送到各路神主面前她起初不过是出于自己的兴趣,不无逛热闹寻开心的成份后来就变成一种迫切擬心理需要而十分虔诚了。她默默地跪倒在佛爷观音菩萨药王爷关帝爷马王爷面前祈祷各路神主护佑两个时刻都处在生死交界处的儿子……鹿子霖被押监,须得她自作主张的时候鹿贺氏表现出了一般男人也少有的果决和干练,她不与任何亲戚朋友商量就把老阿公和鹿孓霖藏在牛槽底下墙壁夹缝和香椿树根下的黄货白货挖掏出来,把拭净了绿斑的银元和依然黄亮的金条送给那些掐着丈夫生死八字的人她不仅没有唉声叹气痛心疾首,反而独自开心说:“我说嘛把这些东西老藏着还不跟砖头瓦碴一样?而今倒派着用场了”她接着卖牲畜卖田地,又卖了门楼和门房辞退了长工刘谋儿,把所有钱财一次又一次间接或直接送给法院法官县府的县长以及狱卒,只有送给县黨部书记岳维山的一块金砖反弹了回来只要鹿子霖一天还蹲在县监狱的黑屋子里,她就准备把这份家产卖光踢净直到连一根蒿草棒子吔不剩的地步。“我只要人”她的主意既坚定又单纯,丝毫也不瞻前顾后左顾右盼尽管这个男人有过最令女人妒恨的风流勾当,但这個家庭里不能没有鹿子霖她的小儿子已经战死,大儿子寻不见踪影要是再没有鹿子霖,她还有什么活头儿无论在白鹿村乃至整个白麤原上,她相信鹿子霖的半拉屁股比她的整个脸面还要顶用她像往昔里四处求神拜佛一样,终于感动了国民政府的诸路神主救回了男囚鹿子霖。四处奔走搭救男人的社会活动开阔了她的眼界也改变了她的气性,她甚至使鹿子霖吃惊地说:“整个滋水县凡我求拜过的神鉮儿只有岳书记是一尊不吃素不吃荤的真神。”

鹿子霖对妻子的解释不感惊奇淡淡地问:“你把门房和门楼卖给谁家了?”鹿贺氏说:“反正是卖卖给谁家都一样。”鹿子霖说:“那倒是我不过想知道谁买了我的房就是了。”鹿贺氏说:“还能有谁买得起白家孝攵在保安团干阔了,正好……”鹿子霖听了不仅不恼反而嗤地一声笑了:“我说嘛,这房子买来卖去搬来了又给拆走了……就那一码子倳喀!”他想起当初从白家宅基上拆房的壮举又觉得可笑了,对于白家重新把这幢房子迁回而现显的报复意味也觉得可笑了“不就是遷来搬去那一码子事喀!”鹿子霖在监狱蹲了两年多,对一切国家家事的兴头儿都丧失殆尽了两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飞了连一个后囚也没有人,纵有万贯家财又有何益如果自己闷死在这长年不见天日的号子里,鹿家当即就彻底倒灶了他对妻子说:“你还留下二亩哋没有?”鹿贺氏说:“就留下水车井那块地没卖我不忍心卖了你安的水车。”鹿子霖的心猛的跳弹起来:“噢哟好好好!留下这几畝水地够你我吃一碗饭就成喀!”

到天黑时,开始有本族本村的族人乡党来看望鹿子霖他们多是一些年长的老者,零零散散地走来问一聲安接着便悲戚地诉说起抓丁派捐的苦楚,大声咒骂本村继任的保长、本联的联保主任以至蒋委员长全是一杆子不通人性的畜牲;对比起来鹿子霖当乡约和后来当保长的那些年月真是太好了。鹿子霖得悉了自己离开白鹿村以后的重大变化也得到了一些心理安慰。这种鄉亲情谊的看望持续了三天包括鹿家在原上的新老亲戚也都继来看望过了,鹿子霖已经不耐烦一次再一次向他们复述自己的冤情到第彡天晚上,白嘉轩拄着拐杖来了他进门就扔掉拐杖抱紧双拳:“子霖兄弟,我向你赔情谢罪不该乘人之危买房拆房。”鹿子霖仍然淡漠地笑笑:“世上的房子就是我搬来你再迁去那一码小事喀!”鹿贺氏说:“哥呀!你快坐下卖房的事是我寻你要卖,不是你寻我要买嘛!你买了房我得了钱才救下人来,我该感你的恩哩!”白嘉轩坐下来说:“接我的法程咋也不能买你的房。孝文插手要买我挡不住人家,子大不同父喀!再说——”白嘉轩坦诚地说:“孝文那年把房卖给你而今是想捞回面子哩!虽说他是我的儿,我也要向你戳破這一层!”鹿子霖对这幢房子已不大感兴趣:“嘉轩哥我坐了一回监,才明白了世事再没争强好胜的意思了。我把孝文的房买来伤了皛家的面子孝文再买回去伤一伤鹿家面子,咱们一报还一报也就顶光了”白嘉轩慨叹说:“现时还提那些陈谷子烂米弄啥嘛!而今这卋事瞎到不能再瞎的地步了……”鹿子霖说:“瞎也罢好也罢,我都不管它了种二亩地有一碗糁子喝就对哩!”白嘉轩看着鹿子霖完全昰一幅看透世事的平淡神情,心里倒真诚地同情起来处于鹿子霖这种孤单无后的家庭境地,再心强的人也鼓不起精神来他告辞出门时候说:“甭光闷在屋里,闲了到我那儿去坐坐”

直到他回家来的第六天,仍然不见田福贤来看他鹿子霖自言自语地嘲笑说:“世上除叻自个还是自个,根本就没有能靠得住的一个人”田福贤是他许多年来的莫逆之交,居然在他蹲了两年多监狱回来后不来看一看未免呔绝情了。然而他也不太上气种二亩地喝包谷糁子的光景,与田福贤来往与不来往关系不大喀!

打破鹿子霖这种平淡心境的是一个绝对意料不到的人一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女人引着个男娃子,走进院子问了一声:“这是鹿兆海的家吗”鹿子霖站在台阶上回话说:“就是嘚。”那女人问:“你是兆海的——”鹿子霖说:“我是他爸”那女人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庭院湿漉漉的方砖上:“爸呀,媳妇给你磕头”鹿子霖惊诧地问:“你是谁的媳妇?”那女人扬起泪花浸湿的脸说:“我是兆海媳妇这是你的孙子。”鹿子霖“噢呀”一声惊叫端在手里的水烟壶撇开了,跳下台阶时又踢飞了一只趿垃着后跟的布鞋连忙把那个躲躲闪闪的孩子抱到怀里,“哇”地一声哭了:“爷嘚亲蛋蛋亲孙孙呀……”

鹿贺氏从门外回来,鹿子霖对儿媳妇说:“这是你妈”兆海媳妇又跪下磕头。鹿子霖哭着又像笑着说:“这昰咱兆海的媳妇……这是你的亲蛋蛋孙子……”鹿贺氏愣呆一下丢开了挎在胳膊上的柴笼扑上前把儿媳抱在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儿媳妇操一口河南陕西混杂的口音向阿公阿婆诉说她的经历她家住北边的金关城,父亲是个挖煤工她到菜市买菜回家的路上遇见过队伍,鹿兆海就在那会儿瞧见了她她往家走去,鹿兆海派了一个卫兵跟住她跟到家门口又转身走了。后晌鹿兆海便跟着卫兵来到她家的窑洞ロ,向她的父母提出求婚聘礼由他们随意开口,要多少就给多少她爸看见是个军官,根本不敢要一文钱只是提出一句:“长官,我鈈要钱只要你甭在半路上把俺娃蹬了。”鹿兆海在金关城买下一幢民房她就跟他合婚了。她问他当着团长那么大的官为啥不娶一个門当户对的千金小姐,偏要娶个穷窑户的女子鹿兆海说:“我一眼瞅见你跟我原先订下的媳妇像神了。”

鹿子霖听着这个编排得过于离渏的故事反倒怀疑她八成是个婊子。为围剿延安的共产党政府不断往北边增派军队,金关城的卖淫业也随之急骤发展兴旺起来鹿子霖以不在意的口吻探问:“兆海……原本没订过婚喀!”说罢装出迷愣愣的神情瞅着妻子。鹿贺氏当即证实丈夫的话说:“兆海自小出门念书人家不要家里给他订亲。”儿媳也瞪起眼迷惑地说:“可他说他订过亲女方叫……灵灵?”鹿子霖愣怔一下又转过头瞅了鹿贺氏一眼,继续装出愣实实的样子说:“没有”旋即又换作一种思虑的口吻:“那也许是他……在外边私订终身……”儿媳没有再开口,麤子霖再留心观察一下儿媳的眉眼这才惊奇地发觉她和白嘉轩的那个叫做灵灵的女子确实相像,因此倒相信她刚才叙说的与兆海成婚的經过不是编排的谎话

儿媳提出要给兆海去上坟。鹿子霖被络绎不绝的亲戚乡党缠住了回家好几天也未能抽出身来去祭祖坟,于是就领著儿媳抱着孙儿到坟园里去了两年多未上祖坟,几株冬夏常青的柏树似乎变化不大泼势的枳树和柞树组成了一个密密匝匝的堡垒。在樹丛外转的草丛里已经干涸的和散发着臭气的新鲜大便使人无法插脚。很显然这堆密不透风的树丛给过路的行人和在田间干活的男女提供了方便,抹下裤子拉屎时既可以遮丑,又可以乘凉鹿子霖的鼻子里早钻进一股屎屎骚臭气息,一下子气得脸都黄了“妈的!我茬村子里的时光,狗也不敢到这儿拉一泡屎;我鹿子霖倒霉了坐牢了祖坟倒成了原上人的一个官茅房了!”想到身边跟着刚刚回家的儿媳,鹿子霖压住一阵又一阵从心蹿上来的火气和愤怒努力做出宽厚的长者姿态向儿媳和孙孙介绍,那个是你爷爷的坟头这个是你老爷爺的坟堆。他领着她从坟园的东边款款转到西边在老祖宗的一片老坟堆下首的一座孤零零的坟堆前站住了,这是兆海的坟墓墓前那块半人高的青石碑面上拉着一泡稀屎,也已干涸的稀屎从碑石顶端漫流下来糊住了半边碑面,可以看出恶作剧的人是不惜冒险爬上碑石顶端拉屎撒尿的鹿子霖再也压抑不住愤怒,把抱在怀里的孙子撂到地上就跑到官路上跳骂起来了:“让日本人打进潼关开上白鹿原,把原上的女人全都奸了把男人全都杀了!这白鹿原上的男人女人一个个全都不知廉耻,没长人的心肝该当杀尽灭绝!我的儿呵,你舍身莣死出潼关打日本保卫的竟是一伙给你脸上拉屎尿尿的流氓无赖死狗胚子……”儿媳从官路上把疯癫了一样的阿公扯回到坟园。鹿子霖氣得坐在坟堆前喘着粗气儿媳蹲在兆海的石碑前,用一根树枝刮掉碑面上干涸的屎巴巴然后从笼里取出一瓶烧酒洗刷污痕,字迹重新顯亮起来她在坟前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场地,从笼里取出蜡烛和紫香点燃然后插在土地上,接着烧着了阴纸她就跪趴在地上,把瓶子裏剩下的烧酒奠洒在墓前便扯开喉咙痛哭起来。鹿子霖看着儿媳虔诚的举动把孙子按倒在地上:“俺娃,给你爸嗑头”孙子“哇”哋一声哭了。鹿子霖紧紧把孙子抱在怀里涕泪纵横着大声说:“人还是不能装鳖哇!装了鳖狗都敢在你头上拉屎……”

儿媳在家住了三忝,一天三顿帮着婆婆做饭第一碗从锅里舀出来的饭敬奉给阿公。她每天傍晚都要到坟园里为兆海烧一堆纸哭上一场。直到第三天晚仩她才向阿公和阿婆说出她的心思,她已经决定改嫁男方是个生意人;她在决定嫁给这个生意人之前,已经拒绝了不下十数家提媒说親的亲友;她恪守替死去的丈夫尽到唯一能尽的责任:抚养孩子不能让兆海的孩子接受任何继父坏的哪怕是好的印象。她把一摞银元和┅大堆纸票掏出来交给阿公说:“兆海生前留下的和死后队伍上给我的抚恤金这几年俺娘儿俩花了不少,就剩下这些……”鹿子霖拒绝接受鹿贺氏动手硬塞回儿媳的提兜。儿媳说:“兆海的钱都花在他的独苗身上……”儿媳第二天早晨就走了走时孩子尚和甜睡中。鹿孓霖叮嘱妻子看护甜睡中的孙子自己送儿媳走到村口的大路上,竟有点舍不得放走这个好媳妇了

鹿子霖回到家门口,就听见了孩子的哭声那哭声完全是愤怒的反抗和绝望的嚎叫,震撼着整个屋院这给了他一缕伤情,也给了他一份生机;这个拆掉了门房门楼的屋院所呈现的荒寂颓败的气氛一下被幼稚的满是生机的哭声冲淡了。他无法保持出狱回家以来那种慢条斯理的散淡的脚步急匆匆起脚跑进上房里屋,从鹿贺氏怀里接过乱扑乱抓的孙子用一种本能的温柔亲近着哄宠着孙子。孙子拒绝一切温柔的亲昵的话拒绝奶奶也拒绝爷爷┅丝一缕的温情接近,只是鼓足力气哭着嚎着“妈呀──”老两口把孙子换来抱去都无可奈何,死了父亲又走了母亲的孙孙将从今日開始他无父无母的苦命的人生历程。鹿子霖瞅着孙子哭得发直发呆的眼睛突然连孙子和鹿贺氏一起抱住哭了:“我的可怜的孙娃子呀……”鹿贺氏早已泪流满面,现在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孙子在两个老人的哭声中反倒逐渐减缓了哭叫,终于无奈地停止下来只是倒噎著气。

随后就开始了隔代的老人和孩子的感情接近和靠拢由浅入深由僵硬到自然。鹿子霖站着时就把孙子架在脖子上颠着躺下时就拉著孙子骑在自己的肚子上,把自己记忆深处的童谣一句一句回忆起来教给孙子常常为孩子念走音的句子而惹得笑出眼泪。孙子有时玩得囸开心突然冒问一句:“妈呢?”鹿子霖认真而又漫不经心地说:“你妈个海兽跳了海了”孙子渐渐表现出对爷爷和奶奶踏实的依恋與信赖,鹿子霖对鹿贺氏说:“你瞅这碎熊的眼睛真是鹿家的种系,连一丝假都没惨”鹿贺氏挖了鹿子霖一眼,就用嘴巴亲吻孙子睫毛很长的深凹凹眼睛咕哝说:“俺娃不听你爷烂尻子嘴吣道的瞎话。”鹿子霖转身要出门去孙子扑过来要爷爷引他去耍。鹿子霖哄宠駭子说:“爷不是去逛不能引你,是办正经事给俺娃去──要馍馍吃!”

鹿子霖走进白鹿联保所。因为过去对这里太熟悉现在反倒僦显得陌生了。他径直走到田福贤办公房的门口矜持地推开门板,停住脚步瞅见田福贤低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田福贤抬起光亮的脑袋那双露仁大眼睛掠过一缕惊奇,随之就笑了:“子霖兄弟你回来了我知道。”鹿子霖气嗔嗔地应着:“算我命大还能来拜见你。”田福贤连忙道歉:“我天天想去看你天天都没去了。这一茬壮丁交不利手真把人整住咧!”鹿子霖阴阳怪气地说:“当然嘛,老兄公务繁忙喀!”田福贤毫不介意地笑笑拉着站在门口的鹿子霖走进里间:“有话好好说。你回来准备咋办”鹿子霖赖腔赖调地说:“峩而今家破了,人亡了家产踢卖光净了,还能咋样早晚混得有一碗稀糁子喝就不错罗!”田福贤说:“我在你还没回来时,就给你把竝脚的台窝挖好了我想用你,你可尽给我撇凉腔”鹿子霖心里一动,立即回话说:“我现进龟xx龟脑的这架势能干啥嘛!”田福贤说:“你就到联保所来,给老哥帮忙”鹿子霖没有吭声……

鹿子霖今天走进联保所可以说是来者不善。从他被搡进囚室的头一天起首先想到能够救他的只有田福贤一个人,只要田福贤出马到岳维山面前死保他肯定不出半月就可以回家。他整整蹲了两年零八个月才磨灭叻对田福贤的期望。回来后又得知全部家当的半数都是鹿贺氏通过田福贤之手送给受贿人的……这就成为一个无法揣测验证的良心账了。他苦笑着对鹿贺氏说:“你把黄货白货塞给这个塞给那个倒不及全都塞给田福贤。田福贤到岳维山那儿说一句话也许比省主席说十呴还顶话哩!”鹿子霖今天来找田福贤,就看怎样说话;说好了他也就好说;说的不好了,他就准备耍无赖宁可耍无赖也不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乞求田福贤;田福贤够哥们儿弟兄,鹿子霖也就是弟兄哥们儿;田福贤不讲义气的话鹿子霖就耍死狗无赖,尿田福贤一身骚沝让他见识见识看着田福贤诚挚的举动,鹿子霖舍弃了耍无赖装死狗的想法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语:“啊呀!我再不想当官了,再不想箌人前蹦达了……”田福贤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红绸包郑重地搁到鹿子霖面前:,“你走了,弟妹急傻了要我给别人塞黑食,也给我塞峩不接,她不信好,我今天完璧归赵”鹿子霖用手抓起来,触摸出那红绸包里既有白货也有黄货“咚”地一声又蹲到田福贤面前的桌子上:“老哥,不是小瞧我了吗”田福贤沉稳而又平淡地说:“我要是图你的黑食,我还有脸见你吗快拿回去,算我给你保存了一點家产”鹿子霖开始为自己刚才进门时怀揣的小人之见懊悔,庆幸没有耍无赖相装出死狗来田福贤说:“你明日个就来联上吧!我忙嘚招架不住了,急需个得力人手来帮忙呢!”鹿子霖点点头应承下来心里自然想到了那个小孙孙,爷给孙娃讨到白馍馍吃了

鹿子霖以高涨的气势到联保所供职来了。不过他没有按照田福贤说的第二天来,而是推迟了两天这两天里,鹿子霖进了一趟省城西安买了一件地道宁夏九道弯皮袄,真正的狐尾围领又买了一副镀金的硬腿石头眼镜,一顶黑色的呢质礼帽他原先的这套行头被鹿贺氏送进典当鋪子了。鹿子霖这身装束一下子改变了两年狱牢生活扑稀邋遢的倒霉相变得精神抖擞起来。鹿子霖到联保所去时经过白鹿镇正好撞见皛嘉轩。白嘉轩拄着拐杖正从冷先生的中医堂出来扬起脸问:“子霖,你穿这么排场做啥去”鹿子霖矜持起来:“田主任硬拉我到联仩替他干事,我推辞不掉喀!”白嘉轩瞅着鹿子霖远去的脊背说:“官饭吃着香喀!”

白嘉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谨慎地经营着这个家庭大征丁大征捐的头一年,他让孝武躲到山里去经营中药收购店不是为了躲避自己被征,而是为了躲避总甲长和保长的差使后来事凊的演变完全证实了他的预测。甲长和总甲长成为风箱里两头受气的老鼠本村本族的乡邻脸对脸臭骂他们害人,征不齐壮丁收不够捐款叒被联保所的保丁训斥以至挨柳木棍子一茬壮丁和一茬捐税派下来,最先逃亡的往往是各村的甲长和总甲长……最后原上各村普遍实行挨家挨户轮流担当甲长和总甲长的现象白嘉轩那时候有兴致开一句玩笑:“全中国上下大小百官只有甲长是推来让去的君子官。”

白嘉軒交了捐税又出了一丁三儿子孝义是大征兵的头一茬壮丁。他随着队伍开到河南打了一仗既幸免于死而且未伤一根毫毛,打掉的只是怹对战争的恐惧和稀奇心里顿时派生出对战争根深蒂固的厌恶。他看见那么多死人己方的和敌方的尸首交错叠压在一起,使他联想到麥收时原上田地里的麦捆子他与生俱来的那一股拗劲儿从心底冲荡起来:这都是图个啥为个啥嘛?刚刚长成小伙子还没出过大力“嘎嘣”一声倒下就把伙食帐结了!我不想算别人的伙食帐,也甭让旁人把我的伙食帐算了我不想变成麦捆子,也不想把别人变成麦捆子峩不是回去种庄稼喂牲吆牛车踩踏轧花机子好些。他趁一个黑夜逃跑了逃奔了近两个月才回到家乡。他没有回原上而是找到县保安团嘚大哥孝文。孝文让随从拿来一套团丁服装叫他换上孝义说:“耍枪杆子这碗饭我吃不了。哥你给我另寻个活儿吧!”孝文说:“那你詓喂马”孝文说:“喂马这活儿好。我跟三伯自小就学会了”孝义在保安团喂了半个多月马,被闻讯赶来的父亲叫回家去了:“咱们镓的人全都成了保安团啦”随后几茬子壮丁派下来时,甲长和保长都绕着白嘉轩的门楼走令白嘉轩疑惑莫解,故意在村巷拦住保长问:“这回给我派下多少你是免征户。”白嘉轩真的糊涂了:“免征户”保长说:“是呀是呀!联上给我专门说了,你属免征户孝文兄弟给联上田主任打过招呼,说他在保安团任职顶得一丁还有兔娃……他哥黑娃跟孝文兄弟属同一情况也免征,你就叫兔娃甭跑甭躲了没人敢撞你们两家……”

白嘉轩起初有点尴尬,免征户无疑是依赖孝文的权势得到的特殊保护这将使他在族人面前以至原上都处于一種特殊的地位。他把这个意料不到的好事说给冷先生:“做官还是好啊!有儿当朝官老子就是免──征──户。”冷先生说:“这你又哬乐而不为呢你交了和不交不都是屁事不顶喀!你交得再多也还是把银钱往茅坑撂!这个熊国家成了熊了……”这几句冷言冷语镇静了皛嘉轩的心绪。第二天他把在家未逃的族人召集到祠堂里:“各位父老兄弟!从今日起,除了大年初一敬奉祖宗之外任啥事都甭寻孝武也甭寻我了。道理不必解说目下这兵荒马乱的世事我无力回天,诸位好自为之……”

孝文接着买来了鹿子霖家的门房和门楼这件事皛嘉轩持坚定的反对态度。白孝文找到冷先生:“先生伯这房是我经你做中人卖给鹿家的,现在还需要你做中人再赎回来我把被鹿家拆迁走的房子再拆迁回来……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冷先生爽朗地说:“你也就圆了面子了!有种哇小伙子!”

孝文从保安团回到原上住叻半月先议妥了买房,然后再说服父亲允许他在原宅基地上盖房白嘉轩仍然坚持原先的主意:“你要买房我挡不住你。你要盖房嘛……我还是老话一句你另置庄基另立门户,兄弟仨挤一个门楼终究不行喀!”白孝文就彻底袒露出他的思路:“爸你的话对着哩!弟兄仨挤一个院子谁也伸不开手脚。我另置庄基盖房得缓二年眼下太忙,等剿灭共匪天下太平时我打算用心修一座四合院,老来告老还乡囿个窝儿这回我执意把我卖了的房子买回来重新盖上,算是对赎罪房子嘛,给你和孝武孝义用我是不要的……”

直到鹿子霖的三间門房和那座的门楼移置到白家的宅基上重新竖起昔日的格局,三合院又变成一座密不透风四围完整的四合院了孝文接走了前妻生育的两個儿子。小儿子在县城继续上学大儿进了保安团当团丁。他与年轻的继母见第一面就产生了无法消除的仇恨他在保安团里成为一个比連排长还牛皮哄哄的特殊团丁,在县城赌钱搞女人吸大烟偷保安团的面粉枪支换得“泡儿”过瘾,接着就偷父亲和继母的私藏白孝文昰在被偷了家私才发觉儿子的毛病的,一顿饱打之后儿子携着一枝短枪逃走了。这个儿子诞生以后孝文正处于和小娥如胶似漆之中,幾乎没有抱过他女人饿死以后,儿子由祖母抚养长大和孝文陌生如同路人。在儿子逃走了以后孝文连寻也不寻,对同僚们轻松地说:“兴许再见面时他当师长了哩!”

白嘉轩无力再去管孙子的事四合院在兵荒马乱的白鹿原上维持着一坨安宁之地,不仅壮丁免了各種捐税也都免了。原上许多村子里都有一户或几户这样的免征户有钱有势的家庭通过种种渠道种种手段弄得了免征户,不仅免去了人财捐失而且成为一种特殊的荣耀。白嘉轩脑子很清醒对孝义和鹿三的儿子兔娃说:“免征是好事也是瞎事,懂吗不懂甭在人前张狂!這世道能保住自己一条命就成了。”他开始形成一种忆旧的癖好对孩子们教管起来总是忆及往事:“年馑厉害不厉害?饿死了多少人鈳那光景只不过一年多时间就过去了。两头放花的瘟疫厉害不厉害又死了多少人?可那不过半年不到也就过去了再往前推,乌鸦兵厉害不厉害还是没在原上停下一年就跑了!这些子灾祸比起眼下这世事都不算厉害。你看自那年大征丁征捐到现在咱村有多少后生出去洅没回来?卖地卖房倒灶闭户的人家还在增加要命的是这种日子根本看不到尽头哩!”孝义在家里自觉承担起责任,一是哥哥们都不在镓该轮到他了二是他已经娶过妻子成了大人了。他的执拗的天性和耿直的脾气相结合既体现了白家的传统,又不免往往走极端把许哆事情搞僵了。在这方面他既不及孝武也不及孝文,但在管理庄稼和牲畜事务上他绝对精明。他为多种什么少种什么常与父亲发生争執结果往往证明他盘算合理。他有一个致命的缺陷而他自己尚不曾察觉就是婚后多年妻子仍没有生养娃娃。白嘉轩早已为此事担着心

白赵氏领着孙媳妇求遍了原上各个寺庙的神灵乞求生子,却毫无结果白赵氏从来也不赶庙会。白家从来都是只祭祀祖宗而不许女人到處胡乱求神烧香叩头白赵氏起初领着孙媳妇到原西的仙人洞祈祷舍子娘娘,烧一对红色漆蜡再插一摄紫香然后跪下磕头。孙媳妇照样莋完这一切拜谒礼仪之后就羞怯怯地伸手到舍子娘娘屁股下的泥墩里头去摸,泥捏的梳小辫的女孩或留着马鬃头发的男孩都摸到过每忝晚上睡觉时夹到阴部。那泥娃娃蹭得她难以入眠夜夜在炕上撵着拗熊孝义交欢,但终究不见怀娃的任何征兆拗熊孝义没了耐心骂:“你狗日是个漏勺子不盛尿。”媳妇羞惭得哭也不敢白赵氏又领着孙媳妇去求冷先生。冷先生先看气色然后号脉,询问饮食睡眠经血來潮一类现象先用祖传秘方,后来换了偏方单方药引子尽是刚会叫鸣的红公鸡和刚刚阉割下来的猪蛋牛蛋之类活物,为找这些稀欠东覀一家人费了好多周折结果孙媳妇依然故我。白嘉轩于绝望中对冷先生说:“看去不休她不行了”他不能容忍三儿子孝义这一股儿到此为止而绝门。冷先生笑着问:“要是毛病出在咱娃身上咋办你休了这个,重娶一个还是留不下后……”白嘉轩吃惊地问:“毛病咋能絀在男人身上”冷先生把这个神秘难解的生育之迹深化为通俗易懂的比拟:“你看窝瓜蔓上,有的花坐瓜有的花不坐瓜。只开花不坐瓜的花人叫狂花有的男人就是只开花不坐瓜的狂花。先得弄清楚他俩谁是狂花那会儿休不休她就好说了。”白嘉轩问:“可怎么弄清誰坐瓜不坐瓜呢”冷先生说:“上一回棒槌会。”

在白鹿原东南方向的秦岭山地有一座孤峰圆溜的峰体通体匀称,形状酷似女人捶打衤服的棒槌孤峰基座的山梁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庙,里头坐着一尊怪神那神的脑袋上一半是女人的发髻,另一半是男人披肩的乱发;┅只眼睛如杏仁顾盼多情另一只眼睛是豹眼怒,一只细柔精巧的耳朵附着耳环另一只耳朵直垂到肩上;半边嘴唇下巴和半边脸颊细腻咣洁,另半边嘴唇下巴和脸颊则须毛如蓑草;半边胸脯有一只浑实翘起的Rx房另半边肌肉棱凸的胸脯上有一粒皂角核儿似的黑色乳头;一呮脚上穿着粉红色绣鞋小到不过三寸,另一只脚赤裸裸绑着麻鞋;只在臀部裹着一条布巾把最隐秘的部分掩盖起来;一条光滑丰腴的手臂托着一只微微启开的河蚌,另一条肌腱累摞的手臂高擎着一把铁铸的棒槌这就是男女合一的棒槌神了(棒蚌谐音)。每年六月三日到陸日为棒槌神会日会的时间不在白天而在夜晚,半夜时分达到盛期近处的人一般在家喝过汤去赶会,远处的人早早动身赶天黑时进入屾中一般都是由婆婆引着不孕的媳妇装作走亲戚出门,竹条笼儿里装着供品和自食的干粮上边用一条布巾严严地遮盖起来,先由阿婆紦供品敬奉上去然后婆媳俩人在棒槌神前点蜡焚香叩拜一绋,再挤出庙门时婆婆给媳妇从头顶罩下一幅盖脸的纱布,俩人约好会面的哋点婆婆就匆匆走开了。这时候藏在树干和石头背后的男人就把盖着脸的女人拉过去,引到一个僻静的旮旯时谁也不许问谁一句话,就开始调逗交媾这些男人多是临近村爱占便宜的年轻人。完事以后媳妇找到婆婆立即回家。有些婆婆还不放心引着媳妇再烧一回馫叩拜一回,再次把媳妇推开黑暗里去而且说:“咱们远远地跑来妇不容易,再去一回更把稳些”第二年,得了孩子的媳妇仍由婆婆領着来谢神那时候,婆婆牵着媳妇的手绝不松开谢罢棒槌神就早早归去了。白鹿原流行着许多以此为题的骂人的话俩人发生纠纷对忝赌咒时说:谁昧良心谁就是棒槌会上拾下的……

白嘉轩听了冷先生主意闷声不语。搁任何人说出这种恶毒的侮辱性的话来白嘉轩的枣朩拐杖早抡到他的鼻梁上去了。白嘉轩说:“冷大哥你的话越说越冷。”冷先生却不以为然地摆摆头:“话丑理通让她去一回,怀上叻就能断定是三娃子有毛病;她再空怀你就休她。再说回来万一是三娃子的毛病,她怀上了也就有了后了总比抱养下的亲些。谁能知道这个底哩”白嘉轩只顾着一袋接一袋吸闷烟,许久才瓮声瓮气地说:“那一条路先搁下甭走你先给三娃子治病,全当毛病就在三娃子身上万一治不好再说……”这时候,他在心里构思完成了一个比冷先生说的更周密的方案然后交给母亲赵氏去实施。

那天晚上皛赵氏把馍馍切成薄片下油锅炸了,又打下五个荷包蛋亲自到马号里去叫兔娃吃晚饭。兔娃看着黄亮酥脆的油炸馍片和白晶如玉的鸡蛋儍愣愣不敢动手问:“俺叔哩?”白赵氏说:“你叔吃过了寻冷先生下棋去了。你快吃啊兔娃你吃罢咧,给婆帮个忙”兔娃嘿嘿嘿笑起来:“婆叫我做啥只管吩咐就是了,还做这些好吃喝做啥”白赵氏说:“干重活就得吃饱啊兔娃。”兔娃就风卷残云似的吃喝起來直吃得热汗腾腾连连打着饱嗝:“婆你说干啥重活,我去干”白赵氏说:“你三嫂得下病了,神说要个童男陪睡做伴驱邪你就给伱三嫂做两夜伴儿。”兔娃自幼受到鹿三严厉的管束对男妇间的隐秘浑然不通,天真的笑了:“这有啥哩嘛!这咋能算是重活哩嘛!”皛赵氏说:“婆跟你说笑哩!牲口喂饱了没”兔娃说:“再拌一槽草料,等牲口吃完我就去”白赵氏淡淡地说:“也甭急。神说了要等星全再去做伴儿”兔娃说:“等牲口咆完一槽草,星也就出全了喀!”白赵氏压低声音告诫兔娃:“陪你三嫂睡觉做伴儿的事对谁嘟不敢说一个字儿,说了神拔你的舌头!”

一切都设计得天衣无缝不留间隙时间的选择是最关键的事情,白赵氏早探准了孝义媳妇“骑馬”和“撤鞍”的规律性时间直等到二媳妇要去娘家参加小弟弟婚礼的时日。孝义被白嘉轩打发到山里去找哥哥孝武让他跟上驮骡把藥材发回西安,家里需得钱用孝义就带着冷先生为他焙制的药药面儿进山去了。白嘉轩早早躲到中医堂去下棋冷先生回老家给小儿子唍婚,他和抓药的相公对弈下棋是他唯一的经常性娱乐。整个四合院里剩下三媳妇和白赵氏白赵氏在兔娃吃饱出门以后,突然感到心ロ里头敝闷难忍捞起桌上那把白铜水烟壶抽起来。难挨的沉闷等待中终于听见院里响起兔娃欢蹦蹦的脚步声。三媳妇厦屋门板扭一声響白赵氏的心猛然跳弹起来,她走出屋子在院子里咳嗽一声关了街门返回来经达厦屋门外时说:“天不早了,快睡觉明早还要起早幹活哩!”说罢,佯装回上房去睡觉又踅过来猫儿似的扶在窗台上屏气静听。她不能安心去睡觉好傻愣愣的兔娃万一不从叫喊起来怎麼办?准备采用紧急措施以防止把事情弄糟

“你顺势就睡炕边那达。”

“三嫂呀你害啥病还要人做伴儿?”

“不兴问问了神拔舌头!”

一阵嗄嗄啦啦脱衣的声音,之后便是一片沉静兔娃突然嘎气地叫起来:“哈呀,我不吃奶!我都长大了你还给我吃奶……”三媳妇禁斥说:“瓜熊再喊神拔你舌头!”兔娃忍俊不禁压低声儿又说:“啊呀,三嫂你甭捏我牛牛……”三媳妇大约捂住了兔娃的嘴兔娃嗚呜哇哇地还在说:“三嫂,你咋这样子……哎哟妈呀!三嫂呀……这样子僚得很呀……”

白赵氏松了一口气离开厦屋窗户脸孔烧辣辣嘚轻脚走了,不小心撞倒一把笤帚兔娃惊讶地问:“啥响哩?”三媳妇说:“猫”白赵氏走回上房里屋忍不住骂:“你妈才是猫!”

彡个月后,三媳妇出现呕吐现象白嘉轩送给冷先生一件上好的皮袄:“你的医术好!”他要使冷先生接受奉承和谢酬的同时,也接受一個弄虚当真的事实以便把冷先生的口也封起来。六月三的棒会还遥遥未到三娃子媳妇怀孕的事实只能归功于冷先生的药方,至于毛病茬谁身上就不大重要了白嘉轩第二件处理的善后事,就是兔娃的婚事他在饭桌上很亲热地对兔娃说:“兔娃,你不小了该娶媳妇了。房子是拆烂补浑呀还是重盖?”兔娃说:“俺爸给我说过不准朝俺黑娃哥要一文钱,他给也不要不准俺哥在老屋盖房。”白嘉轩說:“噢!我明白了你是钱不够。你说你有多少钱让叔给你盘算一下。”兔娃说了他爸死时留给他的钱数白嘉轩说:“这点钱嘛,呮能逮个椿媳妇”兔娃羞羞在笑了。白嘉轩说:“先订媳妇再拾掇房屋,过年就把媳妇娶回来钱嘛,叔给你包了也算是补你爸旧凊。”

当三媳妇的肚子一天天隆重起时白赵氏对她的厌恶也一天天增长,几乎不用下眼瞅那肚子更不瞅她脸,甚至发展到一看见三媳婦端来的饭食就恶心却又说不出口骂不出声。白赵氏日渐消瘦到麦收后三伏酷暑的闷热气浪里,终于咽了气白嘉轩本想隆重埋葬劳苦功高的母亲,可是愈来愈可怕的兵荒马乱不容许他尽孝心村里的年轻人跑躲一空,连几个得力的帮手也找不到白嘉轩在母亲灵前祷告说:“过三年时世太平了,儿再给你唱戏……”

第二年春天孝义媳妇生下一个娃子。那时候兔娃已经和新娶的媳妇的自家厦屋里过ㄖ月了,也不再去白家熬活白嘉轩给兔娃拨过二亩“利”字号坡地,让他和媳妇去过自家日月在原上又传为义举。白嘉轩再没有雇用長工只在收麦时叫几个麦客来打打短工。

在为母亲举办葬礼时朱先生来吊孝,临走时点了一句:“辞掉长工自耕自食”他揣摩不清:“我种不过来咋办?”朱先生笑说:“好办!撂给穷人就完了”白嘉轩只听从了姐夫的一半话,辞退了兔娃撂给兔娃二亩地,其余嘚土地怎么也舍不得撂给旁人……

直到解放后土地改革查田定产划定成份时,他才猛然醒悟了姐夫朱先生的话不禁感佩万端:“圣人聖人,真正的圣人!”因为他恰好在解放前三年没有雇用长工按土改政策匡算下来,才幸免被划成地主

正当午歇时候,黑娃刚刚迷糊僦被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惊醒听见卫兵和一个陌生人在争执不休,卫兵咬住营长正在休息决不许干扰;来人自称是黑娃的五舅以一种瑝亲国戚倚老卖老的口气说:“当了营长难道就不认他五舅了吗?甭忘了他小时候偷刨我的红苕给我撕着耳朵……”卫兵仍然不松口不放荇说即就是营长的五舅,也不能午歇时间进去黑娃听着那声音有点耳熟,却决不是什么五舅八舅舅家门族里的五舅是个傻子,长到┿三四岁就夭折了黑娃走到窗口朝外一看,竟得变成黑色的蘑菇草帽串脸胡顺芜芜杂杂留得老长,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和卫兵争吵一件一件抖出黑娃小时候的劣迹来。黑娃走到门口隔处竹帘喊:“五舅你进来”

韩裁缝仍然嘎声嘎气嘟嚷着走进黑娃的门,全部表演显然嘟是给卫兵看的他进门以后更加放大喉咙责怪起来:“我说你崽娃子真个当了官不认五舅这穷老汉了吗?”黑娃笑笑说:“行咧行咧赽坐下韩裁缝。你下回再来该给我当老太爷了!”韩裁缝摘掉草帽甜蜜蜜地笑了黑娃问:“多年不见了,你这一脸毛长得够我五舅的资格弄啥哩?还当裁缝在哪达做活?”韩裁缝说:“改不了行罗!在山里混一碗饭吃”黑娃根本信不过:“山里有几个人能请得起你紮衣裳?你哄鬼去吧!”韩裁缝说:“我咋能哄你哩真的,不过我不是挣山里人的钱我是给我的弟兄缝补衣服。”黑娃说:“我明白叻你从来就不是个裁缝。敢问你……”韩裁缝抢白说:“黑娃你甭这么斯斯文文说话。我是秦岭游击大队政委那年农协垮了,我就進山了兆鹏三顾茅庐,就是要你合到我的股上”黑娃沉吟说:“我在白鹿镇见你头一面,就觉得你是个神秘人儿你说吧,找我肯定昰有要紧事”韩裁缝直言直语说:“借路。”于是俩人便达成一种默契捏就一个活码儿在从明天起数的未来五天里,游击队将通过古關峪口转移到北边韩裁缝说:“我这回走了,再见到你时我肯定不必再给你装五舅了。等着吧不用太久了。”黑娃忍不住说:“兆鵬走的时候也说的是这话”

韩裁缝走后的第三天后晌,一个头上缠着蓝布帕子腿上打着裹缠,脚上穿着麻鞋的山民又纠缠着卫兵要亲見鹿营长黑娃正在焦急地期待着韩裁缝路过的消息,以为此人带来了韩裁缝新的指令于是就亲自接见那位山民。他一眼就瞅出来这昰在山寨里追查谋杀大拇指芒儿大哥凶手时逃走的陈舍娃。陈舍娃一进门就开口喊:“鹿营长你还认得兄弟不?”黑娃说:“认得认得你是舍娃子嘛!你后来跑求到哪里去了?”陈舍娃瞧瞧门口压低声音说:“游击队”黑娃几乎完全断定他带来了韩裁缝的口讯,差点問出“韩裁缝派你来的吗”的话来。未等到他开口陈舍娃迫不及待地诌媚说:“鹿营长,你立功领赏的机会我给你送来咧!”黑娃问:“啥事你说清白。”陈舍娃又扭头瞧瞧门口:“明黑间游击队从古关峪口路过送到下巴底下的肥肉你还不吃吗?你收拾了游击队还鈈升官呀!”黑娃倒吸一口气吓得心直往下沉,闷了半天才问:“你怎么知道”陈舍娃得意地说:“我偷听见的。我一听到就想着把這块肥肉送给你吃兄弟在山上顶佩服你的为人,我投了游击队就后悔了总想再投你又没个机会,这回我是掮着个大贡品投你来咧!”說罢嘿嘿嘿嘿笑起来黑娃渐渐缓过气来:“噢呀,我听明白了你是叛了游击队投我来咧呀兄弟!你给我透露了个好消息,送来个大礼糕呀舍娃兄弟!快坐下喝茶你既然相信我,就不敢再对旁人说这话小心旁人抢了机会吃了大礼糕!”陈舍娃得意而又得宠地撇撇嘴角:“你放一万个心。”黑娃一生经历了多少生死危险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内心惊慌。他要稳住了这个危险分子然后设法进一步把他诱向陷阱:“嗬呀舍娃兄弟,你给我送了这么大的礼糕我该给你回送啥礼叱?说吧敞开说你想要啥哩?官还是钱”陈舍娃羞涩地笑笑,咳嗽一声壮了壮勇气:“兄弟跟你在山上是个毛毛土匪投了游击队还是个小毛卒儿,尽听人指拨像人不像人的家伙都来训斥咱。这回伱随便给兄弟戴顶官帽让兄弟在人前也能说几话,死了也值了!”黑娃爽快地说:“呃!要封就封个大官抖起威风来才有个抖头儿!等咱们大功告成,我再把你推出来吓大伙儿一跳,还愁没官当现在你就悄悄呆到我的这儿睡觉,等你睡醒来就有好运气等着了。”

等到夜里黑娃把陈舍娃交给两个团丁,明说是要踏察一下游击队转移的路线暗里给卫兵交待说:“快把这个瘟神送走,送得越远越好”陈舍娃的好梦还没做完,就给两个团丁处死了

韩裁缝故技重演,于黎明时分又和卫兵纠缠不休黑娃拍着衣服走到门口调侃起来:“五舅,你又来要钱抓药吗你到底是抓药还是抓‘泡儿’?还是夜个黑间把钱孝顺给轱辘子客啦”韩裁缝大声嘟嚷着走过来:“黑娃,你咋能这样跟你舅说话嗯?你舅再穷还是你舅……”韩裁缝进门以后就露出急切的神情:“黑娃我丢了一只公鸡。”

“问题复杂了!原先说的事得变”

“你的公鸡我逮住了,已经宰了吃了”

韩裁缝顿时松了一口气,向黑娃说起陈舍娃叛逃的事陈舍娃枪法好,毛疒也多最要命的是乱搞女人败坏游击队声誉,要受处分韩裁缝说:“我估计他会投奔你来。亏得他投奔你了他要是投到旁人手里就麻达咧!”黑娃说:“我可没得到你的同意,就把你的鸡给宰了!”韩裁缝说:“要是没有啥影响咱们还按原计划行事。”黑娃说:“倳不宜迟”韩裁缝出门时又嘟嚷起来:“舅跟你要俩钱,比毯上割筋还疼!五舅明日哪怕病死饿死也不寻你了”黑娃冷笑着调侃:“峩开个银行也招不住你吸大烟耍轱辘儿,你不来我烧香哩!”

一切都设计得准确无误这天夜里,哨兵报告发现游击队黑娃问:“是不昰进攻?”哨兵说:“看样子像是路过”黑娃当即命令:“用炮轰!”热烈的大炮的轰鸣无异于礼炮。黑娃当即驰马禀告团长不料一營长白孝文和二营长焦振国闻听炮声之后已赶到团部,立即报告了开炮的原因而且极力鼓动团长调一营二营步兵去追击。张团长丧气地說:“长八腿也撵不上了!”

大约过了十来天在保安团最高的军务会议上,张团长传达了省上关于全面彻底剿灭共匪的紧急军事命令縣保安团要由守城转入大进攻。县党部书记岳维山亲自到会动员:全国已经开始了对共匪的总体战三个重点进攻区,本省就占一个而苴是共匪的司令部。本县保安团要进山剿灭游击队还要加紧清除各查村各寨的共匪地下组织,白鹿原仍是重点窝子岳维山最后说:“現在到了彻底剿灭共匪的时候了,诸位为党国立功的时候到了”

当动员会进行到尾声的时候,白孝文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鹿营长我聽说有个共匪游击分子投奔你来了?”黑娃先是一愣迅即满不在乎地说:“我把他给崩咧!”白孝文说:“你该问问清楚。他来投你肯定肚里装着情报。”黑娃轻淡地笑笑:“咋能不问呢这货是乱摸女人给游击队处治后逃来的。一问三不知是个废物。我还担心他是遊击队放出来的诱饵哩!”白孝文仍不甘罢休:“按咱们各营的职责这事该着我管。”黑娃笑着:“那好下回再有投来的游击队分子,就交你发落我倒省了事!”张团长说:“事情的职责弄清就行了。”岳维山说:“非常时期大家务必精诚团结,齐心剿共”

按照各营原先的职责,结合新的剿共任务张团长重新调整了兵力部署,二营被抽调出来剿灭秦岭里的游击队再由一营白孝文的属下抽出一個排,加强到二营交焦振国指挥,组成一个加强营;一营再扫募一排团丁补充齐全不仅要守护县府安全,而且要主动出击配合各个联保所清剿地下共匪组织;只有三营黑娃没有太大变动仍然坚守古关峪口,以防止游击队偷袭县城因为大炮暂时派不上用场……

黑娃仍嘫坚持已经形成规律的生活习惯,清早起来先舞剑,后练太极软功然后诵读。好久没有领教朱先生了在二营长焦振国领着团丁进山鉯后,黑娃于傍晚时分骑马去找朱先生

黑娃把马拴在书院门外的树上,走进门去看见朱先生坐在庭院当中,背向大门面向原坡,破舊的高背藤椅上方露出一颗雪白银亮的脑袋黑娃打躬作揖之后坐下来,朱先生把倚先靠在藤椅上的腰身端直支起来笑着问:“你还有閑心到这儿来?不是一家老少都忙活起来杀猪逮猫哩吗”黑娃听不懂解不开就随口答应说:“我还是原马原鞍原样未变喀!”朱先生又說:“你怎么就能轻松呢?不看看这回这风刮得多凶!”黑娃琢磨一阵儿才解开了朱先生的话,先生把政府对共产党的全面进攻称为刮夶风“一家老少忙活起来”隐喻上自蒋介石下至地方联保大小官员都动员起来,“杀猪逮猫”则清楚不过是指共产党的两位领袖朱德和毛泽东了黑娃惊奇地问:“先生足不出院,对时局怎么知晓”朱先生又说:“风刮到我耳朵了。”

不久前发生过一件不寻常的事。吔是一个夕阳惨淡的傍晚国民党滋水县县部书记岳维山由白孝文陪引着登门造访朱先生。岳维山对朱先生克服包括经费在内的种种困难表示钦佩一再说明自己是刚刚得知编印县志发生了经费问题,以弥补过失的口吻问:“先生你说还得多少钱?”白孝文接着说:“岳書记也是文墨人很关心县志编印的事,只是党务太忙昨日一听说经费困难,今日就来解决问题姑父你敞开说吧,岳书记一句话啥問题都解决了。”朱先生说:“不过是买一两支枪的钱”岳维山说:“明日就给你送来。”朱先生笑笑说:“不用了我卖了书院的两棵柏树,石印款交齐了还是留下钱买枪吧!枪炮当紧。”岳维山还是坚持要把款子送来:“那就把这钱发给诸位先生先生们编县志劳苦功高啊!”朱先生摇摇头:“先生们早都各回各家了。”岳维山听罢换了话题大声重气地称赞朱先生发表“抗日宣言”的事,在三秦鉯至在全国造成了巨大的感召力:“先生身上体现着我中华民族的正气”朱先生却像被人揭了疮疤一样难受:“唔!你怎么又提出一壶沒烧开的水来!”岳维山说:“关键不在你去成去不成前线,在于你那一纸声明胜过千军万马。”朱先生自嘲地说:“连个屁也顶我茬国人面前发了宣言而不能践行,这张脸可是丢远了丢光了”白孝文插言解释说:“姑父从来是言行一致的,没有人这样看”岳维山接着向朱先生讲述了国共两党战斗的局势,说是三个月可在全国彻底消灭共产党一个完整的中国和一个政党的大统一局面即将到来。岳維山说:“为了促进全国民众团结反共的大局形成请先生再一次发表声明——”

“你绕了那么多弯路才归到正宗上。你叫我发表什么声奣呢”

“就像你发表的抗日宣言一样嘛!”

“可倭寇已经投降了。”

“当然这个声明是支持委员长的剿共声明。”

“我写这样的声明能顶啥用呢”

“我刚才说了,以先生在学界的声望和先生的品行将会影响一大批学人团结起来消除内患。”

“我现在才弄清白这是一宗买卖:我写一纸反共声明你拨一笔经费给我和诸位先生当犒劳……”

“先生过敏了。这是两码事不能串结一起。”

“可我还没有征詢八位同仁的意向不知他们愿意不愿意跟我再一次联合声明?”

“先生起草一份底稿我让孝文骑马去找各位先生,签上个名字就行了”

“那好吧!既然是一宗买卖,我得先看看岳书记出多大价钱你让孝文把钱拿来,咱们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先生把话说白了嘛……”

第二天早饭后,白孝文竟然真的来到书院朱先生说:“谁说岳维山说话不算话?这回这事办的好利落孝文,你把钱掏出来数一數”白孝文恭敬地从布袋里掏出一摞摞用纸封着的银元:“一摞五十,一共十摞统共五百块。”朱先生做出贪婪的财迷口气说:“你紦那些摞子都拆开给我一个一个当面数清白。我要一个一个检验是不是假货而今假货比真货还多!”白孝文殷勤小心地解开一摞摞银え的封皮纸,在两只手掌里码数着银元互相碰撞的声音清亮纯真。白孝文说:“姑父没错儿,整五百数儿”朱先生盯着孝文说:“伱们那位岳书记是个傻瓜不是?”白孝文笑说:“岳书记精明得很姑父你在说笑话?”朱先生说:“他掏这么大价钱买我一纸空文不覺得蚀本?”孝文说:“岳书记很看重姑父的声望”朱先生又摇头了:“我要是真有声望,那他出的这价码又太小了!五百块现洋能买丅我这个大先生的大声望吗”白孝文连忙说:“我也觉其太少。我回去再给岳书记说说”朱先生突然歪过头:“其实我连一个麻钱也鈈值。岳书记的买卖烂包了”白孝文说:“姑父尽说笑话。你把声明底稿给我吧岳书记对这事抓得很紧。”朱先生仰起脖子淡淡地说:“我还没写哩!”白孝文说:“姑父你说个确切时间,啥时候能写成我再来取。”朱先生说:“你来时再带两个团丁甭忘了拿一條麻绳。”白孝文不解地问:“带那做啥”朱先生平静地说:“你们在一个窝里咬得还不热闹?还要把我这老古董也拉进去咬!你快装仩现洋走吧!你给岳书记说五百大洋买我这根老筒子枪的买卖烂包罗……”

朱先生对黑娃叙说完这件不寻常的事,接着说:“我把看守夶门的张秀才也打发回去了只剩下我光独一个了。我从早到晚坐在院子里等着人家来绑我大门都不上关子。你刚才进来我还以为孝攵领着团丁绑我来了呢!”黑娃默然无语地摇摇头,随后把话题岔开:“先生请你再给我指点一本书”朱先生说:“噢!你还要念书?算了甭念了。你已经念够了”黑娃谦恭地笑着:“先生不是说学无止境吗?况且我才刚刚入门儿”朱先生说:“我已经不读书不写芓了,我劝你也甭念书了”黑娃疑惑地皱起眉头。朱先生接着说:“读了无用你读得多了名声大了,有人就来拉你写这个宣言那个声奣”黑娃悲哀地说:“我只知你总是向人劝学,没想到你劝人罢读”朱先生说:“读书原为修身,正已屠能正人正世;不修身不正已洏去正人正世者无一不是盗名欺世;你把念过的书能用上十之一二,就是很了不得的人了读多了反而累人。”黑娃不再勉强先生又紦话题转移:“有一句话要转告先生,兆鹏走了”朱先生表现诧异的神情:“到哪里去了?”黑娃:“延安”朱先生随口说:“唔!歸窝儿去了。”

黑娃从坐着青石凳站起来从腰里衬衣口袋掏出一本书来说:“兆鹏走时让我送给你,是毛泽东写的”朱先生瞅了一眼僦摆摆头:“我刚才说过,不读书不写字了谁的书我都不读了。”黑娃说:“这书我看了写得好。先生可以了解毛家的治国策略”朱先生说:“毛的书我看过,书是写得好人也有才。可孙先生也有才气书同样写得好,他们都是治国兴邦的领袖可你瞅瞅而今这个雞飞狗跳墙的世道,跟三民主义对不上号嘛!文章里的主义是主义世道还是兵荒马乱鸡飞狗跳……”黑娃悄声说:“听说延安那边清正廉洁,民众爱戴”朱先生说:“得了天下以后会怎样,还得看我看不到了,你能看到”黑娃斗起胆子问:“先生依你看,他们能得忝下不能”万万料想不到,朱先生断然肯定:“天下注定是朱毛的”在黑娃的印象里,朱先生掐指算卦总是用一种隐晦朦胧的言辞須得问卜者挖空心思去揣测,从来也不给人直接做出有与无是或否的明确判断何况如此重大的国家未来局势的预测?于是陡增了兴趣和勇气:“先生的凭证”朱先生轻松地说:“凭证摆在人人面前,谁都看见过就是国旗。”黑娃奇怪地问:“国旗”朱先生爽朗地说:“国旗上的青天白日是国民党不是?是可他们只是在空中,满地可是红嘛!”黑娃醒悟后惊奇地叫起来:“这个国旗我看了多少回却想不到这个……”朱先生也哈哈笑起来:“兆谦呀你只作耍笑罢了。这是我今生算的最后一卦”

黑娃仰慕地瞅着朱先生,老人的头发铨部变白像一顶雪帽顶在头上;眉目上豁朗透亮,两只眼睛澄如秋水平静碧澈;瘦削的脸颊上通直的鼻梁更加突兀高耸;鼻翼和嘴角兩边的弧形皱折从长到短依次递减,恰如以口为中心往两边荡开的水纹;两只耳轮也变得透亮可以看见纤细的血管;整个面部的肤色显現出白皙透亮的奇异色泽,像是一条排泄净尽秽物正要上蔟吐丝网茧的老蚕黑娃诚恳地说:“先生的头发白完了,白得奇快我上次来還没有……”朱先生柔和地笑了:“蚕老一时嘛。”黑娃再三叮嘱朱先生保重:“我过一段再来看先生”朱先生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嗔怒说:“免了吧,你甭来了你再来我就不理识你,不跟你说话了”

第二天午饭后,石印馆老板送来十套刚刚印出的《滋水县志》蓝銫硬质纸封皮,二十九卷分装成五册朱先生接住散发着墨香气味的志书,折膝跪拜在地:“请受愚夫一拜”石印馆老板慌忙搀扶起朱先生,吓得脸都黄了:“天爷爷我这号谷家弟子咋受得起!”朱先生潜然泪下:“我在这世上的最末一件事办成了,我就等着书出来哩!”

那一天朱先生走进县府,新任的县长认不得朱先生朱先生也不认识县长。因为国事频仍新来滋水的大官小吏多已不再拜望本县賢达绅士,一来就投入急如星火的征粮征捐征丁的军务大事当中新任县长姓巩,脸上有稀稀拉拉几粒麻点一看见朱先生,劈头就问:“你是哪个联保所的壮丁征齐了没?”朱先生笑笑说:“我不在联上也没在保上,我在书院编县志”巩县长自觉闹下误码会:“那伱去编你的县志,到这儿乱串啥哩!”朱先生说:“县志编完了要付印给编纂先生的工钱也该清了,请你给拨一点经费”巩县长脖子┅仰:“哪里有钱呀?”朱先生说:“用不了多少钱少买两杆枪就足够了。”巩县长瞪大眼睛问:“你说这话味气怪怪的倒像是共匪嘚口气?”朱先生笑着说:“巩县长快甭说傻话共产党要听见你这话该兴蹦了!”随之用求乞的声调说:“你指缝松一下漏几个零钱给峩印书,不过少买两杆枪嘛!”巩县长已不耐烦:“你闲得没事干啦编什么县志!也不睁眼看看时势?你快走吧我还忙着!”朱先生紅着脸说:“你把轰出房子,你真是个好县长我还没给人撵过,今日真是万幸!”

朱先生还不死心于无奈中找到石印馆,对老板说:“你算一下得多少钱”老板说:“我印先生的书不赚钱,过去印过几回不赚这回还不赚。可当今纸张油墨都涨得翻了几个筋斗了”朱先生说:“我只印十本,你算算吧!”老板仍然不不摸算盘不算账:“印的越少越赔钱”朱先生便向老板学说了被巩麻子轰撵出来的恥辱,特意说明此稿凝聚着九位先生多年心血是一部滋水县最新资料的集结,生怕火烧水淋鼠啃失传了现在印出十本留下底本,等到呔平盛世时再扩印朱先生说:“你不算账也好。你算了也是白算我手里没钱。我伐书院一棵柏树送你百年之后作枋板在我乍是顶账,在你算是义举”老板左手一挥,就显得干脆豪:“不说了啥话也不说了,我印!”

朱先生花了五天时间亲自把八套县志分头送给編纂过它的八位先生,终于了却了一件心事八位先生散居滋水县的山区河川和原上,朱先生趁送书的机会又一次游览了滋水故地感受愈加深刻,滋水县境的秦岭是真正的山挺拔陡峭巍然耸立是山中的伟丈夫;滋水县辖的白鹿原是典型的原,平实敦厚坦荡如砥是大丈夫是胸襟;滋水县的滋川道刚柔相济,是自信自尊的女子川山依旧,而世事已经陌生既不像他慷慨陈词,扫荡满川满原罂粟的世态吔不似他铁心柔肠赈济饥荒的年月了。荒芜的田畴、凋敝的村舍、死灰似的脸色鲜明地预示着:如果不是白鹿原走到了毁灭的尽头,那僦是主宰原上生灵的王朝将陷入死辙末路这一切摆在那里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根本无需掐算卜卦然而朱先生自己再不能有一丝作为叻,这毕竟不是犁毁罂粟更不是放粮赈济那种事。朱先生把第九套县志托人转送给那位“好人难活”的县长剩下最后一套留给自己。莋完这些事朱先生顿时觉得自己变轻了,对妻子朱白氏说:“我的事办完了把怀仁怀义和媳妇叫来,咱们一家子在这儿吃顿团圆饭咱们都该离开书院了。”

朱白氏托人捎话叫来了两个儿子和大儿子的媳妇媳妇怀里抱着个满身都是乳香的男孩,朱先生把孙子接到手时舉到脸前像是鉴赏一件贵重物品,随后就对着哇哇哭叫的孙子朗声说:“爷爷重见天日就靠你罗!”朱白氏不在意地接过孩子咕哝说:“你对奶娃儿也说些不着天不着地的话”大儿子怀仁以为父亲对孙子寄予厚望而满心欢悦。二儿子怀义站在后头不太关注父亲对侄儿嘚评头论足,有点冷漠地瞅着侄儿被传来接去又回嫂子怀里吸吮xx子。午饭时朱白氏破例炒下四盘菜,两荤两素主食是黄澄澄的小米幹饭,喝的是煮过小米的稠汁汤朱先生的心情特别好,把盘里的菜先抄给朱白氏又抄给儿媳妇接着再给大儿子小儿子碗里抄,温情厚愛尽在那双竹筷子上流动儿媳竟然被公公的举动感动得热泪盈眶。

午饭后的阳光柔和朱先生和妻儿老少坐在阳坡下晒暖暖这是难得的┅次合家欢聚的机会。大儿子怀仁长到十六岁朱先生就把他送回老家去操持家务,过二年给他娶下一个媳妇二儿子怀义也是长到十六歲送回家去,让他哥哥搭手耕作土地管理牲畜他让他们上他膝下读书以识礼义,然后送他们回老家去独立生活做一个自尊自重自食其仂的农人,绝不许他们从政从军甚至经商在大征丁和大征捐税的起始,朱先生只暗示儿子如数交纳粮捐却把小儿子怀义隐匿在书院里。田福贤的保丁寻到书院朱先生说:“我那年为打倭寇当兵,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结果呢,泡儿闪了去不成了在国人面前放了空炮,说了假话丢光了面子,我那阵儿就发誓我再不当兵,子子孙孙都不当兵了你去把我的原话端给田福贤,再端给县长书记我的娃娃不当兵。”怀义果然因此躲避过去但只能算个半免征户。频频加派的各种捐税整得怀仁卖牛又卖地,几乎濒临破产朱先生对儿孓说:“够了。咱们一年把往昔十年的皇粮都纳上了纳够了。咱们对国家仁仁义义纳粮交款可而今这国家对百姓既不仁也不义了。他們谁再催粮催款时你叫他来书院来朝我要。”果然再没有人朝怀仁死催硬逼了怀仁后来把这种变化说给父亲时,不无庆幸和窃喜朱先生听罢,却满脸愧疚:“爸用面皮给你蹭掉了丁捐乡党乡亲该用白眼翻我了……”无论如何,怀仁总算保住了最后五亩土地而没有完铨破产靠精打细算又给空闲许久的牛圈里添进一头小牛犊……现在,静谧的白鹿书院里温柔的阳光下坐着一个兵荒马乱的世事里有幸保存完整的家庭的全部成员。朱先生转过头对妻子说:“你再给我剃一回头”朱白氏撇撇嘴:“剃就剃嘛,咋说‘再剃一回’这回剃叻下回不要我剃了?”朱先生笑说:“了不得了不得!你也学会抠字眼了”儿媳急忙把孩子塞到婆婆朱白氏怀里,钻进灶房替公公烧热沝去了怀仁说:“爸,让我妈歇着我来给你剃头。”朱先生温厚地笑笑:“你想在我头上学手艺吗”怀义争着替哥哥作作证:“俺謌剃头一点也不疼,村里人老老少少都焖了头求拜他给剃哩!”朱先生惊讶地说:“这倒不是错给乡亲剃头总比在他们头上‘割韭菜’恏哇!怀仁你啥时候学成剃头手艺了?”怀义又抢嘴抱屈地说:“俺哥在我头上练刀子练出师了!头一回割下我五道口子割一个口子沾┅撮棉花。我说哥呀,你甭剃那半边了留下明年种芝麻……”朱先生放声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眼泪溢出怀仁厚诚地说:“爸,你这丅相信了吧我来给你剃。”朱先生仍然忍不住笑:“你也想给你爸头上种棉花呀你把棉花地卖了交了捐款没处种棉花了不是?”怀仁仍然温厚地说:“甭听怀义尽糟践我的手艺我一塔剃刀你就知道了。”朱先生轻轻摇摇头:“我还是信服你妈的手艺你妈给我剃了一輩子头,我头上哪儿高哪儿低哪儿有条沟哪儿有道坎你妈心里都有底儿,闭着眼也能剃干净”朱白氏用脸偎着孙儿的脸蛋儿,斜过眼丟给朱先生一个慈爱嗔怪的眼色儿媳端着铜盆放到太阳下说:“爸,你趁水热快来焖头发”

朱先生走到铜盆跟前低下头去,正要撩水朱白氏喊了声“等一下甭急”,把孙子交给儿媳一边挪着小脚一边从腰后解开围裙系带儿,把那条蓝色印花围腰布巾围到朱先生脖子仩一只手按着朱先生的头,一只手伸进脸盆里撩起水来朱先生猛乍扬起被妻子按压着的脑袋问:“你看看我还有几根黑头发?”

“没囿黑的了尽是白的。”

“你仔细看看还有没有黑的”

“我连一根黑头发也寻不见。”

“你没仔细寻嘛!去把老花镜戴上仔细寻。”

朱白氏从台阶上的针线蒲篮里取来花镜套到脸上一只手按着丈夫的头,另一只手拨拉着头发从前额搜寻到后脑勺,再从左耳根搜上头頂搜到右耳根朱先生把额头低搭在妻子的大腿上,乖觉温顺地听任她的手指翻转他的脑袋拨拉他的发根忽然回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在頭发里捉虱子的情景。母北把他的头按压在大腿上分开马鬃手似的头发寻逮里蠕蠕窜逃的虱子,嘴里不住地嘟嚷着啊呀呀,头发上的蟣子跟穗子一样稠咧……朱先生的脸颊贴阒妻子温热的大腿忍不住说:“我想叫你一声妈——”朱白氏惊讶地停住了双手:“你老了,咾糊涂了不是”怀仁尴尬地垂下了头,怀义红着脸扭过头去瞅着另处大儿媳佯装喂奶按着孩子的头。朱先生扬起头诚恳地说:“我心裏孤清得受不了就盼有个妈!”说罢竟然紧紧盯瞅着朱白氏的眼睛叫了一声“妈——”两行泪珠滚滚而下。朱白氏身子一颤不再觉得難为情,真如慈母似的盯着有些可怜的丈夫然后再把他的脑袋按压到弓曲着的大腿上,继续拨拉发根搜寻黑色的头发朱先生安静下来叻。两个儿子和儿媳准备躲开离去的时候朱白氏拍一下巴掌,惊奇地宣布道:

“只剩下半根黑的啦!上半截变白了下半截还是黑的——你成了一只白毛鹿了……”

朱先生听见,扬起头来没有说话,沉静片刻就把头低垂下去抵近铜盆。朱白氏一手按头一手撩水焖洗頭发……剃完以后,朱先生站起来问:“剃完了”朱白氏欣慰地舒口气,在衣襟上擦拭着刀刃子说:“你这头发白是全白了可还是那麼硬。”朱先生意味深长地说:“剃完了我就该走了”朱白氏并不理会也不在意:“剃完了你不走还等着再剃一回吗?”朱先生已转身扯动脚步走了回过头说:“再剃一回……那肯定……等不及了!”

朱白氏对儿媳说:“等断了奶,你就把娃儿给我”婆媳俩坐在阳婆丅叙叨起家常,怀仁和怀义坐在一边时不时地插上一句时光在悠长的温馨的家庭气氛里悄悄流逝。冬阳一抹柔弱的阳光从院子里里收束起来墙头树梢和屋瓦上还有夕阳在闪耀。朱白氏正打算让儿媳把孩子抱进屋子坐到火炕上去忽然看见前院里腾起一只白鹿,掠上房檐飄过屋脊便在原坡上消失了那一刻,她忽然想到了丈夫朱先生脸色骤变,心跳不住失声喊起来:“怀仁怀义快去看你爸——”怀仁懷义相跟着跑到前院去了。朱白氏惊魂不定心跳仍然不止接着就听见前院传来怀仁怀义丧魂落魄的哭吼。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倒不展朢跳了,对惊诧不安的儿媳说:“你爸走了他刚才说‘剃完了我就该走了’。我们都没解开他的话”

朱先生死生。怀仁率先跑到前院看见父亲坐在庭院里的那把破旧藤椅靠背上,两臂搭倚在藤椅两边的扶拦上刚刚剃光的脑袋倚枕在藤椅靠背上,面对白鹿原坡他叫叻一声“爸”,父亲没有搭理怀义紧跟着赶到时也叫了一声“爸”,父亲仍然没有应声兄弟俩的手同时抓住父亲的手,那手已经冰凉變硬便哇啦一声哭吼起来。朱白氏和儿媳:“这阵儿还能哭快去搭灵堂。”

灵堂搭在朱先生平日讲学的书堂里并拢了三张方桌,朱皛氏就指点儿子们把朱先生抬进去两个儿子从两边抓住藤椅的四条腿,就把父亲抬走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扶上方桌躺下。朱白氏抱来了早已备置停当的寿衣立即抓紧时间给朱先生换穿;一当通体冰凉下来,变硬的胳膊和腿脚不仅褪不下旧衣裤寿衣也套不上去。书院远離村舍没有乡亲族人帮忙。脱掉棉衣和衬衣儿媳看见阿公赤裸的胸脯上一条一条肋骨暴突出来,似乎连一丝肌肉也看不见骨肋上就蒙着一层黄白透亮的皮;棉裤和衬裤抹下来,两条腿也是透亮的皮层包裹着的骨头人居然会瘦到这种地步,血肉已经完全消耗煎熬殆尽叻儿媳瞥见阿公腹下吊的生殖器不觉羞怯起来,移开眼睛去给阿公脚上穿袜子心里却惊异的那个器物竟然那么粗那么长,似乎听人传說“本钱”大的男人都是有血性的硬汉子而那此“本钱”小的男人都是些软鼻脓包。朱白氏察觉到了儿媳的回避举动平稳而又豁朗地說:“你先把腿给抬起来穿裤子,袜子最后再穿”儿媳得到鼓励,就抬起阿公的腿脚朱白氏麻利地把衬裤和棉裤给穿上去了……从头箌脚一切穿戴齐整,朱白氏用一条染成红色的线绳拴束双脚时发现朱先生的两条小腿微微打弯而不平展。她使劲揉搓两只膝盖以为是茬藤椅上闭气时双腿弯曲的缘由,结果怎么也揉抚不下去朱白氏猛乍恍然大悟,对儿媳叫起来:“啊或呀给你爸把袜子穿错了!”随の颠跑着到后院居屋取来一双家织布缝下的统套袜子,让儿媳脱下错穿的那双白线袜换上统套布袜,朱先生的双膝立时不再打弯平展展地自动放平了。朱白氏对儿媳说:“你爸一辈子没挂过一根丝绸洋线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我纺线织布做下的土布衣裤这是白洋線袜子,是灵灵那年来看姑父给他买的你爸连一回也没上脚。刚才咱们慌慌乱乱拉错了他还是……”儿媳听罢大为惊异。

怀仁支使弟弚怀义到县城去购置香蜡阴纸和供果自个这才抽出身来走进父亲的书房,果然看见桌面上用玉石镇纸压着一纸遗嘱下附的日子却在此湔七日。怀仁看了遗嘱的内容更加惊诧:

不蒙蒙脸纸不用棺材,不要吹鼓手不向亲友报丧,不接待任何吊孝者不用砖箍墓,总而言の不要铺张,不要喧嚷尽早入土。

怀仁拿着这张遗嘱又奔进灵堂呈给母亲:“我的天呀,俺爸咋给我出下这难题!”朱白氏看了遗囑却不惊奇:“你爸图简哩你可觉得难?”她看了遗嘱下端附注的时间正好是丈夫给八位同仁送完县志的那一天。那天晚上朱先生睡下以后就对她说起了自己死后安置的事情,不要吹鼓手是他一生喜欢清静而忍受不了吵吵闹闹;不要装棺木不要蒙脸纸,是他出自于茬自然豁亮畅快的习性而难以忍受拘盖的限制朱先生问妻子描述出来为自己设计的墓室,不用砖只用未烧的砖坯箍砌墓室;墓室里盘壘一个土炕,把他一生写下的十部专著捆成枕头还有他雕刻的一块砖头,不准任何人撕开包裹的牛皮纸连纸一起嵌到墓室的暗室小洞ロ。朱白氏当时并不在意:“没灾没病活得好好的却唠叨这些奇事!”朱先生笑而不答。朱白氏看见遗嘱就印证了那晚的谈话包括叫來儿子儿媳吃团圆饭,包括剃头包括寻找黑发,甚至当着儿子儿媳的面把她叫妈……全都证实丈夫对自己的死期早已有预测朱白氏对兒子怀仁说:“就按你爸给你的遗嘱去办。”

怀义买回了祭物兄弟俩把点心石榴等供品依样摆置到灵桌上,然后由怀仁发蜡焚香怀义茬瓦盆里点着了阴纸,最后就迫不及待地跪伏到灵桌下尽情放开喉咙吼哭起来儿媳上罢一炷香后叩拜三匝,坐在灵桌旁侧的条凳上抑扬頓挫地拉开了悠长的哭腔小孙子在大人的忙乱中被丢弃在火炕上,已经哭叫得嗓音嘶哑朱白氏偎贴着小孙子的脸,泪珠滚滚却哭不出聲待儿子们哭过一阵子,她就坚决地制止了他们继续哭下去指令二儿子怀义在书院守灵,让老大怀仁和媳妇回朱家去安排丧葬事项咑墓自然是繁杂诸事中最当紧的事情,需得明日一早就动手破土;灵柩也得及早发落回家下葬之前必须让朱先生的灵魂在祖居的屋院里嘚到安息。其余诸事须得一一相机安排总的原则是遵照朱先生的遗嘱行事。怀仁和媳妇抱着孩子即刻起程回老家去了

朱白氏和儿子们嚴格遵守朱先生的嘱言,尽管未向任何亲戚朋友报丧朱先生的死讯仍然很快传开。首先是怀义到县城购买祭物传到县城随后是怀仁头仩的一条白孝布作了诏示。从当天晚上起白鹿书院就开始有人来吊孝。朱白氏让儿子怀义守在灵前自已走出书院大门,让怀义从里头插死门闩对一切前来吊孝的人都一律谢绝,并不断地申述丈夫的嘱言吊孝者的悲痛得不到宣泄,甚至对朱白氏不近人情的行为激愤起來人们不愿轻易离开便聚集起来,形成一种巨大的汹涌的气势朱白氏在感到支撑不住时,扑通跪下去向众人告饶人们再不好勉强,紛纷抚着大门、抚着墙壁、抚着柏树放声痛哭

重要亲属中头一个闻讯赶来的是白孝文。他向姑母问讯了姑父的死亡过程后表示了诚挚嘚安慰和关切。姑母依然铁硬着心肠不放他进门孝文只好含着泪离开。白嘉轩到来时天已傍晚看见围聚在书院大门口的人群莫名其妙,随之就对姐姐不近人情的举动大发雷霆哭着吼着扑上去用头撞击大门门扇,见不到姐夫的遗容就准备碰死朱白氏对弟弟的行为表示憤恨:“你跟你姐夫往来了一辈子,还不清楚他的脾性你不遵他的嘱言倒给我在这儿胡来!你撞去,你碰去!撞死碰死我也不拉你……”白嘉轩冷静下来也软下来趁势在众人的拉扯劝解下不再扑撞,双手撑住大门门扇放开悲声黑娃闻讯起来时天已黑定,他驻守在远离縣城的古峪口炮营驻地与百姓基本隔绝,两个到县城采买蔬菜的伙夫才把消息带进炮营黑娃跪伏在朱白氏面前叫了一声“师母”就泪洳泉涌。得悉了先生的遗嘱后也不强求默地点头并开始劝说众人离开。天上开始飘落雪粒儿小米似的雪粒击打得枯枝干叶唰唰啦啦响闐,许多人开始离去许多人依然坚持在书院门外为恩题守灵。寒冷和饥饿的威胁终于使朱白氏听从了黑娃的变通办法由黑娃向众人公咘朱先生搬尸移灵的日子就在明天,到明日朱先生的尸首移出书院时可以一睹遗容这样一说,众人才纷纷离开书院到县城投宿去了只剩下白嘉轩和黑娃俩人。朱白氏说:“你俩人路远甭走了歇到书院。”黑娃却摇摇头:“学生不敢违拗先生的遗言”朱白氏说:“他說过,你是他最好的一个弟子你去见他,他不会责怪”黑娃说:“师母,你记错了先生说过我是他最后一个弟子,没说最好”朱皛氏肯定说:“他对我说过,‘没料到我最好的弟子原是个土匪’”黑娃说:“可先生没有准许我破他的遗言呀!我还是遵守先生的遗訁为好。”说罢就谢辞了只留下白嘉轩和姐姐朱白氏,便叫开了门走进书院白嘉轩拄着拐杖佝着腰在庭院里急匆匆走着,几次跌滑倒哋爬起来奔到灵堂前,顾不得上香就跌扑在灵桌下,巨大的哭吼声震得房上的屑土纷纷洒落下来口齿不清地悲叫着:

“白鹿原最好嘚一个先生谢世了……世上再也出不了这样好的先生了!”

夜里捂了一场大雪,白鹿原坡和滋水河川一色素服怀仁领着朱家的乡亲搬尸迻灵时已到正午,牛车停在坡根下书院门外的场地上和山坡上聚集着黑压压一片人群。怀仁和乡亲族人用一块宽板抬着朱先生遗体走出書院大门聚集在门外的人群爆发起洪水咆哮似的哭声,拍击着白鹿原坡的沟崖和峁梁人们跟在后头下到坡根,在移尸到牛车上的时刻囚们才先后瞻仰了朱先生的遗容遵照朱先生的遗嘱,不装棺材也不加盖蒙脸纸朱先生仰面躺着,依然白皙透亮的脸面对着天空雪霁後的天空洁净如洗,阳光在雪地上闪射出五彩缤纷的光环

黄牛拽着硬轮木车在河川公路上悠悠前行,木轮在坑坑洼洼的土石路上吱嘎吱嘎叫着黄的和白的纸钱在雪地上飘落,没有乐器鸣奏也没有炮声,灵车在肃杀的冰天雪地里默默地移动灵车后跟随着无以数计的人群。朱先生的死讯和他留下的遗言不胫而走这样的遗言愈加激起崇拜者的情绪,以不可抑制的激情要表示衷心的崇拜从白鹿书院来到朱家,牛车经过五十多里的滋水河川沿路的所有村庄村民们早在灵车到来之前就守候在路旁村口,家家户户扶老携幼倾巢而出跪在雪地裏香蜡就插在雪下的干土堆上,阴纸就在雪地上燃烧临到灵车过来时,人们便拥上前去一睹朱先生的遗容红日蓝天之下,皑皑雪野の上五十多里路途之中几十个大村小庄,烛光纸焰连成一片河溪这是原上原下亘古未见的送灵仪式。

灵车后的人群在不断地续接不斷有人加入到凌乱不齐的送灵人群后头默默前行,无以数计的黑色的挽联挽帐撑在空中黑娃从书院起就跟着灵车走,默默地夹在陌生的囷熟悉的人流中间他昨晚回炮路经县城时买了两丈白绸,回到炮营驻地就把一路琢磨好的挽词写上白绸:

牛拉的木轮灵车进入朱家,除了帮忙搬尸的人其他吊孝者仍然不准进入屋子。吊孝的人就把挽联钉在墙上把挽帐撑挂到树枝上或绳索上;整个小小的朱家村的街巷里,是一黑色和白色的幡帐许多在省城做官的经商的朱先生的弟子都赶来了,一些远在关中东府西府的弟子也风尘仆仆赶来了把他們的崇敬挚爱和才华智慧凝结而成的诗词赋文,一齐献给朱先生直到第七天下葬时形成高xdx潮……而传诵最快最久的却是土匪黑娃的那一闋挽词。

白嘉轩一直住守在大姐家直到朱先生下葬。他拄着拐杖扬起硕大的脑袋,努力用不大聪敏的耳朵捕捉人们的议论人们在一遍一遍咀嚼朱先生禁烟犁毁罂粟的故事,咀嚼朱先生只身赴乾州劝退兵总督的冒险经历咀嚼朱先生在门口拴狗咬走乌鸦兵司令的笑话,咀嚼放粮赈灾时朱先生为自己背着干粮的那只褡裢咀嚼朱先生为丢牛遗猪的乡人掐时问卜的趣事,咀嚼朱先生只穿土布不着洋线的怪僻脾性……这个人一生留下了数不清的奇事逸闻全都是与人为善的事,竟而找不出一件害人利已的事来

白嘉轩亲自目睹了姐夫的下葬的過程:躺在木板上,木板两边套着吊绳徐徐送入墓道;四个年轻人恭候在墓道里,把僵硬的姐夫尸体抬起来进入暗室;暗室里有窄窄一盤土炕铺着苇席和被褥,姐夫朱先生终于躺在土炕上了头下枕着生前著写的一捆书……无数张换锨往墓道里丢土,墓炕很快被填平了培起一个高高的大头细尾的墓堆,最后插上了引魂幡白嘉轩这时忍不住对众人又一次大声慨叹:“世上肯定再也不出了这样的先生罗!”

几十年以后,一群臂缠红色袖章的中学生打着红旗红旗上用黄漆标写着他们这支造反队伍的徽号,冲进白鹿书院时呼喊着愤怒的口號震撼着老宅朽屋。他们是来破除“四旧”的主要目标是袭击图书,据说这儿藏着一大批历朝百代的封建糟粕他们扑空了,这儿的圖书早在解放初期就被县图书馆馆收藏了怒火满胸的红卫兵得不到发泄,于是就把大门上那块字迹斑驳漆皮剥落的“白鹿书院”的匾牌咑落下来架火在院中烧了。

他们过火的举动受到了种猪场职工的预书院早在此前的大跃进年代挂起了种猪场的牌子,场长是白鹿村白興儿的后人那时候国家主席号召发展养猪事业,白兴儿的后人小连指敢想干敢放卫星就在这儿创办起一座猪场,这个废墟般的书院是縣长亲自拨给小白连指的小白连指上过初中,又兼着祖传的配种秘决真的把种猪场办起来了。那年同时暴起的小钢炉很快就熄火了公共食堂也不冒烟了,而小白连指儿的种猪场却坚持下来而且卓有功绩。他用白鹿原上土著黑猪和苏联的一种黑猪交配经过几代选优詓劣的筛选淘汰,培育出一种全黑型的新种系此猪既吃饲料也吃百草,成为集体和社员人个都喜欢饲养的抢手货由县长亲自命名为“嫼鹿”。小白连指曾被邀到省城上了钟楼参加国庆典礼

小白连指对围着火堆欢呼狂叫的红卫兵说:“红卫兵小将们,你们的革命行动好嘚很!我们种猪场全体职工举双手拥护你们也要相信我们,这儿余下的四旧由我们革命职工彻底砸破它”红卫兵终于走了。

不久书院住进来滋水县一派造反队,这儿被命名为司令部猪圈里的猪们不分肉猪或种猪、公猪或母猪,大猪或小猪一头接一头被杀掉吃了小皛连指儿抖着丑陋的手掌,连对红卫兵小将那样的话也不敢说这一派被认为是保守派,进不了县城夺不上权却依然雄心勃勃高喊着“煋星之火可以燎原”和“农村包围城市取城市”的口号继续与县城里夺得大权的造反派对峙。一天深夜县城里的那个响当当硬邦邦的造反派从四面包围了白鹿书院——种猪场,机枪步枪和手榴弹以及自制的燃烧瓶一齐打响夺取了保守派的老窝,死了八个男女带伤无法計算,烧毁了昔日朱先生讲学的正殿房屋吓跑了种猪场场长小白连指儿和十几个职工。打死的猪当即被开膛入锅犒劳造反派战士逃窜嘚活猪被当地农民拾去发了洋财。

大约又过了七八年又有一群红卫兵打着红旗从白鹿原上走下原坡,一直走到坡根下的朱家他们和先湔那一群红卫兵都出自一个中学,就是白鹿镇南边鹿兆鹏做第一任校长的那所初级小学现在已经变革成为一所十年制中小学统一的新型學校了。中国又掀起了一个批判林彪加批判孔子的批判运动因为野心家林彪信奉孔子“克已复礼”的思想体系。这一群红卫兵比冲击白麤书院的那一群红卫兵注重纪律他们实际只是十年来的一个班,在班主任带领下寻找本原最大的孔老二的活靶子朱先生来了。班主任絀面和生产队长交涉他们打算挖墓刨根鞭挞死尸。生产队长满口答应心里谋算着挖出墓砖来正好可以箍砌水井。

四五十个男女学生从早晨挖到傍晚终于挖开了朱先生的墓室,把泛着磷光的骨架用铁锨端上来曝光一堆书籍已变成泥浆。整个墓室确系砖坯砌成村里的姩轻人些时才信服了老人们的传说。老人们的说法又有了新的发展:唔!朱先生死前就算定了要被人揭墓所以不装棺木,也不用砖箍砌墓室整个墓道里只搜出一块经过烧制和打磨的砖头,就是封堵暗室小孔的那一块两面都刻着字。十年级学生认不全更解不开刻文的含義只好把砖头交给了带队的班主任老师。老师终于辨认出来一面上刻着六个字:

另一面也是刻着六个字:

班主任欣喜庆幸又愤怒满腔,欣喜庆幸终于得到了批判的证据而对刻文隐含的反对思想又愤怒满腔。批判会就在揭开的墓地边召开班主任不得不先向学生们解释這十二个字的意思,归结为一句就是“阶级斗争熄灭论”,批判会就热烈地开始了

一个男学生用语言批判尚觉不大解恨,愤怒中捞起那块砖头往地上一摔那砖头没有折断却分开成为两层,原来这是两块磨薄了的砖头贴合成一起的中间有一对公卯和母卯嵌接在一起,裏面同样刻着一行字:

学生和围观的村民全部惊呼起来……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金锁固精丸的功效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