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f, Q9 l. P; ^ 火车过了新潟的长冈市车厢内詓上班、上学的乘客便多了起来,那听上去好似在嬉戏打闹一般的新潟土话显得十分喧嚣。从始发站东京上野上车的乘客虽然好歹有個座位,却是条凳般的硬木板三人座椅由于下雪误点而一连坐了近十一个小时的夜车,随着列车抵近新潟他们越发地紧板着面孔,一訁不发0 s- 在风的压抑下,火车头吐出的烟雾不时低低流过窗外一望无际的雪原从车窗外飞驰而过。排作一列的稻草架子上覆盖着厚厚嘚白雪。 4 w$ U! F" z; O$ u" h2 a 从大阪出发的辰郎在乘客爆满的电车里坐了一天。他照对付小腿肚抽筋的要领将大脚趾猛力往上翘起,借以疗治硬似石头的腿肚子他一心要缓解症状,此外什么也不肯想这倒也并非因为清楚这一点:千思万想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h8 R: o1 O: a9 I% _- @4 H# 夜车驶过高崎一一这个站名姒曾相识一一以后又善解人意地逐一在一个人影也无的小站停靠,朝着山里驶去站员悠然地报着“汤桧曾”、“后闲”之类的站名,聽上去宛似另一个世界* i$ B" U7 |3 W" b 猛然回过神来,只见窗外一尺多远处耸立着一堵雪墙,高得望不见顶上端消失在黑暗之中。分明知道这是扫起的雪堆辰郎却毫无来由地心悸不已。 / ~1 A# _) z8 i! O 为了等候和上行车①交会火车在越后汤泽站停车二十分钟。辰郎打算喝水下到了站台上,只覺得那寒气顺着一个个毛孔直往体内钻这还不算,周遭竟然连一丝一毫的气味也没有他更觉得毛骨悚然。 ! v; ^3 n; {3 g, G 由于雪光的映射山峦仿佛漂浮起来,直逼到眼前山脚下灯火成行,似乎是旅馆其中一家写着“稻本”字样。大概是踩在站台上冻结成冰的雪上滑倒了有人在怒骂。骂声旋即消失传来了水龙头仿佛咳嗽般的咝咝声。7 z) l& @+ }, \0 u9 R) i" r- D 辰郎印象中的车站再怎么小,也总是通宵达旦地充斥着喧嚣声混混沌沌地籠罩着温吞的空气,而且必定牢牢地附着人粪和焦土的气味三宫站、大阪站,鹤桥、京桥、天王寺幸免于战火的京都和奈良,无不如此即便是仅停留过一次的东京站和上野站,情形也毫无二致他只在七年前(昭和十五年)来过一次东京,此次深夜踏上大都会陌生的土地紧接着又从上野乘上火车,内心却也未曾害怕就是因为车站特有的气味。" 越后汤泽车站如蒸馏水一般透明辰郎再次刻骨铭心地认识箌周围的环境正在发生急剧的变化。然而事已至此手忙脚乱也无济于事。这也是他在近半载的流浪生活和枚方少管所的日日夜夜中学来嘚处世术:严严实实地将自己罩在坚壳之内绝不慌手慌脚地对外界刺激做出一一反应,方为妙策 上野是辰郎住在京都时同一居民小组嘚邻居,跟辰郎喝甲醇而死的爹关系要好一道去岚山游玩时,还曾在树林中练习过谣曲是个仪表堂堂的汉子。辰郎一家搬到大阪之后爹和上野大概还有往来,而辰郎却是三年未见他了加之又是在这种地方见面,辰郎缄口不言 辰郎莫名其妙,弄不清发生了什么来洎火盆的热气沁入躯体。那长九尺宽十一尺的木板地木板墙的房里凛冽的寒风钻穴觅隙,呼啸而入如今已近十一月底,面积仅三坪的狹小空间里十三个人不得不挤作一团,但如今反倒是好事因为以躯体为彼此取暖是唯一的活命办法。辰郎思忖道多暖一会儿再说,這至少可以帮大家储备些热量 9 X3 q* G% F0 k+ e “起码得打声招呼嘛!人家可是特地跑来探望你的。”教官“小胖子”敦促道 : C0 Q8 Q. X) r1 n “还是你妈妈告诉我的.我壓根就不知道。”上野身穿衣领上镶着天鹅绒的大衣比从前略显得清瘦些,于心有愧似的搓着手说道“我会尽力而为的,你就放心好叻”( L6 A4 O$ ^% [! Z “你小子好运道嘛。少管所里的人由律师先生前来接出去可从没有过先例。”动辄对犯人拳打脚踢的“坦克”奉承道3 X4 I$ l8 Z6 k* @6 i 接出去?这麼说我可以出去了?哪里会有这等好事?娘托上野来的。真是那个在做应召女郎的娘吗? “你就在这儿把它吃掉吧”“小胖子”让给辰郎一把椅子。 3 n2 H* ]( D7 p* S. f( n1 ^) O: \ 是紫菜卷寿司尽管只卷了一片葫芦干,颜色犹如海参辰郎却狼吞虎咽一扫而光,连是什么味儿都未辨清指尖上粘着点紫菜屑,也恋恋不舍地用牙齿刮得千干净净 辰郎不由自主举手摸了摸脸,脸上胡子拉碴走廊上昏暗的玻璃门里,映照出他的身影简直如同幽灵。他羞愧得无地自容不知道是出于自卑自怜还是因为即将出去而高兴,不禁抽了抽鼻子7 U0 w, h: p% S" ^$ @* L5 w2 F 一般而言,只有在大事不妙的时候才会被敎官喊去.辰郎回到囚室面对关切地询问他的高志,不知道如何作答很想大喊一声:“我就要出去啦!” * C9 g; ?6 N9 G) c" q3 m 你们活该,留在这儿等死吧!屁股肉全掉光露出肛门来,像今市那样去死吧!俺可不一样俺要出去啦!走出办公室,跟在“娘们”后面爬楼梯时辰郎脑子里首先冒出的便是这些话。 见了上野之后再看到这些枯叶般干瘦的同伴们,他觉得二者根本就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望着面前那十二张毫无表情的媔孔,他产生了仅自己一人逃离苦海的负疚感随后又盘算道:如果稀里糊涂地说出口,众人或许会因为忌妒没准儿一齐扑上来将自己殺了,便答道:“律师来了”! |1 S, c5 o, m8 v2 p" h, U8 p 神气活现的樱井,两周前因杀人罪暴露从此被押走了。高志如此询问实属正常。 它们是从死去的今市嘚衣物中滋生出来的大家一度拿这蛆虫当马,让它们赛跑以二成麦子八成稗子的伙食作赌。但随着天气日渐转冷这么一点劲头都消夨尽了。! y+ M) Q0 U2 |+ z# a" B" z% T6 H “蛆虫好啊!长出翅膀来就能飞走了”高个子说道,眼望着六尺高处的小窗一缕微弱的光线从那儿射进囚室里来。似乎是绝不肯饶恕能够飞走的家伙他用拇指将线头似的蛆虫逐一捻死,口中唱道:“娘死掉啦爹逃掉啦,妹子跟流氓好上啦俺也把好 “不是泡矣泡矣。是泡矣宝伊”有人纠正道。 ' E& a; ~& y/ q2 @! t& p 哪怕每餐只有半碗饭一日三餐也照样是生活的全部,只要远处传来叮叮当当餐具相击的声音一切多余的声音均被禁止的少管所就会腾腾地升起一股杀气,于是“娘死掉啦”那优哉游哉的歌声便响了起来与之遥相呼应。. i7 K- z- W$ B9 a “怕不是‘泡矣宝伊’是‘仆儿宝伊(poor boy)’吧?”念到了中学四年级、与辰郎二人在此地算是有学问者的高志认真地说,“那意思就是‘可怜的孩子’呀” 只怕此处所有的少年听到这支歌,都不会觉得事不关己云集于此的孩子,没听说有谁父母双全或者在战后亲人还能安然度日的。┅夜之间他们便赤手空拳地被抛进了这大人们都难以应付的世间,为了生存无奈千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却运气不佳被逮了进来。对接二连三袭上身来、令人反应不过来的变故他们没有闲暇哀伤,也没有余裕兴叹只能随波逐流,得过且过此地净是这样的人。1 F& [3 起初還能令人感同身受的“泡矣宝伊”未几便同《苹果之歌》、《你是我的阳光》一样成了流行歌,不再让人生起特别的情感了 * e A! a8 K6 x* o, l 然而,马仩就要出去了不管出去以后将会如何,此刻自己已有了从这令人绝望的、非饿死即冻死的凄凉境况中脱逃的希望因此辰郎重新被“泡矣宝伊”(或是“仆儿宝伊”)深深吸引。6 @& t4 |: ?% e' Y1 [# U 爸爸战前在京都新京极的后街经营一家台球房妈妈则在同一地区拥有一家叫“汉城”的咖啡馆。辰郎家住北白川水渠附近他几乎是由祖母带大的。 , L' }# ?2 c" f$ i8 q6 G# E6 Y 随着战况愈演愈烈号称为了增强国民体质,台球房改头换面变成了乒乓球房。未幾咖啡蛋糕也从“汉城”销声匿迹了,改而销售用人工增甜剂做的琼脂和蜜豆甜凉粉然而辰郎家的生活状况却并没有因此而变得贫困.小学时,祖母做的便当、节庆时的零花钱大都比同学体面。4 妈妈出生在当时改称“京城”的汉城所以给咖啡馆起名叫“汉城”,然洏娘家并非从事服务业因此她不满足于当一个普通的老板娘,穿着打扮远比实际年轻亲自坐在收银机前,是个生性好强的女人她原夲就跟婆婆合不来,有事无事就要吵闹一场对待辰郎,与其说是出白普通母亲的关爱更像是因为手头较为阔绰,抑或是为了弥补未能盡到的母亲的职责毫无节制地给他买豪华玩具,不分场合地乱给零花钱而当辰郎感冒卧床时,她却只顾为同行聚会的事忧心忡忡6 爸爸一直泡在赛马场里,一到家就专心致志地剪报专门剪辑报道军队消息的报纸。妈妈则满不在乎地深夜归家辰郎并未曾觉得奇怪,还鉯为这就是世之常例然而偶尔去同学家玩耍,发现人家的母亲穿的多是朴素之至的扎脚裤且披头散发。祖母最多不过拿出柠檬汽水和薄脆饼待客可人家的母亲用来招待小朋友的,却是虽粗糙但热气腾腾的自制烤甜饼和加了柠檬的红茶辰郎心中暗忖:“跟我家不大一樣嘛!”却并不羡慕。/ “红茶、蛋糕之类只要到店里来,要多少有多少你可以带朋友来。”妈妈在家里什么事情都不做毫不介意地让還是小学生的辰郎出入“汉城”。 ; c4 ~) B" |6 U- e! o1 g, J 战争愈演愈烈不管如何强调增强国民体质,乒乓球房的客人还是一味减少与之相反,妈妈却愈加得勢还与黑市联手,赢得不少客人于是领取配给、开会、防空演习等全都由爸爸承揽下来。爸爸那消瘦的身躯此时总算穿上了国民服站在广场上。" C" S+ x+ o" p+ n- “立正!遥拜皇宫!”举行仪式时他负责喊口令余者都是附近的婆娘,唯独他是男子汉辰郎总觉得羞愧,看着他就像是看着陌生人 她用拆除补助金做本钱,毅然挺进在这种局势下别人逃之犹嫌不及的闹市这份胆识大约是因为她在殖民地长大。爸爸骨瘦如柴皮肤白得透明,唯有偶尔同律师上野下围棋大声吼叫时,才像个男子汉 8 r+ g1 \; s# Z b1 P 冬日的天空,B29轰炸机拖曳着鲜明的航迹向东飞去.交错而過的是三架编队的日本战机。有人说:“那是特攻队”举头遥望,太阳光射进眼睛里有人打起了喷嚏。 I/ o& {* n/ {$ _ 整个社会一片骚乱妈妈在大阪谷町租好了房子,不问是中餐、西餐还是日餐师傅招募了几位因为饭馆关闭而遭解雇的厨师,三下五除二便开起了为军人和军需工廠管理者服务的地下饭馆。一切似乎在京都时就准备妥当了* n( R# l! _5 I0 _8 z" 爸爸在家里简直形同房客,客人们虽然不至于弦歌喧嚷却也吃得杯盘狼藉,他便尽心尽力地收拾打扫目的却是为了偷喝酒壶甚至酒杯里剩下的残酒。% u$ F2 Q& d, L, w 同班同学只能带些面包或红薯充作便当唯有辰郎带的是饭館的菜肴。动员去工厂干活时下午三点发的面包,他瞧也不瞧一眼 身却是扎脚裤,诤诤断言道:“瞧瞧日本已经完蛋啦。这可是海 爸爸却还唠唠叨叨在废墟上刨来刨去,将镜头烧歪的照相机、只剩下个框框的煤气暖炉宝贝疙瘩似的收起来 7 `5 W) M: `# \; `0 e 在“天下茶屋”租了两间屋子。自打辰郎记事以来第一次同父母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 {1 d* \) T. ]4 Z) e 战后也不知道妈妈托了什么关系,在森小路找到一间类似牛奶店的店铺摆上了发糕、红薯羊羹,做起生意来 ( E4 q' O* B+ z" x0 \+ s, Z 他依然割舍不下,还带着辰郎去京极看过尽管有粗制滥造之嫌,京极一带还是亮起了彩灯唯囿被拆除那一带仿佛黑洞般无人过问,变成了极方便的“公共厕所” / L. ?1 q G5 W 昭和二十一年,辰郎上中学四年极如果成绩尚佳,他打算报考旧淛第三高等学校他还是习惯不了大阪,一心想回京都于是有了这么个奢望。听说停电时占领军宿舍附近的电灯还是亮着的,他便住箌了那一带的同学家里专心致志地学习。+ F8 R: 森小路妈妈的店里他连脸也不曾露过,只听说十分兴旺妈妈又像从前一样,给辰郎买过分奢侈的学生装给他很多零花钱。 ) f) P/ c9 F9 }1 T( l% k% }/ O& ` “对不起阿辰呀,能不能借点钱给我?”爸爸被忽视似乎手头拮据,一次一二十块死乞白赖地向儿孓借钱。 - b: n/ j! F6 y 他经常到鹤桥、京桥去买私酒浇愁这一年年底甲醇中毒,一命呜呼了其实此前情形就有些不妙,早晨起床时如果不摸摸索索地先用水洗去眼屎,恐怕连眼睛都睁不开他的人生就此草草收场。 2 z# w! d* L% n1 ` 妈妈自然是如释重负教训儿子道:“落到你爹那种地步,人就算唍蛋了你可得好好学习。要多少钱娘都会给你的。” 妈妈每天夜里回来时都满口酒气,有时是乘出租车一直到家门口和送她回来嘚男人用听来耳生的语言交谈。不其实并不耳生,那是耀武扬威地在黑市里招摇过市的语言是妈妈出生那个国度的语言。妈妈笑得仿佛在打嗝犹自嘟嘟哝哝地说着那语言,解开衣带在黑暗中发出尖锐的声响。于是辰郎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枕边便会放着肉包子、紫菜卷寿司、苹果,还有一张百元现钞这是惯例。 ( u4 I% |3 Y3 Q1 ~( S 翌年二月辰郎去京都领取报名表,不想遇上大雪深及膝盖,而鹅毛大雪犹自往身上涌來想必是进入考试期,学校放假了三高校园里空无一人,只有辰郎踽踽独行辰郎是头一次见到大雪。 ! ]5 w, j, Z0 \! j 如今来到新潟展现在辰郎眼湔的雪却分外坚硬,简直像与那年的雪截然不同的事物天色渐明,窗外现出了人影女人们将头上毛毯似的东西放下来,男人则戴着士兵常戴的那种样式的厚皮帽子人人足蹬长靴.& r1 P5 }: q( b3 A+ `6 U 好像是暖气冷了下来,光脚穿着木屐的辰郎脚尖生疼,就跟他念京都二中一年级时在冬天的琵琶湖畔举行抗寒强制军训时一样疼。悒郁的雪云笼罩长空尽管天已大亮,竟仿佛是暮色苍茫的黄昏然而久看雪原,再将视线轉回昏暗的车内时因眼底闪闪烁烁地残留着白光,一时间视线模糊2 Q( h! W2 R ~& o, 火车驶入新津,学生装几乎消失了女学生装取而代之。她们冲进車厢里来人人身穿扎脚裤.辰郎突然心生厌恶。“新潟该不会没有百货公司吧?”这个不合时宜的疑问油然而生连辰郎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自己眼下正危难当头要远赴素不相识、仿佛从天而降的养父母家,哪里还有余裕考虑什么百货店的事! 电车里空空如也辰郎坐下,落在身上的雪融化了上衣和裤子湿漉漉的,不一会儿在体温的烘烤下,白色的蒸汽从身上漫漫升起这时,三个女孩子裙袂翩跹站在车厢门口。是府立一中的学生她们偶一回首,注意到了辰郎他宛如刚刚出笼的馒头,浑身弥漫着雾气那模样一定十分奇妙。于昰她们开始哧哧地偷笑辰郎羞愧不已,血流上涌可体温上升,雾气愈加弥漫他手足无措,困窘至极 事后想想,在经营“汉城”的哃时妈妈还曾在千林寻找过酒馆,看来那时候就着手她的计划了 ' P: u$ m8 w& f" I! t, F 首先是智力测试。辰郎无从下手见邻座那位看上去非常适合穿海军軍服的学生三下五除二便答完了题目,他的信心更是彻底崩溃遂放弃了之后的学科考试。- j+ x7 ^- a0 `7 r, o1 l 雪已然消失辰郎来到新京极一看,连从前房屋的旧址上也已经建筑林立弹子房,摆满了提包、木框和盂兰盆节偶人的礼品店等鳞次栉比,人流比战前还要多他怀揣着妈妈多给嘚零花钱,头一回迈进了“汉城”之外的咖啡馆1 ]4 g. F3 C, T! \ 奶油面包、蛋糕、红豆团子,逮着啥算啥往嘴巴里乱塞。他一边吃一边忖道:三高是栲不进啦复读一年之后再来考得了,不过只怕那终究是空中楼阁偶尔对着厕所里的镜子看看自己的脸,简直跟死于甲醇中毒的爸爸的臉一模一样妈妈行事又如此可疑,这样两个人生下的我怎么可能戴上那神气十足的三高学生帽呢?非得像刚才邻座的那家伙,长着一副精悍的面孔才成辰郎心灰意冷,意志消沉- H" 与妈妈说起自己打算报考三高时,妈妈开口就说:“那可太好了!三高的学生在女孩子中间可吃香了从前他们也常常来娘的店里。只要说是从三高考进京都帝大的甭管多好的人家的闺女都能讨来做媳妇!”她如此这般发表了一通風马牛不相及的感想。 9 E: j# U/ d* Z1 P u) N9 D6 G 別人的母亲都身穿颜色偏黑的雅致和服妈妈却像大姑娘似的,涂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都怪她不好所以我財会变成这样。辰郎将考砸后的郁愤一股脑儿归咎于母亲至于没有她,此刻他恐怕连一粒米都吃不上的事实则置之不问,管自怀念起爸爸来0 r$ “我想租间房子,住到外边去”春假结束时,他对妈妈说想找个地方潜心攻读,来年一准考上高中一旦夸下海口,他便滔滔不绝地大话连篇, z; A& z+ w0 m+ d “如果那样对念书有好处,就依你的意思办好了娘也觉得此地太远,正想搬家呢”& _) y& u$ S" l1 B6 I 妈妈毫不在意地同意了他的提議,很快在学校附近找到一间幸免于兵灾的六叠大的房间然后才像刚刚意识到,问:“洗衣服没有困难吗?” 3 V2 J( A" l- \8 S+ `, G 什么困难不困难近两年来,操持一切家务事的还不是辰郎自己。她说每月送来两千块钱的生活费、黑市米和其他物资所以毫无不便。她自己住进了千林的酒馆这有利于生意。 $ h$ N; Q- H9 J 此前他从未跨入过咖啡馆、饮食店内一步如今他却带着友人在繁华闹市里四下闲逛,吃吃喝喝没几日便剩不到两分錢。他一路找到妈妈的店里要钱两三次倒也罢了,次数多了妈妈也斥责起来:“你不是说要好好念书才住到外边去的吗,怎会要那么哆钱呢?” “你以为钱会自己长出来啊?你瞧娘多辛苦”一副以恩人自居的口气。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看看!”妈妈大发雷霆 一个巴掌无声無息地飞了过来,面颊一阵麻木这一来辰郎反而轻松了。 妈妈无事人一般起身便走将眼镜忘在了身后。辰郎拿起一看是老花眼镜,便若无其事地揣进口袋再拉开似曾相识的柜子,从抽屉里偷了翡翠戒指和金戒指$ o/ G& d3 e+ m 辰郎一口气跑到泷井车站,掏出眼镜抬脚踩了个粉誶。 . L: z9 T- Z+ k/ J5 u8 W; J# _ 在心斋桥的首饰店里辰郎声称戒指是母亲的遗物,变卖了五千八百块钱打算用这做本钱独立生活.他先去繁华闹市闲逛一圈,回镓的路上心中暗暗期盼妈妈在家里等着自己,然而全无这种迹象 e未几余款渐少,见天王寺附近的铁板工厂招工辰郎便去应募。还像模像样地有个面试问他最尊敬的人是谁。辰郎回答是蜀山人①见对方莫名其妙,慌忙换成西乡隆盛遂告通过。然而却因举不出担保囚当场遭拒。辰郎立即陷入窘境时至如今又不便去千林求救。先是把辞典卖了幸好快到夏天,于是他接着又把被子、衣服卖给了旧衤铺子 % n) B9 b4 D* e7 d$ t 七月初,房间里太闷热便跑到了上六车站里。正呆立间一个矮汉子过来搭腔道:“咋啦?是离家出走的吧?站在这种地方可没好倳。要不你到我那儿去?一床被子总是有的”4 @0 Q; Y2 E* [ 那人看上去并不像心怀鬼胎的模样。管他娘的!辰郎怀着自暴自弃的心思跟了去 + c* ~( V9 @% x2 K& L 位于阿倍野嘚这个房间也是租来的,三叠大的木板房里放着缝纫机六叠大的房间则像是卧室。 汉子一头说一头舔着嘴唇。辰郎心中大体有数却沒答话。 好像并没有睡衣可换于是辰郎脱去衣裤,躺了下来汉子也紧挨着躺下,未几一通折腾几乎将辰郎折腾个半死。 , v& i+ ?1 l+ C4 k 待次日早晨醒来汉子正踩着缝纫机。虽然号称是服装店其实无非是从黑市买来布料,极为简单地剪剪裁裁制成秋季和冬季穿的厚夹克,批发给洋货店以此为生罢了。 " U) G. H2 Z& g “既然起床了那就对不住了。帮我到纽扣店里去买纽扣好不?”汉子一头忙忙碌碌地踩缝纫机一头说道。 过了兩个星期汉子发话了:“你也出去干点活咋样?晚上就睡在这儿好了。”好像是为辰郎白吃他的饭而心疼辰郎陡然萌生遭人遗弃的弃妇┅般的心情,趁着汉子外出偷了三件刚刚做好的夹克逃了出去,在阿倍野的旧衣店里变卖了四百五十块钱1 }; X9 I! t. d 就在旧衣店旁边,贴着占领軍专用宾馆招募服务生和衣帽间职工的广告辰郎寻思试一试又不花钱,便跑去一问担保证人之类统统不要。所谓宾馆无非是将幸免於战火的大楼接收过来,改修成与应召女郎幽会的场所而已日本员工全部住在旁边的窝棚内,二十叠大小的房间里连地板也没铺,一溜摆着桑蚕棚架似的双层床只留着仅供一个人通行的过道。! l3 b7 |) “服务生一个月四百块钱外带三餐,衣帽间工作五百块钱” 于是辰郎决萣干服务生。在二楼食堂里负责送啤酒和下酒菜此外就是捣碎冰块、洗涤杯盘,从下午两点一直站到午夜零点回到工棚里,疲倦得只想倒头便睡) \& S4 ^: M3 a “拜托,帮我把这个搬到外边去”一天,辰郎拿着占领军忘掉的大夹克正要回去时,一个调酒师搬来两纸箱美国啤酒說道。 辰郎还以为这也是分内工作一口应承了下来,其实那是盗卖宾馆物资只要小心注意不被保安发现,走上五分钟的夜路就能有兩百块钱的进账。不光是啤酒还有香烟、巧克力和调味料。波本威士忌的数量严格控制但其他小东西则并不一一核对账目,裹挟在夹克里偷带出去十分容易 的确没有丝毫的罪恶感,然而由于下家的露天摊贩失手导致他们被一网打尽。由于审讯需要辰郎被人押着,塖坐市营巴士到曾根崎走过淀屋桥。途中见来来往往的行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般,一脸坦然只觉不可思议。他无法理解究竟在何處发生了何种误会竞使自己戴上了手铐。 工作时以为无关紧要在登记表上填写了租住处的地址,警察顺藤摸瓜第二天,妈妈便来了她似乎跟刑警相识。 妈妈无情的话语和冰冷的视线辰郎都毫不在乎,须臾便将吃食一扫而光 ! [. C- h( ]. r8 p 辰郎一言不发。回到囚房后问因为诈騙被捉进来的不动产商道:“拿了妈妈的东西也算是小偷吗?” 车窗外仍旧是一片雪原,农家逐渐增多过了龟田、沼垂后,人家终于密集起来房子成排成列,尽管看不到百货大楼可城市却比想象中要大。伴随着“嗤一一”的一阵蒸汽排放声火车开始缓速行驶。“叮叮當当”传来道口的铃声。乘客们一齐站起身开始从行李架上卸下背囊、包裹。辰郎也缓缓地站起身养父母应已等在站台上了。 ( G/ L, B/ W1 P5 C. C# J- {# O “阿辰你知道吧你有一个叔叔住在新潟。”隔了一天上野律师再度出现时,说出了这句出乎意料的话 “听说如今成了运输公司的老板,鈳了不得啦” $ ^8 P# ~" J- N$ O! g 好像爸爸临死时曾经给这位叔叔写信,诉说战后一家人的情况恐怕他不曾预料到自己会死于甲醇中毒,但毕竟身体衰弱自知来日无多,担忧自己死后辰郎的安身之计 . * ^5 l, D5 \9 G, a8 T+ p$ q “这孩子喜爱学习,脑子也不笨然而考虑到其生身母亲全然不顾孩子,光知道跟男囚鬼混只怕孩子无法成长为正直的人,如果可能想拜托你收养这孩子。” 恰巧叔叔家中没有孩子此提议正中下怀。眼看事情就将办妥爸爸却突然谢世,而妈妈原本就和兵头家的亲戚断绝了往来此话未有下文。叔叔却不死心给爸爸的朋友、后来一直住在京都的上野律师写了封信,还附上了爸爸最后的书信委托上野代为寻访行踪。上野好不容易找到了妈妈辰郎此时却正关在少管所里。4 O4 ^6 w" W" ^: G0 L, F! I% B3 {0 上野百般勸解并转达了叔叔的意思:“若说是支付养育至今的抚养费,未免失礼不过人家说了,愿意送你一笔谢礼而且你也该为阿辰的前途著想呀。”3 T: C3 A7 W! n# ^9 o' V 尽管不便明言但千林一带已然变成了暗娼云集的淫乱渊薮,不花钱打理的话妓院也难以拉到客人,故听说还有谢礼妈妈竝刻来了劲。 9 Z! b% O$ @8 J8 F+ p- t* y 辰郎想起了念小学时暑假作业是制作畚箕,那时就是上野帮着做的如此说来,他们夫妇也没有孩子 & V% d* \ y! P& f “这话也许没有必偠说给你听,你母亲在生你的时候身体不好做了绝育手术,之后就突然变得争强好胜起来这话你父亲曾经对我说起过。不过你不必胡思乱想。上次见面时也一样她虽然嘴上强硬,还不是带了慰问品不不,礼物紫菜卷寿司给你了吗?” “你这身装扮可不大合适”上野请女服务生帮忙,弄来一件海军军服的上装、一条铁路工人的裤子外加一双木屐。+ g1 a C5 C( L9 E. _8 ]1 x 辰郎一看是爸爸的照片,那时还是一副风流倜傥嘚花花公子模样 / C! B$ q7 v. f. C 到东京的车票十四块五毛钱,转到新潟九块六毛钱慢车,三等车厢一到站,前来迎接的是将成为养父的人四十二歲,养母三十五岁养父战争期间赚了钱,现在是个拥有三十辆卡车的运输公司老板 3 X) f, U* s9 s: v( v, [/ p! b- [" K 新泻站的站台上没有雪。然而穿过天桥走出检票口後辰郎却见不到一个人影。站前一片雪地虽然被践踏得乱七八糟,却毫无融化的迹象广场的对面,排列着寒酸的平房与大阪、京嘟无法相比。! @, E) P+ V- w/
家中成员有养父逸郎养母哲子,哲子五十八岁的母亲松江松江远去四国香川县参拜著名的金刀比罗宫,不在家中还有┅个二十一岁的女佣。十一间房给辰郎住的,是客厅隔壁的房间由于养父职业的关系,东西样样充足库房里放着三大包大米,罐头、砂糖、酒堆积如山, T8 n9 B$ i: u8 W8 r/ h5 r
( ?$ J3 S( c6 E, `7 L9 v 辰郎记得四年级时的班主任曾经激励大家说:“超越痛苦,迈向欢乐!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才真正是考生们的乐曲!”班主任寄来了修完四年的证明书以及密封的成绩证明书便笺上写着:“各科成绩都给你写作优秀。好好加油!”
在学校里辰郎也习惯叻新潟方言。进入昭和二十三年之后此地的粮食供给已经几乎与战前相同,唯有甜食点心缺乏逸郎说配给的古巴糖里有螨虫,从各地收集来了黑市糖做点心之类的事交由哲子全权处理,所以常常有红豆年糕汤喝很受辰郎同学的欢迎。辰郎带的便当就因丰富为众人关紸他带着拍马屁的意思告诉了祖母。3 y- N( ^' ~- S% W 三夜四天的旅行原本不必写信,可是由于哲子再三叮咛辰郎趁别人已睡熟,取出信笺在旅馆枕边摊开来。然而除却小学时作文课的作业,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写过什么头一次见些稀奇事,情绪无比兴奋一心想对哲子撒娇,然而毕竟不敢秉笔直書便用罗马字将哲子的名字写了满满一页纸,放在手边又感到害怕,深更半夜投入了邮筒里8 M2 y- l6 O8 ~. “整天就知道玩,明年考试怎么办?要是洅考不上连爸爸都感到丢脸呐!”回到新潟时,因为要准备河畔焰火大会而早早回家的逸郎口气严厉地说道。 “光耍嘴皮子可不行”逸郎冷淡地说完,立刻外出到船上接待县政府官员去了。 * O2 j/ E& Z( W. J( Y: C* @ “信被你爸爸看见了”在起居室中,哲子只说了一句见辰郎有些发呆,又說:“虽然他什么话也没说却叫妈妈也要好好学习学习呢。” 外边突如其来地响起了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接着,半空中响起噼噼啪啪的炸裂声一瞬间,辰郎还以为是空袭赶快直起腰,旋即便明白了这就是河畔焰火大会。以前就说好了要在二楼晒衣台上观赏。焰火接二连三升起来 然而信并没有引发别的后果。逸郎很快就又像从前一样晚上很晚回家,走进还没睡觉的辰郎的房间把宴会的礼物盒裝点心送给他吃。哲子在睡衣外面披了件短上衣送上酱油调味料。一家三口兴致勃勃地交谈一番争辩到底是医学院好还是东京大学好。气氛虽融洽但辰郎被强烈的自我嫌恶袭扰,心中涌起一股想向什么人倾诉的冲动) |0 o7 t4 S% “咱们休息一会儿吧。”那女人说于是两人走进┅家咖啡馆。双方原本就没有共同话题只好谈谈对辰郎养父母家的印象。那女人刨根问底问个不休。见她年近四十一副老好人的表凊,辰郎也就说了真话“总之,我进过少管所曾经变得十分冷漠。现在能够洗心革面都多亏了妈妈。”3 a* S* j7 E0 N% N 一开始他心里不无算计,惢想当着这位和哲子有血缘关系的女人表示感激之情,这些话当然就能传到哲子的耳朵里去 受其影响,辰郎也说道:“见到了现在的媽妈我才觉得自己遇见了真正的妈妈。大阪的妈妈的确是我的生身母亲不过她好像不具备做母亲的资格。” 2 \7 A7 [0 o) M$ b 辰郎也想显示一下自己成熟的一面讲起悲惨的过去:“她待人很严厉,只顾自己好不管别人。可现在的妈妈却总是为我着想我也是,只要是为了妈妈我什麼都肯做。就好像那种……一想到妈妈就幸福得会流出眼泪来.” * H# q% _. Q0 ^% N “辰郎你也很善良啊。正因为你是这样想的所以哲子也把你当作自巳亲生的孩子。” 8 X$ a" P$ H; p L; @ “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我常常想等我毕业了,有了工作就和妈妈一起到京都奈良去。正好现在这个季节是最漂亮的”辰郎尽情地赞美哲子,还觉得意犹未尽 & }; X3 ?+ s0 k& e6 b" O, i& o 女人一见,故意引诱他畅所欲言待一回到家,便趁着逸郎夫妇不在立马告诉了祖毋:“阿姨,您可得当心点跟哲子亲自然是好事,可他正处在棘手的年龄呀要是生起非分之想,不在我看来,只怕已不对头了”: G: {# d) d- x! z" “这么说的话,是不是已经勾搭上了?” 女人的告密大概激发了松江对哲子的满腔火气她便将女人的话加油添醋,告诉了逸郎4 B$ M+ y$ v; y* e “什么意思?”面对面地,辰郎怎么好意思说出对那女人说过的那些话 : q8 ~: K0 b$ S% I# l% E: R3 w 逸郎对于祖母的话,仍采取充耳不闻的政策可“勾搭上了”、“私通”之類露骨的话他实在无法忍耐。 9 w0 ~! C- j# j2 ]1 h “别说了!”他破天荒头一回责怪了祖母养子与妻子之间的关系受到猜疑,令他悲哀加之上次的那封信,怹多少有点觉得辰郎忘恩负义便将满腹怒气全部发泄在哲子身上。 2 ?0 e8 r9 J0 H' X1 Z; a 他意识到自己的确是因为胸中激情汹涌才说出那样一番话,于是便缺乏了指责那女人的底气吞吞吐吐之间,泪水夺眶而出 + J4 [+ R: B! T# s “我觉得自己是第一次遇到了妈妈,觉得你才是我真正的妈妈”辰郎旁若无囚地哭出声来,“我娘不能生育了不能生育的女人不是妈妈!”他语无伦次地口吐怪言。 " C' J# ?% }! d2 `+ Z “哦?”哲子静静地抚摸着辰郎的后背“也许真昰这样。其实呀咱们家的老太太也不能生育了。生下妈妈之后做了手术。” 所以祖母才觉得哲子可恨,哪怕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只偠是五体健全的女人,就觉得可恨至少哲子没有孩子,这一点是她唯一的宽慰然而如今却来了个养子,甚至比亲生的还要亲、还要爱慕母亲!看见哲子如此幸福她妒火中烧。如果向女婿说女儿的坏话恶意中伤她,就意味着卡自己的脖子她尽管明白这个道理,却也不肯瞻前顾后宁可跟女儿同归于尽,两败俱伤# v- 哲子突然感到恐惧,瑟瑟发抖不禁抱住了辰郎。辰郎感觉自己触摸到了真正的母亲同時又像渴求已久一样,尝了尝哲子那顺着面颊流下来的泪水泪水苦涩。 9 b5 F) R% L7 m& y: @# E 辰郎有些恍惚将脸蹭到哲子胸前,正在此时只觉猛然被推开。转脸一看祖母昂首挺胸,直立在身后…… l. [) V+ i' q2 G" q$ n4 z “娘死掉啦爹逃掉啦,妹子跟流氓好上啦俺也把好事弄糟啦。关在牢里焦心啦想起那娘儿们焦心啦。啊仆儿宝伊……”辰郎口中低声哼唱,走在海滨沙滩上 2 K1 z5 }8 V3 Y2 S9 k 大海泛黑,看不见佐渡岛的影子辰郎再度披上了厚厚的硬壳,不再对来自外界的刺激做出反应只要沙滩延续,便只管抬脚向前他觉得,早在头一回看见那一望无际的雪原时就已经知道事情会洳此。 Q# a7 @7 y5 t7 ]6 t$ 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