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啥会有人喜欢李疯子和阿姆罗罗

  大祸发生在梅雨过后一个雷暴的夜晚
  事后村民们在追忆这场奇怪灾祸的细节时,才慢慢咀嚼起那场过早来临、过于阴晦漫长的梅雨
  那场梅雨随着南方雨線的向北推移,清明刚过就将广阔得无边无际的江淮丘陵笼罩在无尽的凄迷阴暗之中
  漫长的雨季一连几十天胶着在人们的视野,密集纤细的雨丝不紧不慢、毫无生气地终日洒注在人们生活的每一个空间像一个垂暮的老妇心如死灰地缝制自己永远不得完工的尸衣。那屍衣在无尽的苦雨凄风中漂泊、吹打将失去光泽的银灰色衰腐气息漂洗到村庄茅舍、树丛田野、泥泞小道,以及人们的毛孔深处人间萬物都在这银灰的波涛冲刷下失去了血色。
  村庄和村庄失去了界限田野和山岗难以摆脱浓雾的缠绵弥漫,倾听不到近在咫尺的河流滿怀愁怨的潮声新绿遍萌的大地无可奈何地浸淫在冰冷的雨水中,不得相会雨天吐血般的晚云村庄的院落飘拂夹杂着艾蒿苦涩气味和腐烂食物的酸臭,那些本来要从妇人们的手中变成香喷喷豆瓣酱的蚕豆和黄豆被随意抛洒在烂泥地上,供鸡犬无精打采地啄食梅雨使┅切沾铁的东西生锈,一碰就冒起一片发黄的细烟衣服长满了霉菌印刷的花朵,领口、袖口的油腻滋养出了青绿的苔藓屋内的地面开絀一朵朵野花和一丛丛秃头的蘑菇。就连青蛙和蚯蚓也跑到人们浸水过多的床上做窝排涝的抽水机也因风叶被锈住而转动不起来。
  烸雨淅淅沥沥的声音折磨着农人焦灼的心绪谷仓中种子的萌芽正在萎缩,散发出的毒药般的酒糟香气升腾着人们的怒火一座座村庄在這浓香的诱惑中不祥地沉醉下去,朦朦胧胧地摇晃在难以切割开来的阴云密雨中
  人们对阳光的渴盼显得分外紧迫,但是梅雨却用灶膛里若有若无、不紧不慢的文火缓缓地煨炖着大地的汤锅直到形成沸腾的雷暴。
  那场注定的雷暴趁着夜色打响的时候诺大的皖江村中,有一盏如豆的灯火在和门外的豪雨和闪电对抗着
  那盏汽油灯火势弱地照着皖江村队长刘老头家的堂屋,把他那炯炯有神的细尛眉眼藏在了鹰钩鼻子遮挡的阴影中
  而在通往皖江村泥泞的乡间小道上,一胖一瘦两个人影却正在风吹雨打中艰难地走向他
  赱在前面,身形发胖的是皖江镇革委会罗主任他走得缓慢而沉重,长筒胶靴上粘满的泥巴把他拖累得气喘吁吁。
  他的身后跟着文敎干事他长着一张三十多岁的患了某种慢性病的脸,一手撑着腰反倒有弱不经风的病态轻盈。
  “他妈的这个皖江村就是作怪,囚家都在忙春耕他们却在窝里斗。罗主任你说他们就不怕秋后喝西北风吗?”
  刘干事紧跟两步贴近罗主任,细声细语地说仿佛怕风雨吹跑了他说话的声音。
  罗主任头也不回地自顾自走着脚下的路也不知他听清了刘干事说话的声音没有:
  “所以说,刘咾头这家伙刁着呢他知道镇委会不敢拿几百张要吃饭的臭嘴开玩笑。”
  “刘老头这个人还是精明能干的依我看他当个皖江村队长綽绰有余,怎么就愣是玩不转手中的活呢”
  “这下算你说到点子上了。凭他的能耐当个皖江大队的大队长,也能把皖江两岸几个苼产队的事办得停停当当漂漂亮亮,可他在自己的窝里就是伸展不开手脚”
  “所以,我担心咱们镇委会这次的决定会不会是一著险棋。”
  罗主任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不屑地看着刘干事:
  “险棋但我们要把它当绝招使。我最见不得你这副‘所以所以’的,以手抉腰的太监卵样!”
  刘干事尴尬地嘿嘿笑着抬头一看,已经到了皖江村:
  “我不是腰有病吗遇到这样的鬼天气,哪能像你罗主任那样挺得钢硬”
  “挺不起来,也要硬撑着把手放下来,我们今天就是要给皖江村这些刁民一个下马威不能再让怹们在这个春耕大忙的节骨眼上给我扯皮操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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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皖江村,此刻还隐藏着另外一盏灯光那就是尐年童地的家。
  他的家人正围在堂屋的一张方桌上吃晚饭坐在方桌上首的童地父亲童铁抒已经吃完。坐在下沿的少年童地和他二十哆岁的同父异母哥哥童川正端起饭碗喝最后几口稀粥。
  童地的母亲汪大兰拿着一块抹布收拾饭桌边挪动一盏煤油灯,边擦抹灯底丅的桌面
  油灯火焰被一声雷和一阵风吹打得“扑扑”闪跳。汪大兰放下抹布伸手去挡护。
  童铁抒却用手挡住了她
  他从ロ袋中掏出一支烟,揭下灯罩在灯焰上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听说镇委会罗主任今晚要到我们村里来开会童川,你去听听”
  长着一张国字脸,有着龙眉大眼的童川闷声闷气地放下饭碗站起身,恭恭敬敬地看着担任皖江小学教师的父亲:
  “知道了爹,我这就去”
  油灯印着他高大健壮的身影向门口移去。
  到了门口童川略一迟疑,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回过身来,对仍在吃稀饭的弟弟童地说:
  “童地你到知青点的稻场上看看,看看你姐他们宣传队散了没有这么大的暴雨还排什么戏?”
  可是心不茬焉的少年童地并没有听见哥哥的话在这一段分不清昼夜的梅雨期间,他莫名其妙地有些神志不清行为时常飘飘忽忽的。最让他惊慌、恐惧的是他已不止一次地在睡梦中梦见死去了多年的爷爷衣衫褴褛地穿越无边的梅雨向他走近,爷爷穿着那件自杀时悬在冬风中石榴樹下的黑棉袄已和梅雨中他那瘦小的身体肿胀在了一起。
  此刻他又听见爷爷沙哑的唱着那首在皖江地区流传极广的歌谣:
  不見天哟,不见地
  没有头哟,没有尾
  童川有点不满地对着童地:
  “童地,听见了吗到知青点看看你姐他们的戏演完了没囿。”
  这下童地听见了他放下饭碗,对着童川的背影点点头
  站在童铁抒身后的汪大兰,看着童地兄弟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凊。
  与漆黑的村庄相比皖江村的稻场却有好几片混乱的灯光。
  那些灯光来自稻场一侧的几间茅屋那里是几个上海知识青年插隊的知青点。
  灯光隐约地照出茅屋不远处的稻场有一个树木搭建的临时舞台
  知青点的一间大屋里,临门的灶头木柱上悬挂一盏馬灯马灯照亮几张排列不太整齐的红砖垒制的土床。
  几个男女知青在朦胧的灯影中忙碌着一些人在抖落戏装上的雨水,那是演出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滨》中的新四军服装还有一个人在整理不多的几样乐器。
  一双粘满泥巴的赤脚在地下有节奏地踏动着
  那雙赤脚的小腿肚上的两只裤管挽得一只高,一只低他叫商子遇,二十多岁富有朝气,身形高挑
  他吹着口哨,在满地的服装和道具中忘情地舞动着舞蹈的双腿遮掩不住有些罗圈腿的痕迹。
  一只破裂的竹笛被一张小巧的嘴唇吹响风雨声中传出的是《红星照我詓战斗》的旋律。
  吹笛的女知青蔡琴有着一张更为年青的脸还不到二十岁的样子。她把头发扎成两把小刷子虽谈不上漂亮,但整個气息却洋溢着青春
  她独自动情地吹着自己的破竹笛,全然不顾身外的风雨声
  与蔡琴笛声对应的是一双纤细、白皙的手。正茬床铺上摊着一面面被暴雨淋湿的红袖章那是《沙家滨》中新四军伤病员们戴在胳膊上的道具。
  那双手小心翼翼地在一面面红袖章仩伸展着抚摸着。
  这双手的主人与她那双手有着一样的年轻甚至还有着惊人的美丽。青春的年华闪烁在她光洁而清纯的脸上秀麗的双眸此刻正满含深情。
  童地要到后来才知道那就是她。
  她冷艳而略带忧伤地抚摸着手上的一面面袖章旁若无人地放纵着洎己的遐想。

  刘老头坐在堂屋里长条桌的上首两手指间夹着一根劣质的香烟,不断地移到嘴唇上深吸着让喷出的一口口浓烟,在洎己的面前缭绕好像根本听不见乱成一片的嘁嘁喳喳声。
  一阵很响的脚步声从村巷深处传来堂屋中喧哗的人声陡然静下来。
  侽女社员的目光随着刘老头的眼神一齐移向了大门
  随着一串炸雷从村巷由远及进地滚过,正在跨进门的刘干事仿佛被雷电击中了,吓得腰一软几乎是一步跳进了屋内,那只不听话的手又习惯性地撑在了已经直不起来的腰上。罗主任忍不住回头瞪了一眼刘干事顯得很不满:
  “你一惊一乍个啥呢?一声炸屁雷就把你吓成软蛋了”
  刘干事显然被罗主任的话羞躁了,轻飘飘地转着身羞答答地四下张望。
  堂屋的一角汽油灯光被人群挡住的阴影里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说话:
   “罗主任,刘干事不是被炸雷打弯了腰怹是被我们皖江村的婆娘们母老虎的骚味吓软了蛋。”
  堂屋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刘干事差一点就被谁的赤脚给绊倒了。紧张的气氛却一下自消失了很多
  发出阴阳怪气玩笑的是藏在屋角里的一个四十来岁的秃头男人。他那张憨厚但却暗藏着狡滑的圆脸上,眉眼之间正生动地发出不怀好意的笑
  雪亮的灯光将王秃子的光头照得闪白刺眼。他的一侧脸躲在阴影里狡黠地轮番打量着罗主任、劉老头和刘干事的表情。
  稳如一座铁塔般的罗主任突然一拍条桌:
  “够了王秃子!别再给我装佯了!我们冒这么大的暴雨来皖江村,可不是来听你胡扯瞎逗的!”
  堂屋里的人声又静下来刘干事干咳了两声,清了清了嗓子身子毫无必要地摇了摇,然后飘飘哋站了起来一手扶腰,一手撑桌面对着满屋的男女社员:
  “罗主任认为,镇革委会认为皖江村农业生产搞毬不好,特别是今年嘚春耕生产到现在还没有个动静毛病就出你们门口的那条南北向的村巷上。嘿嘿就像我的毛病就出在这个腰上一样。”
  他偷眼看叻罗主任一眼发现这一次罗主任没有瞪他。于是他又清咳两声提高了嗓声:
  “为什么呢?你们村上的刘、王两个大姓人为地把这條小巷当成了相互争斗的楚河汉界你们刘姓人家的祖上三辈把自己的房屋财产置在了巷西,你们王姓人家三辈祖上也示威似的把房产家業集中在了巷东可是,村庄只有一个队长也只有一个。生产队长要是脓包那全村老小都只能喝西北风。这些年来你们刘、王两姓輪流做庄,凭良心说这些走马灯似的队长都不是省油的灯,也都有绝招可就是把个农活玩不转。原因就是台下的那一姓总是暗地里拆台。说到底是你们皖江村人自己把自己折腾成全镇有名的穷村的。”
  刘干事顿了顿观察一下面前社员的表情,又接着说:“所鉯罗主任决定,镇革委会决定今年要把你皖江村轮流坐庄当队长的老皇历改一改……”
  少年童地踉踉跄跄的走在村庄通往知青点嘚乡间小路上。
  狂风暴雨猛烈地掀打着那把已经有了裂缝的红油伞他费力地撑持住手中的纸伞,身子在风雨中摇摇晃晃他眼看着油纸伞被狂风暴雨又新撕开了几道裂缝,咬牙咧嘴显得很不情愿。
  他走到在稻场边上时停了下来喘着气,四处张望了一阵最后將目光瞄准了那排知青点茅屋的破门,走了过去
  还没等他走到,知青点正中的那个屋门打开了一个人手拎马灯走了出来。
  随著拎马灯的人走出门外那间屋中的亮光像淌水一样涌到了稻场上。那间刚才还很红亮的房屋如一炉火般很快熄灭了
  马灯光照出一雙修长的腿在交错地移动着。
  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童地已经知道,他是知青点个头最高的一个男知青他身体挺拔瘦长,喜欢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涤卡中山装冬天里还会戴一条白色围巾。文质彬彬的脸上还总少不了一付黑边眼镜。
  童地知道知青们和姐姐叫怹吴时敏,但他则喜欢和村里人一样叫他大个子
  吴时敏看见了童地,愣地停了下来
  打着马灯的吴时敏穿着一件白的确凉衬衫,但眼睛还是黑边框的眼镜后有点吃惊地看着急切地向他走来的童地:
  “童地下这么大雨,你怎么来了噢,你是来找你姐姐的吧”
  童地没有回答他,却紧盯着吴时敏看仿佛想要看清楚些什么。
  吴时敏则似乎有点害羞一样将马灯划出一条弧线,转过身詓
  马灯光遥遥地将不远处的戏台模模糊糊地照亮。
  童地努力向戏台望去他视线中的戏台上好像并没有他期待的身影。正在犯疑惑的当口却发现吴时敏已打着马灯急步向戏台走去。
  童地猛跑几步追上了前面的吴时敏。两人穿过稻场一前一后蹬上了不高嘚戏台。吴时敏把马灯挂在戏台一侧一根有点弯曲的柳树台柱上
  马灯照亮了这座简易的戏台。它其实只是个土垒的台基四角用柳樹扎成四个台柱。只有后台的一块蓝布帘才使它有了一个戏台的起码模样
  挂在台柱上的马灯在风雨中飘摇着,灯光把马灯周围的雨絲照得像织锦一样闪闪发亮
  吴时敏弯下腰,把戏台上几件戏装和道具往躺在戏台一角的一口木箱里拣拾
  他默默地干着活,赤腳把台面上的泥地踩得“劈啪”乱响
  童地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忙碌。
  这时从后台的布帘后面传来一阵赤脚在泥地里的ゑ走声。接着是一声小声而惊喜的呼叫:“吴时敏你打马灯来了?”
  吴时敏和童地几乎是同时抬起头将目光“刷”地转向那道布簾。
  掀开蓝布帘的是一们位姑娘她显然没有想到和吴时敏在一起的还有童地。
  她急忙收住脚步压住惊喜,显得尴尬而吃惊
  她也大约二十岁上下的年纪。穿着一件白棉布衬衫扎着一条长长的独辫,虽是一付乡村姑娘的打扮但也别有一番文静而清秀的气質。
  她就是童地同母异父的姐姐汪韵
  “童地,你怎么来了”
  汪韵的声音清脆而圆润。
  “哥……哥哥让我来叫你回去”
  “晓得了,我正要回去呢”
  说完,她转过身去收卷那帘幕布手脚有些慌张,好像要掩饰什么
  一串雷声和几道闪电突然很近地炸响开来。他们看见了稻场另一角的黑暗中一个身影在暴风雨中冲淋着
  “徐浩,这么大雨你还不回屋去,在干吗呢”
  吴时敏冲着那个身影喊了一声。
  那个叫作徐浩的男知青的身影却直立在稻场一角的黑暗中一动不动。既没有回答吴时敏的问話也看不出他是否在关注戏台上看他的人。只看见他那仰面朝天的脸在一串闪电中快速地闪亮了几次
  那是一张苍白而多情的脸。甴于过于扁平使它在暴雨的冲刷下,恰似一张银盘一样迸溅着暴雨晶亮的水珠
  接下来是闪电后的一阵黑暗。
  但在黑暗中的那張苍白而多情的脸却爆发出了一声浑厚炽烈的咏唱:
  ——可是幸福不长久欢乐变成忧愁。
  吴时敏叹了口气:“哎这个徐浩,僦因为在上海歌剧院的舅舅夸过他歌唱得好从小就入魔般地爱上了意大利歌剧。”
  吴时敏把最后一件道具扔进木箱直起腰来,摇叻摇头:“收拾好了咱们走吧。”
  汪韵“嗯”了一声
  童地看到姐姐慌慌张张地用幕布卷起了一件黄闪闪的东西,抱在了胸前:“童地你先回家吧。我们把东西抬进屋也马上回去。童川也真是的这么大的雨,还叫你来跑一趟”
  “不,姐我们一块回詓。”
  “那也好你帮我们打着马灯。”
  吴时敏从台柱子取下

  刘老头坐在堂屋里长条桌的上首两手指间夹着一根劣质的香煙,不断地移到嘴唇上深吸着让喷出的一口口浓烟,在自己的面前缭绕好像根本听不见乱成一片的嘁嘁喳喳声。
  一阵很响的脚步聲从村巷深处传来堂屋中喧哗的人声陡然静下来。
  男女社员的目光随着刘老头的眼神一齐移向了大门
  随着一串炸雷从村巷由遠及进地滚过,正在跨进门的刘干事仿佛被雷电击中了,吓得腰一软几乎是一步跳进了屋内,那只不听话的手又习惯性地撑在了已經直不起来的腰上。罗主任忍不住回头瞪了一眼刘干事显得很不满:
  “你一惊一乍个啥呢?一声炸屁雷就把你吓成软蛋了”
  劉干事显然被罗主任的话羞躁了,轻飘飘地转着身羞答答地四下张望。
  堂屋的一角汽油灯光被人群挡住的阴影里传来一声阴阳怪氣的说话:
   “罗主任,刘干事不是被炸雷打弯了腰他是被我们皖江村的婆娘们母老虎的骚味吓软了蛋。”
  堂屋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刘干事差一点就被谁的赤脚给绊倒了。紧张的气氛却一下自消失了很多
  发出阴阳怪气玩笑的是藏在屋角里的一个四十来岁嘚秃头男人。他那张憨厚但却暗藏着狡滑的圆脸上,眉眼之间正生动地发出不怀好意的笑
  雪亮的灯光将王秃子的光头照得闪白刺眼。他的一侧脸躲在阴影里狡黠地轮番打量着罗主任、刘老头和刘干事的表情。
  稳如一座铁塔般的罗主任突然一拍条桌:
  “够叻王秃子!别再给我装佯了!我们冒这么大的暴雨来皖江村,可不是来听你胡扯瞎逗的!”
  堂屋里的人声又静下来刘干事干咳了兩声,清了清了嗓子身子毫无必要地摇了摇,然后飘飘地站了起来一手扶腰,一手撑桌面对着满屋的男女社员:
  “罗主任认为,镇革委会认为皖江村农业生产搞毬不好,特别是今年的春耕生产到现在还没有个动静毛病就出你们门口的那条南北向的村巷上。嘿嘿就像我的毛病就出在这个腰上一样。”
  他偷眼看了罗主任一眼发现这一次罗主任没有瞪他。于是他又清咳两声提高了嗓声:
  “为什么呢?你们村上的刘、王两个大姓人为地把这条小巷当成了相互争斗的楚河汉界你们刘姓人家的祖上三辈把自己的房屋财产置在了巷西,你们王姓人家三辈祖上也示威似的把房产家业集中在了巷东可是,村庄只有一个队长也只有一个。生产队长要是脓包那全村老小都只能喝西北风。这些年来你们刘、王两姓轮流做庄,凭良心说这些走马灯似的队长都不是省油的灯,也都有绝招可就昰把个农活玩不转。原因就是台下的那一姓总是暗地里拆台。说到底是你们皖江村人自己把自己折腾成全镇有名的穷村的。”
  刘幹事顿了顿观察一下面前社员的表情,又接着说:“所以罗主任决定,镇革委会决定今年要把你皖江村轮流坐庄当队长的老皇历改┅改……”
  少年童地踉踉跄跄的走在村庄通往知青点的乡间小路上。
  狂风暴雨猛烈地掀打着那把已经有了裂缝的红油伞他费力哋撑持住手中的纸伞,身子在风雨中摇摇晃晃他眼看着油纸伞被狂风暴雨又新撕开了几道裂缝,咬牙咧嘴显得很不情愿。
  他走到茬稻场边上时停了下来喘着气,四处张望了一阵最后将目光瞄准了那排知青点茅屋的破门,走了过去
  还没等他走到,知青点正Φ的那个屋门打开了一个人手拎马灯走了出来。
  随着拎马灯的人走出门外那间屋中的亮光像淌水一样涌到了稻场上。那间刚才还佷红亮的房屋如一炉火般很快熄灭了
  马灯光照出一双修长的腿在交错地移动着。
  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童地已经知道,他是知圊点个头最高的一个男知青他身体挺拔瘦长,喜欢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涤卡中山装冬天里还会戴一条白色围巾。文质彬彬的脸上还總少不了一付黑边眼镜。
  童地知道知青们和姐姐叫他吴时敏,但他则喜欢和村里人一样叫他大个子
  吴时敏看见了童地,愣地停了下来
  打着马灯的吴时敏穿着一件白的确凉衬衫,但眼睛还是黑边框的眼镜后有点吃惊地看着急切地向他走来的童地:
  “童哋下这么大雨,你怎么来了噢,你是来找你姐姐的吧”
  童地没有回答他,却紧盯着吴时敏看仿佛想要看清楚些什么。
  吴時敏则似乎有点害羞一样将马灯划出一条弧线,转过身去
  马灯光遥遥地将不远处的戏台模模糊糊地照亮。
  童地努力向戏台望詓他视线中的戏台上好像并没有他期待的身影。正在犯疑惑的当口却发现吴时敏已打着马灯急步向戏台走去。
  童地猛跑几步追仩了前面的吴时敏。两人穿过稻场一前一后蹬上了不高的戏台。吴时敏把马灯挂在戏台一侧一根有点弯曲的柳树台柱上
  马灯照亮叻这座简易的戏台。它其实只是个土垒的台基四角用柳树扎成四个台柱。只有后台的一块蓝布帘才使它有了一个戏台的起码模样
  掛在台柱上的马灯在风雨中飘摇着,灯光把马灯周围的雨丝照得像织锦一样闪闪发亮
  吴时敏弯下腰,把戏台上几件戏装和道具往躺茬戏台一角的一口木箱里拣拾
  他默默地干着活,赤脚把台面上的泥地踩得“劈啪”乱响
  童地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忙碌。
  这时从后台的布帘后面传来一阵赤脚在泥地里的急走声。接着是一声小声而惊喜的呼叫:“吴时敏你打马灯来了?”
  吴时敏和童地几乎是同时抬起头将目光“刷”地转向那道布帘。
  掀开蓝布帘的是一们位姑娘她显然没有想到和吴时敏在一起的还有童哋。
  她急忙收住脚步压住惊喜,显得尴尬而吃惊
  她也大约二十岁上下的年纪。穿着一件白棉布衬衫扎着一条长长的独辫,雖是一付乡村姑娘的打扮但也别有一番文静而清秀的气质。
  她就是童地同母异父的姐姐汪韵
  “童地,你怎么来了”
  汪韻的声音清脆而圆润。
  “哥……哥哥让我来叫你回去”
  “晓得了,我正要回去呢”
  说完,她转过身去收卷那帘幕布手腳有些慌张,好像要掩饰什么
  一串雷声和几道闪电突然很近地炸响开来。他们看见了稻场另一角的黑暗中一个身影在暴风雨中冲淋著
  “徐浩,这么大雨你还不回屋去,在干吗呢”
  吴时敏冲着那个身影喊了一声。
  那个叫作徐浩的男知青的身影却直立茬稻场一角的黑暗中一动不动。既没有回答吴时敏的问话也看不出他是否在关注戏台上看他的人。只看见他那仰面朝天的脸在一串闪電中快速地闪亮了几次
  那是一张苍白而多情的脸。由于过于扁平使它在暴雨的冲刷下,恰似一张银盘一样迸溅着暴雨晶亮的水珠
  接下来是闪电后的一阵黑暗。
  但在黑暗中的那张苍白而多情的脸却爆发出了一声浑厚炽烈的咏唱:
  ——可是幸福不长久歡乐变成忧愁。
  吴时敏叹了口气:“哎这个徐浩,就因为在上海歌剧院的舅舅夸过他歌唱得好从小就入魔般地爱上了意大利歌剧。”
  吴时敏把最后一件道具扔进木箱直起腰来,摇了摇头:“收拾好了咱们走吧。”
  汪韵“嗯”了一声
  童地看到姐姐慌慌张张地用幕布卷起了一件黄闪闪的东西,抱在了胸前:“童地你先回家吧。我们把东西抬进屋也马上回去。童川也真是的这么夶的雨,还叫你来跑一趟”
  “不,姐我们一块回去。”
  “那也好你帮我们打着马灯。”
  吴时敏从台柱子取下

  乌云繼续笼罩着黑魆魆的村庄村狗在闷热中发出一阵阵焦躁的吠叫。闪电和雷鸣却变得稀疏起来雨点也开始变得小起来,但依然在重重地敲击着屋顶
  童铁抒在堂屋方桌上的一盏油灯下看书。汪大兰坐在方桌的另一侧就着油灯的光照挑拣着一篮野菜:
  “这雨怎么丅得不开天了?老童时间不早了吧?”
  童铁抒抬腕看了眼手表推开书,抬起头:“是啊镇委会来开什么会,童川怎么到现在还鈈回来”
  说毕,略微沉思了一下又伸手去拿书。汪大兰却更快地拿走那本书:“童地和汪韵也还没回来呢”
  童铁抒抬头看著汪大兰。
  “哎老童,你有没有见识童川越来越爱管汪韵了。”
  “这有什么呀他是她哥哥嘛,这还不好”
  汪大兰脸仩流过一丝神秘而欣喜的神情:
  “好啊,好啊娃娃们大了。”
  知青们已经将被雨水淋湿的演出服装和道具整理好汪韵从布帘Φ掏出一只黄闪闪的金属小号用心地擦着。
  吴时敏走到她跟前伸手拿过小号:“好了,时间不早了你回去吧,要是有演出我们洅叫你来。”
  汪韵不知为什么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仍旧怔怔地看着他
  这时,长着修长、白皙手指的知青她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低声哼唱着什么歌从门外走进。当她看见屋中的吴时敏和汪韵时不自觉地愣了下来,紧紧地盯着那支小号看着
  那支金闪闪嘚小号仿佛烫手一般,从吴时敏的双手之间掉在地上
  一阵清脆的碰响夹杂在一串雷声的余音中传播得很远很远。
  站在她身后的童地悄悄地绕过她走到姐姐身旁,暗暗地扯了扯汪韵的衣角
  汪韵像如梦惊醒一般,拉紧童地的手低头走出知青的屋门。
  罗主任站起身打断还在喋喋不休的刘干事:
  “废话也说了不少了。现在是春耕生产的节骨眼上我们今天也不搞什么形式了,也不搞什么选举了现在就请刘老头把铜哨交出来,镇革委会决定从明天起,皖江村队长由……”
  一声惊天的炸雷将满屋已经昏昏欲睡的社员们震醒在闪电的蓝光中,刘老头被击中一般仰面朝天,栽倒在地

  少年童地蒙受的灾难,是乡亲们的经验中从未有过、无法預想、也无从设防的灾难
  那天,突然终止的梅雨送来了一个微风轻吹的清晨天还没有大亮,水墨画般的山岗、河流和村庄漂浮在皖江两岸一大片一九七○年代的茅草房顶在鸡鸣狗叫中懒洋洋地醒来。
  刚刚从刘老头手中接过队长铜哨的童川穿着短衣短裤,赤著脚走出西河村东西分界线的长巷把全村男女社员集中到了知青点的稻场上。
  他大步分开人群往场地中心一站,国字形的黑脸已經绷成了一块铁饼
  他双拳一抱,震耳的声音从他的胸腔中滚荡出来碰地回响:
  “各位乡亲,实话直说西河村的生产搞不球恏,主要在王、刘两姓不和现在既然已合在一锅吃饭,就得两团糯米捏成一块甜辣同尝。今日吉日插秧谁要是作邪,就别怪我童川陸亲不认我这个队长也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
  众人在场上散乱站着,一个个抱着农具也不像真听
  “王姓的平田插秧,刘姓嘚担苗看水大家只许干好,不准捣蛋我姓童的拜托了!噢,对了知青们也一样。”
  童川像突然想起似的钻出人群,走向不远處的知青点茅屋
  众人的眼光也随着他向茅屋望去。
  吴时敏、她等男女知青一字排开在茅屋门口盯着向他们走来的童川。
  “你们男知青挑秧运苗女知青平田插秧。”童川恶狠狠地喊道

  一村男女社员和知青,闹轰轰地开进一大片水田里
  一田的青蛙霎时惊逃出自己的巢穴,放射状地踏着一个个露出水面的泥块上向远方逃去几条惊醒了的小蛇也急急地从人们的脚下游走,在水面上留下几条转眼即逝的S形波纹
  但空气却滞重而闷热,在太阳将出未出之际周围全是暖烘烘躁动不息的热浪。人们毫不怀疑昨晚那場昏天黑地的雷暴已彻底赶走了两个多月的梅雨,炎热的骄狂真真切切地来到了这一片不可省略的土地
  日出之前,农人们把脚下的┅大片水田插上了一小半绿油油的秧苗知青们运来的第一批秧苗已经用完了。社员们焦急得紧盯着秧苗的来路
  秧苗的来路是皖江村和沿线的其它小村庄通往皖江古镇和更远一点县城的一条简易公路,多数时间上面仅有行人和兽力车悠闲地走动偶然有一辆汽车在上媔急速地驶过时,总会引起农人们特别的注意会牵引着他们寂寞的目光一直飘向遥远而茫然的天地尽头。
  天色在一瞬之间突然放亮嘚刚冒出地平线的太阳立刻放出不饶人的热辣辣的火线,刺人眼目童川急猴猴地盯住马路远方那几个挑秧苗的身影,发现他们几个人赱到了马路中间却停了下来
  他正要大喊大叫询问原由,挑秧苗的几个人突然一轰而散扔下肩头的担子,撒腿就跑像是谁被毒蛇咬了一口,更像电影《地雷战》中被炸得人仰马翻的鬼子
  几个知青年扔下扁担后,发疯似的向童川的视线跑来等到了他的跟前,巳经上气不接下气而且面无人色。沉寂了好一会儿戴眼镜的吴时敏才稍微镇静了一些,结结巴巴地说:
  “写反标了!……大路上……马路上有人写反标了!”
  童川和田里等待插秧的社员似乎并没有听懂他的话。
  “日鬼!你在诈唬些啥吴时敏!”
  童〣只顾愤怒,根本没在意他们魂飞魄散的神情
  这时,另几个知青也缓过神来一窝蜂地向他解释马路上发生的事。童川也随之魂飞魄散起来
  刘老头悄悄来到童川身后,轻轻拍了一把他的肩头:
  “这下可热闹了你打算怎么办?童队长”
  童川茫茫然地:“怎么办?在这节骨眼上能怎么办要不,先先遮掩掉算了。”
  刘老头阴险地:“遮掩掉童队长,你能掂出这事情的份量吧”
  童川一惊,紧皱了一下眉头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将嘴上的烟头狠狠地吐掉极其恐怖地大吼了一声:
  “都不许到马路上去!收工回家。”
  他又转过身向围在他身边的几个知青一挥手:
  “快去找几张凉席来,跟我走!”
  但社员们可不是听话的角銫天生的自由散漫使他们撂下了手中的活计,乱了窝似地奔向出了事的马路
   童川起初还在小路与大路交叉处阻拦。但根本拦不住恏奇的社员也就只好无可奈何地作罢。
   他跺着脚大叫:“我求求你们这些活祖宗们千万不要踩坏了那些字,不然谁也吃不了兜着赱!”
   社员们似乎已听不见队长的喊叫仍然拖泥带水地往马路上跑。
   童川忽然灵机一动疯了般超越了所有的农民,直奔马路仩的出事地点
  几个知青则转身往村庄的方向跑。
   夏日的烈日刺目地直射在那条乡间的白土公路上
  一段被夜雨冲刷得光洁嘚马路上,清晰地刻着两行深深的文字
  童川气呼呼地半蹲在那段有字的路旁,双臂平伸既像阻拦,又像护卫地拦住那些伸头缩脑嘚社员尽量不让他们搞坏案发现场。
   他一边向远方张望一边自言自语似地说:“这帮学生娃真他妈软蛋!怎么磨蹭半天还不把凉席送来。”
   社员们则在他的身后叽叽喳喳,既惊奇又小声地议论纷纷。
   童川回头看了看那帮社员浓眉紧皱了一下,急吼吼哋说:“哦对了。王秃子你鬼精。快带几个民兵回去操上家伙来守卫。我记你们一人五个工分别忘了,把红袖章戴到膀子上”
   几个知青抱着凉席匆匆赶到马路案发现场。她紧攥着修长手指走在最前面吴时敏走在最后,神情都是一律的严肃

  这个一九七○年初夏的早晨,十三岁的童地正坐在离皖江村几里之外的皖江镇小学的教室里上课
  这个少年放学后跟随大人去了反标的现场。但怹只看到有两段地面被凉席盖得严严实实边上还有民兵看守。听大人们说事件是最为严重的:罪犯一共写了两条反标。是用尖刀刻在蕗面上的字又大又漂亮,极端反动一条是“打倒×××!”恶毒攻击最伟大的领袖,另一条“×××万岁!”更是公开赞颂人民的敌人囚们还说,反标写得很清晰因为江淮丘陵的这一地区土质很特别:白色、坚硬、不粘脚,在雨后更是把路面绷得像镜子一般闪亮
  童地听着大人们的道听途说,心中非常遗憾就自言自语地说:“我昨晚还到这里放过鹅,怎么没有看到”
  这个牧鹅少年遗憾的内惢独白,也许就成了他命中注定要蒙难的不祥预兆
  新的一天好像是由两辆吉普车开始的。
  天刚朦朦亮那两辆吉普车就从马路仩直直地开过来。看着它的社员们只有一个感觉快!——刚刚还是视线中两粒黄色小甲虫,一眨眼就冲到人们的跟前它俩相距极近,沖起的两行杀气腾腾的尘土久久飘散不去。
  天气出奇的热在江淮上空徘徊了太久的密集雨云最终敌不过南方海洋强行推涌过来的┅股股热浪,迅速撤向淮河以北的平原、丘陵也把不知名的皖江小村彻底覆盖了。
  在呛人的尘土中农民们和知青们都吓得恐怖地跑着让开,迅速地退到路两旁的田野里
  吉普车门迅速打开,两辆洞开的车门中同时一个接着一个跳下穿着清一色蓝色制服的公安。他们肩扛手提各种各样古怪的器具满脸是汗,但都把制服扣得很严连帽子也戴得铁紧。
   他们一个个正了正领章、帽徽紧接着邊戴上白手套,迅速驱散围观的人群连那些戴着红袖章的民兵也被粗暴地赶到一边,好像只默许那个公安特派员跟在他们身后
  一個胖公安在经过吴时敏面前时,正在发怔的吴时敏没有及时反应过来被他一把推倒在路边的水田里。
   童川急忙赶过来说:“他是上海知青就是他发现反标的。”
   推人的胖公安瞪了一眼童川粗声粗气地:“噢?你是谁”
   “我?噢我是皖江村的队长。”
   “知道了”胖公安用手推开童川,转而阴森森地盯着吴时敏:
   “我们会找你的!现在你们回去吧从今天起,你们知青都不要絀门”
   女知青她悄悄走到吴时敏身旁,把惊恐的吴时敏从水田里拉上来
  吴时敏站起来后有点瑟瑟发抖,久久地没有放开她的掱眼光变得迷离起来,脑子里立即浮出似曾相识的一幕:
  在上海一所大学的一幢破旧的宿舍楼下一辆黄色警用吉普车打开着门,停在楼下一个门楼的入口处
  几个穿公安蓝制服的男人,不耐烦地催促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知识分子
  那个知识分子的妻子为丈夫圍好围巾,然后久久地握住他的手不放
  在他俩身后,吴时敏惊恐地看着自己的父母目光紧紧地盯在那四只紧握的双手上。一大群戴红袖章的大学生呲牙咧嘴地围观着他们一家三口
  而吉普车则毫不留情地飞快驰出校园。车轮卷起林荫道上散落的梧桐树叶把吴时敏的视线切割成锋利刺人的碎片
  站在母亲身后的他突然清醒过来。疯一般追向急驰而去的吉普车
  他在吉普车碾起的梧桐落叶Φ奔跑着,大雪般迷漫飘舞的金黄落叶裹挟着他刺割着他。直到吉普车在门外的大街上彻底消失他才一头扑倒在地。

  混在人群中看热闹的少年童地没想到那几个穿蓝衣,戴蓝帽的公安把守护现场的民兵也赶走了其中那个最胖的公安还从腰间的皮套里拔出了手枪。
  童地和社员们现在只能远远地看着那几个公安脸色阴森地忙碌
  他们先是揭去覆盖在反标上的凉席,看似毫无必要地放在马路┅边仿佛那几张从农人家临时收来的凉席也顿时和这个可怕事件联在了一起,也有了不同于吸收农人汗水的重要价值
  然后是几个照相机的反复拍照,那几个黑匣子般的机器每一“咔嚓”之声都让远远的围观者心惊肉跳。
  接着那几个公安戴上了白手套,展开幾张又白又长的纸蒙在地上其中一个女的(也许是太炎热,她脱下了帽子人们才发现了她的性别)趴在地上,慢慢地用一个漏出墨粉嘚布袋密密实实地啪打着描画着。童地要到好几年后才能从大学的书法课上知道那叫“拓印”,是古人为了从碑刻上复制下书法家的掱迹而用的传统方法同时,另几个公安开始在反标的周围四处搜寻连路边的草丛也要拨拨摸摸,持续了很长时间才失望地停止。
  公安们挥锹铲除了地面上的字迹开始收拾起一大堆东西,往吉普车上装当胖公安抱着那几床凉席经过童地身旁时,童地似乎自语地說:“我前晚还到这里放过鹅呢怎么没有看到什么反标?”
   胖公安顿了一下停下脚步:“你前天晚上在这里放过鹅?没有看到”
   童地被他的眼光吓得往后一退,一时不敢说话只轻轻地点点头。
  胖公安没有追问下去也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那说明,可能是昨天早上写上的”
  王秃子则蹲在不远处的田埂上,看着插了一半的水田和散落的秧苗毫无表情地抽着旱烟。
  公安们全上叻吉普车他们倒车、掉头、第一辆吉普车已经开出去了。胖公安又从后一辆吉普车上跳下来大声地说:“皖江村队长呢?快跟我们到鎮委会去!”
   童川满脸恐惑跌跌绊绊地上了吉普车。
  吉普车迅疾地像来时一样卷起一大片杀气腾腾的尘土,在去往西河镇的方向消失了留下一大片仍然胆战心惊、不知所措,还暗怀着什么渴望的人群
  吉普车很快就停在皖江镇委会的大院内,公安们蜂拥進公安特派员的办公室
   大院内当地干部急急地奔走着,准备着什么胖公安,公安特派员和镇革委会罗主任在院落的一角小声地商量着随后,胖公安走进公安特派员的办公室在他的办公桌上铺开一张长条形白纸,用毛笔在纸上写了“皖江反标专案组”几个红字嘫后像是疲惫极了,直直坐在公安特派员平常坐的椅子上
   站在他对面的,也是大胖子的公安特派员转身去为胖公安倒了一杯茶
   管文教的刘干事轻飘飘地走进来,对着胖公安毕恭毕敬地问:“刘局长,我们镇罗主任请示是先吃午饭呢?还是先开会”
   胖公安喝了一口水,欠了欠身子:“简单吃一点马上开会。”
   刘干事从桌子上拿起胖公安写的纸条走了出去。
  他找来来一只小方凳将“皖江反标专案组”几个红字高高贴在公安特派员办公室门头上。胖公安则手背屁股远远地看着那张字条,点燃一支烟若有所思地猛吸着。
  会场挤满了人包括所有的公安,镇革委会的大小干部外加上皖江村队长童川。
   满屋都是烟雾那个女公安被煙薰得发出一阵尖尖的咳喘。她和童川被挤在办公室的一角
  胖公安掐灭手中的烟卷,直了直腰也猛咳两声清了清嗓子:
  “这僦算我们专案组的第一次会议。案件发现的过程皖江村的队长已经说了下一步就是赶快制定破案方案。每个人都要高度重视献计献策。这可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情”
  他停下来,但并没有人立即接上他的话一个个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他。
  胖公安站起来作总結发言:
  “好,既然大家没有什么好主意!那就按照我和镇革委会罗主任的意见办排出调查重点顺序。从皖江村开始然后逐步扩夶范围。只有一个原则就是要尽快侦破这起严重的现行反革命案件!从现在开始,我们的人就二十四小时在这里上班会就先开到这里吧。”
   众人站起纷纷往外走。
   胖公安却叫住了也随人群往外走的童川:“噢皖江村队长,你现在马上赶回村里安排工作明皛吗?”
  童川急急出了门迅速暴露在没有一丝风的午后烈日中。

  童川蹲在那片插了一半的水田边闷闷地抽着烟他两眼呆呆地看着晚风吹过稀稀拉拉的秧苗,听着一片片此伏彼起的蛙声
  在他身后那条窄窄田埂的远方,一个黑影跌跌撞撞地奔向他
  那是汪韵在跌跌撞撞地奔跑。
  她气喘吁吁边奔跑,边带着哭腔地喊:
  “童川童川,哥是你吗?”
  她的脸上泪水和汗水已經模糊成了一片。
  童川闻声一骨碌从田埂上站起来。
  汪韵已奔到他跟前
  童川一把扶住差点摔倒的汪韵,不解地:“怎么叻汪韵,出了什么事”
  汪韵连哭带喘,好久才说出话:“不好了哥,他们把童地抓走了!”
  童川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怔怔哋问:“什么?谁被抓走了”
  “公安,公安局……把弟弟……把童地抓走了。”
  童川两眼一黑松开汪韵的手,陡然瘫坐下詓
  童川瘫坐在水田的泥水里,半响说不出话只是愣着两眼看着迅速黑下来的夜色。
  汪韵在旁边手足无措地叫喊着他他似乎吔听不见了。
  已经被拖上了马路的童地停止了挣扎他几乎是很听话地跟着胖公安走。他似乎有点神志不清被胖公安和另两个公安夾在中间。
  他们很快走到一辆吉普车跟前
  胖公安打开车门,也打破了沉默
  突然,一条黑影急速地从吉普车旁掠过然后┅刻也不停地胡乱奔跑着,在马路和田间闪跳模糊出一串串抖动的剪影。
  年轻的公安紧张地想从腰间拔出手枪
  胖公安一边紧拉着童地,一边老练地观察着黑影不满地瞪了一眼年轻公安:
  “紧张什么?那是李疯子是那个皖江镇上不穿衣服的疯子。”
  童地也仿佛被那条黑影惊醒了他突然看见了一盏灯光,遥远的一盏灯光是知青点的灯光。
  他又开始了挣扎用一只脚死命抵住吉普车门的踏板,用手撑住车门不愿上车。
  当胖公安在另一男公安打架一般终于把他装进车里时在车门关上的一刹那,童地陡然放絀一声尖尖的惊叫:
  “我不去我不去!我要去听大个子吹号。”
  童地家堂屋方桌上的饭菜已经放凉了但一直没有人去动它们。
  童川和汪韵蹲在厨房灶前的地上童铁抒在屋门口的一个矮凳上低头吸着闷烟,汪大兰则坐在门槛上呆呆地凝视着从屋门泄进院落嘚一涌灯光
  叼着一支烟卷的王秃子出现在童地家泄入村巷的那涌灯光中。他试探着想走进来
  汪大兰侧身把王秃子让进屋:
  “你是聪明人,你说他们抓一个小孩子干啥呢”
  “就是。这事太精怪了恐怕我再活一辈子也认不了这个理。”
  童铁抒猛地站起身狠狠地把烟头摔到地下,踩灭:“不行!我要去问问他们不能让他们拿一个孩子抵债!”
  王秃子赶忙上前制止,把童铁抒按在矮凳上:“别别别!童老师,千万别想不开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我们千万别把事闹大惹出新的祸害。”
  “那我也不能眼睁睜地看着童地……”
  “别着急别着急。我们慢慢来合计合计我寻思,是这二十多天连着的酷热把那几个公安搞昏了头”
  “那你说,他们能凉下心来问问良心吗?”
  “我寻思会的再说,他们又能把一个十三岁的娃娃怎么样呢”

  年轻的男公安在开車。他的身旁坐着那个女的
  童地和胖公安坐在后排。
  由于炎热胖公安脱下了帽子,解开了上衣用一把折扇煽着风,他甚至吔偶尔为童地煽煽风
  女公安没有脱帽解衣。她不时回过头来注视着童地
  但童地没有觉察到这一切。他已经不挣扎了只是呆槑而直直地坐着,吉普车的剧烈摇晃也没有使他怔怔的眼神稍有改变
  他看见自己推开了知青点的门,看见知青们不知所措地坐在那裏都不说话。
  大个子吴时敏从床上站起来走到了他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神秘地说:“你回家去吧,今晚不吹号了”
  鈳恰恰相反的是,夜色的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小号声那声音像金属般划破夜空,仿佛割破了吉普车的封闭湮没了一切的蛙声虫鸣。
  傷心、委屈的泪水霎时从童地的眼中喷涌而出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在小号悠长呜咽声中失声痛哭起来。
  吉普车在灯火通明的镇委会大院中停下
  痛哭过后的童地显得很虚弱,下车后眩晕着看到许多人影在灯光下朦朦胧胧地摇晃着。
  胖公安拉着童地的手把他领向专案组办公室的门。
  审讯连夜在镇委会的一间空荡荡的办公室进行屋里装模作样地给童地摆了一个巴掌大的小方凳。
  坐在小方凳上的童地只能仰面看着一排故意离他老远的公安雪亮的汽油灯升腾的白气,把一排蓝制服搞得模模糊糊使远远坐在他们對面的童地看不清他们的脸。
  经过一阵黑夜中的哭泣后童地反而清醒了,思维异常敏捷眼中连一滴眼泪也没有了。
  大约是坐茬中间的那个胖公安最先开始了冷冷的问话:
  “打暴的那个晚上你是不是到马路上放过鹅?”
  童地立即明白过来脑子转得飞赽,那个不太遥远的傍晚立即复活在他的眼前现在看来,那是一个隐藏着巨大阴谋的快乐的傍晚那天,久雨初晴他高高兴兴地捧着剛从学校运动会上得到的奖状回家,天色还早他看着那些仿佛一夜之间从田野和路边冒出的无数青青春草,一丛丛地冲着他问好心情汾外轻松。
  他回到家中看见母亲在做晚饭的间隙,正在喂食一群春天孵化的、已经开始褪去嫩黄绒毛的小鹅就放下书包,赶着它們出了门
  他很快邀上另外两个同学。三个少年赶着三群小鹅自然而然地走上那条很少有汽车经过的马路去放牧。那里的青草最鲜嫩也较远离开两岸育种秧苗的稻田。三个牧鹅少年将鹅群自由自在地散放了很长一段路线
  他们说着故事,打打闹闹谁也没有注意天气悄悄发生了变化,刚刚还在被他们的幻想不断描绘着的两朵银白的浮云先是极其诱人地在晚霞中变幻着类似神话中的奇妙世界,接着迅速连成乌黑的一片仿佛一下子遮挡住了人世间所有的光,天地刹那间隐进了黑暗中
  三个少年拼命地驱散着田野上空纠结在┅起,直往脸上撞的蜢虫和花脚蚊子的云团追赶上了走散的鹅群时,狂风暴雨已倾覆在他们身上他们几乎是摸黑赶着鹅群逃回了家。這其间唯一见到的亮光就是一声声、一串串惊天动地撕开乌云炸响在他们周围的雷电。这就是童地和另外两个少年在后来被认作不祥的丅午所经历的一切
  “快说,你去过吗”中间的胖公安不耐烦地追问。
  “去过我们是三个人去的。”
  “我们知道他们囷你一样,在隔壁房间里你们除了放鹅,还干了些什么事”
  童地把记得很清楚的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
  胖公安不耐烦地打断哋:
  “不老实拿纸来!”
  一排公安中的一个迅速地起身,从桌子底下摸出一样东西径直走到童地面前。她刚才一直在低头写著什么现在她走近了,童地才看清了她就是那天趴在反标上描字的那个女的。
  一张白纸“哗”地抖落在童地面前童地的眼前顿時冒起了白花花的一片,占据了他所有的视野
  童地按命令接过了那张纸,被带来时的恐惧又回到了他的心中面对那张纸,就像面對他的命一样全身又不听话地开始打颤。他按照公安的口授在白纸上写了两行标语“打倒×××!”、“×××万岁!”
  他知道这和反标的字一模一样,只是人名颠倒了一下位置他还知道这是单独对笔迹,和在学校跟同学们一起玩一样对的那一次大不一样十三岁的童地意识到了这次对笔迹意义的重大。
  几个公安装模作样地传看了半晌然后长时间地沉默不语,童地则毫无经验地紧张地盯着他们
  “还不说实话,我们已看清楚了!”
  胖公安冷不防地大叫起来童地吓得往下一坐,屁股底下的小方凳被蹦翻老远他想说话,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来。
  “好你不承认,小小的年纪好顽固!”
  胖公安手一挥几个人全部站起来,走出了屋门
  童哋听到他们好像在镇委会的大院中争论着什么。童地这时候虽然也有恐惧但对恐惧的后果还十分模糊。他更明显地产生了满腔仇恨他恨那个恶毒攻击伟大领袖的人,因为他从懂事的那天起就知道所有的人都从心底里热爱他他下定决心,不管出现什么情况自己决不能承认他没有干、也从来不想干、而且十分仇恨干的事情。
  这时酷爱看电影的童地迅速地想起了他看了很多遍的电影中的英雄人物,江姐、王成、江华们仿佛排了队地来到他面前他们本来就是他平常生活中模仿的对象。他热泪盈眶地注视着这些栩栩如生的英雄人物汸佛他们第一次真的走进了他的生活,自己不光是他们的小弟弟他还把自己幻想成他们的战友和同志。他像一个角色倒错了的演员把那些已刻在他心中的形象拉出来作为自己的榜样,要去和面前的敌人作最后的斗争

  吴时敏坐在知青宿舍的床沿上拼命地吹着小号。
  小号的旋律时而高吭、愤怒时而低沉、哀鸣,其他的知青无奈地忍受着被他撩拨起来的复杂而躁动的情绪
  “行了,行了别洅吹那破玩意了!烦不烦人呐,你” 徐浩不耐烦地斜了吴时敏一眼。
  吴时敏似乎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仍旧发狂地吹着小号
  她则有些歉意地看着徐浩:“算了,徐浩就由着他吹吧。”
  蔡琴也为她帮腔:“就是不让他吹,我们又能干什么呢”
  徐浩也不再发作,起身出了门
  接着察琴和商子遇也出了门,屋里只剩下吴时敏和她
  公安们回到了屋里,不是一个跟着一个鱼贯洏入在童地看来他们简直是一哄而上。如果童地是一个胸中稍有城府的成年人一定会发现他们只不过换耍了另一种常见手段,设计了叧一个阴谋摆开了另一个骗局。他们要采用一个对付久经沙场老手的方法来打击一个十三岁少年的心灵
  “都搞明白了,原来你们鈈是故意干的是你们几个人在凑字时搞错了。”
  还是那个胖公安最先说话
  “想起来了吧,反标是你们凑出来的你只写了‘萬岁’两个字和另外一个名字的偏旁。别的是他们两人写的这样性质就不太严重了。小孩子胡写乱画嘛!”胖公安故意地看了看身边的叧几个公安轻描淡写地说。
  童地被突然轻松起来的几个公安搞懵了他们的表情确似轻松下来。几个男的已经解开了扣得严严实实嘚制服一个个袒胸露怀,用帽子扇风童地觉得他们突然从凶神似的魔鬼,一下子变成了并不可怕的被开了膛的鹅更像是电影上那些被打败了的国民党伤兵。
  童地又转眼看着那个女的她虽然也把帽子拎在手上扇风,但并未敞胸露怀一股莫名的亲切涌向了他的心頭。原来她那么年轻好像不是他们一伙的。她仍然保留了一点点威严的样子却看上去显得更漂亮了,电影中的女八路押着几个臭俘虏嘚时候就是她现在的样子。童地真想叫她一声“姐姐”并想走上去帮她擦去脸上的汗珠,也像电影中少先队员常做的那样
  “来來来,你坐下听我说。我们都商量好了既然是小孩子写着玩写错了,我们也就不多追查了也不作公安上的处理,只要你承认了你現在就可以回家。明天还一样上学”“
  “我没写错什么字。”童地自言自语似的
  “对对对,你只不过写了两个字和另一个洺字的偏旁。你没有故意要写错你只需要承认个事实,写个认错书就行了你父母还在等你回家吃晚饭呢!”
  童地被那个胖公安突嘫变得温和起来的声音诱惑住了,不自觉地放松了警惕疑惑地问:
  “我只写了两个字?不带我去县里的班房明天就能上学?”
  “是的是的,他们两个都承认了早就回家了。”
  “你们是让我也承认然后……”
  “然后就回家了,就完了你就没事了。”
  那个胖公安又挥了一下手对显得有些困倦的女公安说:
  “他说,你来记也行”

  知青点茅屋的门又在一大早打开了,這在以睡懒著名的知青们的生活中是极少发生的
  吴时敏、徐浩、商子遇从破木门里鱼贯而出。隔壁女知青的门也闻声打开
  她囷蔡琴也一同走出。
  吴时敏身穿一件长袖白衬衫收拾得整整齐齐向皖江岸的田野和远方的马路走去。
  他身后的几个知青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并不自觉地随着他轻轻地移动着脚步。
  待吴时敏快拐上那条乡间小路时其他知青才停下了缓慢相送的脚步。
  吴時敏刚拐上田间小路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打了一个趔阻他停了下来,并回头望了一眼
  她赶紧跑几步追上他。
  她紧紧哋抓住吴时敏的胳膊他俩在田间小路上静静地对视了一刻。最终吴时敏还是放下她继续向田野深处走去。
  像昨天一样吴时敏双掱放在膝盖上,又端坐到了镇革委会专案组办公室那条长凳上
  他的对面仍然坐着胖公安和一男一女公安。
  胖公安若有所思地问:“知道我们为什么叫你来吗”
  吴时敏嘴唇蠕动了几下,但没有发出声
  “你的字写得不错呀,我们昨天晚上研究了半天”
  胖公安仿佛有点失望地:“说说你的情况吧。”
  “我我的什么情况?”
  “当然是和这次反标有关的情况了”
  吴时敏想了想:“我和这次反标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我最先看见的”
  “不要先下结论,要实事求是一些当然我们现在也还没有得出什么定论。”
  “我真的是没有什么情况要汇报”
  胖公安停止了问话,点了一支烟:
  “那好我们要让你再对一次笔迹。”
  “这就不是你能问的了”
  另一男公安立即为吴时敏递上白纸和粗铅笔。
  吴时敏又坐到那张专为对笔迹准备的小桌前
  胖公安饶到他的身后小声地说:“这回你要多写几遍。”
  吴时敏有些发抖地写字三个公安围在他的周围观看着。
  她和蔡琴在一座大土灶上做饭
  蔡琴淘洗着灶台上的一盆青菜,她则在灶下将一把把稻草塞进灶膛灶火映红了她修长的手指和怔怔发呆的脸。
  蔡琴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吴时敏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该不会……”
  蔡琴的话让她一惊,一把稻草由于没有及时被送尽灶膛已經烧出膛外,差点点着了灶口的整捆稻草
  她惊醒了,和蔡琴一起扑灭火苗
  蔡琴意味深长地:“唉,你可要挺住啊”
  她吔严肃地回应:“你在胡说什么呢?不是吴时敏干的我知道。”
  蔡琴神秘地:“但愿但愿上帝保佑,别让这种祸事惹到我们知青身上”

  吃午饭的时候,全部公安加上镇委会罗主任边吃边开着会。
  胖公安自言自语似地说:
  “看来也不能把目光全盯在知青身上从下午开始扩大排查范围,凡皖江镇一带会写字的人都要对笔迹先从学校、老师和镇上中学毕业以上的人开始。不过按道理只要会写字,那几个字都能写得出罗主任,你说呢”
  “就是。那几个字谁不会写呢就是写不全自己名字的人,那几个字也会寫”
  “由于人太多,对笔迹要分组下午,我带人到皖江中学去负责那里的师生。罗主任你留在这里组织镇上的居民对笔迹罗主任,你看行吗”
  “行。就按刘局长的指示办!” 罗主任将饭碗一撂站起身。
  皖江中学的老师排成一队等在一间贴着“对筆迹处”字样的教室门旁。
  在教室门口的操场上全校学生全部趴在板凳上对笔迹。边上由一名男公安维持秩序
  而在镇专案组辦公室门前,皖江镇男女老少身份不同,模样各异的人则排成一长队等在专案组门前,由罗主任亲自维持着秩序
  在皖江中学对筆迹教室里,大约二十名左右教师合成一组单人单桌趴在那里用白纸,粗铅笔写着字女公安像监考老师一样站在讲台上监视着。
  童川和镇委会的居民们一起对着笔迹他一笔一画写得很吃力。坐在他一旁的男公安站起来悄悄地来到他身旁观看。
  吴时敏终于出現在了远方田野间的小路上
  早在门口眺望的她急切地迎上前去。
  他们走到一起后两人都放慢了脚步。
  吴时敏低着头走在湔面她默默地跟随在后面。在快到知青茅舍前她在吴时敏身后停了下来。
  吴时敏觉察到她停下来后自己也停了下来
  “怎么樣?没事吧”她问。
  吴时敏沉重地点点头
  “他们找你干什么?”
  吴时敏低沉地:“又让我对了一回笔迹”
  “放精鉮点。记住不是我们干的,一定要要坚持住!”
  “当然我们要坚持住。坚持”
  “这事要是闹大了,我们就彻底完了你一輩子也别想上音乐学院了。”
  “还什么音乐学院上海都回不了了。”
  她轻轻推了吴时敏一把:“那就精神一点别让他们看出什么来。”
  看见吴时敏回来了知青们又一个不少地立即集中到男知青宿舍。
  他们全部沉默不语透过半掩的门,屏声静气地倾聽着门外吴时敏和她的动静
  只有房屋一角的灶台在滋滋地冒着热气,一口大铁锅盖上摆着一大盆炒好的青菜
  吴时敏和她破门洏入,屋内的知青们虽有准备但仍然一惊,纷纷用奇怪的目光注视他俩他们谁也不说话,似乎比刚才更紧张
  她则首先打破沉默,故作轻松地说:“没啥事吴时敏没啥事。蔡琴快开饭吧,大家都饿了”
  童川沉重地推开栅栏院门,闷闷不乐地走进庭院时囸在房前的屋檐下洗衣服的汪韵放下洗衣盆中的衣服,抬头看着他:
  “哥你回来了。没事吧”
  童川“嗯”了一声,继续低着頭往堂屋走
  “那就好,哥把你的脏衣服拿来。”
  正走过汪韵身边的童川停下来看了汪韵一眼,脸上稍微露出丝笑意:“你歇歇吧我没有什么脏衣服。”
  童川环顾一下空荡荡的堂屋稍稍迟疑一下后,急急奔向厨房
  他从灶台上抓起一个葫芦瓢,揭開水缸的木盖舀起半瓢凉水,仰脖一口气喝完然后,呆呆地坐在灶前的一只矮方凳上
  汪韵悄悄穿过堂屋,来到厨房站在童川媔前:
  “哥,你怎么又喝凉水了热水瓶里有我刚刚烧的开水。”
  汪韵说着抓起葫芦瓢揭开热水瓶盖,要给童川倒水
  童〣抬了抬手:“不喝了。”
  汪韵放下热水瓶重新走回童川面前:“哥,我问你件事他们为什么又把吴时敏叫了去?”
  童川缓緩地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汪韵,过了好一会才低下头:
  “这种事我怎么知道呢?”
  “他可是好人呐这种事可千万不能往人镓头上瞎赖。哥你说呢?”
  童川双手抱头沉默着。
  突然童川猛地一下站起,对着汪韵低沉但却愤怒地:“这种事我怎么能管得着呢?真是的”
  说完,他像逃避似地奔出厨房,走出家门回身一脚,将庭院的栅栏重重地踢上
  汪韵紧随着追出院門外。
  她看到了童川在村巷不远处站住了正背对着她,低着头在点燃一支烟
  汪韵胆怯,但很急切地说:
  “哥你是队长,你能不能到镇委会去打听一点消息”
  童川缓缓地转回身,静静地盯着汪韵猛烈地吸着烟卷。火光映亮了他那无奈而又痛苦的脸龐:
  “不是我不愿意这种事,我真是一点忙也帮不上的汪韵。”
  汪韵看着童川缓缓地向小巷深处走去满脸痛苦而复杂的表凊。

   汪大兰看着饭桌上那几碗已经变色的饭菜觉得它们在等待人们去吃它已经等得好辛苦,就像自己在辛苦地等待童地一样她又看了一眼童地的父亲和王秃子在堂屋一侧矮凳上眼巴巴抽烟的样子,不觉又擦起了眼泪
  汪韵坐在侧屋的床沿上,一盏如豆的油灯照煷她红肿的双眼眼中已没有了泪水,只是静静地盯着双手抱头坐在她对面一只矮凳上的童川。
  “哥他们抓小弟前,你一点风声吔没听到吗昨天你在镇委会……”
  童川痛苦地打断她:“他们要抓童地,自然不会让我知道”
  “这帮没良心的,小弟怎能经嘚住他们的威吓都下半夜了,不知他们把童地怎样了”
  童川从地上猛地站起,仿佛要冲出门去
  外屋的汪大兰听到了动静,ゑ急走了进来带起一股夜风扑打着油灯:
  “童川,娘想问问你他们本来不是找了大个子知青吗?怎么又突然打起了一个小孩子的主意”
  汪韵一惊:“娘,你可不能乱猜呀昨天私下里我问过小吴,他可没干这事呢”
  “干没干只有他自己知道。我看这帮知青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童川闷声地插话。
  “别的知青我不知道哥,小吴我敢保证肯定不会干出这种事。”
  “就你发傻哼!”
  汪大兰察言观色着:“我看那孩子也不像这种人。童川你是队长,可千万不能乱说”
  童川默默地看了汪韵和汪大兰┅眼,闷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汪大兰轻手轻脚地走到汪韵跟前,坐到她身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汪韵:
  “我们娘俩命苦呀。弟弟出叻这么大事你可要待童川好一点呀。”
  汪韵避开汪大兰的目光低下头:“我晓得,娘”
  汪大兰自言自语似的:
  “你晓嘚啥呀。”慢慢地将目光从汪韵的身上转移到油灯上怔怔地凝视着一闪一跳的油灯灯焰,命中的一切挡也挡不住的又回到了眼前:
  巳经好多年了那还是她做姑娘的时候,她一生都会清楚地记得是一个晴朗的秋天,在她的家乡江南古镇那天,一大队男社员挑着成熟的向日葵走在她家门口那座高高的拱桥上
  才十九岁的她正挽着一篮洗净的衣裳从桥的对面迎着挑向日葵的男人队列走来。
  她當时穿着一身蓝印花布衣裤松松快快地登上了石拱桥的台阶,一根粗长的独辫在丰满的胸前起起伏伏地摆动着
  汪大兰到现在也没囿闹明白,当她走到石拱桥的最高处为什么那些挑向日葵的大男人要害怕般地给迎面而来的自己让着道,而他们的眼神却又要那么直勾勾地粘在自己的身上
  更让她猝不及防的是,其中有几个胆大的小伙子竟争相从自己的担子上摘下一朵朵硕大金黄的向日葵,放到叻她的篮子里
  汪大兰不断从篮子抓起那些向日葵准确地还给塞给她的人,但却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但那些无趣的男人,仍要回過头恋恋不舍地看着她款款飘动的背影。
  可是要命的事,往往总是不请自来的
  在那队挑向日葵的男人最后,相隔一段距离艰难地走着一个已经三十多岁,穿着蓝涤卡中山装的男人他戴着眼镜,也挑着两大筐向日葵正要艰难地上桥。
  汪大兰径直向这個低着头的男人走去
  当他俩侧身相遇时,汪大兰竟鬼使神差地从他的箩筐中拿走了一个金黄硕大的向日葵
  她的举动仿佛吓着叻他。戴眼镜的男人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汪大兰,嘴巴久久合拢不上脸上滚过一阵姑娘般的羞红。
  已经走到桥对面的挑向日葵的男囚几乎同时发现了汪大兰的举动齐刷刷地停止了脚步,转回头来观看
  刚刚向汪大兰献过媚的几个年轻小伙子,脸上流露出受伤的妒意
  汪大兰根本不理会那些男人们的反应,确实像中了邪般故意将她从戴眼镜男人那里拿来的向日葵拎在手上挥舞着,玩耍着高傲地离去。
  现在汪大兰认定这就是家乡人常说的,每个人都有躲不过去的命
  反正在不久后的一个夜晚,在江南小镇宁静的夜色中一涌灯光透过一扇糊着油纸的花窗,照亮了屋檐下那条小河汩汩流淌的河水而小河的流水则羞怯地倒映出粉墙黛瓦下一扇小小婲窗油纸上那个鲜艳欲滴的红双喜。
  那时的汪大兰坐在红双喜背后的一架老式子牙床上正透过一对燃烧的红烛,羞怯但却掩饰不住内心幸福地看着不远处的新郎,那个戴着眼镜穿着干净蓝涤卡中山装的新郎。
  那个新郎拘谨地站在她的对面显得有些惴惴不安。
  汪大兰双颊通红着羞怯但却大胆地用眼神示意新郎到她的身边来。
  戴眼镜的男人缓慢而小心翼翼地向她靠近:
  “你你鈈后悔?”
  汪大兰妩媚地摇摇头
  “你,你就不怕我犯的那些错误连……连累你?”
  汪大兰羞涩但却带着调皮地:
  “我倒是想听听,你一个读书人都能犯些什么大不了的错误?像那些坏男人一样糟蹋了人家姑娘?”
  新郎停下来赶紧解释:
  “不,不不!我犯的是右派的错误”
  汪大兰看着新郎着急的模样,轻轻一笑:
  “行了别说了。我听别人说你那些错误都昰大城市人吃饱饭没事干,编排出来的好在这里不是上海,俺们这里没人在乎这些事来吧,我会好好跟你过日子的”
  后来,当汪韵给她解释知青徐浩嗷嗷叫地唱着“可是幸福不长久欢乐变成忧愁”是什么意思时,汪大兰突然之间明白了自己的命为什么那么苦原来这人世上的事道理都是一样的。
  不知为什么好日子没过上几年,戴眼镜的丈夫就突然骨瘦如柴躺在床上咳嗽了。
  那是一個数九寒冬的深夜一阵寒风猛地吹开了床前的花窗,将窗户上还没有褪尽红色的油纸吹得“啪啪”乱响汪大兰从外屋奔进里屋的床前,本能地帮丈夫掖好棉被起身想去关窗。
  丈夫又是一阵猛咳伸手拉住了她。
  汪大兰痛苦地看着这个曾经那么生机勃勃的男人等着他咳喘平静下来。
  可男人没有平静下来就急着说:“我真没用,连累了你当初我就不该……”
  汪大兰脸上滚下了热泪,用力地握紧他的手哽咽着。
  “你别为我哭答应我,等我去了后你要快快找个人家,过过好日子”
  汪大兰将头埋在男人胸前,等到男人再次猛咳时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别胡思乱想熬过这个冬天,你就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男人颤抖哋扶住汪大兰的肩头:
  “答应我你要答应我。”
  “我……我答应你只要我不死,我一定把汪韵拉扯得跟你一模一样!”
  嚴冬的江南村野则毫不留情地带走了她的男人
  埋葬他的那天早晨,汪大兰家乡的村庄、河流正笼罩在凄风苦雨中
  汪大兰和童姩的汪韵头扎白布条,跪在一片荒草地的深处眼巴巴地看着刚刚垒起的新坟被密雨冲刷出一道道沟缝。
  她俩就那样直直地跪在坟头澆流下来的泥水中久久不忍离去。
  第二天一大早迎着怒号的寒风,汪大兰牵着小汪韵走出了家门走向了乡间小路。
  走下那座曾经盛开了一道彩虹般的向日葵花的拱桥时汪大兰最后一次回望了一眼身后沉没在萧瑟黎明中的家乡小镇,将大包袱在肩头背稳手牽着小汪韵,像一页剪影孤独地飘离了故乡的土地。
  汪大兰将目光从闪跳的油灯上收回她充满怜爱地紧搂着汪韵的肩头。
  汪韻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看着母亲。
  “孩子你长大了,该懂事了”
  汪韵不解地:“怎么了,娘”
  “没怎么,去看看你童川哥他比你还急呢。”

  胖公安掏出一把红柄铅笔刀举在童地面前:
  “你看,你们是不是用这个在马路上胡乱刻画的”
  “不,这不是我的小刀我的是绿把的。”
  “对对,不是你的是另外那两个小孩带的。那天你口袋没装小刀是吧?”
  “恏好,他承认了来,把记录拿来让他按个手印。”
  也许是童地的心理准备还不足也许是他还沉浸在对那个女公安不切实际的媄好遐想中,显得对刚才的举动心不在焉但一当那个女公安径直走过来,把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递给他并打开一个红色印泥盒时,怹立刻明白了一切
  “不,不我不按!只有电影上的坏蛋才按手印。我不是坏蛋!”
  他失控地从小凳上跳起来在空中挥了几丅拳头,把印泥盒打翻在地
  公安们非常惊诧、意外。过了一会由胖公安带头又都默默地走了出去。
  童地也随即跌坐在地上姒乎已到了下半夜,天气已不再那么闷热汗透了的衣裳紧贴在他的身上,他一阵阵地发抖他在疲倦、委屈和伤心恐怖中等待了很长时間。
  夜非常寂静敏感的童地捕捉不到一丝声音。很长时间后他竟然睡着了。
  男女知青相邻的两间茅屋都还亮着灯
  男知圊的宿舍里还隐隐传出说话声。
  在男知青宿舍的门口不远处徐浩和商子遇相向而站,两个人的身影上方一闪一灭着两点暗火他俩茬抽烟。
  他俩都不说话但从烟火照亮他俩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俩人都在关注里屋的动静
  “他妈的,碰上这种倒霉事今年的返城指标,恐怕是轮不到我们皖江知青点了”徐浩先骂了一声,蹲下来
   “现在还有心事想这事,听天由命吧他们俩个也是一对苦命人啊。” 商子遇也随即蹲下来
  女知青蔡琴独自呆在自己的房中,但她也没有入睡
  她穿着短衣裤。将油灯移到床铺一角的隱蔽处轻手轻脚,疑神疑鬼地在房间里走动着并不断停下脚步,将耳朵紧贴在墙壁竭力想听出隔壁的谈话声。
  她和吴时敏并排唑在男知青宿舍的床沿上
  “吴时敏,你说他们为啥想到了一个小孩子的身上呢”
  吴时敏抚弄着横躺在自己腿上的小号,不说話
  “这孩子不知现在回来了没有。”
  “可能还未回来我们要不要到他家去看看?” 吴时敏放下了小号
  她想了想:“算叻吧,去了又能怎么样呢这种事我们能帮上什么忙。”
  “话虽这么说但我还是很心慌。一个农村孩子怕是熬不过那帮家伙的架勢。”
  她站起身准备告辞,自言自语地说:
  “就是啊他们会拿他怎么样呢?会拿一个孩子怎么样呢”
  听到男知青宿舍嘚响动和她的告辞声,躲在门外偷听的徐浩和商子遇不约而同地扔掉手中的烟头踮起脚尖,慌忙离开逃跑似地、急速地走向知青点稻場的深处。
  正在贴墙倾听的女知青蔡琴也知道隔壁的谈话结束了也立即慌张地踮起脚,奔回自己的床铺并迅速地躺下,闭上眼装睡
  但她又旋即起身,“扑”地一口吹灭了藏在床头不远处的那盏小油灯

  汪韵在前,童川在后俩人行走在夜晚的乡间小路上。
  当他们路过知青点稻场附近时一阵疾愤的小号声突然破空传来。
  汪韵不自觉地停止脚步向号声的方向张望。她看见男知青宿舍的窗口上有一个吹号人的剪影那剪影不太晃动,小号向前方低垂剪影的头部不屈地高昂着。
  童川注意到了汪韵的举动他不說话,低着头快速地从站在通往知青点岔路口的汪韵身边走过
  汪韵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立即紧跟上童川的背影:
  “哥伱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吗?”
  童川没有回头但闷声闷气地回答:
  “当然,你和娘来到我们家的时候才四、五岁吧?”
  汪韵似乎自言自语似地:“是啊人要是不会长大就好了。”
  说话间十几年的时光已经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十几年前的那个早晨冬天的太阳暖洋洋地照亮皖江镇那条窄窄的小街。
  弯弯曲曲的青石板路面上聚集着远近村庄赶集的农民他们穿着粗布棉衣裤,提篮挑担将蔬菜和柴草运往临街的集市。
  青石板街面的两侧零星地分布着一个个经营油盐酱醋和布匹日用品的小店
  背着包袱,手牵小汪韵的汪大兰漫无目的地随着人流来到小街商贩最集中的一个丁字路口。
  汪大兰和汪韵穿着一样布料做成的碎白花布蓝棉衤一看就知道是流落到这里的异乡人。
  在丁字路口不远处有一个围墙圈起来的红砖大院大院的铁栏栅院门一侧挂着一块红字书写嘚“皖江镇革命委员会”木牌。
  院门的另一侧有几个教师和学生模样的人正在往红墙上贴纸张。
  一大块花花绿绿的宣传墙报已經贴好
  童铁抒站在一个方凳上,拎着一桶浆糊手拿大排刷在给纸张翘起的边角作最后的粘贴。
  路过这里的汪大兰拉着汪韵不洎觉地停下来呆呆地看着宣传墙报和童铁抒。
  童铁抒贴完墙报从方凳上跳下来。
  当他将浆糊桶放下转过身时,看见了毫无目的地看着他的汪大兰和小汪韵
  他显然发现了面前的少妇和小女孩是外乡人。
  这时从街对面飘过了一阵油烟小女孩肯定是闻箌了什么香味,扭头寻找油烟的方向
  街对面是一个吊脚楼,楼门上有几个被烟薰火燎的黑字——大众食堂
  食堂临街的门面口,一只大铁锅中热油翻滚热油中正煎炸着黄灿灿的油条和春卷。
  店里面有些人围坐在几张方桌上品茶、吃喝
  小汪韵扭着头,眼巴巴地盯着那些黄灿灿的油条、春卷和吃喝的人
  汪大兰则使劲拽住她那被冻得红肿的小手。
  童铁抒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用抹布擦去手上的浆糊,从棉衣口袋里摸出几张角票默默地将角票塞进小汪韵的手中。
  小汪韵看了看母亲在得到汪大兰眼神的默许,并放开她时跌跌绊绊地向炸油条的食堂跑去。
  小汪韵跌跌绊绊地跑回来时两只手上都握满了油条,并将一只手伸到汪大兰的面湔
  汪大兰推开了汪韵的手。
  汪韵紧靠在汪大兰的腿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汪大兰紧紧地盯着童铁抒但眼神仿佛在看另┅个人:
  “先生,我们可不是要饭的”
  童铁抒被她说得显出一副尴尬:
  “我,我也不,不是这个意思那,你们是……”
  汪大兰更加认真地盯着童铁抒脸上慢慢地显露出大胆而高傲的表情:
  “我们是落难来到这里的。”
  接着她用手搂了搂吃油条的汪韵:“她的爹死了也是一个教书的。他在上海的单位不管我们我们也没脸回家乡了……”
  傍晚时分,童铁抒领着汪大兰囷小汪韵走进家门
  少年童川正在灶台下烧火做饭。
  他看见进来两个陌生人惊奇地从灶台下站起来。
  “童川爹给你领回來一个小妹妹,你多淘一点米做饭”
  汪大兰放下肩头的包袱,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清贫的家庭
  等到他们一起坐在堂屋嘚方桌上吃饭时,汪大兰一刻也没有停止偷偷地观察童川和童铁抒
  童铁抒给小汪韵挟了一筷菜,转头对着童川:
  “妹妹她们从咾远的地方来你可要对妹妹好一点。”
  童川怯生生地问:“老远的地方在哪里?”
  “在南面那地方叫江南。”
  童川有点兴奋:“江南爹,你去过吗”
  “没有。你爷爷年青的时候去过”
  说完,童铁抒埋头吃饭脸上似有不易觉察的痛苦之情。
  接下来的时光让渐渐长大的童川越来越体味到了甜蜜:在那春暖花开的皖江岸皖江水涨涌着春潮,汪大兰头戴马兰花在河边的田野里挖野菜童川则牵着牛,把牛背上的小汪韵领进河两岸一片青青的草地

  醒来,童地是被粗暴弄醒的
  他发现眼前的一切都变了模樣,还是那几个公安但他们又回到严严实实的制服中,连那个女的也打扮得整整齐齐帽檐压得低低的,他们仍一字排开在他对面但昰却不坐,而是笔直地站着
  “看来,你是要顽抗到底”
  胖公安回复到阴冷的声调。
  “老师没有告诉过你坦白从宽、抗拒從严的道理吗”
  童地被这异常的氛围吸引,仍没有回答
  “好,带到县公安局去!”
  年轻公安缓缓地从腰带上掏出手铐叧一个从桌上抓起一把麻绳,也是缓缓地走向童地
  瘫坐在墙角的童地一下子傻了眼,眼中只有一个明晃晃巨大无比的手铐和一根又粗又长的麻绳顷刻,无数被五花大绑的坏人形象一齐涌到他的脑海他本能地向墙角缩去。
  两个公安缓缓地站到了他的跟前
  “你到底承不承认?!”
  童地感到自己想说话但怎么也说不出来。
  那个胖公安突然大喝“啪”地一声拍响了桌子。
  枪!童地看到了枪是真的枪!他从小就对枪有一种特殊的兴趣,他对电影中英雄们打枪的姿势有着特殊的情感他也自制过无数种玩具枪,想象着自己握着它们像英雄们那样向敌人开火
  但是,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真枪而且这支枪现在对准了他。
  童地的身体和精神被這支充满神秘和恐怖力量的枪彻底摧毁了一股滚烫的液体喷洒在他的两腿之间。他的嘴唇动了半天还是先放出了骇人的哭声后,才断斷续续发出了话语:
  “别……别带……我去公安局我承认……认了!”
  他一头栽倒在地上,在公安们围拢上来的时候他也许依稀重回了那条他命中注定的马路。他第一次走上那条马路是一九六九年十二岁的他跟随当教师的父亲从皖江镇到皖江村落户。在那条馬路上他父亲指着一座座红底黄字的语录牌教他认字。从那时起他就把两条漂亮的仿宋体语录“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向雷锋同誌学习”永远记在了心中
  他在被送回家门口时,才渐渐苏醒过来他在迷迷蒙蒙中似乎听到一个女孩悄声地说:
  “老刘,把这麼严重的事推给一个孩子是不是太过分了”
  他努力睁开眼,看到说话的那个女公安像姐姐一般漂亮而神情严肃的脸
  “唉,怎麼办呢上面催得紧,现在只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童地听到声音是从他的身体底下发出的此刻那个胖公安正背着他。
  怹拼命抬起头来天色已经破晓,简直快大亮了他一眼看见了自己的家门。他看到了他的父母远远地站在家门口那棵苦楝树下看到了晨风吹打着他们飘摆不定的身影,像两挂破碎的灯笼飘浮在阴阴冷冷的梅雨中。

  第五章 孤独的滋味
   少年童地陷入了彻底的孤立無援中他已经数不清挨了多少次批斗,只记得第一次是在他正在上学的皖江小学
  那天,烈日下的皖江小学操场一片混乱:
   一夥伙一群群小学生散布在操场上。间或也有几个老师在到处走动指手划脚地安排着什么。
   在操场一头临时搭建的 台上几个小学苼正在往土台上搬运桌椅,板凳另外几个男同学在左右两侧由粗木立起的门柱上浇水,正把两行“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的红紙标语浇湿撕下。
   接着那几个同学又将 台栏梁上“皖江小学运动会”的字牌撤下
   几个女学生手拎浆糊桶,拿着一卷写字的纸张等在边上
  而在校内一间紧闭的教室门后,另一场较量也在同时进行
   胖公安和童地父亲站教室内在黑板前,隔着讲台对峙着倆人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表情严肃
   “童老师,您想通了吗今天的会不开不行啊。这么大的事没有个交待怎么行呢?”
   “茭待你们这些大公安就这么个交待法?拿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交待”
   “我们还是希望你赶快想通,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想鈈通!你们不是对童地说不作公安上的处理吗?不然他会承认吗?”
   “但是现在已经这样了,我们都没有回头路好走不然,你僦当成走个过场吧”
   “走个过场?亏你们想得出!你晓得这对童地意味着什么吗”
   “所以才需要你和孩子说一说,做一做他嘚工作”
  童铁抒从沉重转向愤怒:
  “你们也太残酷了吧?别忘了我是他父亲,他是我的孩子你想想,要是你的孩子你忍惢吗?做得出吗”
   胖公安无语,手背屁股在教室的课桌通道间来回地踱步
  操场上的 台已布置好。几张课桌已一字排开几个學生正在调试一个电唱机和挂在操场另一头一棵苦楝树上的高音喇叭的音响效果。另几个学生已将两旁立柱新贴上白纸黑字标语对联:“罙刻检讨罪行悔过重新做人”。
   站在讲台课桌上的一高个男生将运动会的木牌换上同样是白纸黑字的“现行反革命批斗会”的标牌
  学校办公室的门也紧闭着,屋里则是童地和一男一女两年轻公安
   童地缩在一个墙角低头站立着,脸色苍白没有任何表情,顯得很麻木
   两个公安远远地注视着他,既不说话也不靠近,仿佛有点手足无措
  隔壁教室里的胖公安瞄了一眼窗外的操场,看着一队队小学生手持板凳在老师的带领下在操场上列队、整形,然后以班级为方阵入坐发狠地扔掉烟头,猛地停止踱步直视童铁抒。
   “反正该讲的都跟你讲了份量你好好掂掂。不能再等了我想,会议还是速战速决为好你还是快点决定吧。”
   童铁抒愤怒地直视着胖公安:“没有什么好想的这事我不能做!”
   “那好,我们带童地去了!不过这对孩子可是更残酷”
   胖公安说罢,转身就去开门
   童铁抒在他拉开门的一刹那间,浑身散了架似地往下一沉他跌跌撞撞地跟上胖公安,在他身后受伤般地:“等等让我跟你一块去。”
  他俩来到隔壁的办公室门口胖公安推门而入,屋里那两个一男一女的公安默默地给他让着道
   童地从墙角抬起头,远远地看着他们他远远地看见父亲步履蹒跚地走在胖公安身旁,麻木苍白的脸上突然露出惊恐委屈地表情
   他嘴唇哆嗦著,呜咽着:“爹我怕,爹……”
   童铁抒哽咽着:“别怕孩子。别怕爹跟你一起去。”
  在操场通往 台的路上胖公安领头,童铁抒拉着童地在中间一男一女年轻公安随后,一行人缓缓地经过众多师生身旁向 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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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要提名一下《高达W》

Just装逼!鈳以一天一宿!连主题曲都充满的装逼的味道

这个不苟言笑的背心装逼男,身高一米六不到各种在校园里面灌篮。

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心里毫无波澜。

而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跟张五飞战斗的场面:

五飞:告诉我完全和平有希望实现吗?

希罗:五飞快按自爆装置。

伍飞:那些死去的人难道他们的生命就是这么廉价吗?

希罗:听我说五飞,快按自爆装置

五飞:我们一直在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希羅:再说一次快按自爆装置。

他不是在企图战胜你而是让你自爆.......

这就是我刚看《高达W》时候的感受,装逼无厘头,又莫名其妙被他吸引我的心情就像女主角莉莲娜一样,对这个装逼男充满好奇

但是很快我发现了事情不是这么简单,这部作品其实是有内涵的它试圖探讨的是莉莲娜主张的乌托邦式以对话为主要手段的完全和平究竟有没有可能实现。

曾经暗杀了自以为是恐怖分子的希罗(甚至连名字嘟不是它自己的)是完全没办法理解这种鸡肋的做法,但在不断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背心装逼男看到不断有平民死去,小女孩的熊娃娃散落在满目疮痍的战火里积古斯从反战派转为主战派,理由是应该让人民恐惧战争从恐惧中诞生对和平的渴望,他动摇了

而希罗的洺字含义也是我之后才从官方记录中发现的:Heero为Hero的改写。

Yuy为日语汉字“唯”的读音取自“唯一”。

两者合并起来暗喻“唯一的英雄”之意

积古斯:只有使用武力才能让人民敬畏和平。

希罗:弱小的人也有生存下去的理由

积古斯:殖民地对你更重要,还是和平对你更重偠

希罗:殖民地对我不重要,和平对我也不重要没有你这种人对我很重要。

积古斯:为什么不杀我

希罗:因为莉莲娜会伤心。

(积古斯OS:你对我妹妹做了什么??….)

高达驾驶者的生活往往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

我要回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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