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椎间盘突出引起腿部肌肉痉挛脱出压到神经的腿肌肉不自在震颤是怎么回事?

多年之后,他终于获得了直视李灵玉的勇气和资格。
他仍记得那一日他凯旋而归,受封领赏,成为一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国公,最骁勇的武将,最……权势滔天的太监。
那一日天子坐在明堂,居高临下地问他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他说他斗胆向圣上讨要一位公主。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的满朝文武一瞬间炸开了锅。

李灵玉嫁给吕如冰的那天是六月十六。日光炽烈,蝉鸣聒噪,酷暑难当。

皇宫送亲的队伍黎明出发,绵延五里余,且吹且弹,缓缓行了一日,终于在日暮时分停在镇国公府门前。

李灵玉是公主,吕如冰是太监。

李灵玉是生母早逝、可有可无的公主,吕如冰是战功赫赫、权倾朝野的太监。

轿辇在国公府大门前停稳,李灵玉听见鸣蝉声中丝竹细细,新曲悠扬,显然是吕如冰已步出国公府相迎。她未见过吕如冰,并不知道吕如冰年貌性情,只知他是幼时入宫,又得提拔晋身军营的宫人——也是个如假包换的阉人。

吕如冰武功深不可测,脚步声亦几不可闻。李灵玉不知,正在自己出神的当口儿,他已然站在了轿帘之外。

吕如冰的声音在轿帘外响起,惊得李灵玉微微一震。接着她听见吕如冰说第二句话。

吕如冰说:“奴婢恭迎殿下。”

李灵玉没有想到,他的嗓音并不如她所想的那样嘶哑尖利。那声音显然很年轻,低沉而柔和,像在四月微风中斟满一壶梅花酒。

一只手掀开轿帘,蒸腾暑气中一阵浓郁熏香气传来,冲得李灵玉皱了皱眉。

那只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

“奴婢听闻,殿下的腿疾已经痊愈。却不知传闻是否是真。”

世人传四公主李灵玉素有腿疾,不良于行,是个残废。这事原本是真的,不过现在却有了改观。两年前,李灵玉在一场大病之后,莫名其妙地痊愈了。这件事自然也传到了吕如冰的耳朵里。

不知怎么的,李灵玉忽然动了念头,要戏耍这个镇国公一番。

“好是好了,只是我今日头晕,还是走不得。”她说。

她以为吕如冰要吃瘪,至少会发怒。

却没料到只听见轿帘外人闻听此言,只轻轻柔柔一声笑:“不妨,奴婢背殿下进去。”

轿帘掀开,熏香气更浓重,隔着罩面轻纱,李灵玉看不清来人面目,但见他在自己面前俯下身,将平阔的肩背和窄瘦的腰身朝向自己。

李灵玉从善如流地趴到那人背上,又停那人轻声道:“殿下扶稳了,奴婢要起来了。”

伏在吕如冰的背上,李灵玉觉得放松而自在,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她努力回忆,脑海中却空空如也。

落日熔金,晚霞如血,傍晚时分,风仍干热。吕如冰背着一身红妆的李灵玉经过重门。国公府的亲兵仆从、丫鬟侍婢分列两行。他们原本也不敢抬眼正视吕如冰,如今瞥见吕如冰就这样背着李灵玉进得府来,心中觉得古怪,便更加不敢多看,只好低眉顺目,口称千岁,恭祝国公与公主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李灵玉忍不住轻声一笑。

“殿下笑什么?”吕如冰问。

“吕大人,这样背着我,丢脸吗?”李灵玉在吕如冰耳边轻声道。她似乎打定主意,要惹怒吕如冰。她甚至做好被吕如冰脱手扔到地上的准备。

然而吕如冰将她在背上掂一掂,背得更稳。

她听见他说:“怎么会?服侍殿下原本是奴婢的福分。”

镇国公府是新起的府邸,华贵异常,府宅深阔,像是要把国公所受到的圣眷荣宠昭告天下一般。吕如冰背着李灵玉一路向内走,走了许久,终于走进一处屋檐之下。

吕如冰踏入房中,李灵玉便觉凉风暗至。

她舒服得轻轻一叹。她抬眼,厅堂正中摆着高桌,高桌上叠架起层层冰台。

冰是冬天凿河蓄得的河冰,方正巨大。水从冰上缓缓融下,蓄在紫铜承盘。承盘上又有细口,水在盘中蓄到半满,便从细口中流下,循着铸成半圆形竹筒样的紫铜管子滴落在游廊之外的荷花池中。

这样的装置或许周贵妃的寝殿中是有的。不过她多年称病,并不需要去向周贵妃请安,哪怕这位贵妃娘娘圣眷正隆。是以她并没见过。

不过皇后的寝殿中绝不会有。

谁都知道,国库亏空,北边与夏国连年战事,军费吃紧。那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难免要惺惺作态一番,说要克勤克俭,为天下表率,把日日供应的河冰通通换成冒着热气的绿豆汤,然后让没权没势的六宫妃嫔们同她一起受苦。

李灵玉是不受宠的公主,每逢夏日,所居住的保宁斋中最多能得两个大西瓜。她让宫人放到井水里去镇过夜。翌日镇凉了,自己尝一口,余下的都让宫女太监们去分。

她说自己不爱吃西瓜。宫人们或许信了,或许没信过。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些宫女太监生来低人一等,日日辛勤劳作,跟着她一个不受宠的公主,日子过得没有指望却仍能对她尽心。

这些人所依凭的除了规训所得的忠诚,更多是天性中的善良。

他们是她的婢仆,却更同情她,见不得她受苦。

那一口冰凉甜蜜的西瓜,是他们日复一日的劳作中不可多得的闪着金光的欢愉,也是她唯一能给他们的东西。

一个又一个长夏里,她由着最亲近的婢女阿青在身边摇扇子,看宫人在廊下欢天喜地分食西瓜,像一群突然发现谷子的小麻雀嘁嘁喳喳。

那样得来的快乐,正如此时她见到冰的快乐。

她生在宫闱高墙之下,没有见过这样晶莹巨大的冰,更没有在盛夏季节见过这样晶莹巨大的冰。融化着的冰表面是细细一层水,冲刷得冰块晶莹玲珑,如同水晶。

她喜滋滋地伸开五指,伸出手臂,烤火似地将掌心伸到冰前,看手指间升腾起白雾,再把手掌收回,如此反反复复,玩了很久。

她不说话,吕如冰便稳稳地背着她,一动也不动。

直到连她自己也玩得没了意思,才听见吕如冰说:“殿下,大暑贪凉,容易伤身。”

他的语气是殷勤劝慰,李灵玉却从其中听出了一种隐隐的娇惯纵容。可惜她对此不太领情,将两条手臂架在吕如冰背上支起下巴,只说:“怎么,背累了?”

吕如冰又笑:“没。只是此处向内,便是殿下寝居之所。殿下此时若有兴致,奴婢背殿下去后花园看看。”

“天都要黑了。我这脸前还罩着纱,去后花园能看见什么?”李灵玉好笑地问。

她这话一出,那个据说匹马单枪就吓得西夏大军退军三十里的吕如冰居然像是突然没了主意。

“那……”吕如冰搜肠刮肚地斟酌字句,全无所得。

“你难道不是吕如冰?吕如冰不是你吗?”李灵玉问得有些不高兴。

吕如冰被她问懵了:“奴婢……确是吕如冰。”

“那就没错了。你放我下来。”李灵玉道。

吕如冰闻言怔了怔,随后缓缓俯下身,动作慢得仿佛要放下一件胎薄如纸的瓷器。

倒是李灵玉不耐烦,干脆从吕如冰的背上跳了下来,吓得吕如冰赶忙转过身,一脸惊慌地要扶住她,就好像她不会自己走似的。

李灵玉莫名其妙。她的两只脚结结实实地踩在地上,站得稳稳当当。

那一刻她没注意到吕如冰望着她的时候目光中难以抑制的欣慰和惊喜,仿佛多年前许愿过的不切实际的梦想突然成了真。

李灵玉只是带着清晰可闻的愠怒语气道:“我脸前这层纱,你倒是准备什么时候给我摘呢?”

李灵玉说完这句话,吕如冰久久没有动静。

半晌之后,吕如冰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终于道哑声:“劳殿下……自己摘了吧。奴婢……不敢僭越。”

李灵玉闻言更怒:“你不是刚封了镇国公吗?我朝非李不王,非功不侯,全天底下除了我父皇和我几个兄弟,再也没有比你大的。何谓不敢僭越?你此时不敢僭越,向我父皇请婚那日又是如何‘敢’僭越的?”

她话音刚落,那只修长而劲瘦的手抬到她的鼻尖,轻而缓地将她覆面的红纱掀了开来。

李灵玉仰起头,眨眨眼睛。

眼前的一张脸鼻梁高直,凤目含光,唇薄如纸——好看。

眼前人的衣着却让她觉得困惑。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吕如冰,但见吕如冰川穿着一身青色衣袍。那衣料显而易见的贵重,又经名手剪裁,云纹织锦,巧夺天工。然而本朝朱紫为贵,这一日又是他镇国公大婚的日子,这一身庄重的便服……

一如这场婚礼,似乎处处认真讲究,又似乎处处透着拘泥古怪。

李灵玉的心里默默叹气:这到底是成的哪门子亲呢……

李灵玉一肚子槽不知道从何吐起,却听见吕如冰先开了口:“殿下,不认得奴婢了吗?”

李灵玉此时确实不认得吕如冰。

两年前,她生了一场病,醒来之后,原本药石罔效的腿疾莫名其妙地痊愈,原本属于那个清仪公主李灵玉的记忆也莫名其妙地被隐藏。

是了,不是消失,而是被隐藏。必要的时候,它们也会像海中的礁石那样浮现出一星半点。比如她那位父皇和皇后的秉性,她似乎从未忘过。又比如她甫一睁开眼睛,唤的便是婢女阿青。

她的心里还有另一个世界的记忆,以及与那个世界匹配的身份,不过这些事就说来话长了。

此时此刻,李灵玉只是摇摇头,而后说出那句她在不同人面前说出过无数遍的话:“我两年前生了一场病,病好之后,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吕如冰的睫毛动了动,样子像是在思忖什么。

“我们……原本认得?”李灵玉犹豫了一会儿,仍然问道。

“奴婢只是个下人,殿下不记得,也是正常的。”吕如冰道。

他的语调仍然谦恭平稳,听不出任何哪怕最细微的一丝情绪。

“你觉得我在骗你?”李灵玉皱眉,“可我是真的不记得。我们从前是不是很熟?”

“不熟。”这一次,吕如冰的回答斩钉截铁,“奴婢从前在宫里当差的时候,有幸见过殿下。如此而已。”

李灵玉也不拆穿他,只说:“那你从前当差的时候叫什么名字?”

“七宝。”李灵玉重复。

下一秒,吕如冰单膝跪在地上,仰脸看着李灵玉:“奴婢在。”

他的反应轻捷自然,倒是李灵玉几乎被吓了一跳。

望着吕如冰的脸,李灵玉有一刻福至心灵:“你这名字……是不是我给你取的?”

“殿下说,七宝典出《般若经》,指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珊瑚、琥珀,是佛家七种宝物,能表无上之法尊贵庄严。”吕如冰道。

“倒是个好名字……” 李灵玉喃喃,旋而笑了,“名字都是我取的,我们又怎么会不熟呢?”

吕如冰张张嘴,不知如何回答。

他望着李灵玉,李灵玉也好笑地望着他。

直到此时,吕如冰才惊讶发觉,这么多年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直视李灵玉。

多年之后,他终于获得了直视李灵玉的勇气和资格。

他仍记得那一日他凯旋而归,受封领赏,成为一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国公,最骁勇的武将,最……权势滔天的太监。

那一日天子坐在明堂,居高临下地问他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他说他斗胆向圣上讨要一位公主。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的满朝文武一瞬间炸开了锅。

吕如冰面上没有表情,心中却在冷笑。

先说话的一个是因久疏弓马而大腹便便、连马都快要上不去的武卫将军;后说话的那个是鸡都没杀过、却日日开会开到口沫横飞的兵部尚书——这些人真的以为,他吕如冰会在乎他们说什么?

他唯一在乎的是,李灵玉会不会恨他。

他无比坚决地相信,李灵玉一定会恨毒了他。

很多年里,李灵玉的存在几乎都是皇家一个隐而不宣的丑闻:一个两腿瘫痪的残废,一个伤了皇家脸面的女儿。

但无论如何,她也毕竟是一个公主,天皇贵胄,金玉之尊。

就算再不堪,都不应该被轻易打发给一个阉人。

吕如冰也做过平头百姓,他知道,任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也断受不了这样的屈辱。

嫁给个太监,这简直是祸及三代的丑闻。

当一个人位高权重的时候,他手中把握的权力本身就是最好的春药。

这些年来,吕如冰身边从不乏带着各种各样的目的自荐枕席的女人,乃至于……自荐枕席的男人。

如今回忆起那些男子的样态,吕如冰甚至非常想笑。

但是心甘情愿地给他吕如冰做国公夫人,却是另一件事。

那一日在金殿之上,他说他要娶李灵玉,他笃定皇帝会答应他的要求。

皇帝的考量十分复杂有好有坏,一时不容尽言。但无论如何,把李灵玉嫁给吕如冰都是一件稳赚不赔的买卖。

——然而他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李灵玉看上去一点也不恨他?

眼前的这位公主虽然一身红装、珠围翠绕,却意态疏闲。坐在轿辇中被摇晃了整整一日,她显然十分疲惫,却还是忍不住抬起眼睛好奇地张望。似乎是对皇宫外从未见过的风景大有兴趣一般。

那样子不像来嫁人,倒像来郊游。

既然不像来嫁人,就更加不像来嫁太监。

“你还跪着做什么?”李灵玉伸手把吕如冰拉起来,“不是说要带我去后花园看看吗?天都要黑了,你的后花园在哪儿呢?”

这个李灵玉确实不再是从前他所见过样子。吕如冰想。

不过,他也不是从前的七宝了,不是么?

距离上一次见到李灵玉,时间已经整整过去八年。

八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卑微入泥土的内侍拜将封侯,也足够让一个阴郁病弱的少女出落得如此顾盼神飞。

李灵玉把手向他递过去。

吕如冰犹疑片刻,还是握住了她的手。

吕如冰的手凉而干燥,虚虚地握着李灵玉的手指,就好像她的手是吹起来的麦芽糖做的,一碰就碎,一捂就化。

他牵着她穿过抄手游廊,走过玉砌雕栏,跨过月洞门,终于停下来。

花影披拂,曲径通幽,小路尽头是一座临水画舫。池塘之上荷花亭亭,杨柳依依。

见有人来,两只仙鹤从池塘一边的草丛中飞起,又在池塘的另一边落下。

夕阳最后一抹金色的余晖在天边靛蓝的层云之后消散。

夜风终于有一丝凉意。杨柳岸边,皎月东升,清光满溢。

蝉鸣仍然聒噪池中响起“噗通”一声,是鲤鱼跃出水面。惊得李灵玉一跳,又惹得李灵玉一笑。

她凭栏坐在画舫之中,忽闪着眼睛,看近处朱紫橙黄的睡莲在渐渐深浓的夜色中渐渐闭合,一双眸子里尽是不假掩藏的喜悦欢愉。

“殿下喜欢?”吕如冰轻轻问。

“喜欢极了。”李灵玉望着吕如冰,“谢谢你带我来。”

她知道她不该说谢谢。能让一个公主对他说谢谢的人不多,吕如冰不应是其中一个。

然而她还是说了,所言由衷,发自肺腑。她没见过这么可爱的睡莲,也没见过这么精致的宅邸,无论是在深宫之中,还是在她穿越前的那个世界。

“这花园原本是为殿下准备的,宅子也是。日后殿下若觉得哪里不顺意,便对奴婢讲,奴婢一定改到让殿下顺心。”吕如冰说着,手中不知从什么地方变出来一只铜盘,俯身在李灵玉脚下点燃一支香。水沉香做低,陈年艾草与广藿的香气调和冰片薄荷,醇和中透出一股清凉微苦,烟气在她的脚边袅袅升腾。

水边燃艾草香,可避蚊虫。

在水边静静坐到这般时候,李灵玉方觉自己昏昏胀胀的脑子清明了几分,往日与阿青聊天拌嘴的调皮劲儿也回来了几分。

眼前这个镇国公……怪有意思的嘛。李灵玉要逗逗他。

李灵玉可不是跟谁都能逗着玩儿的。平素里她住的保宁斋不常去人,她只跟阿青逗着玩儿。

李灵玉生母早逝,在后宫没有凭仗。没有凭仗就没人搭理,没人搭理就没有顾忌,没有顾忌的时候胡说八道地聊天,就不知道会聊到哪里去。反正在阿青眼里,她脑洞大开的时候,可不像什么正经主子。

阿青嘴巴伶俐,跟她逗闷子久了,说话渐渐也不像个奴才。

她觉得挺好的,有点相依为命小姐妹的意思。

吕如冰跟阿青有一点像:吕如冰真正在乎她。

这她一看就看得出来了。在他躬下身子,轻轻把她放到地上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人很在乎她。

因为在乎,才如此谨小慎微。

只是逗逗他,不故意惹恼他,他一定不会生气的。

“我们从前是不是关系不错?”李灵玉于是问。

“殿下是公主之尊,奴婢不过是个内侍。”吕如冰道。

言外之意:没法子与你“关系不错”。

李灵玉暗自翻翻白眼: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她接着问:“那我从前,是不是对你不错?”

未待吕如冰回答,李灵玉已经拧起眉:她看见方才还处变不惊面无表情的吕如冰听到这个问题,有一瞬间险些失去了表情管理。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但是那一抹苦笑真真切切,绝没有掺假。

“我……当年怎么你了?难不成我当年待你不好?”李灵玉登时觉得自己有些心虚。

“殿下对奴婢恩重如山。若无殿下,断无奴婢今日。”吕如冰眼中有些笑意,暖的。

“我都怎么对你好了?你跟我说说。”李灵玉道。

“殿下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吕如冰轻轻一叹,转而宽慰似地道,“不记得也好。也不尽是些值得记住的事。”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李灵玉道。

“你从前,就是像今天这样对我的?”

吕如冰官封一品,李灵玉作为公主却毫无存在感。然而吕如冰竟然在她面前自称奴婢。他说话做事如此沉静自然,甚至有一种行云流水的优雅,其从容和熟稔绝非临时起意可以做到。这一切简直让李灵玉也要忽略其中的古怪之处了。除非……从前的吕如冰,就是这样对从前的李灵玉。

是了,吕如冰是侍候过李灵玉的故人。若是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

她听见吕如冰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对她的问题的印证。

“好啦,既然如此,从今往后,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别再像从前那样殿下奴婢的来来回回了,行吗?你可是威风赫赫的镇国公,吕大人。天天对我这样说话,让别人听见了,不把人家吓得坐到地上去才怪。”

吕如冰抿抿嘴,显然说不出口。

“那我叫你什么?”李灵玉问。

“七宝。”这一次吕如冰回答得倒是挺快。

“不好。”李灵玉道,“你不说,那我往后就叫你吕如冰。”

——不近不远,连名带姓。

吕如冰没说话。那意思大约就是:行吧。

“吕如冰!”李灵玉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

李灵玉的卧房在栖梧院,栖梧院就是那个在厅堂中摆满冰块的的地方。

晚膳摆在栖梧院外的院子里,听得见蛩鸣,也听得见冰块融化之后的潺潺水流声。

李灵玉活生生被折腾了一天,这一会儿早就饿了。这一餐她吃得舒服:火腿笋丝老鸭汤汤澄味美,松鼠桂鱼色若秋菊,爆青豆的河虾只寸许长,白嫩如玉,筷子碰到的时候似乎还能跳起来,另几样素菜雅致爽脆,入口清鲜自不必说。

在她吃饭的时候,吕如冰只顾着递汤碗,撤盘子,把她爱吃的端近些,把她不爱吃的拿远些。

她吃得心满意足,终于发现吕如冰的筷子都没动过。

菜色虽然丰盛,李灵玉吃到现在也只剩残羹冷炙。这个时候若要跟吕如冰客气客气,只怕都显得不太礼貌了。

李灵玉实在很不好意思。

“你怎么不吃呢……”李灵玉羞得脸都红了。

“好吃吗?”吕如冰只轻声问。

“好吃。”李灵玉将一碗陈皮绿豆沙推过去,“这个我还没动呢。你……多少吃一点。”

吕如冰碰碰碗身,有凝结的水珠顺着天青色的釉质滴落:“瞧,还冰着。不尝尝?”

勺子在碗里转了一圈,舀出一勺绿豆沙,连同顶上一小片绿油油的薄荷叶子。

吕如冰把勺子递到李灵玉面前:“你尝一口。”

李灵玉躲不过,低头尝了。

一个人把菜吃光太不好意思了,这种时候怎么也要谦让到底吧。她想着,于是仍然很固执地说:“好吃。可我今天不想吃凉的。”

李灵玉不知道,一个人的一句无心之言,可一以惊动另一个人心中的一场旧梦。

从前的事,她或许都不记得了,可他都记得。

八年之前,他将要离开李灵玉的那个夏天,天气实在是太热了。克勤克俭的皇后娘娘赏了后宫诸妃嫔皇子人人一碗陈皮绿豆沙,其中竟也有保宁斋的一碗。

彼时阿青正带着其他几个宫女太监在廊下吃西瓜,李灵玉身边只有一个他。

她的小勺子在碗中央转了一圈,舀着中央的一小片薄荷放到嘴里。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一滴汗水打透衣裳,打在他脚下的青砖上。

汗水滴落的声音竟然这么响。

那时间,十二岁的李灵玉坐在轮椅上,头也不抬地将那碗冒着凉气的绿豆沙推到桌边。

她说:“我今天不舒服,不想吃凉的。七宝你快些吃了,别浪费皇后娘娘的恩典。”

如今的这一碗陈皮绿豆沙,还是当初那一日的味道吗?

李灵玉一手支颐望着他,看他吃完绿豆沙,又端着一碗米,慢悠悠把一桌子剩菜吃出钟鸣鼎食的意思。

她说:“你这里的菜,比御膳房的好。”

“慎言,就凭这一句话,够那些言官弹劾我一个月。”吕如冰说着,就着李灵玉用过的碗舀了一碗汤。

“养着他们,他们总得干点什么。不然就好像白拿了朝廷的俸禄似的。”李灵玉随口道。

“他们有时候说得有道理。朝廷里总要有说真话的人。”吕如冰很认真地正色。

“那弹劾你也是说得有道理了?”李灵玉挑挑眉,觉得这人有意思。照他这么说,若有人要弹劾他,他还替人家说话。

“这要看他们弹劾我什么。”吕如冰道。

“比如说……居功自傲,骄奢淫逸什么的。”

“若说居功自傲,那或许差不多;若说骄奢淫逸……”吕如冰语气散散淡淡的,像是自嘲,又似乎在真的开玩笑,“有失恰切。”

李灵玉心道不好。她觉得自己大约是饭气攻心神志不清了。

无论是前世今生,她没少吃过苦,亦知道言语如刀可以杀人。即使对自己不怎么友善的人,她也从不愿说什么诛心的话。

更何况……是面对待自己好的人。

她觉得懊丧,不知该怎么道歉,只隔着袖子拉过吕如冰一条手臂。

吕如冰还以为是她有什么要紧话对自己说,赶忙放下碗,转身看着她。却见李灵玉垂着眼睛,抬起戴着金钏子的那只手,轻轻在自己的面颊边拍了一下。

“你干什么!”吕如冰惊得一跳。

“我说错话了,给你赔礼。”李灵玉看着地上的青砖,声音在喉咙里,“我……没那个意思。”

话还能怎么说呢,李灵玉第一次感觉到人类语言的匮乏。她原本“没那个意思”,可是这么一说,明明又“有那个意思”了。

“谁又以为你有什么意思了!”吕如冰简直被李灵玉气笑,一只手扳过李灵玉的肩头,“打疼了没有,给我看看。”

李灵玉乖乖伸长脖子看着他。

八年不见,他的公主已然出落得高挑轻盈,婉转明媚。被他这一扳,不由得睫毛闪动,两只杏核眼睛亮得像星星。

吕如冰呼吸一滞,被火炭烫了似地缩了手,把目光别到一旁去。

“哎呀,我又不是真打。不疼的。”李灵玉说着,并不知道吕如冰心中在想什么。

“你说话不用这么小心。”吕如冰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有些温柔,“我原本什么话都听得,不会生气。”

李灵玉咬咬嘴唇。多说多错,她不说话了。

月光清凌凌的,照在房中的纱帐。有微风自南来,穿过珠帘吹进屋子,李灵玉自水盆中扬起一条手臂。手臂沾了水,在月光下,像裹了一片银。

适方才,她解了嫁衣在卧房中沐浴,水温正好。

隔着纱帐,吕如冰在厅堂的薰笼里燃起柏子香。

她洗完,擦干净身子,用布巾裹了头发,又换上中衣。中衣原本就搭在屏风上,料子新却柔软,应是被着意洗过多次,取下来穿正合身。

她走出卧房,厅堂中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一只老藤躺椅。吕如冰搬一只绣墩坐在旁边。她于是躺到躺椅上,由着吕如冰给她擦头发。

似乎原本不必要说话,似乎一切都刚刚好。

这样的感觉,像是……像是回了家。

前世今生,她从未有过的“家”。

这一次,倒是吕如冰先开了口:“累不累?”

“不累。我从前也有时是自己洗澡的。也不能什么事都要阿青她们做吧。保宁斋嘛,长久人手不大够用。”李灵玉靠在藤椅上懒懒道。

“嗯,没换过。哎——你们从前也是认得的?”

“当然认得。见你没带她来,还以为她换了主子。”

“我……”许是累了,许是因为放松,许是她真的已经把吕如冰当作自己最信任的人。总之,此时此刻,李灵玉这个原本很好敷衍过去的问题上卡了壳儿。

“也对。毕竟我改了个名字,你并不知道吕如冰就是我,也不记得我们原本就认得。”见李灵玉发愣,吕如冰一壁轻轻压干她的头发,干脆自己答了。

“嗯。”李灵玉闷闷应了一句。事情……确实就是这么一回事情。

“那个叫吕如冰的,此前没听说过。不过刑余之人,脾气多少古怪。你一个人到这里已经是前程未卜,何必再搭上一个。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李灵玉想要坐起身解释什么,又被吕如冰按住肩膀,“哎,别动,头发还滴着水呢。我说什么了,你又要着急?你这样想,原本是十分周全的打算。”

“早知是这样的情况,我就带她来了。这儿啊,万事比宫里好。”李灵玉叹道。

“你一向就是这样。”一块布巾擦得湿透了,吕如冰又取一块干的来,“只管替别人思前想后,从不想想自己的处境如何。”

“我的处境怎么啦?”李灵玉问。

“见我样子像个好人,你倒后悔没让她跟来了。你却不想一想,这里若真是什么龙潭虎穴,你不带上她,就要一个人应付我。连个作伴的都没有。”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不拖人下水。何况你瞧,我的运气,岂不是还不错?”

吕如冰闻言,也不知是笑是叹:“公主,你对‘运气不错’的标准,一向太低了些。”

不知怎么,吕如冰的这句话,触动了李灵玉脑海深处封印的记忆。

水银一样的月色里,前尘旧影涌上心头。

多年以前,也是夏天的时候,她不知因为何事顶撞了周贵妃。

周贵妃要给她下马威,又不好直接动她,便让那个时候还叫七宝的吕如冰跪在长寿宫外的便道的中央。事情发生在清晨,李灵玉知道的时候已经过午。她急得忙要去找人,但阿青却被周贵妃支走,一时半刻不得回来。

这样的做法摆明了就是要李灵玉难受。

李灵玉气得自己一个人摇着轮椅去长寿宫。

午后,烈日骄阳,暑气蒸腾。便道是青石路,起伏不平,李灵玉一路摇过去,晒得头晕眼花,震得筋酸骨麻,总算远远看见长寿宫外跪着的一只小小的青色的影子。

她摇得近了,看见少年的肩膀震一震。定是知道她来了,却不敢回头。

少年人身子下面一滩水,是滴落的汗。一身青衣干了湿湿了干,结出一块一块灰白色的盐渍。他人虽跪着,腰却挺得笔直,根本不是告饶的跪法。

宫里任何一个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像他这样跪下去,只怕是要跪过夜的。

一向八面玲珑的杨总管站在旁边摆出一副愁眉苦脸:“殿下,七宝这孩子不会说话。公主向贵妃娘娘讨个饶,快把人领回去吧。”

李灵玉不理杨总管,顾自咬牙切齿地道:“挨千刀的奴才,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子。院子不扫,香不点,书不晒。大半天的过去,倒要我一个人出来找你,竟发现你在这儿。你好清闲,却忘了谁是你的主子。不听我的,要听别人的?我还没让你跪,还有什么别人能让你跪?怎么着,瞧着我好欺负,盘算着给自己换个高枝?也不张开眼睛看看贵妃娘娘是你攀得上的吗?”

她的声音越说越高,末了一把推在他的肩头。

那一下原没有什么力道,他却心领神会地顺着她的力气倒在地上。

“这么不禁打?谁许你趴着?你给我站起来!”她拍着轮椅的扶手大喊。

他站起来,转过身面对她,复又跪下去。

“七宝,抬起头来。”她说。

那一年李灵玉还是个小女孩,吕如冰却已是十七八的少年人。脸上的轮廓尚未清晰,但已然脱去稚气。他看着李灵玉,眼神清亮亮的,像一种无声的安慰:你瞧,我没事。

她于是向他伸出两条手臂:“我腰酸,一刻也不要坐了。你过来,背我回去。”

她记得回去的路上,她趴在他身上,自己伸出小小的手来放在他的额前,替他挡住太阳光。

她还记得自己贴着他的耳朵对他说:“七宝,你的腿麻不麻?这里没有别人。你快把我放下,你好歇一会儿。”

她还记得,自己说完这句话,背着她的人走得更快了,像是要跑,又像要飞。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笑了。

“想起什么来了?”吕如冰轻声问。

“想起咱们俩从前的事儿,一小段。”

“大暑的天气里,你被周贵妃罚跪,我去找你,那一段。哎,我每次想起点什么,都是这样没有头没有尾的。周贵妃为什么罚你我都忘了。你还记得吗?”

“我……我也忘了。”吕如冰道。那些曾经的委屈,他的确记不住。他的心里总是想着更重要的事,没有闲情仔细琢磨这些陈年而细碎的恩恩怨怨。

“那样的事情,不值当记住。不过……”

“你比我们从前在一起的时候,可要俊多了。”李灵玉笑着坐起身,扳过吕如冰的脸,“眉眼长开了,痘子也没了。越看越有个大将军的样子。”

她嘴里说的是什么,他根本没听清。

她怎么就单单想起了那一天呢。

那一天,她向他伸出手,坦坦荡荡让自己背她回去。这确是解救他最快的主意。

可是常有人说,太监身上味道大。下等太监,寻常时候宫里宫外人人躲着走。还有人说,太监窝子是全天底下最臭的地方。

那一天,他根本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日没洗澡了,大暑天气里浸透汗水的衣服,气味一定像一场灾难。

他还记得她趴在自己背上的时候,杨总管掸着拂尘在一旁叹气:“好殿下,您可真是不嫌腌臜。”

他还记得李灵玉当时怼回去的话:“一个奴才,能腌臜到哪里去?只怕有些人是腌臜到了骨子里,跳进水里洗都没用的。”

这一日初相见时候,她说自己不记得当年的事,他甚至松了一口气。那样以来,她也不记得自己曾经难堪的那些过往。

可是这么快,她又想起一些来,而且偏偏是这一段。

人的回忆里有声有色,也有当年空气里可怕的味道吗?

“你怎么了?”觉察吕如冰变了脸色,李灵玉不由得问。

“没怎么。”吕如冰勉强笑笑,“以后,我再不让你受那样委屈了。”

吕如冰借口有公务要处理,李灵玉便在房中自己先卧下。

其实,有什么公务非要这一天晚上处理不可?李灵玉知道吕如冰怎么想,只是懒得拆穿他。

她累了,房中燃着安神的香,她很快入睡。

中夜醒来时候,四下阒寂,唯有蛩鸣。她想要再睡,心里却不大安宁。

夜风吹动房间中的一层层轻纱帷帐,月光如水银泄在地上,美得像梦,温柔得也像梦。

她穿着中衣,从层层帷帐之后走出,推开卧房的门。

听到门开的声音,门边游廊中侍立的两个丫鬟立刻伏身跪倒。

“站起来吧,不必这么怕我。”李灵玉说。

“你们就这么怕你们的国公爷?”李灵玉笑道。

丫鬟们的头低得更厉害,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他此时在哪儿呢?”李灵玉问。

两个丫鬟互相看了一眼,支支吾吾。

“怎么,他不愿我去找他?”李灵玉叹气,指着其中年长些的那个丫鬟,“你来带路。若他真的要责罚你,我就骂他。”

一灯如豆,吕如冰正坐在书房的案前望着这盏灯出神。

书案宽大洁净,按照他的习惯,仅工整放置文房四宝,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李灵玉的样子在吕如冰的脑海和心里打转。睁开眼睛是她,闭上眼睛也是她。眼前的公文看来看去,他像是一个字也不认得。

最早教他认字的人就是李灵玉。

那个时候她病恹恹的,冬天缩在暖阁里一步也不能出门;夏天酷暑,躺在床上,身后垫一个枕头,一躺就是一天。脸色阴沉沉的,眉头蹙着。

也有时候看书,看两页就放下,放下,闭上眼睛,像是睡了。

要给她把书收起来,她却把眼睛睁开,冷冷看着他,让他不敢动了。

久病之人,都有脾气。但他不觉得。他知道,她脾气不好,但是心是软的。

那个时候,她看着他把书拿在手里,便说:“我看字头晕,七宝,你给我念。”

他难得认得的几个字是跟师父学的,不多。她读的有时候是史书,有时候是经书,他一页翻开,每一页上不认识的字倒比认识的字多一些。是以念得磕磕绊绊。她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听。就连他也不知道,他就念成这种样子,她是不是真的能听得懂。

可能只是想耳朵旁边有个声音?

念到不认识的字,她看他一眼。他把书递过去,她于是念给他。

他知道她脾气不好。她念过一次的字,他就要认真急着,是再也不敢忘记的。就这样,大概有半年一年的功夫,他认识的字多了,问她的时候越来越少,经书和史书,他渐渐都读得通了。读得通顺,有时候,读一读,翻页的时候,她像是叹息似地,问他史书里的故事。

——七宝,这个故事,你怎么看?

王侯将相的故事,与他原本无干,他应该怎么看?

于是,那些史书里的故事,那些佣兵天下,那些杀伐决断,他要在她面前讲出一个道理来。

道理来得哪有那么容易。他说话的时候她的脸转向床帐深处,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再后来,她让他念的书又变了。从史书变成了兵书。

那个时候他还小,她更小,不懂得她的用意。知道公主好,却不知道公主为什么对兵书有这样非同一般的兴致。如何登山,如和涉水,如何扎帐,如何搭桥,这与她深宫冷院里的生活,距离未免太远了些。

算了,念吧,公主高兴。

他念着,几本兵书念了一年,到第二年几乎背过。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保宁斋里来了一个贵客。

是她的外公,镇守边关的老将孙钟泽孙老将军打了胜仗。凯旋而归,入后宫见自己久病的外孙女儿。

老将军须发皆白,但英姿魁伟,身手敏捷。他侍立在侧,心生艳羡。

他们说公主的早逝的母亲。

他的公主那么瘦,那么苍白,趴在外公的怀里哭了一场又一场。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哭。她日子过得苦,但她从不哭。只有那天,面对老将军的时候,他才突然想起来,她还那么小。

与他野草一样的贱命不同,她是金尊玉贵的公主。那么小,那么娇弱的公主。

有一瞬间他真的很想拍拍她,告诉她不要哭了,自己会一直陪着她。

后来又想,他自己不过是个做奴婢的,可她是公主,陪着她,又算是什么呢。

孙老将军要走的时候,公主喊住了将军,也喊住了他。

他万万没想到,那是公主与将军祖孙相见的最后一面,也是他一生中真正的转折之机。

夜深了,桌上烛火跳跃。

这一天见到的长成的李灵玉与他回忆中那个瘦小孱弱的影子交交叠叠,也如同烛火明灭。

她比从前健康,从容,自在。但她还是那么好。

门“吱呀”一声开了,李灵玉的影子出现在门边。

她穿着雪白的寝衣,一头长发松松挽起,手里捧着一盏灯。

他放下手中的公文札子:“殿下。”

叫出口,知道自己叫错了。

她也不恼。只像向他走过来。

看着她走近,在书案上放下纱灯。纱罩内的火光与桌上的火光并成一处,房间内登时愈发亮。

由着她绕到自己的身后,知道自己全身都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她的手从他的身后伸到他的身前,拿起他桌子上的札子。

他听见她“哧”地一声笑了。

“这就是你的公务?”她拈着青色绸缎裱褙的札子,笑吟吟质问他。

他定睛一看,才发觉那札子是白的,上面只有一行字:臣吕如冰启。

“看这几个字看了一夜 ,累吧?” 她笑问。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呢?”他只说。

“睡啊。但是你刚才,叫我什么?”她站在他身边,他闻到她身上沾有花露清新的香气。

他张张嘴,发不出声音,也说不出话。

她只用一双秋水一样的眸子看他。

“阿玉。”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嗯。”她笑,“想什么呢?”

“我是问你,我来之前,你想什么呢?”

“我想……”他顿一顿,欲言又止。

“想什么,还不能告诉我呀。”

他笑笑,“也不是。我在想……想你从前的样子。”

李灵玉颇有兴致地问:“我从前是什么样子?”

他摇摇头,“你说你生了一场病,身体好了,许多事情却不记得。其实……我挺高兴的。过去的事不都是好的,你不记得或许是福气。”

她叹口气,“可是我想记得。”

“有的是时间,我一点一点给你讲,好不好?”

他笑,“我当然说话算话。”

回去的路上他掌着灯走在她身旁,两个人默然不说话。进屋,看着她钻进纱帐,他仍站在床边。

她向里靠靠,给他腾出位置。

他看着她腾出来的位置,只说,“你在这里好睡。我回去书房。习惯一个人睡了,有个人在身边,睡不着。”

这样说她大概要生气的,有可能立刻就变了脸色,有可能生闷气。他的公主他最了解,从小就是这样。来的时候趴在他的背上,他就知道她病是好了,脾气没变。

看着她眨眨眼睛,脸上竟然没有生气的意思。

“可是阿青不在这里,我一个人睡不着。”她说。

几年不见,他的公主脾气说是没变,修为倒是高了。她说她睡不着,难道他让府里的丫鬟陪着她?他倒还不至于那么没有眼色。

——你图什么呢,公主?

他叹口气,转身往外走,她喊住他:“哎。”

“你要去哪儿呀?”她问他。

吕如冰这辈子都没想过,有一天他会躺在李灵玉身边。就算皇帝答应了这门亲事,就算李灵玉趴在他的肩上,就算李灵玉冲他笑,知道他的好。

觉得不可能,是想过,然后觉得不可能。

不答应她或许是更麻烦的事。

她不是有十七岁了吗?公主出嫁之前,怎么与夫君相处,教养嬷嬷要教。他是个太监——那嬷嬷是怎么教的?从前没有这样的事,任是他出身宫闱,照样不知道。

知道不知道人事,都不应该这么想与他睡一张床吧。

还是说阿青不在,她是真的睡不着?

想不明白的时候已经躺到她身边。

前世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时候,李灵玉做梦都希望有家人。那种可以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可以全然信赖依托的家人。那时候她到死都没有尝试过与家人抱在一起,那种全然信赖的放松和快乐。

阿青是她的家人,如今他也是了。

她想起来的事情不多,但她知道,他是真的对她好。

——这还需要什么解释呢?

她的脸贴在他的肩上,他整个人都绷紧了,几乎不会动。

“你……不喜欢我吗?”他听见她轻声问,语气并不难过犹疑,因为心中自有答案。

“怎么会呢。”他在黑夜里张着眼睛,幽幽说。

“你这个样子,像是我要吃了你似的。”她用额头蹭蹭他。

“要是好吃,你就把我吃了。”他笑。

“我可舍不得。”她说,“吃了以后就没有啦。”

他也笑,不提防她的脸凑到他的颈侧:“我不吃,舔舔可以吧?”

他立刻“蹭”地坐了起来。

他的反应太大了些,她也被吓了一跳,坐起身来。

明晃晃月光里他看见她的眼睛,带了惊诧和犹疑,一丝丝怨,还有失落,很多失落。

她前世读过许多书,知道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他不愿她靠近他,不愿她碰他。他或许……没那么喜欢她。

原以为要有一个可以全然放松相处的家人,可以有一个在枕边手挽着手聊天说话的人了,以为他就是,谁想到他也不是。他对她的好不是假的吧……不是吧,假的有必要吗?她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他这样做没有价值的呀。

但是再明显不过了,他不要她碰他。

她听见他的声音,沙哑的,像在忍痛。

她笑笑,笑也是伤心的,“随便你叫我什么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很久以来吕如冰第一次觉得自己嘴笨。

“你倒是说说,我以为你是什么意思?”

“谢谢你带我来这儿,这里万事比宫里好。你若不自在,去你自在的地方睡吧。”她背向他,声音也是沉的。脸朝着床帷深处,背影伶仃又孤独,让他想起多年前她一日一日捱病的时候。

“公主……”他想去轻轻拍她的肩,让她别那么难过,却怎么都伸不出手。

“我没事的,你走吧。”她说。

多年前那一天他要跟孙老将军走,向她辞行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说。

——我没事的,你走吧。

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忘恩负义。她是他的主子。他在心里默默许诺要一生一世护她周全的。他没说过,因为知道自己不配说。

那个时候走了,就是背弃他自己心中的许诺。

战功赫赫一的老将军就站在门外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外孙女,也看着他。

他跪在她脚下,只看地,不看她,说,“公主,奴婢不走。”

那个时候她一盏茶连着茶碗一下子摔在他的脸上。

“没有用的东西,现在就滚!”

他一脸都是热茶,倒遮住眼眶里流下来的泪。

他走了,她的身边就只剩一个比她还要小的阿青。阿青不认识字,以后谁给她读书呢?

他不说话,只默默跪着。

等到太阳偏西,老将军没说什么,她却知道再不能留他。她换了语气,只说,“七宝,出得门去,有怎样的前程,要看你自己的造化。列阵分生死。边疆是苦寒之地,但能搏出功名。在我看来,马革裹尸好过老死在深宫冷院。我这样的身子,在这地方不知道能活多久。趁我还在,趁我外公还在,这是我送你的前程。你要是贪生怕死之辈,还想要个老死深宫平安一世,我现在就让我外公走。“

她笑了,”我没看错人。“

那个时候他不会说话,嗫嚅半天只说出一句,“公主要保重身子。”

“快走吧,我没事的。”她背过身去,再不看她。

冷月照透纱帐,他看着她的背影说,”公主,我不走。“

“上一次,我从保宁斋走出去的情形,公主还记得不记得?”

”不记得呀。“她的说话像是叹息。

他于是一个字一个字给她讲他的回忆。

她仍不说话,但他知道她听着。

都讲完了,他才说,“现在想来,你是早就想让我走。否则何必让我读兵书。我那个时候傻,开始的时候还真的以为是你喜欢兵法。”

“你娶我,报恩来的。”她叹息,“还不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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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点追更,不吃亏不上当

ps:宁子好可爱,越写越觉得可爱^O^*

“天星,狙击手在几点位置?”幽昙一只手紧紧握着索降扣,贴近了墙面。

天星有些焦急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上一枪他还在五点钟位置,可是上上枪在三点钟位置。如果狙击手不止一个,便是他们的光学隐形技术已经有了新的突破。“

“铃兰,平面图出来了吗?”幽昙说道。

“姐,我还需要五分钟左右,你还能坚持吗?”铃兰的声音传来。

“可以,速度快点。组织离我最近的执行者也在一公里以外,我就靠你们了。”幽昙觉得夜风吹的她有些冷,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姐,你小心。”刘宇宁惴惴的声音从耳麦里传出来,让她心下一暖。

“你别在这看着,赶紧回家做饭去。”幽昙缓慢的在绳索上下降,说话的声音平稳的很:“指不定我到家刚好能吃到热饭。”

“那......姐,你小心。”刘宇宁知道幽昙是不想自己看着,说不定会让她分心,只好不甚情愿的下了监控车。

“接刘小少爷回家,之后不用再回来,就在小区里布防去吧。”天星对着手下发命令,而幽昙已经降到了目标楼层。

“铃兰,你确定这一层没有人员活动?”幽昙已经从背包里取出了用具,确定道。

“幽昙姐,放心敲吧!上下三层以内都没有人,我通过导流和信息误导已经清过场了。”

幽昙深吸一口气,举起了手里的锤子。

刘宇宁心神不宁的回到家,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出神。整个人掩藏在黑暗里,窗外投入的些许光线照不亮他眼前。

幽昙给他只说明了最基础的情况,但是她们的行动他却一无所知。就算这一次他软磨硬泡跟着幽昙上了监控车,但是行动真正开始之前,她还是让人把他带离了。

她为什么不肯让我看?她不信我?

刘宇宁胸口发闷,更多是有些委屈。

自己那么喜欢她,她怎么还不信他呢。

被他进门随手扔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他收到了一条新短信。

刘宇宁烦躁的打开手机,却在看完短信之后变了脸色。

“小少爷,我知道你身边有保护你的人,所以我费尽周折也没见到你。我决定变换一下方法,让你主动来见我,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刘宇宁虽说确实不如幽昙他们这些老江湖,终归也是跟着老爹耳濡目染,还是有些心眼的。

对方的电话来的很快,好像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一样。

“当然是幽昙小姐,或者,如果你对你老爹惹下了什么祸感兴趣,我们也能满足您的好奇心。”

“她很强,轮不到你在这信口开河。关于我父亲,你们的说辞我通通不信。”

“她对上一两个人的时候确实很强,但我们有很多忠心耿耿的,嗯,下属。而且我指她是我们的筹码,不止是她本人,还有她的过往资料。这些就连你身为雇主的父亲,都不清楚哦?“对方的语气戏谑而轻佻,刘宇宁却已经从躁动的情绪中平静下来。

他在电话刚接通的时候就已经按下了录音,等幽昙他们回来,自然能处理得到更多信息。

“我怎么能确定你的资料就是真实的?”

“呵,小少爷,你没法确定。”对方的声音带着一丝轻蔑,那是久为上位者的高傲。“你的信息渠道和我们的地位是不对等的,你无法求证,你只能选择,信或不信。”

“先把资料给我。”刘宇宁皱眉。

“可以,当然可以,我们不会吝于表达我们的诚意。这只是给小少爷您的见面礼,如果您还想要更多的馈赠恐怕就需要面谈。“对方说完这些话后,毫不迟疑的挂了电话。

刘宇宁看着没有来点号码显示的通话记录,打了一个寒颤。

他突然意识到,老爹雇佣幽昙他们并不是多此一举,他确实面临着致死的危机。

该死的,下次见到老头子,一定得把这堆破账讨回来!刘宇宁攥紧了拳头,听见手机又响了一声。

对方的邮件发到了他的邮箱里,而他深呼吸一口气,点开了那份资料。

幽昙,本名未知,年龄未知,十二年前开始以”幽昙“为代号为组织活动。她擅长于渗透,刺杀,化装侦查,在近身格斗术方面非常强。目前没有可信的幽昙身体资料或者面貌信息,待收集。

如果需要’围猎‘,建议出动两个及以上清扫者小队。

目前已确认出自幽昙之手的事件:金锁门爆炸杀人案,首富谭天江刺杀案,萨特斯灭门案.....

刘宇宁的手抖了一下,手机掉在铺了地毯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如果这份资料所言非虚,幽昙绝非他看到的样子,那么她们软禁他的目的就不单单是出于保护。

他应该怎么做?他还能相信谁?怎么样,才能不连累到父亲?

他抖着手把手机捡起来,整个人陷入沙发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为什么要让他烦扰这种事情,他明明只是个玩音乐的富二代,招谁惹谁了?

等到幽昙把伤口收拾妥当,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两点。她轻手轻脚的打开门,看见客厅里一片黑暗,竟然松了一口气。

她们越查越发觉事情不对,之后的结果如果更加不妙,组织说不定会放弃这次委托。于是她想到这些,再想见刘宇宁全心全意信任他的样子,竟然有些心虚。

这个点儿小少爷也该睡觉了,他怎么会等自己等这么晚。

幽昙把风衣外套扔在沙发上,摸着脖子上紧身衣的拉链就要往下拉——

“我靠!你别脱啊!”刘宇宁本身想着事情,但一天折腾下来也是困倦非常,竟然不知不觉睡过去。幽昙开门的声音把他惊醒了,于是刘宇宁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就看见幽昙似是要脱衣服,吓的他甚至爆了个粗口。

“你还醒着?“幽昙愣了一下,没管他,把紧身衣的拉链拉到腰腹部,接着往下扒拉。

刘宇宁这才看清楚,她里面还穿着一层。

也是,秋天这么冷,她还要在高层外空挂一个多小时,怎么会不多穿几层。

“我刚在沙发上睡着了......"刘宇宁想起睡前自己在做什么,陷入沉默。他不想怀疑幽昙,但她的身手和他们组织的专业性让他不得不生疑——因为幽昙做得到,杀人之后全身而退,让这些杀人案都变成无可追查的无头案。

“你也是不怕着凉。”幽昙把扒下来的紧身衣也随手扔在沙发上,大马金刀的坐在沙发上,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嘟咕嘟的往里灌。

今天的任务需要她在大厦外吊一个多小时,铃兰才能开始导开人流,给她的入侵创造条件。所以为了在高空里吹风的时候能好受点,她一天未曾进食喝水,防止户外作业的时候胃还要给她找不痛快。

“那是凉水,别喝那么多。”刘宇宁伸出手拿走她的杯子,说完话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脸上不由得一红。

”小少爷,我的饭呢?“幽昙干脆靠在靠垫里作出一副大爷做派,好整以暇的看他透红的脸颊。

她近日来多的新乐趣,就是逗刘宇宁玩。小少爷在这方面的经验少的可怜,她随便说句话,他就被她耍的团团转,简直可爱的要死。

“我现在去给你做,下次能不能早点回家?”他如蒙大赦的站起身,逃进厨房。

“行啊,如果你老爹不给我们找这么多事情的话。”幽昙打了个哈欠,靠在沙发上。

等刘宇宁端着他的面出来的时候,幽昙已经快睡过去,闻到味道才清醒过来:“饭!味道饭好啦?”她一个打挺从沙发上蹦起来,三两步就到了餐桌旁。

“快吃吧,吃完早点睡觉,碗放着我明天起来洗就行。”刘宇宁对上她的目光,觉得心又开始乱,干脆逃也似的放下碗就回了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幽昙的目光骤然降温,她在餐桌上坐下,开始吃那碗热气腾腾的面。

与此同时,她的蓝牙耳机里正播放着刘宇宁白日与“它们”的对话。

“她很强....."听到刘宇宁这句话,她突然笑出声来。

不错,这小少爷当真很欣赏我。

“所以’它们‘给刘宇宁的资料是什么,你们给我看看。”幽昙给铃兰发去消息。

只是铃兰迟疑了一下,才敢跟她回消息:“姐,你真要看啊?那是你的资料,好多还是他们编的......"

"给我。“幽昙皱了皱眉,回复道。她倒要看看’它们‘还能怎么颠倒黑白。

她边吃饭边把刘宇宁白日收到的那份资料看了一遍,觉得真是对不起刘宇宁的好手艺。给她恶心的面都快不知道什么味道了,浪费食物。

“他们把您干涉过的案件全都记在了你头上,还在事件概括里编造情节......"天星相当生气,若不是他属于后勤序列,说不定也要想办法揍’它们‘几顿。

“这无伤大雅,他们以我是女人的身份攻讦抹黑我,我却更能以女人的身份潜入伪装完成任务。除了过过嘴瘾,我很好奇他们还能有什么新招。

“那你给小少爷解释吗?我怕他拎不清去帮’它们‘,那我们可就冤了......"铃兰道。

幽昙迟疑了片刻,否决了:“算了,让小少爷知道我们监控了他的手机,少不得要跟我们闹一场。如果在这期间有事情发生,我们就太被动了。”

“如果小少爷误会您了呢?"铃兰有些不安。

“我觉得刘宇宁虽然涉世未深,但不是傻子。他应该不会给我们找麻烦。”幽昙叹了口气,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

“加紧去破译我今天拿回去的密码。只要拿到密码内容,我们就不至于这么被动,能知道他爹得罪哪路神仙才跑路的。“

幽昙摁熄了终端,看了一眼刘宇宁禁闭的房门,神色不辩喜怒。

“姐,我们这是要去哪?”刘宇宁有些局促的扯了扯领带。他已经很久没穿过这样正式的三件套出席社交场合了,难受的好像整个人被框了起来。

“去一个大多数上流人士都会参加的慈善晚宴。在这个宴会上,你不仅能见到之前想约你见面的’它们‘,还能见到你那位坑货老爹。”幽昙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晚礼服,妆发比明星都精致,柔若无骨的挽着他右边的胳膊。

两人已经走在入口的红毯上。来往的男女皆是精心打扮,但他们两人仍然很是显眼。男帅女美,况且两人个子都很高,站在一起比例又美又和谐。

“为什么我爸会在这?”刘宇宁小声说,脸上的微笑表情倒是半点没有波动。显然,富贵人家出身的小少爷,素来是有一套营业手段的,包括假笑。

“等会见到刘老爷,你自己问吧。”幽昙心底却是憋了一股火的。她们一开始对这件事的估计是刘老爷在商业竞争中得罪了哪家权势更大的,才连夜跑路。之后的几次调查基本上都印证了刘老爷遭到过刺杀,用车被动手脚,下毒等死亡威胁。这些事件让她们基本上先入为主的相信了刘老爷被害者的身份。

但实际上这并不是逃跑,而是一场狩猎,猎人正是杳无踪迹的刘老爷本人。他通过伪装出自己被威胁的样子仓皇逃走,实际上是给自己的商业竞争者投了一片烟雾弹。在这些竞争者相信他得罪了更高层级的人,不得已离开后,刘氏集团只剩与刘家没有直接血缘关系的副董事长掌权。于是他们争先恐后的使出手段,想在刘老爷找到方法回来之前侵吞刘氏尽可能多的利益。

现在刘老爷的计划已经成功收尾。他公司里的内鬼,还有竞争者们的后手,他都尽数知晓。所以他邀请了组织的人来出席这场’慈善晚宴‘。她知道,这实际上是刘老爷的庆功宴。所有人,包括他们组织,都是刘老爷手里恰在其位的棋子。

既然雇主邀请了他们,她们确实不能不来。只是她们之前因为刘老爷的蒙骗而白费的精力,和跟笑话一样的调查,更让她们心头火起。

“姐?你在生气?”刘宇宁意识到幽昙的语气相当凌厉,跟平常的状态截然不同。

“被人耍了,当然生气。”幽昙抱着他胳膊的手暗暗使劲,狠狠掐了他一下。刘宇宁差点忍不住就要喊出来了,她下手重到他觉得胳膊上都会有片青紫。

“那个.....姐......我啥都不知道......”刘宇宁弱弱道,直觉告诉他现在最好还是别喊疼了。

幽昙仰头盯着他的眼睛,露出一个得体又温婉的笑容:“你如果知道,就该挨揍了。”刘宇宁抖了一下,神色不变的走进会场内厅,同幽昙找了一方偏僻的角落坐下。

慈善晚会的主持人还没有入场,宾客零零散散的就坐,与近者交头接耳。

刘宇宁正准备向幽昙问个仔细,一个侍者却来请幽昙上二楼包厢,有人要同她说话。

幽昙扶着扶手,慢慢的在楼梯上走。

现在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她无法改变刘老爷大小通吃的现状。就算他们更早,在刘老爷收网之前就知道他的规划,根据职业道德,他们也得帮他到底。所以现在最重要的问题只剩如何讨价还价。

他们吃的亏,从刘老爷手里起码要换回本钱。

“幽昙小姐,很高兴见到你。”刘老爷一身昂贵又考究的西装,虽然眉眼间与刘宇宁有三分相似,但他身上久在人堆打滚的精明气质却与他儿子截然不同。

“我却不是很高兴见到您,你雇佣的价码可不够我们的付出。如果平不了账,我们可能会在你不想见的时候再见面。”幽昙就站在沙发旁,并没有坐下。

“幽昙小姐真是快人快语,当然,你们帮助了我。我愿意为这份友谊多给出一些馈赠。”刘老爷见幽昙不肯坐下,便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

“不是馈赠,先生,因为你的误导我们做的无用功也是要算薪资的,这只是加班费。”幽昙极冷的笑了一下,抱着手臂看着刘老爷。

“我愿意给出相应的价码维持我们的合作关系,之后也不会再有这种情报不对等的情况,希望你们能感受到我的诚意。”

“你肯付钱,组织的问题解决了。”幽昙伸出手,与刘老爷握了一下手。

“那么接下来就是私人的问题?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为了我的儿子而来?”刘老爷从容的笑了一下,并不惊讶。

“是,又如何?你为什么要捏造我的资料送给他?”幽昙心里其实并不敢确定,但是现在事态中已经没有更多势力,她只能找到最难以置信的真相。

“他心眼太少了,我得让他涨涨记性。”刘老爷随意道。

“你可真是一位称职的父亲。”幽昙冷笑一声,甩手离去。

“不如我们赌一下,我与他谈完后,他是会跟我回家,还是去找你?”刘老爷扬声道。刘宇宁喜欢谁,喜欢做什么在他眼里都不重要。刘宇宁的人生全部按照他的规划运行,才是最重要的。他相信就算幽昙与刘宇宁有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刘宇宁也不会为了这短短时间偏离自己制定的轨道。

“刘老爷,你是人心最大的输家。”幽昙头也不回的下了楼,声音渐远。

慈善晚宴的拍卖环节已经全部结束,幽昙走出会场,在秋夜的冷风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白瞎了,老子心眼多的跟蜂窝煤一样,小的也是个没良心的。

她穿的晚礼服背后有好大一块镂空,所以风吹的她冷的打了个喷嚏。

“姐,监控车呢?”刘宇宁的外套带着他身上的温度和味道落在了幽昙的肩上,而他伸出手臂揽住幽昙的肩,把她整个人圈在怀里。

“哪个这个地方出来的人会坐那种房车,你还嫌弃看着不够扎眼?没来!”幽昙瞪了他一眼,末了没忍住笑了。

刘宇宁也笑了,拉着她往路边走:“那就去打车,我们回家。”

幽昙低头看了眼他与自己交握的手,应声道:“行呗,回家,回家再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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