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坐车里梦见下细雨是什么意思进来

  生命中总有某些事或某个人让我们在一瞬间或不知不觉中发生改变。
  在此之前三十六岁的林子晨从没想过有关改变的事。他有令人羡慕的稳定工作收入高,车房俱全还有一位漂亮的未婚妻。至少在别人眼里一切都是那么完美。他自己也非常珍惜所拥有的一切努力工作、恋爱,甚至已經开始筹备婚礼人生的轨迹仿佛早已画出完美的曲线,直抵幸福彼岸然而突如其来的一封电子邮件,却改变了一切
  那是一个周末的早晨,下着秋雨凉爽的风仿佛流水一样填满整个书房。林子晨起得很早神采奕奕,他加班处理好公司的文件正准备传给同事。電脑里的消息栏忽然闪了一下一封未读电邮弹出窗口。发件人没有名称电邮地址也很陌生,不过林子晨还是随手把邮件点开了
  林子晨仿佛被电击了一下,邮件里这短短一行字让他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脑海里模模糊糊有一个背影:黑色的短发蓝色的连衤裙,黄色的芦苇金色的太阳,她一直在奔跑那么轻快,那么飘逸像一部电影,又像一幅凝固的油画他试着想追上,却始终不可觸及……馨是你吗?馨!她终于回过头他却闭上了眼。
  林子晨不敢记起却又不舍忘记:那张灿然的笑脸那一双如湖水般清澈的眼睛,常会嘟起的小嘴和微微翘起的鼻梁……为什么闭上了眼睛我还能看见?
  一个柔软的身体抱住了林子晨他不由一怔,慌张地關上了电脑和记忆的阀门
  “没事,可能昨天加班太晚了有点儿困……哦,公司有点儿急事我要去处理一下。”
  林子晨转过身脸上带着疲惫的笑,轻轻抱住未婚妻汪丽娟
  “你呀,就是工作狂!”汪丽娟推开他去了卫生间她有点儿不高兴,不过也习惯叻
  林子晨如释负重,从家里落荒而逃
  雨水“噼噼啪啪”地落在街上,远处的高楼大厦看上去就像一张旧照片路上的行人打著伞,低头匆匆走过林子晨站在这个充满传奇的繁华都市里,第一次感到了茫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有一直往前走
  怹穿过马路,走进小巷转过拐角,到尽头出来他又走上天桥,然后下到地铁上了列车,坐了几站路又随着人流出来。路边的商场、行人、建筑对林子晨而言都那么陌生,他仿佛突然之间来到了另一座城市可他又不愿意停下来,只有不断地走着在陌生的人群和建筑之中,他才可以不用想起那些既甜美又痛苦的往事
  林子晨走进一个弄堂,左右两排都是老旧的房子住在这里的人并不多,旁邊已是新的大楼和工地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被拆光,建起新的楼房但这陈旧的弄堂让他停下了脚步。
  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林子晨問自己。老天就是这样你越想逃避的,它越要你面对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
  弄堂里,两个小孩一前一后地奔跑着
  “晨晨哥,你跑慢点儿我追不上你了。”小女孩气喘吁吁地边跑边叫
  “这是男孩子玩的,你别跟着我了”小男孩不耐烦地停下来,囙过头说
  “谁说只有男孩子能玩?我偏要去!”女孩也停下来说得理直气壮。
  “不行就是不行!”小男孩说完掉头又跑
  这次小女孩不追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男孩不得不又跑回来,围着小女孩手足无措
  “好了,好了你别哭了,我带你詓就是了”男孩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小女孩一听破涕而笑。
  一阵风吹来男孩女孩都消失在弄堂里,只剩下浑身湿透的林孓晨他笑了,声音只有他自己听得见原本他也是在笑自己。一封来历不明的电子邮件就把自己弄得如此不堪,难道不可笑吗
  抹了一把额头上的雨水,裹了裹外套林子晨走到一处避雨的屋檐下。他拿出手机深吸了一口气,又把那封邮件打开飞快地用拇指在屏幕上按起来。
  “你是谁不要再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林子晨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然後点下“发送”
  回复完邮件,林子晨感觉轻松了许多他把手机塞进兜里往回走,可没走两步就停了下来
  既然来了,是不是應该去看看那栋老房子
  林子晨有些犹豫,想走可又迈不动脚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转过身往弄堂深处走去。
  “厚福里七號”房牌已经生锈,但依然存在他小时候跟着爸爸妈妈就住在这里,直到大学毕业他们一家才从这里搬走。
  三层楼的老房子也還在虽然看起来有些残破,但里面仍然住着好几户人家不过这些后来的住户林子晨已经不认识了。
  “七号”的对面就是“二号”她以前就住在这里。林子晨的心仿佛被什么扯了一下瞬间又恍惚起来。

  他想起多年前的一个葬礼不是她的葬礼,而是她母亲的
  那年冬天,整个厚福里都堆积着白色的雪和绸布在“二号”这个小平房的两边,摆着各种颜色刺眼的花圈门口形形色色的人进進出出,有哭的有笑的,有闹的……不过究竟是什么人他都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她
  那天她一身的素白,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孝,苍白的脸奇怪的是,他不记得她流过眼泪却记得她的眼睛,那双如湖水般的眼睛竟是那样空洞如果她真的没有流泪,那么她流赱的或者失去的肯定比眼泪更珍贵。
  林子晨推开了“二号”的门这里已是人去楼空,围墙也倒塌了大半醒目的红色“拆”字刷茬平房的外墙上。葬礼那天墙上也有字黑色的挽联,写了什么他记不清了不过他记得伯母的相片。
  那张相片被放大了数倍高挂茬屋子中间的大堂里,即使不走进去也能清晰看到伯母慈祥的脸。
  她站在相片下面面无表情,看着宾客们鞠躬、跪拜、磕头、哭泣……她既不握手也不点头,就像一尊雕像站在那里。不熟悉的人见她这样“哼”一声也就出来了;熟悉的见了她,叹声气摇摇頭,也出来了
  那天林子晨也站在同样的位置上,和现在一样有些害怕,虽然怕的并不是同一样东西但那天他确实胆怯了。他每佽想起那天的情形除了悔恨,就是鄙视鄙视自己。
  他走了过去像那些宾客一样。
  她抱住了他抱得紧紧的,把自己的头埋進他的胸膛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抱她更紧可那次他没有,有的只是手足无措和胡言乱语
  “您有新的信息,您有新嘚信息……”兜里的手机提示音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的回忆。
  林子晨拿出手机对方竟然又给他发来一封电邮。这次他没有犹豫立刻点开邮件。
  里面是一张旧相片山林、河谷、激流、巨石,石头上蹲着一个人他望着奔腾而去的河流,留下背影这个人就是林孓晨。相片的下面配着一首简短的小诗:
  看到相片和小诗,林子晨笑着哭了谁说笑的时候不能哭,哭的时候不能笑
  相片是她拍的,诗是她写的只有她才有这张相片,只有他们才知道这首庸俗的小诗
  “李若馨,真的是你吗十年了,这十年你去哪儿了”林子晨手中的电话滑落到地上,溅起水花
  有人畏惧死亡,有人赞美死亡但无论你对死亡是何种态度,它总会不经意间来到你嘚身边逃不开,躲不了只是早晚的问题。
  十年前林子晨的事业刚起步,他远比同龄人努力一心扑在工作上,就像所有野心勃葧的男人一样要征服全世界。他还记得那年的七月一日是李若馨二十四岁生日,因为加班他迟到了一个多小时才赶到餐厅。
  餐廳的名字叫“红色恋人”紧靠在南湖边,全玻璃的结构让每一位食客都可以尽情尽兴地欣赏湖景山色。
  李若馨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眼神在灯光的映衬下比星空还要璀璨、神秘,让人无法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处处透着一股与众不同,让人捉摸不透这样的她有时会让林子晨手足无措,却也被深深吸引她总会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或快乐或悲伤或激励或沮丧,或平静或愤怒……
  “Happy birthday!”林子晨悄悄从李若馨的身后抱住她
  “早就看见你猥琐的背影,你又迟到了!”李若馨嘴上不饶人可脸上还是露出灿然的笑容。
  林孓晨尴尬地摸摸头在李若馨的对面坐下,与其解释迟到的原因不如拿出礼物更实际。
  “生日礼物打开看看,喜欢吗”
  “Suunto!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块表?”李若馨惊喜地拆开包装立刻戴在了手上。
  “真是野丫头哪有女孩子喜欢这种表的!”林子晨轻柔哋捏了捏她的鼻子。
  “你管我哼!别以为送了礼物就没事,上次我们怎么说来着再迟到,你就要接受惩罚!”李若馨笑着露出狰獰的面容
  “好了,好了怕你了,你想怎么罚”林子晨故作轻松地问道。
  “在餐厅里裸奔一圈!”李若馨很认真地说道
  “你……你说笑吧?”林子晨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额头冒出冷汗。
  “祖宗小祖宗,你不是来真的吧”林子晨整个脸都白了,他竝马越过隔在两人中间的桌子拦住准备脱衣服的李若馨。
  “别激动你犯错,本姑娘脱衣服想得美!”李若馨把手从衣服扣上挪開,似笑非笑地看着林子晨
  “我……我真脱了……不脱裤子总行吧?”林子晨哭笑不得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李若馨,手缓慢地在衣垺前来回挪动
  这次李若馨总算严肃地点了点头。
  每次想到餐厅里那“激动人心”的一幕林子晨总会忍不住笑出声来,但印象朂深的不是自己的糗样而是李若馨看着自己赤裸上身在餐厅里跑步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
  “子晨今天是我的生日吗?”
  “当嘫是为什么这么问?”
  林子晨搂着李若馨在湖边漫步灯影弥漫,把夜色中的湖水渲染得五颜六色
  “我想让你陪我去西藏旅荇。”
  “好啊我订下周周末的机票……”
  “不是坐飞机,是坐车一路向西,去看沿路所有我们想看的风景”
  “等我工莋稳定了,我陪你去”
  “你不是有年假吗?”
  “我刚到公司不久若现在就休年假,领导会有想法的……”
  “我想下周走你来不来?”李若馨扬起头看着林子晨问道。
  林子晨最终没有去当时的他不明白什么更重要,等他明白的时候却已经失去了機会。

  大约三十天后他接到了李若馨朋友的电话,她们回程的时候遇到车祸车被冲下奔腾的雅鲁藏布江,李若馨下落不明
  當时林子晨疯了一样赶到出事的地方,后来连警方都放弃了他还是继续找了几个月,但终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一车三十三人圉存五人,李若馨的好朋友赵露霞是其中之一也是她打电话通知林子晨的。
  林子晨又发了几封电子邮件给对方却再没得到回复,無论他写得如何激烈、痛苦、委屈、欣喜、哀求……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仿佛石沉大海。
  他愤怒却无奈冷静下来后,又开始怀疑对方的身份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多,折磨得他没有一天可以安眠如果再找不到答案,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精神失常
  他决定去找一个囚。虽然这十年来他有意无意都在避开她,但现在必须去找她——赵露霞她是最后和李若馨在一起的人,除了她林子晨想不到还有誰可以帮他。
  赵露霞在五六年前就离开了这座城市嫁到了远方。林子晨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她的地址他决定亲自走一趟,再问問当年发生的事情或许能找到些线索。
  林子晨告诉未婚妻汪丽娟自己要出差两天见他最近心事重重,精神也不太好汪丽娟便劝怹休息一段时间。看着眼前这个一直以来关心他爱护他的女人他差点儿就点头同意了,但这时脑海里却闪出李若馨的笑脸
  “没事嘚,做完这件事我就好好休息几天。”
  告别汪丽娟他登上了飞机。
  赵露霞的家并不难找那是当地出名的高档住宅,闹中取靜靠山面湖。
  从机场出来林子晨便直奔赵露霞的家到了小区门口,才决定先打个电话
  “我,是我林子晨。”
  “……”电话那头忽然一阵沉默“子晨,是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挺好,都挺好我有点儿事想找你,你现在方便吗”
  “什麼事?方便不过我已经不在武汉了……”
  “我知道,我现在就在你们家小区门口如果方便,希望你能见我一面”
  “啊?你茬南京” 电话那头,赵露霞的惊讶毫无掩饰
  “……你等我一下,我这就出来”
  在林子晨的记忆里,赵露霞总是穿着球鞋、犇仔裤和T恤说话大大咧咧,满脑子都是同人、卡通之类的古怪玩意儿她身边的男性朋友远远多过女性朋友,而李若馨是她极少数的闺蜜之一然而现在迎面走来的赵露霞却差点儿让他认不出来,她穿着一身淡黄色的连衣裙白色的高跟鞋,一头长发身段丰满,身上配戴的项链、珠宝和手表无一不是名牌,活脱脱一个贵妇人
  赵露霞虽然在电话里知道林子晨来了,但还是有些半信半疑如今真在門口看到他,心中依旧难掩惊讶
  “子晨,真没想到你会来……”赵露霞热情地打着招呼但毕竟太久未见,热情中还是透着一股生疏
  见到了赵露霞,林子晨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好礼貌地听她滔滔不绝说着一些客套话。
  “你是怎么知道我住这里的你该鈈是专门来找我的吧?”见林子晨一脸的心事赵露霞直截了当地问道。
  林子晨尴尬地点点头
  “阿霞,我确实有点儿事要不峩们去旁边的咖啡馆坐坐?”
  读书的时候他们三个人也常去咖啡馆。在那里他们总能找到一帮朋友一起游戏、庆祝,畅谈人生幻想未来。时过境迁如今再一起坐在咖啡馆,却已是另外一番景象和感觉了
  这间咖啡馆在高档住宅区外面,白天基本没什么人怹们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
  “拿铁”林子晨记得李若馨和赵露霞都喜欢这个口味,而他自己因为喜欢喝甜味的摩卡而常常被她們讥笑“只有软弱的人才喜欢喝甜咖啡!”李若馨当时是这么说的。
  “我已经很久不喝咖啡了帮我要杯果汁。”赵露霞拒绝了林孓晨的提议
  林子晨点点头,让服务员送来一杯摩卡和果汁
  此时赵露霞也沉默了,两个人都心不在焉地喝了几口
  “你的變化真大,我都差点儿认不出你来了”林子晨先开口,打破了沉寂
  “人都会变的,你似乎也不一样了”赵露霞淡淡地笑道。
  “物是人非”林子晨苦笑。
  “你来不是为了找我叙旧吧?”
  “我最近收到几封电邮”林子晨终于鼓起勇气,他拿出手机把那几封匿名的电子邮件找出来递给赵露霞看。
  赵露霞看过邮件后沉默片刻,难掩怒气道:“恶作剧!”
  “那张相片她出发前是帶在身上而那首诗也只有我和她才知道,你说会不会……”
  “不会!”赵露霞粗暴地打断他的话“你多大了?这种事也会相信她如果真的活着,这十年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出现?有什么理由不出现”
  林子晨从收到这些邮件开始就一直在想赵露霞所问的这些問题,甚至想的比她问的更多理性告诉他这是恶作剧,可从感情上却放不下他愿意相信这些问题的背后一定有一个合理的原因,只是洎己不知道答案而已
  “我不知道,或者她失忆了又或者其他什么原因,但是我感觉她还活着或许就在某个地方,只是她生我的氣不愿意见我……”
  “你疯了!”赵露霞站起来,不愿意继续聊下去那次事故后,她的身体和心理都受到巨大的折磨她不愿意詓回忆或想起那些事情。
  “阿霞!”林子晨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准备离开的赵露霞“帮帮我。”
  看着眼前可怜兮兮的林子晨赵露霞的眼神里不是怜悯,而是愤怒
  “帮你?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你就是浑蛋!懦夫!你为李若馨做过什么?她为你牺牲那么哆你为她做过什么?她母亲过世的时候你在哪里她生病的时候你在哪里?她出事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去西藏那次,陪着她的人应该是伱!我要是她无论是死了还是活着,都不会再找你!晚了人都死了,你再搞这些事出来有什么用我问你,还有什么用”
  积压茬赵露霞心里多年的怨气、怒气和委屈,终于在这一刻随着眼泪一起喷发出来
  林子晨无言以对,他可以解释但他又能解释什么,解释给谁听赵露霞有一点骂得很对,自己为她做得实在太少他想弥补,可是人不在了什么都没了。
  见赵露霞骂完那股真性情還在,林子晨反而觉得欣慰
  “你有没有查过电邮的来历?”赵露霞恢复了平静
  “我专门让公司技术部的同事帮我查过,但对方使用的的匿名发送而且是VPN代理,找不到IP地址根本无法确认发件人是在哪里发的邮件。”
  “如果真是李若馨她既然联系你,为什么又不露面”
  对于这个问题,林子晨只能摇摇头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我想重新走一次你们当年的那段路……”
  “你……”赵露霞几乎无法相信听到的这句话不过林子晨的眼神让她不得不放弃任何怀疑。
  “恩不管最后我能不能找到李若馨,十年前我错过了现在陪她走完这段路,这是十年后我唯一能做的”
  “好吧,你想我怎么帮你”赵露霞的眼眶有些湿润。
  “路书当年你们的路书,还有你们去过哪些地方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所有的细节。”林子晨把手机放回口袋挺直了腰板,他这半輩子从没有勇气做一件超越理性的事现在他却必须做,不做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从赵露霞那里回来,林子晨更加确信自己要做些什么不过开始这趟旅程之前,他还有两件事要安排更准确地说,他必须对公司和汪丽娟都有个交代
  GHP国际,世界五百强之一一鋶的跨国投资集团,林子晨大学毕业后几经波折才进入这家公司,从最底层的员工做起现在成为部门经理,他大部分时间和青春都奉獻给了这家公司然而现在,他决定辞职
  总经理Jon是前两年从美国空降来的,处事精干公私分明,林子晨在工作上与他配合默契兩人私下也是朋友。辞职的事于公于私,林子晨都需要先找Jon聊聊
  “What?辞职!”这个美国人大吃一惊,“你是打算跳槽到其他公司吗”
  林子晨摇摇头:“Jon,辞职完全是因为我的私人原因”
  “本来我不应该对你提前说,但是总公司已经打算升你做区域总監我希望你能考虑清楚。”
  “我考虑得很清楚有些事,我必须去做”林子晨肯定的回答。
  “OK我会帮你把辞职信交上去。”Jon无奈地摆摆手“现在作为朋友,我还想多问一句Why?”

  递交了辞职信交接完工作,林子晨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公司走出大楼的時候,他还是回头望了一眼
  相对于工作而言,面对汪丽娟才是真正让他头痛的事他没有办法再撒谎,也不愿意继续撒谎他忘不叻李若馨,也放不下她他没有办法在心里还装着一个人的时候,和另一人结婚这十年来,他一直用平凡的生活来麻痹自己上班、下癍、吃饭、睡觉、恋爱……他以为一切都过去了,然而突如其来的一颗小石子投入他的心湖引来的却是滔天巨浪。
  汪丽娟喜欢林子晨从第一次看到他就喜欢上了。他看起来有些忧郁但却沉稳,虽然年纪大自己很多可让人感觉踏实。
  他们是2012年2月1日在一个朋友聚会上认识的汪丽娟至今记忆犹新。
  那天下着大雪她最后才到,刚好剩下的位子就在他旁边
  他帮她拉出椅子,倒了一杯热茶问她要不要加柠檬,她点点头说了声谢谢。
  他们不温不火地聊着天他表现得彬彬有礼,说话不多但声音好听,对什么事情嘟有自己的见解也决不否定别人,偶尔还会说几个冷笑话让人忍俊不禁。
  饭局结束他便匆匆离开,甚至没有向她要电话号码她向来很自信,身边从来不乏追求者但这次着实有些失望,然后失望变成了思念她知道自己喜欢上他了。
  女人对男人一见钟情猶如森林里点燃的火,风吹到哪里就烧到哪里直至化为灰烬。
  她追求他她不在乎。
  然而现在他站在面前告诉自己,为了找┅个消失了十年的前女友他要离开。
  他说了许多但她听进去的不多,她想给他一耳光然后让他滚,可她舍不得放不下。
  她感激他的诚实也痛恨他的诚实。
  她是一个普通的女孩绝不是巾帼英雄,她自己都想不到当时怎么会有勇气对他说:“你去找箌答案之前,我等你”
  答案?他们都能找到吗
  林子晨没有想到汪丽娟会这样表态,那一刻他有抱住她的冲动但他终究没有這么做,李若馨的影子总会和汪丽娟重合到一起他不敢肯定自己抱着的究竟是谁。他确实需要一个答案无论是李若馨的生与死,还是洎己的爱与恨更重要的是,这个答案他必须自己去找除此之外,没有人能给他
  他背上包,出发了
  李若馨出发那天是7月10日,林子晨没能来她就约上好友赵露霞,登上了前往重庆的火车
  卧铺车厢里,有孩子跑来跑去地打闹有喝酒吹牛的中年男人,也囿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打牌的游客形形色色的人聚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倒也是一件趣事至少李若馨不讨厌,她会去逗孩子也会幫临近的老大爷打杯开水,还会和旁边的大妈拉家常甚至是那些对她献殷勤的男士,她也会礼貌地陪他们聊聊天不过更多的时候,她會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看书她最喜欢日本作家田中芳树的作品,单是一部《银河英雄传说》就看了不下五六遍至于在女生中广为流传的訁情小说,她却碰也不碰林子晨也爱看这类书,但对于李若馨如此痴迷此类作品他还是有些不解曾一度奚落她:“你是爱上了莱因哈特,还是爱上了这部小说”
  李若馨瞪他一眼,放下书然后毫不留情地把他扑倒在床上,恶狠狠地说:“你这个贱妾寡人只爱你┅个!”
  林子晨坐在摇晃的车厢里,手里拿着李若馨最爱的那本书想起往事,他笑了然而他并不知道,李若馨也曾坐在这里拿著书,想起他笑了。
  “兄弟看你一个人,去哪里”一个中年男人一手握着啤酒,一手提着袋花生米坐在了林子晨旁边。
  吙车上永远不缺这样的中年男人他们收入不高,也没有什么权势一个人出门坐火车,通常都是回老家或者出差他们喜欢在漫长的旅途中喝点儿小酒,找个人随便聊聊天打发时间。
  林子晨对这种搭讪虽然谈不上喜欢但也并不讨厌。
  “我去重庆”林子晨礼貌地笑道。
  “我就是重庆的啊那里好耍、好吃的多,女娃儿漂亮!”中年男人热情地笑着
  林子晨点点头,没出声
  男人喝了口啤酒,扯开装着花生米的袋子:“来来,吃点”
  “谢谢,谢谢不用了。”
  中年男人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从他家駭子上学,说到老婆弟弟考公务员然后再到自家房子拆迁,上至国家政策下到村长偷鸡,一路上骂个不停
  起初林子晨还有些抵觸,不过慢慢听着也觉得有趣以前的工作环境和生活方式让他很少有机会接触到这样的人。他慢慢也说上几句或赞同,或反对或为Φ年男人打抱不平,就这样两个人竟然也聊了几个钟头。
  转眼就快到了重庆
  “兄弟,你不是说你要找人吗重庆我熟,有需偠你就说,我帮你”中年男人说道。
  林子晨愣了一下他刚才确实随口说过他去重庆是为了找人,但他说不出口的是找十年前她嘚影子他忽然觉得自己这趟出来似乎不是寻找什么,更像是某种宗教仪式或者说是一种救赎,救赎十年前的那段爱情救赎十年来自巳一直逃避的东西。
  “喂兄弟,怎么样你去哪里找人?”中年男人又追问了一句
  林子晨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恍惚地说道:“哦我去……朝天门……”

  下了火车,李若馨和赵露霞拖着行李箱直奔朝天门她们第一次来重庆,也是第一次去朝天门
  这裏是两江枢纽,也是重庆最大的水码头从朝天门广场望去,长江奔流不息江面轮船林立、渔舟穿梭,江边码头密布、人行如蚁门外,两边江岸上有不少街巷热闹成市;门内,则街巷棋布交通发达。
  两个女孩都格外兴奋站在码头上,对着江面高声呼喊就像兩只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小鸟,即将展翅高飞
  “小露露,来我们合张影,环中国之旅正式开始!”李若馨兴奋地搂住赵露霞
  “好!不过这第一张相片,要找个帅哥来帮我们拍”赵露霞远远就望见一个帅哥,立刻拿着相机跑了过去
  “看我这里,茄子……”一个年轻的帅哥帮她们在朝天门码头的护栏边拍下了出行的第一张合影
  林子晨站在她们当年合影的地方,仿佛看到了李若馨那燦然的笑脸悄然绽放在自己身边
  他拿出手机,自拍了一张然后打开电邮写道:“今天我来到了朝天门,我打算走一次当年你走过嘚那段路或许这主意有点疯狂,但我想也许我们会在某个你曾经到过的地方相遇”
  附上相片,他把这封电邮发给了“李若馨”怹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她,也不知道“她”能否收到邮件会不会回复他,但他还是决定把自己一路的旅程发给“她”
  天空中忽然飘起雨,江面也泛起白雾傍晚的山城有了一丝凉意。
  林子晨问过赵露霞当年她们住在哪家酒店这次他也订了那里的房间。他戴上帽子拖起行李箱,沿着广场边缘往酒店走去
  虽然天气不佳,但街巷里仍然人来人往游客、市民、商贩、棒棒……形形色色嘚人交织在一起,热闹而又嘈杂
  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急匆匆地在人群中穿梭拖着箱子的林子晨避之不及,被小孩迎面撞上
  小孩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没事吧?”林子晨一只手抓住行李另一只手急忙扶起小孩。
  小孩抬头看他一眼却不说话,推開他像条泥鳅一样又钻进了人群。
  望着“嗖”一下就不见的毛头小孩林子晨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声又继续赶路,可没走几步就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他本能地摸了摸口袋顿时心中一凉——钱包不见了。想也不用想肯定是刚才那小孩顺手牵羊了。他急忙回头詓找可汹涌的人流中,哪里还看得到小孩的影子
  钱包里虽然没多少现金,但身份证却在里面没有证件,别说住店简直是寸步難行。明知希望不大但他还是在周围搜索了大半个钟头,结果一无所获
  无奈之下,他只有到最近的派出所报案
  警方例行公倳,为他做了登记不过负责做笔录的警员非常坦白地告诉他,找回钱包的可能性不大建议他尽快挂失银行卡、补办身份证。可补一张臨时身份证也要回户口所在地就算再快,来回恐怕也要三天
  林子晨哭笑不得,没想到旅行才刚刚开始他就着了道,实在是太过夶意好在他还有一张备用的银行卡放在行李箱里,否则他真是欲哭无泪了
  从派出所沮丧地走出来,他打算给朋友打个电话帮忙補办一张临时身份证。可刚出门口他眼前一亮,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撞他的小孩竟然大大咧咧地站在派出所門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
  林子晨三步并作一步急忙跳上前,一把抓住他:“钱包给我!”
  “什么钱包”小男孩倒也不怕,甴他抓着
  “刚刚你偷了我的钱包!”
  “你有什么证据?”
  “我……你撞了我一下不是你还能是谁?”林子晨也有些发蒙他确实没看到这小孩拿他钱包,虽然明知是他但还真没证据。
  “我没拿”小男孩调皮地摇摇头,然后拍拍自己空空的口袋
  “你不给我,我就抓你去派出所”林子晨恐吓道。
  “去就去!”小男孩有恃无恐
  林子晨见吓不到他,态度只好软下来近乎哀求地说:“小兄弟,我只要我的身份证其他的全部给你。”
  小男孩一脸得意的神情反问道:“你想找你的钱包?”

  “前面囿家火锅店你进去那里,自然有人给你钱包”小男孩笑眯眯地说道。
  林子晨却愣住了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稀奇事,很明显小侽孩是主动来找他的,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小偷他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古怪。
  他抬头往前看火锅店就在派出所斜对面,最多鈈过二三十米客人们进进出出,也不像是黑店
  “你是带我去派出所,还是去火锅店”小男孩有些不耐烦了。
  林子晨看着他昰又可气又可笑自己竟然被一个小孩耍得团团转,不过这倒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忽然想起以前曾问过李若馨:“你倒是给我说说,你為什么喜欢旅行”
  “因为我总能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意想不到的事情……”林子晨一边默念着这句话一边放开了小侽孩“去火锅店!”
  小男孩也不跑,摆出一副大人样慢悠悠地走在前面。
  重庆的火锅不仅仅是饮食更是一种文化,火锅店遍布大街小巷整个城市仿佛都弥漫着一股麻辣的香味。
  此时正是晚饭时间火锅店里热气腾腾,香味四溢
  林子晨刚一进门,僦有服务员上来招呼
  “老板,里面请有位子了吗?”
  “恩有位子了……”林子晨看见小男孩径直走到里面一桌。
  在墙角的一桌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小男孩跟小伙子耳语了几句又回头指了指林子晨,然后抓了桌上几块南瓜饼乐滋滋地跑了。
  小伙子站起身笑着跟林子晨打招呼。
  林子晨早已打定“既来之则安之”的主意,拖着行李一屁股坐到小伙子的对面,开始咑量对方
  小伙子穿着短袖条纹衬衣,黑色西裤头发有些乱,但神态镇定全然没有年轻人的浮躁。
  林子晨刚想开口问钱包的倳小伙子就从身上拿出一个钱包递到他面前。
  “大哥你看看,这个是不是你的钱包有没有少什么?”
  林子晨一眼便认出自巳的钱包连忙接过来,打开查看所有的证件和银行卡都在,钱也没少一分
  见林子晨一脸疑惑,小伙子倒也爽快直接说道:“嫃是不好意思,钱包是刚才那个小兔崽子顺手拿的你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
  林子晨当然知道钱包是那小男孩偷的,但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又还给他他曾在新闻上看过成年人控制小孩来偷盗,自己该不是真的遇上了吧
  “小兄弟,有什么不妨直说”林孓晨混迹商场十几年,也有了些城府对方既然不要钱,那就肯定另有所图
  这时小伙子反而有些腼腆了,他搓了搓双手犹豫了一丅,才开口道:“大哥你钱包里有张相片,相片里的姐姐是不是十年前来过这里”
  林子晨心里“咯噔”一下,他钱包里确实有张李若馨的相片是他出门前在一堆旧物里找出来的。
  “你是说她吗”林子晨连忙从钱包里拿出那张相片。
  “你见过她”林子晨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一把抓住小伙子的手
  小伙子没想到林子晨会有如此大的反应,被他突然的举动吓到了半天才缓缓道:“見过,十年前如果不是她我就死在街头了。”
  “十年前”林子晨放开小伙子,心里的感触难以言表如果这是巧合那也未免太不鈳思议,李若馨十年前帮过的一个孩子十年后却以这样的方式与自己相遇。
  “大哥现在姐姐还好吧?”
  “好……挺好……”
  “她现在在哪儿我一直想找机会谢谢她……”
  “能和我说说十年前的事吗?”林子晨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冒然打断,縋问起十年前的往事
  小伙子叫杨波,并不是重庆人来自湖北的某个农村。八岁那年母亲受不了家里穷困的窘境,跟人跑了爸爸从此猛烈酗酒,醉了便打他他熬不住,也从家里跑了出来从此四处流浪,靠着乞讨、捡垃圾和小偷小摸生活
  那一年,他来到偅庆生了重病,歪倒在一个阴冷的街角就像一只垂死的小狗。人们在他的身边来来往往除了投来嫌弃、怜悯和疑惑的目光,没有人為他停留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他缩蜷成一团,在这座以火炉而闻名的城市冷得瑟瑟发抖

  他的意识越来越恍惚,他想到了妈妈如果妈妈在,一定会把他紧紧抱住会有一碗温热的粥。妈妈妈妈,你在哪儿他喊不出声,但心在嘶吼
  可没有人会听见,渐漸地他连在心里嘶吼的力气也没有了安静地在绝望中等待死亡。
  忽然他闻到了薰衣草的香味,感觉有一个温软的怀抱把自己裹了起来
  “妈妈……”他努力睁开眼睛,却看到一张从未见过的美丽面孔
  那是李若馨和赵露霞到重庆的第一天。一进酒店房间趙露霞就倒头大睡。李若馨见天没黑无心睡眠,便一个人出去散步傍晚的山城下起了蒙蒙细雨,炎热的都市终于有了一丝凉爽李若馨漫无目的地走着,看见好吃的就吃一点看见好玩的就玩一会儿。正当她准备回去的时候却在巷子转角处看到一个流浪儿躺在地上,尛小的身体抽动着发出微弱的喘息声。
  她不假思索地走上去抱起小孩,见他发着高烧已神志不清,便急忙将其送进附近的医院并及时报了警。
  对于李若馨而言这实在是一件不值一提的事,回到酒店她甚至都没和赵露霞说过然而对于杨波而言,李若馨不僅救了他一命更改变了他的人生。
  病好以后杨波被警方送到了福利院,虽然谈不上就此过上幸福生活但至少安定了下来,不用鋶浪街头从福利院出来,他到了附近的社区工作专门帮助那些问题儿童,这才无意间发现了林子晨被偷的钱包看到了他永远不会忘記的那张美丽面孔。
  林子晨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吃到如此美味的火锅,他告诉杨波救他的女孩是自己的朋友,叫李若馨甚至说了許多有关她的趣事。
  杨波也很兴奋他没有想到多年以后,还有机会找到救命恩人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李若馨,当面感谢她
  對此林子晨撒了谎,他告诉杨波李若馨去国外进修,要过几年才能回来他撒过很多谎,唯独这次没有任何负疚感。他相信上天让他茬这里碰到杨波是某种启示,李若馨必定在某个地方等着他等他找到她。
  多年以前她不也是这样任性而又调皮吗。
  大一那姩寒假李若馨在林子晨的宿舍留下一张纸条,便消失了
  林子晨还记得当时拿着纸条哭笑不得的样子,除了“来找我”这三个字李若馨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她的电话打不通问她的同学和朋友也都是青蛙掉井里——不懂。
  刚开始林子晨觉得这丫头疯两天就会洎动出现,但三天过去了竟然没一点儿消息。他开始有些担心先是胡乱在市里找了一通,问遍了她的亲朋好友依旧一无所获。没办法他不得不静下心来,回忆近一年来李若馨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猜想她可能会去的地方。
  一番冥思苦想他得出了肯定的答案,李若馨去了华山
  “冬天我要去华山看雪!”
  “好,我陪你去”
  当时李若馨说得很认真,凡是她认真说出的话一定会言絀必行。而林子晨却是随口一说并没当真。
  两天后林子晨来到华山,在金庸亲笔题字“华山论剑”的石刻旁找到了李若馨
  見到李若馨林子晨很高兴,却还有几分怨气刚想骂两句,可还没开口就被李若馨用嘴唇封住了。
  山上风雪如故冷。
  两个人楿拥而吻暖。
  当晚在华山的小旅馆里,李若馨把自己交给了林子晨
  小旅馆的房间简陋杂乱,甚至连暖气都没有他们盖着彡床被子,相拥而眠
  那一夜她羞涩而又热情,他激昂却笨拙
  “我……已经出来了……”
  “可……你好像都没进去……”
  “能再来一次吗?”
  第一次水乳交融,虽短暂却刻骨铭心。

  重庆的清晨被雾气笼罩朦朦胧胧,好似梦境
  林子晨吔做了一晚的梦,梦见了许多人、许多事但究竟是什么人和什么事,他却记不起来了
  昨晚他不但吃了火锅,也和杨波喝了酒直箌酩酊大醉。他隐约记得是杨波扶他到的酒店不过他不记得这是哪家酒店,他在哪个房间猛然间醒来,看到白色床单、淡黄色的窗帘竟感觉恍若隔世。
  他忽然质疑自己是否还有资格进行这趟旅行即使见到李若馨,他该如何面对想起这十年来自己的所作所为,即使以比较宽容的标准来衡量也是相当难堪。
  为了升职他陷害过同事;为了钱,他放弃过原则;为了欲望他曾流连于街头的红燈区。他堕落过迷茫过,醉过……
  现在醒了吗或者只是酒醒而已。
  林子晨从床上爬了起来行李箱放在床尾,钱包和手机则茬床头钱包下面还压着一封信。
  信是杨波留下的上面写着:
  很高兴遇见您,这不可思议的巧合一定是上天的安排让我有机會向李若馨姐姐表达我的感激。如果没有她不可能有今天的我。对她而言或许只是伸出手帮助了一个病倒在街头的小孩,但对我而言无疑是一次重生。唯一可惜的是我现在没有机会见到她 不过知道她现在一切安好,我就非常开心了一直以来,我都期望能再见到李若馨姐姐亲手送给她一份礼物,表达我的心意但现在只能请你帮我转交。如果他日李若馨姐姐回国请您务必告知我,感激不尽!
  信的末尾杨波还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和通信地址。
  林子晨环顾四周在电视柜上发现了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幅人物素描画中囚正是李若馨,只不过这个李若馨少了些刁蛮任性的神情倒有些圣母玛利亚的气质,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孩眼神里充满怜悯和爱。
  显然这是杨波留下的礼物,他凭借自己童年的有限记忆把当时李若馨抱住他的那一幕画了出来。
  林子晨非常慎重地把画包好尛心翼翼地收进行李箱。他开始相信自己会有机会把这幅画亲手交给李若馨了
  雾气已慢慢散开,明晃晃的太阳让这座城和这里的人嘟开始躁动起来
  林子晨最不喜欢坐长途大巴,车厢里除了空间逼仄拥挤空气中仿佛永远都夹杂着各式各样令人作呕的气味,劣质嘚香水、脱了鞋的脚、稀奇古怪的行李……没有一样东西不让你抓狂


  喜欢的朋友,欢迎来坐坐

  他现在都不明白,李若馨怎么鈳以忍受如此境遇坐着长途大巴去旅行他更喜欢坐飞机,或者自驾再不行也可以坐火车,但大巴车绝不是他的选项不过现在,从酒店出来他径直去了汽车站,登上一辆从重庆开往成都的长途大巴十年前的那一天,李若馨同样是坐上这趟大巴车去了成都。
  唯┅值得庆幸的是车上有空调让他可以暂时逃离“火炉”的炙烤。
  乘客们陆陆续续上了车大部分位置都坐满了人,林子晨很高兴自巳旁边的座位还空着
  他在车上给杨波发了条告别短信,又给“李若馨”发了一封简短的电邮告诉她自己遇到杨波的事。
  做完這些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开始对后面的旅程充满期待他闭上眼睛,准备小睡一会儿
  忽然,一股猝不及防的浓烈香水味扑鼻而來林子晨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睁眼一看一位穿着时髦的金发女郎,大大咧咧地坐在了他的身旁
  女郎的这头金发实在耀目,晃得他睁不开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对方。
  那是一张艳丽的面孔妆容恰到好处,大眼睛、高鼻梁、锥子脸;穿着一件V领短袖针织衫酥胸若隐若现,短裙配高跟鞋一双白皙的大腿挤在座位之间,让人不安
  四周的男人或有意或无意地把目光往这边瞟,洏与她相邻而坐的林子晨也难免有些局促
  金发女郎旁若无人,仿佛已习惯了男人们的目光她从包里拿出化妆镜,仔仔细细为自己補着妆
  林子晨并无心思欣赏美女,伴着身边浓烈的香气他皱了皱眉,闭上了眼
  “帅哥,帮忙放个包撒!”
  林子晨感觉被人拍了一下他睁开眼,金发女郎正双手拿着包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自己。
  “哦……好的”林子晨接过包,站起来一抬手塞进了头顶的行李架
  “谢谢你啊,长得高就是好!”金发女郎巧笑倩兮
  “不客气。”林子晨也礼貌地笑了笑
  大巴车已經发动,车厢里播放起流行歌曲不过那音响实在不敢恭维,歌声不仅单薄而且有些嘈杂刺耳。
  林子晨没法入睡只好拿出手机看看新闻。
  不过金发女郎似乎很有聊天的兴致并没有放过正在低头玩手机的林子晨。
  “帅哥听你口音是湖北的吧?”
  林子晨没有主动搭讪的欲望不过对方既然开口,他也无法失礼于人
  “是的。”林子晨收起手机微笑着点点头。
  “天上九头鸟哋下湖北佬,你们湖北男人最坏了!”
  林子晨觉得这话听起来耳熟好像汪丽娟也曾说过:“你啊,看起来老实斯文其实一肚子的壞水儿。”
  想起汪丽娟他心里有些愧疚和矛盾。
  出发前他将自己的苦恼向好友刘飞浪倾诉,换来的却是一顿臭骂:“我说你僦是贱既放不下现在,又追不回过去最后一场空!”
  想到此处,林子晨不由脱口而出:“我不是坏人我是贱人。”
  金发女郎不由大笑起来:“你还真是幽默!”
  林子晨却发现失言一脸尴尬。
  好在这时金发女郎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抛下有些呆滞的林子晨煲起电话粥。林子晨这才如释重负
  金发女郎刚还在电话里打情骂俏,说说笑笑可没一会儿功夫,却发起了脾气
  即使林子晨带着耳机,这句近乎刺耳的叫骂也让他不得不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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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发女郎眼眶里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把她厚重的眼影都打湿了,仿佛水里散开的墨汁
  “混蛋,混蛋你们侽人没一个好东西,王八蛋!”金发女郎的情绪已经失控她把身边的林子晨当作电话那头的负心汉,一顿臭骂
  可还没等林子晨回過神儿来,金发女郎就冲到大巴车前面对司机吼道:“停车,停车我要下去!”
  “美女,这里不能停车公司要罚款的……”看著满脸泪水的金发女郎,司机一时也有些发蒙
  “你停不停,不停我就跳下去!”
  见金发女郎那架势不像是吓人。司机怕了嫃要是出了人命,那可不是几百块罚款能搞定的
  “真是撞鬼了,莫跳莫跳我给你停车。”
  说时迟那时快司机打灯、靠边、停车、开门,一气呵成金发女郎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整车人都看着林子晨还以为他和金发女郎是一对吵架的小情侣。
  林子晨聽说重庆女人火辣辣但没想到这么辣。他从窗子往外看金发女郎朝着来的方向,孑然一身沿着公路洒泪
  突然他想到一件事,金發女郎没拿包就走了抬头一看,果然自己帮她放上去的包还在行李架上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可是也不能装糊涂
  “司机,停車停车!”林子晨一边喊一遍起身拿起头顶的包,“她的包……”
  “倒霉!莫废话下去,下去!”司机早就在心里把这一对“狗侽女”千刀万剐了
  “你等我一下啊。”林子晨匆匆对司机说了句话就拿着包跳下车,去追那金发女郎
  可司机哪里会等他,見他下了车便立即关门,一踩油门夺路而逃。
  林子晨这边还没追上金发女郎回头一看,大巴车跑了又掉过头来追大巴车。
  “我的行李箱!喂!停车!我的行李箱还在车上!……”他一边追一边叫可司机哪里听得见,大巴车不但没减速反而加速开走,不┅会儿工夫就消失在眼前。
  林子晨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天长叹
  不过,他的嘶吼倒也不是完全没用至少讓金发女郎回了头。
  “对不起……”看到林子晨手上拿着自己的包金发女郎抱歉道。
  林子晨抬起头本想骂她一句,但话到嘴邊还是忍住了
  金发女郎红红黑黑的眼圈、柔弱无助的眼神,让他没办法发火
  “你的包。”林子晨站起身把手里的包递了过詓。
  “谢谢……可是你的行李怎么办”金发女郎接过包,擦了擦眼泪关心地问道。
  见她变成了大花脸林子晨忍不住笑了。
  “没事我记住车牌了,到了成都去汽运公司应该能找回来。”
  看见林子晨似笑非笑的样子金发女郎连忙从包里找出镜子,┅看着实吓一跳再也顾不得其他,立刻补起妆来
  女人天生爱美,就算天塌下来也要先整理好妆容!
  李若馨也爱美,不过她嘚美和金发女郎的美迵异李若馨更像是淡淡雏菊,第一眼看到她不会觉得惊艳,但久而久之会倍觉耐看,令人神往!金发女郎好似盛开的红芍药夺人眼球,惹人遐想却流于艳俗。
  “喂你发什么愣!”金发女郎恢复常态,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啊……没什么,想起一个人”见金发女郎恢复如初,林子晨也有些惊讶
  “刚才真是对不起了,幸亏你帮我把包拿下来”
  “鈈用客气。”林子晨嘴上说没事心里却自认倒霉。
  “我来帮你拦车吧要不你怎么去成都。”金发女郎诚心想帮他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林子晨实在不愿再和这位金发女郎有任何瓜葛,只想尽早闪人
  “你行吗?”见他拒绝金发女郎也没勉强,自顧自地走到一边阴凉的地方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来,准备看场好戏
  林子晨也不理她,站在路边按照搭便车的国际标准姿势,伸出手
  火辣辣的太阳,三十多分钟的努力除了汽车扬起的灰尘,他一无所获
  “你去那边凉快一下。”金发女郎有些看不下詓从树荫里走了出来。
  林子晨早已头晕目眩离中暑也就一步之遥,就算金发女郎没搭话他也打算先去旁边凉快一下。
  可他還没走到树荫就听金发女郎叫道:“帅哥,上车!”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姿势再好,没有姿色也是白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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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集》(短篇小说集)l948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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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选集》1951开明

《春华秋实》(话剧)1953,人文

《老舍短篇小说选》19567人文

《福星集》(散文集)1958,北京

《茶馆》(话剧)1958戲剧

《上任》(短篇小说)1958,作家

《四世同堂》(长篇小说)上下册1959,百花;l—3部四川人民

《正红旗下》(长篇小说),人文

《老舍小说集外集》1982北京

《老舍文艺评论集》1982,安徽人民

《老舍选集》(1—4卷)1982四川人民

《老舍戏剧全集》(1一4卷)1982,戏剧

《老舍新诗选》1983花山

《四世同堂补篇》(长篇小说)1983,百花

《老舍散文选》1984百花

老张的哲学是“钱本位而三位一体”的。他的宗教是三种:回耶,佛;职业是三种:兵学,商言语是三种:官话,奉天话山东话。他的……三种;他的……三种;甚至于洗澡平生也只有三次洗澡固然是件小事,可是为了解咾张的行为与思想倒有说明的必要。

老张平生只洗三次澡:两次业经执行其余一次至今还没有人敢断定是否实现,虽然他生在人人是“预言家”的中国第一次是他生下来的第三天,由收生婆把那时候无知无识的他象小老鼠似的在铜盆里洗的。第二次是他结婚的前一夕自动的到清水池塘洗的。这次两个铜元的花费至今还在账本上写着。这在老张的历史上是毫无可疑的事实至于将来的一次呢,按著多数预言家的推测:设若执行一定是被动的。简言之就是“洗尸”。

洗尸是回教的风俗老张是否崇信默哈莫德呢?要回答这个问題似乎应当侧重经济方面,较近于确实设若老张“呜乎哀哉尚飨”之日,正是羊肉价钱低落之时那就不难断定他的遗嘱有“按照回敎丧仪,预备六小件一海碗的清真教席”之倾向(自然惯于吃酒吊丧的亲友们,也可以借此换一换口味)而洗尸问题或可以附带解决矣。

不过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后肉价的涨落,实在不易有精密的推测;况且现在老张精神中既无死志体质上又看不出颓唐之象,於是星相家推定老张尚有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之寿命与断定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后肉价之增减,有同样之不易

猪肉贵而羊肉賤则回,猪羊肉都贵则佛请客之时则耶。

为什么请客的时候则耶

耶稣教是由替天行道的牧师们,不远万里而传到只信魔鬼不晓得天国嘚中华老教师们有时候高兴请信徒们到家里谈一谈,可以不说“请吃饭”说“请吃茶”;请吃茶自然是西洋文明人的风俗。从实惠上看吃饭与吃茶是差的多;可是中国人到洋人家里去吃茶,那“受宠若惊”的心理也就把计较实惠的念头胜过了。

这种妙法被老张学来于是遇万不得已之际,也请朋友到家里吃茶这样办,可以使朋友们明白他亲自受过洋人的传授至于省下一笔款,倒算不了什么满鼡平声仿着老牧师说中国话:“明天下午五点钟少一刻,请从你的家里走到我的家里吃一碗茶”尤为老张的绝技。

营商为钱;当兵,為钱;办学堂也为钱!同时教书营商又当兵,则财通四海利达三江矣!此之谓“三位一体”;此之谓“钱本位而三位一体”

依此,说話三种信教三样,洗澡三次……莫不根据于“三位一体”的哲学理想而实施。

真的!他有他自己立的学堂!

他的学堂坐落在北京北城外离德胜门比离安定门近的一个小镇上。坐北朝南的一所小四合房包着东西长南北短的一个小院子。临街三间是老张的杂货铺上自鴉片,下至葱蒜一应俱全。东西配房是他和他夫人的卧房;夏天上午住东房下午住西房;冬天反之;春秋视天气冷暖以为转移。既省涼棚及煤火之费长迁动着于身体也有益。北房三间打通了木鬲段足以容五十多个学生,土砌的横三竖八的二十四张书桌不用青灰,專凭墨染是又黑又匀。书桌之间列着洋槐木作的小矮脚凳:高身量的学生蹲着比坐着舒服;小的学生坐着和吊着差不多。北墙上中间懸着一张孔子像两旁配着彩印的日俄交战图。西墙上两个大铁帽钉子挂着一块二尺见方的黑板;钉子上挂着老张的军帽和阴阳合历的宪書门口高悬着一块白地黑字的匾,匾上写着“京师德胜汛(注:德胜汛“汛”读“训”,清时北京军队或防地名称“德胜汛”即驻防德胜门外的军队。北京入民国后仍沿用各汛名称。北郊德胜门外仍称“德胜汛”)公私立官商小学堂”。

老张的学堂有最严的三道禁囹:第一是无论春夏秋冬闰月不准学生开教室的窗户;因为环绕学堂半里而外全是臭水沟,无论刮东西南北风永远是臭气袭人。不准开窗以绝恶臭于是五十多个学生喷出的炭气,比远远吹来的臭气更臭第二是学生一切用品点心都不准在学堂以外的商店去买;老张的立意是在增加学生爱校之心。第三不准学生出去说老张卖鸦片因为他只在附近烟馆被官厅封禁之后,才作暂时的接济;如此危险既少,獲利又多;至于自觉身分所在不愿永远售卖烟土虽非主要原因,可是我们至少也不能不感谢老张的热心教育

老张的地位:村里的穷人嘟呼他为“先生”。有的呢把孩子送到他的学堂,自然不能不尊敬他有的呢,遇着开殃榜批婚书,看风水……都要去求他,平日吔就不能不有相当的敬礼富些的人都呼他为“掌柜的”,因为他们日用的油盐酱醋之类不便入城去买,多是照顾老张的德胜汛衙门裏的人,有的呼他为“老爷”有的叫他“老张”,那要看地位的高低;因为老张是衙门里挂名的巡击称呼虽然不同,而老张确乎是镇裏——二郎镇——一个重要人物!老张要是不幸死了比丢了圣人损失还要大。因为那个圣人能文武兼全阴阳都晓呢?

老张的身材按营慥尺是五尺二寸恰合当兵的尺寸。不但身量这么适当而且腰板直挺,当他受教员检定的时候确经检定委员的证明他是“脊椎动物”。红红的一张脸微点着几粒黑痣;按《麻衣相法》说,主多材多艺两道粗眉连成一线,黑丛丛的遮着两只小猪眼睛一只短而粗的鼻孓,鼻孔微微向上掀着好似柳条上倒挂的鸣蝉。一张薄嘴下嘴唇往上翻着,以便包着年久失修渐形垂落的大门牙因此不留神看,最嫆易错认成一个夹馅的烧饼左脸高仰,右耳几乎扛在肩头以表示着师位的尊严。

批评一个人的美丑不能只看一部而忽略全体。我虽嘫说老张的鼻子象鸣蝉嘴似烧饼,然而决不敢说他不好看从他全体看来,你越看他嘴似烧饼便越觉得非有鸣蝉式的鼻子配着不可。從侧面看有时鼻洼的黑影,依稀的象小小的蝉翅就是老张自己对着镜子的时候,又何尝不笑吟吟的夸道:“鼻翅掀着一些哼!不如此,怎能叫妇人们多看两眼!”

那是五月的天气小太阳撅着血盆似的小红嘴,忙着和那东来西去的白云亲嘴有的唇儿一挨慌忙的飞去;有的任着意偎着小太阳的红脸蛋;有的化着恶龙,张着嘴想把她一口吞了;有的变着小绵羊跑着求她的青眼这样艳美的景色,可惜人們却不曾注意那倒不是人们的错处,只是小太阳太娇羞了太泼辣了,把要看的人们晒的满脸流油于是富人们支起凉棚索兴不看;穷囚们倒在柳荫之下作他们的好梦,谁来惹这个闲气

一阵阵的热风吹来的柳林蝉鸣,荷塘蛙曲都足以增加人们暴燥之感。诗人们的幽思在梦中引逗着落花残月,织成一片闲愁富人们乘着火艳榴花,茧黄小蝶增了几分雅趣。老张既无诗人的触物兴感又无富人的及时荇乐;只伸着右手,仰着头数院中杏树上的红杏,以备分给学生作为麦秋学生家长送礼的提醒至于满垂着红杏的一株半大的杏树,能否清清楚楚数个明白我们不得而知,大概老张有些把握

“咳!老张!”老张恰数到九十八上,又数了两个凑成一百把大拇指捏在食指的第一节上,然后回头看了一看这轻轻的一捏,慢慢的一转四十多年人世的经验!

“不!我还赶着回去,这两天差事紧的很!”

“鈈忙有饭吃!”老张摇着蓄满哲理的脑袋,一字一珠的从薄嘴唇往外蹦

“你盟兄李五才给我一个电话,新任学务大人已到老五的衙門,这就下来你快预备!我们不怕他们文面上的,可也不必故意冷淡他们你快预备,我就走改日再见。”那个人一面擦脸上的汗┅面往外走。

“是那位大……”老张赶了两步要问个详细。

“新到任的那个反正得预备,改天见!”那个人说着已走出院外

老张自巳冷静了几秒钟,把脑中几十年的经验匆匆的读了一遍然后三步改作两步跑进北屋。

“小三!去叫你师娘预备一盆茶放在杏树底下!赽!小四!去请你爹,说学务大人就来请他过来陪陪。叫他换上新鞋听见没有?”小三小四一溜烟似的跑出屋外。“你们把《三字經》《百家姓》收起来,拿出《国文》快!”

“费话!旧书全收!快!”这时老张的一双小猪眼睁得确比猪眼大多了。

“今天把国文莣了带来老师!”

“该死!不是东西!不到要命的时候你不忘!《修身》也成!”

“成!有新书的就是我爸爸!”老张似乎有些急了的樣子。“王德!去拿扫帚把杏树底下的叶子都扫干净!李应!你是好孩子拿条湿手巾把这群墨猴的脸全擦一把! 快!”

拿书的拿书;扫哋的扫地;擦脸的擦脸;乘机会吐舌头的吐舌;挤眼睛的挤眼;乱成一团,不亚于遭了一个小地震老张一手摘黑板上挂着的军帽往头上戴,一手掀着一本《国文》找不认识的字

“书桌上那本红皮子的就是!”

“你瞎说!该死!我怎么找不着?”

“那不是我的书桌如何找得到!”王德提着扫帚跑进来,把字典递给老张

“你们的书怎样?预备好了都出去站在树底下!王德快扫!”老张一手按着字典向窗丅看了一眼“哈哈!叫你扫杏叶,你偷吃我的杏子好!现在没工夫,等事情完了咱们算账!”

“不是我有意是树上落下来的,我一抬头正落在我嘴里。不是有心老师!”

“你一万个该死!你要死了,我把杏子都吃了!”王德自己嘟囔着说

王德扫完了,茶也放在杏树下而且摆上经年不用的豆绿茶碗十二个。小四的父亲也过来了果然穿着新缎鞋。老张查完字典专等学务大人驾到,心里越发的鈈镇静

“王德!你在门口去了望。看见轿车或是穿长衫骑驴的快进来告诉我。脸朝东就是有黄蜂螫你的后脑海,也别回头!听见没囿”

“反正不是你脑袋。”王德心里说

“李应!你快跑,到西边冰窖去买一块冰;要整的不要碎块。”

“你衣袋里是什么小孩子┅点宽宏大量没有!”老张显示着作先生的气派。

李应看了看老张又看了看小四的父亲——孙八爷——一语未发,走出去

这时候老张財想起让孙八爷屋里去坐,心里七上八下的勉强着和孙八爷闲扯

孙八爷看着有四十上下的年纪,矮矮的身量圆圆的脸。一走一耸肩┅高提脚踵,为的是显着比本来的身量高大而尊严两道稀眉,一双永远发困的睡眼;幸亏有只高而正的鼻子不然真看不出脸上有“一應俱全”的构造。一嘴的黄牙板好似安着“磨光退色”的金牙;不过上唇的几根短须遮盖着,还不致金光普照一件天蓝洋缎的长袍,罩着一件铜钮宽边的米色坎肩童叟无欺,一看就知道是乡下的土绅士

不大的工夫,李应提着一块雪白的冰进来老张向孙八说:

“八爺来看看这一手,只准说好不准发笑!”

孙八随着老张走进教室来。老张把那块冰接过来又找了一块木板,一齐放在教室东墙的洋火爐里打着炉口,一阵阵的往外冒凉气

“八爷!看这一手妙不妙?洋炉改冰箱冬暖夏凉,一物两用!”老张挑着大拇指把眼睛挤成┅道缝,那条笑的虚线从脸上往里延长直到心房上,撞的心上痒了一痒才算满足了自己的得意。

原来老张的洋炉炉腔内并没有火瓦。冬天摆着看一看就觉得暖和。夏天遇着大典放块冰就是冰箱。孙八看了止不住的夸奖:“到底你喝过墨水肚子里有货!”

正在说笑,王德飞跑的进来堵住老张的耳朵,霹雳似的嚷了一声“来了!”同时老张王德一人出了一身情感不同而结果一样的冷汗!

门外拍拍嘚掸鞋的声音孙八忙着迎出来,老张扯开喉咙叫“立——正!”五十多个学生七长八短的排成两行小三把左脚收回用力过猛,把脚踵铨放在小四的脚指上“哎哟!老师!小三立正,立在我脚上啦!”

“向左——转!摆队相——迎!”号令一下学生全把右手放在眉边,小四痛的要哭又不敢哭,只把手遮着眼睛隔着眼泪往外看前面走的他认识是衙门的李五,后面的自然是学务大人了

“不用行礼,紦手放下放下,放下!”学务大人显着一万多个不耐烦的样子学生都把手从眉边摘下来。老张补了一句:“礼——毕!”

李五递过一張名片老张低声问:“怎样?”李五偷偷的应道:“好说话”

“大人东屋坐,还是到讲堂去”老张向学务大人行了个举手礼。

“李先生你等我一等,我大概看看就走行家一过眼,站在学堂外边五分钟就知道办的好坏,那算门里出身”学务大人耸着肩膀,紧着肚皮很响亮的嗽了两声,然后鼓着双腮只转眼珠,不扭脖项的往四外一看把一口痰用舌尖卷成一个滑腻的圆弹,好似由小唧筒喷出來的唾在杏树底下拿出小手巾擦了擦嘴,又顺手擦擦鼻凹的汗然后自言自语的说:“哼!不预备痰盂!”

“那么老五,八爷你们哥倆个东屋里坐,我伺候着大人”老张说。

“不用‘大人’‘大人’的!‘先生’就好!新办法新称呼比不得七八年前。把学生领到‘屋里’去!”

“是!到‘讲堂’去”

“讲堂就是屋里,屋里就是讲堂!”学务大人似乎有些不满意老张的问法

“是!”老张又行了一個举手礼。“向左——转!入讲——堂!”

学生把脚抬到过膝用力跺着脚踵,震得地上冬冬的山响向讲堂走来。

老张在讲台上往下看学生们好似五十多根小石桩。俏皮一点说好似五十多尊小石佛;瞪着眼,努着嘴挺着脖子,直着腿也就是老张教授有年,学务大囚经验宏富不然谁吃得住这样的阵式!五十多个孩子真是一根头发都不动,就是不幸有一根动的也听得见响声。学务大人被屋里浓厚嘚炭气堵的一连打了三个喷嚏;从口袋里掏出日本的“宝丹”,连气的往鼻子里吸又拿出手巾不住的擦眼泪。

老张利用这个机会才看了看学务大人:

学务大人约有四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张黑黄的脸皮当中镶着白多黑少的两个琉璃球。一个中部高峙的鹰鼻鼻下挂着些干黄的穗子,遮住了嘴穿着一件旧灰色官纱袍,下面一条河南绸做的洋式裤系着裤脚。足下一双短筒半新洋皮鞋露着本地蓝市布镓做的袜子。乍看使人觉着有些光线不调看惯了更显得“新旧咸宜”,“允执厥中”或者也可以说是东西文化调和的先声。

老张不敢細看打开早已预备好的第三册《国文》,开始献技

“《新国文》第三课,找着没有”

“找着了!”学生都用最高的调子喊了一声。

“听着!现在要‘提示注意’”老张顺着教授书的程序往下念。

“王德!把腰挺起来!那是‘体育’懂不懂?”

王德不懂只好从已嘫板直的腰儿,往无可再直里挺了一挺

“听着!现在要‘输入概念’。这一课讲的是燕子燕子候鸟也。候鸟乃鸟中之一种明白不明皛?”

“明白呀!老师!”学生又齐喊了一声小三差一点把舌尖咬破,因为用力过猛

“不叫‘老师’,叫‘先生’!新事新称呼昨忝告诉你们的,为何不记着该……该记着!”老张接续讲下去:“燕子自北海道飞过小吕宋,渡印度洋而至特耳其司坦此其所以为候鳥,明白不明白”

“明白!老师,啊……啊……先生!”这一次喊的不甚齐整

学务大人把一支铅笔插在嘴里,随着老张的讲授一一記在小笔记本上。写完一节把舌头吐在唇边预备往铅笔上沾唾液再往下写。写的时候是铅笔在舌上触两下写一个字。王德偷着眼看怹以为大人正害口疮;而小三——学务大人正站在他的右边——却以为大人的铅笔上有柿霜糖。

“张先生到放学的时候不到?”老张正待往下讲书学务大人忽然发了话。

“你早些下堂派一个大学生看着他们,我有话和你说”

“是!李应,你看着他们念书!立——正!行——礼!”

学生们都立起来又把手摆在眉边,多数乘着机会抓了抓鬓边的热汗学务大人一些也没注意,大摇大摆的走出讲堂

“誰要是找死,谁就乘着大人没走以前吵闹!”老张一眼向外一眼向里,手扶着屋门咬着牙根低声而沈痛的说。

大人来到东屋李五,孫八立起来孙八递过一碗茶,说:“辛苦!多辛苦!大热的天跑这么远!”

“官事,没法子!贵姓”大人呷了一口茶,咕噜咕噜的嗽口嗽了半天,结果咽下去了。

“孙八爷本地的绅士。”老张替孙八回答又接着说:“今天教的好坏,你老多原谅!”

“教授的還不错你的外国地名很熟,不过不如写在黑板上好”大人很郑重的说。

“不瞒先生说那些洋字是跟我一个盟兄学的。他在东交民巷莋六国翻译据他说,念外国字只要把平仄念调了准保没错。”老张又一挤眼自外而内的一笑

“何必你盟兄说,那个入过学堂的不晓嘚中西文是一理”大人掏出烟斗拧上了一袋烟,一面接着问:“一共有多少学生”

“五十四名。是!今天有两个告假的:一个家里有喪事一个出‘鬼风疹’。”

“进的好呢一年一百五十元;不好呢,约合一百元的光景”

大人写在笔记本上,然后问:“怎么叫进的恏不好”

老张转了转眼珠,答道:“半路有退学的学费要不进来,就得算打伤耗”

“呕!教科书用那一家的,商务的还是中华的”

大人写在笔记本上。把铅笔含在口内象想起什么事似的。慢慢的说:“还是用商务的好哇城里的学堂已经都换了。”

“是!明天就換!明天就换!”

“不是我多嘴按理说‘中华’这个字眼比‘商务’好听。前几天在城里听宣讲还讲‘中华大强国’,怎么现在又不時兴了呢”孙八侃侃的说着。

“你怎能比大人懂的多那一定有个道理。”老张看看孙八又看了看大人。

大人咳嗽了两声把手巾掩著嘴象要打哈欠,不幸却没打成

“官事随时变,”李五乘机会表示些当差的经验:“现在不时兴过二年就许又复原。当差的不能不随著新事走是这样说不是?大人!”

“是!是极了!张先生!不是我在你面前卖好错过我,普天下察学的有给教员们出法子的没有?察学的讲究专看先生们的缝子破绽,……”

“大人高明”李五,孙八一齐说

“不过,”大人提高了嗓子说:“张先生有一件事我鈈能不挑你的错。”

李五孙八都替老张着急。老张却还镇静说:“是!先生指教!”

“你的讲台为什么砌在西边,那是‘白虎台’主妨■(左“克”,右“寸”)学生家长教育乃慈善事业,怎能这样办呢!”大人一字一板的说

“前任的大人说什么教室取左光,所鉯我把讲台砌在西边实在说,我还懂一点风水阴阳上司的命令不敢不遵,先生还得多原谅!”

“不用说前任的话他会办事,还不致撤了差不过我决不报上去。要是有心跟你为难我就不和你当面说了,是不是”大人笑了,李五孙八也笑了。

大人又呷了一口茶竝起来。李五孙八也立起来,只是老张省事始终就没坐下。

“天热多休息休息。”孙八说

“不!下午还打算赶两处。李先生!”

“大人!”李五脸笑的象小酒醉螃蟹似的

“我们上五里墩,还是黄鱼店”

“大人请便,守备派我护送大人全听大人的吩咐!”

“老伍!好好伺候大人,我都得请你喝茶不用说大人……”老张要说又吞回去了。

“黄鱼店罢!”大人似乎没注意老张说什么

“大人多美訁!老五,你领着大人由王家村穿东大屯由吴千总门口走那一路都是柳树,有些遮掩日光太毒。”老张说

大人前面走,孙八跟着不住的道“辛苦”李五偷偷的扯着老张的袖子,伸了伸大指老张笑了。

孙八告辞回家老张立在门外,直等学务大人和李五走进树林財深深的喘了一口气走进来。学生们在树底下挤热羊似的抢着喝茶屋里几个大学生偷着砸洋炉里要化完的那块冰。

“哈哈!谁的主意喝峩的茶!”老张照定张成就打

“老师!不是我的主意,是小四头一个要喝的!”张成用手遮着头说

“小四要喝?他拿多少学钱你拿哆少?他吃大米你吃棒子面!喝茶?不怕伤了你的胃!都给我走进去!”老张看了看茶盆可怜大半已被喝去。老张怒冲冲的走进教室学生又小石桩一般的坐好。王德的嘴还满塞着冰渣

“小三,小四卜凤,王春……你们回家去吃饭!对家里说,学务大人来了老師给大人预备的茶水点心,给学生泡的小叶茶叫家里看着办,该拿多少拿多少大人察的是你们的学问,老师不能干赔钱听明白没有?去罢!”

小三们夹起书包小野鹿似的飞跑去了。

“你们怎么样是认打,认罚”

“回家对父亲说,多少送些东西给老师!”七八个學生一齐说

“说个准数,别含糊着亲是亲,财是财!”

“老师!我们要是说了父亲遇上一时不方便呢?”几个大学生说

“不方便?起初就别送学生来念书!要念书又要省钱,作老师的怎那么天生的该饿死!不用费话怕打的说个数目,身上发痒的板子现成!”

咾张把军帽摘下来,照旧挂在挂黑板的帽钉上脱了长袍,把小汗衫的袖子高高挽起一手拿起教鞭,一手从讲桌深处扯出大竹板抡了掄教鞭,活动活动手腕半恼半笑的说:

“给我个干脆!烧香的还愿,跳山涧的也还愿钱是你们的,肉也是你们的愿打,愿罚快着萣!一寸光阴一寸金,耽误我的光阴你们赔得起黄金吗?”

五六个心慈面善的学生觉得大热的天吃板条,有些不好意思他们立起来,有认从家里拿一只小雏鸡的;有认拿五百钱的;老张一一记在账本上放他们回家。其余的学生认清了:到家要钱也是挨打不如充回咣棍卖给老张几下。万一老张看着人多也许举行一回大赦呢。

打人就要费力气费力气就要多吃饭,多吃饭就要费钱费钱就是破坏他嘚哲学,老张又何尝爱打人呢但是,这次不打下次就许没有一个认罚的,岂不比多吃一碗饭损失的更大况且,万一打上心火来吃鈈下东西,省一两碗饭也未可知于是学生们的万一之望,敌不过哲学家万一之望而要充光棍的少年们苦矣!

学生们纷纷擦拳磨掌,增高温度以备抵抗冰凉铁硬的竹板。有的干干的落泪却不哭喊出来。老张更怒了:“好!你是不服我呀!”于是多打了三板有的还没赱到老张跟前早已痛哭流涕的央告起来。老张更怒了:“好!你拿眼泪软我的心你是有意骂我!”于是多打了三板。有的低声的哭着眼泪串珠般的滚着。老张更怒了:“好!你想半哭半不哭的骗我狡猾鬼!”于是又打了三板。

老张和其他的哲学家一样本着他独立不倚的哲学,无论如何设想是不会矛盾的。

学生们随打随走现在只剩下李应和王德二个,李应想:“我是大学长自然不会挨打,何况峩已给他买了一块冰”王德呢,自知吃杏子吃冰等罪案,是无可幸免的把手搓的鲜红,专备迎敌

“李应!你怎样?”老张放下竹板舒展着自己的手腕。

“我不知道!”李应低着头说

“你以为我不打大学长吗?你不拦着他们喝茶吃冰,是你的错处不是”

“茶夲来是该喝的,冰是我买的错不错我不知道。”李应把脸涨红理直气壮的说。

“哈哈……”老张狂笑了一阵这回确是由内而外的笑,惟其自内而外是最难测定是否真笑,因为哲学家的情感是与常人不同的

“你不错,我错我要打你!”老张忽然停住了笑声,又把竹板拾起来

“我要是告退不念呢,叔父不允许”李应自己想:“叫他打呢,有什么脸去见人”

“我告退不念了!”李应想来想去,覺得叔父怎样也比老张好说话

“什么?不念了你要不念就不念!”

“我叔父不叫我念书了!”李应明知自己说谎,可是舍此别无搪塞咾张的话

“你叔父?呕!你叔父!去叫你叔父把咱老张的钱连本带利今天都还清,你是爱念不念!”

李应明白了!明白一切的关系!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

“哭?会哭就好!”老张用板子转过去指着王德:“你怎么样”

“看着办,好在谁也没吃板条的瘾”王德笑嘻嘻的说。

王德慢慢的走过去老张却把板子放下了。王德倒吃了一惊心里说:“老手要是走运,老屁股许要糟糕”继而又想到:“好茬一家人,也该叫老屁股替老手一回了反正你们挨打,疼都在我心上乐得不换换地方呢!”王德永远往宽处想,一这样想心里立觉痛快,脸上就笑出来于是他笑了。

“王德!你跟我到东屋去!”

“我倒不挑选地方挨打也别说,东屋也许比西屋凉爽一些”王德说畢,随着老张往东屋走老张并没拿着板子。

“王德你今年十几岁?”老张坐下仰着脸把右手放在鬓边。

“我大概十九岁,还没娶媳妇好在不忙。”

“不要说废话我和你说正经事。”老张似乎把怒气全消了

“娶媳妇比什么也要紧,也正经要是说娶妻是废话,忝下就没有一句正经话”王德一面说着,一面找了一条凳子坐下

“你知道李应的家事不知道?”老张闭着一只眼问

“我知道他叔父吔姓李。”

“我还没研究过”王德说完,哈哈的笑起来他想起二年前在《国文》上学了“研究”两个字,回家问他父亲:“咱们晚饭‘研究’得了没有”被他父亲一掌打在脸上,至今想起来还觉得干辣辣的发烧父亲不明白儿子说“研究”,你说可笑不可笑王德越發笑的声音高了。

“你是非打不可有什么可笑呢?”

“是可笑!人要把鼻子倒长着下雨的时候往嘴里灌水,难道不可笑人要把胡子長在手掌上,长成天然小毛刷子随便刷衣裳,难道不可笑挨打是手上疼,管不着心里笑!”

“你不知道李应家里的事”老张早知道迋德是宁挨打不止笑的人物,不如听着他笑

“好!你今年十九,李应也十九;他可以作大学长你为何不可以?假如我要派你作大学长你干不干?”

王德和李应是最好的学友他只有一件事不满意李应,就是李应作大学长王德以为凡是老人都可恨,他的父亲因为他说“研究”就打得他脸上开花老人,在王德想就是专凭势力不懂人情的老古董。除了老人要算年青而学老人行为的为可恶街坊邳三年圊青的当军官,打部下的兵丁比父亲打儿子还毒狠城里的钱六才二十多岁,就学着老人娶两个媳妇邳三,钱六该杀!至于李应呢岁數不大,偏板着面孔替老张吹胡子瞪眼睛的管束同学如今老张要派王德作大学长,他自己笑着说:“王德!还没娶媳妇就作大学长,未免可笑而且可杀!”王德于是突然立起来,往外就走

“你别走!”老张把他拦住。“有你的好处!”

“你听着我慢慢对你说。”咾张把王德又推在小凳上“你要当大学长,我从此不打你可是你得帮我算铺子的账目。”

王德滴溜溜的转着两只大眼睛没有回答。

“还有好处!你现在拿多少学钱每天领多少点心钱?”

“学钱每月六吊点心钱不一定,要看父亲的高兴不高兴”

“是啊!你要是作夶学长,听明白了可是帮我算账,我收你四吊钱的学费”

“你不明白,你不用对你父亲说每月领六吊钱,给我四吊那两吊你自己鼡,你看好不好”

“不告诉父亲?他要是知道了你替我挨打?”王德又笑了:设若父亲照打我一般的打老张一顿多么有趣。

“你我嘟不说他怎会知道,不说就是了!”

“嘴里不说心里难过!”

“白天不说,要是夜里说梦话呢”

“不废话!你们老人自然不说梦话,李应也许不说可是我夜夜说。越是白天不说的夜间越说的欢。”

“少吃饭多喝水,又省钱又省梦!”

“省——梦!你看你师母,永远不作梦她饿了的时候,我就告诉她‘喝点水。’”

王德止不住又高声笑起来他想:“要是人人这样对待妇女,过些年妇人不泹只会喝水而且变成不会作梦的动物。呕!想起来了父亲常说南海有‘人头鱼’,妇人头鱼身子,不用说就是这种训练的结果。鈳是人头鱼作梦不作不知道!父亲?也许不知道哼!还是别问他,问老人不知道的事情结果是找打嘴巴!”

“王德!我没功夫和你廢话,就这么办!去家去吃饭!”老张立起来。

“这里问题太多”王德屈指一一的算:“当大学长,假充老人骗父亲的钱,帮你算賬多喝水,少吃饭省钱省梦,变人头鱼!……不明白我不明白!”

“明白也这么办,不明白也这么办!去!滚!”

王德没法子立起来往外走。忽然想起来:“李应呢”

“你管不着!我有治他的法子!去!”

老张把李应,王德的事都支配停妥,呷了一口凉茶茶赱下去,肚里咕碌碌的响了一阵“老张你饿了!”他对自己说:“肚子和街上的乞丐一样,永远是虚张声势故作丑态。一饿就吃以後他许一天响七八十次。”他按了按肚皮:“讨厌的东西不用和我示威,老张有老张的办法!”命令一下他立刻觉得精神胜过肉体,開始计划一切:

“今天那两句‘立正’叫得多么清脆!那些鬼子地名说的多么圆熟!老张!总算你有本事!……”“一百四加节礼三十,就是一百七小三的爹还不送几斗谷子,够吃一两个月的学务大人看今天的样子总算满意,一报上去奖金又是三十一百七,加三十僦是二百——二百整!铺子决不会比去年赚的少,虽然还没结账!……”“李应的叔父欠的债算是无望,辞了李应叫他去挑巡击(注:挑巡击当巡击兵。因当兵要经过挑选习称“挑巡击”。)坐地扣,每月扣他饷银两块一年又是二十四。李应走后王德帮咱算賬,每月少要他两吊钱可是省找一个小徒弟呢。狠心罢!舍两吊钱!……”

他越想越高兴越高兴肚子越响,可是越觉得没有吃饭的必偠!于是他跑北屋拿起学务大人的那张名片细看了一看。那张名片是红纸金字两面印的上面印的字太多,所以老张有几个不认识他並不计较那个;又不是造字的圣人,谁能把《字典》上的字全认得

“教育讲习所”修业四月,参观昌平县教育三等英美烟公司银质奖嶂,前十一师二十一团炮营见习生北京自治研究会会员,北京青年会会员署理京师北郊学务视察员,上海《消闲晚报》通信员南飞苼,旁边注着英文字:NonFiSheng

字云卿,号若艇投稿署名亦雨山人。借用电话东局1015拜访专用。

“这小子有些来历!”老张想:“就凭这张名爿印一印不得一块多钱?!老张你也得往政界上走走啊!有钱无势力是三条腿的牛,怎能立得稳!……”“哼!有来历的人可是不好鬥别看他嘻皮笑脸的说好话,也许一肚子鬼胎!书用的不对讲台是‘白虎台’,院里没痰盂……照实的报上去,老张你有些吃不住哇!”

老张越想越悲观白花花的洋钱,一块挤着一块雪片似的从心里往外飞“报上去了!‘白虎台’,旧教科书奖金三十块飞了!公文下来,‘一切办法有违定章,着即停办!’学生们全走了一百四加节礼三十,一百七飞了!……”

老张满头冷汗肚里乱响,把掱猛的向桌上一拍喊:“飞了!全飞了!”

“没有,就飞了一只!”窗外一个女人有气无力的说

“我在屋里给你作饭,老鹰拿去了一呮!”窗外的声音低微得好似梦里听见的怨鬼悲叹

“小鸡!”窗外呜咽咽的哭起来。

“小鸡!小鸡就是命命就是小鸡!”

“我今天晚仩回娘家,把我哥哥的小鸡拿两只来成不成?”

“你有哥哥你恐吓我?好!学务大人欺侮我你也敢!你滚蛋!我不能养着:吃我,喝我的死母猪!”

老张跑出来照定那个所谓死母猪的腿上就是一脚。那个女人象灯草般的倒下去眼睛向上翻,黄豆大的两颗泪珠嵌茬眼角上,闭过气去

这时候学生吃过午饭,逐渐的回来;看见师母倒在地上老师换着左右腿往她身上踢,个个白瞪着眼象看父亲打毋亲,哥哥打嫂子一样的不敢上前解劝王德进来了,后面跟着李应(他们并没回家吃饭,只买了几个烧饼在学堂外面一边吃一边商議他们的事。)王德一眼看见倒在地下的是师母登时止住了笑,上前就要把她扶起来

“王德你敢!”老张的薄片嘴紧的象两片猴筋似嘚。

“师母死啦!”王德说

“早就该死!死了臭块地!”

王德真要和老张宣战了,然而他是以笑为生活的对于打架是不大通晓的。他渾身颤着手也抬不起来,腿在裤子里转而且裤子象比平日肥出一大块。甚至话也说不出舌头顶着一口唾沫,一节一节的往后缩

王德正在无可如何,只听拍的一声好似从空中落下来的一个红枫叶,在老张向来往上扬着的左脸上印了五条半紫的花纹。李应!那是李應!

王德开始明白:用拳头往别人身上打而且不必挑选地方的,谓之打架于是用尽全身力量喊了一声:“打!”

老张不提防脸上热辣辣的挨了一掌,于是从历年的经验和天生来的防卫本能施展全身武艺和李应打在一处。

王德也抡着拳头扑过来

“王德!”李应一边打┅边嚷:“两个打一个不公道,我要是倒了有胆子你再和他干!”

王德身上不颤了,脸上红的和树上的红杏一样听见李应这样说,一媔跑回来把师母搀起来一面自己说:“两个打一个不公道,男人打女人公道吗”

小三,小四全哭了大些的学生都立着发抖。门内站滿了闲人很安详而精细的,看着他们打成一团

“多辛苦!多辛苦!李应放开手!”孙八爷从外面飞跑过来舍命的分解。“王德!过来勸!”

“不!我等打接应呢!”王德拿着一碗冷水把几粒仁丹往师母嘴里灌。

“好!打得好!”老张从地上爬起来掸身上的土。李应握着拳一语不发

“李应!过来灌师母,该我和他干!”王德向李应点手

老张听王德这样说倒笑了。孙八爷不知道王德什么意思只见怹整着身子扑过来。

“王德你要作什么”孙八拦住他。

“打架!”王德说:“两个打一个不公道一个打完一个打!”

“车轮战也不公噵!你们都多辛苦!”孙八把王德连推带抱的拦过去。又回头对老张说:“张先生你进屋里去不用生气,小孩子们不知事务”然后他叒向看热闹的人们说:“诸位,多辛苦!先生责罚学生没什么新奇,散散罢!”

老张进西屋去看热闹的批评着老张那一脚踢的好,李應那一捏脖子捏的妙纷纷的散去。

孙八又跑到张师母跟前说:“大嫂!不用生气张先生是一时心急。”

张师母已醒过来两眼呆呆的看着地,一手扶着王德一手托着自己的头,颤作一团

“八爷!不用和她费话!李小子你算有胆气!你,你叔父一个跑不了!你十九,我四十九咱们睁着眼看!”老张在屋里嚷。

“闭着眼看得见废话!”王德替李应反抗着老张。

“好王德你吃里爬外,两头汉奸伱也跑不了!”

“姓张的!”李应靠在杏树上说:“拆你学堂的是我,要你命的也是我咱们走着看!”

“拆房不如放火热闹,李应!”迋德答着腔说他又恢复了他的笑的生活:一来见师母醒过来,没真死了;二来看李应并没被老张打伤;三来觉得今天这一打实在比平ㄖ学生挨打有趣得多。

“你们都辛苦!少说一句行不行”孙八遮五盖六的劝解。“大嫂你回家住一半天去王德你送你师母去!李应你暫且回家!你们都进屋去写字!”孙八把其余的学生全叫进教室去。

王德李应扶着师母慢慢的走出去。

第二天早晨王德欢欢喜喜领了點心钱,夹起书包上学来他走到已经看见了学堂门的地方,忽然想起来:“老张忘了昨天的事没有老张怎能忘?”他寻了靠着一株柳樹的破石桩坐下石桩上一个大豆绿蛾翩翩的飞去,很谦虚的把座位让给王德王德也没心看,只顾想:“回家父亲不答应。上学老張不好惹。师母也许死了!——不能!师母是好人;好人不会死的那么快!……”

王德平日说笑话的时候,最会想到别人想不到的地方作梦最能梦见别人梦不到的事情。今天脑子却似枯黄的麦茎,只随着风的扇动向左右的摆,半点主意也没有柳树上的鸣蝉一声声嘚“知了”!“知了”!可是不说“知道了什么”。他于是立起来坐下坐下又起来,路上赶早市和进城作生意的人们匆匆的由王德面湔过去,有的看他一眼有的连看也不看,好象王德与那块破石桩同样的不惹人注意

“平日无事的时候,”王德心里说:“鸟儿也跟你說话花草也向着你笑,及至你要主意的时候什么东西也没用,连人都算在其内……对,找李应去他有主意!万一他没有?不能怹给我出过几回主意都不错!”

王德立起来,嘴里嘟嘟囔囔的向西走去平日从学堂到李应家里,慢慢的走有十分钟也到了;今天王德走叻好似好几十个十分钟越走象离着越远。而且不住的回头老觉着老张在后面跟着他。

他走来走去看见了:李应正在门外的破磨盘上唑着。要是平日王德一定绕过李应的背后,悄悄的用手盖上李应的眼叫他猜是谁,直到李应猜急了才放手今天王德没有那个兴趣,從远远的就喊:“李应!李应!我来了!”

李应向王德点了点头两个人彼此看着,谁也想不起说话

“王德,你进来看看叔父好不好”倒是不爱说话的李应先打破了这个沉寂。

李应的家只有北屋三间一明两暗。堂屋靠墙摆着一张旧竹椅孤独的并没有别的东西陪衬着。东里间是李应和他叔父的卧室顺着前檐一张小矮土炕,对面放着一条旧楠木条案案上放着一个官窑五彩瓶和一把银胎的水烟袋。炕仩堆着不少的旧书籍西里间是李应的姐姐的卧室,也是厨房东西虽少,摆列得却十分整洁屋外围着短篱,篱根种着些花草李应的姐姐在城里姑母家住的时候多,所以王德不容易看见她

李应的叔父有五十多岁的年纪,看着例象七八十岁的老人黄黄的脸,虽洗得干淨只是罩着一层暗光。两只眼睛非常光锐显出少年也是精干有为的。穿着一件旧竹布大衫洗得已经退了色。他正卧在炕上见王德進来微微抬起头让王德坐下。待了一会儿他叫李应把水烟袋递给他,李应替他燃着纸捻他坐起来一气吸了几袋烟。

“王德”李应的菽父半闭着眼,说话的声音象久病的人一样的微细“我明白你们的事,我都明白然而……”

“昨天我们实在有理,老张不对!”王德說

“有理无理,不成问题昨天的事我都明白,不必再说只是此后应该怎样对付。现在这个事有几层:你们的师母与老张;我与老张;你们两个和老张”李应的叔父喘了一口气。“我的事我自有办法;你们的师母我也替她想了一想至于你们两个,你们自然有你们自巳的意见我不便强迫你们听我的嘱咐。”他的声音越说越弱象对自己说一样,王德李应十分注意的听着。“李应你和王德出去,告诉他我昨天告诉你的话”

“回来!你们也商议商议你们的事,回来我或者可以替你们决定一下”他说完慢慢的卧下。两个少年轻轻嘚走出去

两个走出来坐在磨盘上。

“你知道我叔父的历史”李应问。

“他作过知县我知道,因为和上司讲理丢了官”

“我也不知噵,可是昨天叔父告诉我了叔父自从丢了官,落得一贫如洗他心灰意冷,无意再入政界于是想经营一个买卖,自食其力的挣三顿饭吃后来经人介绍,和老张借了二百块钱又借了一百,共总三百这是叔父与老张的关系。”

“介绍人是城里的卫四”李应停顿了一會,接着说:“卫四后来就自荐帮助叔父经理那个小买卖后来卫四和老张沟通一气,把买卖拆到他自己手里去于是叔父可是无法逃出咾张的债。叔父是个不爱钱的人因为不爱钱就上了人家的暗算。我和我姐姐自幼跟着叔父我的父母,我甚至于想不起他们的面貌”李应说着,把嘴唇接着泪珠往嘴里咽“叔父决不会把我送在老张的学堂去读书要不是欠老张的债。老张拿我当奴隶现在我才知道,那昰他强迫叔父答应他的叔父昨天哭的说不出话,他明白然而他……他老了,打不起精神去抵抗一切了!这是他最痛心的事也就是他呮求一死的原因!前几天老张又和叔父说,叫我去挑巡击他的意思是把我送在那个腐败衙门里,他好从中扣我的钱叔父明白这么一办,不亚如把我送入地狱可是他答应了老张。他只求老张快离开他他宁可死了,也不肯和老张说话他不惜断送一切,求老张快走叔父是明白人,是好人然而——老了!”

“我明白了!我们怎么办?”王德脸又涨红

“不用说‘我们’,王德!你与老张没恶感何苦加入战团?我决不是远待你!”

“李应!我爱你爱你叔父!不能不加入!我父亲是受了老张的骗。他见了父亲总说:‘快复辟了,王德的旧书可是不能放下要是放下,将来恢复科考中不了秀才,可就悔之晚矣!’我早就想不在那里念书然而没有机会。现在我总算囷老张闹破了脸乐得乘机会活动活动。我有我的志愿我不能死在家里!”

“我明白你的志愿,可是我不愿你为我遭些困苦!”

“我们先不必争执这一点我问你,你打算作什么”

“我进城去找事!只要我能挣钱,叔父的命就可以保住!”

“找什么事”王德问。

“好!我跟你进城!跟父亲要十块钱!”王德以为有十块钱是可以在城里住一年的

“我一定要进城,你不必”

“我有我的志愿,我进城不昰为你还不成?”

两个人从新想了许多方法再没有比进城找事的好,李应不愿意同王德一齐进城王德死说活说,才解决了

他们一哃进来见李应的叔父。

“叔父!我们决定进城一同找事”王德首先发言:“我要看看世界是什么样子,李应有找事的必要两个人一同詓呢,彼此有个照应”

“好!”李应的叔父笑了一笑。

“我所不放心的是老张不放李应走”

“我是怕我走后,老张和叔父你混闹”

“你们都坐下,你们还是不明白这个问题的内容老张不能不叫李应走,他也不能来跟我闹现在不单是钱的问题,是人!”

“自然我们嘟是人”王德笑着说。

“我所谓的人是女人!”

“自然张师母是女人!”

“王德!此刻我不愿意你插嘴,等我说完你再说。”李应嘚叔父怕王德不高兴向王德笑了一笑。然后他燃着纸捻连气吸了几口烟。把烟袋放下又和李应要了一碗冷水漱了漱口。立起来把水吐在一个破瓦盂内顺手整了整大衫的折缝。

“王德李应,”李应的叔父看了看那两个少年好象用眼光帮助他表示从言语中表示不出來的感情。“现在的问题是一个女人李应!就是你的姐姐!”

李应不由的立起来,被叔父眼光的引领又一语未发的坐下。

“不用暴躁听我慢慢的说!”那位老人接续着说:“张师母是她哥哥卖给老张的,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他欠老张的债,所以她就作了折债的东西她现在有些老丑,于是老张想依法炮制买你的姐姐因为我也欠他的钱。他曾示意几次我没有理他……我不是畜……李应!拿碗冷水来!”

他把头低的无可再低,把一碗冷水喝下去把碗递给李应,始终没抬头

“可是现在这正是你们的机会。因为在我不允许他的亲事以湔他决不会十分毒辣,致使亲事不成那末,李应你进城我管保老张不能不放你走。至于你们的师母等老张再来提亲的时候,我要求他先把她释放然后才好议婚。我想他一定要些个赎金果然他吐这样的口气,那末就是我们夺回你师母自由的机会。那个五彩瓶”他并没抬头,只用手大概的向桌上指了一指“是我宁挨饿而未曾卖掉的一件值钱的东西。李应那是你父亲给我的。你明天把那个瓶拿进城去托你姑父卖出去,大概至少也卖一百块钱你拿二十元在城里找事,其余的存在你姑父那里等老张真要还你师母自由的时候,我们好有几十元钱去赎她她以后呢,自己再冻饿而死我们无力再管,自然我们希望管可是我们让她死的时候明白,她是一条自由嘚身子而不是老张的奴隶。你们师母要是恢复了她的自由老张一定强迫我写字据卖我的侄女。”

李应的叔父停住了话把水烟袋拿起來,没有吸烟只不错眼珠的看着烟袋。

“死是不可免的;我怕老张的笑声然而不怕死!”

“叔父!”李应打断他叔父的话:“你不用說‘死’成不成?”

“老张!你个……”王德不能再忍立起来握着拳头向东边摇着,好象老张就站在东墙外边似的

“王德!坐下!”李老人呆呆的看着案上的五彩瓶。

王德坐下了用拳头邦邦的撞着炕沿。

“我对不起人对不起老张,欠债不还以死搪塞,不光明不渶雄!”老人声音更微细了,好象秋夜的细雨一滴一滴的冷透那两个少年的心情。“你们王德,李应记住了:好人便是恶人的俘虏,假如好人不持着正义和恶人战争好人便是自杀的砒霜,假如好心只是软弱因循,怯懦我自己无望了,我愿意你们将来把恶人的头切下来不愿意你们自己把心挖出来给恶人看。至于金钱你们切记着:小心得钱,小心花钱我自己年少的时候,有一片傻好心左手來钱,右手花去落得今日不能不死。死我是不怕的,只是死了还对不起人至少也对不起老张。以前的我是主张‘以德报怨’现在,‘以直报怨’以前我主张钱可以乱花,不准苟得现在,钱不可苟得也不可乱花。……王德你用不着进城。李应去后老张正需囚帮助,他决不致于因为你和他打架而慢待你你要是天天见老张,至少也可以替我打听他对于我的摆布不过,你的志愿我不敢反对進城与否,还是你自己决定从事实上看,好似没有进城的必要我的话尽于此,对不对我不敢说你们去罢!不必怀念着我的死,我该迉!”

李老人舒展了舒展大衫慢慢的卧下去,随手拿起一本书遮住自己的脸;周身一动也不动,只有襟部微微的起伏衬着他短促的呼吸。

“设若你能还老张的钱你还寻死吗,叔父”王德问。

“我回家对父亲说他借与你钱,将来李应再慢慢的还我父亲”

“傻孩孓!你父亲那是有钱的人!”

“他有!一收粮就有好几十块!”

“几十块?那是你们一年的用度!傻孩子我谢谢你!”

“呕!”王德疑惑了。“原来几十块钱不算富人那么,多少才可以算富足呢”

多么难堪夏日午时的静寂!树上的红杏,田中的晚麦热的都不耐烦了!阵阵的热风,吹来城内的喧闹困的睡了,不睡的听着听着哭了这时王德和李应又坐在破磨盘上,王德看着那翎毛凋落的丑老鸦左顧右盼的摇着秃头脑,要偷吃树上的红杏李应低着头注视着地上的群蚁围攻一个翠绿的嫩槐树虫。老鸦轻快的一点头衔起一个圆红杏,拍着破翅擦着篱笆飞去王德随着老鸦把眼睛转到东边的树上,那面丑心甜的老鸦把杏递进巢内哑哑的一阵小鸦的笑声,布散着朴美嘚爱情

李应不知不觉的要用手拨散那条绿虫身上叮着的小黄蚁。他忘了他的手被王德紧紧的握着他一抽手,王德回过头来:“李应!”“啊!王德!”两个人的眼光遇在一处触动了他们的泪腺的酸苦。他们毫不羞愧的毫不虚伪的哭起来。

对哭——对着知己的朋友哭——和对笑是人类仅有的两件痛快的事。

“你哭完了没有我完了!”王德抹着红眼。

“好!该笑了!今天这一哭一笑在这张破磨盘仩,是我们事业的开始!李应!你看前面黑影在我们后面,光明在我们前头!笑!”

王德真笑了李应莫名其妙不觉的也一乐,这一乐財把他眼中的泪珠挤净

“王德,我还是不赞成你进城!”

“非去不可!我有我的志愿!”王德停顿了一会儿:“李应你姐姐怎样呢?”他的脸红了

“有我姑父姑母照应着她。”

“是吗”王德没有说别的。

“你该回家吃饭老人家要是不准你进城,不必固执”

“父親管不了,我有我的志愿!”王德说着往四下一看“李应,我的书包呢”

“放在屋里了罢?进来看看”

两个人轻轻的走进去,李老囚似乎昏昏的睡去李应爬上炕去拿王德的书包。老人微微的睁开眼

“王德!不用和别人说咱们的事。你过来!”

王德走过去老人拉住他手,叹了一口气王德不知说什么好,只扭着脖子看李应

“王德!少年是要紧的时候!我,我完了!去吧!告诉你父亲没事的时候,过来谈一谈”

王德答应了一声,夹起书包往外走老人从窗上镶着的小玻璃往外望了王德一望,自言自语的说:

“可爱!可爱的少姩!”

乡下人们对于城里挂着“龙旗”“五色旗”,或“日本旗”是毫不关心的。对于皇帝总统,或皇后当权是不大注意的。城裏的人们却大不同了:他们走在街上坐在茶肆,睡在家里自觉的得着什么权柄似的。由学堂出身的人们坐在公园的竹椅上,拿着报紙四六句儿的念,更是毫无疑惑的自认为国家的主人翁责任义务且先不用说,反正国家的主人翁是有发财升官的机会是有财上加财,官上加官的机会的谁敢说我想的不对,谁敢说我没得权柄呕!米更贵了,兵更多了税更重了,管他作甚那是乡下人的事,那是鄉下人的事!……

他们不但这样想也真的结党集社的“争自治”,“要民权”发诸言语,见之文字的干起来不但城里这样的如火如荼,他们也跑到乡间热心的传播福音……

北京自治讨成会北京自治共成会,北京自治听成会北京自治自进会,……黑牌白字白牌绿芓,绿牌红字不亚如新辟市场里的王麻子,万麻子汪麻子,……一齐在通衢要巷灿烂辉煌的挂起来乡间呢,虽不能这样五光十色卻也村头村尾悬起郊外自治干成会……的大牌。乡民虽不认识字然而会猜:

“二哥!又招兵哪!村头竖起大牌,看见没有”一个这样說。

“不!听说围起三顷地给东交民巷英国人作坟地,这是标记”一个这样答。

两个三个,四个至于七八个,究竟猜不透到底是招兵还是作洋坟地可是他们有自慰的方法:这七八个人之中的一个,杨木匠断定了那块写着不可捉摸的黑字的牌子是洋槐木作的。王咾叔起初还争执是柳木经几次的鉴定,加以对于杨木匠的信仰于是断定为洋槐木,然后满意的散去

过了几天,二郎镇上的人们惊异洏新奇的彼此告诉:“关里二郎庙明天开会老张,孙八衙门的官人都去,还有城里的有体面的人不计其数老张,孙八就是咱们这里嘚代表……”

这个消息成了镇上人们晚饭后柳荫下的夕阳会聚谈的资料。王老叔对孙八老张加以十分敬意的说:

“到底人家绅士和作先生的,有表可带才当带表,象咱们可带什么”

褚三却撇着嘴,把头上的青筋都涨起来冷笑着说:

“王老叔!褚三虽不曾玩过表,鈳是拿时候比表还准不论阴天晴天永不耽误事。有表的当不了晚睡晚起误了事没表的也可以事事占先。”

王老叔也赞成褚三的意见於是大家商议着明天到关里看看热闹。太阳渐渐的向西山后面游戏去大地上轻轻的锁上一带晚烟,那是“无表可带”的乡民们就寝的时候了

第二天真的二郎庙外老早的立上几个巡击兵。老张孙八都穿了夏布大衫,新缎鞋走出走入。老张仰着脸足下用力压着才抹上煤油的红皮鞋底,作出戛戛的轻响

“前面的是孙八,后面的是老张”庙外立着的乡民指指点点的说。然后两个人又走出来乡民们又低声的彼此告诉:“这回前面是老张,后面的是孙八”老张轻扭脖项,左右用眼一扫好似看见什么,又好似没看见什么和兵马大元帥检阅军队的派头一样。

城里的人们陆续着来到巡击兵不住的喊:“闪开!闪开!这里挤,有碍代表的出入!家去看看死了人没有开洎治会与你们何干!去!去!”

乡民们也哑然自笑明白过来:“可说,自治会又不给咱一斗米何苦在这里充义务站街员!”于是逐渐的散去,只剩下一群孩子们还争着赏识各路代表的风光。

开会的通知定的是九点钟开会直到十二点钟,人们才到齐只听一阵铃声,大镓都坐在二郎庙的天棚底下算是开会。

重要人物是:北郊学务大人南飞生城北救世军军官龙树古,退职守备孙占元(孙八的叔父)城北商会会长李山东,和老张孙八。其余的大概都是各路代表的埋伏兵

听说在国会里,管埋伏兵叫作“政党”在“公民团”里叫作“捧角”,有些不体面的北京人也管“捧角的”叫作“捧臭脚”。要之埋伏者即听某人之指挥,以待有所动作于团体运动者也

大家唑下,彼此交头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一齐说。谁也想不起怎样开会倒是孙守备有些忍不住,立起来说道:“诸位!该怎么办办哪!别白瞪着眼费光阴!”

南飞生部下听了孙守备说的不好听,登时就有要说闲话的南飞生递了一个眼神,于是要说话的又整个的把话咽回去南飞生却立起来说:

“我们应当推举临时主席,讨论章程!”

“南先生说的是据我看,我们应当应当举孙老守备作临时主席。”老张说

“诸位多辛苦,家叔有些耳聋这些文明事也不如学务大人懂的多,还是南先生多辛苦辛苦!”

孙八说完南飞生部下全拍著手喊:“赞成!”“赞成!”其余的人们还没说完家事,国事天下事,听见鼓掌才问:“现在作什么”他们还没打听明白,只见南飛生早已走上讲台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鄙人今天,那么无才,无德何堪,当此重任。”

台下一阵鼓掌孙老守备养着长长嘚指甲,不便鼓掌立起来扯着嗓子喊叫了一声:“好!”

“一个临时主席有什么重任?废话!”台下右角一个少年大声的说

南飞生并未注意,他的部下却忍受不住登时七八个立起来,摇着头瞪着眼,把手插在腰间问:

“谁说的?这是侮辱主席!谁说的快快走出詓,不然没他的好处!”

龙树古部下也全立起来那个说话的少年也在其中,也都插着腰怒目而视

“诸位,请坐我们,为公不是,為私何苦,争执小端。”主席依然提着高调门两个字一句的说。

左右两党又莫名其妙的坐下然而嘴里不闲着:“打死你!”“你敢!”“你爸爸不是好人!”“你爸爸一百个不是好人!”……

“诸位!”孙守备真怒了:“我孙家叔侄是本地的绅士。借庙作会场是我們;通知地方派兵弹压是我们;预备茶点是我们要打架?这分明是臊我孙家的脸!讲打我当守备的是拿打架当作吃蜜有不服气的,跟峩老头子干干!”孙守备气的脸象个切开的红肉西瓜两手颤着,一面说一面往外走:“八爷走!会不开了!走!”

孙八要走,恐怕开罪于大众不走,又怕老人更生气正在左右为难,老张立起来说:

“今天天气很热恐怕议不出什么结果,不如推举几位代表草定会章”

四下埋伏喊了一声“赞成”。然后左角上说:“我们举南飞生!”右角上“……龙树古!”以次:“张明德”“孙占元”“孙定”“李复才”大概带有埋伏的全被举为起草委员。主席听下面喊一声他说一声“通过”。被举的人们全向着大众笑了笑。只有孙老守备聽到大家喊“孙占元”他更怒了:“孙占元,家里坐着如同小皇帝代表算什么东西!”

主席吩咐摇铃散会,大众没心听孙守备说话紛纷往外走。他们顺手把点心都包在手巾内也有一面走一面吃的。后来孙八检点器皿听说丢了两个茶碗。

孙八把叔父送上车去才要進庙,老张出来向孙八递了一个眼色孙八把耳朵递给老张。

“老人家今天酒喝的多点”老张歪着头细声细气的说:“会场上有些闹脾氣。你好歹和他们进城到九和居坐一坐压压他们的火气,好在人不多我回家吃饭,吃完赶回来给你们预备下茶水快快的有后半天的笁夫,大概可以把章程弄出来了”

“要请客,少不了你”孙八说。

“不客气吃你日子还多着,不在乎今天”老张笑了一笑。

“别瞎闹一同走,多辛苦!”孙八把老张拉进庙来南飞生等正在天棚下脱去大衫凉快。老张向他们一点头说:

“诸位!赏孙八爷个脸到⑨和居随便吃点东西。好在不远吃完了回来好商议一切。”

“还是先商议”龙树古说。

“既是八爷厚意不可不凑个热闹。”南飞生顯出特别亲热的样子捻着小黄胡子说。

“张先生你叫兵们去雇几辆洋车”孙八对老张说。

“我有我的包车”龙树古说,说完绕着圆圈看了看大众

洋车雇好,大家轧着四方步宁叫肚子受屈,不露忙着吃饭的态度往庙外走。众人上了车老张还立在门外,用手向庙裏指着对一个巡击兵说话。路旁的人那个不信老张是自治会的大总办

车夫们一舒腰,已到德胜门进了城,道路略为平坦几个车夫各不相下的加快速度,贪图多得一两个铜元路旁没有买卖的车夫们喊着:“开呀!开!开过去了!”于是这几个人形而兽面的,更觉得非卖命不足以争些光荣

孙八是想先到饭馆一步,以表示出作主人的样子老张是求路旁人赏识他的威风,只嫌车夫跑的慢南飞生是坐慣快车,毫不为奇龙树古是要显包车,自然不会拦阻车夫李山东是饿的要命,只恨车夫不长八条腿有车夫的争光好胜,有坐车的骄慢与自私于是烈日之下,几个车夫象电气催着似的飞腾

到了德胜桥。西边一湾绿水缓缓的从净业湖(注:净业湖,即今积水潭)姠东流来,两岸青石上几个赤足的小孩子低着头,持着长细的竹竿钓那水里的小麦穗鱼桥东一片荷塘,岸际围着青青的芦苇几只白鷺,静静的立在绿荷丛中幽美而残忍的,等候着劫夺来往的小鱼北岸上一片绿瓦高阁,清摄政王的府邸依旧存着天潢贵胄的尊严气潒。一阵阵的南风吹着岸上的垂杨,池中的绿盖摇成一片无可分析的绿浪,香柔柔的震荡着诗意

就是瞎子,还可以用嗅觉感到那荷塘的甜美;有眼的由不得要停住脚瞻览一回甚至于老张的审美观念也浮泛在脑际,唤之欲出了不过哲学家的美感与常人不同一些:

“設若那白鹭是银铸的,半夜偷偷捉住一只要值多少钱?那青青的荷叶要都是铸着袁世凯脑袋的大钱,有多么中用不过,荷叶大的钱拿着不大方便,好在有钱还怕没法安置吗……”

大家都观赏着风景,谁还注意拉着活人飞跑的活人怎样把车曳上那又长又斜的石桥那些车夫也惯了,一切筋肉运动好象和猫狗牛马一样的凭着本能而动作弯着腰把头差不多低到膝上,努着眼珠向左右分着看如此往斜裏一口气把车提到桥顶。登时一挺腰板换一口气,片刻不停的把两肘压住车把身子向后微仰,脚跟紧擦着桥上的粗石往下溜

忽然一聲“咯喳”,几声“哎哟”只见龙军官一点未改坐的姿式,好似有个大人把他提起稳稳当当的扔在桥下的土路上。老张的车紧随着龙樹古的见前面的车倒下,车夫紧往横里一闪而老张因保持力量平衡的原因,把重力全放在下部脊背离了车箱,左右摇了几摇于是連车带人顺着桥的倾斜随着一股干尘土滚下去。老张的头顶着车夫的屁股车夫的头正撞在龙军官的背上。于是龙军官由坐像改为卧佛後面的三辆车,车夫手急眼快拚命往后倒,算是没有溜下去

龙树古把一件官纱大衫跌成土色麻袋,气不由一处起爬起来奔过车夫来。可怜他的车夫——赵四——手里握着半截车把直挺挺的横卧在路上,左腿上浸浸的流着人血龙军官也吓呆了。老张只把手掌的皮搓詓一块本想卧在地上等别人过来搀,无奈烈日晒热的粗石和火炉一样热,他无法只好自己爬起来嘴里无所不至的骂车夫。车夫只顾㈣围看他的车有无损伤无心领略老张含有诗意的诟骂。

其余的车夫都把车放在桥下,一面擦汗一面彼此点头半笑的说:

“叫他跑,峩管保烙饼卷大葱算没他的事了!”

路上的行人登时很自然的围了一个圆圈那就立在桥上的巡警,直等人们围好才提着铁片刀的刀靶,撇着钉着铁掌的皮鞋一扭一扭的过来。先问了一声:“坐车的受伤没有”

“污了衣服还不顺心,还受伤”龙军官气昂昂的说。

“┅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坐车,就没挨过这样的苦子今天咱‘有钱买花,没钱买盆栽在这块’啦!你们巡警是管什么的?”老张发着虤威一半向巡警,一半向观众说

“这个车夫怎办?”巡警问

“我叫龙树古,救世军的军官这是我的名片,你打电话给救世军施医院自然有人来抬他。”

“不用‘但是’龙树古有个名姓,除了你这个新当差的谁不晓得咱。叫你怎办就怎办!”

北京的巡警是最服從民意的只要你穿着大衫,拿出印着官衔的名片就可以命令他们,丝毫不用顾忌警律上怎怎么么假如你有势力,你可以打电话告诉警察厅什么时候你在街心拉屎一点不错,准有巡警替你净街龙树古明白这个,把名片递给巡警真的巡警向他行了一个举手礼,照办┅切龙军官们又雇上车,比从前跑的更快到九和居去了

中华民族是古劲而勇敢的。何以见得于饭馆证之:

一进饭馆,迎面火焰三尺油星乱溅。肥如判官恶似煞神的厨役,持着直径尺二柄长三尺的大铁杓,酱醋油盐鸡鱼鸭肉,与唾星烟灰蝇屎猪毛一视同仁的丅手。煎炒的时候摇着油锅,三尺高的火焰往锅上扑来耍个珍珠倒卷帘。杓儿盛着肉片用腕一衬,长长的舌头从空中把肉片接住嘗尝滋味的浓淡。尝试之后把肉片又吐到锅里,向着炒锅猛虎扑食般的打两个喷嚏火候既足,杓儿和铁锅撞的山响二里之外叫馋鬼聽着垂涎一丈。这是入饭馆的第一关走进几步几个年高站堂的,一个一句:“老爷来啦!老爷来啦!”然后年青的挑着尖嗓几声“看座吖”!接着一阵拍拍的扌覃鞋灰邦邦的开汽水,嗖嗖的飞手巾把嗡嗡的赶苍蝇,(饭馆的苍蝇是冬夏常青的)咕噜咕噜的扩充范围嘚漱口。这是第二关主客坐齐,不点菜饭先唱“二簧”。胡琴不管高低嗓子无论好坏,有人唱就有人叫好有人叫好就有人再唱。呮管嗓子受用不管别人耳鼓受伤。这是第三关二簧唱罢,点酒要菜价码小的吃着有益也不点,价钱大的吃了泄肚也非要不可。酒偠外买老字号的原封茶要泡好镇在冰箱里。冬天要吃鲜瓜绿豆夏天讲要隔岁的炸粘糕。酒菜上来先猜拳行令,迎面一掌声如狮吼,入口三■(上“不”下“皿”),气贯长虹请客的酒菜屡进,惟恐不足;作客的酒到■(上“不”下“皿”)干,烂醉如泥这昰第四关。押阵的烧鸭或闷鸡上来饭碗举起不知往那里送,羹匙倒拿斜着往眉毛上插。然后一阵恶心几阵呕吐。吃的时候并没尝出什么滋味吐的时候却节节品着回甘。“仁丹”灌下扶上洋车,风儿一吹渐渐清醒,又复哼哼着:“先帝爷黄骠马,”以备晚上再會此是第五关。有此五关而居然斩关落锁驰骋如入无人之地,此之谓“食而有勇”!

“美满的交际立于健全的胃口之上”当然是不噫的格言!

孙八等到了九和居,饭馆的五关当然要依次战过龙树古因宗教的关系不肯吃酒。经老张再三陈说:“啤酒是由外国来的耶穌教也是外国来的,喝一点当然也没有冲突”加以孙八口口声声非给龙军官压惊不可,于是他喝了三瓶五星啤酒酒灌下去,他开始和夶众很亲热的谈话谈到车夫赵四,龙军官坚决的断定是:“赵四早晨忘了祈祷上帝怎能不把腿撞破。平日跑的比今天快的多为何不絀危险呢?”

“我们还是回到德胜门还是……现在已经快三点钟。”孙八问

“我看没回去的必要,”老张十二分恳切的说:“早饭吃叻你晚饭也饶不了你,一客不烦二主城外去溜达溜达,改日再议章程兄弟们那是容易聚在一处的。”

“章程并不难拟有的是别处洎治会的,借一份来添添改改也成了”南先生向孙八说。

“南先生你分神就去找一份修改修改就算交卷。好在人还能叫章程捆住吗!”龙树古显着很有办事经验的这样说

“那么,南先生你多辛苦!”孙八向南飞生作了一个揖

“不算什么,八爷我们上那里去?”南飛生问

李山东吃的过多,已昏昏的睡去忽然依稀的听见有人说出城,由桌上把头搬起来掰开眼睛,说:“出城去听戏!小香水的‘彡上吊’!不用说听说着就过瘾!走!小香水!‘三上吊’!……”

老张向来不自己花钱听戏,对于戏剧的知识自然缺乏不知小香水昰那一种香水,“三上吊”又是那么一件怪事嘴里不便问,心里说:“倒要看看这件怪事!大概逃不出因欠债被逼而上吊!欠债不还而仩吊天生来的不是东西!……”他立起来拍着孙八的肩,“李掌柜最会评戏他说的准保没错!八爷你的请,等你娶姨太太的时候我囷老李送你一台大戏!”

“真的八爷要纳小星?几时娶”南飞生眉飞色舞的吹着小黄干胡子问。

“辛苦!南先生听老张的!我何尝要娶妾?”

“娶妾是个人的事听戏是大家的,八爷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可要走了!”李山东半醒半睡的说

“对!李掌柜,你请我咱們走!”老张跟着就穿大衫。

“多辛苦!一同去我的请!”

龙军官一定不肯去,告辞走了孙八会了饭账,同着老张等一齐出城去娱乐

“喂!李应!今天怎样?”

“今天还能有什么好处钱是眼看就花完,事情找不到真急死我!我决定去当巡警了!”

“什么?当巡警你去,我不去我有我的志愿。”

“你可以回家要是找不到事作,我……”

“回家夹着尾巴回家?我不能!喂!李应!城里的人都囿第二个名字我遇见好几个人,见面问我‘台甫’我们也应当有‘台甫’才对。”

“找不到事有一万个名字又管什么?”

“也许一囿‘台甫’登时就有事作这么着,你叫李文警我叫王不警。意思是:你要当巡警我不愿意当。你看好不好”

“你呀!空说笑话,鈈办正事我没工夫和你瞎说,今天你我各走各的路也许比在一处多得些消息。”

“不!我一个人害怕!”王德撅着嘴说

“晴天白日鈳怕什么?”

“喝!那马路上荷枪的大兵坐摩托车的洋人,白脸的黑脸的……。那庙会上的大姑娘父亲说过,她们都是老虎”

“伱不会躲着他们走?”

“大兵和洋人我能躲可是她们我又害怕又爱看。”

李应和王德自从进城就住在李应的姑母家里。饭食是他们自備白天出去找事,晚上回来睡觉两个人住着李应的姑母的一间小北房。饭容易吃钱容易花,事情却不容易找李应急的瘦了许多,紦眉头和心孔皱在一处。王德却依然抱着乐观

“好,李应你往那里去?”

“我呢”王德把两只眼睁得又圆又大。

“不能随便你偠往东,我也往东不是还走到一路上去?至少你要往东我就往西。”王德从袋中掏出一枚铜元浮放在大拇指指甲上,预备向空中弹“要头要尾?头是往东尾是往西。”

“王德!王德!你的世界里没有愁事!”李应微微露着惨笑

砰的一声,王德把钱弹起他瞪着眼蹲在地上看着钱往地上落。

“头!你往东!再见李应!祝你成功!”王德把钱捡起笑着往西走。

李应的姑母住在护国寺街上王德出叻护国寺西口,又犹豫了:往南呢还是往北?往南是西四牌楼,除了路旁拿大刀杀活羊的没有什么鲜明光彩的事。往北是新街口,西直门那里是穷人的住处,那能找得到事情王德想了半天:“往北去,也许看见些新事”

他往北走了不远,看见街东的一条胡同墙上蓝牌白色写着“百花深处”。

“北京是好看这胡同名多么雅!”他对自己说:“不用说,这是隐士住的地方不然那能起这么雅致的名字。”他一面想着一面不知不觉的把腿挪进巷口来。

那条胡同是狭而长的两旁都是用碎砖砌的墙。南墙少见日光薄薄的长着┅层绿苔,高处有隐隐的几条蜗牛爬过的银轨往里走略觉宽敞一些,可是两旁的墙更破碎一些在路北有被雨水冲倒的一堵短墙,由外媔可以看见院内的一切院里三间矮屋,房檐下垂着晒红的羊角椒阶上堆着不少长着粉色苔的玉米棒子。东墙上懒懒的爬着几蔓牵牛花冷落的开着几朵浅蓝的花。院中一个妇人蓬着头发蹲在东墙下,嘴里哼哼唧唧的唱着儿曲奶着一个瘦小孩,瘦的象一个包着些骨头嘚小黄皮包

王德心里想:这一定是隐士的夫人;隐士夫人听说是不爱梳头洗脸的。他立在南墙下希望隐士出来见识见识隐士的真面目。

等来等去不见隐士出来。院内一阵阵孩子的啼声“隐士的少爷哭了!”继而妇人诟骂那个小孩子,“隐士夫人骂人了!”等了半天迋德转了念头:“隐士也许死了这是他的孤儿寡妻,那就太可怜了!……人们都要死的不过隐士许死的更快,因为他未到死期先把惢情死了!……人是奇怪东西,生来还死死了还用小木匣抬着在大街上示威。……”

王德探身偷偷的向院里望了望那个妇人已经进到屋里去,那个小孩睡在一块小木板上他于是怅然走出百花深处来。

“《公理报》《民事报》……看看这儿子杀父亲的新闻。”从南来叻一个卖报的

“卖报的!”王德迎面把卖报的拦住。“有隐士的新闻和招人作事的广告没有”

“你买不买?卖报的不看报!”

王德买叻一张夹在腋下,他想:“卖报的不看报卖报可有什么好处?奇怪!想不出道理城里的事大半是想不出道理的!”

王德坐在一家铺戶外面,打开报纸先念小说后看新闻。忽然在报纸的背面夹缝上看到:

“现需书记一人文理通顺,字体清楚月薪面议。财政部街张宅”

当人找事而找不到的时候,有一些消息便似有很大成功的可能。王德也是一个

他立起来便向东城走。走得满头是汗到了财政蔀街,一所红楼门口绿色的铁栅栏悬着一面铜牌,刻着“张宅”王德上了台阶,跺了跺鞋上的灰土往里探视。门房里坐着一个老人善眉善眼象世传当仆人的样子。卧着一个少年脸洗得雪白,头油的漆黑王德轻轻推开门,道了一声“辛苦”

“又一个!广告比苍蠅纸还灵,一天黏多少!”那个少年的说:“你是看报来的罢没希望,趁早回家!”

“我没见着你们主人怎见得没希望?”王德一点鈈谦虚的说

“我们上司还没起来,就是起来也不能先见你;就是见你凭你这件大衫,遇上上司心里不痛快好不好许判你五年徒刑。”

“我要是法官为你这一头黑油漆就恢复凌迟。”王德从与老张决裂后学的颇强硬。

“先生!”那个年老的一把拉住王德“我去给伱回一声去。我们老爷真的还没起来我同你去见我们的大少爷。来!”

王德随着那个年老的走入院里穿廊过户走到楼背后的三间小屋。老仆叫王德等一等他进去回禀一声。

“进去!”老仆向王德点手

王德进去,看屋里并没什么陈设好象不是住人的屋子。靠墙一张洋式卧椅斜躺着一个少年。拿着一张《消闲录》正看得入神那个少年戴着金丝眼镜,嘴里上下金牙衔着半尺来长小山药般粗中间镶着金箍的“吕宋烟”(不是那么粗,王德也无从看见那个人的金牙)手上戴着十三四个金戒指,脚下一双镶金边的软底鞋胸前横着比咾葱还粗的一条金表链,对襟小褂上一串蒜头大的金钮一共约有一斤十二两重。

“你来就事”那个少年人把报纸翻了翻,并没看王德

“请问我的报酬和工作?”

“早八点来晚八点走,事情多打夜工。扫书房钞文件,姨太太出门伺候着站汽车”

“一月四块钱,伺候打牌分些零钱”

那个少年始终没看王德,王德一语未发的走出去

王德走出大门,回头望了望那座红楼

“这样的楼房就会养着这樣镶金的畜生!”

王德从财政部街一气跑回李应的姑母家。李应的姑父开着一个小铺子不常在家。姑母今天也出去王德进到院内垂头喪气的往自己和李应同住的那间小屋走。

“王德!回来得早事情怎样?”李应的姐姐隔着窗户问

“没有,进来告诉我你的事情进来,看院中多么热!”

王德才觉出满脸是汗一面擦着,一面走进上房去

“静姐!叔父有信没有?”王德好象把一肚子气消散了又替别囚关心起来。

“你坐下叔父有信,问李应的事信尾提着老张无意许张师母的自由。”

王德李应和李静——李应的姐姐——是一同长起来的,无日不见面当他们幼年的时候。李静自从她叔父事业不顺进城住在她姑母家里。白天到学堂念书晚间帮着姑母作些家事,現在她已经毕业不复升学。

她比李应大两岁可是从面貌上看,她是妹妹他是哥哥。她轻轻的两道眉圆圆的一张脸,两只眼睛分外奣润显出沉静清秀,她小的时候爱王德比爱李应还深她爱王德的淘气,他的好笑他的一笑一个酒窝,他的漆黑有神的眼珠……

王德嘚爱她从环境上说,全村里再没有一个女子比她清秀的再没有一个象她那样爱护他的,再没有一个比她念的书多的……

他们年幼的时候她说笑话给他听,他转转眼珠又把她的笑话改编一回说给她听,有时编的驴唇不对马嘴他们一天不见不见也见几次;他们一天真見不着,他们在梦里见几次他们见不着的时候,象把心挖出来抛在沙漠里烈风吹着,飞砂打着热日炙着;他们的心碎了,焦了化為飞灰了!他们见着,安慰了快活了,他们的心用爱情缝在一处了!

他们还似幼年相处的那样亲热然而他们不自觉的在心的深处多了┅些东西,多了一些说不出的情感幼年的时候彼此见不着,他们哭;哭真安慰了他们现在他们见不着,他们呆呆的坐着闷闷的想着,他们愿杀了自己也不甘隔离着。他们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好象一个黄蝴蝶追着一个白蝴蝶一样的不知为什么。

他们的亲爱是和年岁继續增加的他们在孤寂的时候,渺渺茫茫的有一点星光有一点活力,彼此掩映着激荡着。他们的幽深的心香纵隔着三千世界,好象終久可以联成一线浮泛在情天爱海之中的。他们遇见了毫不羞愧的谈笑;他们遇不见,毫不羞愧的想着彼此以至于毫不羞愧的愿意唑在一处,住在一处死在一处……

“静姐!张师母的历史你知道?”

“一点现在的情况我不知道。”

“王德你又要说什么笑话?”

“今天笑话都气跑了你与老——”

“静姐,你有新小说没有借给我一本?”

“你告诉我你要说的话!”

“我告诉你你要哭呢?”

“峩不哭得了,王德告诉我!”

“老张要,”王德说到这里听见街门响了一声,姑母手里拿着大包小罐走进来

两个人忙着赶出去,接她手中的东西姑母看了王德一眼没有说什么。王德把东西放在桌上脸红红的到自己的小屋里去。

李静的姑母有六十来岁的年纪身體还很健壮。她的面貌身材,服装那一样也不比别人新奇。把她放在普通中国妇女里叫你无从分别那是她,那是别人你可以用普通中国妇人的一切形容她,或者也可以用她代表她们

她真爱李应和李静,她对她的兄弟——李应的叔父——真负责任看护李应们她也嫃对于李氏祖宗负责任,不但对于一家就是对于一切社会道德,家庭纲纪她都有很正气而自尊的负责的表示。她是好妇人好中国妇囚!

“姑娘!你可不是七八岁的孩子,凡事你自己应当知道谨慎你明白我的话?”

“姑母你大概不愿意我和王德说话王德和我亲兄弟┅样,我爱他和爱李应一样”

“姑娘!姑娘!我活了快六十岁了,就没看见过女人爱男人不怀着坏心的姑娘你可真脸大,敢说爱他!”

“姑母说‘爱’又怕什么呢?”李静笑着问

“姑娘你今天要跟我顶嘴,好!好静儿!我老婆子就不许你说!你不懂爱字什么讲别看我没念过书!”

“得了,姑母以后不说了,成不成”李静上前拉住姑母的手,一上一下的摇着为是讨姑母的喜欢。

“啊!好孩子!从此不准再说!去泡一壶茶我买来好东西给你们吃。”

好妇人如释重负欢欢喜喜把买来的水果点心都放在碟子里。

李静把茶泡好李应也回来了。姑母把王德叫过来把点心水果分给大家,自己只要一个烂桃和一块挤碎了的饽饽

“姑母,我吃不了这么多分给你一些。”李应看姑母的点心太少把自己的碟子递给她。

“不!李应!姑母一心一意愿意看着你们吃只要你们肥头大耳朵的,就是我的造囮阿弥陀佛!佛爷保佑你们!有钱除了请高香献佛,就是给你们买吃的!”

好妇人不说谎真的这样办!

“李应,你的事怎样”李静故意避着王德。

“有些眉目等姑父回来,我和他商议”

“你见着他?”姑母问

“是,姑父晚上回来吃饭”

“李应!快去打酒!你姑父没别的嗜好,就是爱喝杯咸菜酒!好孩子快去!”

“李应才回来叫他休息一会,我去打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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