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非一只老鹰叼走小孩嘴里叼着戒指送到手里,然后摘下给情人,是什么地方

梦见老鹰嘴里叼着钱钱掉在地上被我捡到啦_百度知道
梦见老鹰嘴里叼着钱钱掉在地上被我捡到啦
我有更好的答案
按默认排序
你要发飞来横财了
其他类似问题
等待您来回答
下载知道APP
随时随地咨询
出门在外也不愁论文发表、论文指导
周一至周五
9:00&22:00
2009年第12期
&&&&&&本期共收录文章11篇
  伟人的遗传基因并不总是稳定的,杂交水稻也可能出现变异,高粱杆儿也会变成矮冬瓜。黄帝的孙子――北方天帝颛顼固然是人中之龙,但颛顼的儿子祷杌却剑走偏锋,成为了“人子”的反词。《山海经》说,祷杌为一种人面虎身、凶狠狂暴的猛兽,也被称为“难训”或“傲狠”,还说祷杌喜好在荒野中拔足狂奔,从里到外极端无政府主义,没有人能够使其归顺于制度和伦理的麾下。
  中国古代有所谓的四大凶兽――贪得无厌的饕餮、穷凶极恶的浑沌、背信弃义的穷奇和好斗不已的?杌。祷杌的长相是十足凶恶的,《神异经?西荒经》中有云:“西方荒中有兽焉,其状如虎而大,毛长两尺,人面虎足,猪口牙,尾长一丈八尺,扰乱荒中,名祷杌。”后来?杌被用来比喻顽固不化态度凶恶之人,《左传?文公十八年》有云:“颛顼氏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天下谓之?杌。”
  祷杌另有一说是神名,《国语?周语上》:“商之兴也,?杌次于丕山。”另外有一部战国时的书简名叫《祷杌》,是专门记载楚史的史书。我估计写作者是着眼于断木的木纹,取年轮之意以与史记吻合。这至少说明,那个时代的?杌恶名并未闻名遐迩,不然,又何必以此来命名煌煌史书?否则,史书则是记恶之书了。
  有学者推测,祷杌可能是指某一支好战的强悍部落。但这个与人伦格格不入的怪兽为什么从木呢?我的推测是,在冶炼青铜尚未出现之前,木器不但是最常见的工具,也应该是武器。《说文解字》:“?,断木也,从木,寿声”。在《汉语大字典》中,“杌”字有一个义项是:“砍树剩余的桩子”。因此,“?”和“杌”放在一起,意思就是:树木横断之后剩下的树桩。焦循在《孟子正义》中解释说:“惟祷杌皆从木,纵破为析,横断为祷杌。断而未折其头则名顽。是?杌则顽之名,因其顽,假断木之名,以名之为?杌,亦戒恶之意也。”
  四川与祷杌有关的,在神、人之外,还有一本《蜀?杌》(又名《外史?杌》),是北宋蜀州新津人张唐英早年的着述。《四库全书总目?史部?载记类》称:“其书本《前蜀开国记》、《后蜀实录》,仿苟悦《汉纪》体,编年排次,于王建、孟知祥据蜀事迹,颇为详备。”由于来源于西蜀官方史籍,其立场与北宋官方史籍有异乃至对立。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的王晖先生指出,古蜀人用表示圆木桩的“?杌”(祷祷)来称呼先辈祖先。“?杌”(祷祷)应是中性词,没有褒贬之义。所谓的恶名应是中原诸侯方国强加给的。这就像“混沌(浑沌、浑敦)”一词,最初也是中性词,所以《庄子?应帝王》中用来称呼“中央之帝”――黄帝及其后人的,显然是褒义性的。因此,《?杌春秋》其义实际上就是“先祖们的历史”。(见《史学史研究》2007年第4期)
  我在此引述了一些古事,并非有暗含高标鄙人出身之义,我等不过是尘土。只是想说,这?杌一般的性格,一直就横行在人性的天桥上,稍不留意,他就会冲垮天桥,秀都懒得走了,只以血淋淋的断壁残垣来满足内心的嗜血――不论结局是伤害对手,还是自伤。我的青少年时代,在搏杀之余,偶尔也会阅读家里不多的闲书,也许这个习惯最终改变了我的命运,没能以拳脚为生。记得那时读《世说新语》,王敦和周处卓然独行的故事很是吸引我,以至于后来我被邻居视为周处时,竟然还以周处后来的除害之举聊以自慰。
  成年后,我读明代的禁毁小说《?杌闲评》,发现其命名颇有深意,既可理解为大恶人魏忠贤评传,又可解释为史事小语。小说确为“大嚼疗饥奸贼脑,横吞解渴残臣血”的泄愤之作,又岂是清风明月的‘闲评’?!”
  哈佛大学王德威教授的《历史与怪兽》一书,围绕现代性和怪兽性的辩证、历史以及“再现历史”的两难来展开历史、暴力和叙事之间的互动。祷杌历经了怪兽、魔头、恶人、史书和小说的转变,说明中国文明对历史、暴力和叙事想象之一端,它引发人们思考:历史是对怪兽的暴力记录,还是本身就是暴力体现?王德威指出,“历史只能以负面形式展现其功能:亦即只能以恶为书写前提,藉此投射人性向善的憧憬。扬善是历史书写的预设及终点,但填充文本的历史经验却反证了善的有效或可行性。历史的本然存在,甚至吊诡地成为集恶之大成的见证。”这是说的大历史,我想这并不一定包括个人的小历史。但就我而言,却觉得这当中蕴含了难以言传的诡变和危机……
  这就是说,善恶固然是有标准的,但历史并不掌握这个标尺。“秉笔直书”的人俨然拥有这个标尺,读史的后人则人人胸怀真理。我难以做到,只是希望在复原往事的过程里能证明,上帝即在细节中。
  我的父母均是体制里的小职员,不尚力,也不习武,他们庞大的家族中没有一个与武功有关。母亲出生于资中县苏家湾,是地主以及(伪)乡长家庭,她怀揣二十块大洋步行两天到成都求学医道,但这样的努力并未改变她的家庭成分。后来,父母几乎就是“伪人”。旧时母亲家中有佩枪,有电话,有制糖厂,生产蔗糖和各种蜜饯,这些背景使得她后来必须沉默寡言,就像被时代的粉碎机打磨出来的小石子,噼噼啪啪,黯淡,制式划一,发出破响。父亲是国民政府“幼年空军学校”第五期学员,校长是宋美龄,学号年没去台湾,而是留了下来,他必须养活他的一大堆嗷嗷待哺的弟妹。父母在1960年左右从乐山双双调到自贡市盐化工系统。
  父亲唯一的爱好是体育,后来与母亲邂逅,一起参加过第一届全运会。因此,我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就被送到业余体校参加训练。初去练竞赛,后来改田赛,最后是篮球。训练过程中发生过几次脱力性的昏厥,这锻炼了我的体格和毅力,十三四岁就显示出强大的肺活量,达四千毫升以上。肌肉力量却是在十六岁后逐渐爆发出来。那时,体重仅一百斤的我,就可以跟搬运工角力,扭扁担。
  我的老家位于川南自流井,附近荣县和富顺两县有少量的民间习武传统,多属峨嵋派嫡系,有关诸如余和尚、罗跛三爷的传说,一直是茶馆里的话题。一旦有什么高人从“岩上”下河到自流井张家沱、灯杆坝,往往会在茶馆里引起骚动。
  自贡盐场的特点是,“牛头对马岭,不出贵人出盐井”。尽管当地出了谢奉琦、雷铁崖、李新琪、曹笃、龙鸣剑等一大批同盟会的豪杰,但当地人口语里的“贵人”,指的却是大官,这乃是官本位价值谱系中的常态取向。据我所知,本地所出最大的官乃是戊戌变法志士刘光第。日,光绪下诏赏他与谭嗣同、杨锐、林旭四人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与新政。这最多就是个“省部级”而已。旧时号称自贡的三大异人――厚黑教主李宗吾、罗跛神腿罗三爷、筹建富顺文庙的肖永升肖三公,到了1970年代,只有罗跛神腿罗三爷闻名远近。
  罗跛三爷名利田,号心丹。仙市乡(镇)箭口村斑鸠石罗家大院人,自幼习武,可惜是个跛子,自流井、富顺的武师都认为他非练武之材。罗跛三爷后去荣州拜朱沙罐为师修习字门拳术。据说他扬长避短,靠跛脚形成了独门腿功。某年,陕西会馆
的拳师雷老陕在汇柴口元朝井设擂,扬言以一百头牛作赌本,说是谁要赢了他,这牛就归胜者。一时间,自流井万人空巷,都挤到张家沱之上的汇柴口。摆擂七七四十九天自流井竟无人是其对手。有好事者远赴富顺,将罗跛三爷请来。罗跛三爷到得擂台之下,雷老陕见他是个跛子,便哈哈大笑。这激怒了罗跛三爷,他最恨别人嘲笑他是个跛子。他嘿嘿一声,径直往牛群走去!走了一圈,罗跛三爷就招呼同伴离开,下张家沱去喝烧酒。雷老陕跳下擂台拦住罗跛三爷,要罗跛三爷上台比武。罗跛三爷并不理会。正说话间,那打赌用的牛群,轰然倒地,每头牛额头有一个指洞――罗跛三爷用指力在牛头上戳了一个窟窿!
  雷老陕赶紧跪下请罪,摆了酒席赔罪,据说还成了罗跛三爷的好朋友。这就是在自流井茶馆里反复流传的“罗跛三爷单指破百牛”的故事。
  仔细想想,这固然夸耀了罗跛三爷的指力――手指如捅条,不,简直是一台拆房子的破碎机。不说别的,一百头推卤牛是什么价钱?清末时期,一头“头班个子牛”价在二十两银子左右,这样的代价,岂能是一个练家子能拿得出的?看来,这不过是茶客们附会神功的结果。但茶客并不理会人们的分析,他们说了,这叫功夫!懂吗?
  我不懂,只好洗耳恭听,津津有味:罗跛三爷押运井盐顺沱江人长江出川、罗跛三爷在灯杆坝力插旗杆……
  后来我考证出来,罗三爷在汇柴口擂台是动了手的。他被雷老陕抱住双腿举了起来。电光火石之间,三爷以跛脚瞄准老陕头部一戳(即字门功夫的“一”字),老陕顿时昏厥。陕西同伙为了报复,设计邀请罗三爷再去元朝井。罗应邀前去,刚一进门,门内忽然逐出一条两千斤以上的盐场“打人牛”。来势凶猛,三爷闪身避过,用二指点击牛头,牛顿然俯地。人们破开牛尸,头骨已被戳穿一个孔。这就是“罗跛三爷一字破牛头”的本事。
  1979年前后,我开始习武。从偶然得到的一本长拳套路书上,悄悄依葫芦画瓢。练得起兴,把房前屋后的树木打了个遍。手掌骨折过两次,脱臼的次数就多了。我的双脚绑着铁砂袋,一绑就是几个月。其实,那时社会风气中并不流行武术,要知道,电影《少林寺》是1982年才上演的。
  那时社会上依然有“文革”武斗的余续,偶尔有练家子在茶馆里现身,比如将一把竹椅子坐断,或者把茶碗掰碎,茶馆里的么师一般是陪笑,根本不敢谈赔偿。茶客一见,知道有高人发招了,立即代为掏钱,递上烟,东套西扯,是希望练家子再露几手。如果对方好说话,把酒喝了,还可以跟着学几招。那时我几乎每天都在自流井东兴寺街上的大茶馆里厮混,有天见到一个老头儿,自称叫王老师,大热天跟我握手,手像生铁一样冷,我一用力,他的手却滑出了我的掌握。
  “伙子,劲小啊!”川南行话里,故意省去了一个小字,是显得尊重。
  听到这样的称呼,我笑笑:“王老师,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他嘴唇蠕动,把川西乐山一带的口音滤去了一些:“啊啊,是噻。来找一个亲戚,不巧亲戚搬家了。只好在茶馆里打听打听……”
  王老师大约五十多岁,个头中等偏瘦,穿一件黑呢中山服,花白的头发向后倒伏,眯眼扫视众人,眼珠像炭精一般,看得大家心颤颤的。按照社会上的说法,王老师的眼光就体现了他的“内行”(读行走的行),是有内功的。这并不如金庸小说里那些高手,动辄印堂高高鼓起,活像脑壳进了水。
  几个人筹钱请王老师吃饭,凉拌猪耳朵、卤猪蹄、高寺牌高粱酒一瓶,王老师很满意,兴致一来,他朗声念道:“一树开五花,五花八叶扶。皎皎峨眉月,光辉满江湖。”我们几个楞头青自然听不懂,十几年后,这首诗我根据记忆里的读音,在湛然法师的《峨眉拳谱》里找到了原文,才明白王老师的峨嵋派出身。
  2008年初,我在写作《与绞肉机对峙的中国身体》时,苦心搜集石达开入川的资料。偶然发现,石达开的“记室”(文书)何崇政是一代武林高手。他精于峨眉枪和棍法,因此在石达开军中常教亲兵习武,深得石达开喜爱。须知,石达开出道前就是广西小有名气的练家子,与九纹龙史进类似(事见凌善清《太平天国野史》)。翼王在成都科甲巷巷口被处以凌迟之后,何崇政试图以武林力量东山再起,无奈应者寥寥,他后来在峨眉山落发为僧,法号湛然。
  王老师并不多解释文绉绉的古诗,他提到了罗三爷:“三爷是字门中人。此拳发源于江西,传说一个叫罗明的僧人依靠岳飞的硬门拳,再化蛇搏斗之巧而创,流传于湖南、河南、四川等地,清朝时期极一时之盛。在四川,字门在川南、川东很是流行。”
  说完,他起身比划,身形带起了破风声:“字门武功,最大的特点是收势须成‘之’字或‘一’字形,因‘字’与‘智’谐音,四两拨千斤。高桩长手,大起大伏,没有固定套路。以字取意,一个字就是一种攻防动作,一个字就是一个练功心法。”
  他伸手带起我们当中的一个,一推一带,膝盖靠死对方下盘,对方立即倒地。王老师的动作颇像舞蹈,他把我也拽出来,此刻我已经注意到他的手型,我含胸塌腰,不丁不八,让过了他晃手之后的一字腿,我点了一下,后退了两米多。
  王老师哈哈一笑:“伙子,你有点根基。出手贵软而忌硬,贵圆转而忌散漫。我看你腿部力量可以,但手臂细软。”说完,他掏出纸笔,写了一个方子给我:“每天‘劈手’后,用药洗一洗……”
  我至今觉得,中国历史舞台上只有几类人:勇者与伎者、君子与小人轮番表演。自然了,秉权者不在此例,他们只是偶尔与民同乐才混迹其中。勇者容易成为权力的筹码,但伎者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后者连筹码也算不上,不过是为酒意的发作提供触媒,甚至吮痈舐痔。君子,应该是如苏轼《墨君堂记》所言“群居不倚,独立不惧”的那种人。汉语中的勇者属于冷兵器时代,身体的力(只是如今的学者一般视之为暴力)爆发出来的创造力,是对伟力的一种复原和模仿。它以“形而下”的直接造型,贯穿的却是身体浪漫主义的精髓。所以,一个在舞台上飘飘欲仙的人,与一个突施搏杀的勇者,区别在于前者体现了人体与大自然的亲和,是情景“空气动力学”的同盟军,后者则必须以伤害为技艺指标。旁观者中,不露声色者,多是崇尚“斗智不斗力”的浩然之辈,他们喜欢回到书斋和计谋中,在纸上斗力。以纸的方式,消解或禁锢体力与技艺。
  人的心理习惯随着环境的变异是可以改变的,但一个人的身体习性则未必。那时,我浑身的关节都可以爆响,惬意无比。二十多年后,我每天还要做俯卧撑、压腿,哪天我骨节不响的话,八成是风湿或感冒即将发作。所以,置身文字深处,每天听见自己的骨节噼噼啪啪,连鼻梁下部的软骨也可以翕动而弹响,就像词语的拆卸和组装,有意思没意思,无需多说。
  我估计,自己算是有点恒心的人。每天“劈手”早晚两次,每次击打五百,手臂立刻肿了。用药水洗后,第二天基本复原,接着再练。一个月后,手臂上的汗毛全部褪尽,多年以后也不长了。三个月后,握紧拳头,发力,手臂发出老黄竹一般
  后来王老师让我打铁砂袋,手臂开始发黑,他开了另外一个方子的药,药水洗后,手臂依然显得脏兮兮的。
  王老师偶尔还在茶馆里闲坐。我那时读高中,只好约两个人经常去偷废钢铁,卖几块钱再请王老师吃饭。凉拌猪耳朵,卤猪蹄,高寺牌烧酒。王老师偶尔指点我几句,平时并不多言。我估计,是我出的钱太少了呢。
  1980年初,傍晚是人们最躁动的时候。男人们灌够了烧酒,骨头发痒,只好出来溜达,但又无处可去,就在马路上走来走去。谈恋爱的男女一见这阵势,就赶紧选偏僻一些的地段,绕道而走,以免召来麻烦。一来二去,脚杆发痒,平滑的马路也要起一个凼凼。某个傍晚我听见街面上一阵吆喝,狂风一样,就我知道出事了。
  一个外地的货车驾驶员,在路边买烟,估计是嫌贵,与贩子动了手。有上百人围观。我挤进去,右手抓住凶狠狠的司机手臂,一拐。他反力相抗。我缩指成爪,一扣一拉,他吃不住痛,身体歪向我一边,开始失去重心。我知道机会来了。我是左撇子,对准他的肋部斜切了一掌。掌沿像切到了一团猪油。然后,我就走开了。
  司机蹲下去,没有声音,但开始呕吐。我走了,快步离开,到茶馆泡茶。盖碗里的茉莉花还没有沉底,进来不少人。递烟,点火,有人马上开了茶钱:“伙子,那个司机还没走哟,是不是下手太重了?”
  王老师进来了,一言不发,像不认识一样,躲在角落里喝茶。我感到有点异样,就不大理睬众人。大家觉得无趣,就各自埋头喝茶。两个警察进来,高喊:“哪个打了人?”众人都没有开腔。司机呆在门口,我看清楚了,他大约有三十出头的年纪,体重至少比我多出四十斤,胡子八岔的,颧骨高耸,从筋骨上看,是个下力人出身。但是他怎么禁不起我一掌呢?我绕到司机身后对他说:“你再不走,老子叫你走不成!”
  他听懂了。用手捂着腰,对警察说:找不到人,算球了……
  王老师慢慢走过来,坐了一刻钟都不说话,只喝茶。他吐出了一根茶梗:“出手没有轻重,你这样下去很危险!唉,其实练武练的就是一种心性。”说完起身就走。这一走,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现在想起来,生活中的告别远没有诗意,很多人与你擦肩而过,一辈子就再也不会见面。二十多年了,王老师的面庞日渐模糊,如今我只记得他的眼睛,炭精一样,偶尔会在黎明时分我的某个遥远的梦境边缘闪烁一次,两次。一醒,他就变得面目全非了。
  我的习武之道并未终止。我开始狂练腿功,立定跳远,下蹲,负重登山,金鸡独立……几个月后,已可以凌空踢碎二厘米厚的木板。但对手不是木板,他不可能在你的最佳发力点等待你的飞腿。我开始找人比试。
  街上有个人叫雷洪,成天在练剑术,风声大作,从不与人说话,傲得很。我对他说,要过过手。他笑了一下转身就走。我赶上去,几十个人立即围了一圈,公路交通立即瘫痪。他突然回身,双手按在我胸口。我倒弓,卸了他未吐出来的力道,双脚直踹他的胫骨。这是他想不到的,我也想不到的是,他身体前赴,像一个失去立场的面口袋,门户大开倒向我。我再次起脚,把他踹上天……我回家拿来跌打药酒,他还歪在地上呻吟、呕吐,他自己把药酒在腰部涂抹了半天,一言不发就走了。过了几天就请我喝酒,我们还交了一阵朋友。他的力道太差,无论怎么练,除了击打不懂武功者,也是毫无用处的。
  记得几年前我在乐山大佛游玩,看到了雷洪,他大腹便便,像个老式推土机,比孕妇还孕妇,头发稀疏,提个包,油光满面,不怒自威。他已经认不出我了,他的眼睛色迷迷地盯住与他手拉手的粉子。
  哦,记得1980年代初期的路灯都是昏黄的,好像是统一制式,路灯下看不清行人的面容,灯光把人拉成竹竿,鬼影幢幢。而且一到晚上八点,街道上就无人了。此时街道是寂寞的,时间就像悬挂在茶馆顶棚的白炽灯,糊满了死蚊子。顺着这光看出去,发现一对男女手拉手,迈着吊儿郎当的步伐,很豪迈。男人的鞋底钉了马掌,稀里哗啦。灯光把他们的身影拉扃,像一块溶化的油毛毡。
  这个男人我认识,是一所学校的体育老师。他体格魁梧,一次他与我迎面相向,通过一条窄路时,用肩膀撞了我一下,我一只脚踩进了稻田,梁子就此结上。现在从他的步伐看,他已经喝得很高,像要飘起来。我感到血上了脑门,挤在太阳穴,要爆炸。整个头皮发木,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从脚底排闼而上。甚至觉得,就是用头开砖,也会毫无问题。
  我赶了上去。右脚起跳,侧身,身体在空中横成一条线,右脚内扣,但是我找不到那个男人。由于我跳得太高了,腿的高度已经超过对方的脑壳,我在空中慢慢下坠。一个脑壳在风声中灯笼一样转,我的右脚掌踏到了灯笼,发力。我往后飞出去,落地站稳,他重重倒在马路上,而且是脑壳首先着地。他没动,他的情人无法从高热中探身回到坚硬的不幸,竟然无声无息地看着我,像是看西洋镜儿。然后她扑了上来,我抓住她的手一带,她跌出去三丈远,一头撞在电杆上。
  那个男人站起来,我扑过去左右开弓,听见骨头挪位的咯咯声。一是自己的手骨在响,二是对方的鼻梁、牙齿在松动。他一脸是血,面部已被我踢烂,一个眼球高高凸起。
  回家后发现,我有两根掌骨关节脱臼,肿得像泡粑,两天后,淤血逐渐消了,自己强行让骨头回位。那个男人后来被送到医院救治,据说断了几根骨头。过了几天,他浑身包着纱布,纱布缝里露出一只眼睛(另外一只也包着纱布),像个“套子里的人”,在公路边深深陷入一把藤椅里,希望辨认出凶手。我就在他对面,我判断他应该认不出来――由于他崩溃式的惊慌,已经不构成什么记忆了。果然,他一只眼睛左右旋转,从我身上旋过去了。可以补叙的是,一个朋友告诉我,这个男人的事后分析,袭击他的人,是武林中人。他估计是自己曾经的知青女朋友,分手后雇人前来泄愤。他能够这样认识,看来是对女朋友作孽太深了。嘿嘿,这样看来,我当了一回冒牌侠客。
  《楞严经》云:“见见之时,见非是见,见犹离见,见不能及。”我浅显地理解为:在眼见的作用中,见到所见的事物时,所见的事物并不是能见的自性;能见的自性,远离所见的事物和能见的功能,因为能见的自性,不是能见的功能所能见到的。我偶然参悟此语,已经是二十世纪末的事情了。
  1982年,我立定摸高达到3.15米,被选拔去参加四川省中学生篮球运动会的集训,几乎就不再上课了。每天早晨长跑五公里,下午练球。晚上,又坐到茶馆中。
  教我硬气功的师傅,依然姓王。他是贵州气功王高老山的徒弟。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高老山组织的气功团已经开始在东南亚一带巡回演出,王老师不知什么原因离开了。他天庭开阔,梳着大披头,发出凡士林的油光,但还蓄起内地人罕见的浓密八字须,有些像香港的打星元华。他浑厚的嗓音旁若无人,让人联想起广播站级别的普通话。我估计,普通话是被演出憋出来的。在背后,人们喊他“港客”。
  王很不喜欢“港客”,他说这是对骗子的称
呼,甚至故意装作大舌头说话:“港客?嘶哑地暴叫‘钱钱钱’。我怎么是骗子呢?”
  港客只用一招就把我镇住了。
  坐在茶馆里,港客目露精光,把粗大的胳膊平放在茶几上,胳膊上纹了两条龙。可惜的是,他的太阳穴像个暗门在翕动,没有如金庸、梁羽生描写的那般“高高冒起”。手臂上鼓起了一个鸽子蛋大小的包,包在手臂上游走,像个潜泳者。我看见包块游到了上臂,在腋下消失,十几秒后,包块又在另一腋下出现,然后顺手臂徐徐而下,抵达手臂指尖。手掌血红,突然胀大如蒲扇,然后,渐渐蔫下来。
  “想学?”他嘲讽的嘴角向下撇了几下。
  我感到这个人比较难对付,水很深,因而没有作声。
  喝了一瓶白酒,他高兴了,决定要试我几招。我们来到茶馆背后,那里有一座很大的沙丘。他双手卡腰:“你来推我,用你所能想到的任何方法。”我自信自己的腿部力量,一侧身,猛然用肩、胯顶过去,力道起码也在三百斤上下。但竟被反弹回来,如同撞到一砣生铁。
  他的八字须翘起来:“呵喝,如何?撞痛了吧?”
  第二天,他又来喝茶。当场用掌劈断了茶馆门口的五块红砖。
  从他双手运气的姿势上,我想起曾经在秘本《少林绝技汇编》里看到的导引图式。但问题是,少林气功的意念导引是从下丹田开始流注循环,先达会阴,过尾闾,沿督脉上行,经夹脊,至玉枕,再到百会,顺前额下至面颊,过“鹊桥”(指舌),接人任脉,仍然回到下丹田。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小周天”。港客的导引术似乎不同,是从左侧到右侧,从左右到右手。
  我提出了这个疑问,港客没有说话,只是惊异地看我。转身走了。
  傍晚,他把我从家里叫出来,样子很严肃:“也谈不上拜师了,因为你是学生,估计你也拿不出什么钱。你晚上开始‘人定’,懂吗?排除一切杂念,觉得太阳从百汇穴不断涌进身体,体内光芒万丈,把光热汇聚在丹田。有感觉了再说吧。”
  我谢过他,深夜就在小天井里入定。舌抵上腭,全身放松,摒弃一切思虑、欲望、杂念,用自然顺腹式呼吸法,以鼻吸气,不勉力而行,须顺其自然,以意将吸入的气微微送入下丹田。
  有天深夜,父亲起来小解,看见我站在小天井里,像个疯子,于是把我臭骂了一顿。我以后就从后门溜出去,在河边练习。一周以后,我逐渐感到丹田大热。而且练习完后,根本无法入睡。记得那阵正是冬季,我仅穿一件毛衣,下身穿一条单裤,也不觉得冷。
  在这个紧要关头,港客却出事了。
  他在川南运送一批“货”,与宜宾、叙永一带的黑道发生火并,一个人对付二三十人,他受了几处刀伤。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坐在茶馆里,身边多了两个帮手,一个帮他提包,一个为他拿衣服。
  港客叫人打开包,里面有两把长剑,以及单刀、九节鞭、线标、三节棍,还有两根三寸宽的腰带。这些器械少量是表演道具,多数是真家伙。二十几天不见,港客瘦了一圈,八字须像螃蟹嚣张的大钳,占领了面部的很大地盘。港客手臂缠着纱布,龙鳞从纱布缝隙里冒出来。他伸手拿剑,转动庞大的腰肢,比划了几个姿势,像个戏剧人物。他再换刀,速度大为加快,可见使刀比用剑要拿手得多。他身边的两个帮手一看就不是蜀人,骨骼棱棱,像水竹一样筋节有力。
  对于器械,我除了在业余体校偷练过几天棍术,别的一无所知,因而无从评判。
  港客简单说了说受伤情况,也没有更多自吹。但坚持不喝酒了,怕影响到“内行”。临走,他突然问我练得如何了?我实话相告,他指点了几招――比如,如何把丹田气引向头顶和胸腹,但如何上到手掌――就不说了。
  三个月后,他试了我一次。在我头顶放了五块砖,我把意念堆往百汇,他抡起一块就砸下来,我发力向上一挺,头上的砖碎了。当时觉得头略有点晕。因无大碍,觉得十分神奇。
  别人不讲就算了,我自己开始琢磨如何把气导引到手掌。记得是一个晚上,大约十点钟,我在后门边的釜溪河边一个码头练习吐纳。釜溪河发源于荣县北境尖山子,古时称荣溪、荣川,清代至二十世纪初又叫自井河、盐井河,长146公里。两百年来,本地的井盐多是经船运,盐船所过之处,建有专用的运盐码头。码头就像一个动词,激活了周边的人居与商业,并逐渐演变为集镇。相对于刚硬的成风与重浊的卤气,釜溪河则过于清浅了,它带着盐船磕磕绊绊汇进沱江,再转入长江直走楚天和江南。
  深夜,尚可以看见停泊在码头周围的盐船乌篷里,透出的煤油灯火光。静下来,甚至可以听见船老板云雨的声音。木船把失重的力量昭示在水上,云雨愈见激烈,秋水涟漪荡至河心,声音伴随煤油灯的微光倏然入水,像一条鳝鱼在空中逶迤,再刺破水面。我闭上双眼,两手平摊,世界只有河风的呼啸,将盐船推远云雨抛开。但一张破报纸突然在风中噼啪作响,而一些落地的枯竹叶也闻风而动,像一个死人掀起了末日的鲸骨撑裙,灯笼翻转,把一连串臆想中的太阳裹住了,这让我头皮发紧。骷髅有表情,显得镇静而矜持,与那些聚光灯下的歌星相仿。张开大嘴,吹气如夜来香,如臭牡丹,但颌骨的闭合装置失灵了,大口无声,如蛇吞象。白骨发出玉石的荧光,迎风长肉,渐渐丰腴,但腿脚还是白骨。河风弱了,贴地:猛然又旋起,再黏合一股凉意顺脊柱泠泠而下。我一惊,发现浑身早已是大汗淋漓,而且被风吹冷,脚心却没有知觉,但是我并没有摔倒。
  看了看表,时间过去了四个钟头!怎么可能?我估计至多也就是半个小时的样子。但四个小时就流过去了,把我的腿脚冲刷得毫无知觉。我上身暴热,下体寒冷,像卡尔维诺小说中那个被刀砍开的子爵。
  星光洒满了河岸,蟋蟀鼎沸,将河面绞碎,那激烈的云雨声潜伏在一口锅里沸腾,而一层绸子碎片浮起来遮羞,碎得不能叫绸子了,但感觉总是丝织物。软而烂的水面,躺着银河的一翼。它略一搅动,丝绸完好如初,在风中抖动。裙子在风中滴水。白骨之脚,在水体上兀自跳起芭蕾,一步一条死鱼。
  我不清楚为什么会想到这些,那个骷髅如果从幻境里来到我跟前,我绝对要打碎她,把她的烂骨头填进她的蛇嘴。我心头烦躁,胃有点痉挛,索性跳进釜溪河游了一个来回。回到岸上,抽支烟,仰望星空,觉得躯壳化在泥土里,扶也扶不起,关也关不住,魂要出去梦游了……
  星星往天空深处陨落,河面上就多了一个鱼泡,就像希望,在一种不喜不悲的状态中持续。然后,风把水面带望对岸。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遗精了,心里大为不快,也隐隐不安,又跳进河里游了一阵。总觉得那个穿长裙的骷髅,来过。我闻到身上有股奇异的香气。
  两天后,觉得浑身燥热,与朋友说话,对方惊讶地发现,我的舌苔全黑了。我感到是岔了气,就是俗称的走火入魔,好不容易找到港客,他冷冷一笑,那撇夸张的八字胡像蝙蝠翕动。我猛然觉得,这一开一合的姿势,很像骷髅裙底之物。心里一惊,如入冰窟。他说了,“这是你活该!不该自以为是。你自己想办法吧。”说完,跳舞去了。
  那时没有出租车,连人力三轮在号称“小山城”的自贡也尚未出现,赴舞会,人们也是大汗淋
漓地走。我厚着脸皮跟到了人民公园的舞场,就是一个露天的篮球场,塑料布把这个昔日的政治聚会空间包裹起来,密不透风,两角钱一张的门票,三角钱一瓶的汽水,就是说,五角钱即可以实现平地飞升。奥吉亚斯的牛圈经过匆忙改造就成为了情欲的飞地。已经沉默多年的高音喇叭,已经不再吐出口号和宣言的唾沫了,胶木唱片吱吱呀呀,声音贴地蛇行,喇叭只吐温柔的黏液,黏黏糊糊,在篮球场上飘起了可疑的毛毛雨。估计是舞池里汗味太大,主办方不得不喷洒浓郁的空气芳香剂以正视听。还可以发现,那时的男男女女都喜欢穿白色的衣裤,紫光灯打在身上,白得妖异,像丹田融冰,直走胯部。一曲终了,红灯四射,有些胖婆绷得太紧,卡着腰特意把“骆驼桥”亮出来(这个词,我是到1990年代才知道的),在舞曲间隙里等男人邀请。“跟着感觉走”的序曲响起,紫光灯中的港客显得笨拙而用力过猛。那阵流行“站舞”,所有的舞客全部浸在昏昏欲睡的臆想里,双股战战。越是舞池的中心地带,越安全。联防队员手提电警棍,在饺子阵里巡视,也拼命往核心乱挤,看见有伤风化的举动,会突然扭亮警棍脑壳上的电筒,光束总是直奔髋部,拍拍那个梦游者的肩膀,示意要回到现实,规矩点。
  港客粗大的胳膊搂紧一个女人的腰,女人成了八字,还腾出一只手在摸女人的下身。他在失重,激起了涟漪,他像一个高举蒿竿的船夫,白色牛仔裤帐篷在女伴的“骆驼桥”上走秀。但是,他的八字须把灯的紫光挑起来,像挂霜的猎手。他安心埋伏,透过女人的卷发,看我。他的半截脸,海洛因一样的白。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港客。后来听说他给一个女人在人民公园长椅野合,被联防队抓了个现行,整成了流氓,估计也定不了什么大罪,但他就此消匿了,蒸发得干干净净。
  事实上,当时我就明白,港客不过是在等我出钱,付他一笔他认为“大体可以”的学费,才会为我处理岔气的问题。但我身无分文,自然不会考虑这事。这大概也是古话“富不读书,穷不习武”的真谛吧。
  打听到我的一个同学陈永东的父亲是习武者,去找他。陈伯很热情,给了我一点麝香服下,流出很多黑血。他练的内功,无法处理硬气功出现的全部问题,他为我封闭了气道,建议我改练,我没有照办。舌苔恢复原状后,一天晚上,我试着运气。
  丹田蕴热后,硬气功发气如同托举千斤巨石,肠肠肚肚都在向上,好像腹腔都被提空了。我感到嘴唇发木,一股发腻的液体直冲天堂,鲜血喷口而出。那个穿裙子的骷髅,除了脑壳外,身体已经与常人无异,就像舞池里的女人,有肉的韵致,她的蛇嘴把我的血接住,立即唇红齿白,然后俯身,吻我的脚。但她的脑门发出紫光灯的反照,冷沁色,像裹挟青苔的冰块。
  我倒地了,剧痛让我醒来,摔倒时肩膀撞在一把铁锹上。这是当时的我无法解释的怪事。过了二个月,我再次试图验证,沮丧地发现,骷髅不但再次显身,还倒在我怀里作娇柔状,而且她吐出的味道不再是臭牡丹,而是腊梅花的浓香。我连自己以前拥有的“气感”也消失了。
  1990年代,我早已变成了一个文学青年,循规蹈矩,还戴眼镜。偶然读瓦尔特?本雅明的著作,似乎发现了一些端倪。在本雅明理论中,韵味是传统艺术的总体性规定,即震惊。本雅明面对的是波德莱尔,他发现了“震惊体验”――是在“故事”中绵延承接的经验,无法把握机械化大生产的庞大物质景象时一个诗人的潜意识恐惧,他发现自己注定生活在过去不可信任、现今不可把握、未来不可预见的拥挤的空旷中。在我看来,就是一个空洞拉伸出来的罩子,区别于深渊的是,我能看见,能触摸,但我无法说出。
  在本雅明眼中,震惊是一种现代性体验,它和社会的急剧变化以及新事物层出不穷地涌现有关,人们对此缺乏准备,因此而产生了震惊。“韵味在震惊经验中四散”,这是本雅明对波德莱尔的概括,也是现代文化,特别是对机械复制时代艺术反应的说明。但我奇怪的还在于,面对“气感”消失的震惊之余,却有一种韵味在震惊经验中悄然聚拢,我看见骷髅日益丰腴,盆骨的温床把涟漪荡往后腰,臀部把所有的线条悬挂起来,成为了腰线的辐射,将我揣测无数的丝缕逐一展示。她成长为一个女人,把我斜躺在地面的影子捡起来,叠好,装进她的裤袋……
  1983年五六月份,我经常在家昏睡,老是迟到,为免心烦,干脆就不去学校了。自己偶尔吊火车出去散心,往南到宜宾的安边,或到重庆沿线游玩。这里,必须记录其中一次回家中途时的突发事件。
  邻居小高很耿直,已经工作了,在看守一所河道闸堰。由于井盐滞销,盐船的踪迹稀稀拉拉,闸堰逐渐成了河上的摆设,但修理闸堰的工具房依然完好,老虎钳、锉刀、钢锯、錾子、二锤都很齐全。利用这个机会,我找到一根无缝钢管,点燃红炉,用两天时间制作了一把火药枪,刚好可以放进袖管。
  我到卖鞭炮的杂货店去问,他们竟然有很多根鞭炮导线,每根二三米长,我买回来,把导线回开,倒出黑色的火药,有一大塑料瓶。导线里木炭太多,硝石、硫磺的量不够,我从闸堰的石壁刮下硝石,硫磺只好去买。回来又配置了两天,我匀出一小勺炸药,包好,塞进一个枯树洞,用一根导线点燃。枯树没倒,但炸出了一个大洞。开始时,火药枪枪膛里我只装一寸的药,用捅条捅几下即可,红炉旁的铁屑就是理想的铁砂弹。
  我站在闸堰上试放了一枪,一声闷响,声音并不大,但撒在河面上的声音扑了回来,四面都是金属桶倒塌一般的破响。这才发现,火药枪的声威,是在枪响之后。
  小高不敢靠近,甚至不敢来试放一枪。他偶尔出钱与我一道外出,够哥们。其实,这也是我之所以制作火药枪的一个原因,但我违背了以前练武的原则。他不能打,也不能跑,在外面就危险了。
  一天傍晚,我们从内江返回,到D镇火车站下了车,步行十几里,到达了D镇街上。
  因为认识一个朋友何镇江,就住在D镇,我来过几次。D镇分上下两场,起始于古代传递文书档案和接应官员小憩的驿站,近代以始成为自贡井盐外运的陆路门户。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地矿部第二地质大队和盐业地质钻井大队管子站、市无线电三厂的相继落户,逐渐发展为人口稠密的市镇。清末民初,维新党人、哥老会和江湖行帮多在这里聚集结社,人杰众多,比如大名鼎鼎的江姐江竹筠、戏剧家陈戈、高僧正果大师就出生在此。D镇历来还是耕牛销售地,人来货往,市井繁华。一条主街长达三华里许,商店像街道的翅膀,悬挂两旁,布匹、百货、农副土特产品充斥其间。这里小巷子尤多,曲折盘回,不知终点。
  D镇人喜欢挖地窖和地道,源于此地有深厚完整的粗质黄砂岩。何镇江家里就有一个地道,可以通往屋后的菜地。
  我和小高找到何镇江。那个年代,夜晚的小镇早已关门闭户,好不容易敲开一家饮食店的条门,草草吃点东西,大家就在空无一人的街上闲逛。
  街道上除了昏暗的路灯和风中飞舞的纸屑,真是鬼都没有一个。明晃晃的月光,撒在马路上,像
一层盐粒。但是,我觉得要出事。
  十点钟了,何镇江觉得太寂寞了,提议约D镇的美女李桂花出来。我听他说过几次,李桂花无比妖媚,很“椭”(自贡方言,很漂亮之义),与社会上不少人有染。何镇江带我们七拐八拐,来到一栋土墙房子,他吹了几声口哨,李桂花一面穿衣服,一面悄然开了门。她穿一件那阵时髦的运动服,下着牛仔裤,发出轻微的笑声,风姿颇为老练。说实话,我当时非常惊讶,很难把眼前这个身高近1.7米的女人,同身后孤零零的土墙烂屋联系起来。
  李桂花带我们去附近一个学校操场,闲聊,吹壳子,哈哈大笑。声音惊起了树上的乌鸦,呱呱乱叫,把一树的月光摇落,银光的弧线不断弹跳,然后熄灭在李桂花的腿上。
  何镇江故意约小高到一边闲聊去了。我和李桂花在操场来来回回地踱步。我一直无法看清她的面庞,她走的是一字步,模仿模特儿的步伐。据说,少女时节的女人,总是喜欢这种紧凑而略带防卫的步态。但从实际效果来看,她摇晃的腰肢像插在捣药臼里的木杵,显得嚣张。
  周边的树林聚集了一层淡雾,飘来牛粪和田野的气息。而且,田野的气息里,还有一股稻草的霉味,习惯了,就觉得舒坦。树冠像铅笔的速写,赋予了眼前这个女人一种不真实的出尘感。
  多年以后,我读到本雅明的书,尤其是1928年他出版的《单向道》,在这本书的扉页上写有如下献词:“我以她的名字将这条街命名为/阿西娅?拉西斯街/作为工程师/她让这条街穿过作者。”阿西娅?拉西斯是本雅明近乎单恋的情人,有些像叶芝之于毛特一岗。我注意到他使用了富含深意的“穿过”一词,爱如利刃,诗人们喜欢那种被爱深深刺中而不拔出来的持续感觉。所以本雅明后来提出了他的美学旨归:“都市诗人的快乐是爱,但不是一见钟情,而是灯火阑珊处的爱,这最后一瞥的永诀在诗章里与神奇的时刻相融合。”这种浓郁的气息,我当时的确能感受,只不过说不来而已。如今一点就破,道理清晰了,但气息漏走了。
  所以,李桂花是一盏昏暗的路灯,既无法照亮街面的动静,也无法梳理街巷的走向,她照亮的是暴力荡漾街区的岁月下,我的一个截面。
  一会儿,听见一串脚步急促而来。上来了三个人,年龄都比我们大,他们说,李桂花怎么在操场上卖骚?显然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我说,说话规矩点,我们不过是在摆龙门阵。对方嘿嘿几声,拳头就砸过来了。
  说句实话,多年来我很少感到害怕的味道,但此时体会到了。嘴里有一种我不熟悉的味道,像那个骷髅用蛇嘴吐进来的肺气,发冷,陌生得坚硬,还有一点点香味。我的身体和骨骼在气味的穿刺下发痛,痛不可挡。我伸手,但对方的拳头已经击中我的额头。
  月亮破了,一树的月光破了。我猛然觉得,手脚在冷意中痛得发热。
  我突然接住了对方的第二拳,右手锁住他的锁骨,左手反拐,将他的手卸脱臼。就在对方下蹲时,我再用膝盖猛顶他的面颊。这一顶,少说也有三百斤的力量。
  枪?一个字飞舞在眼前。火药枪插在袖管里,但没装引药。我抽出来当短棍用,对准另外两人就抡过去,直到枪管弯成一根弧条,才住手。
  三个人倒在地上,奇怪的是都没有吭声。
  李桂花早不知到哪去了。我和小高、何镇江往外走。小高说,肚子痛,钻进了学校的厕所。这应该是紧张造成的腹泻,我和镇江只好在外面等,一面把弯曲的钢管拗直。这一等,来了二三十人,手提扁担,把我们围了个严严实实。
  我们退进厕所。我和镇江用肩膀把小高送上围墙,让他上房顶呆着。我对镇江说,你熟悉地形,自己设法吧。我出去了。
  这段往事,我只跟一个在医院的朋友讲过,他学术地认为:高度紧张引起血压上升、心跳加快、代谢率提高、细胞耗氧量增加、血管舒张、脾脏中的红细胞大量进入血液循环、骨胳肌和心脏中血流量加大,同时抑制消化管蠕动,肠壁平滑肌中血管收缩,血流量减少,人的力量倍增,反应速度比平时迅猛;外形可以出现瞳孔放大、毛发直立。可以认为肾上腺素和去甲肾上腺素的作用在于动员全身一切潜力应付紧急状态。
  我当时觉得,既然走不了,那就不走。第一个想法就是,必须下重手迅速打倒两个,才有希望脱身。这一想,力量回到腰部,我努力调剂呼吸,镇静多了。
  我站住,好大的月亮啊。对方在乱喊些什么,我已经听不到了。一阵劲风,我侧身让过一根扁担,但身后的风声已经迫近后脑。我大喝发力,扁担击中后背,立即弹断。我捡起那根断扁担,当即打倒两个。
  我知道,当我把这十几个人打倒的时候,我不需要感觉到哪怕任何一丝的愧疚,因为我打倒这些人的理由是正大光明的。这时,我突然发现,只要动手理由“正当”,甚至杀人其实也可以是一件接近神圣的事。
  月光黑下来,我几乎能看见对方慌乱的身影。我往一堵墙边靠,只要背后无人,我估计还能抵挡一阵。靠住高墙,对方不敢上来,那种拿扁担像刺刀的姿势,至少是懂一点招法的。因此我突然冲向一个高举扁担的身影,扁担在空中,手立即被我制住,卸下,用风魔棍的打法,横扫下盘。
  我觉得差不多了,拔腿狂奔。看见一堵围墙,一跃而过。外面是农村,不禁心头一喜。
  几块石头呼啸而来,追我的人迫近了。我纵身一跳,落地,却陷到水田中央。泥到了腰腹,人立即拔起来,再跳,我又落到第二块水田里。追我的人在田埂上绕来绕去,我跳了四块水田,侧身倒卧在水田边的水草下。听着他们从头顶跑过,知道他们肯定会原路返回,因而没动。
  为什么我知道他们一定会原路返回呢?没有理由,只是觉得田埂曲折,世界漆黑,如果他们不原路返回,就会绕很远,不划算,何况他们内心也是恐惧的。侧卧在水草丛里,我是不速之客,打扰了青蛙的求欢仪式,它们陷入了集体缄默。
  多年以后,偶然读到法国戏剧家萨缪尔?贝克特在《马龙之死》里的一段话:“……假如一个人等了足够长久,就将永远等下去,因为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已经什么也不可能发生,谁也不可能出现,除了徒劳无益的等待之外,再别无可能。也许,他的情况正是这样。”我的情况并非如此。我觉得今天的历险很奇异,我并不慌乱,但愤怒让我忘记了冷意,尤其是辜负了大好的月光。
  待他们拖拉着脚步从头顶跑过回去,我从水田起来,却失去了方向。我看了看表,已经深夜十二点,怎么办?
  隐约听见火车的汽笛声,估计距离铁路线不远,于是朝估计的方向走。我的鞋早不知去向,穿袜子狂走。半个小时后,我找到了铁路。辨明方向后,走十公里回到了市区。我的指关节、肘关节均有脱臼,皮肉伤有十几处,背部发乌,痛得无法入睡。
  第二天见到小高,他没事。躲在厕所房顶,下半夜才下来,他是顺公路步行回来的。
  几天后镇江也回来了。他说,他是从一个地道跑出去的。厕所里会有地道?会不会是李桂花的幽径?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他最大的贡献是,竟然把我陷在水田里的皮鞋找回来了。这双车轮底皮鞋,后来一直带我进入初恋时节。
  我再没说什么,但是我一定会再去D镇。
  如果说“人魅”的过程是源于一种对权力、情色的狂喜,那么,我的“入魅”则只能是一种遭受屈辱的狂怒――我连对方的哪怕一张脸都没有看清楚!我要返回到“魅气”弥漫的D镇街巷里,让那些游走在昏暗光线下魅影,在暴力中显形。
  我的叙述应该结束了。
  时间到了2008年金秋,我论述古代侠义的专著《拆骨为刀》由重庆出版社出版了。回到老家,几个朋友请我到D镇喝手工茶、吃豆花。我们来到一家开设在果园中的农家乐,浓密的树荫下,老板反复看我,我笑笑,发给他一支烟。我发现D镇变得十分陌生了,那些小道、巷子、厕所、桉树林之类,已经被房地产的热潮摧毁殆尽。当地的文学爱好者也来了两个,我把《拆骨为刀》分送大家,讲了一个《淮南子?人间训》里的典故:
  世事纷繁,却彼此暗含玄机,由于事物是不同类属,这种现象随处可见,又难识别。所以,有些事态看起来相似,但却是分道扬镳:有时,有些事物的现象看似不同,但却殊途同归。有时候好像是这回事却又不是;有时候好像不是这回事却实际上正是。谚语说:“老鹰嘴里掉下了死腐鼠,富户虞家要遭灭亡了。”这话怎讲?说的是这样一个故事:虞氏家族原是梁地的大富,富足殷实,钱财多多。虞家在大道路口边建了一座高楼,经常在楼上设宴,摆排乐舞,宴请宾客,大玩弈棋之类游戏。有一次,一群游侠结伴而行经过楼下,楼上玩博棋游戏的人,赌博忘形,大笑不止。正在这时,一只飞过老鹰将嘴里叼着的一只死腐鼠掉落下,正好落在一个游侠脑壳上。游侠听到楼上的喧哗,以为是虞家人故意扔下的死鼠。那位倒霉游侠就对同伴说:“虞家富贵享乐的时间已很长了,平时对人常轻慢无礼,还有一种侮辱人的心志。我们平时不敢冒犯他们。今天虞家竟然用死鼠来侮辱我们。此仇不报,我们就无法在天下树立英勇之名。我们协力,一定要消灭虞家。”当晚,众游侠合力杀人虞家,把虞家消灭了。
  我要说的意思是,文绉绉的“游侠”“任侠”一类的词语,在西汉以后就变质了,以后更是江河日下。唐朝诗人写了很多纵马仗剑闯荡江湖的豪迈诗篇,其实,他们一般是骑在毛驴背上雄视古今,踏上致仕之途或碰壁后,慢镜头一般在落寞中颠簸,脑壳却在拼命壮怀激烈,臆想“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姑且叫“驴上诗思录”。所以,不要一听“侠”就双股战战。
  侠的本义就是“辅助和挟持”;“羲”字指羊,是“用我来宰羊以作祭品”的意思。又因“我”字指宰羊的兵刃,故“羲”字从我。侠义之魂戛金断玉,响彻古代中国的锈红色长空。侠义之士就是放弃自我的一群人。拆骨为刀是一种自戕,成为他们的唯一选择。喜欢武侠的人,知武而不知侠,慕侠而不重义,就是本末倒置。
  在座的人楞楞看我,不知道我这番倚老卖老的话在指什么。
  如今喜欢高谈“祛魅”的知识人,很难明白一点:祛魅需要比“人魅”更多的力量和时间。最后,我们的身体就像经过大扫除的客房,墙壁有凹洞,也有涂鸦,地面全是扫帚扫划出来的水痕。
  我置身的果园里,有几株金桂和银桂花,香气在桔子林间盘绕,拉出了狐步舞的蛛丝弧线。桔子青红相间,几滴露水,滴落在我头上。
  我问老板:“这里是不是有个叫李桂花的人?”他肯定地回答:“没得。从来没得。鸡巴大个地方,我生活了四十多年咋子会不晓得?!”
转载请注明来源。原文地址:
【xzbu】郑重声明:本网站资源、信息来源于网络,完全免费共享,仅供学习和研究使用,版权和著作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不愿意被转载的情况,请通知我们删除已转载的信息。
xzbu发布此信息目的在于传播更多信息,与本网站立场无关。xzbu不保证该信息(包括但不限于文字、数据及图表)准确性、真实性、完整性等。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百度戒指投影仪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