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帆里面的表现羞愧难当的意思是什么极了的句了是什么

 下载
 收藏
该文档贡献者很忙,什么也没留下。
 下载此文档
正在努力加载中...
五下课内阅读_词语
下载积分:1000
内容提示:
文档格式:DOC|
浏览次数:5|
上传日期: 13:45:00|
文档星级:
该用户还上传了这些文档
五下课内阅读_词语.DOC
官方公共微信2009年中考满分作文详细点评_百度文库
两大类热门资源免费畅读
续费一年阅读会员,立省24元!
评价文档:
&&¥2.00
喜欢此文档的还喜欢
2009年中考满分作文详细点评
阅读已结束,如果下载本文需要使用
想免费下载本文?
把文档贴到Blog、BBS或个人站等:
普通尺寸(450*500pix)
较大尺寸(630*500pix)
你可能喜欢次北固山下这首诗表现了诗人怎样的思想感情,那两句诗集中表达了这种感情._百度作业帮
次北固山下这首诗表现了诗人怎样的思想感情,那两句诗集中表达了这种感情.
次北固山下这首诗表现了诗人怎样的思想感情,那两句诗集中表达了这种感情.
[赏析] 此诗写冬末春初、作者舟泊北固山下时看到的两岸春景.先写青山重叠,小路蜿蜒,碧波荡漾,小船轻疾.“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描摹长江下游潮涨江阔,波涛滚滚,诗人扬帆东下的壮观,气概豪迈.“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为历来传诵的名句,描绘了昼夜和冬春交替过程中的景象和心中的喜悦,由此而引动末句的乡思,以归雁传书表达了作者对家乡的思念,春景和乡思和谐交融. 这首题为《次北固山下》的五律,最早见于唐人芮挺章编选的《国秀集》.唐人殷璠选入《河岳英灵集》时题为《江南意》,但有不少异文:“南国多新意,东行伺早天.潮平两岸失,风正数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从来观气象,惟向此中偏.”本文系据长期传诵的《次北固山下》. 王湾是洛阳人,一生中,“尝往来吴楚间”.“北固山”,在今江苏镇江市以北,三面临江.上引《江南意》中首二句为“南国多新意,东行伺早天.”其“东行”,当是经镇江到江南一带去.诗人一路行来,当舟次北固山下的时候,潮平岸阔,残夜归雁,触发了心中的情思,吟成了这一千古名篇. 诗以对偶句发端,既工丽,又跳脱.“客路”,指作者要去的路.“青山”点题中“北固山”.作者乘舟,正朝着展现在眼前的“绿水”前进,驶向“青山”,驶向“青山”之外遥远的“客路”.这一联先写“客路”而后写“行舟”,其人在江南、神驰故里的飘泊羁旅之情,已流露于字里行间,与末联的“乡书”、“归雁”,遥相照应. 次联的“潮平两岸阔”,“阔”,是表现“潮平”的结果.春潮涌涨,江水浩渺,放眼望去,江面似乎与岸平了,船上人的视野也因之开阔.这一句,写得恢弘阔大,下一句“风正一帆悬”,便愈见精彩.“悬”是端端直直地高挂着的样子.诗人不用“风顺”而用“风正”,是因为光“风顺”还不足以保证“一帆悬”.风虽顺,却很猛,那帆就鼓成弧形了.只有既是顺风,又是和风,帆才能够“悬”.那个“正”字,兼包“顺”与“和”的内容.这一句写小景已相当传神.但还不仅如此,如王夫之所指出,这句诗的妙处,还在于它“以小景传大景之神”(《姜斋诗话》卷上).可以设想,如果在曲曲折折的小河里行船,老要转弯子,这样的小景是难得出现的.如果在三峡行船,即使风顺而风和,却依然波翻浪涌,这样的小景也是难得出现的.诗句妙在通过“风正一帆悬”这一小景,把平野开阔、大江直流、波平浪静等等的大景也表现出来了. 读到第三联,就知道作者是于岁暮腊残,连夜行舟的.潮平而无浪,风顺而不猛,近看可见江水碧绿,远望可见两岸空阔.这显然是一个晴明的、处处透露着春天气息的夜晚,孤舟扬帆,缓行江上,不觉已到残夜.这第三联,就是表现江上行舟,即将天亮时的情景. 这一联历来脍炙人口,殷璠说:“‘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诗人已来少有此句.张燕公(张说)手题政事堂,每示能文,令为楷式.”(《河岳英灵集》)明代胡应麟在《诗薮.内编》里说,“海日”一联“形容景物,妙绝千古”.当残夜还未消退之时,一轮红日已从海上升起;当旧年尚未逝去,江上已呈露春意.“日生残夜”、“春入旧年”,都表示时序的交替,而且是那样匆匆不可待,这怎不叫身在“客路”的诗人顿生思乡之情呢?这两句炼字炼句也极见功夫.作者从炼意着眼,把“日”与“春”作为新生的美好事物的象征,提到主语的位置而加以强调,并且用“生”字和“入”字使之拟人化,赋予它们以人的意志和情思.妙在作者无意说理,却在描写景物、节令之中,蕴含着一种自然的理趣.海日生于残夜,将驱尽黑暗;江春,那江上景物所表现的“春意”,闯入旧年,将赶走严冬.不仅写景逼真,叙事确切,而且表现出具有普遍意义的生活真理,给人以乐观、积极、向上的艺术鼓舞力量. 海日东升,春意萌动,诗人放舟于绿水之上,继续向青山之外的客路驶去.这时候,一群北归的大雁正掠过晴空.雁儿正要经过洛阳的啊!诗人想起了“雁足传书”的故事,还是托雁捎个信吧:雁儿啊,烦劳你们飞过洛阳的时候,替我问候一下家里人.这两句紧承三联而来,遥应首联,全篇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乡思愁绪. 这首五律虽然以第三联驰誉当时,传诵后世,但并不是只有两个佳句而已;从整体看,也是相当和谐,相当优美的. 参考资料: /question/.html?si=1李志川&鄱阳湖文学(55)——黑的帆&白的帆(上)
&&&&&&&&&&&&&&&&&&&&&&&&&&&&
这是一座神奇的庙宇,位于鄱阳湖东岸,名叫“老爷庙”。
  老爷庙供奉的不是神像菩萨,而是一只背驮大石碑的巨鼋。
  相传鼋本也是龙种,只因生下来腹背有厚壳,象一只龟鳖,遂被视为异类,从龙宫中逐出,不能排列班,只好沦落到鄱阳湖栖身。
  明太祖朱元璋与陈友琼大战鄱阳湖十八年时,一次朱元璋败退湖边,湖水挡住去路,见湖边破舟,无舵难行,正处险急关头,忽见一只巨鼋游来衔船为舵,搭救朱元璋渡湖。朱元璋得救后夺得天下,不忘旧恩,封巨鼋为“元将军”,在湖边建“定江王庙”,百姓称之为老爷庙。
  走进庙门,迎面一席大巨鼋趴地,四趾伸展,背负  高、三尺厚的千 大石碑,上面御笔书写“加封显应元将军”七个金字,熠熠生辉;那巨大的鼋头被重碑压得扯脖拽颈全部探出,困难地昂起,面朝湖上。
  湖上是一个三角水域区,左通吴城,右接星子,上连都昌,下走湖口。很宽很阔,“浩淼湖面,天水一色;汀渚滩洲,鹤舞雁鸣,鹳咕鸥翔,历历在目;朝霞暮霭、虹销雨霁,风云开阖,波光耀金,舟楫出没,樯桅如林。”
  这只是风和日丽的日子。
  老爷庙这一带湖面又称为“鄱湖魔鬼三角区”。“水势澎湃、直当 博射、横衡风触而起则波涛不时。”这里是风雹灾害的源头、龙卷风的中心,雷击电打的战场。这片水域的风云变幻无常,波涛骇浪把握不定,过往船只吉凶莫测难以提防。古往今来,无数的颠舟覆船填充着这魔鬼三角;湖岸上下,无数渔夫水手的尸身骸骨神话着这难解之谜。
  为此,凡船只行驶这里,船工们都要上岸焚香烧纸,杀牲畜祭奠。神殿前有一只小石鼋,头嘴朝天,专喝被剁头砍颈的鸡、鸭、猪、羊的鲜血。人们乞求元将军的保佑,想在神王爷的庇护下,上下行船顺风顺水,平安无事。老爷庙是湖上水帮人的安全圣殿,鼋将军是走船弄水人的救命老爷。
  然而悲剧照常发生。
  许是那只本是龙种的巨鼋龙心不死,它想摔掉背上的御石碑,想挣脱千斤重负,想得到轻松,得到自由。
  然而,皇上的旨意无法更变,真龙天子的御封怎能推脱,登上了神位就不能下来!
  这是命运,这是天意,这是历史!
  于是,鄱阳湖边就永远喜怒无常,高兴时息风静浪,拯船救人;烦躁时兴风作浪,颠船覆舟,见喜于湖,迁怒于湖,这片三角水域也就永远风浪不定了。
  于是,也就有了鄱阳湖水帮人悲悲欢欢的故事。
              
&&&&&&&&&&&&第一章&
同治二年,癸亥年。
是年六月,太平军诸王黄文金在鄱阳湖口遭清兵三路兜剿,粮尽,四出割禾。七月初四,因清兵势盛,太平军连夜拔营撤离湖口,遁回建德。
鄱阳湖区十年战乱至此结束。
湖上人都说,晓得该了结了,正月里就晓得。老天告诉的,有预兆。
老天的预兆是那场大雪。
那场雪好大呀!湖上人说。
正月初七一早,鄱阳湖上就刮起了黄沙,灰蒙蒙、混沌沌的一上昼不散;半下昼天开始下雪,叮叮咚咚打得帆篷死响,后来没动静了,钻出舱棚一看,湖上飘起了鹅毛大的雪花。这一下就是纷纷扬扬十五个昼夜,把两岸满山遍野盖了个严严实实,平地积雪四五尺深。就那半个月里,湖岸水上冻死了几多人,饿死了几多人,有的村庄听说都绝户了。都说鄱阳湖怕要冻了,光雪也把湖填实了。老辈人说道光二十年冬月,湖就是这样被雪填冻的,冻实得老爷庙前湖面可以走鸡公车。可这次十五个昼夜湖就是不冻。
这湖是在等着什么哩?老辈人说。
那五条粮船就是这时候来的。
天断黑时分,老爷庙前水面左湖口出现了一支船队,在风迷雪漫中向老爷庙逶迤而来。
这是由五只罗摊大船组成的船队。五条船上的大舱都用油毡蒙盖着,是满载,沉重地鼓着凛凛北风,在湖面上之字形走着飘。每船十人,皆船民撑佬打扮,一人船尾掌舵,一人船头横篙,前后打桨四人;还有四人无事可干,却一个个倚货舱口四角分立,睁大双眼扫瞄湖面,百倍地警惕,不时地用手触摸手边的油毡角,里面藏匿着刀剑兵器。都不言语,劳作的自然气喘吁吁,不做事的也紧张得背心冒汗,手板生津。
五条船除掌舵的外,其余皆彪悍男汉,五位掌舵的女子除首船是姑娘,其余皆妇人。那姑娘不过十二岁,面目娇美,却有着湖上水帮女子特有的英气和成熟,已见婀娜的身影挺立舵位上,迎着呼呼北风,显出一股凛烈的刚毅和傲然的矫健。
五条船如连成一体的船龙一般,你弯我折地走着之字路向老爷庙主航道盘旋而来。
这是一只技术娴熟的老船队,这是一支多年闯湖的老船帮,在这风雪天敢来老爷庙的也只有这样的船帮!
望着舵手撑佬们的默契配合,望着五条船首尾紧紧相关,站在首船左舱角的中年男子心里暗暗佩服,脸上却是愁云密布,神情不安。眼见得蒙蒙雪空中隐约出现了老爷庙的檐角,他的眉心锁得更紧了,手伸进怀中紧紧攥住了那只装足了药的短管火枪。
这看似是一支民船队,其实装运的是紧急军粮。
这是鄱阳湖水帮上有名的“吴城吴家粮船帮”,帮主就是首船头操篙的老汉吴多龙,船尾掌舵的是他的细女吴凤娇,后面四条船撑篙的是他的儿子女婿,掌舵的是他的媳妇女儿,而那些操桨的水手和站立货舱四角的人则是清兵,头领就是这怀中有枪的中年汉子、负责押运军粮的吴城北镇水营管带袁英。
“双吴”粮船帮,这响当当的名号在鄱阳湖上打出好几百年了,从宋朝漕运时就打出的,从鄱阳湖上有运粮船出现就有的。
这完全有赖于吴城镇的地理之功。
吴城镇地处鄱阳湖、赣江、修河交汇处、水路四通八达,上溯可沿赣江、修河通达江西各地,下行可经鄱阳湖入长江、畅通皖、鄂、苏、浙、川各省,是江西木材、盐、纸、麻、糖、粮的进出口贸易的主要码头,素有“装不完的吴城”之说。江南是鱼米乡,吴城则是米乡的仓口了,守着这仓口,有运不完的粮。有要运的粮,就有吴家粮船帮。
“惯驰罗摊船,每船黑白二帆,以女把舵男撑篙,惟运粮米,子息相传十余代矣。”
吴城吴家粮船帮就这样载入了鄱阳湖的历史!
雪花盘旋,湖风呼啸,茫茫浑浑的湖面上,十张帆篷犹如十片枯叶飘浮,波涛鄱翻卷,水急浪颠,五只粮船仿佛五只小甲虫在蚴行。这样的天本不是船只出湖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出湖定是有万般无奈的原因,这样的船出了湖就只有把船、把人、把命、把所有的一切都交付给老天,交付给湖水,交付给命运,交付给冥冥之中主宰天地的神灵了,更不必说老爷庙,这专司湖上水帮人吉凶的鼋将军。
帮主吴多龙提出上岸去老爷庙祭神。
押粮的清兵管带袁英不允,说:“老爷庙地处偏僻,乃湖盗出没之地,不可上岸,以防不测。”
十年兵乱,鄱阳湖区百姓无法耕种土地,连年欠收,此次天降大雪,本来就储粮不足的沿湖清兵水营纷纷告罄,濒临绝粮,其中屏峰水营最为严重,已断炊三天。附近百姓处已搜刮不到一粒粮食,只得前日冒雪派人来吴城催粮。袁英就是在十万火急下被派押粮前往屏峰。接受的是死令:二日之内如不押到屏峰,少一粒粮食,处斩不铙。按计划应是赶到星子水营过夜,第二日赶到屏峰。无奈大雪不止,湖面冬季水枯航道狭小,船行走艰难,到天黑了才到老爷庙。依袁英的意思是错过老爷庙,再找一避风处泊一晚,才保险安全些。
作为帮主,有着一头被浪花洗白发须的吴多龙,他的一举一动都透出当家作主、决断果敢的威严。他的话不多,一字一句落地有声:“水帮人规矩、船过老爷庙,必须上岸祭神& !”
“军情紧急,可破凡例。”
“我只遵循水帮规矩。”
“你敢违抗军令,不要命了?”袁英拔出了怀中的火枪。
“哼!”吴多龙一声冷笑,看都不看那支枪口,转身朝后打了个手势:“凤娇,扳艄靠岸!”再面向袁英冷笑着:“袁管带,要命的人敢来运这趟军粮?”
“……”袁英倒吸了口冷气,哑然无语,收起了火枪,又挥手赶开了三个持刀逼来的清兵,眼睁睁地看着后梢吴凤娇扳舵、调向,将船队往老爷庙领去。就如在吴城镇吴多龙不得不听清兵的命令上船运粮,在这风雪弥漫的湖面、走水弄险的船上,袁英就不得不依从吴多龙了。
沉吟了一下,用力下咽了口唾沫,袁英走上前,站在横篙屹立的吴多龙背后,换了副软和口气:“吴帮主,依了你上岸祭神,不过这大船不要靠岸,就在湖中抛锚,你们乘脚划子上岸。”
吴多龙没有吭声。
“吴帮主,这是军粮,我俩可是不能有一点闪失啊!要知道,”袁英加重了语言,“你老婆带着你五个孙儿还留在水营里呀!”
吴多龙的身子轻轻抖了一下。临开船离开吴城时,清兵把他留在岸上的老婆和五个孙儿女带进了水营,说是照顾,其实是扣留作人质,那是告诉他,这一趟运的粮一有差错,留下的六个人将就会没命的。
湖岸近了,半里、十丈、七丈......一直到离岸还有三丈远距离时,如头僵熊般屹立船头的吴多龙才缓缓背向后梢抬起了一只手臂,寒风中冷冷迸出二道指令:“落篷、下锚!”
随着一阵锚链响,也一直僵立在吴多龙身后的袁英才松了口气。
雪夜中的老爷庙,静静地蛰伏在湖岸边,像是一道镇湖的天印,那驮碑的巨鼋不但驮起了沉重的御石碑,还背负起了沉重的整个八百里鄱阳湖。
香烟缭绕,纸灰飞扬,氤氲的气息温暖着五颗冻僵的心。
领着三儿一婿,吴多龙跪倒在蒲团上,面对着红布幔掩映的神案牌位,双手合十,开口祈祷:“王爷菩萨,信徒吴多龙率粮船帮弟子受官府之命,冒雪闯湖,身不由已,无可奈何,恭请神王爷保佑,一路无灾无险,平安到达。归来时,定带整猪三牲向王爷菩萨谢恩!”
声音霍然,空殿回音,嗡嗡的声音由大变小,由近而远,渐渐逝去,是循往那冥冥之中神王爷的耳朵中去了?......
吴多龙心情沉重,疲惫不堪,凄厉的湖风从屋顶刮过,发出了“呜呜”的哭声,跪在地下的吴多龙也不禁打了个寒噤,心里觉察到了一种怕,一种莫名其妙的怕,他的心在颤抖。
“嘘……”他叹出了一口长气,第一次感到自己老了,不是人老了,而是心老了,他记起他早已死去的爹曾和他说过的一句话:人老了,心就怯。
被儿婿们簇拥着走出了老爷庙,吴多龙刚跨出门槛,前面走着的小儿子忽然叫了起来:“看,什么东西?”
铺满雪花洁白的石级正中,忽的多了一个砂瓦钵,钵下用一层布垫着。
吴多龙浑身忽的抖索了起来。
满天风雪,台阶上他们刚才踏出的几行脚印还隐约可现,却不见其他脚印,这钵怎么突然出现了呢?
儿婿们议论着,捧起了瓦钵:“爹,钵里有东西,还是温的。”
“爹,还有个小布袋。”
吴多龙接过瓦钵,手颤抖抖的,凝神望去,雪光中,看得清这是一钵熟肉,天太冷,上面开始凝冻层白油了。
“天哪!”儿子眼尖,惊叫了起来:“手,人手!”
惨白的雪光,惨白的肉油,惨白中却有一只紫黑的手。
这是一只小手,婴儿的小手,煮熟的小儿手,连带着一节手臂,不过五六寸长,却五指分明,倒插在钵里肉块中间,仰掌向上,醒森森地展现在吴多龙眼前,像是在乞讨、在哀求、在呼唤……
“婴子羹!”吴多龙呻吟一声,身子猛烈摇晃起来。
“婴子羹”是一个传说,一个神话,一个在鄱阳湖水上岸上水帮岸帮人之中代代相传却谁也没有见过的神话:凡鄱阳湖遇到特大干旱,水涝、饥荒、灾难,湖上岸上水帮岸帮人遇到灭族绝种的危机时,这婴子羹就会出现,它出现在哪里,哪里人就要倾尽自己所有给予帮助,有力出力,有钱出钱,有物出物。谁照办了,谁将是婴子羹的恩主,以后必定会得到还报的,那往往是付出的十倍百倍,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年,也许是几代人,但一定会得到还报的,而且是在你最需要得到帮助的时候;谁接到了婴子羹没有尽力去做,他就会遭到报复,那也往往是他拒绝的十倍百倍,也许是即刻,也许是几月几年,也许是几代人,但一定会报复的,住住也是一种灭族绝种的报复。
婴子羹是一种信物,一种标志,一种象征,这的含义只有两个字:恩、仇。
鄱阳湖人都听说过这样的神话,听说过有关这个神话的种种传说,但谁也没遇上过,也就不相信,认为它不过仅仅是个神话而已。
今夜,神话变成了现实,一个残酷的现实。
那垫着婴子羹的是一个小布袋,白粗布缝就,袋正中用黑绒织绣了一条鱼不像鱼、鸟不像鸟的怪图案,打开布袋,里面只有一把谷米。很明显,这把谷米说明了这钵婴子羹是冲着五条粮船十万斤大米来的。
这是一个图腾,一个不为外人知晓的古老家族的图腾,一个有天大难关也有天大胆量的家族的图腾。
天昏地暗,日月不转,江河滞涩、风雪凝固,一切都僵了、死了,唯有这婴子羹、这米袋、这伸展的婴儿手,这非鱼非鸟的图案在澎涨、在扩张、在旋转,铺天盖地、砸头砸脑,朝老爷庙、朝吴家粮船帮、朝吴多龙笼罩而来。“扑通”一声,吴多龙跪倒在雪地上,面对天地、面对江湖、面对他的五条粮船、老泪纵横、仰天长啸:“神王爷呀!天意,天意呀!……”
是夜,湾泊在老爷庙前湖面上的吴城吴家粮船上发生了拼杀,帮主吴多龙率子婿企图弃船上岸,清兵管带袁英领清兵阻止。船帮人毁坏了三扇船舵,放倒一条船上的桅杆,清兵杀死杀伤吴家三儿一婿四对妇夫,捆绑了吴多龙,挟持十二岁的吴凤娇雪夜强行开航把首船驶离了老爷庙,往下游挣扎而去。
风狂雪迷,气温骤降,鲜血溶化了冰雪,冰雪又覆盖了凝血,老爷庙水域,夜色掩盖着残暴也掩盖着忠义,黑暗混淆着是非也混淆着善恶。只有老爷庙中那被石碑压得昂伸的鼋头用它洞察天地人间的眼睛看到了一切。
子夜时分,强行出湖数里的那只粮船遭到了特大暴风雪的袭击,一向以温柔和顺著称的鄱阳湖翻了脸,它用风鞭把帆篷撕开,粉碎为筋筋缕缕;它用浪剑把船体划破,企图零剐解体;它又愤怒地把粗大的二根桅杆一折三节,一节抛空,一节掷浪,一节倒在船上砸死了五个清兵;近二万斤粮、每袋一百八十斤的粮包,它竟和小儿玩抛沙包似地抖洒撒得满天谷雨满湖米花。夜色浓烈,不见航道,不见湖岸,摇摇欲散架的船朝着死亡、朝着毁灭、朝着该是结束却总不结束的折磨滑去、冲去、飘去……
集中在这条船上的十几个清兵落水的落水,砸死的砸死,剩下的几个哭爹喊娘、东翻西滚,拼命挣扎。后梢的吴风娇死搂着断舵,昏死过去了。风吼浪啸中,遍体鳞伤的管带袁英听到了舱内吴多龙嘶哑的喊叫声:“放了我,快放了我!……”他才记起船舱里还捆绑着一个人。
挣扎着扑进船舱,袁英用剑割断绳索,爬起来的吴多龙一脚踹倒袁英,骂了一句:“你个混蛋!”操篙冲上了船头,“呼”的一阵狂风,一向横篙向天、驾风驭浪的“双吴”粮船帮帮主此刻却像一片被秋风刮落的叶片,“嗖”的一下轻巧巧地飘向空中,手中的船篙像是连在叶片上的叶梗,循向了风雪之中,黑暗之中……
袁英一阵昏弦,人事不知了……
……清兵管带袁英是被一阵哭声惊醒的。睁开眼一看,眼前一片辉煌,金色的光环在他眼前一圈圈地绽开,七色彩霞在光圈里跳跃,红得鲜烈、橙得炽旺,黄得璀璨、绿得艳丽、青得水灵、蓝得澄净、紫得深沉……袁英一时呆了,恍惚是来到了仙天神境、飘渺佛府……
“呜呜呜”一阵轻哭声把袁英带回了现实,想起了自己,想起了过去的一切,定睛一看,自己还在船舱里。他挣扎着爬起来,忍着浑身疼痛钻出船舱,举目一看,他竟呆住了。
红日高照,雪后初晴,风云开阖,群山银装素裹,闪光耀眼,老爷庙就在眼前威严屹立,庙门内驮碑的大鼋隐约可见;低头一看,波浪晶莹,湖水透亮,满湖冰清玉洁,好一座水晶世界、翡翠殿堂……
天哪!一夜之间,湖水竟冻了,冻得严严实实,整体一块,而他脚下的这船、他这人,竟不知所以倒流几里地,又被风刮回了昨晚泊湾的老爷庙门前,牢牢地被冰冻在这里,昨晚没有开走留在这里的另四条船都不见了,湖面上没有一点痕迹,没有船,没有断舵、没有破桅,没有尸首,甚至边血迹也没有一点,鄱阳湖那么干净、明澈、纯洁,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爹,呜呜,爹爹呀,呜……”一阵泣哭声从前头湖面传来。袁英以剑当杖摇摇晃晃地走向船头,走向那哭声。
在船头不远的湖冰面上,吴凤娇正跪在冰面搂抱着什么在哭。走上前来,袁英看见了吴多龙,他半截身子在冰里,半截身子在湖面,他似乎不是被冻死在湖里,而是像是从湖里窜出来看什么说什么,他神情安详,眼睛大睁着,嘴微微张开,是在询问?是在叮嘱?是在告诫着什么?右手撑着冰面,像是极力想拔出身子来,左手伸出了冰面,手上拿着一件东西,像是要给谁?……
那是绣织着非鱼非鸟怪异图案的小布袋。
袁英终于清醒了,他记起昨晚、记起了军粮、记起了他的使命。
“哈哈哈……”袁英忽然大笑了起来,笑声在凝固的波浪上跳跃、在彩色的光环中盘旋、在老爷庙周围环绕,“哈哈哈……”
袁英笑了好久,他流泪了,泪流满面。凝视着跪在冰上吃惊地看着他的十二岁的姑娘吴凤娇,他忽然不笑了。他慢慢地提平了他手中的长剑,对准了吴凤娇的胸膛。
吴凤娇姣美的面容毫无惧色,她对闪亮的剑尖看了很久很久,然后缓缓闭合上美丽的睫毛,垂下了双眼……
袁英的手停止了,他看见了一道光束,在他剑尖上闪烁,在吴凤娇的脸上闪烁。霞光中、吴凤娇如一尊女神——鄱阳女神,一样圣洁、一样美丽。袁英叹了口气,收回了剑,苍白的脸上竟露出微微笑容。他朝睁大着眼睛望着他的吴多龙看了一眼,忽的骂了一句:“你个混蛋!”
那是吴多龙在船上最后骂他的一句话。
&转身向湖、向岸、向老爷庙、向群山、向朝阳,袁英猛的长叹一声:“天意,天意呀!……”扑通一声,他倒下了。
一直闭目待毙的吴凤娇睁开了双眼。
袁英倒卧在她父亲吴多龙身边,颈脖上的血如天边的彩霞在湖冰上流淌、漫延……
史书载:“同治二年正月,大雪、平地四五尺,湖水一夜冻合,可胜重载,舟辑不通,鸟兽冻僵死,民粮尽,有烹小儿食之者。”
&&&&&&&&&&&&&
屏峰山,耸立在鄱阳湖下游的南岸,山势陡削,像一道巨大的屏峰挡蔽着湖上风浪。山下湖边有一道倚山势凹进来的港湾,就叫屏峰湾,是一个著名的避风港。每到秋冬水涸,湖水退却,山麓下袒露出个宽宽敞敞的湖滩,岸边商贾逐夹道相持用木板芦席搭成板棚开店,绵延里余,成为集散小市,自这年八月退水至来年三四月涨水,做得半年好生意。集上买卖一应俱全,来做生意的是岸上人,来购货买货则全是湖上水帮人,因此湖边船只密排、帆樯篷棚熙攘。
时间已是光绪一十一年了。
十月初的一天上午,一驾小舢板给屏峰湾送来了母子二人。母亲三十出头,面目极丑,黧黑的脸颊留着一大块冻伤后的紫红疤痕,显得狰狞;儿子十岁有二,壮实墩粗,头大腿短,手脚黝黑,脸上毛茸茸地多毛。俩人衣衫破旧,踏上屏峰湾,什么也没带,只一人搂抱着一个大黄皮南瓜,双手抱着,很沉,很郑重。
十月小阳春,今日好太阳。湾在水边的船上很多人在晒太阳。一条大船头几个撑佬闲着无事找话说,朝母子俩笑道:“喂,你们抱个南瓜,是卖不?”
“是呀,卖我们吃了,哎,有粉不?”
“粉么得?你看那样子,是个癞疤瓜!”
“哈哈……”
男孩转脸,瞪了瞪圆环大眼,欲开口,被那女人喝住了:“你忘了,怕人把你当哑巴?!”
男孩咽了咽口水,不服气却畏缩地不敢开口了。
“怎么?舍不得?个癞疤瓜还稀罕,我们出不起钱?”
女人低头快步走路,想想还是回了头,脸色板板却话里有骨头:“这瓜我们不卖,要卖,怕你们也买不起,啃不动!”说罢,一扯儿子:“快走!”上岸去了,弃下后面一片哄笑声。
屏峰湾集市由岸上余姓十八村九房人轮流掌管,今年的当家大头首是三房的余式启。女人带着儿子一径直奔市上余式启的铺面,放下南瓜,男孩一腿一个骑坐在两个南瓜上,女人看样子早已打听过,认得铺面柜台后的余式启,上前谦恭地打招呼:“余大头首,想麻烦件事。”
“啊,你有么事?”余式启六十多岁,精明能干,老于世故,立即和颜悦色地回答。
女人脸上拉疤一扯,算是笑了:“听说吉安船帮有条罗摊子货船要卖,我想请大头首作中成全。”
“哦,”余式启沉吟了,这女人看似贫寒,口气却顶大,也懂规矩。
屏峰湾上规矩,大的买卖往来一般要请集上轮年头首作中人才行,看来女人早已弄清楚的。余式启不敢小觑这个女人,开口道:“大妹子,吉安船帮是要卖船,不知你可晓得价钱,见过那船不?”
“船我见过,不是说要卖二百大洋吗?”
“哦,我晓得。那好,请稍等等。”余式启立即吩咐人去请吉安船帮人。
不一会儿,吉安船帮来人了。女人一看,正是刚才在码头笑话她的几个人,脸上疤扯拉了一下,嘴角微微一撇,挂上了一丝冷笑。
来人中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朝余式启抱拳作礼:“余大头首,是谁要买船哪?”
“少帮主,”余式启一指:“是这位女人。”
少帮主转脸一看,乐了,不屑地问:“嘿嘿,是你要买船?”
女人不动声色:“嗯,不错!”
少帮主上下打量了母子俩一番,走上前来用脚踢踢那两个大南瓜,讥讽地问:“你用什么买,就用这两个大南瓜?”
& &&“对,是用这两个南瓜!”女人仍不卑不亢。
“哈哈......”同来的撑佬们全笑了。
少帮主年轻,财大气粗,嘲弄着:“你别耍弄人了,我们吉安帮新添了几条大船,那条旧船不要了,虽是贱卖,总不至于只值两个南瓜的价钱吧?”
“你们开价是二百大洋?”
“噢?你晓得价钱就好,你买得起?”
“我要买得起呢?”
“那好,”少帮主一拍胸口:“我作主,你要是现在拿得了一百五十块大洋,这条船我就贱卖给你了!”
“说话算话?”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请大头首作中人,写契约。”
余式启一直在旁冷眼观看,见到少帮主赌气,想上前拦阻,但被女人的目光止住了。他发现这女人的眼睛好亮,有两道使人不可抗阻的锐光。余式启想了想,开口言道:“少帮主,一言九鼎,请你谨重。”
“没事的,余大头首,”少帮主毫不在乎,拍得胸脯啪啪响:“这船我们带走是个累赘,是想贱卖了,你放心吧!”
余式启又提醒女人:“大妹子,他说的是一百五十块大洋。”
女人对余式启很恭敬,脸上疤扯了扯,又笑了:“大头首,麻烦你写契约,我知道。”
余式启走进柜台,铺好纸笔,又问女人:“大妹子,请问贵名号。”
女人一愣,脸上的疤飞快抖动了几下,略一迟疑,一指地下坐的男孩:“就用我儿子的名字吧,立邦。”
“姓什么?”
女人停顿了一下:“吴,姓吴。”
余式启抬头望了眼女人,女人眼睛灼亮,那块大疤发红。
契约写好了,双方划了押,少帮主得意洋洋抖着契约说:“么样?一手钱一手货,船就湾在码头上,你该拿钱了!”
女人嘴角一撇,指着地下的两个南瓜冷冷地说:“我说了,就这两个南瓜!”
“什么?”少帮主跳了起来:“你敢耍弄我们,当真用两个烂南瓜来买船?”
几个撑佬一涌而上,把母子俩团团围住。
女人毫不畏惧,大疤脸上的红像紫血一样,镇定自如地说:“你们急么得?”再对余式启轻声说道:“烦请借把菜刀用用。”
菜刀拿来了,男孩起了身,女人扬起刀对准两个南瓜“嚓嚓嚓”就是几刀,“咔喇、光……”一阵响,切开的两个南瓜中滚出了一大堆白花花、响的银洋……
“请数数吧,给我剩五十,这是二百块!”
少帮主和几个撑佬傻眼了,呆痴了,看着满地的洋钱说不出话……
只有余式启在一旁冷笑。
买卖成交了。临走时,女人将剩下的五十块大洋给余式启:“请余大头首收下。”
余式启摆摆手:“些些小事,我不收谢金。”
女人很爽快地回答:“我早知余大头首为人,不敢以谢金酬答,只盼以后能有为余大头首效力的机会。只是这五十块钱务必收下,我这是交写水钱。”
“写水钱?”写水就是报码头税,是归余式启收管的。
“嗯,我的船想在屏峰湾装货运。”
“哦,不知大妹子是运什么货?”
“运粮!”
“运粮?”余式启身子一抖,面有难色:“大妹子,瞧你样子也是水帮人,想必知道这湖上跑货装货有一定的规矩,屏峰湾一直是抚州粮船帮运粮,怕他们不答应你。”
女人眼里又射出一股凛光,咬咬牙回答说:“我知道!”
“那你还……这样吧,你能不能运点别的什么,我可以帮帮忙。”
“多谢大头首好意,我、非粮不运!”
“啊,那我就无能为力了。”
“大头首,”女人收敛住眼中的锐光,沉着地说:“只要你余家不干涉我运粮,其余事就让我去办好了。”
女人不肯言明,余式启就不再问了,只把那五十块银洋摊了过去:“大妹子,这钱我暂时不收,只要你能运成粮,到时我再收不迟,船帮之间的事我们岸帮是管不了的。”
“有你这句话就可以了。”
“不过,抚州粮船帮的帮主程三蛮可……”余式启没有说下去,而是说了句:“你好自为之!”
“多谢提醒,我走了!”
“慢点,”余式启又叫住母子二人,小心翼翼地问:“请问,大妹子的名姓?”
女子背转身,肩头猛的一抖,没回头,缓了阵才吐了三个字:“吴、疤、女!”
湖,夜得黪人。
几颗星星畏畏缩缩地在天边打着冷颤,月亮根本不改露面,躲在厚厚的云层里战战兢兢,时不时地抖出几丝苍白。没有风,是霜冻住了,凝成寒气往湖上罩来,白雾像群无常鬼样地把人缠住,撕不开扯不脱;朦朦胧胧的湖水呲着一道又一道的白浪齿往船底咬来,咬得船一阵一阵地哆嗦。周围的几条船上有人在喝酒行令,吆五喝六的声音在惨森森的夜里如同阎罗殿判官的呼号;不知哪条船上找来的妓女发出妖淫的尖叫声,简直是地狱小鬼们的呵道……
船舱内,程三蛮在喝酒,浑身发热内心却冷得阵阵发抖。见鬼!一向最喜欢湖上夜生活的抚州粮船帮三掌门程三蛮倒惧怕黑夜了。
抚州粮帮船是个大帮,大大小小有三十多条船,这十多年一直独霸着鄱阳湖下游自吴城至湖口的粮食运输。程三蛮以三掌门的身份带着七条粮船负责着湖口——屏峰——都昌一线的粮食运输。三蛮不是他的真名,他的真名被人忘记了,人们只知道他有三蛮:行船、喝酒、打架。
屏峰湾不是鄱阳湖粮食的集贸码头,只有附近地区的粮食小买卖,因而也没有固定的粮帮栈行,只任凭粮船在码头自打出牌子收粮,让零担谷米挑到船上收购,现钱买卖,装运到九江、安庆等地,收粮的有时是船主,有时是粮头。粮头是携款专来购粮的客商大户。屏峰湾的收粮粮头常换,今东家明西家的不固定,但运粮的船却一直是程三蛮的抚州粮船帮。
屏峰湾是程三蛮用拳头打出的运粮的一家天下。
可偏偏有人来和程三蛮争人天下。
七天前早饭时,吴疤女带着儿子吴立邦来到程三蛮船上,在他面前摆上一个大南瓜。
程三蛮正在吃早饭喝酒。他喝酒很奇怪,不是喝酒而是吃酒,他用酒淘饭。三大的颅碗半碗饭倒半碗酒,也不用菜,且酒当汤,他像喝粥一样稀稀呼呼,三扒二口就吃光了,一餐早饭后他吃三大碗饭,也就淘三大碗酒,酒足饭饱后他一天才有精神。
程三蛮五大三粗,不发脾气时对人好说话,搁了是饭碗也是酒碗,他抹了抹嘴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才斜着眼睛问:“你就是那个叫吴疤女的吧,怎么,又拿南瓜到我这儿买船?”
吴疤女仍是一副毫无表情的样子,开口说话的声音却很好听,很鲜润:“不,我是买粮。”
“买粮?找我买粮?哈哈哈,你找错人了,我的粮是运走的。你要买粮,岸上有小米店。”
“我就是要找你,也是要买运走的粮。”
“嘿!”程三蛮跳了起来,紧盯着吴疤女一张疤脸看着,他的眼睛充血了,这是他发火的前兆,那样子是很怕人的。
疤女扬起了脸,那一片紫红的疤痕把也许曾是一张姣美的脸糟塌得令人惨不忍睹了,但那两只眼睛没伤、晶莹明亮,发出二道凛凛锐光,灼灼逼人。
两人对视着,不知为什么,程三蛮首先让开了视线,低下了头,叹了口气,没有发脾气,而是又坐下了,口气冷冷地说:“这么说,你是要抢我的饭碗了?”
“不,吴疤女的口气却平缓,“是请你分一口饭给我吃!”
“我要不肯呢?”
&“这南瓜里有一百块大洋,算我买口饭的钱。”
“你可知道,宁给人一文钱,不指人一条路!”
“是活路,为什么不指给别人呢!”
“别人活了,自己就死了。”
“......你,不答应?”
“我答应,粮船帮不答应!”
“那好,我来过了。”
“嗯,我也说过了。”
一转身,疤女“咚咚咚”地走下了船,身后,她儿子立邦搂着南瓜,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
听着那脚步声,程三蛮伸手搔了搔头皮,又叹了口气,他知道麻烦事来了。
第二天上午,吴疤女带着儿子立邦在码头上挂了杆秤,出牌收粮。程三蛮派人去砸了牌子、折了秤;下午,吴疤女又买了杆新秤,打了个新牌子,程三蛮又派人砸了牌子、折了秤。接连三天,程三蛮一连砸了吴疤女六个牌子、六杆秤。第四天,吴疤女不再买秤,也不弄牌子了,而是带着立邦来到抚州粮船上,抢过程三蛮手下人正在称粮的秤,一用力、折断了,把砰砣丢下了湖水里。那旁,她儿子立邦也推倒收粮牌,“啪”的一下在船头踏碎了。
有撑佬告诉程三蛮,程三蛮不相信,在湖上闯荡几十年,敢砸抚州粮船帮的牌。折他们收粮秤的人还没见过哩:“狗&,我今天倒开眼界了,谁有这天大的胆?”
船头,吴疤女迎面而立,疤脸上永远是一副挂着讥笑的冷漠表情,身边,儿子立邦毛茸茸的脸上骨碌碌地转着一对大眼睛,也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程三蛮倒抽了口冷气,知道不得不动手了,他开口骂道:“好你个疤脸婆,骨头发痒了!不看你是个女的,老子早剥了你的皮,你还不知好歹,敢来折我的秤、砸我的牌子!”
“让我收粮!”吴疤女冷冷地说。
“啪!”程三蛮向吴疤女脸上狠狠打去一个耳光。
吴疤女身子一晃,紫疤脸一片血红:“让我收粮!”她站稳身子,仍是冷冷地说。
“让我收粮!”
“让我收粮!”
……程三蛮一连打了十几巴掌,吴疤女也一连说了十几句“让我收粮”,这两个人不像是一个在打人,一个在挨打,而像是在做什么一个人做一个人数的游戏……吴疤女的脸肿了,耳鼻出血了,但她仍是站立着,不躲避、不还手,一下一声,口齿清楚,不慌不忙,沉着冷漠……
一旁,儿子立邦噙着眼泪,几次欲开口、欲上前,但却不敢动、不敢出声。疤女不时用一道道锐利的眼光阻止着儿子,立邦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挨别人打。
打着别人,程三蛮内心却在发慌,今天真碰上个不怕打不怕死的人了。以往他打人,对方也还手,和他对着干,对方越强、打得越狠,他也就打得越有劲,那才是真正的较量!可今天对手却一动不动,任凭他打一下也不还手。他知道糟了,一个男子汉打女人本身就不光彩,可这女人还只站着白挨他打,不撕不扯,甚至连骂也不骂一句,他这样打得可就更没脸了。但是对方虽不还手,却比他硬,一口一声“让我收粮”,根本就不示弱,他并没有把对方打输呀!他也许可以把对方打得趴下,可他却打不掉对方挂在嘴上的那句话……程三蛮仍在打着,一下比一下重,手却一下比一下发抖了。他不想再打,可他却无法不打,打又难以打下去了……
三十多个耳光打过来,吴疤女的脸发面似地肿了起来,可那声音却越打越响亮、越清晰……
程三蛮发疯了,忽的破口大骂起来:“狗&的、癞疤婆,你真敢欺负老子,老子要你嘴硬、你硬、我叫你硬……”他大发脾气,忽的拳脚齐上,三拳二脚把吴疤女打倒在船,他还用脚踢着、狂叫着:“叫你欺负老子,叫你欺负老子!……”他反倒受委屈了,眼里差不多要流泪了,“给我打她那个小崽子,打、打呀!……”
几个撑佬冲了上前,咚的一拳就把十二岁的立邦打得仰面倒在船头。
“立邦,站起来,给我站起来!”被打倒在地的吴疤女见状急忙挣扎着爬起来,扬着一张肿脸对儿子严厉喝叫着,眼肿得只有二道缝,但却射出二道怕人的锐光,叫人不敢看。
听了母亲的话,立邦从船头爬了起来,犟着毛茸茸的脑袋,用一双大眼圆碌碌地瞪着人。
“咚!”又是一脚,程三蛮在一旁将立邦又踢倒了。
“站起来!”吴疤女又厉声喝道。
&摇摇晃晃,立邦又挣扎着从船板上爬起来。
“打,打!……”一迭声地狂喊着,程三蛮的蛮劲疯发了,左一拳,右一脚,把立邦打倒,把疤女踢倒……
“站……站、起来…….”边叫着,吴疤女又从船上爬了起来。
随着她的叫声,立邦又一次歪歪倒倒倔犟地挺立在船头。
日光惨然,湖水暗淡。湖上岸上几百人观看了这一场殴打。这是一场强与弱的较量,是一场行动与语言的较量,是一场狂暴与冷静的较量,是一场凶狠与毅力的较量,谁胜谁负,实难评判……谁也不敢上前去劝,谁也不会上前劝,这是湖上水帮人活路的争斗,是饭碗的争斗,是生存与死亡的争斗!这样的故事,鄱阳湖上每天都在发生,大大小小,一直在发生,自有鄱阳湖就有,永远也一直发生下去,只要鄱阳湖存在就会继续下去……
程三蛮手打疼了,力打乏了,心打怯了,他不想再打了,不敢再打了,可他却不得不打下去,为了他的饭碗,他的船帮,船帮人的活路,他必须打下去……可他觉得他再打下去他就更输了……
“咚咚,哗!咚咚,哗哗……”程三蛮忽的一转方向,几拳几脚,他把立邦和吴疤女打下了船,打下了水……他找到了解救的办法……
“把她母子俩拖上岸,不准让他们再上船!”铁青着脸,程三蛮对着手下撑佬,也对着湖上岸上几百个观看的人,歇斯底里地大叫着,然后他一转身冲进了船舱,气急败坏地搂抱起酒瓶,“咕咕咕……”一口气喝了一瓶,放下酒瓶,“呜……”他一抱头,伏在船舱里哭了起来……
三天来,程三蛮一直没有下船,没有出舱,他怕见那母子俩……
当天晚上,吴家母子上不了船,就双双下水了,她俩走进了齐胸深的秋水中,紧紧搂抱住了程三蛮那条粮船的船舵……三天来,抚州粮船帮的舵工撑佬用尽了办法也赶不动这母子俩离开船舵,他们用桨打,用篙捣、用水浇、用尿淋,都不能让母子俩离开……
鄱阳湖秋风萧杀,鄱阳湖秋夜苦寒,经霜的湖水侵浸着母子俩的全身,也侵浸着程三蛮的心。三天的时间,程三蛮羞于见人,一直躲在船舱里用烈酒支撑着自己。他三天里已托了湖上岸上水帮岸帮的几拨人来劝母子俩,说只要她母子俩不争运粮,他抚州船帮可以帮他们找别的货运,甚至可以包下她母子俩的生活。可母子俩就是不答应。
屏峰湾的余大头首不肯来劝,他说:“这是你们船帮的事,我们岸帮人不好插手。”
已经三天了,这母子俩挨打挨浸挨冷挨冻挨饿已经三天了,再这样下去,怕就要出人命了。那女人真奇怪,哪来的这股毅力?还有那儿子,十二岁的小孩子,竟也同他母亲一样不怕死!鄱阳湖上为争码头抢货运的事打死人是不鲜见,民不举官不究的没什么了不起,可那是你来我往的公平争斗哇!像这样一方打,另一方光挨,如果死了人,何况是女人,不要说他程三蛮以后无法在鄱阳湖水帮里做人,就是抚州粮帮恐怕以后在鄱阳湖上任何码头也装不到货了……
半夜里,湖上刮起了大风,气温下降,寒潮来了。听着呜呜的风声和哗哗的浪声,程三蛮再也忍不住了,三天来第一次出了船舱,醉意朦胧脚步踉跄地摸到了船后梢,伏在船板上探头,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看到了母子俩。
& &&齐胸深的秋水里,吴疤女和立邦紧紧相偎抱在一起,趴贴在船舵上,十二岁的立邦已经昏迷了过去,疤女清醒着,头颅肿得几乎看不见眼睛,风鼓着浪一阵阵地朝她俩身上扑浇而来,也带来她俩身上一阵阵的颤抖……
“疤女哇疤女,你何苦害我呀!这船帮不是我的,是帮主的呀,我不能答应你呀!……”程三蛮伏着身子哀求头说。
水里已差不多昏迷的疤女挣扎着睁开浮肿的眼皮,看见了程三蛮,三天的折磨还没磨去她那眼中的锐光,仍灼灼逼人。
程三蛮哭了:“求求你了,疤女,起来吧,让我干什么都可以,就这货我不敢让哇!呜……”
吴疤女眼光寒锐,仍不做声。
“我向你下跪,向你磕头!你莫逼我,饶了我,我没办法呀!……”“咚咚咚”程三蛮真地在船尾上跪下了,磕起头来……
“……”水里吴疤女开口了,声音很小。程三蛮探伏下腰,仔细听着。他听出来了,吴疤女说出的仍是那四个字:“让、我、运、粮……”
“哇……”的一声,程三蛮呕吐了,摇摇晃晃边呕边走,一路吐进了船舱里,他呕得翻肠倒肚,吐得眼冒金星,吐出了绿的胆汁,把三天的酒,三天的气,三天的委屈,三天的苦愁,三天的痛苦,全吐了出来……
坐在一大堆呕吐物中,程三蛮清醒了。他叫来了手下撑佬,吩咐说:“去,告诉吴疤女,我答应她,让她运粮。”
“三掌门,那边帮主他……”
“你别管,一切由我兜着!”
吴疤女母子被拉上了船,倒在程三蛮身边,吴疤女挣扎着对程三蛮说了两个字就昏死过去了。
那两个字是:恩人!
吴疤女一夜之间成了鄱阳湖水上岸上人谁也猜不透的女人。
不等身体完全康复,吴疤女新买的罗摊子装上了第一批粮食,扬帆出湖了。
横篙船头,十二岁的立邦有男人的精神却无男人的威风,猿人般地站立着,脸上茸茸的褐发让人想起远古的祖先——猿猴。猴不说话,只会爬树。粗大的船篙也是一棵树,不像是立邦扬起的,而像是船篙把立邦挑上了船头;立邦侧身撑篙,却像是在爬树,然而他攀上去了,篙没动船动了。他双手交替一节节地爬上篙梢,船也缓缓走动了,转身抽篙再抽篙,用还是稚嫩不宽厚的肩胛顶着篙梢,右手扶篙,左右摆甩,屁股左右扭动着,人朝船后走去,标准的撑佬姿式。长篙推矮了,岸也推远了。
后梢舵伫立着鬼样的吴疤女,浮肿还未消退,那疤脸就更为骇人了。缓缓地扳着舵,整条船也象是她手上的舵把一样,被她扳着在缓缓转弯,在湖边上划出一个标准的半圆,没超一分没少一分,“吱呀”一声,左手一推,舵又反转了半圈。“哗啦啦”,中舱桅边,立邦扯起了两张风帆,一黑一白,疤女左手一拽一扯,“哗”的一声,帆篷鼓上了风,张扬起来了,船就轻轻一抖,载着满满两舱大米往湖心中跃去……
一切都干净利落,一切都熟练自如,一切都配合默契,只是没有呼喊,没有号子……
湖边岸上船上有几百人在看着,默默地送行,没有鞭炮,没有欢呼,似乎看的人都很漠然,然而人们心里却都感觉到一种震慑、一种悲壮,一种美……
屏峰湾轮年大头首余式启站在一个高坡上,默默地目送着这只旧罗摊子船。昨天,他收下了吴疤女交来的写水钱,他收下了。他要收下,必须收下!这意味着他们余家的承认,意味着屏峰湾的接纳。余式启递给疤女一封信,是给安庆粮行老板的引荐信,他对疤女只说了一句话:“你赢了!”
疤女没做声,两只眯缝眼定定地看着余式启,一直冒着灼光的眼里忽的滚出了二粒晶莹的泪水……
观看的人中没有程三蛮,答应疤女的第二天,他就开了抚州船帮,不知去向了。丢失了独家码头,他有愧于粮船帮,他无脸再在船上呆下去了。
青山在走,湖水在流,宽阔的湖面像一块人生大幕在面前打开。天高得深邃、湖绿得遥远,黑帆白帆无声地鼓着秋风,木船无言地碾压着白浪,把握着船舵、把握着罗摊子船、把握着两舱大米,把握着自己的力量,吴疤女无声地流出了热泪……
往事如山,带着沉重,带着呼啸,带着彻骨的寒冷压来,冻结了几十年的岁月,碾碎了祖祖辈辈的憧憬和追求,埋葬了生的天性、爱的本能、活的痛苦、死的轻松……春风消融,也融化了千万个白昼、千万个黑夜,滋润着数不尽的希望、数不尽的企盼,浇灌着不绝的挣扎、不死的屈辱、不逝的抗争、不灭的磨难,化为这窒息的泪水,封闭的诉说,无声的嚎啕……
船头的儿子立帮走过来了,脚有响而嘴无声,严厉的训练早让这十二岁的孩子习惯了用行动而不用语言。他依偎到流泪的母亲身边。一双大眼里发出询问的探求,伸出一只手茸茸的手轻轻揩去那浮肿的疤脸上滚烫的泪水……
感觉到了儿子的询问,疤女伸手揽住了儿子,泪水更多地流了出来,如不息的湖水……
黑帆,黑得深沉,白帆,白得明洁;运远望去,罗摊子船象一块浮雕,母子俩是一尊塑像……
&&&&&&&&&&&&&&&&&&&&&&
第三章& 都昌埠
天,晴朗得如女人的笑脸;湖,明媚得如孩童的稚眼。鄱阳湖的春天总是来得那么及时,那么恰到好处。
一条罗摊子船正行使在通往都昌县的湖道上,船是旧船,经过精心修补,换了新舱面板,扯了张新黑帆,细细地打了遍桐油,泛出了黄澄澄的光亮,在蓝天碧水之间,显得醒目精神,高扬起的黑白二帆被东南风鼓得饱满,船尾扶舵的吴疤女心里也像这帆一样涨满惬意,她把一直灼灼放亮的眼睛稍稍眯上,迎着湖风,她像喝多了酒似的有些陶醉。
船舱中有一曲小调儿在飘荡。
“九答九问上天台哟,
晓得天上乌云哪方来?
晓得半升芝麻是几多粒?
晓得四两黄鳝几多头?
&&&&晓得七两灯草要点几多油?……”
歌声悠悠,泛着水波,带着浪韵,这是鄱阳湖上不知哪代人传下来的只有上首没有下首、只有问没有答的半首歌。那下首湖上没有传下来,也就没有人会唱、没有人能够回答了。然而这半首歌却一代一代地流传了下来,不知是什么缘故。
吴疤女觉得喉咙痒痒的,她也想唱了,她会唱的,做孩子时依偎在妈妈怀抱里听妈妈教会了这首歌,有二十多年未唱了……她张了张嘴,复又闭上,叹了口气,怅怅的……
“姆妈!”一声清脆的呼唤,一位姑娘钻出了船舱:“我唱得好听不?”
好清爽的湖,好秀气的女子!十八九岁的姑娘正是最好看的时候,尖脸、大眼、隆胸、细腰、阔臀、长腿,偏那肤色好,像湖水一样盈嫩,腮帮泛着淡淡的红晕;又有一条黑油油的长辫,从脑后拖至袅袅的腰际间,美而不妖,秀而不俗,眉宇间有一股湖上女子特有的英气,无邪纯洁的眼睛就如同一眼望到底的湖水一样。她的笑声无拘无束,没城府似的,声音倒象夏天的雨,清脆朗爽。
女了走向船尾,撒娇般地问:“姆妈,你说呀,这歌儿我学像了不?比渔船上妹子唱得好听些不?”
面对这样的女儿你是无法不高兴的。疤女却故意装作不耐烦,一板脸,说:“不要脸的丫头,要你妈也夸赞你,就你唱得好?!”
“当然啦!唱得好就唱得好。你就是舍不得夸我一句,我不稀罕你说好了!”女子一嘟嘴,又扬起笑脸,呼唤船头的汉子:“弟,你说我唱得好听不?”
船头,已是大汉子的吴立邦昂首站着,不到三年的时间,他的个子猛的窜高了许多,壮实了许多,板背砣臀,粗手蛮脚,更绝了的是一身黑毛,脸上长满了浓密密的络腮胡须,乍一看,十五岁的少年倒像个快三十岁的中年人了。刚才面对湖水而站,他一双耳朵却在仔细捕捉着船舱里的歌声,那歌声好甜、好醇,象烈酒一样烧灼着他已开始成熟的心,也烧灼着他已长大了的身子,他觉得他心里有种东西在漫延,他身上也有一种东西在渗透、扩张……
吴立邦回转身来,望着那女子,一脸的胡须遮挡了他的表情,但那圆环中二道亮光却闪闪地射了过来,摇晃着毛蓬蓬的脑袋,他用力点了点头。
“哈哈,姆妈,弟弟点头了,说我的歌唱得好,怎么样!”女子拍手拍脚笑叫着。
“你呀,菱花,都十九岁了,还长不大,整天嘻哈哈,吵死人了!”疤女嗔怪着。
菱花胸脯一挺,颤颤抖抖地波翻浪涌,她一把搂住了疤女,亲昵地把一张俏脸靠上了鬼样的疤脸:“噢!你不说话,弟弟不肯说话,我再不说笑,这船不就成了哑巴船了!嘻嘻……”
“疯婆子!”疤女骂道,那股喝醉了酒的感觉又涌上她的心间。
菱花是三年前赖上疤女的罗摊船的。
那是疤女以命逼走程三蛮打下屏峰湾码头的三个月后。
程三蛮离开抚州粮船帮时还托人给疤女留下了几个地址和姓名,那是他们粮帮以往运粮来往的粮头客商的名字。他离开了屏峰湾,也就把屏峰湾的运粮码头交给了疤女。凭着余式启大头首的引荐信和程三蛮给的名字,疤女顺利地打通了鄱阳湖上游至安庆九江的运粮销粮航线。
抚州粮船帮输了码头,又失去了三掌门,剩下的几条粮船,全被帮主召回到吴城去了,他们不得不放弃了屏峰湾。
湖水日夜不息,流走了昨日,流走了过去,也带来了今天,带来了新生。鄱阳湖水帮也是这样你来我往,在一个个变幻不定的水上岸上舞台上,演出着变幻莫测的人生。
早饭后,罗摊子船开秤收粮,疤女掌秤,立邦记帐带灌包,谷是一百六、米是二百八,用麻袋装,交货只算包不论斤。没有粮头转手,疤女是现钱交易,二块银洋一担早谷,三块银洋一担米,红粳米、官灿米贵些,要四块半一担。收的是
零米,一担、几十斤,几斤都有,疤女母子二人又扶秤又记帐又算帐付钱,很是忙碌。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十六岁的姑娘走上前说:“婶子,信得过我不!我帮你称秤!”
一声“信得过不”呛住了疤女,看那姑娘,清秀秀好模样,当人大面的,疤女不好蚀了人家脸面,常在这里收粮也要多结人缘,当即就应了句:“那费你心了!”让了手上秤,站在一旁付钱,却留心着姑娘的举止。
姑娘不慌不忙,一手扶秤,一手移砣,眼识戥子,心算帐,口报数:“早米一百二十七斤,一百斤二块,二十斤一百二十八,七斤四四八,一共二块银洋十七个铜板三个钱。”一遍流水报来,口齿灵利,帐目清楚,连个含糊也不打。
疤女好不惊奇,口里复念遍数字,抬眼瞥了眼一旁灌包的儿子,立邦也投过来一双惊诧的眼睛,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才朝姆妈点点头,疤女知道是不错。她收粮算帐一直是报着立邦听,由立邦复核的,算得特别慢。想不到这个姑娘有这般奇能,不禁开口夸了一句。“这妹子,好快的算计!”
姑娘抬起红扑扑的脸微微一笑:“哎哟、婶子,你可要再复算算,莫让我算错了帐!”
“不错,一点不错!”疤女心诚口服。
半上昼的时间,十几主米就称好了。那姑娘又要帮着搬上船,提了提麻袋,涨红了脸也动不了分毫。疤女慌忙去拦。“大妹子,这粗蛮事你可做不得。来,上船歇歇”。
拉着姑娘上船,疤女又细细问了一番,才知这妹子是景德镇人,爹妈早年离异,娘带她下堂嫁人,后爹一直对她不好,今年娘又病死了,后爹又续了后娘,她再也呆不下去了,半个月前离家出走,听说亲爹在湖上带码头做生意,就沿湖找爹,一直未找到,靠在码头上帮人做零工糊口。
疤女好生怜惜,慌忙掏出一把铜板,说:“哎呀,我该死不知道。来,这是你上昼的工钱。”
姑娘不接钱,却“扑通”往地下一跪,哭出声:“婶子,我看你船上母子二人也缺帮手,你就收留了我吧,只要给碗饭我吃,我不要工钱!”
事情突然,疤女沉吟了。她是有心早想找个帮手来船上干活的,只是孤儿寡母,又是漂泊湖上,怕人说闲话,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现在这个姑娘无依无靠,又聪明伶俐,合适倒合适,只是有些来历不明,怕往后有麻烦。她想了想,又问:“姑娘,看你算计不错,可会写字记帐?”
姑娘仍跪答道:“我后爹是开瓷器店的,我从小就学着记帐算帐。”
“哦……”疤女有心收留,但又犹豫。
“婶子,你是怕收我有麻烦是不?不要紧,我离开后爹时,他给我写了纸文书,说以后一切他都不管不问。”
“噢!真有文书?”
“你看!”姑娘从怀中掏出张纸。
疤女谨慎,当即带姑娘上岸,找到大头首余式启。余式启看了文书,望了眼姑娘,眼中有丝异样,才对疤女说:“这文书是实。这姑娘叫菱花,我看你收留她也合适。如你还有顾虑,我愿作中人,为你俩也动个纸笔,日后有个依据,如何?”
余式启对疤女是样样照顾,疤女对他也十分恭敬,忙回答:“那就有烦大头首了!”
余式启又望了眼菱花,眼中那丝异光又闪动了一下,随后用商量的口吻对菱花说:“孩子,我看你如今无依无靠,你爹又一时找不着,现在上船了,你这位婶子我知道是面丑心善的好人,你不如就拜她为干娘,往后就算是一家人了,你也有个照顾,有个亲人了!”
疤女正待推辞,“扑通”一声,菱花姑娘早跪下了,甜甜脆脆地唤了声:“姆妈!”
写好了文书,余式启又意味深长地看着菱花说:“孩子,你好好跟着你干娘过日子吧,莫让你干娘失望啊!”
“嗯,我知道!”菱花咬着牙用力点了点头,俊俏的脸上挂了两行晶莹的泪花。
疤女收了个女儿,立邦有了个姐姐,罗摊子船增添了生气和鲜活。两年来,罗摊子船二女一男齐心协力,把一条船摇活了,把两岸码头摇活了,把一湖水摇活了。
“姆妈,你看,快到老爷庙了。”菱花的声音又响了。
从陶醉中惊醒,疤女一抬头,前头东岸边,老爷庙像一只翘起头角,乍开毛发的怪兽般飞檐拱角矗在那里,恍惚中像是无声地朝船上移压过来。疤女一脸沉,猛一睁眼,眼中就有了一股锐气,一股煞气,紫红的疤脸微微颤抖了。她一推舵,帆篷微侧,船头调向往西岸驶去,远远地避开了老爷庙。
菱花吐了下舌头,望了望船头的立邦,立邦朝她摇了摇毛蓬蓬的头。
鄱阳湖上的船只,没有一只船敢不去朝拜祭祀老爷庙,唯独这只旧罗摊子船不去!鄱阳湖上的水帮人,没有一个人不想不去闯荡吴城镇的码头、做吴城镇的生意,唯独吴疤女不去!吴疤女和她的罗摊子船一直躲避着这两个地方,就像船只永远避开礁石一样……为什么?吴疤女从来不讲,吴立邦从来不作声,菱花从来想问却从来不敢问。
疤女的内心比最深的鄱阳湖水还要深,谁也探不到她的底,谁也不敢去探她的底!
罗摊子靠上了都昌埠码头,已是半下午了。留下菱花在船上煮夜饭,疤女带着立邦上岸去粮行,他们答应了帮安庆粮行从都昌运船粮的。奇怪的是:凭着菱花的为人和交际是可以包打天下的,但疤女即从来不要菱花打天下,凡对外联系交往的事,她都是扬着一张疤脸带着如哑巴般的儿子立邦。
都昌埠码头早接纳了疤女,粮行是早联系好了的,说好了明天一早装货,疤女和立邦返身回船。路过一家酒馆时,“哗啦!”一声,从酒馆内推摔出一个人来,连带着骂声:“你个酒鬼,天天喝醉,天天发酒疯,滚出去!”
被推出屋外的人“扑通”摔倒在地上,也不爬起来,不顾身子却顾手中的小瓦酒壶,躺在地上一弯臂又将酒壶递到嘴边:“我没醉!我不,嗝!……不醉,我还喝,喝……”歪歪斜斜地把酒倒了一头一脸:“好酒,好酒哇!……”他贪婪地张开嘴吞咽着。
夕阳如血,血样的光把那人一身破衣烂衫装点成金缕玉衣,那人还以为他是坐在金銮宝殿上,两旁围观的人变成了文武大臣,拉扯他的孩童是宫娥侍从,他睁开眼皮却睁不开眼睛,茫然地大叫着:“拿、拿酒来,老子,要喝、喝它个……倒海翻江……”
“醉鬼,我这里还有壶热酒,你喝不?”一个调皮的三岁顽童上前俯身问道。
“热酒?喝,更好……喝……”
小男孩拉开开裆裤,掏出小鸡鸡,“哗……”
“咕、咕噜……”醉汉张开小嘴接着尿水,喉管里发出了很大的响声,如同一头干渴的牛碰到了一眼甘甜的泉水……
人世间永远在演着闹剧,演的是人,看的也是人,人看人要远比人看别的动物有趣、有滋味,自己看别人又被别人所看;闹剧就不遏止地表演着下去。
疤女不忍心看,拉了一把立邦,掉头要走。
“我的粮船,我的船帮哇!……”地上的醉鬼忽的大叫了起来,带着哭声:“你怎么变得这么小哇,这么点点儿大呀!呜呜……”
疤女一惊,那声音好熟悉呀!回头一看,地上的醉鬼已挣扎着半跪在地,双手捧着小酒壶,抚摸着,痛哭着:“我的粮船哪!你怎么这么小?这么点点儿大呀?……”
“哄!”围观的人大笑了起来。
疤女猛地冲进了人群,不怕那人脏,伸手一托醉鬼的脸,细细一看,大惊:“程三蛮!”
  抬着死尸般沉重的程三蛮,疤女和立邦也抬起了起铅铁般沉重的良心。来到泊船的湖岸,罗摊子船后梢有一只小划子正缓缓离走。
  “天哪!这人怎么啦?死了?病了?还是伤了?……”慌慌地一连串地问着,菱花也掩饰着一颗慌慌的心。
  “他醉了。菱花,铺开被絮!”疤女冷冷地吩咐着。
  手脚麻利地在船舱开被絮,菱花嘴里当然也不会歇着:“他是谁?怎么喝醉了?喝了多少酒?姆妈,我怎么不认识他?他叫什么名字
  “程三蛮。”疤女冷冷地回答。
  “是他?……”菱花愣住了。她知道程三蛮。疤女和立邦跟程三蛮在屏峰湾的那场传奇般的争斗,神话了吴疤女也神话了程三蛮。她的心目中,程三蛮应该是一个粗蛮骠悍的大汉,是雷霆风暴的化身,是侠义好汉的象征;在她心中的图画中,程三蛮是湖上的山,船上的桅,决不是眼前这个死猪般发着酒气和尿骚的肮脏鬼。
  “去,烧一盆热水来。”疤女吩咐着,“哦,刚才那小划子是谁?”疤女随口问道。
  “这……”一向口快嘴快的菱花口吃了,但很快就回答了:“是,是一个放钩的,路过这里,说几句闲话。”
  “啊,你去吧。”疤女把菱花赶出去了。
  天上的星星闪了一夜,岸了的灯亮了一夜,船上的灯也点了一夜。这一夜,疤女一直痴痴地守在沉睡的程三蛮身边。一盆热水洗净了程三蛮脸上的污秽和肮脏,但却洗不去他脸上的颓废和沉沦。这个粗蛮的汉子抽掉了男人希望的肋骨,他瘫痪了,成了一个只装苦酒和忧愁的肉袋。而这抽肋骨的手却是女人的。
  三年来,疤女一直在寻找着程三蛮。她知道湖上水帮人失却帮派的痛苦,也想象着程三蛮东山再起,重新在湖上水帮人中间出现。多少次在湖上行船与其他船帮相遇,疤女都希望在船头撑篙的汉子中找到程三蛮,在船尾把舵的舵手中看到程三蛮。女人夺到了属于自己的半边天,她也希望男人也有另外属于男人的天地。然而,男人的天坍了,地陷了,如屏峰山倒塌、船桅扳倒一样,疤女心中的太阳也殒落了,剩下的只有这漫漫长天、浓浓夜雾、惨惨灯火、弥弥酒气、昏昏苍脸、呼呼鼾声……
  天快亮了,雾气凝结着,然而也会很快被新出的太阳驱散的。船舱里,疤女脑海中也慢慢凝结了一种决心。
  程三蛮醒来时,天已在亮了。他睁开眼睛呆然地看见了疤女一张发红的疤脸和一双发光的眼睛。
  “你?……”
  “好!你还认得我就好。”
  “唿”的一下,程三蛮翻身起来,定定地看着吴疤女。
  江和湖相逢、山与岭相撞、雷与电相碰、火与光相搏……可是,却没有波涛、没有毁灭、没有轰隆、没有火花,有的只是羞愧、只是心惭、只是退却!“哗”的一下,程三蛮冲出船舱,冲下了罗摊子船……
  “你回来,你回来!……”任凭疤女跺破了船头板,程三蛮还是走了。
  接连三天,疤女带着立帮一直跟着了程三蛮,程三蛮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了哪里,程三蛮喝酒,疤女掏钱;程三蛮喝醉了,母子俩就把他抬回到船上;程三蛮呕吐了,疤女帮他洗抹;程三蛮酒醒了跳下船又走,母子俩又在后面紧紧跟着。女人的执拗是男人无法战胜的,就像锐利的钢刀永远砍不断温柔的水一样。第四夜,程三蛮醉中苏醒后,他终于开口了:“吴疤女,你这个癞疤婆子,你倒底要干什么?”
见他开口说话,疤女倒微微笑了:“我要你上船来,跟着我!”
“呸!”程三蛮忽然破口大骂了起来:“你个疤婆子,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害了我,把我逼离了粮船帮,离开了湖,弄得人不像,鬼不像鬼,你倒反来可怜我,笑话我!你是要报恩?还是要复仇?你是要我上船来当你的撑佬?还是你疤婆子找不到男人,找我来当你丈夫?……”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在船舱里震荡。疤女一改这三四天来难得的温顺,一张疤脸歪扯着痉挛着,一双眼睛冒着烈火,她像一头丑恶的母狼,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程三蛮狠狠打了起来:“啪、啪、啪!……”
  “你还是个男人?还是个汉子?你个窝囊废,你个脓包!你个酒鬼!你个骚王八!你还有点男子汉的骨气不?你也晓得站着屙尿?你还不如一个女人,不如我一个疤脸婆!湖这么大、岸这么宽,哪里找不到一个男人的活路?跌倒了不会爬起来?你就这样整天喝酒混世?……你还有脸叫、有脸骂人!我打你,你还手呀?你拿出三年前打我的勇气呀!你怎么不动手?你就这样活着?这样做条趴在地上喝尿的狗,你还是人不是人?……”
  一声打,一声骂,还有一串泪。一连十几下,吴疤女打得咬牙切齿,骂得伤心流泪,象三年前屏峰湾船头的那场打一样,又是一人打一人挨,只不过颠倒了对象,就如天和地颠倒阴和阳颠倒了。在这湖上,男人永远不是女人的对手。
  程三蛮直挺挺地站立着,让吴疤女抽打着、痛骂着,他没有痛感、没有疼觉,只有一种震撼、一种复苏、一种慢慢的神志回归……
  猛然,吴疤女一把抱住了呆呆挨打的程三蛮,“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在程三蛮怀里哭泣着、推搡着、摇晃着,哭得好委屈、好伤心、好凄惨……程三蛮脸上慢慢摇出了知觉、摇出了泪水,“呜……”他一低头,也抱住疤女大哭了起来……
  春雨激荡、湖床澎涨,盈漫了干涸的心田,盈漫了枯旷的情岸,爱在觉悟、爱在滋生、爱在萌芽、爱在冲突……
  “你们俩都上岸去!”吴疤女挥手赶开了一对目瞪口呆的儿女。  灯火明亮,船舱温暖,吴疤女缓缓推开程三蛮,眼里的光收了锐色,透出了温柔;脸上没有冷漠,出现了妩媚。那紫红色的疤也象湖上航标灯一样,发出了准行通行的信号。“看来,你说得对,只有这样我才能留下你了!”她对痴呆呆的程三蛮说。
  疤女解开了衣扣,脱光了衣裳。程三蛮晕晕糊糊地看到了一幅崭新的风景画。
  这是一片末开垦的处女地,这是一座末浇灌过的伊甸园。这是和脸成反比的身子,脸极丑,身子却极美;脸极黑,身子却极白。上面是山峦涧峡,是沙滩绿洲,是盈嫩不竭的春水………
  这就是鄱阳湖——女人湖,男人心中的湖!
  程三蛮害怕了,害怕这座重新启封的湖,害怕这也许会让人折桨断舵的湖,害怕这座也许会淹没人的湖……程三蛮战栗了,男子汉的战栗唤醒了他三年前横篙船头、叱咤湖上的三掌门的勇气和威风!他不能自持,他也不想自持,他也无法自持,他低吼一声,横篙向天,驾船驾驭风浪冲了上前……
  “疤女……”
  “三蛮……”
&&&&&&&&&&&&
&&&&&&&&&&
&&&&&&&&&&
(原载《小说》1992年第三期)
已投稿到:
以上网友发言只代表其个人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的观点或立场。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羞愧的意思是什么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