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监生是个怎样的人真是太吝啬了,他真是(填歇后浯)

严监生与严贡生
当前位置:
11 严监生与严贡生& 节选自《儒林外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五回、第六回。&&& (汤知县)正要退堂,见两个人进来喊冤,知县叫带上来问。一个叫做王小二,是贡生严大位的紧邻。去年三月内,严贡生家一口才过下来〔过下来〕生下来,扬州一带方言。的小猪,走到他家去,他慌送回严家。严家说,猪到人家,再寻回来,最不利市,〔利市〕吉利。押着〔押着〕逼着。出了八钱银子,把小猪就卖与他。这一口猪在王家已养到一百多斤,不想错走到严家去,严家把猪关了。小二的哥子王大走到严家讨猪。严贡生说,猪本来是他的,“你要讨猪,照时值〔时值〕当时的市价。估价,拿几两银子来,领了猪去。”王大是个穷人,那有银子,就同严家争吵了几句,被严贡生几个儿子,拿拴门的闩,〔闩〕关门用的木棍。赶面的杖,打了一个臭死,腿都打折了,睡在家里。所以小二来喊冤。知县喝过一边,带那一个上来问道:“你叫做甚么名字?”那人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禀道:“小人叫做黄梦统,在乡下住。因去年九月上县来交钱粮,一时短少,央中〔央中〕请托中人。中人,这里指借钱时的介绍人。向严乡绅借二十两银子,每月三分钱,〔每月三分钱〕月息三分。写立借约,送在严府,小的却不曾拿他的银子。走上街来,遇着个乡里的亲眷,他说有几两银子借与小的,交个几分数,〔交个几分数〕交纳一部分。再下乡去设法,劝小的不要借严家的银子。小的交完钱粮,就同亲戚回家去了。至今已是大半年,想起这事来,问严府取回借约。严乡绅问小的要这几个月的利钱。小的说:‘并不曾借本,何得有利?’严乡绅说小的当时拿回借约,好让他把银子借与别人生利;因不曾取约,他将二十两银子也不能动,误了大半年的利钱,该是小的出。小的自知不是,向中人说,情愿买个蹄酒〔蹄酒〕猪蹄和酒。上门取约。严乡绅执意不肯,把小的驴和米同梢袋〔梢袋〕又叫“褡裢”(褡联、褡连)“褡”(褡膊)。一种长方形的布袋,中间开口,两端可盛钱物,可肩负或手提,也可系在衣外作腰巾。都叫人短了家去,〔短了家去〕拦路抢回家去。还不发出纸〔纸〕这里指借约。来。这样含冤负屈的事,求大老爷做主!”
知县听了,说道:“一个做贡生的人,忝列衣冠,〔忝(tiǎn)列衣冠〕意思是说侥幸列入士绅行列。忝列,不配列入而勉强列入。衣冠,指士大夫阶层。不在乡里间做些好事,只管如此骗人,其实可恶!”便将两张状子都批准,原告在外伺候。早有人把这话报知严贡生。严贡生慌了,自心里想:“这两件事都是实的,倘若审断起来,体面上须不好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卷卷行李,一溜烟急走到省城去了。
知县准了状子,发房〔发房〕分发到管这种案子的房里。房,相当于现在的“科”。出了差,来到严家,严贡生已是不在家了,只得去会严二老官。〔二老官〕二爷,二相公。二老官叫做严大育,字致和,他哥字致中,两人是同胞弟兄,却在两个宅里住。这严致和是个监生,家有十多万银子。严致和见差人来说了此事,他是个胆小有钱的人,见哥子又不在家,不敢轻慢,随即留差人吃了酒饭,拿两千钱打发去了,忙着小厮去请两位舅爷来商议。
他两个阿舅姓王,一个叫王德,是府学〔府学〕府里学官的衙门。下文“县学”是县里学官的衙门。廪膳生员;〔廪(lǐn)膳生员〕就是廪生。秀才中学行优秀的,经过学官推选和考试,就能补上“廪生”的名额。补廪以后,每月可以领到一石米的膳费,所以称廪膳生员。一个叫王仁,是县学廪膳生员。都做着极兴头的馆,〔都做着极兴头的馆〕都教着极兴旺的私塾。意思是学生多,收入多。铮铮有名。〔铮铮有名〕名声很响亮。听见妹丈请,一齐走来。严致和把这件事从头告诉一遍,“现今出了差票〔差票〕衙门的传票。在此,怎样料理?”王仁笑道:“你令兄平日常说同汤公相与的,怎的这一点事就吓走了?”严致和道:“这话也说不尽了。只是家兄而今两脚站开,差人却在我这里吵闹要人,我怎能丢了家里的事,出外去寻他?他也不肯回来。”王仁道:“各家门户,这事究竟也不与你相干。”王德道:“你有所不知。衙门里的差人,因妹丈有碗饭吃,他们做事,只拣有头发的抓,〔只拣有头发的抓〕意思是说,只挑有钱的人抓。若说不管,他就更要的人紧了。如今有个道理,是‘釜底抽薪’〔釜底抽薪〕从锅底下抽掉柴火,使锅里的水开不起来。意思是从根本上解决。之法。只消央个人去把告状的安抚住了,众人递个拦词,〔拦词〕请求官府免予审问这个案子的呈文。便歇了。谅这也没有多大的事。”王仁道:“不必又去央人,就是我们愚兄弟两个去寻了王小二、黄梦统,到家替他分说开。把猪也还与王家,再折些须〔折(shé)些须〕破费一些。银子给他养那打坏了的腿;黄家那借约,查了还他。一天的事,〔一天的事〕天大的事。都没有了。”严致和道:“老舅怕不说的是。只是我家嫂也是个糊涂人,几个舍侄,就像生狼一般,一总也不听教训。他怎肯把这猪和借约拿出来?”王德道:“妹丈,这话也说不得了。假如你令嫂、令侄拗着,你认晦气,再拿出几两银子,折个猪价,给了王姓的;黄家的借约,我们中间人立个纸笔〔纸笔〕指字据。与他,说寻出〔寻出〕寻出原借约。作废纸无用。这事才得落台,〔落台〕下台,完结。才得个耳根清静。”
当下商议已定,一切办的停妥。严二老官连在衙门使费共用去了十几两银子,官司已了。过了几日,整治一席酒,请二位舅爷来致谢。两个秀才,拿班做势,〔拿班做势〕装模作样。在馆里又不肯来。严致和吩咐小厮去说:“奶奶〔奶奶〕指严致和的妻子王氏。这些时心里有些不好。今日一者请吃酒,二者奶奶要同舅爷们谈谈。”二位听见这话,方才来。严致和即迎进厅上,吃过茶,叫小厮进去说了。丫环出来请二位舅爷。进到房内,抬头看见他妹子王氏,面黄肌瘦,怯生生的,〔怯生生的〕衰弱的样子。路也走不全,〔走不全〕走不稳。还在那里自己装瓜子,剥栗子,办围碟。〔围碟〕摆在席面上的装干果的小碟。见他哥哥进来,丢了过来拜见。奶妈抱着妾出的〔妾出的〕姨太太生的。妾,指下文的赵新娘。新娘,这里是对姨太太的一种称呼。小儿子,年方三岁,带着银项圈,穿着红衣服,来叫舅舅。二位吃了茶,一个丫环来说:“赵新娘进来拜舅爷。”二位连忙道:“不劳罢。”坐下说了些家常话,又问妹子的病,“总是虚弱,该多用补药。”说罢,前厅摆下酒席,让了出去上席。
叙些闲话,又题起严致中的话来。王仁笑着问王德道:“大哥,我倒不解,他家老大那宗笔下,〔那宗笔下〕那样的文章。怎得会补起廪来的?”王德道:“这是三十年前的话。那时宗师〔宗师〕明清时对提督学道、提督学政(掌管全省教育的官)的尊称。都是御史出来,〔御史出来〕从御史当中选派到外省来的。本是个吏员出身,〔吏员出身〕意思是说,不是科举正途出身。知道甚么文章!”王仁道:“老大而今越发离奇了,我们至亲,一年中也要请他几次,却从不曾见他家一杯酒。想起还是前年出贡〔出贡〕被选做贡生。竖旗杆,〔竖旗杆〕科举时代,出贡、中举、中进士,往往在宗祠或家门前面竖起旗杆,表示荣耀。在他家扰过一席。”王德愁着眉道:“那时我不曾去。他为出了一个贡,拉人出贺礼,把总甲、地方都派分子,〔把总甲、地方都派分(fèn)子〕叫总甲、地方都出一份贺礼。总甲、地方,都是地方上承应官差的人。总甲,官差头目。地方,也叫“地保”。县里狗腿差是不消说,弄了有一二百吊钱,还欠下厨子钱,屠户肉案子上的钱,至今也不肯还。过两个月在家吵一回,成甚么模样!”严致和道:“便是我也不好说。不瞒二位老舅,像我家还有几亩薄田,日逐夫妻四口在家度日,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每常小儿子要吃时,在熟切店内买四个钱的哄他就是了。家兄寸土也无,人口又多,过不得三天,一买就是五斤,还要白煮的稀烂;上顿吃完了,下顿又在门口赊鱼。当初分家,也是一样田地,白白都吃穷了。而今端〔端〕搬。了家里花梨椅子,〔花梨椅子〕花梨木(一种质地坚实的木头)制的椅子。悄悄开了后门,换肉心包子吃。你说这事如何是好!”二位哈哈大笑,笑罢,说:“只管讲这些混话,误了我们吃酒。快取骰盆〔骰(tóu)盆〕掷骰子用的盆子。骰,一种赌具。〔四更尽鼓〕报四更的鼓已经敲过了。来。”当下取骰子送与大舅爷:“我们行状元令。”两位舅爷,一个人行一个状元令,每人中一回状元吃一大杯。两位就中了几回状元,吃了几十杯。却又古怪:那骰子竟像知人事的,严监生一回状元也不曾中。二位拍手大笑。吃到四更尽鼓,〔人参、附子〕都是补药。跌跌撞撞,扶了回去。
自此以后,王氏的病,渐渐重将起来。每日四五个医生用药,都是人参、附子,并不见效。看看卧床不起,生儿子的妾在旁侍奉汤药,极其殷勤。看他病势不好,夜晚时,抱了孩子在床脚头坐着哭泣,哭了几回。那一夜道:“我而今只求菩萨把我带了去,保佑大娘好了罢。”王氏道:“你又痴了,各人的寿数,那个是替得的?”赵氏道:“不是这样说。我死了值得甚么!大娘若有些长短,他爷少不得又娶个大娘。他爷四十多岁,只得这点骨血,〔骨血〕亲生的儿子。再娶个大娘来,各养的各疼。〔各养的各疼〕各人疼爱各人自己生的孩子。自古说:‘晚娘的拳头,云里的日头。’〔晚娘的拳头,云里的日头〕后娘的拳头像夏天云里透出的阳光一样毒。这孩子料想不能长大,我也是个死数,不如早些替了大娘去,还保得这孩子一命!”王氏听了,也不答应。赵氏含着眼泪,日逐煨药煨粥,寸步不离。
一晚,赵氏出去了一会,不见进来。王氏问丫环道:“赵家的那去了?”丫环道:“新娘每夜摆个香桌在天井里哭求天地,他仍要替奶奶,保佑奶奶就好。今夜看见奶奶病重,所以早些出去拜求。”王氏听了,似信不信。次日晚间,赵氏又哭着讲这些话。王氏道:“何不向你爷说明白,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扶正〕把妾(偏房)转为妻(正室)。做个填房?”赵氏忙叫请爷进来,把奶奶的话说了。严致和听不得〔听不得〕巴不得听到。这一声,连三说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要请二位舅爷说定此事,才有凭据。”王氏摇手道:“这个也随你们怎样做去。”
严致和就叫人极早去请了舅爷来,看了药方,商议再请名医。说罢,让进房内坐着,严致和把王氏如此这般意思说了,又道:“老舅可亲自问声令妹。”两人走到床前,王氏已是不能言语了,把手指着孩子,点了一点头。两位舅爷看了,把脸木丧着,〔把脸木丧着〕死板板地哭丧着脸。不则一声。〔不则一声〕一声不响。须臾,让到书房里用饭,彼此不提这话。吃罢,又请到一间密屋里。严致和说起王氏病重,吊下泪来道:“你令妹自到舍下二十年,真是弟的内助!如今丢了我,怎生是好!前日还向我说,岳父岳母的坟,也要修理。他自己积的一点东西,留与二位老舅做个遗念。”因把小厮都叫出去,开了一张橱,拿出两封银子来,每位一百两,递与二位:“老舅休嫌轻意。”二位双手来接。严致和又道:“却是不可多心,将来要备祭桌,破费钱财,都是我这里备齐,请老舅来行礼。明日还拿轿子接两位舅奶奶来,令妹还有些首饰,留为遗念。”交毕,仍旧出来坐着。
外边有人来候,严致和去陪客去了,回来见二位舅爷哭得眼红红的。王仁道:“方才同家兄在这里说,舍妹真是女中丈夫,可谓王门有幸。方才这一番话,恐怕老妹丈胸中也没有这样道理,还要恍恍忽忽,疑惑不清,枉为男子。”王德道:“你不知道,你这一位如夫人〔如夫人〕对别人的妾的客气称呼。关系你家三代。舍妹殁了,你若另娶一人,磨害死了我的外甥,老伯老伯母在天不安,就是先父母也不安了。”王仁拍着桌子道:“我们念书的人,全在纲常〔纲常〕指三纲五常的大道理。三纲,指君臣、父子、夫妻之间的关系。五常,指仁、义、礼、智、信。〔寒族〕对本族人的谦称。上做工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说话,也不过是这个理。你若不依,我们就不上门了!”严致和道:“恐怕寒族多话。”两位道:“有我两人做主。但这事须要大做,妹丈,你再出几两银子,明日只做我两人出的,备十几席,将三党〔三党〕指父族、母族、妻族。亲都请到了,趁舍妹眼见,你两口子同拜天地祖宗,立为正室,谁人再敢放屁!”严致和又拿出五十两银子来交与,二位义形于色〔义形于色〕脸上现出仗义不平的样子。去了。
过了三日,王德、王仁,果然到严家来,写了几十副帖子,遍请诸亲六眷,〔诸亲六眷〕所有的亲戚。六眷,指叔伯、兄弟、姑姊、诸舅、妻党、婿党六方面的亲属。择个吉期。亲眷都到齐了,只有隔壁大老爹家五个亲侄子一个也不到。众人吃过早饭,先到王氏床面前写立王氏遗嘱。两位舅爷王于据、〔于据〕王德的字。王于依〔于依〕王仁的字。都画了字。严监生戴着方巾,穿着青衫,披了红绸;赵氏穿着大红,戴了赤金冠子。〔赤金冠子〕纯金制的戴在发髻上的首饰。两人双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王于依广有才学,又替他做了一篇告祖先的文,甚是恳切。告过祖宗,转了下来,两位舅爷叫丫环在房里请出两位舅奶奶来,夫妻四个,齐铺铺〔齐铺铺〕整整齐齐地。请妹夫、妹妹转在大边,〔大边〕上首。磕下头去,以叙姊妹之礼。众亲眷都分了大小。〔分了大小〕(同赵氏)分清行辈。便是管事的管家、家人、媳妇、〔媳妇〕家人的老婆,也是仆人。丫环、使女,黑压压的几十个人,都来磕了主人、主母的头。赵氏又独自走进房内拜王氏做姐姐。那时王氏已发昏去了。
行礼已毕,大厅、二厅、书房、内堂屋,官客并堂客,〔官客并堂客〕男客和女客。共摆了二十多桌酒席。吃到三更时分,严监生正在大厅陪着客,奶妈慌忙走了出来说道:“奶奶断了气了。”严监生哭着走了出去,只见赵氏扶着床沿,一头撞去,已经哭死了。众人且扶着赵氏灌开水,撬开牙齿,灌了下去。灌醒了时,披头散发,满地打滚,哭的天昏地暗。连严监生也无可奈何。管家都在厅上,堂客都在堂屋候殓,只有两个舅奶奶在房里,乘着人乱,将些衣服、金珠、首饰,一掳〔掳(lǔ)〕抢。精空;连赵氏方才戴的赤金冠子滚在地下,也拾起来藏在怀里。严监生慌忙叫奶妈抱起哥子〔哥子〕小孩子。来,拿一搭麻〔一搭麻〕一缕麻。替他披着。那时衣衾棺椁,都是现成的。入过了殓,天才亮了。灵柩停在第二层中堂内。众人进来参了灵,各自散了。次日送孝布,每家两个。〔两个〕两匹。
第三日成服,〔成服〕举行成服(每个亲属按一定规矩穿上孝服)的仪式。赵氏定要披麻戴孝。两位舅爷断然不肯,道:“‘名不正则言不顺’,你此刻是姊妹了,妹子替姐姐只带一年孝,穿细布孝衫,用白布孝箍。”〔孝箍〕围在头上表示戴孝的箍。议礼已定,报出丧去。自此,修斋、理七,〔修斋、理七〕人死后四十九天内,每隔七天请和尚道士念经超度死者。开丧、出殡,用了四五千两银子,闹了半年,不必细说。赵氏感激两位舅爷入于骨髓,田上收了新米,每家两石;腌冬菜,每家也是两石;火腿每家四只;鸡、鸭、小菜不算。
不觉到了除夕。严监生拜过了天地祖宗,收拾〔收拾〕安排。一席家宴。严监生同赵氏对坐,奶妈带着哥子坐在底下。吃了几杯酒,严监生吊下泪来,指着一张橱里,向赵氏说道:“昨日典铺〔典铺〕当铺。内送来三百两利钱,是你王氏姐姐的私房。〔私房〕私下积蓄的钱。每年腊月二十七八日送来,我就交与他,我也不管他在那里用。今年又送这银子来,可怜就没人接了!”赵氏道:“你也莫要说大娘的银子没用处,我是看见的。想起一年到头,逢时遇节,庵里师姑送盒子,〔师姑送盒子〕尼姑送礼拜节。卖花婆换珠翠〔换珠翠〕卖珠子、翡翠。,弹三弦琵琶的女瞎子不离门,那一个不受他的恩惠?况他又心慈,见那些穷亲戚,自己吃不成,也要把〔把〕给。人吃;穿不成的,也要把人穿。这些银子,够做甚么?再有些也完了。倒是两位舅爷从来不沾他分毫。依我的意思,这银子也不费用掉了,到开〔开年〕明年开头。替奶奶大大的做几回好事,〔做……好事〕指念经超度亡灵。剩来的银子,料想也不多,明年是科举年,〔科举年〕考试的年头。就是送与两位舅爷做盘程,〔盘程〕盘缠,旅费。也是该的。”
严监生听着他说,桌子底下一个猫就扒在他腿上,严监生一靴头子踢开了。那猫吓的跑到里房内去,跑上床头。只听得一声大响,床头上掉下一个东西来,把地板上的酒坛子都打碎了。拿烛去看,原来那瘟猫把床顶上的板跳塌一块,上面吊下一个大篾篓子来。近前看时,只见一地黑枣子拌在酒里,篾篓横睡着。两个人才扳过来,枣子底下,一封一封,桑皮纸包着。打开看时,共五百两银子。严监生叹道:“我说他的银子那里就肯用完了!像这都是历年聚积的,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来用的。而今他往那里去了!”一面哭着,叫人扫了地,把那个干枣子装了一盘,同赵氏放在灵前桌上。伏着灵床子,又哭了一场。因此,新年不出去拜节,在家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宁。
过了灯节〔灯节〕元宵节。元宵赏灯,所以叫“灯节”。后,就叫心口疼痛。初时撑着,每晚算账,直算到三更鼓。后来就渐渐饮食少进,骨瘦如柴,又舍不得银子吃人参。赵氏劝他道:“你心里不自在,这家务事就丢开了罢。”他说道:“我儿子又小,你叫我托那个?我在一日,少不得料理一日。”不想春气渐深,肝木克了脾土,〔肝木克了脾土〕意思是肝气旺盛,损害脾胃。中医用金木水火土五行来比内脏各部分。每日只吃两碗米汤,卧床不起。及到天气和暖,又强勉进些饮食,挣起来家前屋后走走。挨过长夏,立秋以后病又重了,睡在床上。想着田上要收早稻,打发了管庄的仆人下乡去,又不放心,心里只是急躁。
那一日,早上吃过药,听着萧萧落叶打的窗子响,自觉得心里虚怯,长叹了一口气,把脸朝床里面睡下。赵氏从房外同两位舅爷进来问病,就辞别了到省城里乡试去。严监生叫丫环扶起来强勉坐着。王德、王仁道:“好几日不曾看妹丈,原来又瘦了些,喜得精神还好。”严监生请他坐下,说了些恭喜的话,留在房里吃点心,就讲到除夕晚里这一番话,叫赵氏拿出几封银子来,指着赵氏说道:“这倒是他的意思,说姐姐留下来的一点东西,送与二位老舅添着做恭喜的盘费。我这病势沉重,将来二位回府,不知可会的着了?我死之后,二位老舅照顾你外甥长大,教他读读书,挣着进个学,免得像我一生,终日受大房里〔大房里〕指严贡生家。的气!”二位接了银子,每位怀里带着两封,谢了又谢,又说了许多安慰宽心的话,作别去了。
自此,严监生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再不回头。诸亲六眷都来问候。五个侄子穿梭的过来陪郎中弄药。到中秋已后,医家都不下药了。把管庄的家人都从乡里叫了上来。病重得一连三天不能说话。晚间挤了一屋的人,桌上点着一盏灯。严监生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不倒〔不倒〕不断。一声的,总不得断气,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着两个指头。大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你莫不是还有两个亲人不曾见面?”他就把头摇了两三摇。二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莫不是还有两笔银子在那里,不曾吩咐明白?”他把两眼睁的滴溜圆,把头又狠狠摇了几摇,越发指得紧了。奶妈抱着哥子插口道:“老爷想是因两位舅爷不在跟前,故此记念。”他听了这话,把眼闭着摇头,那手只是指着不动。赵氏慌忙揩揩眼泪,走近上前道:“爷,别人都说的不相干,只有我能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说罢,忙走去挑掉一茎。众人看严监生时,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合家大小号哭起来,准备入殓,将灵柩停在第三层中堂内。
次早,着几个家人小厮满城去报丧。族长严振先领着合族一班人来吊孝,都留着吃酒饭,领了孝布回去。赵氏有个兄弟赵老二在米店里做生意,侄子赵老汉在银匠店扯银炉,〔扯银炉〕做拉风箱化银子的活儿。这时也公备〔公备〕合伙备办。个祭礼来上门。僧道挂起长酰罹芳觥U允狭熳判《樱缤碓阼亚熬侔А〔举哀〕祭奠时放声号哭,表示哀悼。伙计、仆从、丫环、养娘,人人挂孝。门口一片都是白。
看看闹过头七,王德、王仁科举回来了,齐来吊孝,留着过了一日去。又过了三四日,严大老官也从省里科举了回来。几个儿子都在这边丧堂里。大老爹卸了行李,正和浑家坐着,打点〔打点〕吩咐。拿水来洗脸;早见二房里一个奶妈,领着一个小厮,手里捧着端盒〔端盒〕盛礼物的盒子。和一个毡包,走进来道:“二奶奶拜上大老爹,知道大老爹来家了,热孝在身,不好过来拜见。这两套衣服和这银子,是二爷临终时说下的,送与大老爹做个遗念。就请大老爹过去。”
严贡生打开看了,簇新的两套缎子衣服,齐臻臻的二百两银子,满心欢喜,随向浑家封了八分银子赏封,递与奶妈,说道:“上复二奶奶,多谢,我即刻就过来。”打发奶妈和小厮去了,将衣裳和银子收好,又细问浑家,知道和儿子们都得了他些别敬,〔别敬〕另外的礼物。这是单留与大老官的。问毕,换了孝巾,系了一条白的腰,〔腰(dié)〕麻腰带。走过那边来。到柩前叫声“老二”,干号了几声,下了两拜。赵氏穿着重孝,出来拜谢;又叫儿子磕伯伯的头,哭着说道:“我们命苦!他爷半路里丢了去了,全靠大爷替我们做主!”严贡生道:“二奶奶,人生各禀的寿数。〔各禀的寿数〕各有天定的寿数。我老二已是归天去了。你现今有恁个〔恁个〕这么个。好儿子,慢慢的带着他过活,焦怎的?”赵氏又谢了,请在书房,摆饭请两位舅爷来陪。
须臾,舅爷到了,作揖坐下。王德道:“令弟平日身体壮盛,怎么忽然一病就不能起?我们至亲的也不曾当面别一别,甚是惨然。”严贡生道:“岂但二位亲翁,就是我们弟兄一场,临危也不得见一面。但自古道:‘公而忘私,国而忘家。’我们科场是朝廷大典,你我为朝廷办事,就是不顾私亲,也还觉得于心无愧。”王德道:“大先生在省,将有大半年了?”严贡生道:“正是。因前任学台〔学台〕清代对提督学政的俗称。周老师举了弟的优行,〔举了弟的优行〕认为我有优良的品行加以保举。又替弟考出了贡。他有个本家在这省里住,是做过应天巢县〔应天巢县〕应天府巢县的知县。巢县,现在安徽巢县,明代属应天府(南京)。的,所以到省去会会他。不想一见如故,就留着住了几个月,又要同我结亲,再三把他第二个令爱许与二小儿了。”王仁道:“在省就住在他家的么?”严贡生道:“住在张静斋家,他也是做过县令,是汤父母〔汤父母〕指上文的汤知县。旧时称本县的县官为父母官。的世侄。〔世侄〕朋友的儿子。因在汤父母衙门里同席吃酒认得,相与起来。周亲家家,就是静斋先生执柯作伐。”〔执柯作伐〕做媒。《诗经》曾以“伐柯”宣扬婚姻必须通过媒人,后来称做媒为“伐柯”。柯,斧柄。伐,砍。王仁道:“可是那年同一位姓范的孝廉〔姓范的孝廉〕指范进。孝廉,举人。同来的?”严贡生道:“正是。”王仁递个眼色与乃兄〔乃兄〕他哥哥。道:“大哥,可记得就是惹出回子那一番事来⑨〔惹出回子那一番事来〕第四回里说,张静斋和范进到汤知县那里作客,张静斋给汤知县出主意,处罚了一个卖牛肉的回民,惹起回民的反抗。了的。”王德冷笑了一声。
一会摆上酒来,吃着又谈。王德道:“今岁汤父母不曾入帘?”〔入帘〕指担任科举阅卷的官。王仁道:“大哥,你不知道么?因汤父母前次入帘,都取中了些‘陈猫古老鼠’的文章,不入时目,〔不入时目〕不合时下一般人的眼光。所以这次不曾来聘。今科十几位帘官,都是少年进士,专取有才气的文章。”严贡生道:“这倒不然。才气也须是有法则。假若不照题位,〔题位〕题目本身的限制。乱写些热闹话,难道也算有才气不成?就如我这周老师,极是法眼,〔极是法眼〕鉴别(文章)的眼力极高。取在一等前列,都是有法则的老手。今科少不得还在这几个人内中。”严贡生说此话,因他弟兄两个在周宗师手里都考的是二等。二人听这话,心里明白,不讲考校的事〔考校的事〕科场考试的事情。了。酒席将阑,又谈到前日这一场官事:“汤父母着实动怒,多亏令弟看的破,息下来了。”严贡生道:“这是亡弟不济。若是我在家,和汤父母说了,把王小二、黄梦统这两个奴才,腿也砍折了!一个乡绅人家,由得百姓如此放肆!”王仁道:“凡事只是厚道些好。”严贡生把脸红了一阵,又彼此劝了几杯酒。奶妈抱着哥子出来道:“奶奶叫问大老爹,二爷几时开丧?又不知今年山向可利,〔山向可利〕坟地风水吉利不吉利。祖茔〔祖茔〕祖坟。里可以葬得,还是要寻地?费大老爹的心,同二位舅爷商议。”严贡生道:“你向奶奶说,我在家不多时耽搁,就要同二相公到省里去周府招亲。你爷的事,托在二位舅爷就是。祖茔葬不得,要另寻地。等我回来斟酌。”说罢,叫了扰,〔叫了扰〕说一声“打扰”。起身过去。二位也散了。
过了几日,大老爹果然带着第二个儿子往省里去了。赵氏在家掌管家务,真个是钱过北斗,〔钱过北斗〕钱积得比北斗星还高。米烂成仓,僮仆成群,牛马成行,享福度日。不想皇天无眼,不佑善人,那小孩子出起天花来。发了一天热,医生来看,说是个险症,药里用了犀角、黄连、〔犀角、黄连〕都是凉药。人牙,不能灌浆,〔灌浆〕天花出足。把赵氏急的到处求神许愿,都是无益。到七日上,把个白白胖胖的孩子跑掉了。〔跑掉了〕死了。赵氏此番的哭泣,不但比不得哭大娘,并且比不得哭二爷,直哭得眼泪都哭不出来。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打发孩子出去。〔打发孩子出去〕叫人把孩子抬出去埋葬。叫家人请了两位舅爷来商量,要立大房里第五个侄子承嗣。〔承嗣〕过继做儿子。二位舅爷踌躇道:“这件事,我们做不得主。况且大先生又不在家,儿子是他的,须是要他自己情愿,我们如何硬做主?”赵氏道:“哥哥,你妹夫有这几两银子的家私,如今把个正经主儿〔正经主儿〕家庭里正式的主人。指那死了的孩子。去了,这些家人小厮都没个投奔,这立嗣的事是缓不得的。知道他伯伯几时回来?间壁第五个侄子才十一二岁,立过来,还怕我不会疼热他,教导他?他伯娘听见这个话,恨不得双手送过来。就是他伯伯回来,也没得说。你做舅舅的人,怎的做不得主?”王德道:“也罢,我们过去替他说一说罢。”王仁道:“大哥,这是那里话?宗嗣〔宗嗣〕传宗接代。大事,我们外姓如何做得主?如今姑奶奶若是急的狠,只好我弟兄两人公写一字,〔字〕信。他这里叫一个家人连夜到省里请了大先生回来商议。”王德道:“这话最好,料想大先生回来也没得说。”王仁摇着头笑道:“大哥,这话也且再看。但是不得不如此做。”赵氏听了这话,摸头不着,只得依着言语,写了一封字,遣家人来富连夜赴省接大老爹。
来富来到省城,问着大老爹的下处在高第街。到了寓处门口,只见四个戴红黑帽子的,〔戴红黑帽子的〕指雇用的差人。手里拿着鞭子,站在门口;吓了一跳,不敢进去。站了一会,看见跟大老爹的四斗子出来,才叫他领了他进去。看见敞厅上,中间摆着一乘彩轿,彩轿旁边竖着一把遮阳,〔遮阳〕掌扇(长柄的大扇),过去官府所用的仪仗之一。遮阳上贴着“即补县正堂”。〔即补县正堂〕一种官衔。就是候补县官。四斗子进去请了大老爹出来,头戴纱帽,身穿圆领补服,〔补服〕有补子的礼服。补子,钉在衣服前后心的一方块缎子,上面绣着表示品级的花纹。脚下粉底皂靴。来富上前磕了头,递上书信。大老爹接着看了,道:“我知道了。我家二相公恭喜,〔恭喜〕指办喜事。你且在这里伺候。”来富下来,到厨房里,看见厨子在那里办席。新人房在楼上,张见摆的红红绿绿的,来富不敢上去。
直到日头平西,不见一个吹手来。二相公戴着新方巾,披着红,簪着花,前前后后走着着急,问吹手怎的不来。大老爹在厅上嚷成一片声,叫四斗子快传吹打的。四斗子道:“今日是个好日子,八钱银子一班叫吹手还叫不动,老爷给了他二钱四分低银子,〔低银子〕成色不足的银子。又还扣了他二分戥头,〔扣了他二分戥(děng)头〕戥子秤得不够分量,少给了二分银子。戥子,秤金、银、药品等东西的小秤。 又叫张府里押着他来;他不知今日应承了几家,他这个时候怎得来?”大老爹发怒道:“放狗屁!快替我去!来迟了,连你一顿嘴巴!”四斗子骨都着嘴,一路絮聒〔絮聒(guō)〕嘟嘟囔囔。了出去,说道:“从早上到此刻,一碗饭也不给人吃,偏生有这些臭排场!”说罢,去了。
直到上灯时候,连四斗子也不见回来。抬新人的轿夫和那些戴红黑帽子的又催的狠。厅上的客说道:“也不必等吹手,吉时已到,且去迎亲罢。”将掌扇掮起来,四个戴红黑帽子的开道,来富跟着轿,一直来到周家。那周家敞厅甚大,虽然点着几盏灯烛,天井里却是不亮。这里又没有个吹打的,只得四个戴红黑帽子的,一递一声,在黑天井里喝道,喝个不了。来富看见,不好意思,叫他不要喝了。周家里面有人吩咐道:“拜上严老爷,有吹打的就发轿,没吹打的不发轿。”正吵闹着,四斗子领了两个吹手赶来,一个吹箫,一个打鼓,在厅上滴滴打打,总不成个腔调。两边听的人笑个不住。周家闹了一回,没奈何,只得把新人轿发来了。新人进门,不必细说。
过了十朝,叫来富同四斗子去写〔写〕立约租赁。了两只高要船。那船家就是高要县的人。两只大船,银十二两,立契到高要付银。一只装的新郎、新娘,一只严贡生自坐。择了吉日,辞别亲家,借了一副“巢县正堂”的金字牌,一副“肃静”“回避”的白粉牌,四根门枪,〔门枪〕一种仪仗。插在船上;又叫了一班吹手,开锣掌伞,吹打上船。船家十分畏惧,小心伏侍,一路无话。
那日将到了高要县,不过二三十里路了,严贡生坐在船上,忽然一时头晕上来,两眼昏花,口里作恶心,哕〔哕(yuě)〕呕吐。出许多清痰来。来富同四斗子,一边一个,架着膊子,〔膊子〕胳膊。只是要跌。严贡生口里叫道:“不好!不好!”叫四斗子快丢了去烧起一壶开水来。四斗子把他放了睡下,一声不倒一声的哼。四斗子慌忙同船家烧了开水,拿进舱来。严贡生将钥匙开了箱子,取出一方云片糕来,约有十多片,一片一片剥着,吃了几片,将肚子揉着,放了两个大屁,登时好了。剩了几片云片糕,阁在后鹅口板上,〔后鹅口板上〕船尾的船板上。半日也不来查点。那掌舵驾长〔掌舵驾长〕掌舵的艄公。害馋痨,左手扶着舵,右手拈来,一片片的送在嘴里了。严贡生只作不看见。
少刻,船拢了码头。严贡生叫来富作速叫两乘轿子来,摆齐执事,〔执事〕仪仗。将二相公同新娘先送了家里去;又叫些码头上人来把箱笼都搬了上岸,把自己的行李也搬上了岸。船家、水手都来讨喜钱。严贡生转身走进舱来,眼张失落的,〔眼张失落的〕东张西望,像丢了东西似的。四面看了一遭,问四斗子道:“我的药往那里去了?”四斗子道:“何曾有甚药?”严贡生道:“方才我吃的不是药?分明放在船板上的!”那掌舵的道:“想是刚才船板上几片云片糕。那是老爷剩下不要的,小的大胆就吃了。”严贡生道:“吃了好贱的云片糕!你晓得我这里头是些甚么东西?”掌舵的道:“云片糕无过是些瓜仁、核桃、洋糖、粉面做成的了,有甚么东西?”严贡生发怒道:“放你的狗屁!我因素日有个晕病,费了几百两银子合了这一料药,是省里张老爷在上党〔上党〕在现在山西长治附近。这地方产的人参很有名,叫“党参”。做官带了来的人参,周老爷在四川做官带了来的黄连。你这奴才!‘猪八戒吃人参果,全不知滋味!’说的好容易!是云片糕!方才这几片,不要说值几十两银子,‘半夜里不见了枪头子,攮〔攮(nǎng)〕刺。到贼肚里’;只是我将来再发了晕病,却拿甚么药来医?你这奴才,害我不浅!”叫四斗子开拜匣,〔拜匣〕古时拜客、送礼时放名帖、礼封和零碎物品的长方形扁木匣。写帖子,“送这奴才到汤老爷衙里去,先打他几十板子再讲!”掌舵的吓了,陪着笑脸道:“小的刚才吃的甜甜的,不知道是药,只说是云片糕。”严贡生道:“还说是云片糕!再说云片糕,先打你几个嘴巴!”
说着,已把帖子写了,递给四斗子。四斗子慌忙走上岸去。那些搬行李的人帮船家拦着。两只船上船家都慌了,一齐道:“严老爷,而今是他不是,不该错吃了严老爷的药;但他是个穷人,就是连船都卖了,也不能赔老爷这几十两银子。若是送到县里,他那里耽得住?如今只是求严老爷开恩,高抬贵手,恕过他罢。”严贡生越发恼得暴躁如雷,搬行李的脚子〔脚子〕脚夫。走过几个到船上来道:“这事原是你船上人不是。方才若不如是着紧的问严老爷要喜钱、酒钱,严老爷已经上轿去了。都是你们拦住那严老爷,才查到这个药。如今自知理亏,还不过来向严老爷跟前磕头讨饶!难道你们不赔严老爷的药,严老爷还有些贴与〔贴与〕倒贴给。你不成?”众人一齐捺着掌舵的磕了几个头。严贡生转湾道:“既然你众人说,我又喜事匆匆,且放着这奴才,再和他慢慢算账!不怕他飞上天去!”骂毕,扬长〔扬长〕大模大样、毫不在乎的样子。上了轿,行李和小厮跟着,一哄去了。船家眼睁睁看着他走去了。
严贡生回家,忙领了儿子和媳妇拜家堂〔家堂〕供祖先牌位的地方。;又忙的请奶奶来一同受拜。他浑家正在房里抬东抬西,闹得乱哄哄的。严贡生走来道:“你忙甚么?”他浑家道:“你难道不知道家里房子窄鳖鳖的?统共只得这一间上房,媳妇新新的,又是大家子姑娘,你不挪与他住?”严贡生道:“呸!我早已打算定了,要你瞎忙!二房里高房大厦的,不好住?”他浑家道:“他有房子,为甚的与你的儿子住?”严贡生道:“他二房无子,不要立嗣的?”浑家道:“这不成,他要继我们第五个哩。”严贡生道:“这都由他么?他算是个甚么东西!我替二房立嗣,与他甚么相干?”他浑家听了这话,正摸不着头脑。只见赵氏着人来说:“二奶奶听见大老爷回家,叫请大老爷说话。我们二位舅老爷,也在那边。”严贡生便走过来,见了王德、王仁,“之乎也者”了一顿,便叫过几个管事的人来吩咐:“将正宅打扫出来,明日二相公同二娘来住。”赵氏听得,还认他把第二个儿子来过继,便请舅爷,说道:“哥哥,大爷方才怎样说?媳妇过来,自然在后一层;我照常住在前面,才好早晚照顾;怎倒叫我搬到那边去?媳妇住着正屋,婆婆倒住着厢房,天地世间,也没有这个道理!”王仁道:“你且不要慌,随他说着,自然有个商议。”说罢,走出去了。彼此谈了两句淡话,〔淡话〕不关紧要的敷衍话。又吃了一杯茶。王家小厮走来说:“同学朋友候着作文会。”〔作文会〕举行文会(吟诗作文的集会)。二位作别去了。
严贡生送了回来,拉一把椅子坐下,将十几个管事的家人都叫了来,吩咐道:“我家二相公明日过来承继了,是你们的新主人,须要小心伺候。赵新娘是没有儿女的,二相公只认得他是父妾,他也没有还占着正屋的,〔没有还占着正屋的〕没有还占着正屋的道理。吩咐你们媳妇子把群屋打扫两间,替他搬过东西去;腾出正屋来,好让二相公歇宿。彼此也要避个嫌疑。二相公称呼他‘新娘’,他叫二相公、二娘是‘二爷’‘二奶奶’。再过几日,二娘来了,是赵新娘先过来拜见,然后二相公过去作揖。我们乡绅人家,这些大礼,都是差错不得的。你们各人管的田房、利息账目,都连夜趱造清完,〔趱造清完〕赶着造册清理完毕。先送与我逐细看过,好交与二相公查点。比不得二老爹在日,小老婆当家,凭着你们这些奴才朦胧作弊!此后若有一点欺隐,我把你们这些奴才,三十板一个,还要送到汤老爷衙门里追工本饭米〔追工本饭米〕追回工资和饭钱。哩!”众人应诺下去,大老爹过那边去了。
这些家人、媳妇领了大老爹的言语,来催赵氏搬房;被赵氏一顿臭骂,又不敢就搬。平日嫌赵氏装尊,〔装尊〕摆主人架子。作威作福,这时偏要领了一班人来房里说:“大老爹吩咐的话,我们怎敢违拗?他到底是个正经主子。他若认真动了气,我们怎样了得?”赵氏号天大哭,哭了又骂,骂了又哭,足足闹了一夜。次日,一乘轿子,抬到县门口,正值汤知县坐早堂,就喊了冤。知县叫补进词来,〔补进词来〕补递状子进来。随即批出:“仰族亲处复。”〔仰族亲处复〕望同族的人和亲戚们处理这件事,把结果回复。仰,望(命令的口气)。
赵氏备了几席酒,请来家里。族长严振先,乃城中十二都〔都〕宋、元、明、清县级之下的行政区划。的乡约,〔乡约〕乡中小吏。由县官任命,负责传达政令,调解纠纷。平日最怕的是严大老官,今虽坐在这里,只说道:“我虽是族长,但这事以亲房〔亲房〕本支,嫡亲家族。指严贡生。为主。老爷批处,我也只好拿这话回老爷。”那两位舅爷,王德、王仁,坐着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总不置一个可否。那开米店的赵老二,扯银炉的赵老汉,本来上不得台盘;〔上不得台盘〕不能上大场面。才要开口说话,被严贡生睁开眼睛,喝了一声,又不敢言语了。两个人自心里也裁划〔裁划〕思量。道:“姑奶奶平日只敬重的王家哥儿两个,把我们不瞅不睬,我们没来由,今日为他得罪严老大,‘老虎头上扑苍蝇’怎的?落得做好好先生。”把个赵氏在屏风后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一般,见众人都不说话,自己隔着屏风请教大爷,数说这些从前已往的话。数了又哭,哭了又数;捶胸跌脚,号做一片。严贡生听着不耐烦,道:“像这泼妇,真是小家子出身!我们乡绅人家,那有这样规矩!不要恼犯了我的性子,揪着头发臭打一顿,登时叫媒人来领出发嫁!”赵氏越发哭喊起来,喊的半天云里都听见,要奔出来揪他,撕他,是几个家人媳妇劝住了。众人见不是事,也把严贡生扯了回去。当下各自散了。
次日,商议写复呈。王德、王仁说:“身在黉宫,片纸不入公门。”〔身在黉(hóng)宫,片纸不入公门〕意思是说,自己是个生员,有身份,丝毫不能参与诉讼的事。黉宫,古代学校,这里指当时的府学、县学。公门,衙门。不肯列名。严振先只得混账〔混账〕胡乱,含含糊糊。复了几句话,说:“赵氏本是妾扶正,也是有的;据严贡生说与律例不合,不肯叫儿子认做母亲,也是有的。总候大老爷天断。”〔天断〕明断。那汤知县也是妾生的儿子,见了复呈道:“‘律设大法,理顺人情〔律设大法,理顺人情〕法律设立各种重要条例,那道理却是顺应人情的。序,排先后次序。’,这贡生也忒多事了!”就批了个极长的批语,说:“赵氏既扶过正,不应只管说是妾。如严贡生不愿将儿子承继,听赵氏自行拣择,立贤立爱〔立贤立爱〕立她认为好的或喜爱的人为嗣。可也。”严贡生看了这批,那头上的火直冒了有十几丈,随即写呈到府里去告。府尊〔府尊〕知府。也是有妾的,看着觉得多事,“仰高要县查案”。知县查上案去,批了个“如详缴”。〔批了个“如详缴”〕(府尊)就批示:“照报告中对原案处理的办法处理,并且准予销案。”详,指报告。缴,销案。严贡生更急了,到省赴按察司一状。〔到省赴按察司一状〕去省城到按察司告上一状。按察司,省的司法长官的衙门。司批:“细故赴府、县控理”。〔细故赴府、县控理〕(这种)小事应该到府里县里去控告,由府、县处理。严贡生没法了,回不得头,……只得飞奔到京,想冒认周学台的亲戚,到部里告状。一直来到京师,周学道已升做国子监司业〔司业〕主持国子监的人。了。大着胆,竟写一个“姻眷晚生”〔姻眷晚生〕向有亲戚关系的长辈递送名帖时客气的自称。的帖,门上去投。长班〔长班〕听差(听候差遣的人)。传进帖,周司业心里疑惑,并没有这个亲戚。正在沉吟,长班又送进一个手本,〔手本〕下属拜见上级专用的一种名帖,上面写着官职(或身份)、姓名。光头名字,没有称呼,上面写着“范进”。周司业知道是广东拔取的,如今中了,来京会试,便叫快请进来。范进进来,口称恩师,叩谢不已。周司业双手扶起,让他坐下,开口就问:“贤契〔贤契〕对门生的亲热称呼。同乡,有个甚么姓严的贡生么?他方才拿姻家帖子来拜学生,长班问他,说是广东人。学生〔学生〕这是老师对学生表示客气的自称。却不曾有这门亲戚。”范进道:“方才门人〔门人〕门生,弟子。见过,他是高要县人,同敝处周老先生〔周老先生〕就是上文所说的严贡生的亲家。是亲戚。只不知老师可是一家?”周司业道:“虽是同姓,却不曾序过。〔序过〕序过家谱。意思是说根据家谱(记载全族世系的册子)找出彼此间的宗族关系。这等看起来,不相干了。”即传长班进来吩咐道:“你去向那严贡生说,衙门有公事,不便请见,尊帖也带了回去罢。”长班应诺回去了。
这篇小说描写严监生与严贡生兄弟俩的卑劣行径,他们代表了当时获取功名的两类读书人。严监生胆小懦弱,吝啬无比,背地里也干些鱼肉乡民的勾当;严贡生是一个恶霸,他不仅同样吝啬,而且还掠夺和霸占他人的财物,险恶欺诈不知羞耻。作者通过对这两个人物的描写,揭露了堕落的读书人的丑恶嘴脸以及政治的腐败和黑暗。&&& 读后想想,作者塑造严监生和严贡生这两个吝啬鬼形象,具有什么样的讽刺意义和社会价值。
【上一篇】
【下一篇】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儒林外史严监生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