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窟窿黑古窿冬,十个老牛拉笔记本长时间不动黑屏.打一物

三小城夕照明大街常闹腾
日头已经在黄牛一样卧着的西岭上徘徊了,红亮了许多,就要落入它的巢窝。千百朵白云难分难舍地望着夕阳,都是满脸红扑扑的颜色。
终又回来了!牛氏县城,那城墙、房屋、树木、路人,像是拉开红红的帷幕展出了一座戏台。每次回城都感觉快活的知青,又一次欣赏山城这常见的景致,身上也披上了红纱。
从西到东,能看得见至少有两千年都矗立着的高高的青砖城墙。城墙而今已经损毁不少,应该是自建国后才开始了不能逆转的颓败毁灭历程。有了大炮炸药,有了经济科技的发展,更重要的是二十多年都是天下太平,城墙越来越没了实用价值。豁豁牙牙的轮廓和密密麻麻的荒草显露着。
挨得这么近了,也就二三百米吧。城墙东北角有个大杂院里,她,那个美妙的小姑娘正在做饭,还是做作业,或是抱着她的小弟弟呢?一想起来,心居然跳动了。可笑!
城墙上头坑坑洼洼,还有不少顽皮娃们打仗藏身的黄土洞。县人大那俩男女找这么有诗意、有历史意义的地方乱搞,要在大人物、大名人身上就叫生活细节、风流韵事了。晚饭后,小城人们的闲情逸致之一就是逛一逛城墙,望一望山河景象。觉得自己就在一幅画图中逍遥。想起了秦汉唐宋,怕也如此这般。就会感到河山的苍桑无限和生命的灵动永久。仅这自然的生活就够人陶醉了。即使古代文人也向往和描述的是这样的自然生活。就像老唐,一辈子也就一个红眼圈子老婆就够他迷恋了。大多数人并不嗜望太多非分的幸福比如权位、威严、欲望、不朽。你有权位,有欲望,也只能给这山城变些模样。山还是山,城还是城。
可是,人生活着,就要向上走,走一步是一步,艰难着哩。八九年前妈带着广为姊妹仨生活在百里远的深山窝里。生产队的人本来就穷愁,又多了这三张嘴。吃饭问题严重。生产队照顾了一家人口大的贫农五六斤麦子,打开牛皮纸一看麦上全都搅活着农药六六六。后来,爹爹在一个突如其来的干部农村家属转市民的关口,头脑清醒,一分钟也不耽误,连夜跑动着央人情办手续。别人说急啥,明早再办。那可不中。人生有的机遇瞬间即逝,年将不惑总算弄清。这样,全家都成了有购粮本的市民。而另一个大意的人晚了一夜就错过机遇,手续被新的文件精神所打断,叫老婆孩子埋怨了十来年。爹爹就爱提起这件历史性的家庭大事件,就得意洋洋,就居功自傲。其实,他之所以在这件事上机警,全因为生活中原以为可信而忽然不可信的事儿太多,他总算吸取了人生的惨痛教训。每当这时,妈就泼他的凉水:“五七年要有这精能劲的一小半,也不会全家遭难!”爹没话可说,比较尴尬。“大跃进”那几年,爹在山上劳动改造,昏倒在水库工地上过。还有,盖房子摔下来过。幸而快要落地时被人推了一把,这人就成了爹妈念念不忘的恩人。爹爹肯定是个苦命人。一岁就没了娘,常年害病,大了些又叫炮弹炸过,再后来就更是凄惨了。妈回老家,带着一双儿女投身“大跃进”,拼了命地修水库。没啥吃,娘仨差点都“折损”了。一到“文革”,爹爹批斗、武斗能熬过来,就够幸运了。戴高帽子游街不可避免。爹爹的一个绝招是,躲在屋里,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免得招惹人挨打骂。可是,爹爹的肝病加重了。
公路东边,流着一条大河。洛河,上千里长,明灭闪烁、曲折婀娜地流动下去,灌饮着一群又一群牛一样的大山。又像瓜藤,串连起来几百个村落乡镇和几座县城,快要汇入黄河的时候结出了一个大果实――中华最为古老悠久的称都十几代的洛阳。而离洛阳四百来里路的深山区这座牛氏县城,人称“小洛阳”。洛阳时兴的衣着啥的,没两天就在山城大街上出现。运动也是。先是学生上街,游行,批斗,烧书,打砸,抄家。满街大字报。只要有点显眼的墙壁就要涂上红漆,制造“红海洋”。过一段日子,咱这里武斗跟不上怎么行,抢武装部的枪库。机枪架在卡车头上在大街上飞驰而过,戴墨镜的武卫队员站在两边车踏子上挥动手枪。乒乒乓乓,开过五六仗,死过几个人。据说,两派都认为不够劲,没有山外边大城市武斗来劲,跟不上形势。
想得多了,没用。不如看书。书烧了好多呀,都被批成毒书,不能看,也看不着。只有几本“红”书,不是高深伟大,就是浅显平淡。只是唯有读书才能安慰自己,于是养成了就像人说的“毒瘾”一样的“读瘾”,四处搜寻“毒书”,却又难找。幸而,城南的县高中成为一个挖掘书本的矿洞。
一条条山脉闷头闷脑地静卧了不知多少岁月。只有一线洛河曲曲折折、明明亮亮地流动着,却是由西南往东北流去。洛河这一段比较宽阔,最宽约有五六里的这一节,西河畔座落着古老的县城。两千多年来,城里没有多大变化,有中心地带的官衙(名字变了叫县委、县政府),有离官衙不远西南角的牢狱,有大片秦砖汉瓦和木椽土坯的民房。城外倒有一些解放后的新建筑。北关有体育场和汽车站。南关有戏院又叫大会堂,还有电影院、水塔、猪场等不大惹眼的事物。城外西岭的南头,居然有座险峻的山寨,上头宽畅平坦,不知是土匪也可称为义军盘踞的,还是百姓避难用的。大约也有久远年头,让孩子们好奇心大发,常常去探幽寻胜。上面有几百丈高的悬崖峭壁,有深深的几排岩洞,有房屋塌毁的地基,有深不见底的土井,自成天下,称王称霸。像这样的山寨比古庙还多,全县山区能找得到几十处,都是高山峻岭、风景名胜。
静静地坐在晚霞中的小城,让外出回归的孩子觉得安宁、朴实、亲切。
南北大街最长,也就四里来长度。过一辆嘎斯汽车还行,过两辆就要司机们瞪大眼会车了。这条街算是全县的长安街,国家大事、全县大事都在这条街上出演。特别这些年,三天两头游行示威,批斗人。山城闹得像一口翻滚的开水锅,有一会儿美其名曰红海洋。
开头叫做“破四旧”,地富反坏右被红袖章押解着出场(运动至今一直贯穿)了,高帽林立,锣鼓喧天,人山人海。红烈烈的,只在猪场见过屠宰煞似这般情景。街对门有一家人,名声很大。母亲被称为“母老虎”,看面目确也强悍泼辣,横肉饱绽。儿子据说在中央领导面前抢镜头。一家人被从北京限时限刻赶回老家。“文革”一起,都被批斗。“母老虎”嘴巴一直不停,不知嘟嚷些啥,被人打倒在泥窝里,再拖着拉了好一段路。
接下来,大街上演挨批遭斗角色的有教师,有校长。
很快,出现了真正的斗争对象“走资派”县委书记、科局长。县委书记威武高大,当过正团长。牛氏县里人为之自豪:整个地区几个县里就他的级别属于十三级高干。书记还有个高挑挑的女儿如花似玉,是广为同班同学,令同学们又爱慕又畏惧。竟然,大书记也戴着高帽子游大街。
头二三年里,一听到大街上有“滔天巨澜”般的喧闹声,任广为他们一帮孙猴子就争抢着钻出小巷。后来见惯不惊。
而每回热闹中心,差不多都会见着牛二蛋。这是一个县级明星,人又称他“炫世宝”—干不了像样的活,不能成家立业,经常出丑闹事的人。也干点活儿,会捡拉圾卖了活命。“炫世宝”竟有一招绝活,拿铁丝编织出精巧的灶篱,能捞面食不用说,也有看头哩。旧大字报成了他的一个经济来源,新的不敢撕。他竟能掌握住了新旧界限,没有出过政治事故,也就是没有被批斗,也可能是人都不好意思和他这神经蛋打缠吧。
这当儿,牛二蛋依旧雄踞十字街头,高高个头,寸把长怒发冲天而立,浓眉紧锁,吼吼,唱唱。聚拢来一圈子人,小孩儿居多。一声惊叫,人圈轰地炸开来。
但也没啥事故发生。人们称不打人的疯子是“文疯子”,而打人的就被称为“武疯子”。牛二蛋变成过“武疯子”。
那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广为依旧看得真切。来了!游行队伍开到十字街来了。只见浩浩荡荡的队伍前头,不知啥时候闪出一条大汉。嚯!那大汉身材高大,膀大腰圆,雄纠纠,气昂昂,扛一根铁条(用“条”这个字,客观准确一点)。铁条足有大人大姆指头粗,一米多长。胳膊上缠一条红袖章。头上戴着那时地质队或是煤矿上才有的柳条安全帽。左胸前面,别着一片子红的金的、圆的方的伟人像章。眉毛浓黑,大眼瞪得像俩牛蛋子,杀气腾腾,颇有农民起义军头领梁山好汉黑煞星黑旋风李逵的威仪。学着解放军正步走路,脚却提得老高。嘴里念念有声。这不是平日里常在街头撒泼的牛二蛋又是谁!
革命队伍里有人看不过眼,就赶他。他也不着恼,过一会儿,照样冲在前线。有人说,倒也好,壮了声威。牛二蛋也有闹革命的天赋权利嘛。得到默认,更加革命。口号呼得震天动地。时不时,自己带头振臂高呼。群众队伍也就应声齐呼。不带节奏的呼声也有,群众能判断出来,响应或者不应。
这是“文化”。牛二蛋不知何时“武化”起来,最最革命。打人极凶,并且不像革命群众一样遵照最高指示“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旗手江青同志“文攻武卫”的号召下,革命群众武装起来了,“文疯子”也变成了“武疯子”。
城关镇游街大示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又一个欢庆革命的盛大节日。押来地主、富农、反革命和坏分子这“四类分子”(右派级别稍高,一般在机关单位斗争,也不尽然,具体情况具体对待是革命理论“活的灵魂”)约二百来号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低着头,哈着腰,像被俘虏的兵将一样走在前边,其实遭遇远远不如战争年代的国民党俘虏兵。队伍里,有打小旗的,有敲铜锣的,有戴高帽子的。全是“残渣余孽”,“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牛鬼蛇神”。竟有一人,后脑脖根顶着一口倒扣的瓷水缸,双手用力硬撑着,不然足能套住上半身,上写着该牛鬼蛇神的名字,打有红叉。革命群众中有人走在黑帮两边,边走边打,不过打的多是男性。也许,孔老二“男女授受不亲”的流毒还没有从灵魂深处批倒批臭。
牛二蛋显示威风的时候到了。抡起铁条,拣着女人打。城关镇革命委员会门前,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鬼,胳膊上挨了几下,便往同伙堆里钻。牛二蛋那里肯放,瞅机会又狠狠地抡了一下子。不由得让人想起《西游记》里的猪八戒,见了漂亮的女妖怪就要调戏,调戏不成就抡着钉耙打杀,杀女妖怪最多了。
游斗县城一圈子后,凯旋而至镇革命委员会所在地,最革命的人和反革命才准进去。院两边办公小屋里,各各推搡进去一两个四类分子。
广为钻进一间小屋里。但见南关那个刀削脸、细篾眼,后脑勺翘着一顶发白的深蓝干部帽又叫列宁帽,大巴掌一气不歇,左右开弓,啪啪啪三十来个回合。那“分子”脸就红肿了起来,也不敢去捂,身子歪斜,赶紧又站直。如果歪倒一边,另有人伺候。各屋如法炮制。怪的是,听不到哭声。都在狠劲地打,专心地挨,誓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不知牛二蛋在哪一间,定是有女“分子”的。这个牛二蛋,变成二蛋听说有恋爱破灭的原因。
牛二蛋风头最足,也就引人指指点点。听得人说,他真姓大名牛而理,皆因婚姻不遂心,发脾性,成了魔症病,人称了牛二蛋。牛二本是古典名著《水浒传》里横行街市的泼皮无赖,叫杨家将的后人青面兽杨志忍无可忍的时候割了脖颈。作为牛二下的蛋,当然也有他那般泼皮行径。待到三十大几,更说不上媳妇,便成了牛而疯,疯牛症,疯疯癫癫。先是大吹大擂,声言著书立说,要建立马克思主义“马义”指导下的“牛理”。受到警告批判,捆了一绳子,不再梦想当大圣人了,就当大街上称王称霸的疯子。牛疯起来,那是大事一件,大人娃子都惊叫。曾被关进洛阳精神病院检查。他不知就里,坐上电椅,口中仍作疯态故状。谁知一通电,他连蹦带跳,大呼喊疼。而据说,真疯是不怕疼的。医治归来,仍横行大街。“文革”天运来临,遂得一吐胸中块垒。也许,这是牛二蛋此生最为光彩痛快的一刹那。
不上几年,风暴渐趋和缓,转向高层,由文化大革命的领袖们互相争斗起来。不知在哪个小屋子里演绎。争斗结局是,永远健康的率领百万大军身经百战的副统帅、党章规定好了的接班人竟然说是叛逃,投奔亿万人民先前极其敬爱的老大哥转眼就无比痛恨的苏修社会帝国主义,不料说是油尽机落,可怜一家三口外加飞行人员葬身于熊熊烈火之中。底层的游斗就少见了。
牛二蛋也就处于低潮,仍旧站在街头,故态复萌,回归悠久的历史传统的精神状态。仍旧发出狂言,振振有词,理直气壮。宣讲的都是革命大道理,和大喇叭如出一辙,谁也不能说他神经或是反动。也大唱革命样板戏,也大吼“打倒&&&”,高亢中还有粗犷张狂野蛮。但不再打人,回归“文疯子”状态。
在这条大街上,广为曾经看到爹爹低着头,头上戴着高帽子,夹在一长溜高帽子中。他跑开了,泪流满面,从此热闹的吸引力对广为来说大减。
这么些年来,大街也有变化。有一阵子“红海洋”,街两边墙壁涂上红漆,画上红旗和红太阳。两年前,铺上了新建的县水泥厂生产的水泥,平展展的。刚铺的时候,一天夜里竟然印上了两行狼爪印,第二天全城都传遍了“只怕是人狼进了城”。
七八年中,大街上不变的是两边墙壁上随时会贴上标语和大字报,有的地方建造了高高的大字报专栏。县委、县政府大门两边长长的墙壁上常年累月贴着几百张大字报,不断更新换代。人们看大字报,也就是说看人斗人成了饭后欣赏习惯。死不下,活不成。与人斗,其乐无穷,全国习惯成性。
这还不算,最有时代特征的是十字街头矗立着一根比三层楼还高(全县最高的县政府大楼也才两层)的木杆。木杆顶上架着三个比牛头大得多的大喇叭。就像千山万水之上无形中盘踞着一个大大的神物,只能看得见从天而降下来三张大口。每天一早天还黑着,从六点钟播放《东方红》开始,一天三次,每次一个来钟头。奇怪的是,黑洞洞的夜晚开播也是先唱《东方红》。大喇叭威力所及足有半个县城上千家人。还是全县几万个喇叭的龙头。几万个大大小小的喇叭必定一起响动,山山水水都史无前例地同声同气了。时不时的,大喇叭都会深更半夜里大声广播,这往往是“最高指示”发布的重大事件。大喇叭反复地播出“一个人有动脉、有静脉……”这类神圣指示,大街上就争先恐后地响起了热烈隆重的锣鼓声和口号声。山城就变成了一个大喇叭,就红彤彤的惊天动地,彻夜欢呼“一个人有动脉!有静脉!……”没几天,好多造反派都成了“新鲜血液”,突击进入党组织的“动脉”。
大喇叭下面上百家人受罪不轻,耳朵聒得生疼。没人敢说个不字,反而可能都在心里觉得自己幸运呢,久而久之成了身体里有机的一部分,听不到反而觉得不习惯了。
大喇叭下面栖息着广为一家。
十字街口有一个黑古窿冬的小门洞,进去了拐两个弯就进入居民大院,其实有四个院子,都被几个看得见的窄狭过道和看不见的集体组织关系联通成了一气。这边前后院,另一边也是前后院并有小门洞通向大街。十几家人共享一个水龙头(在这边前院)、一个茅厕(在那边后院)。
即使科局长的灶火也大都是在房檐下角落里垒起来一个泥巴锅头。广为家是大院唯一的右派家庭,能从山村、从城边挤进大院住下来应当是广为爹管总务的职务起的作用,不过住的也就更糟。锅头盘在了过道一角。全家住着一间十几平方米的隔间。这倒不说,最难受的是一家人成了全院公敌,任家孩子成了广播里、课堂上都说要警惕、专政的“阶级敌人”了,儿女都不断被套上“地主羔子”、“右派崽子”来辱骂,还打过架。
任广为家所在的后院住着三户同一单位的干部家庭。三位一家之长,都早已被称为老任、老熊、老梁,都是刚解放参加工作的同龄人,另二位出身好些,都做了股长。股长大概就是组长,叫起来却规范得多,冠冕堂皇。院里摇晃的暖壶有的涂着红漆字“&&股”。老任也带长,司务长、总务长却就比不上其它的长了。随着孩子们长大,有了比较,关系复杂起来,“专政”一方的统一战线出现了分裂。原本一致对付老任家孩子的熊家和梁家的老大孩子都参了军,复了员,同一起点就有竞争心态,开始了漫长的内战。
老任心里也不份,不小心说了句:“我孩子能在高中当班长,参军也会有干头。”高中阶段,广为奋力学习再加积极劳动(走五七道路)。赶上什么“教育回潮”,学校重视文化课学习,厕所里也安排了人监视学生不能作弊串通。广为的学习成绩全校数得着,在讲究阶级斗争的年代里居然当了班长。其实当班长的决定性因素是,跟广为从小学就一起玩儿的同学,爸爸做了县高中的书记。老任的话马上有人汇报上去。曹副主任当着老任老婆的面,端着茶杯,站在大院台阶上板起脸子训了老任一通:不知道你的出身,还是忘了你的身份;红色江山能让你们来保卫,那不就成了黑色、白色、五颜六色;看起来你有想法了,阶级斗争出现新形势,第二代第三代和平演变了,毛主席的话不灵了……老任一口气不吭,低头默立。老任老婆后来就像祥林嫂一样说了好几回:“死鬼气!四个主任就他不是人了。镶着金牙呲出来多长,脸色乌青,就像训小娃子哩。不算人!财务组老鹿的女人跟他一个村住,说他年轻时就是个赖痞,拉着老鹿到处混女人,气人着哩。唉,我咋到了事上,到嘴边的话都说不出来。想顶他一句,又怕老任受罪。命。命里受人气。”老任老婆跟着作了对比:“老韩,人家是正主任哩,当过公安副局长,对我这家属都和和气气。前二年,村里来人揪老陈回去批斗,老韩不叫揪走,说犯法自有公安管,有单位管。还有老刘、老王,那几个主任咋就跟他老曹不一样哩?!老刘当过营长,脸板着可人家说话多和气。我去单位,见了还问句话。前几年,问老任成天为啥愁眉苦脸,老任说三个孩子都养不活呀。刘主任想了想,说,下个月扣我半个月工资。老任真扣了,半个月五十来块哩。唉,人跟人不一样,领导跟领导也不一样。有的是毒气包,有的是仁义人。”刘主任仍带着军人的威严,夫妻俩只有一个女儿。上小学那会儿,广为有天晚上跑到单位玩,忽然听到了广播。心想,大喇叭早就广播完了,这是哪儿的广播声音。循声去找,见到一间屋里,刘主任上中学的闺女手里正在玩着纸烟盒大小一样宝贝。就惊奇地问那是啥。姑娘告诉他这叫半导体收音机。
老熊的孩子在部队上入了党,老梁家的孩子没有。更让人没想到的是,老熊的孩子长得白净文气,挺有技术,爱鼓捣电器。有个女军人竟然追到家里来,给了老熊家光彩,也给了另两家心理打击。
广为穿过黑乎乎的小巷进了院子,抬头看见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戴着红星绿军帽,穿着红领章绿军装,一身崭新,正从熊家大屋向着小屋走去。个儿不高,身架却好,胸部鼓出,女人最惹人注目的两段曲线十分突出。走起路来腰有点扭,屁股有点翘,比较妖娆。说话还是普通话呢。女兵,好多都出身于高干家庭呢。老熊家灶火内外忙得不可开交。
广为妈蓝大襟托着擀好的面条,正站在过道里等着锅滚。锅头盘在过道一角,全院几十个人每天都要走过几遍,有的走十几遍,衣裳襟常就拂在锅头上。吃啥饭保不了密也没啥密可保。
看见儿子回来,广为妈松一口气,说:“昨夜黑梦见你回来,今儿可就回来了。”
妈的眉心刻着两道竖纹,眉头挤得近了两条眉尾就有些下垂,形成人们常说的苦相。妈和儿子脸盘都方方的一个模式,表情都快要一个样儿了。她常常怔怔地望着一个地方。常常说“我不识字咋还恁多的想法,叫我连想也莫有就好了”,“我命苦呀。小时候,算卦先生都说我命不好,孤身一人送母亲”。
妈刚借着等锅里水开的时间又想心事了。
广为知道她又在想些啥。妈不知几十几百遍向儿女们痛说家史,从儿女小时到大,就像这大喇叭广播的样板戏。唠唠叨叨,一般都要从她最崇拜的爹爹说起,还都要强烈控诉不幸的主要根源地主老公公,都要埋怨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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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爷长梦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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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女苦难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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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外爷,那才是能人呵,置业手!从小莫了爹,一十六岁,娘们仨,从寄养的舅家回到洛河边甘棠寨后沟轱轳壕老家来了。听说,我老家叫甘棠寨有三千年了,因着一个周朝的中央大官来民间查看,就在甘棠树下搭个草棚子办理公事,廉洁着哩,爱民着哩,国泰民安八百年。世世代代都让人传颂,孔圣人编进了诗歌课本,打那往后的学生都得念。
我奶奶母子仨人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可怜着哩。虽说一字不识,我爹他心气可不小,下决心成家立业,叫乡邻们都看看老于家后人的本事。你外爷他妈,就是我奶奶对着俩儿哭着说:跟你四叔家借个簸箕拾掇粮食,都要站在大门口好半天呀。乖乖儿呵,你都可要争气呀!人活一口气!可不敢学你那吃大烟遭罪孽的爹。
你外爷有气性着哩,莫明莫夜,下死力干活。先是凿窑洞,盖房子。一所大宅院全是从寨后沟岩脑上卸下土去劈出来的。靠边起,他留下来七八丈长宽一个高土墩子,直楞楞竖在院子外。老实兄弟问干啥哩,回答说咱会发家,留着土堡子,看家护院,土匪来了咱一家都上去住,还能晒粮食。还真给他掐算着了。
这么勤快的俩兄弟,还愁说不上媳妇嘛。老大家,转过年生了我。不上三岁,我娘去世了,头脑里连个影星都记不清,照片那会儿又莫有。
你外爷说:“为人一辈子图个啥哩?!莫儿子,过啥日子!”破费钱财再娶,非要个儿子继承家业不可。娶一个,可又死一个,病秧秧。娶到第四个,生了你大舅,自然娇生惯养。我是姑女(女孩子,老家人不叫“姑娘”叫“姑女”,有时叫“闺女”),在他眼里顶不起梁,可后来是我到床前头伺候他,行的孝,送的终。你舅,远在千里外头尽忠国事。
先种的是另姓旁人的地,后来才有了自家的几亩坡地。半夜里,弄不清时辰,月亮地到处都黑窟窿洞(妈老是念成“黑古隆冬”)的吓人呀。可我爹浑身都绷着狠劲,不怕黑暗,不怯饿狼,起来摸索着挎上犁套,扑踏扑踏,就出了轱轳壕,上了后岩脑。牛脖子上铜铃铛响个不住。套上牛大黄,一股劲犁了二分地。抬头还不见天亮,就倒在地头睡了一觉。眼一睁,哎,天大亮了,出云彩朵了。牛卧在地上嘴里嚼着倒沫。眼疙挤(闭)着,听见声响又睁开来。你外爷又套上牛大黄,鞭子轻轻一扬,往前犁地。黄土坡上,只见你外爷轻轻巧巧地扯着缰绳把着犁,捋着袖子裤腿,满脸红光,个头高飒飒,眼睛大大,鼻梁高高,脸膛方方,多有神采呀!要不你舅咋能生得恁英俊恁排场,叫人家京城大教授,一开会就见着毛主席周总理的,出国留过洋的,人家恁雅气的大闺女看得上哩。唉,你外爷光知道在地里莫日莫夜死出力干活,也莫留张相片。都忘了叫他上洛阳拍一张留个念想。
一个人,一头牛(乡音念“ou欧”),就闹热了洛河川,一点都不觉气空落落的着急了。“哒哒”地骂着牛,也和牛拉家常。你外爷犁地干活,会学着豫剧秦腔,有念有白,自编自唱,出口成章。你外爷说,老闷着头干活会把人憋死,把人急疯。
辽天地里,就像演了一台戏。牛大黄一身精气神,扬起脖颈叫着“哞—”你外爷就像唱一样对着岩下的院子,对着村寨,悠悠地喊叫起来了:
天边灶火哎--好霞光,
犁地都穿哎—花衣裳。
乖儿乖女哎—乖庄稼,
结亲不去哎—攀皇上。
大阁楼碗哎—鼓尖尖,
羊肉扁食哎—咋恁香。
置业兴家哎—日子旺,
不枉人世哎--来一趟……
就在岩脑下轱轳壕最上头这院子里,你外爷盼来了传宗接代的乖乖儿,就是你大舅生下来了。
你外爷不识字,心窟窿比识字人都灵透。他羡慕读书人,供儿子上学。你舅透灵哩,一上上到县高中,还当班干部。
唉,可怜我的亲爹哎--,我连一星影影都记不着的我的亲娘(老家人咋把娘念成了“孽”)哎!你都咋把儿女老早就撇下。可怜姑女一辈子受死那症了呀……不哭了,我爹萦记着我哩,不叫他的魂在老阴界那边难心。
光种地不中,只能顾住吃的,难发家。你外爷叫上兄弟,去城边开铺子打火烧馍去卖。过了二年,红薯收得多了,掏几口地窑都盛不下,又开粉房。再过二年又开染房。七年八年过去,地亩都翻了几番,一所宅院也起来了,一套牛车,一匹骡子,一头驴。舅爷不在了,家里穷,妗奶奶也来我家住了。老天不负有心人。人都说于家人真争气。可你外爷这种人,人世上容不下,不中。发财永是一个梦。
要不是土匪抢,你外爷非要叫划成分的划成富农。趁着夜黑,黑地像是专门护着人家这些人。翻墙头进院,抢了两三回哩,倒莫伤人。这人世上,命里定的早有一伙瞎人,害祸精,靠着抢人过日子,生就的吃人肉的脸、狼虫虎豹的心,还能一代传一代。多着哩,只怕村村寨寨都有,乱世道就这样。不乱世道,只怕是又变成了干部、积极分子。批斗人,劈头盖脸往死里打人。六〇年都能管着大食堂的粮食饿不着。说是杀富济贫,理还是由着人家说,头头是道,咋说咋有理。人家说了,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话可不敢说出去噢。
虽说有爹看着长大,头疼脑热的到底不如亲娘细心。爹还摆着大家长的威风。七八岁,爹就不许我去赶集了,更不许看戏。傍黑敢在大门外石头上坐的时间长了,爹就咕里咕咚关了大门,站在院子里黑着一张脸,任凭姑女喊叫“再不敢了”,就是不开。直到婶子说话,大伯子才转身回窑里去。婶子开了门,我吓得又不敢哭了。再也不敢了。叫我爹管得一辈子不敢反抗,不敢有自己意见。封建呀!爹对娶来的女人,也莫好脸,还动手打人,封建着哩。这一点他可不好。你舅不像俺们,就敢不听他的话,也才有前程。你舅还能上学。你外爷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着哩。
我不说不能上学,还缠我的脚。先拿瓷片割断脚趾头缝里的筋,喔哟,疼死了呀!拿布条子死死缠弯脚,柱着棍子走路脚趾头一沾地就疼得人一蹦,一蹦。嘴里唏溜唏溜个不停。夜里疼得睡不成。脚缠到半头腰,我死也不缠下去了。你外爷竟也开通了,只怕是让我不耽误干活吧。再说也是民国(乡音念成“鬼”),县政府上头人也不主张缠脚。结果我是个半大的脚。
广为妈的脚比一个巴掌长些,大姆脚指比其它脚趾大得多。
你外爷常常指教女儿:乖,做好活,省得到了婆家受气。你说中不中?我听话着哩,小小年纪纳得好鞋底子,纺得好棉花,织得好布,会裁会剪,做好一大家子饭,有空又去地里死做,顶得上个大人。十里八村的人家都知道老于家有个能干的好姑女。唉,苦命,一辈子劳碌牛马的命,一辈子伺候人,过去是地主家,现在是你们。
孩子们常常插嘴:“还有我舅家哩!”舅舅两个孩子生下来,都要妈去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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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好名声找婆家好嘛。好的个啥,挖了个火坑推我跳下去了。
你任家是大姓。从我家沿着洛河往西走不拐弯,十里路有个大村,叫古树。老辈人说,几百年前大战乱,这洛阳坐皇上的这一带,咋就莫人烟了,鸡都不打鸣了。咱那地方,洛河水里出过啥子古书的呀,回到了人之初盘古那会儿。墙倒屋塌,烟熏火燎,荒草地里散落着一具一具白骨头架子。听说,好几头老虎,还有白老虎,比牛身条还长,就在灵山下头河滩上深草丛里转悠。新皇上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迁来了人。一个姓任的先人看上了这地方:黄土坡,洛河畔,最主要是见着了大片的荒草地、断墙头中间活下来一棵大槐树,像一把大绿伞荫着一亩来地。看着大槐树,就像见到从老家来的时候千万人聚集的那棵树了。看见了树枝中间那老鸹窝。迁移的人都忘不了,绑着手成串成串,兵押着往南行,回头只见那棵老槐树和树上的老鸹窝。见了眼前这棵树,还有树上的鸟窝,也算是瞭见家乡了。成年都过兵匪,烧杀抢掠的,竟能够保住命,这大槐树的命那是真硬。命硬了好哇,四边风水也好呀!能长大树就能旺子旺孙。
这地儿好。西边挨着古韩城,东边有县城有洛阳,翘起腿不用一天就到了洛阳城。河南岸照着凤凰岭,石山上有周朝传下来古庙一座叫灵山寺,说是周灵王这皇上埋葬在这山上。庙前长着两棵白果树,也有两千来年了。俺们五六个女娃伸出来胳膊丈量过树身,搂不住。年年正月十五,方圆几百里的人都去灵山上赶老婆会,又叫娘娘会。这老婆不是别个,叫做女娲娘娘。不知啥时候传下来的兴俗,听老辈人说那可老了,老古老古时候。娘娘就是咱这儿人,住在凤凰岭下。她男人伏羲在咱这一段大河里打捞到的龟,见到了龟壳上的图书,照着画的八卦嘛。咱国家还有哪儿有这古老的宝!有这最深的老根!
不知那是啥年代了,不知啥人遭了罪孽,闯出了天大的祸事。到处黑窟窿洞,伸手不见五指,妖魔鬼怪,你想到啥,眼前就好像晃着啥影影。为啥这世上有黑暗,从古都有,永永远远?!老天爷就不能从早到晚照着人!天注定了,不中。
可怕呀可怕,再莫恁可怖的事了!震天一声响,天上就裂开了大漏洞,打着雷,闪着电,哗哗哗往下泼水,瓢泼大雨,加上流星雨呀。地上,山摇地动,山川都震莫了形。跟着,大水头子比山都高,人都淹死个八八九九。水上漂着一个大葫芦瓢,里面存活了一对小夫妻。
做人就得作难、遭罪。大难过去了,这咋过日子呀?娘娘收了泪,伙着男人伏羲,置业兴家,兴咱人类。她烧陶器,炼石头,补起了天上的大窟窿。斩下大龟四条腿撑起了半边天。杀了害人的。烧芦草灰堵塞了洪水。可是,地上莫啥人了,那真孤凄。这可咋办哩?生也来不及呀。甭慌,娘娘有门,哭着唱起了歌,和着黄土捏娃娃起来。泥娃娃都变成了人,泥点子也都成了人。传下来咱都是泥巴人。后来有婆娘都学着这样式了,才有了老婆会,祈娃娃。传了上万年了吧。
伏羲爷干啥哩?那能闲着吗!捕渔打猎,张弓下网,养牛种地,养活一大群娃娃们—那都是人种呵。洪水猛兽,他都有法子对付拾掇。
为啥叫他伏羲哩?老辈人说了因由。这牛,原本是野山地里的牛,瞪着俩凶眼,撑着俩硬角,力气最大,一片一片大吃大嚼人的庄稼,成群结队好像山摇地动,啥能抵挡得住。嗨呀,只怕是叫伏羲爷给伏住了,套上了牛鼻圈。人这才养牛使唤牛了,祸害倒成了千万年忠实的弟兄。咱这山区这才叫伏牛山了。野牲口,他老人家能降伏,真神真灵呵!降伏了牛,降伏了马,降伏了好多禽兽。连恶狼也降伏了,成了看门的狗。野兽都跟人结义有情份了,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成一大家了呀!从没有过的奇事――世上成百上千生物性灵都成了一大家子。这就把人给抬高了,人成世上的老大了。你说他能不能。他就叫后人称做伏羲爷了。普天下人都用上了咱老祖宗爷降伏下的牲口禽兽,一下子都胤遍了呀!你说,那还有恁大恁好的事业哩!我看了,你外爷就像他呀,咱国家勤劳的男人就像他。
男人、难人,就要做难,想的事还大还长远,想着咋能趋吉避凶,讲究大学问。抬头看看天上的星象,低头看看地上的纹理,不光叫人结绳疙瘩记住事,还研究出了图书八卦,掐算天底下人的休咎祸福。他就是最早的卦先、帐先、念书先。比你爹还会算帐吧。
从那起,大年下一直到过十五元宵节,老婆会那些天里,几百里路赶来凤凰岭下灵山寺的婆娘们都解放了,都不害羞害怪了。平日可都是受压制的,这十天半月里女娲娘娘下旨意叫高兴哩、出气哩。女娲娘娘那会儿女人女娃当家作主呢。成千上万,妇女们走圈子扭秧歌,张着嘴唱经歌。歌子可长了,就叫《黑暗传》,不叫《光明传》,也不叫《日月传》。黑暗,黑窟窿洞,谁也改变不了它,几千万年人都怕它,就只好唱给它听,把它当作老天爷敬。鬼怕恶人,人更怕恶人,就敬恶人了。见天都有黑暗,怕怕人,就像掐住人的喉咙芯,你不怕能中?!这歌,听说能唱几天几夜,到处都有人唱,过白事就请人唱。我至今记得几句,咳,我唱一唱:
问混沌,说黑暗,
或问日月怎团圆?
黑暗混沌多少年,
才有人苗出世间?
玄黄老祖传混沌,
盘古斧头劈黑暗。
九番洪水三开天,
才有日月星光现。
伏羲女娲传人烟,
千秋万代往后传……
我就会几节。自打文化革命一起就莫有了老婆会。过些年还会接续下去,你想想,传了几千几万年。
莫生下男娃的庄稼人去向娘娘乞娃娃,灵着哩。你就想吧,那是从娘娘手里传下来的乖娃娃。灵山寺门楼前面,两棵周朝传下来的白果树一公一母,公树枝干强硬,母树蓬勃旺盛。你说怪不怪、奇不奇。树下摆着一排排泥娃娃,描红画绿,也就一巴掌长。还有泥泥狗。你舅就是你外爷去实心实意乞到的。他掏银钱买了树跟摊位上最高一排里一个泥娃娃,拿红绸子裹住,两手捧着走。喜得跟啥似的。走着走着,只顾着端详娃娃,不小心绊倒在地。自己先不管身上疼不疼,忙看着手里的娃娃。哎呀,碰着了腿脚,蹭了一层皮。你外爷连声说:“乖娃呀!疼不疼!怨我啦。乖乖儿,咱回,咱回家就安生了。”第二年,就生了你舅。你外爷去还愿,赶一头驴,驮上去一大布袋麦子哩。你舅七八岁就匪气,憨胆大,趴高上低,蹦下粪堆崴了脚。你说咋有恁灵哩。好在,你舅到现在那腿脚不注意一点都看不出来。
古树村任家一姓中你家有七八口人,二十来亩地,多是水浇地哩。你爹文文气气,长得好,学习也好,考上了县城中学。订下了这门娃娃亲。
你外爷家挨着寨子住,看着离城才有三四里近,刀客可也不少。就这乱世道,你外爷还破死破活干,非要发家不可。送儿子上学培养。日子十分兴旺,正像他的名字全旺,那是他老子给起的,几辈子人都想着旺家发达。于家到他这一辈,兴旺发达了。
谁知道,大灾大祸跟着就来了。祸跟着祸呀,老辈子人说话那都不是瞎说的。好像都跟你外爷做对,都不叫他做梦成真。天上过飞机,从来莫见过,真怕人,轰隆隆像打雷。日本人来了,开始“跑怕怕”,“跑老日”。听说鬼子来就往山上跑,寻个洞藏起来。
这日子不是个长法。赶紧把姑女嫁出去,省得操心。就这么,算好了日子,瞅准了战乱时候的空档。这边套上三挂牛车,那头赶来三挂牛车,套红结彩,浩浩荡荡,前头一顶轿子娶走了我。铁轱轳车哐铛哐铛地响了一路。一河川都红火了。一村里人见了,都说排场。说男家有根底,说小女婿真俊气、真文气,上衣缝了个口袋插着洋水笔哩。我后来瞅见了,水笔帽套着一根半截毛笔。你外爷听了呵呵笑,满脸光彩呀。他后来可就不笑了。
花轿抬一上午,新娘子方便咋办,婶子大娘都有老法――一早只吃俩煮鸡蛋。吹吹打打,总算到了古树村老槐树下,下轿子也有喜歌哩:
初分天地有三才,
伏羲伉俪早安排。
今天选定良辰日,
请得新人下轿来。
新人下轿喜气蔼,
好似刘阮会天台……
小夫妻都才十三四岁呀,啥都不懂,谁也不跟谁说话,赌着气,不说,七八年都不说。他住在县城当着洋学生,我在他家干着牛马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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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大户人家熬媳妇,究其实是个不要工钱光做活的长工。你爹小女婿去上学。我整天做活,包了一大家人吃喝。成年累月,赶驴磨面,有空就干地里活。吃顿面条饭就得擀一上午的面。胳膊困疼发麻得夜里往床上使劲儿抡,拿艾叶熬水薰蒸也不中用。可是,小叔子闹气,大不了几岁的婆子看不惯我,吵吵骂骂,欺负人。我小,家里你外爷宠惯,也不穰茬,跟她们赌气。可人家有后台,人家气势呀!大户人家家法大。老公公见了小辈子人就瞪着眼,不说不笑,好像人都欠他几百吊钱,站在上房屋门口脚地正当中,动不动大声喝斥。苛夫着哩!有几次,他们都要打上身了。你爹你叔见了他爹就像老鼠见了猫,也憷得很,恨不得一头钻到地缝里,哪敢说一句囫囵话。嗨呀,这就是封建吧。
听着我哭诉“爹呀你可把我送进了火坑”,你外爷长长地叹一口气。唉!乖娃呀,命,老天爷给的瞎命。不是你一人受这症,多着哩。回去吧。住娘家,不是长法。干好活噢。哪家的媳妇都难熬。熬吧。熬到你生的乖儿子当家你就气势了。再后来,我爹套上牛大黄拉车来接姑女回家住上几天,老公公只说活太多就不让走。我爹只好赶着空车回去。你外爷说了硬气话,我得把家业干大。干大了人家才不会小看咱,我姑女才有仗势,在婆家也才少受点气。
你外爷脑子灵,开了染房。四乡里都来于家染布。生意好,战乱年代开染房的人少,不抢生意。你外爷想凭着咱为人好,该不会有人打主意。不中。刀客看在眼里,又是趁夜黑,抢了染房,莫有打死人,留着活路。你外爷人精莫得罪过人,领着家人爬到堡垒上,眼睁睁看着大包小包被抢走。蒙面刀客,必定是知根知底的乡人。抢走了人家拿来染的布匹,就得赔。家是败了,败了是好事,三年后解放时定成分你外爷家莫叫定成富农,成份是中农。
祸跟着祸,人说的都恁灵应。牛大黄老死了,累死了,喘气就喘了三天。你外爷伤心流泪呀,守护了三天两夜。大黄是老天爷指派给他的不会说话的牛兄弟,帮着他这实受的种地人养家糊口、发家致富。他俩一块种地,一块拉车,比啥人都近,你外爷说比老婆在一块的时间都多。你外爷先后娶过四个女人哩,都病故下世了。我得说,你外爷对女人不如对他的牛亲。他给牛大黄兄弟灌鸡蛋,灌药,喂草,都不顶用了。气息是一口比一口地弱下去。牛眼布满血丝,瞪得溜圆,慢慢泛白就像死鱼眼。老牛眼泪汪汪的,流出来好多泪水呀。牛通人性哩。一家子那个四爷几回都要下刀子。你外爷狠狠地把他骂走了,非要把老于家开基业的大功臣牛大黄埋到地里不可。一家人都劝你外爷,说你就是埋了也有人黑地里去扒开。这牛活着是人的家什,死了是人的肉食,这是它的瞎命。咱祷告阎王爷,保佑它下辈子托生个富贵的好人家成个人形吧。千年万载可怜见的牛呵!你外爷只好噙着满眼泪,离开了老伙计,说你们干啥都不要在我眼前,远着点,气味都不要飘到我鼻子里来。
唉,咱们都是牛!你外爷,我,你爹,都是牛托生的吧。一辈辈劳碌的瞎命,一辈辈蹩屈的命,一辈辈憨厚的命。
那边任家,我作小媳妇受罪受症受气。你那苛父爷上过省府开封城的大专学堂哩,还叫圣仁哩,人是直正,也常年下地做活,莫做过啥坏事,思想可就全是老封建呀。那时候上大学不卖地是上不下去的。你爷回家种地,看世道混乱就不愿意出去工作了,说自己是隐士。三天两头赶集市。才二十来亩地—水浇地好地多--也忙不过来,雇了一个同村同姓的长工喂牲口种地,到头来正好斗争他。他对人是该咋着就咋着,可那脾性声口我可是知道,说话死难听,净得罪人呀。
战乱不停。老百姓想的是保命。你爹被抓过一回小伕。炮弹飞来,轰隆一声,土尘埋住他,过后竟能够拱了出来,吃尽苦头回了家。唉,炸死了我也不受后来这症了。你爷分附俩儿子,沿着洛河上去,四百里外深山里平静。你们有文化,会算帐,去粮行学做生意吧。俩儿就出了门,一去三四年。
那时候卫生条件多差,娶的女人大都薄命呵。你那爷娶过仨女人都亡故了,撇下仨孩子。有个女人死了,他还常去地里头哭。有一回趴在坟头上哭了一黑地,天亮才叫人找着,也不怕人笑话。算个痴心的人。接下来,娶了个大闺女这才走到白头。喔哟,那俩人太能说到一起哩,有情份,让村里人提起来笑。小媳妇只比儿媳妇大不几岁,要摆婆婆的架子。
我不服气,顶嘴,就成了一家人的出气筒。老公公有两回抄起大杠子竟要打我呀,他咋想不到这恶事会传下去,传到孙子辈去。
门外来了算命先,用小雀儿叨卦。给我叨的纸片上面画着恶水缸。算命的是个光头,说他当过灵山的和尚。不收我的钱,说是命太瞎。这日子可咋过呀!我看着井,痴呆呆地想着,莫有过头了呀。一姓婶子赶紧上来扯住胳膊说,任家的老大媳妇,你可不敢往绝路上想,你才多大,往后日子长着哩,等有了孩子就好了。
娘家来人,你那地主爷不叫回。你外爷亲自套上牛车接人,你大姨跟着来闹,硬拉着我走,才叫回一趟娘家。
后来解放,你任家定成地主成份,你爷挨了批斗。也不叫我回任家了。刚解放,我莫去开过批斗会,那老怕人呀。家是家法,老辈人再咋着不好,那是封建家长嘛,不能当众撕人家脸皮呀。女干部领着妇女们唱歌,扭秧歌。我只会跟着唱:
黑窟窿洞地呀黑窟窿洞的天,
妇女们呀受苦难莫呀莫有边。
共产党来了大呀嘛大解放,
姐妹们剪发头上了识字班。
哎嗨哎嗨依哟噢哎嗨哎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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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娘家那咋会是长法。你外爷早就莫了心劲儿,家叫抢过,新社会又不主张发家,儿子还跑出去干部队,几千里地远。就是他在院里院外转着说的:“我这是给谁干的?我这是给谁干的吗?!”一脚就把地上的牛笼头踢到了晒粮食的平房顶。唉,怪不得豫剧戏里唱词,儿是冤孽女是仇。
人都说平日不害病,害起来要了命。躺在床上咳嗽着,咳血了。憋得脸红脖子粗,半晌,呼歇着说:“姑女呀,你咋恁模糊,不想想将来!乖呀,你去吧,去山里找你男人。听说他一解放就当了干部。人家还要咱,就跟人家好好过……人家要变心肠了咱能有啥法。城里的干部听说都换媳妇了。这一解放啥法律都莫有,倒是赶着出来了婚姻法。我给你准备了回程的盘缠钱。”
我从来都手不涉闲,纺着棉花,泪花花的也一直不断线,说:“爹呀,我伺候你一辈子。我不跟他任家再扛长工了。我兄弟又去当兵了,几千里地。家里莫你的亲骨血。你干活使下病了,我咋能跳起腿来光顾自己!”
我爹不停地咳嗽着说:“憨姑女,瞎说的是个啥!憨哩。你走到了一辈子的关口了,不敢错过去。爹得看着你走过去……爹勀过四个女人了,死鬼们都等着我哩。得下这痨病,一口气上不来就殁了。咋能耽搁你一辈子。你虽说二十二三,嫁人出了门,可还莫活成人,莫有成家立业传后人哩……乖娃,去吧,沿洛河上行四百来里路,深山窝里那河边,有一座城。那有你女婿,听说他考上了干部。爹觉着他是个直正的君子人……你将来的日子,生儿育女,只怕是就在那里过了。爹有时间就去看你,就是死了到了无常阴间,我的魂灵也要去……可得萦记着你兄弟噢,莫了爹莫了娘,这人世上你姊妹俩就最亲了,亲姊热妹呀!”
我哭着上了山,从洛阳绕道往西再往东,四天三夜,倒了几趟车,走路,又赁马车。翻山越岭,一山连一山,一岭接一岭。我好一比孟姜女别离至亲,独一人,千山万水去寻夫君(有点儿老戏的腔调味道)。孟姜女万喜良有义有情,到后来棒打鸳鸯哭倒长城。我是有夫又无夫,进也难退也难,哭倒山岭。上到一架山顶顶上,望着远处大深山,想着身后劳累得了瞎病的爹,想着眼前头黑窟窿洞,不知是坑是岩还是路。其实也怕你爹另说下了女人,老难看呀,老丢人呀,那可咋办哩呀!不由得对着老天爷放声大哭,晕了头坐到了地上。只觉着天也旋来地也转,四下里山、天边的云都翻了个儿,看不恁清。
硬着头皮我往前行。这路走到那一步就是那一步。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到了洛河边上一个镇子,叫陶朱。山里数得着,生意铺面多。听说早先是啥个范蠡,带着西施,来这做过生意,几千年这里生意都在山里数得着,直下洛阳城。光是河边放到洛阳的木材筏子,就铺满了河湾。
见着了你爹,我低着个头。真封建!那时候妇道人家真莫见过世面。你爹慌慌地接着了我,说:“也不早捎个信叫接接。正想着回去看你们哩。”嗯,大了,吃过苦了,像大人了,知道萦记人了。话还是说不成几句,只是忙东忙西,打洗脚水,买饭菜。人问接的是谁,他说我屋里人嘛。我一颗悬着的心落在了地上。
后来听你爹说,熟人拉过他去串门,其实是相亲。说是镇街上有个好女子,人家早看中了你,几年也莫听说你家里有人。你爹挣脱了拉紧他的胳膊,说:“真好笑!我家里有女人!”“有女人也能离嘛。现在不都是。张县长、马局长都换人了,多着了,一阵风。解放了,婚姻自由了。你们干部最自由。”“不中不中。咱们家莫这规矩。老辈人老跟俺们说,啥时候都不能做悖良心事,行义行仁,为人根本。”“唉,正经人,实在人。”媒人都感叹。
成亲十年这才夫妻团聚,这才是结了婚入了洞房。以前莫在一起过过,这才知道啥是小家家。我这一辈子都感念着你爹是好人。第二年就生下了你。
跟着,带你回去看你病重的外爷,给他送了终。你外爷正愁着入社,一入社他一辈子干下的地呀牛呀家具呀就全充公了。苦挣了一辈子,图的个啥。没劲活人了。可他抱着你,高兴得那个欢笑样可是少见,说:“真乖!我外孙个子大,恁排场,长大不愁说媳妇。”莫想着,你长大了说媳妇恁难。
你爹在县城考干部成绩高,当上了干部就拼了命工作,在单位是骨干,每年都拿奖状。那会儿干工作有危险哩。那时候票子不值钱,一万块才顶现在一块,不通车也莫公路。你爹经常抱着长枪,押着几担票子走山路。打解放有那么六七年,你爹一生中最舒坦,不怕活有多累。跟我说:“别对旁人说我的年龄。我要争取入团。”那年你爹二十五六了,过了二十五规定不能入团。
上头又号召又动员叫大家帮助党整风,年轻人都想着争取进步,就要在会上发言。你爹年轻时候好表现自己,露能,山里人叫“爱鬼”,爱说爱笑,提出一个领导有脾气的意见,还说了人家一句话,叫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形势就像娃娃脸一会儿笑一会儿哭,说变就变呀。唉,有点能耐那是鬼啥哩!
单位里上边下达的右派指标完不成。有个领导,就是实冬腊月在大桥头埋伏一夜黑到了大清早逮住运柴火司机的那个二杆子货,来单位察看。小个子还弯着腰子,披个羊皮老棉袄,脑后勺翘着个列宁帽舌头。见了贴你爹的大字报,他桌子一拍,串脸胡子多长,脸皮黑,下巴短,瞪着三角眼,鼓着嘴头子,说这还不够右派吗?婚姻法律都讲自由,这个地主的孝子贤孙唱对台戏,背地里还恶毒攻击革命干部“悖良心”!啥叫良心?!讲良心咋闹革命?!给我打!你爹就被补上去,打成了右派,送到学习班,也叫劳改队。
你业务好能咋着,不用你照样中。你看跟你爹一起参加工作的老罗多精多能。出身也不好,富农。农村家里办的有女人,一当干部就自由了个洋学生,组织新家庭。人家最会来事,光说上头好听话,表态可坚决啦,反击右派可勇敢了。曹主任、县领导都满意他,年轻轻的提拔了他个副主任。
这下不鬼了吧,咱管人家那事干啥!听说,咱省书记都叫打成“右派”了。打这之后就进到了黑古隆洞的死胡同。这才六七年的事:我带你妹子去县农场摘棉花,一斤才二分钱。那个打你爹右派的二蛋货当农场书记,小低个子,弓着腰驼着背,大热天脑后勺翘着列宁帽舌头,四边地头转悠着看管着干活人,临时工他也管,跟大地主一模一样。咱院周家老大闺女,不是人着哩,麻缠着哩,一样摘棉花挣几分钱,你说你是跟这人说俺右派家属干个啥,小屄壳产子痒了?!只怕不是觉悟高,是生你大妹子学习好当班干部的暗气。那个二杆子货听了这恶闺女的报密唆使,莫点领导的涵养,吆吆喝喝,骂我右派婆娘吱哇啥,把你小妹子吓得不轻。当了一二十年的领导了,一身土气,一脸煞气,还像村里的赖痞、打手、二流子,狗肉不上供桌。老恶鳖呀!哼,我不怕他,破上了他开斗争会。我说新社会多少年了你咋跟恶霸一样样,把他也气得不轻。我老说,解放了我出了火坑,莫几年咋又进了冰窟窿洞。苦命。我信命。
咱院老梁,那会儿买面,迎头碰见我抱着一个扯着一个去粮店,声口恶着哩,说:“你还不回去,在这儿干啥!”一张胡茬子脸黑青黑青。要是不回去,他能咋着。还能把咱娘们几个掐死。进个被服社、理发店都中,俩人都有工资,你们也不会恁可怜了,也不怕六〇那几年了。唉,少不更事呀!后悔死了。咋莫有后悔药吃。人不能光讲脸气、讲面子,最后也保不住。真是老人说的,人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们得听我这教诲,不听老人言,必定受艰难。
我受不了气呀,只好回老家,一手扯着一手抱着你俩娃儿,倒车,走路,坐马车。一步步回到古树村。你那苛父爷不跟咱住,说他自己顾不了自己,也不理你们孙子孙女。咱娘仨只好拣人家不住的屋子存身,塌过两回也莫有压死咱。
再后来,五九年、六〇年,六一年,六二年,死了几死呀,咱娘仨差点都折损了。破死着干呀!就那也评不上模范。不挨干部打骂就算不错了。就那,吃不到嘴里。那会儿,洛河边上修了好几座水库。水库上大食堂端回来三碗饭,一碗大,两碗小。你姊妹俩呼鲁呼鲁吃完小碗里饭,都伸着筷子在我碗里叨红薯叶。邻居说我:“你不敢这式呀!你得干重活,拉土方,修大坝哩。你可不敢!”我气得往自己脸上捭巴掌,哭着说:“我咋恁莫本事。俩娃子都养不活。俺娘仨死了算了!”
红薯叶是吃不到嘴里的好东西。淀粉馍,柿子叶,榆树皮,棉花籽……啥都朝嘴里塞过。柿子叶一煮,吃着是浓的,又涩又苦,难吃着哩。村里大食堂发的一点淀粉馍,用玉蜀黍芯、玉蜀黍杆做的,捧在手里不成形,塞到嘴里莫滋味,吃进肚里拉不出来。你们都在茅坑里一个劲喊屙不出来呀。我拿着纺花的锥子朝你们屁股眼里剜,你们直流血喊疼。姑女都饿得看不清人了。说话就像猫娃叫,细声细气。眼瞅着瞅着……莫饿死咱娘仨算是命大。人咋过到这形景了?!唉,命!
眼看着莫咱娘们的活路了,我发了病,自己不知道啥。院里邻居说我哭着喊你外爷来看我了,腔口都变成了你外爷的啦。
躺倒床上一个来月,看着看着起不来身了。头上正当中房梁裂开一条大口子,真怕人!就是房子不塌,咱娘仨也非折损不可了。半夜里黑漆漆,听着窗户外头有人喊我开门,我猜着:这是做梦哩,还是阴间派鬼来勾魂哩。大限到了?活到头了?娃们女们咋办哩?就算娃们活下了命,后娘都恶呀,折磨我娃我女,我儿女可往后咋活人哩?哭都莫劲哭出来了。
哎呀呀!是你爹听说了,连夜黑借一辆自行车就起身往回赶,骑了四百多里山路呀。你爹受症不轻。他身子骨那会儿就糟了,饿的,累的,窝囊气受的。听说他那几年钻在深山沟里劳改,干着干着,就在劳改场一头杵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几百里呀!看不清的路、上坡的路都得下来推着。走了三天三夜,赶回来了,几回都差点摔死到黑地里沟沟岔岔里头。
屋里屋外都是个哭,哭得昏天黑地。不说这了。不说了。
后来,你大姨、你二舅都来接我回了娘家甘棠寨后沟轱轳壕,勉强顾住了咱娘们仨的小命。
不说了,你们也大了,记得事了。后来你二舅一大家加上咱,十几张嘴,实在过不下去呀,只好拼着莫户口也回到山里来。你爹仗着干部身份,工作在县城单位,联系了深山里人,让人家生产队收留了咱。山里头有糁子饭、树叶子、石头芽菜填肚子。
山里也受气。下雨天,有个妇联,那也是个恶鳖,是非妖精,隔着窗户喊叫我去砖瓦窑开“分子会”。我就不去,我说我成分是中农,我男人是干部。
到处搬家,这住住,那住住,房子又塌了两回,跑得快,莫砸着人。老天爷不让死,你外爷护佑着哩。这新社会,不过兵,不遭匪,可就是运动会连着运动会,把人吓都吓死了几死。唉,跟上你爹,啥罪都受了,啥气都受了,啥难都经了。是上上一辈子做下了亏心事才托生得命恁瞎?活的是个啥意思。就这,也得过。乖娃们呀,俺们过你们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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