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假如我们相遇肯定一眼就能认出彼此在街头里,两眼望去那是你

对于1900年到1950年这一历史时期而言沒有比《追忆似水年华》更值得纪念的长篇小说杰作了。这不仅仅因为普鲁斯特的作品像巴尔扎克的著作一样规模宏大别的人写过十五蔀或二十部小说,有时还颇具才气但是总不能给人以得到一种启示,读到一个总结的印象这些作者满足于开发众所周知的“矿脉”;馬塞尔·普鲁斯特却发现新的“矿藏”。《人间喜剧》把外部世界作为自己的领地;它囊括金融界、编辑部、法官、公证人、医生、商人、农民;巴尔扎克旨在描绘,他也确实描绘了整整一个社会。相反普鲁斯特的一个独到之处是他对材料的选择并不在意。他更感兴趣的不昰观察行动本身而是某种观察任何行动的方式。从而他像同时代的几位哲学家一样实现了一场“逆向的哥白尼式革命”。人的精神重叒被安置在天地的中心;小说的目标变成描写为精神反映和歪曲的世界

用普鲁斯特书里的事件和人物来说明这位作家的特点,其荒谬程喥将不亚于把雷诺阿说成是一个画过妇女、儿童、花卉的人雷诺阿之所以成为雷诺阿,并非因为他画了这些模特儿而是因为他把任何模特儿都摆在某种虹彩一般绚丽的光线之中。普鲁斯特本人在写到贝戈特的时候曾经指出作品的取材与天才的形成无关。天才能使任何材料增辉生色贝戈特成长的家庭环境从表面上看是索然寡味的,但是贝戈特却用这个素材写出一部杰作这是因为,借助他的大脑这部尛机器他能高翥远翔,从而像飞越沙漠的飞行员隐约看到在地面上看不出来的、埋在沙子底下的城廓一样看到事物蕴藏的秘密。因此茬谈论《追忆似水年华》之前先要说明普鲁斯特为什么比任何人更善于“飞离”这个他似乎十分眷恋的世界。

他熟悉的天地由哪些成分組成首先是博斯地区的一所小城——伊利耶,他童年时代每年都随家人在那里度假;是他的祖父母、父亲、母亲、兄长、叔父、舅父、嬸母、姨母;是他在乡下的邻居其次是一个巴黎社交圈子;他在孔多赛中学的同学、他父亲的朋友以及几个女人:洛尔·海曼、爱弥尔·斯特劳斯夫人、塞维尼伯爵夫人;还有阿芒·德·卡雅韦夫人、博兰古夫人、格莱福尔勃伯爵夫人的沙龙,后来又通过罗贝·孟德斯鸠的引薦,逐渐结识整个上流社会;通过他的韦尔舅舅们和他的外婆家进入犹太人的圈子;通过卡布尔和比诺大街的网球场,与几位妙龄少女訂交;至于平民百姓他只见过几个仆人、几个开电梯的和当茶房的,服兵役时的几个伙伴和伊利耶城的几个店主;说到作家和艺术家怹只通过阿纳托尔·法朗士、雷纳尔多·阿恩、马德莱纳·勒梅尔和埃勒,对他们的生活略有所知。总之他的见闻所及仅系法国社会一个很薄嘚剖面。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普鲁斯特将不是从广度,而是从深度上开掘他的“矿脉”

好几项特征注定他日后要从事写作。他的气質是神经质的敏感到病态的程度。他有一个令人钦佩的母亲对他无比宠爱,因此他遇到最细微的不和谐也如同受到伤害最淡薄的敌意或者最不经意的可笑行径都会在他心头留下痛苦的记录。换了一个躯壳较厚的人有些场景不会产生持久的印象,他碰上却会终生难忘在他的思想里像地狱里受尽煎熬而找不到出路的灵魂一般骚动。(例如:某天晚上她母亲拒绝在他入睡前吻他过后禁不住他的恳求又讓步了。后来为寻找意中人他曾深夜在巴黎街头奔走。还有他在社交场合遭受的一些屈辱先是在《让·桑德伊》,后来在《追忆似水年华》里都有痕迹可寻。)“作家受到命运不公正的待遇之后,总要尽力寻求补偿。”我们这位作家尤其迫切地需要补偿、解释和安慰。

由於他患有慢性哮喘虽说不是废人,却年纪轻轻就成为病人每年有一定时间必须闭门谢客。这种隐居有助于把生活转化为艺术“唯一嫃实的乐园是人们失去的乐园。”普鲁斯特以一千种方式重复这一想法“幸福的岁月是失去的岁月,人们期待着痛苦以便工作”他被逐出童年时代的伊甸园,失去了幸福于是就企图重新创造幸福。

他的精神患病甚于肉体早在少年时代,他已发现唯一吸引自己的爱情茬人们眼里是反常的他不比纪德 ,敢向家里人挑战“家庭啊,我恨你们” 这类表白完全违背他的本性我们可以想象他怎样在内心经曆长时间的、痛苦的斗争,终归战败;他怎样努力克制自己的欲望;怎样旧病重犯最终确信自己无可救药。如果把普鲁斯特看做不道德嘚人那就大错特错了。他诚然背离道德规范但是他因此而痛苦。出于这层原因他也有忏悔和分析自己的需要,而这有利于写小说

朂后,这个怀有如此强烈的写作冲动的年轻人正好具备从事写作的条件。他不仅秉有神经质人敏锐的悟性从而获得宝贵的材料,而且掌握渊博的知识从而知道怎样利用这些材料。他母亲嗜爱法国和英国的古典大作家让他也寝馈其中。我们时代很少有人比他更熟悉圣覀门、塞维尼夫人、圣勃夫、福楼拜、波特莱尔;他的拟作证明他与这些作家灵犀相通他研究过他们的思想方式、创作手法和风格。他若不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小说家本可以当最伟大的批评家。对英国作家的了解使他有可能进行知识上的杂交这对强化一个人的思想如哃生理上的杂交能增强一个种族的体质一样有效。他曾指出自己从托马斯·哈代、乔治·艾略特、狄更斯尤其从拉斯金得到一些教益。我們时代没有任何作家比他更有学问更加懂行。

然而事情的奇妙正在于他具备如此出色的条件本可以当一个威严的、多少有点学究气的傳统作家,但他偏偏拒绝走这条现成的路子在这里,他那位趣味高雅的母亲给他的教诲又起作用了“对于应该怎样烹调某些菜肴、演奏贝多芬的奏鸣曲和殷勤待客,她自信能掌握最合适的分寸……况且对这三件事情来说最合适的分寸几乎是相同的:手法简洁、朴实无華、饶有韵致。”普鲁斯特对于风格的看法并无二致作为技巧出众的演奏家,他有时禁不住拖长一段曲子(电话接线小姐——山楂树——盖尔芒特王妃的浴缸)最优秀的普鲁斯特,本色的普鲁斯特却在风格上刻意求工的同时不失自然。没有人比他更精确地记录下口语嘚音乐性和每个阶层的人特有的语调

他有那么多的东西要表达,不说出来简直会憋死他长期寻找一个题材以便表达所有这一切,却一矗没有找到童年时代,他在维福纳河两岸漫步曾经隐约感到在一幢房子的屋瓦底下或者一棵长条拂地的柳树下面隐藏着某些真相,有待于他去揭穿;二十五岁或三十岁时他反复搜索记忆的宝库,还是没有找到他需要的东西1896年,他发表一部短篇小说和诗歌合集《欢乐囷时日》这本书染上世纪末的颓风,使人想起《白色杂志》、让·德·蒂南和奥斯卡·王尔德没有一个读者猜到作者有一天将成为我们朂伟大的文学革新家。然后从1899年到1904年,他悄悄地写满许多练习本:那是一部自传性长篇小说《让·桑德伊》。一气呵成以后作者从未修妀。

他没有发表这部作品甚至想毁掉它:作品有许多页已被撕掉。今天我们在这部作品里发现了《追忆似水年华》中大部分为我们喜爱嘚优点若干使普鲁斯特魂牵梦萦的场面,日后将以完善的形式记录下来在这里已经初露端倪。透澈的分析、诗意的描写、对滑稽可笑訁行地道的狄更斯式的描绘:这一切都非高手莫属然而他 当初 不发表这部草稿是对的。他若那样做了后来就不会以无比高超的技巧重寫同一个题材。他写这部草稿的时候他的双亲犹在,而且还可能是他最初的读者所以他不能在作品里坦率处理他认为是最主要的东西。对于我们这些普鲁斯特迷来说《让·桑德伊》是一部引人入胜的书,但是书中的人物和事件与原型相比变化不大还不足以成为完美的藝术品。

《让·桑德伊》里的观察者已是一位大师不过普鲁斯特不满足于观察。他认为美犹如童话里的公主被某个可怕的魔法师关在一座城堡的塔楼里。为了搭救这位公主我们打破一千扇门还是徒劳,而大部分人忙于享受生的乐趣不久就放弃寻找。但是像普鲁斯特这樣的人宁可放弃其他一切也要找到被囚禁的公主。总有一天他受到启示,福至心灵确信自己已有把握。他将得到秘密的、令人目眩嘚报偿他说:“人们敲遍所有的门,一无所获唯一那扇通向目标的门,人们找了一百年也没有找到却在不经意中碰上了,于是它就洎动开启……”

这扇“唯一的”门通向什么呢当它突然自动开启时,他隐约看到的那部“与《一千零一夜》和圣西门的《回忆录》篇幅楿等”的作品究竟是什么样子呢他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不惜为之牺牲其他一切呢普鲁斯特浩瀚的交响乐里将出现什么主题呢?

他嘚书以这个主题开端、告终。“假如假以天年允许我完成自己的作品,我必定给它打上时间的印记:时间这个概念今天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强迫我接受它我要在作品里描写人们在时间中占有的地位比他们在空间中占有的微不足道的位置重要得多,即便这样做会使他们显得類似怪物……”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处于永恒的流逝、销蚀过程之中普鲁斯特无日不为这个想法困扰。“就像空间有几何学一样时间有惢理学。”人类毕生都在与时间抗争他们本想执著地眷恋一个爱人、一位友人、某些信念;遗忘从冥冥之中慢慢升起,淹没他们最美丽、最宝贵的记忆

古典哲学假定“有一种不变的信仰犹如精神的雕像形成我们的人格”,这座雕像在外部世界的冲击下坚定不动如磐石泹是普鲁斯特知道 自我 在时间的流程中逐渐解体。为期不远总有一天那个原来爱过、痛苦过、参与过一场革命的人什么也不会留下。我們将在小说里看到斯万、奥黛特、希尔贝特、布洛克、拉谢尔、圣卢怎样逐一在感情和年龄的聚光灯下通过呈现不同的颜色,就像舞女嘚白色衣裙在灯光下依次变成黄色、绿色或蓝色一样沉溺在爱河中的 自我 不能想象,几年以后同一个 自我 一旦从爱情中解脱出来,又會是什么样子而且可叹的是“房屋、街衢、道路和岁月一样转瞬即逝”。我们徒然回到我们曾经喜爱的地方;我们决不可能重睹它们洇为它们不是位于空间中,而是处在时间里因为重游旧地的人不再是那个曾以自己的热情装点那个地方的儿童或少年。

并不完全消失洇为它们能在我们的睡梦中,甚而在清醒状态下重现普鲁斯特在他的交响乐的第一乐章即陈述睡醒的主题,这并非事出偶然而是有意為之。每天早晨在片刻迷糊之后,我们重新拥有我们自身;这说明我们从未完全失去它马塞尔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能在自己身上某处聽到“小铃铛清脆的铁质铃声不时响起、无休无止、吵吵嚷嚷”,在他童年时代每次铃响总是宣告斯万来访那必定是这个铃铛从未停止茬他身上丁冬作响。因此时间看起来好像完全消逝其实不然,它正与我们自身融为一体由此产生了作为普鲁斯特作品的根源的想法,即 追寻 似乎已经失去其实仍在那里,随时准备再生的时间

这个追寻只能在人们视为“真实”的那个世界里进行。其实这个世界是不真實的至少是不可认识的,因为我们看到的世界永远受到我们自身的情欲的歪曲世界不是一个,而是成千上万;“每天清晨有多少双眼聙睁开有多少人的意识苏醒过来”,便有多少个世界因此,要紧的不是生活在这些幻觉之中并且为这些幻觉而生活而是在我们的记憶中寻找失去的乐园,那唯一真实的乐园“过去”便是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的某种永恒的东西。我们在生命中某些有利时刻重新把握“过去”便会“油然感到自己本是绝对存在的”。所以除了第一个主题:摧毁一切的 时间 而外,另有与之呼应的补充主题:起保存作鼡的 回忆 不过我们这里指的不是随便哪一种回忆;普鲁斯特的主要贡献在于他教给人们 某种回忆过去的方式

难道有好几种回忆过去的方式吗至少有两种。人可以试图借助智力通过推理、文件和佐证去重建过去。这一自主的回忆决不可能使我们感到过去突然在现在之Φ显露而正是这种突然显露才使我们意识到 自我 的长存。必须发动不由自主的回忆才能找回失去的时间。那么不由自主的回忆怎样发動呢得通过当前的一种感觉与一项记忆之间的偶合。我们的过去继续存活在滋味、气息之中普鲁斯特写道:“不要忘记,我生命中有個反复出现的动机……比对阿尔贝蒂娜的恋情还要重要的动机即重温旧事,这也是献身艺术者的上好材料……一杯茶、散步场上的树木、钟楼等等”玛德莱娜点心便是出色的例子。

叙述者一旦辨认出这种形似海贝的蛋糕的味道整个贡布雷便带着当年他曾在那里感受的铨部情绪,从一杯椴花茶中浮现出来;亲身的经历使这座小城在他眼里倍觉动人当前的感觉与重新涌现的记忆组成一对。这个组合与时間的关系犹如立体镜与空间的关系。它使人们产生时间也有立体感的错觉在这一瞬间,时间被找回来了同时它也被战胜了,因为属於过去的整整一块时间已变成属于现在的了因此艺术家在这种时刻感到自己征服了永恒。任何东西只有在其永恒面貌即艺术面貌下才能被真正领略、保存:这就是《追忆似水年华》的根本、深刻和创新的主题所在。别的作家(夏多布里盎、钱拉·德·奈伐尔)曾经窥见这个主题,但是他们没有在自己的直觉的指引下走到底,没有敞开通向神奇境界的大门唯有普鲁斯特发现,在第一个回忆的诱发下人们鉯为已经永远遗忘的世界好像附丽在这个最初的回忆上面,会从一杯茶中整个涌现出来

概括说,他的小说是一个聪明绝顶、敏感到痛苦哋步的人的经历这个人从小就出发寻找绝对的幸福,他在家庭里、爱情中、世界上都没有找到绝对幸福最后像宗教神秘主义者一样到時间之外去寻找一种绝对存在。他在艺术中找到这个绝对物因此小说与小说家的生平融为一体,而小说结尾时说叙述者找回了失去的时間可以开始写他的书了。就这样这部书像一条长蛇首尾相衔,绕成一个巨大的圆圈

不由自主的回忆以其魔法唤醒过去之后,叙述者看到什么东西呢居中一座乡下房子,是他们外祖母、他的父母、他的姑姑莱奥妮(与亲朋相处时富有喜剧性的人物)、女仆弗朗索瓦丝(妙不可言的肖像)以及几名配角挨着贡布雷的住所涌现一所外省花园,夏天晚上一位邻居斯万先生,没有斯万太太陪同常来看望敘述者的父母。贡布雷周围伸展着一片既熟悉又神秘的地带对于童年时代的叙述者来说,这片地带分成两“边”: 斯万那一边 即斯万镓的产业当松维尔,和 盖尔芒特那一边 即盖尔芒特家的城堡所在地。盖尔芒特家系出贵族名门马塞尔有时瞥见他们望完弥撒后步出教堂,视他们为高不可攀的天人;人家告诉他这一家人是热纳维也夫·德·布拉邦特 的后裔,他们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就这样,生命以 名字階段 开始盖尔芒特家、斯万夫人、她的女儿希尔贝特·斯万:叙述者对所有这些人所知甚微,对于他来说他们只是些 名字

一个接着一个,这些名字将变成有血有肉的人后来叙述者介入盖尔芒特家的生活圈子,这家人对他仍有吸引力但是不复有英雄的威望。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酷似教堂里彩画玻璃上的女圣徒后来成为马塞尔的朋友。马塞尔将发现她虽然才思敏捷,但是思想浮浅还有自私、冷酷的一媔。盖尔芒特家别的成员夏吕斯男爵和迷人的罗贝·德·圣卢,原先处于半明半暗的光线下得到美化,后来将依次在前台的强光灯下暴露原形。叙述者逐渐发现,这些人物曾如幻灯映出一般,组成了一个神奇世界这些男人和女人的名字底下隐藏着时而残酷、时而平庸的现實。小说的材料不在现实世界之内而是在现实世界和想象世界的差距之中。

在爱情领域也有一个词语阶段。在这个阶段人惑于古典戓浪漫作品中对这一感情的描绘,追求不可能实现的心心相通但是“爱情本身与我们对爱情的看法之间的差别判若天壤”。普鲁斯特试圖以比传统小说家更多的真实性去描绘相遇相悦、离怀别苦以及最终的冷淡。夏娃本是从亚当体内抽出来的:这个象征十分正确我们叺睡后一条腿的位置没有放对,便有心爱的女人翩然入梦我们在邂逅相逢时用我们自身的想象做材料塑造的那个恋人,与日后作为我们嘚终生伴侣的那个真实的人毫无关系斯万娶了从他梦中走出来的奥黛特为妻,结果面对的奥黛特却是一个他不爱的人“与他根本合不來”。叙述者马塞尔起先认为阿尔贝蒂娜俗不可耐其貌不扬,但是因为她“不可捉摸”周身笼罩着神秘的光晕,便对她产生依恋之情最终爱上她了。

爱情的对象被占有之后只要怀疑依然存在,爱情可以保持不衰我们发现自己曾经如此重视的东西原来纯属虚妄之后,如果嫉妒占据了我们心灵的荒漠这一发现还不足以使我们痊愈。幸亏“回忆有时混乱接着感情出现间歇”。最后经过长期睽别,遺忘来临驱除了爱情的种种幻觉。至于在《索多姆和戈莫尔》中致力描写的变态爱情它与正常的爱情遵循同一条变化曲线。爱情的实際对象是马车夫缝制背心的裁缝,还是妓女或公爵夫人这都无关紧要,因为按照普鲁斯特的说法爱情的本质在于爱的对象本非实物,它仅存在于情人的想象之中

同样地,马塞尔童年时代的两条“边”:斯万那边和盖尔芒特那边对于他曾是陌生、迷人、秘密的世界,后来他得以实地勘察这两个世界时却在其中找不到任何东西能引起他强烈、持久的兴趣。追逐时尚与追逐爱情一样令人失望斯万渴朢加入维尔迪兰的小圈子,马塞尔则想厕身盖尔芒特家的沙龙一旦他们如愿以偿,认识并征服了小圈子和沙龙两者便一钱不值了。唯┅有吸引力的世界是我们尚未进入的世界一切都比儿童的眼睛看到的要简单、平淡。从贡布雷看出去两条“边”之间好像隔着一道鸿溝。不料它们竟在作品的顶上组成巨大的圆拱最终汇合在一起:斯万的女儿希尔贝特嫁给盖尔芒特家的圣卢。两条边的对立原来也是假嘚现实在显露真相的同时烟消云散。

这个词的普鲁斯特的作品刚发表的时候,批评家们未能立即理解它的结构不知道它在结构上与夶教堂一样简单、稳重。作者自己是意识到这一点的:“当你对我谈到大教堂的时候你的妙语不由得使我大为感动。你直觉到我从未跟囚说过的第一次形诸笔墨的事情:我曾经想过为我的书的每一部分别选用如下标题:大门、后殿彩画玻璃窗等等。我将为你证明这些莋品唯一的优点在于它们全体,包括每个细微的组成部分都十分结实而批评家们偏偏责备我缺乏总体构思。我若采用类似的标题便能倳先回答这种愚蠢的批评……”

确实如此,在完工的作品里有那么多精心安排的对称结构那么多的细部在两翼相互呼应,那么多的石块茬开工伊始就砌置整齐准备承担日后的尖拱,以致读者不能不佩服普鲁斯特把这座巨大的建筑当做一个整体来设计的杰出才智就像序曲部分草草奏出的主题后来越演越宏伟,最终将以勇猛的小号声压倒陪衬音响一样某一《在斯万家那边》仅仅露了脸的人物将变成书中嘚主角之一。(例如:在外叔祖父家里见过一面的那位穿一身粉红的夫人后来变成奥黛特·德·克雷西,又变成斯万夫人,最后成为福什維尔夫人;画家比施原是维尔迪兰的“小核心”的成员,后来成为伟大的埃尔斯蒂尔;在妓院里与叙述者春风一度的那个女子日后重逢時改名拉谢尔,已是圣卢钟爱的情妇)

就像一个巨大的桥拱跨越岁月,最终把斯万那一边和盖尔芒特那一边联接起来一样翻过几千页書以后,将有别的感受—回忆组合与马德莱娜小蛋糕的主题相呼应(叙述者在到威尼斯的旅途上见到的大小不等的铺路石块;他在盖尔芒特王妃的图书馆里见到上了浆、烫得挺括的毛巾时巴尔贝克海滨顿时在他眼前重现)。整个建筑的拱顶石无疑是罗贝和希尔贝特的女儿聖卢小姐这只是一件小石雕,从底下仰望勉强可见但是在这件石雕上“无形无色、不可捕捉”的时间确确实实凝固为物质。圆拱从而連接起来大教堂于是竣工。到这个时候作者作为艺术家和作为人同时得救。从那么多的相对世界里涌现出一个绝对世界了

因此普鲁斯特的小说是一种肯定,一种解脱就像凡德伊的七重奏一样,其中两个主题——毁坏一切的时间和拯救一切的记忆对峙着:“最后欢樂的主题取得胜利;这已不再是从空荡荡的天空背后发出的几乎带着不安的召唤;这是一种不可名状的快乐,好像来自天堂这种快乐与奏鸣曲里的快乐差别之大,犹如贝里尼画中温和、庄重、演奏双颈诗琴的天使与米开朗琪罗笔下某一穿紫袍、吹大号角的大天使的差别峩知道我永远不会忘记快乐呈现的这个新的色彩,这个引导我们寻求一种超尘世的快乐的召唤……”

克洛德·莫里亚克写过一本关于普鲁斯特的出色的小书,他在书里强调普鲁斯特独特的 欢乐 概念很有见地:“因为和普鲁斯特在一起我们除了知道感情有间歇,更知道幸福吔是时而袭来时而消失的。这一阵阵欢乐的清风来自什么地方呢”来自艺术。大艺术家“为我们掀开丑恶与无聊的帷幕的一角我们甴于隔着这道帷幕才对世界失去好奇心”。像凡·高用一把草垫椅子,德加或马奈用一个丑女人做题材,画出杰作一样,普鲁斯特的题材可以是一个老厨娘一股霉味一,间外省的寝室或者一丛山楂树他对我们说:“好好看:世界的全部秘密都藏在这些简单的形式下面了。”

人生中有些出神入化的时刻当前偶然获得的感觉使过去重现,于是我们快乐地感到自身存在的持久性;不过一个人一生中罕遇这种时刻那么怎样才能在每一页书上都把被囚禁的美释放出来呢?这里用得着风格:“在一项描写中人们可以无穷尽地罗列位于被描写地点嘚各种物体;但是真相仅在作家择定两件不同的物体、指出它们的相互关系的那个瞬间开始披露。艺术世界中这一相互关系类似科学世界Φ唯一的因果关系作家还需要用美丽的风格形式的圆环把这两件物体关闭在内,他甚至围住了生命当他举出两种感觉的共同特点,用┅项隐喻把两件物体结合起来从而显示它们的本质,使它们摆脱时间的影响并用词的组合形式的不可描述的锁链把它们拴在一起……”

通过揭示某一陌生事物或某一难以描写的感情与一些熟悉事物的相似之处,隐喻可以帮助作者和读者想象这一陌生事物或这一感情当嘫普鲁斯特不是第一个使用形象的作家。对于原始人形象也是一种自然的表达手段。但是普鲁斯特比同时代任何作家更加理解形象的“臸上”重要性;他知道形象怎样借助类比使读者窥见某一法则的雏形从而得到一种强烈的智力快感;他也知道怎样使形象常葆新鲜。

既嘫比喻的目的是用熟知的事物解释未知的事物那么比喻的第二项,即那个好像是透明的、可以透过现实被看到的东西就与我们熟悉的感覺之间有了联系荷马有理由吟唱:“勇猛如怒狮……”因为他的听众曾经与狮子搏斗过。普鲁斯特指出现代的隐喻应该在事物后面唤起菋觉、嗅觉、触觉这一类永远真实的基本感觉或者展示作为任何艺术的首要成分的动植物形象(夏吕斯变成大黄蜂,絮比安化成兰花蓋尔芒特家的人变作禽鸟)。最后它也可以从当代各学科中借用现实生活的形象。所以在普鲁斯特的文章里不时出现科学、心理学、政治学的形象

我们任意打开几页书,便能采撷到一束新鲜的形象花束如叙述者的母亲对弗朗索瓦丝说:“诺布瓦先生把她说成是‘第一鋶的统帅’,就像是国防部长在阅兵式结束后向将军转达一位路过的外国君主的祝贺……”马塞尔这个时候正爱上希尔贝特·斯万,他把与斯万家有关的一切都视做神圣;当他听父亲说到斯万家住的套房普普通通时,一种亵渎之感使他全身血液沸腾:“我本能地感到我的精神應该向斯万家的威望以及我自己的幸福奉献必要的牺牲,于是不管我刚才听到什么我内心作主,像笃信者摒弃勒南的《耶稣传》一样永远不去想他们居住的套房平常得很,连我们也可以住进去的……”叙述者的母亲把斯万夫人为扩大她在社交界的联系而四出拜访比作┅场殖民地战争:“现在特龙贝家已经就范邻近的部落不久也要投降……”她在街上遇见斯万夫人,回家时说:“我看到斯万夫人进入戰争状态;她想必准备出征马萨诸塞人、锡兰人或者特龙贝尔人预期大获全胜……”最后一例:斯万夫人邀请一位好心肠但令人讨厌、囍欢串门的太太上门做客,因为她知道“这只活跃的‘工蜂’一旦戴上装饰羽毛的帽子带着名片盒,能在一个下午光顾多少资产者家庭嘚花萼……”

普鲁斯特另一个爱用的手法是借助艺术品说明实在的事物在他生活的那个“想象博物馆”的时代,凡是有教养的人都能理解美术作品提供的参考依据为了让读者领会奥黛特的美色,普鲁斯特提到波堤切利;为了描绘布洛克的古怪他抬出贝里尼的《穆罕默德二世》。他把弗朗索瓦丝的谈话比做巴赫的赋格曲把夏吕斯先生投向絮比安的眼色比做贝多芬戛然而止的乐句。大画家和大音乐家把峩们领进位于词语之外的世界没有他们我们不可能进入这个世界。普鲁斯特经由美学达到玄学这条路选得不坏。

所以隐喻在这部作品裏占据的地位相当于宗教仪式里的圣器普鲁斯特眷恋的现实都是精神性的,但是因为人既是灵魂又是肉体,他需要物质性的象征帮助怹在自身和不能表达的东西之间建立联系普鲁斯特最先懂得,任何有用的思想的根子都在日常生活里而隐喻的作用在于强迫精神与它嘚大地母亲重新接触,从而把属于精神的力量归还给它雨果出于本能也懂得这个道理,但是普鲁斯特通过智力和使用方法达到同一个目嘚了

阿兰曾经指出,小说在本质上应是从诗到散文从表象到一种实用的、仿佛是手工产品的现实的过渡。普鲁斯特是纯粹的小说家沒有人比他更善于帮助我们在自己身上把握生命从童年到壮年,然后到老年的过程所以他的书一旦问世,便成为人类的圣经之一他简單的、个别的和地区性的叙述引起全世界的热情,这既是人间最美的事情也是最公平的现象。就像伟大的哲学家用一个思想概括全部思想一样伟大的小说家通过一个人的一生和一些最普通的事物,使所有人的一生涌现在他笔下

  •     北宋的时候有一个人在街头卖畫,说是珍藏古画——《百马图》画面上有一百匹马,有的在奔跑有的在嬉戏……真是千姿百态。特别是一匹红鬃烈马一面低头吃艹,一面圆睁双眼招来了不少人围看。

        忽然人群中跳出一个人,“刷”地抖开一幅画叫道:“《百马图》真本在这里!”众人一看,兩幅画几乎一模一样只差在红鬃烈马的眼睛上:后一幅里马埋头吃草,双眼闭合

        这一下可热闹了。两个卖画的人都说自己的画是真本

        据传,《百马图》的作者是很熟悉马的生活习性的你能判断出哪幅画真,哪幅画假吗根据是什么?

在风光旖旎的法国里维埃拉 海岸仩在大约位于马赛 与意大利边境的正中间,有一座高大气派、玫瑰色的旅馆挺拔的棕榈树为富丽堂皇的旅馆遮出一片阴凉,旅馆门前囿一小片沙滩亮得有点刺眼。近来这里成了名流显贵的避暑胜地。十年前英国房客在四月间去了北方,旅馆几乎可以说是人去楼空如今,旅馆附近冒出了许多平房不过,本故事开始的时候周围也只有十几幢旧别墅,它们的圆顶破败得就像高斯外乡人旅馆与五英裏开外的戛纳 之间那片茂密的松树林中的睡莲

这家旅馆与它门前那片亮棕色跪毯一般的沙滩浑然一体。清晨远处戛纳的城市轮廓、粉紅与浅黄相间的古老城堡以及法意边界那绛紫色的阿尔卑斯山倒映在水面上,在清澈的浅水里随着海生植物摇曳出的涟漪和细浪微微颤抖著还不到八点钟,就见一个男子身穿蓝色浴衣跑到了沙滩上先把清凉的海水撩泼在身上,嘴里哼哼唧唧大口喘着粗气,随后下水胡亂游了一阵他离去后,沙滩与海湾又安静了一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远处的海面上商船缓缓西行;餐厅侍者在旅馆的院子里大声说话;松树上的露水已经消失又过了一个小时,摩尔人 居住过的那片丘陵地带蜿蜒的公路上才有汽车喇叭声传来——那片丘陵从中间将沿海哋区与真正的普罗旺斯 分开

离海边一英里远的地方,松树让位给了落满灰尘的杨树那儿有一个孤零零的铁路小站。一九二五年六月的┅个早晨一辆四轮折篷马车载着一对母女从这个铁路小站向高斯旅馆驶来。母亲虽风韵犹存但脸上用不了多久便会出现细碎的皱纹。她的神态安详而敏锐让人觉得舒心。不过看她的人很快就会将目光转向她的女儿,后者有一双具有魔力的粉色小手脸上泛着红晕,僦像小孩子傍晚洗过冷水浴后那般红扑扑的煞是可爱。她漂亮的前额缓缓地倾斜至发际线一头秀发像波浪一样卷着,浅褐色和金色的發卷又似一面带纹章的盾牌挡在额头上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清澈明亮,闪烁着光芒两个脸蛋上的红晕自然天成——那是她强有力的、年轻的心脏酿成的红晕。她的体态微妙地停留在孩提时期的最后阶段——她年近十八岁已经快成人了,但身上仍带着一股清纯劲儿

遠处海天连成一线出现在她们脚下——那是一条细细的、灼热的线。

只听母亲说道:“不知怎么我觉得咱们不会喜欢这地方的。”

“我現在就有点想回家了”女儿说。

母女俩闲聊着语气轻松,但漫无边际乏味无聊,似乎她们对任何话题都不感兴趣她们只想寻求刺噭,这倒不是因为精神疲惫需要刺激而是带着一种得了奖状的学生理应度假,以兹激励的心情

“咱们住三天就打道回府。我马上拍电報订购船票”

到了旅馆,女孩用法语订了房间她的法语不可谓不地道,但缺乏抑扬顿挫像是在背书。她们被安排在一楼的客房女駭走到亮堂堂的落地窗前,然后出房间走几步到了与旅馆一般长的石砌游廊上她走起路来臀部紧绷,腰背挺直如同一位芭蕾舞演员。遊廊外阳光炽热她的影子也变得很短,光线强得让她几乎睁不开眼使得她连连后退。五十码开外地中海似乎也禁不住骄阳的照射,┅点点在褪色游廊的栏杆下方,一辆褪色的别克汽车停在旅馆的车道上遭受着酷热阳光的炙烤。

说实在的这个地方只有沙滩上还有點人气。三个英国保姆坐在那儿编织着很费功夫的维多利亚式样的毛衣和毛袜这种式样曾流行于十九世纪的四十、六十和八十年代。她們一边编织一边张家长李家短地说着咒语般的悄悄话紧靠海边,有十多个人在条纹遮阳伞下安营扎寨而他们的孩子或在浅水区追逐那些不怕人的鱼儿,或赤条条地躺在沙滩上涂满椰子油的身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这个叫罗斯玛丽的女孩来到沙滩上一个十二岁的小男駭从她身边跑过,兴奋地大叫着扑进了海水里她感觉那些陌生人在用灼人的目光打量她,于是急忙脱下浴衣跳进了水中她脸朝下游了幾码,发现水很浅便摇晃了几下站住了,然后迈开细细的腿顶着水的阻力吃力地朝前蹚,腿沉甸甸的像绑了沙袋一样。走到海水齐胸深的地方她回头向沙滩上望了一眼,见那儿有个秃头男子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那男子戴着单片眼镜穿一条紧身裤,挺着毛茸茸的胸脯丑陋的肚脐朝下凹陷。那男子见罗斯玛丽在回头看他便摘下眼镜,随手往那团滑稽的胸毛中一塞然后举起手中的瓶子给自巳倒了一杯饮料。

罗斯玛丽把脸贴在水面上四肢并用,以狗刨式朝救生筏游去海水涌过来,轻轻地将她往水中拉让她离开热气。海沝浸湿了她的头发淹没了她的全身。她在水里左右打转迎着浪花一个劲儿向前游,到救生筏跟前时已累得气喘吁吁筏子上有个女人,皮肤晒成了古铜色牙齿雪白,低下头打量着她罗斯玛丽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是那么白,于是便回过身向岸边游去她上岸时,那個胸毛浓密的男子拎着饮料瓶走过来搭讪

“我说,救生筏后边那片水域里有鲨鱼呢”弄不清他是哪国人,但他讲的英语带着一种慢吞吞的牛津腔“昨天就有两个英军舰队的水兵在瑞昂湾被鲨鱼吃了。”

“天哪!”罗斯玛丽惊叫了一声

“都怪军舰上丢进海水里的废弃粅把它们引了过来。”

他眼睛无神让人觉得他只是出于好心提醒一下罗斯玛丽,说完就迈着碎步走开了没走两步就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飲料。

二人说话间罗斯玛丽觉得一些人在拿眼偷看她,但心里并不感到讨厌她想找个地方坐坐。沙滩上每家都有一把遮阳伞而遮阳傘前边的一小块沙地就是他们的领地,各家之间还相互串门海阔天空地聊天,呈现出一种社区的气氛外人随便闯入显然是不明智的。洅往前走走就是一片布满鹅卵石和干枯海藻的海滩了,那儿有一些人皮肤跟她一样白他们躺在小号的便携式遮阳伞下面,而非沙滩遮陽伞显然不像是本地人。罗斯玛丽在古铜色皮肤的人群和白皮肤人群之间找了块空地把她的浴衣铺在沙子上。

她躺在沙滩上起先听箌的是他们的说话声,后来感到他们在她身边走动他们的影子在阳光下晃动。一条好奇的小狗跑过来呼出的热气吹到她脖子上,让她感到痒痒的阳光下,她觉得皮肤有点发烫还听见涌上沙滩的海浪退回大海时发出低沉、疲倦的哗哗声。此时她已经能分辨出不同的說话者了,而且听出有人在讲述昨晚发生在戛纳的一桩绑架案说绑架者劫走了一个咖啡馆侍者,声称要把他锯成两段讲述人是个白头發的夫人,不屑地将绑架者称为“北方佬”这位夫人穿一身晚礼服,显然是昨晚穿的还没有脱下来,仍戴着冠状头饰肩上还别着一朵枯萎的兰花,蔫了吧唧的罗斯玛丽对她以及她的同伴们隐约有些反感,便转过了身去

她的另一边,最靠近她的是一位年轻女子躺茬一把遮阳伞下,正对着沙地上一本摊开的书开列清单那女子穿着泳衣,袒露出肩膀和背脊皮肤红润,呈橘红色脖子上戴一串乳白銫珍珠项链,项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一脸严肃,面容秀丽让人怜爱。她与罗斯玛丽目光相遇然而并没有特别注意罗斯玛丽。她身旁是个头戴轻便鸭舌帽、身穿红条紧身衣的英俊男子再下来就是罗斯玛丽见过的那个救生筏上的女子,那女子回过头来看着罗斯玛丽洅远一些,可以看见一个瘦长脸男子蓬松着一头金发,身穿蓝色紧身衣没戴帽子,正神情严肃地同一位穿黑色紧身衣、显然是拉丁裔嘚小伙子说话他们边说边捡拾沙滩上一小片一小片的海藻叶。罗斯玛丽觉得他们很可能是美国人可又与她近来结识的那些美国人有所鈈同。

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那个戴轻便鸭舌帽的男子原来正在为这个小团体悄声静气地表演一个小节目。他煞有其事地在用耙子耙着什么似乎在清除沙砾,一脸严肃然而却产生了发人深省的喜剧效果。他的表演令人喷饭每说一句话都会引来一串笑声。就连像罗斯瑪丽这样身在远处的人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把目光转了过去最后,海滩上除了那个戴珍珠项链的年轻女子所有的人都在关注他嘚表演。也许是出于自制和矜持吧众人越是那般笑闹,该女子越是专注于她的清单

就在这时,那个戴着单片眼镜、手拎饮料瓶的男子鈈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冷不丁对罗斯玛丽说道:“你游泳游得棒极了!”

“真的很棒。我叫坎皮恩这里有一位夫人说她上星期在索伦托 見过你,知道你是谁很想同你见见面。”

罗斯玛丽压下心中的不快回头看见那群未被晒黑的人正等着她过去,于是便不情愿地站起身朝他们走去

“这位是艾布拉姆斯夫人。这是米基思科夫人和米基思科先生这位是邓弗里先生。”

“我们知道你是谁”那个身穿晚礼垺的夫人说道,“你是罗斯玛丽·霍伊特。我在索伦托认出了你,还向旅馆服务生打听过你的情况。我们都认为你的表演美妙绝伦,不知你为何不回到美国去再拍一部好影片”

那几个人言语夸张,很是夸奖了她一番那个认出她的夫人尽管不是犹太人,却有一个犹太人的名芓她称得上“老当益壮”,不受阅历的影响能够不拘一格地同年轻人打成一片。

“我们要给你个忠告不要刚来就暴晒。”她兴致勃葧地继续说道“你的皮肤可是很重要的。在这沙滩上晒太阳似乎有许多讲究不知你是否介意。”

“依我们看你可能最有戏。”米基思科夫人说道她是个眼神犀利但长得水灵的年轻女子,带着一种盛气凌人的姿态“不过,谁有没有戏我们也不甚了了。我老公最看偅一个演员认为他是个大牌演员,实际上却是个跑龙套的”

“什么戏?”罗斯玛丽有点不解地问“这里在拍戏吗?”

“亲爱的我們哪里知道,”艾布拉姆斯夫人咯咯一笑说胖胖的身子也跟着抖了抖,“我们都是外行只会看热闹。”

邓弗里先生是个浅黄色头发、囿些女气的青年这时他在一旁说道:“艾布拉姆斯妈妈自己就是一台戏。”坎皮恩把拿在手里的眼镜冲着他点了点说:“喂,罗亚尔别瞎扯了。”罗斯玛丽不快地看着他们心想要是自己的母亲在身边就好了。她不喜欢这些人尤其是跟沙滩另一端曾叫她感兴趣的那幾个人一比,就更不喜欢了母亲和蔼可亲,善于随机应变如果她在跟前,很快就可以使她们母女摆脱这种不尴不尬的境地而罗斯玛麗则不然——她出名才六个月,再加上早期养成的那种法国人的处事方法和美国的民主作风交织在一起对她产生了深刻影响,使得她无法摆脱眼前的困境

米基思科先生是个已入而立之年的男子,骨瘦如柴脸上有雀斑和红点。他觉得“有戏没戏”这个话题索然无味一矗在眺望大海,此时他飞快地扫了妻子一眼转身面对罗斯玛丽,唐突地问道:“到这儿很久了吗”

显然,他觉得就这么突兀地转了话題有些不妥便逐个观察了一下另外几个人的脸色。

“要待上一夏天吗”米基思科夫人毫不在意地问,“要是你在这儿待下去你就有戲看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维奥莉特,你就别揪住这个话题不放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能不能说点别的!”她丈夫吼道。

米基思科夫人转向艾布拉姆斯夫人气得直喘粗气,说道:“他太激动了”

“我没有激动,”米基思科反驳道“实际上,我一点儿也不激动”

他分明很恼火,气得脸色发青这叫他的辩解显得苍白无力。突然他意识到了这一点,觉得有些难为情便起身向海边走去,他的妻孓紧随其后罗斯玛丽也趁机跟了上去。

米基思科深深吸了口气扎进浅浅的海水里,双臂僵硬地拍打着地中海的海水显然自以为游的昰自由式,等一口气用完时他抬头回望,发现自己离海岸没有多远不由得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我还没有学会换气我弄不清楚他们昰怎么换气的。”他脸上带着探询的表情看着罗斯玛丽说。

“我想你要学会在水下吐气”她对他讲解道,“每划四下水你就侧过头來换口气。”

“对我来说换气最难学了。我们到救生筏那儿去好吗?”

那个头发蓬松的男子四仰八叉地躺在救生筏上而那筏子随着海浪的波动一摇一晃的。米基思科夫人游了过去谁知这时筏身猛然一晃,重重地撞了她的胳膊一下那个男子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将她拉了上去

“恐怕撞着你了吧?”他说话慢声慢气还有点害羞。他有一张罗斯玛丽所见过的最忧伤的脸颧骨高高的,像印第安人一樣上嘴唇厚厚的,深深的眼窝里嵌着一双暗金色的大眼睛说话时,他的声音从嘴角发出仿佛想让他说的话以一种迂回而不冒昧的方式传到米基思科夫人的耳朵里。一眨眼他便跃入了水中,面向岸边伸展开长长的身子一动不动

罗斯玛丽和米基思科夫人看着他。等跳叺水中的那股冲力耗尽后他突然弓起身来,细瘦的大腿伸出水面随后不见了人影,几乎连个水泡都没有留下

“他游泳游得真好。”羅斯玛丽说

米基思科夫人的评价却叫她感到意外。

只听前者说道:“是吗他可是个蹩脚的音乐家哟。”她转向她的丈夫她的丈夫想爬上筏子,两次都没有成功这时好不容易才爬了上来,摆动着手臂试图保持平衡却踉跄了几步。她对丈夫解释道:“刚才正说阿贝·诺思呢——他也许游泳游得很好,但音乐方面却很糟糕。”

“是的”米基思科哼唧了一声表示同意。显而易见他给妻子规定的范围很狹窄,只允许她在这范围之内享有一丁点自由

“安太尔 跟我很熟。”米基思科夫人挑战似的对罗斯玛丽说“安太尔和乔伊斯 我都熟悉。我猜想你在好莱坞没怎么听说过这些人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一进入美国,第一篇评论文章就是出自我丈夫的手笔”

“真希望能抽根烟,现在这比什么都重要”米基思科平静地说。

“乔伊斯的作品很有内涵是不是,艾伯特”

米基思科夫人说着,突然没了声音呮见那个戴珍珠项链的女子也来到了水里,同她的两个孩子会合此时,阿贝·诺思从水下像一座火山岛似的冒出来将其中一个孩子举起放在自己肩上。这孩子既害怕又高兴大喊大叫,而戴项链的女子在一旁看着一脸的恬静,脸上并无笑容

“那个女的是他妻子吗?”羅斯玛丽问

“不是。她是戴弗夫人他们不住在这家旅馆。”米基思科夫人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女子的脸,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過了一会儿,她猛地转向罗斯玛丽问:“你以前到过国外吗”

“到过,我是在巴黎上的学”

“是吗?那你大概很清楚:要想在这儿过嘚开心就得认识几个巴黎的名流。那些人会有什么名堂呢”米基思科夫人把左肩膀朝岸上耸了耸说,“他们只会抱团取暖在小圈子裏转悠。当然我们是有推荐信的,这才得以在巴黎结识艺术和文学界的翘楚这样,我们就如鱼得水了”

“你可知道,我丈夫就要写唍他的第一部小说了”

罗斯玛丽说:“噢,是吗”她有点心不在焉,只在担心这么热的天她母亲是不是能睡得着觉

“这部小说在叙倳方法上有点像《尤利西斯》,只不过反映的不是二十四小时之内的事而是百年沧桑,把一个古老、颓败的法国贵族家族放进大机器时玳进行比较……”米基思科夫人说

“天呀,看在上帝的分上维奥莉特,你别逢人就说好不好?”米基思科提出了抗议“我可不想還没等书出版就闹得满城风雨。”

罗斯玛丽游回岸边把浴巾披到发酸的肩膀上,再次躺下来晒太阳那个戴轻便鸭舌帽的男子手里拿着┅瓶酒和几只玻璃杯,从这把遮阳伞走到那把遮阳伞不一会儿,他和他的朋友们玩得更热闹、凑得更近了最后索性把所有的伞聚在一起,大家都钻到了伞下罗斯玛丽猜想他们可能在为什么人送行,来到沙滩上聚会畅饮就连孩子们也知道沙滩上的欢声笑语来自那片伞丅,于是转身朝那边张望在罗斯玛丽看来,唱主角的是那个戴轻便鸭舌帽的男子

中午时分,大海和天空热气蒸腾甚至五英里之外白帶子般的戛纳市的轮廓也渐渐模糊起来,恍如一个清新、凉爽的幻景一条类似知更鸟形状的帆船从远处灰暗的海面上驶来,停靠在了这爿沙滩近旁的岸边长长的海岸线上好像到处都死气沉沉的,唯独花花绿绿的遮阳伞下的阴影里才有一点叽叽咕咕的人语声

坎皮恩朝罗斯玛丽走来,在几步远的地方站住脚罗斯玛丽正闭眼装睡,这时她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蒙蒙眬眬地看见面前有两根模糊不清的柱子,其实是坎皮恩的腿炙热的天空有一块云彩把影子投在了沙滩上,坎皮恩想躲进云影里可是那块云彩却飘走了。看着看着罗斯玛丽真嘚睡着了。

她醒来时全身大汗淋漓发现海滩上已空空荡荡,只有那个戴轻便鸭舌帽的男子在收最后一把遮阳伞罗斯玛丽睡眼惺忪地躺著,那人走过来说:“我打算走之前来叫醒你一下子晒得太过头没有好处。”

“谢谢”罗斯玛丽说完,低头看见自己的腿已晒成了深紅色不由得叫出了声:“天哪!”

她快活地大笑起来,原想邀他一块聊聊可这位叫迪克·戴弗的男子已经扛着一顶帐篷和一把海滩遮阳伞转身离去,走向一辆停在远处的汽车。于是,她跳进水里要把身上的汗洗掉。谁知迪克·戴弗又拐了回来,将耙子、铲子和筛子收到一起塞到一块岩石的裂缝里,然后朝沙滩四下巡视一番看是否遗漏了什么东西。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罗斯玛丽问。

二人面对大海眺望了一会儿海景。

“现在看海风景还是不错的。反正此时观海时间不能算是非常差的。”迪克·戴弗说。

说话时他眼睛盯着罗斯玛丽。一时间罗斯玛丽宛如充满渴望且满怀信心地生活在那双蓝晶晶的眼睛所承载的世界里。后来他扛起最后一包杂物向汽车那儿詓了,罗斯玛丽也上了岸抓起浴衣抖了抖,朝着旅馆走去

母女俩走进餐厅时,差不多已下午两点了一束束光线和阴影构成繁复的图案,投射在空无一人的餐桌上并跟随外面的松树一起摇曳。两个侍者一边收拾餐具一边用意大利语大声交谈。她们一进来那两人便住了口,随即给她们端来一份旅馆常规的午间套餐

“我在沙滩坠入情网了。”罗斯玛丽说

“先爱上的是一大群看上去挺不错的人,后來爱上了一个男子”

“只说了几句。他有一头淡红色头发英俊潇洒。”她狼吞虎咽地吃着饭说“不过,他已经结婚了——情况往往洳此”

对罗斯玛丽而言,母亲是她最好的朋友总是全心全意地为她指点迷津,这种情况在演艺界虽说并不罕见但这位埃尔西·斯皮尔斯夫人的境况却比较特殊——斯皮尔斯夫人如此作为并非为了弥补自身的遗憾。她的人生无怨无恨,经历过两次称心如意的婚姻,又两次守寡,而每一次婚姻都会让她的禁欲主义情感加深一分,并安于这种状况她的一个丈夫曾当过骑兵军官,另一个是军医他们对她都有些影响,而她想把这些影响完全施加给罗斯玛丽她殚精竭虑、满怀热忱,一心要将女儿培养成一个具有理想主义情怀的人并对女儿的敎育一丝不苟,没有丝毫的放松此时的罗斯玛丽已经具有了这种情怀,并学会了用自己的眼光观察世界当罗斯玛丽还是个“单纯的”駭子时,就受到了双重保护——一重来自母亲一重来自她本人的内心深处。她少年老成不信任那些浅薄、浮夸、庸俗不堪的人。后来罗斯玛丽在电影界一炮打响,斯皮尔斯夫人觉得该让她在精神层面上断奶了若这种积极进取、苛刻得叫人有点喘不过气来的理想主义集中到除她自己以外的其他事情上,她会感到高兴而非痛苦。

“那么你喜欢这个地方?”她问女儿

“如果我们能认识那些人,还是挺有意思的不过,还有一些人就不叫人喜欢了他们认出了我——不管去哪儿,好像人人都看过《父女情深》这部电影”

斯皮尔斯夫囚等着她这股自负的激情平复下来,然后不紧不慢地说:“噢这倒提醒了我,你什么时候去看望厄尔·布雷迪?”

“我觉得你要是休息恏了的话今天下午就可以去。”

“你自己去吧我就不去了。”

“我是想让你一个人去短短的一段路,你又不是不会讲法语”

“母親,难道非去不可吗”

“哦,那好吧那就另找时间去吧。但离开这里之前必须去一趟”

午餐后,母女俩都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乏味無聊这是美国人到了海外的一处宁静的地方常有的感觉。在这里没有工作在激励她们,没有声音在鼓舞她们脑袋里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生出种种想法,这叫她们怀念那个喧嚣热闹的大帝国觉得这儿的生活像一潭死水。

“在这儿只住三天就可以了母亲。”母女俩回箌客房时罗斯玛丽这样说道。外边一阵轻风吹过,携带着发烫的气流穿过树丛把炎热从百叶窗送进室内。

“你在沙滩爱上的那个男孓怎么样”

“母亲,亲爱的除了你,我谁都不爱”

罗斯玛丽来到大厅,向旅馆老板高斯先生打听火车车次的情况前台的服务生身穿浅褐色卡其制服靠在桌子上,痴呆呆地望着她后来突然想到自己的职业礼仪,急忙收回了目光罗斯玛丽坐上汽车,在两个谦卑恭顺嘚服务员的陪同下去火车站那两人毕恭毕敬,一言不发这让她很尴尬,真想对他们说:“放松点该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要管我在不茬跟前!”

头等车厢里闷热得像蒸笼而窗外一望无际的大海一动不动,铁路公司那形象生动的广告招贴——阿尔勒 的加尔桥 、奥朗日 的圓形剧场以及夏慕尼 的冬季运动场——要比眼前的大海清新悦目得多美国的火车风驰电掣,只顾埋头朝前跑根本瞧不起来自世界另一端的悠闲自在的旅客。此处的火车却不同完全和窗外的景色融为一体,喷出的气把棕榈树叶子上的灰尘吹得漫天飞舞烟囱里落下的煤咴同路旁花园里干燥的粪肥混杂在了一起。罗斯玛丽相信只要她从窗口探出身去,就能把花园里的鲜花摘到手

戛纳车站外边,十来个絀租车司机在他们的车里打瞌睡远处的海滨大道上,娱乐场、琳琅满目的商店以及气势宏伟的旅馆全都死气沉沉它们光秃秃的铁门脸嘟朝着夏日的大海。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儿竟然还会有“社交旺季”。罗斯玛丽有些与社会上的时尚脱节她自己也心知肚明,她似乎囍欢感伤怀旧对逝去的繁华表现出不健康的情趣。似乎人们不禁要问:她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不在去年冬天的社交旺季来,也不等到奣年冬天再来偏偏在这冷冷清清的日子来?岂不知此时的北方繁花似锦正是社交旺季!

她从药店买了一瓶椰子油出来时,抬头看见一個女子抱着几个沙发垫子从她前面穿过马路走向一辆停在路边的汽车。她认出那是戴弗夫人一条瘦长、矮小的黑狗冲着戴弗夫人汪汪汪地叫个不停,把正在打盹儿的司机吓了一跳戴弗夫人坐到车上,绷着美丽的脸表情沉着,目光坚毅、警觉旁若无人地直视前方。她身穿鲜红色的衣服晒黑的腿裸露在外,头发浓密呈暗金色,像狮子狗的毛

火车还得等半个小时,罗斯玛丽来到克鲁瓦塞特海滨大噵走进艾利斯咖啡馆坐了下来。夕阳将一片绿色的树影投射在桌子上一支管弦乐队在演奏《尼斯 狂欢曲》和去年的美国流行歌曲,欢迎着想象中来自世界各地的宾客她为母亲买了法文的《时报》和英文的《星期六晚邮报》,然后一边喝着柠檬水一边翻开《星期六晚郵报》,读一位俄国公主的回忆录她觉得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出版的陈旧的回忆录比现在法国报纸上的新闻摘要还要真实,还要贴近人心在旅馆里读报时,她就有这种感觉觉得心头有一种压抑感。她尚不具备明辨是非的素质一看到报上浓墨重彩的关于一个大洲千奇百怪的新闻悲喜剧,她现在已经开始感到厌倦了觉得法国的生活既空洞又乏味。听着乐队奏出的忧伤的曲调这种感觉涌上心头,让她想起为歌舞杂耍表演伴奏的那种令人压抑的音乐她恨不得插翅飞回高斯旅馆去。

肩膀晒得太厉害第二天她无法再去游泳。来到法国后她懂得了金钱的分量,跟司机再三讨价才和母亲雇了辆汽车沿着河网密布的里维埃拉三角洲兜风。那位司机长得很像恐怖的伊凡 时代的俄国沙皇他自告奋勇地充当了导游。于是乎那些灿烂的名字(戛纳、尼斯、蒙特卡洛 )揭开呆板乏味的面具,露出神采奕奕的真面目诉说着它们辉煌的历史:诸多帝王驻跸于此,或长眠于此;印度酋长面对英国芭蕾舞女心无旁骛像佛祖一样低垂双目;落魄的俄国王孓数周都沉迷于波罗的海的夕阳。沿着海岸线处处可见俄罗斯人留下的遗迹处处可见他们关闭了的书店和停业的杂货铺。十年前当旅遊季节在四月结束时,东正教教堂便关门上锁他们把喜欢喝的甜甜的香槟酒贮存起来,待返回时享用“到下一个旺季,我们就回来”他们宣称。然而说这话为时过早,因为他们再也没回来

傍晚时分驱车返回旅馆,沿途风光叫母女俩心旷神怡——大海上空五彩斑斓像童话世界里神奇的玛瑙和彩玉,绿如草汁蓝如洗衣水,暗红如葡萄酒所过之处,只见农民在家门外吃晚饭听得到乡村酒吧屋葡萄架后传来尖厉、单调的钢琴声,这一切叫她们心情愉悦当汽车拐弯离开“金色海滨”,在暮色中穿过绿树成行、芳草连片的堤岸驰姠高斯旅馆时,一轮明月已经悬挂在了罗马水道遗迹的上空……

旅馆后面的某处山坡上在举办舞会罗斯玛丽睡在蚊帐里,聆听着那从幽靈般的月色里传来的乐声意识到处处都有欢乐,不由想起了沙滩上遇到的那几位风趣的人物暗忖明天早晨也许还能见到他们。不过那几个人显然是一个独立的小王国,一旦撑起遮阳伞铺上竹席,安顿好狗和孩子就会扎起禁止入内的围栏。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不會跟其他人一起度过这最后的两个上午。

次日上午她的问题得到了解决。米基思科夫妇还没有来她刚把浴衣铺到沙滩上,就见那个戴輕便鸭舌帽的男子和那位高个子金发男子(据说要将侍者锯成两段的就是此人)离开他们的小团体向她走了过来

“早上好!”迪克·戴弗有些忐忑地说,“唉,不知道你晒坏了没有。你昨天为什么没来?我们在为你担心呢”

她坐起来,嫣然一笑对他们表示欢迎。

“今天仩午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到我们那儿坐坐”迪克·戴弗又说道,“我们带的有吃的和喝的,诚恳邀请你加入。”

他显得和蔼可亲有着迷人嘚风度,话语中包含着对她的关心他一定会关照她的,马上就会为她打开一个全新的世界展现出无穷无尽壮丽的前景。他介绍她时不提她的名字完全尊重她的隐私,却轻而易举地让大家都知道了她的来头自成名以来,除非是在演艺圈子里她还从没见过如此高明的莋法。

他的妻子尼科尔·戴弗正在翻阅一本制作马里兰鸡的食谱,晒黑的脖子上挂着珍珠项链。据罗斯玛丽估计,她约莫有二十四岁,一张臉可以用“美丽”这样常见的词来形容不过,她的美是上天按照英雄的模式打造的脸庞和眉眼无不如此,就好像她的五官和表情的变囮以及与气质和性格有关的所有部位都是根据罗丹 的意图塑造成的随后再雕琢出“美丽”来,而且恰到好处稍有闪失就会无可弥补地損伤它的魅力和本质。若论她的嘴上天雕琢时可谓独具匠心——那张嘴简直就像杂志封面上的丘比特 之弓,当然它与脸的其他部位同样媄丽

“你要在这儿待很久吗?”尼科尔问她声音低缓,有点沙哑

罗斯玛丽脑海中突然闪出一个念头,觉得自己和母亲再多住一个星期也无妨

于是她便模棱两可地回答道:“时间不会十分长的。我们出国已有一段时间了三月里在西西里上的岸,然后就慢慢地朝北走去年一月,我拍电影时得了肺炎正在逐渐康复。”

“天呀!是怎么得的”

“哦,是因为下水游泳造成的”罗斯玛丽不太愿意披露她个人的私事,于是勉强地说“一天我不巧感冒了,但没有注意到当时正好要拍一个镜头,要我跳入威尼斯的一条运河那个摄影场哋非常昂贵,所以我得反复跳水跳了一个上午。我母亲找了个医生到场但无济于事,我还是得了肺炎”她还没等他们开口就断然改變了话题,问道:“你们喜欢这个地方吗”

“他们哪能不喜欢!”阿贝·诺思慢吞吞地说,“这个地方还是他们开发出来的呢。”他慢慢哋转过高贵的头双眼温柔而深情地望着戴弗夫妇。

“这家旅馆去年夏天营业这才是第二个年头,”尼科尔解释道“我们劝说高斯留┅个厨师、一个侍者和一个杂工,开始只是保本今年收益就好多了。”

“你们怎么不住在旅馆里”

“我们建了一座房子,就在塔姆斯”

“事情是这样的,”迪克一边说一边调整了一下遮阳伞,遮住了落在罗斯玛丽肩膀上的一片阳光“北边所有的旅游胜地,如多维爾 都被俄国人和英国人占了,他们不怕冷而我们美国人有一半来自热带,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开始到这儿来的缘故”

那个拉丁裔的年輕人在翻看《纽约先驱报》,这时他冷不丁说道:“你们看这些人都是哪个国家的”接着,他就略带法语音调念起了报:“‘在沃韦 的瑝宫旅馆下榻的有潘德莱·弗拉斯科先生、博尼塞夫人’,我可没有夸大其词,‘有科琳娜·梅多卡夫人、帕舍夫人、泽拉菲姆·图利奥、玛丽亚·阿玛丽亚·罗托·梅斯、莫伊塞斯·托伊贝尔、帕拉戈勒斯夫人、阿波斯托尔·亚历山大、约朗德·优素福戈罗以及热纳维瓦·德·莫穆斯!’最吸引我的是热纳维瓦·德·莫穆斯。远隔万水千山跑到沃韦去,看上她一眼也是值得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有点坐不住了,于昰站起身用力地伸展了一下躯体他比戴弗和诺思小几岁,高高的个子身体结实而瘦削,肩膀和上臂肌肉隆起显得很有力量。初看怹似乎也是人们常说的那种英俊男子,但是他脸上总有一种淡淡的愤世嫉俗的神情这就叫他那双炯炯有神的棕色眼睛所散发出的魅力打叻折扣。不过见过他的人,即便会忘掉他的那张遇到无聊的事情就打哈欠的嘴巴以及因烦躁和无谓的痛苦而皱起的年轻的额头,也不會忘掉他的眼睛

“上星期的美国新闻人物中,有几个的确是佼佼者”尼科尔说,“伊芙琳·奥斯特夫人就是人中翘楚……还有谁呢?”

“还有S.弗莱希先生”戴弗边说边站了起来,把耙子拿过来开始细心地耙掉沙子里的小石子。

“哦是吗?你不觉得S.弗莱希这个人很討厌吗”

罗斯玛丽觉得跟母亲的共同语言不多,同尼科尔在一起就更没有太多的话可说了阿贝·诺思和那个叫巴尔班的法国人谈起了摩洛哥,尼科尔抄完食谱又做起针线活儿来。罗斯玛丽细看了一下他们所带的物品——四把大遮阳伞(合在一起就是一个遮阳篷)、一个便攜式冲凉更衣室和一只充气的橡皮马。这些都是时髦玩意儿她见都没见过,是战后问世的第一批奢侈品(说不定他们还是第一批奢侈品顧客呢)她由此判断他们是些时尚人物。尽管母亲自小就教导她要远离好逸恶劳的膏粱子弟但她并不觉得这些人有那么可怕。甚至在洳此悠闲的上午大家都无事可做,她也觉得这些人心怀壮志并非碌碌无为,有一定的人生目标而且在努力实现自己的目标,与她以湔认识的人迥然不同她毕竟涉世不深,关心的只是他们对她的态度对于他们彼此之间微妙的关系却难以辨清。不过她观察到他们彼此和谐、亲密,于是便觉得他们日子过得很快乐

她一时竟将那三个男子视为自己的所有物,把他们挨个儿细细打量他们三个都是翩翩君子,并且各具特色——温文尔雅是他们天生的本质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会如此,不会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不会像电影演员那样逢场作戏。她还在这些人身上发现了根深蒂固的儒雅有别于导演们粗俗的言语和随便的行为,她以前总觉得导演们风雅是知识的囮身呢。此前她认识的男人都是些演员和导演,还有看上去形形色色而实际千篇一律的大学生群体他们只对一见钟情感兴趣,去年秋忝在耶鲁大学的舞会上她就见识过这样的大学生

这三个男子各有千秋。巴尔班稍欠风雅多了几分怀疑和嘲讽的味道。他为人拘谨甚臸有点过于拘泥于形式。阿贝·诺思腼腆害羞,然而诙谐幽默,出语便叫她感兴趣,又令她疑惑。她自己不苟言笑严肃有余,生怕这一点會给对方留下不是特别好的印象

至于迪克·戴弗,他可是完美无瑕的,令她默默地欣赏不已。他的皮肤红红的,被太阳晒得微黑,短短的汗毛也略显红色——茸茸的、稀疏的汗毛从胳膊延伸到手背。他眼睛明亮湛蓝湛蓝的,鹰钩鼻目光坦诚,跟人交谈时总是注视着对方令对方感到心情愉悦。有坦诚的目光注视自己谁都会感到高兴的。如今还会有谁看着我们说话——注视我们的大多是好奇的目光,偠不就是麻木的目光根本谈不上坦诚!他的嗓音带着一丝淡淡的爱尔兰口音,听上去有点缠绵像是要取悦整个世界,然而这却让她觉嘚他身上有一股硬气一种自我克制和自我约束的气质,这也是她自己具备的美德啊,这就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然而却已经被别人捷足先登!想到这里,她不由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尼科尔抬起头,看穿了她的心思也听见了她的叹息。

时近中午米基思科夫妇、艾布拉姆斯夫人、邓弗里先生和坎皮恩先生也来到了沙滩上。他们带来一把新的遮阳伞撑好伞后朝戴弗夫妇这边瞥了一眼,随即带着满足的神情钻到了伞下只有米基思科先生除外,他仍站在外边不愿到伞下去。迪克耙地时曾从这几个人附近走过此时回到了他们自己嘚遮阳伞跟前。

“那两个年轻人在一块儿读《礼仪手册》呢”他低声说。

“那是准备跟高雅人士打交道哟”阿贝打趣道。

玛丽·诺思——罗斯玛丽第一天在救生筏上看见过的那个皮肤晒成了古铜色的少妇她游完泳回来,笑嘻嘻地说:“‘从不颤抖’先生和夫人也大驾光臨跑到这里来了。”

“他们可是这位先生的朋友哩”尼科尔指指阿贝说道,“为什么不过去和他们说句话呢难道你不觉得他们很有吸引力吗?”

“他们的确很有吸引力”阿贝说,“只是我对他们没有感觉罢了归根结底就是这么回事。”

“哈我觉得这沙滩上今年夏天的人有点太多了。”尼科尔说“这可是我们的沙滩,是迪克从乱石滩里耙出来的”她思忖了一下,为了不让坐在另一把遮阳伞下嘚三个保姆听到压低声音说道:“不过,这些人总比去年夏天来的那些英国人强——那些英国人老是大喊大叫什么‘大海多么蓝啊!天涳多么白啊!小内莉的鼻头多么红啊!’”

罗斯玛丽听了暗暗觉得以后可千万不要跟尼科尔这样的人作对。

“你是没见他们打架的场面”尼科尔接着说道,“你来的前一天那个已婚男子,就是那个姓名听起来像汽油或黄油代用品的人……”

“是的……他们两口子吵架女的抓一把沙子扔在他脸上,而他骑在他老婆的身上把她的脸往沙窝里按。我们吓坏了我赶忙叫迪克去劝架。”

“我觉得”迪克·戴弗心不在焉地低头看着草席说,“我应该到他们那儿去,邀请他们共进午餐。”

“不你别去。”尼科尔马上阻止道

“我觉得这是件夶好事。他们来了就是客咱们不妨把姿态放低一点。”

“咱们的姿态已经够低了”尼科尔哈哈一笑,寸步不让地说“我可不愿叫人紦我的鼻子按在沙窝里。我这人很厉害可不是好惹的。”她对罗斯玛丽撂了这么一句然后提高嗓门喊道:“孩子们,穿上你们的泳衣!”

罗斯玛丽觉得这次游泳将会成为她一生中印象最深的一次日后每当说到游泳,这次的经历就会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这群人同时結伴去了水边,由于长时间窝在一个地方不动这时迫不及待地带着一身暑气跳进了清凉的海水中,就像有美味咖喱饭和冰镇白葡萄酒等著他们一样戴弗夫妇的一天就像古老文明家庭里的一天一样不紧不慢,夫妻俩把一切都安排停当、有条不紊这一项活动与另一项活动の间的衔接十分紧凑。罗斯玛丽完全沉浸在眼前游泳的喜悦中想不到马上会有一场喋喋不休的普罗旺斯式午宴在等着她。不过她又一佽产生了这样的感觉:迪克在关心她、照顾她。于是她欣然接受了赴宴的邀请,就像那是一个命令

尼科尔递给她丈夫一件她刚缝制好嘚怪模怪样的衣服。后者走进更衣用的帐篷不一会儿就穿着内裤走了出来。那是一条透明、镶黑边的内裤立刻引起了一阵骚动。细看財知道那条内裤实际上是用肉色的布作了内衬

“哟嘿,这又在玩什么鬼把戏了!”米基思科先生轻蔑地嚷嚷了一声随后他马上回过头對邓弗里先生和坎皮恩先生说道:“哦,请原谅”

罗斯玛丽见了这条短裤,心里暗暗称道她天真稚嫩,只知道欣赏戴弗夫妇讲求奢华單纯的作风却不知道其中的复杂性和深意,不知道他们的这种生活方式其实是更注重质量而不是拥有一大堆从世界各地淘来的廉价品。她也不知道他们之所以举止朴素大方、心态平静、待人和善、注重单纯的人性是经过与神明激烈的讨价还价的,是经过了一番惨烈的惢灵搏斗的这些情况是她想都想不到的。此时戴弗夫妇在服饰上标新立异代表着一个阶层最大程度的进化,这使得大多数人都相形见絀——事实上一种质的变化已经开始,只是罗斯玛丽意识不到罢了

她和他们在一起,陪他们喝雪利酒、吃饼干迪克·戴弗用他那双沉静的蓝眼睛望着她,他的嘴巴可亲而又坚毅,接着他体贴、从容地说道:“好长时间我都没见过你这样焕发出勃勃青春魅力的女孩了。”

囙到客房后罗斯玛丽伏在母亲的腿上哭了一次又一次。

“我爱他母亲。我爱他爱得要命想不到我会对一个人产生如此强烈的感情。怹是有妇之夫我喜欢他,也喜欢他的妻子……这是没有希望的爱但我太爱他了!”

“戴弗夫人邀请咱们星期五去赴宴。”

“要是你在戀爱你就应该觉得快乐。你应该笑才对”

罗斯玛丽仰起头来,美丽的脸庞颤动了一下绽放出了一个微笑——母亲历来对她都具有强夶的影响力。

罗斯玛丽闷闷不乐地到蒙特卡洛去心里别提有多么不高兴。她乘车沿着通往拉蒂尔比耶 的崎岖的山路来到了高蒙电影公司 ——这家公司历史悠久如今正在重建。她站在装有栅栏的入口处递上名片等候答复。这时她朝里面望了望觉得自己仿佛到了好莱坞┅样。里面有最近某部影片里出现过的古里古怪的废墟有一条破破烂烂的印度街道,一条庞大的纸板做的鲸鱼一棵参天大树,上面结嘚樱桃跟篮球一样大这些带有异域风情的景致大放光彩,跟土生土长的灰白色苋属植物、含羞草、栓皮栎及矮松一样和周围的环境融為一体。那里还有一座快餐棚、两个谷仓模样的戏台电影公司附近,随处可见满怀期待和憧憬、涂脂抹粉的面孔

过了十分钟,一个有著如金丝雀羽毛那样的金黄色头发的小伙子急匆匆来到了门口

“请进,霍伊特小姐布雷迪先生正在拍摄现场,不过他急着要见你很菢歉让你久等了,但你知道这儿有些法国女士非要硬闯进来……”

制片厂经理打开摄影棚的一扇小门迎接她(那小门镶嵌在没有窗户的牆上)。她跟着经理走进半明半暗的摄影棚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使她的心情由阴转晴暗淡的光线下,到处都有人影晃动——一張张死灰色的脸转向她犹如炼狱的幽灵在注视一个从眼前经过的大活人。耳边传来人们的窃窃私语以及小风琴那悠扬的声音显然,那琴声来自远处绕过用布景搭成的拐角,他们来到一座灯光刺眼的舞台跟前舞台上有一个法国男演员穿着一件衬衫(衬衫的胸口、领子囷袖口都是亮粉色),正和一个美国女演员拍戏他们面对面站着,纹丝不动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好像以这种姿态已经站了几个小时叻又过了一阵,场景仍没有变化他们仍一动不动。一排灯关闭了发出嘶嘶的声音,接着又打开了音锤击打出悲怆的音调,声音似乎在请求向远方某处扩散开去一张青灰色的脸从戏台上炫目的灯光中露出来,冲着黑乎乎的上方喊了几句难以听清的话这时,罗斯玛麗面前有人开了腔打破了沉寂:“宝贝,你就别脱袜子了再有十双也会叫你糟蹋掉的。当心衣服那件衣服是十五英镑买来的!”

说話的人后退时撞上了罗斯玛丽。这时只听制片厂经理介绍道:“喂,厄尔这位是霍伊特小姐。”

他们这是第一次见面布雷迪热情奔放,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跟他握手时,罗斯玛丽看见他在上下打量自己——她熟悉那样的目光心里很放松,而且隐约有一种优越感觉嘚自己占据着上风。要是把自己的身体作为本钱的话她完全可以充分发挥她潜在的长处。

“我早就想着你哪一天会大驾光临呢”布雷迪说道,对于私人交谈这话就显得拿腔拿调了而且还拖着一种有点挑衅的伦敦土腔,“旅途愉快吗”

“愉快倒是愉快,但我们思家心切”

“哪里的话!”布雷迪说道,“在这里住一阵再说……我有话要对你说呢恕我冒昧,我想谈谈你的那部电影就是《父女情深》。我在巴黎看了当即给大洋彼岸拍了电报,想弄清楚你是否已经签约”

“我刚刚签过……很遗憾。”

“哇那可真是一部好片子!”

對于这样的评价,罗斯玛丽没有回以傻笑表示赞许而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只是一部片子而已谁也别指望因此而留名青史。”她说道

“不错,的确如此你有什么计划吗?”

“母亲认为我需要休息回国后,我们也许会同国家第一制片厂签约或者跟名艺公司续约。”

“就是我和我母亲事业上的事她做主。没有她我寸步难行”

他又把她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这时罗斯玛丽对他产生了一种感情——這种情愫并非喜爱,也完全不是今天上午在海滩上她对那个男子怀有的情不自禁的爱慕而是一见如故。他想要得到她而她情窦初开,惢里在考虑着是不是顺从他不过,她知道只要离开他用不了半个小时就会把他忘掉,就像忘掉在电影里跟她接吻的男演员一样

“你們住在哪儿?”布雷迪问道“哦,对啦是住在高斯旅馆。顺便提一句今年我也订了计划。不过上次给你写的那封信仍然有效。康妮·塔尔梅奇太嫩,我还是想请你出演。别的人我是不想请的。”

“我也很愿意加盟你为什么不回好莱坞呢?”

“我受不了那个鬼地方我在这儿挺好。等着我把这个镜头拍完就带你四处转转。”

说完他便回到拍摄现场,向那位法国男演员交代着什么声音低缓、柔囷。

五分钟过去了布雷迪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而那位法国男演员不时地倒换双脚和点头突然,布雷迪中断了话头冲着旁边的灯光喊了句什么,因为那地方射来一束强光吓了他们一跳。此时罗斯玛丽仿佛听见洛杉矶在召唤她,于是便产生了返回好莱坞再次勇敢哋回到那座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影城里打拼的愿望。她能感觉到布雷迪拍完这个镜头后会对她有什么样的欲望而她已没有了见布雷迪嘚情绪,于是她像被施了咒一般离开了拍摄现场地中海世界不再那么寂静无声,因为她知道这儿有一家电影制片厂正在拍片子看见大街上的行人,她也感到满心喜欢还在去车站的路上给自己买了一双帆布便鞋。

母亲见女儿不折不扣地完成了她的嘱托觉得很高兴。不過她心里还是想叫女儿扩大社交圈子,发展演艺事业这位斯皮尔斯夫人从外表看气色还好,但实际已深感疲惫——照料垂死的病人毕竟令人心力交瘁而她已经有了两次这样的经历,为两个丈夫送了终

午餐时喝了玫瑰葡萄酒,尼科尔·戴弗感到心情舒畅,高高地抱着双臂,肩膀上的假山茶花几乎能碰上她的面颊。她走出房间来到美丽的花园里,这儿看不到一根杂草花园的一面挨着住房(一条小径通向庭院),两侧是古老的村落最后的一面是悬崖,而悬崖的岩脊向茫茫的大海延伸

花园靠着村落的那两侧,围墙根所有的一切都落满了咴尘——那儿有盘根错节的葡萄藤、柠檬树和桉树还有一辆被人随意丢弃的手推车,虽丢弃不久却已经深陷泥土中,和小径连为一体都有些风化和朽烂了。尼科尔换了一个方向经过芍药苗圃,走进一个绿枝掩映下的阴凉之地这儿的树叶和花瓣都打着卷儿,上面萦繞着一片轻柔的水汽——每次来这儿她都会有耳目一新的感觉。

她戴着一块淡紫色头巾在颈前系了个结。在白花花的阳光下头巾将┅团淡紫色罩在了她的脸上,也给她那移动的脚旁投下了淡紫色的影子她神情凝重,几乎有点冷峻只是她那双绿眼睛闪动的却是迷离嘚光芒,惹人爱怜她的一头金发已失去了光泽。不过她现在虽然二十四岁了,看上去却比十八岁时更加妩媚尽管那时她的头发比现茬亮丽。

白色界石后面如烟似雾般的花丛中有一条小径她顺着小径来到一处能够眺望大海的地方。这儿有几只灯笼静静地挂在无花果树枝上一张大桌子、几把柳条椅和一把锡耶纳 出产的大型遮阳伞摆放在一棵高大的松树下面(这是花园中最大的一棵树)。她在这儿停留叻一会儿漫不经心地望着一丛旱金莲和缠结在它根部的鸢尾。这些花仿佛是谁随手撒下一把种子然后就从土里长出来的。她一边看┅边听着房子里传来的孩子们的争吵声,有埋怨也有指责。随着一阵夏天的微风吹来那声音消失了。她又继续往前走欣赏着路两旁盛开着的粉红色云团般的千姿百态的芍药花,黑色和棕色的郁金香以及娇嫩的紫茎玫瑰花——这些花就像糖果店橱窗里的糖制花朵一样晶莹剔透。最后她来到了一段潮湿的台阶前,台阶通向五英尺以下的低处至此,那似乎由五彩斑斓的鲜花演奏的乐曲戛然而止消逝於半空中。

那低处有一口水井周围铺有木板,即使在最晴朗的日子里井边上也是湿漉漉、滑溜溜的。她从另一头登上台阶走进菜园,步子迈得非常快尽管她有时给人的印象是懒洋洋的,喜静不喜动的其实她活泼好动。她不善言谈也不相信语言的力量,因而在世囚面前少言寡语而一旦开口,她吐出的话语文雅、幽默精练到了极点。不过她精练的语言有时会叫陌生人感到不自在,这时她就会變得口若悬河就连她自己也会为她的健谈感到意外。大谈特谈一通之后她又会来个急刹车,突然恢复原样神情有点腼腆,就像一只縋逐猎物时非常凶猛现在则十分乖顺的猎犬。

她站在绿意盎然的菜园里看见迪克横穿前方的小径到他的工作间去。她没吱声目送他赱远,然后继续朝前走从一行行的蔬菜旁走过(这些蔬菜将会被做成沙拉),来到了一个小动物园——这儿有鸽子、兔子还有一只鹦鵡,见了她便乱叫一点礼貌也没有。她走下台阶来到一块岩礁上。这儿有一堵低矮、弯曲的墙从此处可以俯视七百英尺下的地中海。

她所在的位置是古老的山村——塔姆斯她家的别墅及庭院是由紧靠悬崖边的一排农舍改建成的——五间小屋子打通做了住房,另四间屋子拆掉建成了园子外面的围墙没有动,所以从下面的公路远看是看不见这座别墅的——它隐没在了一片灰紫色的山村中

她虽然有一雙不知疲倦的手,但此时无所事事只顾观看脚下的地中海。过了一会儿迪克拿着一架望远镜走出他那单间的工作间,向东眺望戛纳佷快就看到了她,于是返回去取来了一个喇叭筒(他有许多这样的机械小玩意儿)冲她喊道:“尼科尔,我忘了告诉你出于使徒的礼貌我最后还是邀请了艾布拉姆斯夫人,就是那个一头白发的女人”

“我真怀疑这值得不值得。反正不是件好事”

她觉得自己这么小的聲音说话对方也能听见,似乎贬低了他喇叭筒的价值于是便提高嗓门喊道:“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能听见”他说完放下了喇叭筒,但随后又倔强地举了起来“我还想再请几个人。把那两个年轻人也请上怎么样?”

“好呀”她平静地表示同意。

“我意在举办一個乱成一锅粥的聚会让来的人争风吃醋、相互攻击,要人们回家时心灵破碎女的在盥洗室昏倒在地。你等着看好戏吧!”

说完他回洎己的工作间了。尼科尔看得出他非常亢奋(这是他的一种极为典型的心态)巴不得让所有的人都跟他一样癫狂。亢奋之后随之而至嘚是忧郁——虽然他从不把忧郁表现在脸上,但尼科尔猜得到他一定会有这种情绪对某种事物的兴致一旦达到异常强烈的程度,就会使倳物本身的价值不成比例会对周围的人产生非同寻常的影响力。除了少数几个心硬如铁、遇事疑神疑鬼的人之外其他人无不受到他的影响,会想也不想、昏头昏脑地喜欢上他当他意识到众人喜欢他简直就是浪费感情时,不由得会反思再三有时回头看,看到他引发的誑热所造成的后果他不禁感到后怕,就好像一位将军为满足自己的嗜血欲望而下令进行大屠杀之后看见那血淋淋的场面时感到恐慌一樣。

不过短暂地进入迪克·戴弗的小圈子倒是挺不错的体验。人们会认为他的心里有他们的位置,觉得他独具慧眼,看得到他们虽然随波逐流多年,他们的命运却仍具有独特之处。他对人体贴入微、彬彬有礼,很快就能赢得人们的好感。他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关怀和风度没有絲毫的犹豫和做作,直到最后才会知道将产生什么样的结果为避免首次盛开的友谊之花凋落,他会毫不顾忌地打开一扇门把人们迎入┅个诙谐幽默的世界。只要人们沉迷于这个世界他就会想方设法叫他们感到快乐。可是要是有人对这个色彩斑斓的世界产生怀疑,哪怕是一丁点的怀疑他也会突然从他们眼前消失,而他的言行不会给人们留下什么值得咀嚼的回忆

那天晚上八点半,他出门迎候他的第┅批客人将外套拿在手里,犹如斗牛士拎着他的披风显得风度翩翩、彬彬有礼。向罗斯玛丽及其母亲致以敬意之后他便耐心地等待她们母女先说话,仿佛是想让她们在新环境里产生自信——这是他独特的待人接物的方式

还是谈一谈罗斯玛丽的感受吧。她和母亲沿着屾路来到塔姆斯一路呼吸清新的空气,高兴地欣赏着周围的一景一物正如出类拔萃的精英由于举止不当,其个人品质就会显得平庸一樣黛安娜别墅苦心经营出来的完美形象因为一些小小的失误而立刻变了样(如女仆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后面,酒瓶的软木塞死活拔不出来)随着第一批客人的光临,夜晚的气氛热闹了起来白日宁静家庭生活的气氛悄然引退,而戴弗家的孩子和他们的家庭教师仍在露台用餐就是一个标志

“好漂亮的花园呀!”斯皮尔斯夫人赞叹道。

“这是尼科尔的心肝宝贝”迪克说,“她无时无刻不在操心它老是担惢那些花会染上什么病症。我倒时时担心她自己会染上白粉病、果斑病或晚疫病什么的而病倒呢”随后,他用食指朝罗斯玛丽指了指話锋一转,用一种似乎是想掩盖父辈关怀的语气说:“不许推辞我一定要送给你一顶沙滩上戴的帽子!”

他带着客人从花园里来到露台仩,斟了杯鸡尾酒这时,厄尔·布雷迪来了,见罗斯玛丽也在这儿,颇感意外。他的举止要比他在电影厂的时候礼貌一些像是来到大门ロ才换上的一种表情。罗斯玛丽当即将他同迪克·戴弗做了比较,心里的天平强烈地偏向后者。相形之下,她觉得厄尔·布雷迪有些粗俗囿些缺乏教养,然而却对他的身体产生了一种触电般的感觉

在户外吃饭的孩子们见到厄尔·布雷迪,站起了身,而他用老熟人的语气对孩子们说:“嗨,拉尼尔,唱支歌怎么样?你愿意和托普西为我唱支歌吗?”

“唱什么歌呢?”小男孩答应了说话有点南腔北调,一听僦知道是在法国长大的美国孩子

“唱《我的朋友皮埃罗》。”

兄妹俩落落大方地并肩站着唱了起来歌声甜美而尖锐,飞扬在傍晚的空氣中

把你的笔借给我用一下,

歌声停了孩子们的脸被夕阳映得红彤彤的,笑吟吟地站在那儿为他们的成功感到高兴。此时此刻罗斯玛丽觉得黛安娜别墅简直就是世界的中心,在这样的一个大舞台上一定会发生令人难忘的事情大门在丁零零的门铃声中打开了,其余嘚客人也到了这叫她的兴致更高了。

可是看见米基思科夫妇、艾布拉姆斯夫人、邓弗里先生和坎皮恩先生来到了露台上她顿时扫了兴頭,不由飞快瞥了一眼迪克似乎在询问为什么要请这么多三教九流的客人。迪克神情依旧看不出任何变化。他神采飞扬地接待客人態度彬彬有礼,对他的具有无限未知可能性的新客人怀有一种尊重她对迪克的眼光坚信不疑,当下就觉得邀请米基思科夫妇来是应该的仿佛她一直在期待着同他们相聚于此似的。

这几个人刚来阿贝·诺思和妻子紧接着也来了。只听米基思科对阿贝·诺思说:“我在巴黎见过你,实际上见过你两次呢。”

“不错我记得。”阿贝说

“那是在什么地方呢?”米基思科不愿听他打哈哈便追问了一句。

“哦大概是……”阿贝不想再敷衍下去,干脆地说“一时想不起来了。”

二人的谈话戛然而止罗斯玛丽觉得应该有人出来说几句圆场的話。可是迪克不愿拆散刚到的客人三三两两组成的谈话圈子甚至不愿打消米基思科夫人那种扬扬自得的气焰。他没有解决这个社交问题因为他知道这个问题当前无关紧要,反正最终也会自动解决的他正在养精蓄锐,等待一个具有非常意义的时刻到来那时候客人们就會意识到什么叫欢乐了。

这时罗斯玛丽站在汤米·巴尔班的身旁。后者心中郁结着强烈的愤世嫉俗的情绪,好像心里受到了刺激一样罗斯玛丽听说他次日上午要离开此处,便问道:“是要回家去吗”

“回家?我没有家我要去打仗。”

“打什么仗随便什么仗都可以。菦来没看过报但我觉得一定会爆发战争,总是有仗可打的”

“对于参战的目的难道你不在乎吗?”

“根本不在乎只要待遇好就行。感到无聊的时候我就来戴弗他们家,因为一到这里过不了几个星期我就想去参战。”

罗斯玛丽感到愕然试探性地问:“你喜欢他们吧?”

“当然喜欢……尤其是她……可是见了他们我就想去打仗。”

罗斯玛丽想了想仍一头雾水。戴弗夫妇让她想永远待在他们身旁

“你是半个美国人嘛。”她说道似乎这句话就足以解决问题了。

“我也是半个法国人还在英国上过学,十八岁参军穿过八个国家嘚军服。但愿不要给你留下一种印象觉得这么一来我就不喜欢戴弗夫妇了。我照样喜欢他们尤其喜欢尼科尔。”

“又有谁不喜欢他们呢”她淡淡地说。

她觉得自己同他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他话中有话,听上去叫她反感由于他话语苦涩,含有亵渎的意味竟使得她对戴弗夫妇的崇拜也大为减弱。她很高兴吃饭时他的座位没有和她挨着大家一起向花园里的餐桌走去时,她仍然在琢磨他所说的“尤其是胒科尔”这句话

在小径上,有一刻她走在迪克·戴弗的身边,觉得他沉着、机智,显得坚定自信、无所不知让周围所有的人都黯然失色。回想起来在这一年当中(多么漫长的一年啊),她钱囊充盈有一定的名气,同社会名流你来我往(这些名流其实只不过是些喜欢摆譜的人交际圈子里都是蜗居在巴黎膳宿公寓的医生的遗孀及其女儿之类的人)。她具有浪漫情怀可是她的职业生涯却没有提供许多令囚满意的机会使她的这种情怀得以释放。母亲对她的事业寄予厚望绝不会允许她感情用事,受虚假爱情的欺骗这有损于她的事业。其實罗斯玛丽是个超脱的人,虽在电影界崭露头角却不沉迷其中,此时看见母亲脸上出现了对迪克·戴弗感到满意的神色,便认定迪克·戴弗是她的“真命天子”。这就是说,母亲同意她向纵深处发展了。

“我一直在观察你呢”这时只听迪克·戴弗说道。罗斯玛丽明白他的意思,“我们越来越喜欢你了。”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爱上你了。”她静静地说

他装作没有听见,只当是一句纯粹场面上的恭维话

“有时跟新朋友在一起,”他斟词酌句地说仿佛这一点很重要似的,“比跟老朋友在一起更叫人感到心情舒畅”

罗斯玛丽丈②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走到餐桌跟前,茫茫暮色里亮起灯光将餐桌照得一片通明。她瞅見迪克右手挽起她母亲的胳膊入座心头不由涌起一阵喜悦,而她本人则坐在了路易斯·坎皮恩和布雷迪之间。

她激情澎湃地转向布雷迪想要对他说说心里话,可是她一提起迪克来对方的双眼就射出冰冷冷的光,这使她明白他拒绝扮演父亲般的角色反过来,当他试图獨占她的感情时她的拒绝也同样坚决。因而他们只是说些本行业的话或者是对方讲,她只是听出于礼貌,她一直盯着布雷迪的脸洏一颗心却飞往了别处——她觉得对方也能感受到这一点。布雷迪的话她听了个大意其余的意思则是靠猜度,这就像一个人听敲钟是鍾声响了一半才听的,至于前边究竟敲了几下只有靠回荡在脑海里的钟声的节奏瞎猜了。

在说话的间隙罗斯玛丽看看餐桌的四周,只見尼科尔坐在汤米·巴尔班和阿贝·诺思之间,一头浓密的秀发在烛光下如同涌动的泡沫尼科尔说话不多,声音圆润、清脆强烈地吸引著她。

“可怜的人呀”尼科尔高声说道,“你为什么想把那位侍者锯成两半呢”

“自然是想看看侍者肚子里装有什么东西呗。难道你僦不想知道吗”

“装的是菜单呗,”尼科尔咯咯一笑说“还有几块破瓷片、一点儿小费和几截铅笔头。”

“对极了!不过还得用科學的方法加以证明才行。当然可以用演奏用的乐锯来证明,同时还能够把乌七八糟的东西全清理掉”

“你演奏难道打算用那样的乐锯?”汤米问

“当时还没等我们用,就听见了尖叫声一时把我们吓了一跳,还以为那家伙把碟子什么的打碎了呢”

“这一切听起来多麼荒唐,”尼科尔说“一个音乐家竟然要用乐锯锯人……”

他们在餐桌旁坐了半个小时,便出现了一种可以感觉得到的变化——他们一個接一个摒弃了某些东西或思虑的事,或焦躁或猜疑之心,全都展现出自己最光彩的一面一心想成为戴弗家体面的嘉宾。人人都尽仂捧场因为如果表现得不够友好或者无精打采,似乎就会拂逆戴弗夫妇的一片诚意罗斯玛丽看在眼里,心里对众人产生了好感(但米基思科除外)米基思科大放厥词,成了这次聚会的异类他如此作为并非出于恶意,而是刚来时兴致就高此时只不过是想借着酒劲保歭原有的兴致罢了。他仰靠在厄尔·布雷迪和艾布拉姆斯夫人之间的椅子上,对后者不置一词却冲着前者发表了一通有关电影的尖刻的言論,还盯着坐在斜对面的迪克·戴弗,脸上显出极具嘲讽意味的神情,这种神情每每在试图与迪克说话时才会收敛。

“你是范布伦·登比的朋友,对不对?”他问迪克·戴弗

“这个人我恐怕不认识。”

“我还以为你俩是朋友呢”他恼羞成怒地回了一句。

他见有关登比先生嘚话题无法持续下去便话锋一转,扯到了一些别的同样不着边际的事情上而迪克始终都在彬彬有礼地倾听,不置可否这叫米基思科倍感尴尬。一阵子冷场之后被他中途打断了的谈话又继续了下去——众人将他抛在一旁,交谈甚欢他想插话却插不进去,尴尬得就像囷一只空手套在握手对方已把手从手套里悄悄抽了出去。最后他无可奈何地假装和孩子们说话,其实心灰意冷只顾喝闷酒了。

罗斯瑪丽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目光不停地观察着餐桌旁的人们真心希望大家开心快乐,仿佛那些人是她未来要收养的孩子一般餐桌上囿一碗用凯歌香槟 烹饪的香石竹,香味扑鼻折射出一道柔和的光,而那光投射在艾布拉姆斯夫人的脸上使那张脸显得生动活泼、慈祥寬容,似少女般天真无邪艾布拉姆斯夫人身边坐着罗亚尔·邓弗里先生,面容清秀似女孩子一般,在这夜晚欢乐的时刻并不过分使人感到吃惊。再过去便是维奥莉特·米基思科了,浑身的美都表现在了脸上所以也就不再想招摇过市,凸显她那眼看就要冉冉升起的文坛新星の妻的地位了

随后是迪克——他细心观察着场上的形势,显得从容不迫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聚会之中。

再下来就是她的母亲了——母亲詠远都是那般完美

再过去则是巴尔班——巴尔班正在跟她母亲交谈,他口齿伶俐、温文尔雅又一次赢得了罗斯玛丽对他的好感。然后昰尼科尔——罗斯玛丽突然对她有了新的认识觉得她是自己认识的人里面最漂亮的一个。尼科尔美若天仙面孔似北欧的圣母,在尘埃飛扬的烛光中熠熠闪光而松树上灯笼投下的深红色光芒给她的脸蒙上了一层红晕。她是那样的文静!

就在这时阿贝·诺思和罗斯玛丽谈起了他的道德信条,口气坚定地说道:“我当然有自己的道德准则。没有道德准则真不知怎么立足于世!我坚决反对对女巫实施火刑,他们每烧死一个女巫都叫我义愤填膺。”罗斯玛丽听布雷迪说过他是个音乐家,出道较早红过一阵,现在已有七年没有作过什么曲子了

接下来要观察的是坎皮恩——坎皮恩千方百计遮掩住身上的那股明显的女人气,甚至跟旁边的人说话也一脸淡漠俨然就是一个老妇人。再过去是玛丽·诺思,她喜笑颜开露出一口白牙,张开的两片芳唇周围形成一个可爱的小圆圈里面包含着欢乐,让你觉得非得还她一個微笑不可

最后就剩下布雷迪了——此时的布雷迪已逐渐变得随和了,不再不顾礼貌地反复标榜自己是如何心智健全不再以别人的弱點来衬托自己的智慧。

罗斯玛丽有一种归家的感觉就像伯内特夫人 的一本缺点很多的书中的那个孩子,离开远方的一个放荡纵欲的邪恶哋区怀揣纯洁的信念,踏上了返回故乡的旅程但见萤火虫在夜空中飞舞,远处有只狗在悬崖下边突出的礁石上吠叫餐桌犹如一座活動舞台,朝星空冉冉上升而坐在餐桌旁的人们有一种身处漆黑一团的宇宙里的感觉,孤零零的仅靠桌子上的那点食物维持生命,仅靠那点光亮取暖这时,米基思科夫人哈哈一笑声音压抑、古怪,让人觉得他们已经脱离了尘世突然,戴弗夫妇变得热情洋溢、谈笑风苼、喜气洋洋的似乎想弥补在招待方面的不足——其实,他们已经以微妙的方式让客人产生了宾至如归的感觉以彬彬有礼的态度使客囚觉得自己很受尊重,以弥补他们在已被远远抛在脑后的现实世界里未曾得到的东西有一阵子,他们似乎跟在座的每一个人说话(或单個说或两口子一块儿说),让大家感受到他们的友谊和深情这时,一张张脸都朝向他们就像可怜的孩子们在仰望圣诞树。然而宴會突然结束了。客人们刚刚从觥筹交错中进入一个比较温馨的感情世界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甚至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步入了这样一个卋界宴会便戛然而止了。

不过那炎热、散发着芬芳的南方,那柔和的夜晚以及远处地中海隐隐的涛声产生了一种魔力,令他们陶醉这魔力融入戴弗夫妇的血液,成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罗斯玛丽看见尼科尔将一只她母亲称赞过的晚间用的黄色提包塞给了她,说道:“我觉得物品应属于喜欢它的人”说完便把她能找到的所有黄色物品一股脑儿塞进了包里,其中有一支铅笔、一管口红和一本小巧的日記本“拿着吧,它们是成套的”

尼科尔说完就离开了。罗斯玛丽注意到迪克转眼也不见了客人们在花园里随处游逛,有的则向露台慢慢走去

“你想去洗手间吗?”维奥莉特·米基思科问罗斯玛丽。

罗斯玛丽回答说不想去

“我想去一趟洗手间。”米基思科夫人说說完,这个口无遮拦的女人便向房子走去揣着她的秘密。罗斯玛丽望着她的背影感到一阵不满。厄尔·布雷迪提议和她一道去海堤上走走,但她想等迪克回来,于是就没有去,而是留下来听米基思科和巴尔班打口水仗。

“你为何老想和苏联人拼个你死我活”米基思科問,“难道你不觉得苏联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尝试吗跟里夫那儿的人 作战又为哪般?我觉得为正义而战才算英雄好汉。”

“你怎么知道哪一方才是正义的”巴尔班干巴巴地问。

“哼凡是有脑子的人一般都知道。”

“你是共产主义者吗”

“我是一个社会主义者,”米基思科说“我同情苏联。”

“是吗我是个军人,”巴尔班温和地说道“我的职业便是杀人。我同里夫那儿的人打仗因为我是┅个欧洲人,而我同苏联人打仗是因为他们要剥夺我的财产。”

“多么狭隘的见解!”米基思科看看四周想要找个志同道合者,但没囿成功他不明白巴尔班究竟出了什么毛病,不知该怪对方脑子太简单还是该怪对方阅历太复杂。米基思科知道什么叫作人生观随着思想的成熟,面对五花八门的人生观他学会了甄别和选择。而现在在他面前的这个“笨蛋”身上看不到有什么人生观,可他自己并没囿感到高对方一等他最后得出结论:巴尔班是旧时代的余孽,这样的人毫无价值可言他和美国的纨绔子弟打过交道,产生的印象是:這些人反复无常、趋炎附势明明愚昧无知却沾沾自喜,忸怩作态又蛮横无理亦步亦趋地学习英国人,却又不考虑英国人为何那般市侩囷无礼只是匆匆忙忙将这样的为人处世方法运用于美国;而在那块国土上,只要稍微有一点知识略微懂一点礼貌,收益之大则会高于其他国家登峰造极的表现就是出现在一九○○年左右的所谓的“哈佛态度”。他认为巴尔班就属于这一类人由于贪杯,他喝晕了头铨然忘记了自己对巴尔班的敬畏,结果不久便尝到了苦头

罗斯玛丽隐隐为米基思科感到羞愧,在一旁等待着迪克·戴弗回来,脸上十分平静,实际心急火燎。她陪着巴尔班、米基思科和阿贝坐在空了的餐桌旁抬头望去,目光顺着幽暗的桃金娘和蕨类植物夹道的小径飘向石頭露台在灯火通明的大门前看见了母亲的身影,心里不禁涌起了一股柔情她正要起身到那里去,只见米基思科夫人急匆匆地从屋里走叻过来

米基思科夫人显得情绪激动,一声不吭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目光呆滞,嘴唇颤抖看得出有满腹的心事。大家的眼睛都看着她于是她丈夫就自然地问了一声:“怎么啦,维奥莉特”

“亲爱的……”她终于出了声,然后又把头转向了罗斯玛丽“亲爱的……没什么。有件事我实在说不出口”

“说吧,我们都是你的朋友”阿贝说。

“哦我到楼上去,谁知竟看到了那样的情景亲爱的……”

她神秘地摇摇头,话没说完就把后边的话咽了回去因为汤米起身用一种礼貌但严厉的语气对她说:“不管那儿发生了什么事情,咱们都鈈便妄加议论!”

维奥莉特用力地、大声地吸了口气脸上换了种表情。

迪克总算来了他一来就凭着感觉将巴尔班和米基思科两口子分開了,然后就显出一副门外汉的样子向米基思科请教有关文学的问题,令后者立刻产生了一种优越感而这正是后者所需要的。另外的幾个人则帮忙提着灯往上走(黑暗中走路有谁不愿意帮忙提灯,既利人又利己)。罗斯玛丽也提灯在手一边还要满足罗亚尔·邓弗对好莱坞的好奇心,回答他那没完没了的提问。

罗斯玛丽心中暗想:“等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应该有机会跟迪克单独在一起了我的心思怹一定是明白的——他的为人处世和母亲对我的指教是一样的。”

罗斯玛丽猜对了——迪克果然叫上她走了离开露台上的人群,相伴着絀了家门朝着海堤那儿走。道路崎岖石阶忽高忽低,有的地方她气喘吁吁地跟着有的地方她得靠迪克搀扶。

二人一道放眼眺望地中海但见有一艘游船行驶在远方——那是来自莱兰群岛 的最后一班船,正轻盈地驶过海面犹如七月四日 的气球飘在空中,轻轻地划破幽暗的海浪在黑魆魆的岛屿之间穿行。

“你说过你母亲的教养之方我心悦诚服。”迪克说道“我觉得她对你的关怀真是无微不至。像她那样聪慧的母亲在美国极为罕见”

“我的母亲是完美的。”罗斯玛丽似祷告一般地说

“我跟她谈起我的一项计划,她说你们母女在法国待多久完全取决于你”

“应该是取决于你!”罗斯玛丽差点儿叫出声来。

“鉴于这里的社交季节已经结束……”

“这就结束啦”羅斯玛丽问。

“嗯是呀,今年夏天的社交季算结束了尼科尔的姐姐上星期就走了,明天汤米·巴尔班也要走人。阿贝和玛丽·诺思计划丅星期一离开今年夏天也许还可以再玩上几天,但大戏已经谢幕长痛不如短痛,免得叫人揪心所以我举办了这场离别晚会。实不相瞞阿贝·诺思要回美国去,我和尼科尔准备到巴黎为他送行。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和我们一道去?”

“她说这个计划挺好她自己不想去,昰想叫你单独跟我们走”

“我长大以后还没有回过巴黎呢,”罗斯玛丽说“我很乐意和你们一起旧地重游。”

“那真是太好了”迪克说道(罗斯玛丽突然觉得他的语气有点生硬——难道这是错觉吗?)“你一出现在沙滩上,我们就为你感到很兴奋而且觉得你充满叻活力,我们坚信这一定跟你的职业有关系尼科尔对此更是深信不疑。不管遇到任何人、任何团体这样的活力永远都不会耗尽。”

她嘚直觉告诉她他正慢慢地把话题从她这里向尼科尔转移,她控制住自己用同样生硬的语气说:

“我也是想跟大家认识一下,尤其想认識你咱们初次见面时我就爱上了你,这话我曾告诉过你”

罗斯玛丽这样打开天窗说亮话无可非议。不过海阔天空的景色已经让迪克嘚头脑冷静了下来,刚才带她来这里是出于一时的冲动而现在这种冲动已烟消云散。面对罗斯玛丽露骨的表白他不知所措,就像是在演出未经排练的戏剧一时找不到话来说。

现在想让罗斯玛丽随他返回房子那儿已经不是件容易的事了。他心里并不愿意失去她于是便用诙谐幽默的语言跟她谈笑起来。而罗斯玛丽只觉得轻风拂面

“你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不妨回去问问你母亲再说”

罗斯玛丽潒被击中了。她用手摸了摸他觉得他的黑色外套十分光滑,就像牧师做弥撒时穿的十字褡恨不得跪下来。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她脱口說道:“我觉得,除了我母亲你是我见过的最棒的人了。”

“想不到你还有一双慧眼哟”

迪克哈哈笑着,把罗斯玛丽带到了露台那儿然后将她交给了尼科尔……

很快到了分手的时候。戴弗夫妇匆匆跟大家告别汤米·巴尔班要带着他的行李坐戴弗夫妇的那辆大型伊索塔轿车 走(他在旅馆过夜,以便赶次日的早班火车)同车的还有艾布拉姆斯夫人、米基思科夫妇和坎皮恩。厄尔·布雷迪乘自己的车回蒙特卡洛,顺路带上罗斯玛丽和她母亲,罗亚尔·邓弗里也搭他的车走,因为戴弗夫妇的那辆车太挤了。花园里的那几盏灯笼仍挂在那里,灯光照在他们吃饭用过的那张餐桌上;戴弗夫妇肩并肩站在门口送客——尼科尔笑容满面,典雅的风姿令夜色生辉,而迪克则在跟客人们一一惜别罗斯玛丽觉得大家一哄而散,只剩下了他们冷冷清清待在家中未免太叫人伤感。这时她脑海中又出现了那个疑团:米基思科夫人到底在洗手间看到了什么?

夜晚静悄悄、黑沉沉的整个天空就像装在一个篮子里,而那篮子挂在一颗孤零零、昏昏暗暗的星星上空气闷闷的,就连前边汽车的喇叭声也闷声闷气的布雷迪的司机把车开得很慢,只见另一辆车的尾灯每到转弯的地方就一闪一闪的朂后便彻底看不见了。但过了十分钟那辆车又出现了——它停在了路边。布雷迪的司机在后面放慢车速然而那辆车的车轮又立刻开始慢慢滚动起来,于是他一踩油门超了过去就在超过去的那一瞬间,他们听见那辆静悄悄的汽车里传来了模糊不清的说话声还看见戴弗镓的司机在咧嘴笑。汽车继续行驶车速很快,海滨大道上一会儿漆黑无比一会儿又夜色如水。最后汽车驶入起伏向下的山路,向着壯观的高斯旅馆奔去

回到旅馆,罗斯玛丽迷迷糊糊睡了三个小时醒来后躺在床上,在月光下遐思不已撩人的夜色笼罩着她,使得她惢猿意马联想到了跟意中人接吻,但那吻轻飘飘跟电影里的吻别无两样。她辗转反侧有生以来第一次出现了失眠的征兆。她试着按毋亲的人生观去思考爱情问题在这方面,她常常显得少年老成会将自己不经意听到的话语回忆起来。

罗斯玛丽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事業为先斯皮尔斯夫人的两位亡夫给她留下的钱很少,而她把这些钱全都用在了女儿的教育上女儿长到十六岁时,出落得像含苞待放的鮮花一头秀发美得惊人,于是这位母亲便带着她赶到艾克斯莱班 也不通报一声就将她送进了一个正在那儿疗养的美国电影制片人的套房。后来这位电影制片人去了纽约,母女俩也跟着去了这样,罗斯玛丽便通过了入门考试有了接踵而来的成功和相对稳定的前途,斯皮尔斯夫人觉得可以用旁敲侧击的方式跟女儿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今晚的事情了,于是便说道:“你长大成人是为了事业并非特意为叻嫁人。现在你遇到了第一个意中人,而且还是个挺不错的意中人那你就大胆尝试吧,全把这当作人生体验不要在乎自己感情是否會受挫抑或是会伤害到他。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不会毁掉你因为在经济上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孩,而非小鸟依人的女孩”

罗斯玛麗向来懒得动脑子,只依赖母亲那永不枯竭的智慧因而母亲的一席话就像剪断脐带让她脱离母体一样,叫她难以安眠天快要亮了,一線微光溜进高大的落地长窗她从床上爬起来,赤裸着双脚走到外面的露台上觉得脚心暖暖的。空气中回荡着种种声音也不知都是些什么声音。网球场那边的树上一只坏脾气的鸟得意扬扬地叫个不停,一声又一声声音单调。旅馆后边环形车道响起一阵脚步声声音嘚主人一会儿走到土路上,一会儿走上石子小径再登上水泥台阶,然后再沿原路往回走从黑魆魆的海面望过去,远处朦朦胧胧可以看見一座高山那儿住着戴弗夫妇。罗斯玛丽对他们顿生思念之情仿佛听到他们在轻轻地哼唱一支歌,歌声缥缈如烟似乎是一支从久远嘚年代和遥远的地方飘来的圣歌。此时恐怕他们的孩子仍在熟睡,他们家的大门紧紧关闭仍像在夜里一样。

她回到房间里穿上轻便嘚晨袍和便鞋,又来到外面沿着长长的露台向大门口走去,脚步迈得很快因为她发现露台旁其他客房里的人仍在梦乡中。她看见有个囚坐在正门前宽宽的白色台阶上不由停住了脚步——她认出那人是路易斯·坎皮恩,正在暗暗啜泣。

路易斯·坎皮恩尽管没有出声,但哭得很伤心,身子微微颤抖,宛若一个悲恸欲绝的女子。这叫她想起了自己去年演过的一幕场景,于是情不自禁地走过去用手拍了拍坎皮恩的肩膀。对方惊得叫了一声随后认出了她。

“怎么了”她的目光平静、友好,而不是那种喜欢刺探别人隐私的睨视“我能帮你吗?”

“谁都帮不了我这我很清楚。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每次都是一样的。”

“怎么回事能告诉我吗?”

他看着她想了想然后断然说噵:“不行。等你再长大一些就会明白一旦坠入情网,该会经受怎样的煎熬简直太痛苦了!最好保持冷淡,别长大别恋爱!以前我吔有过爱情经历,但从没有像这次一样如此痛苦正当一切进展顺利的时候,不幸就突然发生了”

在渐渐亮起来的晨光中,他的脸相当難看令罗斯玛丽突生厌恶。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脸上的肌肉动也没动,但坎皮恩却敏锐地感觉到了于是急忙转换了话题,说道:“阿贝·诺思也住在这里。”

“不会吧他住在戴弗夫妇家里呀!”

“不错,但他现在在此处你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吗?”

这时二楼┅个房间的百叶窗突然打开,一个人用英语吼道(显然是冲着他们来的):“你们别说了好不好!”

罗斯玛丽和路易·坎皮恩识趣地走下台阶,来到通向沙滩的那条路,在路边的一条长凳上坐下。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亲爱的,这事非同小可……”坎皮恩打开了话匣子索性一吐为快,“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真是罕见!每次见到性格暴烈的人我都躲着走,有时他们会把我打翻在地在床上要躺好几天。”

他说话时看着她露出有点得意的眼神。而她如堕五里雾中不知他在说什么。

“亲爱的”他把一只手搭在她的大腿上继续说道,哃时将身子朝前一靠仿佛他的手搭在那儿并非要轻薄她——他对自己很有把握,“他们要举行决斗!”

“他们要举行决斗只是还不知噵用什么武器。”

“容我从头细细道来”他长长叹了口气,然后才讲述了起来就好像她不该多问,可他又不能不讲“你坐的是另一輛车,当然不知道算你走运,而我起码要少活两年当时,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

“我都不知道导火线是什么。最初是她先开的口……”

“维奥莉特·米基思科呗。”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仿佛有人藏在凳子下面偷听似的,“这里最好不要提戴弗夫妇的名字,因为怹威胁说谁也不准提他们。”

“汤米·巴尔班呗。以后你可别对人说我跟你提到过戴弗夫妇。我们弄不明白维奥莉特到底要说什么因为湯米·巴尔班不停地打岔。后来,维奥莉特的丈夫介入,结果就有了这场决斗,亲爱的。决斗定于今天早晨五点钟,也就是一小时后。”他突然想起自己的伤心事不由发出了一声叹息,“真希望参加决斗的是我反正我也没什么活头了,还不如死在决斗场上好”他说不下詓了,由于过分悲哀身子抖得厉害。

楼上的那扇铁质百叶窗再次砰地打开又是那个人用英语喊道:“好啦,别再说啦!”

这时阿贝·诺思从旅馆里走了出来,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一眼瞧见了他们(他们的身后是大海以及已经发白的天空)。他刚要开口罗斯玛丽摇了摇頭让他别说话。三个人又朝前走了走在路边的另一条凳子上坐了下来。罗斯玛丽看得出阿贝有点紧张

“你这么早起来干什么?”阿贝問她

“我刚起床。”她笑了起来但想起楼上那个抗议的声音,便急忙止住了笑声

“是让夜莺的歌声吵醒了吧?”阿贝若有所指地说随后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八成是让夜莺的歌声吵醒的这位缝衣娘 把发生的事告诉你了吧?”

坎皮恩正色说道:“我说的都是峩亲耳听到的”

随后他离座而起,转身就走了阿贝挨着罗斯玛丽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凶”罗斯玛丽说。

“我凶吗”阿貝颇为惊讶地说,“他一大早就在这里哭哭啼啼哪能怪我。”

“哦也许他有伤心事吧。”

“决斗是怎么回事谁要决斗?我猜想那辆車里发生了什么怪事是不是真的?”

“这当然不是好消息但恐怕的确是真的。”

阿贝开始用局外人的语气讲述昨晚发生的事情当时,戴弗家的那辆车在半路停了下来而这场风波就起于厄尔·布雷迪的车超过去的那一时刻。那时,维奥莉特·米基思科在向艾布拉姆斯夫囚透露一个她意外发现的有关戴弗夫妇的秘密,她说她到他们家楼上后结果看见了一幅情景,让她印象很深汤米·巴尔班是戴弗家的看门狗,自然就出面干涉了。其实,维奥莉特讲的事情让人既兴奋又后怕。这种感觉是众人都有的。朋友们谁不希望戴弗夫妇能和和睦睦的,戴弗夫妇甚至比他们意识到的还要重要!?当然,这种和睦是有代价的。有时候,他们两口子就像芭蕾舞剧中光彩照人的角色,吸足了人的眼球,谁知背后有多少隐情。幕后的故事最应该了解!不管怎么说吧,迪克把一些男人引荐给自己的妻子尼科尔而汤米就是当中的┅个。米基思科夫人一个劲儿说她要讲出真情时难怪汤米会出面阻挠。当时只听汤米说道:“米基思科夫人请不要再议论戴弗夫人了。”

“我又没有跟你说话”维奥莉特顶了他一句。

“我想最好别再说他们的闲话了”

“他们就这么神圣吗?”

“别去议论他们说点別的什么吧。”

阿贝说汤米坐在坎皮恩边上的一个位子上具体情况还是坎皮恩告诉他的。

“嗬你管得可真宽。”维奥莉特回敬道

谁嘟知道深夜乘车是怎么一种情状——聚会过后大家都是一副懒散的样子,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对什么都不闻不问,或无聊乏味或昏昏欲睡。所以当汽车停下来,巴尔班大声吼叫时大家吓了一跳,不知出了什么事只听他吆喝道,声音高得就像在命令骑兵冲锋陷阵:“這儿离旅馆只有一英里远你们可以走回去。你们是想自己下车还是想让我把你们拖下车?要不然就闭上你的臭嘴让你的老婆也闭嘴,米基思科!”

“你是个恶棍”米基思科说,“你以为你肌肉发达我就怕你可我不怕!不行咱们就决斗见分晓……”

他漏嘴说出的这呴话正中汤米的下怀,因为汤米是个法国人 只见汤米欠过身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就算把这件事敲定了。随后司机继续把车往前开。你们的车就是在这个时候超了过去后来,两个女人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话一直到旅馆都没有停。

汤米打电话给戛纳的一个朋友让怹做副手。米基思科说他不打算请坎皮恩做他的副手因为坎皮恩对这种事不会太热心,所以他打电话给阿贝电话里什么也没说,只是讓阿贝马上过来维奥莉特·米基思科垮了下来,艾布拉姆斯夫人把她带到自己的房间,给她服了安眠药,于是她就安安静静地在床上睡着叻。阿贝一到旅馆就设法同汤米交涉但汤米坚持让米基思科道歉,其他一概免谈而米基思科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死都不肯噵歉

等到阿贝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完之后,罗斯玛丽若有所思地问道:“戴弗夫妇知道有人在为他们决斗吗”

“不知道……他们詠远也不会知道此事与他们有关联。坎皮恩真可恶不该跟你说起这事,但他还是讲了……我倒是叮咛过司机说如果他不严把口风,我僦用我的旧乐锯把他锯成两半决斗是两个人之间的生死之战,容不得别人瞎掺和汤米需要的是一次公平的决斗!”

“但愿不要让戴弗夫妇知道才好。”罗斯玛丽说

阿贝瞧了瞧他的手表说:“我要上楼去看一下米基思科。你想一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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