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知道对方姓氏女人叫什么?自己对象的名字或者姓氏是不是很可笑?我对象竟然忘记我姓什么了名字也记不清了!!我该不该生气?

各位学弟学妹,咱们学校现在还有没有一个姓毛的女老师我忘记叫毛啥了,只能记得姓毛,谁还有她的联系方式


  “接下来我会注意这一点,尽量兼顾讲课过程的趣味性和结论的明确性。”
  江小琳本来以为会有一场费神的说服工作要做,并且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却没料到她这么从善如流,倒是大大松了口气。她从师大一毕业就以优异的成绩被录用到师大附中工作,三年前开始担任班主任,这个繁琐的工作几乎占据了她的所有时间,管着一班学生,教两个班的数学,已经很累了,还得与所有任课老师保持沟通,实在怕碰到固执己见的同事。
  甘璐是她师大的学妹,一年半以前才从本市近郊一所普通中学调来本校,关于她的调动本来就有各式各样的传言,学校这样看上去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人事关系最是微妙,江小琳不喜欢去跟一个背景复杂的人打交道,可是学校的安排她没法提出异议。好在半个学期下来,甘璐表现得尽职尽责,而且极好相处,很是出乎她的意料。
  “那就好。”江小琳由衷地笑了,她既是主科老师又是班主任,一周有几晚上要照管晚自习,自然比副科老师忙碌得多。“不耽误你下班,再见。”
  甘璐回到家里,钟点工已经做好饭回去了。她和婆婆吴丽君一块吃晚饭,吴丽君今年56岁,以前是内科医生,后来走了仕途,不断升迁,从邻省调到本省,目前在省卫生厅担任副厅长,女性在官场做到高位,自然而然流露着威仪,她性格本身颇为冷漠,又兼职业习惯,极讲究养生之道,从来“食不言,寝不语”,尚家的餐桌上一向只有低微的咀嚼声、碗筷汤勺的轻碰声。
  两年前,甘璐与尚修文度完蜜月回来住的第一天,晚上吃饭时,随口谈及学校里的趣事,她讲得开心,居然没注意到尚修文的回答只是简捷地“嗯”、“哦”,而吴丽君根本毫无反应。晚上回卧室后,尚修文委婉提醒她,她才如梦方醒,脸慢慢涨红,有点恼怒地责怪他:“干嘛不早跟我说?”
  尚修文没当一回事,抱着她笑道:“结婚前我们一块吃过饭,你表现得很矜持呀,我还以为你看出我妈的习惯了。”
  甘璐婚前只与吴丽君吃过一次饭,吴丽君固然话少,尚修文也不像其他人,碰上这种场合便要尽力将气氛搅热闹,他表现得跟平时没有两样。甘璐唯一看出来的是吴丽君待人接物冷淡,似乎并不喜欢她,不过她也不在意,事实上她倒是很怕一个热情似火问长问短的婆婆,情愿彼此客气礼貌相对。
  不就是吃饭时不说话吗?她想,她能忍。
  与孀居的婆婆一年多共同生活下来,她早就知道,她当初的想法太简单,需要她忍的,当然远不止一个进餐时的缄默。
  吃完晚饭,甘璐洗好碗筷,顺便再将家里收拾一下,钟点工主要负责每天买菜做饭,然后一周做一次卫生,其他时间的清洁工作就由甘璐负责,好在家中人员结构简单,每个人在吴丽君的要求下都有良好的习惯,房子虽然是接近200平方米的复式,每天稍事打扫一下倒不算费力。
  甘璐整理完毕,吴丽君也完成了饭后休息,换了慢跑鞋,准备去附近公园散步。她从玄关处特意为她准备的圆筒状换鞋凳上站起来,这才慢条斯理说了今晚的头一句话:“你也该管一下修文,他最近应酬似乎太多了一点。”
  怎么管?甘璐微微一笑:“等他回来,我会跟他说。”
  吴丽君眉毛一挑,端正的面孔上现出点似笑非笑。她中等个子,身材保持着合理的略略丰腴,腰背笔直,目光如电,淡淡地说:“当妻子的都没意见,倒是我多事了。”
  她转身出门走了,甘璐有点好笑地看着门在她身后关上,当然,这也是她忍了且习惯下来的一部分。吴丽君修养极好,等闲喜怒不形于色,却真说不上好相处,想到好友钱佳西在她婚前曾郑重警告她,不要嫁给有寡母的男人,更不要住在一起,她只能暗自摇头,承认佳西比她想问题深远得多。
  不过尚修文最近应酬的频率似乎确实高了点,而且偶尔会带着点醉意回来。本来几个月前他们已经商量好开始要孩子,她努力克服心底的迟疑和畏惧,减少了对着电脑的时间,他也几乎戒了烟酒,还趁她放暑假,特意带她去海边度假,两人玩得十分放松开心。可是两个月下来,她的生理周期毫无改变,不免有点着急,尚修文安慰她:“封山育林非一日之功。”
  她“扑哧”一笑:“你得加油播种。”
  尚修文大笑,戏谑地看着她:“这该不是变相抱怨我的能力吧。”他凑到她耳边低声说,“那今天晚上不许叫停。”
  她毕竟结婚时间不算久,还老不起面孔,不由得有点窘,推开他探入她衣内的手,可是哪里挡得开他接下来的拥抱。
  似乎是甘璐这学期开学后不久的某一天,尚修文突然重新喝起了酒,和她做 爱时自觉戴上安全套,面对她的疑问,他只笑一笑:“最近生意上应酬太多,以安又失恋,心情一直不好,我只能顶上去,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冯以安是尚修文的合伙人,甘璐见过他的女朋友辛辰,是一个做平面设计工作的漂亮女孩子,两个人看上去关系不错,冯以安甚至说到想和她结婚,没想到却一下风云突变分了手,以前他比尚修文工作努力得多,出了这事后,意气颇为消沉,情绪时好时坏。甘璐未免有点感喟,她想这个理由很充分了,当然不再多问什么。
  甘璐做完家务,上楼到书房备课,学校让她报名参加了一个全市范围的青年教师教学技能竞赛,她尽管对这件事没多少兴趣,可是教着副课,又没有积极争取当班主任,已经没有了评中级的必要资历,再不参赛,恐怕在学校里更是出头无望,只能花时间认真准备多媒体课件、写出教案。
  吴丽君散步回来后,甘璐照例下楼将牛奶热了端去给她,然后回来继续工作,到10点半钟,去特意铺了塑胶垫的露台上跳二十分钟的绳,这是她坚持了很长时间的运动,跳完绳后带着一身大汗去洗澡,到11点钟准时上床,看一会推理小说,然后睡觉。
  尚修文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并不知道,只在迷朦中翻身,触到了一个坚实臂膀,习惯性地抱住,将脸贴上去,闻到有些呛鼻的烟酒混杂味道,略微有点吃惊。他一向好洁,应酬晚归后的第一件事通常是去洗澡,上床时总带着沐浴露的清淡香气。
  不等她多想,他的手带着需索游移进她的睡衣,微带凉意的嘴唇落在她面孔上,她不耐烦被惊扰,迷迷糊糊地说:“不要……”身体却在早已熟悉的抚触下自动有了反应。
  结婚近两年,一切似乎都有了默契。她的纤细手指下是他结实而有弹性的身体,他平时穿着衣服显得偏瘦,但脱了衣服后,却能看出是一个标准的倒三角形身架,肌肉起伏而不张扬,身上混合着男性气息的味道带着别样的刺激感,她情不自禁抱紧他。
  平常尚修文是温存的,永远知道怎么样能挑起她的回应。可是今天他的动作却带了几分激烈,些微疼痛不适让她骤然清醒过来,很快,快 感涌上来湮没了她,她只能努力咬着牙,呻吟声仍然细碎传出。他一下一下冲撞着,深入她身体,同时吻向她的唇,撬开牙齿,吞噬着她的呼吸。
  清冷月光透过纱帘洒在室内,夜半寂静中的迷茫厮缠,疑真疑梦,两个人明明进行着最亲密的行为,竟然有点不真实的感觉。她睁大眼睛看他,他的眼睛幽深,隔得那样近,反而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他的面孔贴了过来,近到她的睫毛闪动时刷到他脸上,那样细密扫过,让他在一个短暂的停顿后更猛烈更有力。她在他的迸发中,模糊地意识到,他似乎在她耳边发出了一个接近叹息的声音。
  早上,甘璐被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叫醒,尽管身体疲乏睡意仍浓,她仍然在第一时间按住了手机音乐声,侧头看向枕边人,那是一张轮廓清朗的面孔,饱满的额头,高高的鼻梁,方正的下巴。他与他母亲吴丽君一样,有着略微细长的眼睛,此刻闭合着,上眼睑弯曲修长的弧线上倒显出内双眼线,薄薄的嘴唇抿得很紧,左边嘴角有一个小小的纹路,看着不似平时睡眠放松的状态。
  想到昨晚那个轻叹,她伸出手指打算轻轻抚一下那里,却马上收回,不想惊醒他,悄然下床,简单梳洗后,下楼去厨房。
  每天的早餐由她来做,而且既要保证营养,又要求至少一周中基本不重样。她倒不是不会下厨,只是早点以前一向匆匆在外面解决,最初对这个任务很茫然。在吴丽君不声不响推开她跑下楼买回来的油条、生煎包子和豆浆,直接去上班后,她只得发狠,买回一本早餐食谱认真研究,摸索了好几次,总算能达到婆婆的要求了。
  她先将头天晚上泡好的黄豆放入豆浆机,然后拿出速冻的馒头蒸上,迅速做好一个凉拌黄瓜丁,煎好三个鸡蛋,给吴丽君和尚修文的略嫩,自己的则是九分熟,一面微焦。等她做好,他们也起床了。
  尚修文走进厨房时,她正站在临窗的水槽前清洗着豆浆机,清晨光线透进来,照得她系着围裙的腰苗条纤细。他走过去搂住她的腰,将头埋在她颈间。这个在家中卧室以外的亲昵并不常见,她不愿意被婆婆看到,不自在地挣了一下,轻声说:“你怎么起这么早?”
  “我待会送你去学校。”
  尚修文与朋友合开着一间规模不大的钢材贸易公司,上班比她晚,又时有应酬,平常接送她的时候很少,不过她没有遇事就问为什么的习惯,只笑着点头。
  师大附中是有近百年历史的名校,前身是教会学校,后来陆续扩建,修了现代化的教学楼和学生公寓,还在操场一角保留着以前的建筑,旧时钟楼里面设着理化实验室,带着圆顶的礼拜堂改成了一个小型礼堂,昔日的教室则成了老师的办公楼,没人抱怨办公楼老旧,因为英国人留下的建筑质量极好,外观古朴,墙壁厚实,里面冬暖夏凉,很适合本地气候。
  午间休息时间,不用巡查午自习的老师们都自备了一张可折叠的躺椅,抓紧有限的时间补眠,甘璐半躺着合上眼睛,却睡不着。
  昨晚尚修文去洗澡,她倦极将要入睡,朦胧之间,听到他搁在床头的手机响起,他围了浴巾出来,拿了手机走出去接听。
  尚修文的声音若有若无传进来,是一向的低沉,她只模糊听到:“太晚了,我们改天再说。”一阵静默,甘璐对自己屏息聆听的姿态有些自嘲,翻一个身,将脸对着窗子那边,尚修文的声音再度响起,略高了一点,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情绪,“好了,静宜,就这样吧。”
  这个明显属于女性的名字撞入她耳内,她蓦地清醒了一多半。尚修文隔了好一会才重新走进卧室,躺到她身边。
  她轻声问:“谁这么晚打电话过来?”
  “吵醒你了吗?对不起。是以前的一个朋友,睡吧,你明天还要早起。”
  没有一个妻子不会对夜半的来电起好奇心。可是甘璐不会再追问下去,她并不多疑,他们交往一年多、结婚近两年,以她的性格和对尚修文的了解,不至于要为这一通电话胡思乱想。
  她只是想起,自己也曾在某个午夜时分,拨通一个号码,听着作为彩铃的《秋日私语》在耳边回响,直到一曲将罢,才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喂,哪位?”
  她的喉咙哽住,所有打好的腹稿全都堵在嗓子里,没法说出来。
  那个声音带着不耐再度“喂”了一声,她轻轻说:“是我。”
  “璐璐。”对方听出她的声音,“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是不是……”
  她突然知道自己想要说的话有多可笑,真是应了网上常用的一个形容:脑袋被门板夹了。她一向并不爱无事生非,也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才会想到要去特意知会分手两年多的前男友:我明天要结婚了,尽管我不确定我的决定,可是我准备彻底放下旧事,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了。
  而且,分手是她主动提出来的,这个知会,在旁人看来,大概接近于无聊的示威了。
  “没事,不好意思,拨错了号码,打搅你了。再见。”她匆匆地说,挂了电话,知道这才算是真正放下了。
  竟然由一个电话想起了接近淡漠的前尘往事,甘璐有点惆怅,又有点好笑。午休时间结束,她和其他老师一样整理好躺椅,集中放在一侧。她下午有课,一目十行看备课本,将讲课内容在大脑中迅速过一遍,准时去高一(2)班教室上课。
  本地推行教改后,初中历史开卷考试,且只占一个不重要的分值,除了少数对历史有爱好的孩子,其他学生在初中阶段就没正经上过历史课。到了高中,教师不得不一边上新课一边补旧课。甘璐在原来的学校一直带高中,工作十分繁重,调来师大附中后,顶一个生病的老师教六个班的初二历史,工作不算少,但并没太大压力。这学期被调到高中任教,教四个班的必修课,而且显然会在文理分班后一直带到高中毕业班,自然算是加了担子。
  她讲课轻松且有条理,能很好地梳理课改以后知识点显得杂乱的新历史课本,但限于时间,无法深入展开,只能尽力保证将教学大纲要求的内容在规定的课时里讲清楚。
  现在的学生思维活跃,当然有同学嘀咕,说历史课枯燥乏味,远没百家讲坛来得有趣,为什么甘老师就不能像纪连海那样把历史讲得生动活泼。她并不以为忤,只告诉他们,第一她不打算拿块响木来客串讲评书,第二她不反对看百家讲坛,可是只看百家讲坛,恐怕通过不了考试,而她的任务是保证他们取得的考试分数与学习努力程度成正比:“至于对历史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在文理分科以后,选择好学习发展方向,到那时你们会发现,真正的历史远比百家讲坛的内容来得丰富。”
  当然,她不会告诉这些孩子,就研究来讲,历史也是冷门学科,丰富是肯定的,有趣却是很不确定的。她若不是高考前困于家事,没法专注学习,再加上填报志愿有误,不会上师范大学,更不会被调剂到历史专业。四年时间,她对历史确实有了兴趣,写的论文也得到教授的赏识,可是临近毕业,她还是断然选择了就业,没有考研,让自己沉入历史研究中。
  很少有人能从一开始就就做出正确的选择。这些半大孩子有他们的家长操心,她能做的,不过是当一个称职尽责的老师。
  下班以后,甘璐一边给爸爸打电话,一边漫步走出学校。她正要向公交车站走去,却听见一个声音叫她:“璐璐。”
  她转身,站在不远处一辆黑色奥迪A6前的是一个高个男人,穿着深铁灰色风衣,手里捏着抽了半截的香烟,一脸惊讶地看着她。
  甘璐想,居然会在中午小憩时想到某人,下午这人就骤然出现在了面前,实在是有点灵异了。
  停了一会,两人几乎同声说,“你怎么会在这?”
  聂谦笑了,他有一张线条硬朗英俊的面孔,双眉如剑,薄薄的嘴唇抿得很紧,平时总是不苟言笑,此时脸上线条在这个笑意中突然柔和了下来,他的手一扬,香烟带着小小的弧线被准确扔进几米以外的垃圾桶中:“我陪老板过来的。他儿子在这学校念书,今天似乎闯了点祸,被请家长了。你呢?”
  “我在这里上班。”
  “我记得你是在文华中学。”
  “调过来一年多了。”甘璐迟疑一下,还是问道,“你不是在外地工作吗?回来出差?”
  “我回来快一个月了。”聂谦抽出一张名片递给她,“现在在这工作。”
  甘璐还没来得及看,一辆白色老款宝来从她身后减速滑行过来停下,尚修文从车里出来,他扶着车门站着:“璐璐。”
  甘璐只能简单地做个介绍:“尚修文,我丈夫;聂谦,我中学校友。”
  两个男人隔了宝来礼貌点头致意,甘璐转头对聂谦说:“我先走一步了。”
  甘璐坐到副驾座上,伸手拉安全带给自己系上,手上的名片飘落到自动变速箱上,尚修文拾起看一眼,随手递给她,她这才注意到聂谦的名字上面印着信和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执行总经理的头衔,不禁有些发怔。
  尚修文发动汽车,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只“唔”了一声,停了一下,觉察出自己有点心神不宁,收敛思绪:“我这同学以前学建筑的,专业成绩很好,我总以为他会当建筑师,没想到毕业后他就开始做起了房地产销售。”
  “信和地产近几年在本地做得不错,以他的年龄做到这个位置,算是发展得很好了。”尚修文的公司做建筑钢材代理,对于房地产行业颇为熟悉。
  “也许吧,我以前总觉得他是丢了专业,未免可惜。”
  “他已经算是做的所学专业了,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学历史师范专业然后当历史老师才算专业对口。”尚修文莞尔一笑,他从前学的金融,如今做着钢材贸易,自然也算不上专业对口。
  甘璐随手将名片放进包里:“我要是能像嘉西那样早下决心就好了。”
  钱佳西是她的同班同学兼密友,没毕业就断然放弃了当老师的念头,先考入一间外资公司,从前台开始做起,得到提升机会后,却跳了槽,换的工作一行不挨一行,后来居然进了电视台,慢慢由打杂、文案做成了节目编导,眼下已经开始参与制作几档节目,她的雄心壮志是想成为成功的制作人。用她的话讲:不要说进电视台,哪怕当一个名不符实的小白领,也比货真价实地吃粉笔灰来得好。
  “怎么你不想当老师了吗?”
  “除了教历史,我也不会做别的啊。”如今甘璐纵然吃厌了粉笔灰,却也失去了转行做其他职业的冲动,“哎,你今天怎么有空来接我?”
  尚修文看着前方,嘴角牵出一个浅浅笑意:“我刚才说了,路过。我们今天在外面吃饭,然后去看场电影吧。”
  最近尚修文忙于工作,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独处了。这个主意很诱惑甘璐,尽管她有课要备,有比赛要准备,有作业要批改:“可是……”
  “放心,我已经给妈打过电话了。”
  甘璐看着前方,无声无息笑了,那个笑容在她秀丽的面孔上一点点漾开,带着发自内心的愉悦。尚修文腾出一只手,抚摸她的头发感叹道:“娶了这么好哄的太太,我都有点罪恶感了。”
  甘璐斜睨他一眼:“我不介意你多哄我来解脱你的罪恶感。”
  尚修文笑着摇头:“哄多了,那就真的是心里有鬼了。而且——”前面遇上红灯,他利落地停下,右手拉起手刹,顺手抚一下她的头发,“你会腻味,这对男人来说就要命了。”
  甘璐想,尚修文的所有举动倒都是这样清晰有度,从不会缺失,可也不会过量。他的情话、他的小殷勤、他的温存、他的热情……他付出得总是恰到好处,这样一个男人,她想她大概看不到他失控的时候,自然更不可能腻味,她不知道应该为此惆怅还是庆幸。
  尚修文带甘璐吃过饭后看了场电影,回到家时,已经快深夜12点钟,两人从地下车库直接上电梯,尚修文从甘璐身后伸手按了18楼,然后搂住她,将下巴搁在她浓密的头发上:“璐璐,有没后悔过跟我结婚?”
  这是一部景观电梯,渐渐升高,从半弧形观景窗望出去,可以看见外面的万家灯火,夜幕下的城市在层层叠叠远远近近的灯光下也显露出与白天不一样的繁华味道。甘璐对着玻璃上反映出的不大清晰的两个人影像笑:“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只是突然想到,我们结婚快两年了。”
  “你还没给我后悔的机会。”
  她在他怀中转身,踮起脚尖吻向他的嘴唇。
  “电梯里可有监控啊。”尚修文闷声笑道,却回吻过去,根本不容她闪开。
  电梯直接到达他们住的楼层时,这个吻正在深入,尚修文腾出一只手阻住将要重新合上的电梯门,嘴唇没有与甘璐分开,带着她一个转身,两人拥抱着走出来,一边吻着彼此,一边走向住的1802。
  这个大厦是一梯两户的板式结构,楼梯间装的触摸式照明开关,他们都不去碰那个开关,相拥着继续那个吻。
  尚修文背靠着自家大门框,本来伸手去摸钥匙,却抵不过怀抱的那个柔软身体的缠绕,胳膊揽紧她,将她更严丝合缝地贴合着自己。
  他一向很能在不动声色之间掌握主动,专注于她后,他的舌挑逗地缠绕舔噬着她口腔的每个角落,她的气息渐渐急促,手指不由自主地紧紧攀住他的腰。
  黑暗中两人正吻得情热,门却突然从里面拉开,灯光流泻出来,吴丽君与他们面面相觑。
  甘璐顿时满面通红,飞快地挣脱尚修文的手,暗暗叫苦,尚修文一样意外,却保持着镇定:“妈,您还没睡吗?”
  吴丽君扫他们一眼,绷紧面孔,显然对他们这样在室外的不检点很不以为然,但并不指责:“修文,我在等你,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尚修文轻轻拍一下甘璐的背:“你先去睡吧。”
  甘璐急匆匆从吴丽君身边进屋,跑上楼冲进自己住的主卧卫生间,打量镜子里照出的自己,衣服和头发都略微凌乱,眼睛中流动着光彩,嘴唇殷红肿胀。这副样子叫一向不苟言笑的婆婆撞见,的确是件尴尬的事情,可是她抬手抚着自己的嘴唇,却禁不住笑了。
  那样的厮缠带来心跳加快与兴奋感觉,享受了身体与心的愉悦。谁还介意婆婆怎么想呢?
  甘璐洗完澡,一时并无睡意,决定还是抓紧时间把备课笔记补齐,顺便等尚修文。可是上楼时,尚修文替她挽着她的包,她匆匆跑进卧室,并没拿进来。
  她轻手轻脚下楼,四下一张,已经看到皮包被搁在玄关处,她走过去拿了,正要返身上楼,却只听到从婆婆半开的套间中传来她略为提高的声音:“你必须答应我,不要再去见贺静宜。”
  尚修文的声音却是平静的:“妈,我没特意去见她,您管得太多了,也想得太多了,没有必要。”
  “那个狐狸精,惹出来的事还不够多吗?她突然回来,天知道安的什么心。”
  甘璐有点被雷到了,她心思细密,并不糊涂马虎。吴丽君向来谈吐严谨斯文,很少如此刻这样,用词刻薄不说,声音中还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而她嘴里的狐狸精意味着什么,几乎不用推理不用想象也能联想到点什么。
  “就是这件事吗?时间不早了,您早点休息吧。”尚修文的声音不疾不徐传了出来。
  甘璐飞快地上楼,在书房坐下。过了一会,尚修文进来,探头看下她:“怎么还有事要做吗?”
  甘璐头也不回地说:“你先睡吧,我把备课笔记写完。”
  “不要熬夜太晚。”
  尚修文进了卧室。这个复式房子楼上楼下各有一间带书房和浴室的主卧套房,甘璐可以听到尚修文拿睡衣走进浴室。等到浴室门关上,她放松绷紧的身体,靠到椅背上,怅然看着窗外的夜空。
  当然,她不可能凭着无意中听到的只言片语去质问尚修文:他母亲口中的那个“狐狸精”如她所教的课程一样是历史呢,还是正在上演的活报剧。
  她仔细想想尚修文最近的行为,只能承认,这个男人,并无反常之处,跟刚结婚乃至恋爱时都没什么两样。他尊重体贴她,在床上表现热情,在床下表现得温存;晚归时会主动打电话或者发短信报备;记得结婚纪念日、她的生日、她的生理周期;她买回新衣服或者做了新发型,他会留意并夸奖。
  她曾经疑惑过,在此之前,她见识过的唯一婚姻当然就来自于她的父母。可是她家情况特殊,那段婚姻甚至破裂得都跟别人家不一样,她很自觉地不认为那能算是平常的夫妇相处之道。
  虽然她对自己这样跟她父母相处模式完全不同的婚姻生活算不算正常没有一点概念,不过已经这样相处了两年,如果有什么不正常,也是一贯如此,不是突然冒出了一个叫贺静宜的“狐狸精”的缘故。
  那么那是历史了吗?尚修文的声音没有任何异样起伏,显然并不惊奇他母亲会突然提到她。
  她从来没过问尚修文的既往情史。她与他在一起的第一次,就见识了他娴熟的技巧,她诚然没有经验,不过从来并不天真,不会当这种技巧是男人对着日本A 片自行修炼出来的。
  当然,那时她谈过恋爱,可是对男人的认识更多来自于网络、小说与电影,用蜜友钱佳西的话讲,是“心理上的半熟女,生理上的半处 女”,她清楚知道理论知识再丰富,遇到现实也会苍白而且派不上用场。
  她接受了一个大她五岁的男人,对自己说,过去并不重要,不管是他的,还是你的。
  一个学历史的人这样轻视过去,多少是有点可笑的。可是现在,她决定仍然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
  甘璐揉一下太阳穴,决定不再多想,她从包里拿出备课本,翻开教科书和参考书,匆匆写着讲课要点。忙完工作,已经过了12点钟,她收拾好东西,伸个大大的懒腰,走进卧室,房里亮着一盏地灯,暗柔的灯光下,可以隐约看到尚修文躺在他习惯的左侧,修长的身体姿势舒展。
  她轻手轻脚上床,King Size的大床上铺着价格不菲的床垫,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动作惊扰到另一个人的睡眠。尚修文呼吸均匀而稳定,跟平时没任何两样,与他母亲的对话,似乎激动的始终只是吴丽君一人而已,那些落在甘璐耳内的敏感字眼,对他好象没有意义。
  按说甘璐应该对这个男人心无挂碍的良好睡眠感到放心,可是,她从认识他之初,就见识了他处事镇定、心事毫不外露的本领,此时躺到他身边,她当然没法做到立刻释然并和他一样安然入睡。
  “璐璐,有没后悔过跟我结婚?” 尚修文的这个问题浮上甘璐心头。
  如果没有无意中听来的对话,这只能算夫妻之间一点情趣交流,然而现在,她有点不确定他这个问题的含义了。
  两年多前一个初秋的晚上,他看着她的眼睛,清晰明确地说:“我们结婚吧,甘璐。”他的表情严肃,眼睛深邃,仿佛不是在求婚,而是向她提出一个商业合同的订立。
  甘璐怔住,然后笑了:“我指望的求婚应该比这个要来得热情一点。”她用的是半开玩笑的口吻,借以掩饰自己的惊慌。
  尚修文也笑了,他平时谈吐风趣,并不算严肃刻板,可是总带着点清冷的气息,神情冷漠,逢着笑意这样拂过面孔时,眼睛微微眯起,嘴角上挑,整个人焕发出光彩,显得温暖亲切,甘璐一直抵挡不住他这个表情,自己的笑意倒不知不觉一点点褪去,不由自主严肃了起来。
  “我需要好好想想。”
  她想的当然不是尚修文的过往情史,他没交代的意向,她也并无追问的打算。她只在想,她算不算是在恋爱,做好了结婚的打算没有。
  她与尚修文的结识是一个纯粹的偶然。
  当时她正在市郊一所中学当老师,一直与她生活在一起的爸爸终于在离婚十余年后结交了女友,决定同居了。她得承认,她重重松了口气,独自在离学校不远的湖畔小区租了一套精装修、家电齐全的房子住着,每天花10分钟骑自行车上下班,日子过得十分舒服惬意。
  一个周末,钱佳西约她吃饭唱歌,她去得稍晚,餐桌上已经坐了十来个男女,只有几个她略略眼熟,钱佳西素来交游广阔,各路朋友都有,好在大家年龄差不多,相互介绍后没有拘束。
  钱佳西那天特别给她介绍的其实是另一个叫冯以安的男人,可是通报姓名后,冯以安明显心不在焉,饭吃到一半,接了一个电话,说要去接女朋友便走了。钱佳西一脸茫然:“以安什么时候有女朋友了?”
  有人语带调侃地说:“你应该问,他什么时候处于没女朋友的状态。”
  众人大笑,钱佳西说:“喂,上次吃饭他时还嚷嚷家里逼他相亲,他很郁闷。”
  “可是相亲遇到美女这种小概率事件被他好运碰上了。” 一直坐冯以安身边的男人漫不经心地说。
  钱佳西认识他是冯以安的合伙人尚修文,但与他并不算熟,也不以为意,耸耸肩,转头轻声对甘璐说:“本来还想把他介绍给你当男朋友的,忘记旧人,开始新感情。”
  甘璐简直哭笑不得,声音低低说:“谢谢你,你不提的话,我大概可以忘得更快一点了。”
  她倒不是逞强,尽管聂谦是她的初恋,他们恋爱长达三年多,可是分手是她主动提出来的,她从来不为已经做出的决定后悔,只庆幸没拖到感情走到末路。
  一只指甲修剪得光洁整齐的修长的手执了茶壶,将她面前茶杯加满,她下意识说谢谢,眼睛一抬,正触到一对光华蕴藉的眼睛,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时的尚修文,与满桌的同龄人并不太一样,没有他们那种兴致勃勃的神态,看上去倒有点无精打采的颓唐放任模样,坐在热闹的餐桌上,靠着椅背,明明身形笔直,却透着懒散,不算沉默,却也并不怎么参加热烈的对话,然而眼光一转之间,分明把一切尽收眼底。他礼貌十分周全,给她布菜斟茶,偶尔抽烟,也先征求她的同意。
  吃完饭再唱歌,直到过了午夜时分才尽欢而散,几个开车的男士分别送女孩子回家,甘璐发现,和刚才在KTV包房一样,尚修文站到了她身边,丝毫不带刻意,可是用意明显得钱佳西飞速对她挤了一下眼睛。
  尚修文将甘璐送到家,随随便便要到了她的手机号码,却是隔了一周后才打她的电话,约她出去吃饭。钱佳西对此的评论是:“一看就是情场老手,知道怎么调动女孩子的情绪。不过,”她呲牙做个狰狞表情,“他没想到遇到你,这招不灵的。”
  甘璐直笑:“你这是恭维我纵横情场无敌手吗?”
  “呸,只交过一个男朋友,还是两地柏拉图的纯精神恋爱,你倒是真敢臭美,”钱佳西毫不留情地说,“不过你这人有一个本事无敌了,就是沉得住气。这个我恋爱再多次也学不会。”
  甘璐和别人一样有各种情绪,可是她的确沉得住气。这个本领让她在读书时,哪怕功课完全没准备,也敢一派坦然地坐着,不会闪避老师的视线;让她在父亲喝得烂醉时,能够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狂乱的举止而不害怕,夺下他手里酒杯;也让她在尚修文不按牌理出牌时,应对得一点不吃惊。
  不过旁人没她这个修为。
  钱佳西听到她经过认真考虑后,准备嫁给尚修文,顿时就火了:“你最近没得脑膜炎吧。你正青春年少,又没有来自家庭的压力,可以好好享受生活,这才恋爱不过一年多,就早早把自己嫁了,不是有点傻吗?”
  甘璐多少有点理亏,根本不敢说她与尚修文认识倒有快两年了,但正式恋爱不过半年时间而已。
  在与聂谦分手后,她和钱佳西曾口出狂言,要好好谈几次恋爱,享受尽男人的殷勤,纵情挥霍青春,到30岁时再考虑结婚;如果到时经济足够独立,单身下去也无所谓。更重要的是,说这话时,钱佳西喝得半醉,舌头都有点捋不直,而她一向滴酒不沾,处于完全清醒的状态。
  “而且你要嫁一个有守寡母亲的男人,婚后还要住在一块。你完了你,那个尚修文有什么好,做的只是小本生意,开的半旧宝来,更重要的是,成天无精打采,性格看上去很不好捉摸。”
  “他比较成熟嘛,男人成熟一点不好吗?”
  “拉倒吧,不谙世事的小女生才会去喜欢表现得高深莫测的男人。男女相处又不是猜谜,与其把大好光阴花在弄清他的想法上,不如和一个坦率开朗的男人享受生活。”
  甘璐承认钱佳西不无道理,不过她答应与尚修文结婚的理由还真不是简单地崇拜他成熟理智。她没法详细解释,索性老着面皮说:“我已经足够坦率开朗了,我跟他互补比较好。”
  “我本来想介绍给你的是冯以安,这家伙家境好,又知情识趣,拿来当男朋友再好不过了。唉,天意弄人,天意弄人。”
  甘璐只好拖住绕室暴走的钱佳西:“既然是天意,我们就一块从了吧。”她赶在好友翻脸前笑道,“好好,不开玩笑了,我只是突然想,也许这种稳定的家庭生活正好是我需要的。”
  这个理由并不让钱佳西信服,甘璐的妈妈陆慧宁就更是嗤之以鼻了,她不顾美容顾问的警告,眯起一双美目上下打量女儿:“你把你的真实想法告诉你妈很为难吗?”
  “我什么时候对你撒过谎?”
  “你倒是懒得跟我说谎,你对我向来是什么真话最堵心就说什么,一点没有对你爸爸的委婉。也罢,算我欠你的,我都认了。不过结婚不是儿戏,你不想好就嫁的话,以后有得你哭的。”
  “我当然是想好了才来跟你说的。”
  “谢谢你给面子,没拿了结婚证再来跟我说,不过你照顾了你爸爸十来年,好容易他想通了,找了个女人搭伙过日子,你这才轻松几天,不好好享受一下生活,居然就要和头一个追求你的男人结婚。”
  甘璐想想学校里教语文的同事蔡老师,不过大她两岁而已,经常一脸愁容说起被家人催婚:“已经说到这一步了:哪怕你结了再离,也好过一辈子嫁不出去。真是让人万念俱灰了。”然而她面对的亲人和朋友却全都主张她享受单身,反对她结婚,她只能感叹人生奇妙了。
  “你20岁就嫁给了我爸爸,21岁就生了我,也许早婚也是一种生物遗传,已经强大到我们没法解释的地步了。”
  陆慧宁冷笑:“你少跟我胡扯,我是没办法,一个乡下女孩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不想种地,唯一的出路不过是进城打工,想在这里站住脚,总得付出代价。”
  甘璐厌倦地说:“好吧,你为了立足谋生,早早和一个你不爱的男人绑在了一起,又早早生了孩子,多了一重束缚,实在是身世堪怜。不过总算社会进步,我嫁人的理由没你这么凄惨。”
  “你跟我前世有仇吗?说什么都要顺便讽刺我几句才开心。我是为你好,你现在经济独立,无牵无挂,完全可以从容享受,慢慢挑选。你要把早婚也扯上遗传,那将来跟我一样离婚了,是不是也要赖到我身上。”
  “那倒不会,你要是跟我一样学历史,就知道历史可能有相似一幕,可是不会简单重演。再说了,你再嫁得很成功嘛,我一点不操心这个问题。”甘璐漫不经心地笑。
  陆慧宁知道甘璐的主意大得很,从来也不指望说服她,只能长叹一声:“算了,我懒得费唾沫,反正我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有些跟头总得自己摔了才算数。有空带他来见见我吧,我也好多少放心点。”
  见过彬彬有礼,举止沉稳的尚修文后,陆慧宁倒也点了头,跟女儿说:“嫁吧嫁吧,反正就算嫁得不好,也不是世界末日。”
  甘璐的父亲甘博倒没说什么,只忧心忡忡看着女儿,眼中满是绝望、怜惜与自责,倒好象世界末日已经来临了。甘璐给他看得胆战心惊,摇着他的胳膊说:“爸,您可千万别瞎猜。”
  甘博勉强一笑,过了良久才说:“你是不是不满意爸爸和王阿姨在一块,才决定快快结婚。”
  从小到大,甘璐维护爸爸的玻璃心已经成了习惯,当下吓得差点指天誓日:“我绝对没那意思。您和王阿姨生活在一起,她把您照顾得这么好,我很高兴,也很放心。我结婚纯粹是因为我想结婚了,而且修文对我很好。”
  尚修文跟她一块去见甘博,同样表现得很好。甘璐惊讶地看到自己不善言谈的父亲与尚修文滔滔不绝谈论纺织厂上个世纪限产压锭造成的影响,而尚修文听得十分认真,没一点敷衍之态。
  甘璐要到这时候才发现,她准备嫁的这个男人只要愿意,就能随时收起那副懒洋洋的颓唐表情,谈吐中规中矩,举手投足之间都很有让人心安的力量,而她似乎正是被他的这一点吸引了。
  甘博一样被尚修文收服了,放弃了疑虑。他们如期结了婚。
  既然是你想结婚了,那么就安心享受这个婚姻吧。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发现,不要胡乱猜测。
  甘璐在黑暗中对自己这样说。她挪动身体,靠近尚修文一点。她的头刚刚靠到他肩上,他便似有感应,侧过身来,一只手如平时一样,搭上了她的腰,在睡梦中将她揽住。
  甘璐合上眼睛,努力摒除杂思,让自己沉入睡眠状态。
  甘璐完成了准备参赛的多媒体课件,交给分管教学的万副校长过目,下午万副校长打来电话,让她在课后去他办公室。
  校长办公室在上面一层楼,她上去时,门半开着,可以清楚听见一个女声提到了她的名字:“……我也没跟别人比,甘璐和我的情况差不多,她就是通过正式的人事调动过来的。我的学历比她高,以前工作的学校也是省级示范学校,虽然在地级市,可是教学质量一向过硬……”
  这种比较她听过不止一次了。近年来,中学之间的竞争日趋激烈,师大附中和其他学校一样,限于编制,基本冻结了正规的人事调动,和通过考试录用的教师签订聘用合同。理论上聘用教师与正式教师的待遇没有二致,可是很多人仍然看重一个编制,希望能将人事关系转进学校。经常有教师为此找到校长这里,而甘璐作为本校最后一个正式调动进来的教师,自然就成了他们主张权利时举的现成例子。
  甘璐转身走开,到走廊尽头的天台上去站着,这一层楼的天台对着校园后的一片小小桂树林,此时正当深秋,迟桂花盛开,甜香气息随着微带寒意的秋风吹来,冲入鼻端,带来齿颊留香感,舌尖也仿佛品到了一点甘美。似乎没哪一种花像桂花这样,开放起来令人如此兼具了嗅觉与味觉的享受。
  她凭栏而立,心情却并不算好。
  她的调动固然是别的教师与校领导争执的说辞,也一直是她自己的一个心病。拿到调令时,她的吃惊程度不下于原来学校的校长。
  校长恼火地说:“小甘,你如果有心调走,我也无话可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年轻人想要一个锦绣前程是很正常的事。可是你应该提前跟我打招呼,我也好安排接替你的教师,现在这样,把我的工作部署完全打乱了。”
  甘璐哑口无言,没法分辨说,她根本没要求过调动。
  她匆匆赶回家中,天色已晚,尚修文与他母亲吴丽君对坐餐桌前,正在吃饭,看到她在非周末回来都不免一怔。她将调令拍到尚修文面前,要求他给自己一个解释。尚修文拿起来细看,皱眉说道:“这个可不是我干的,我没这能量,也没有提出这要求。”
  旁边的吴丽君慢条斯理地说:“我给教育厅赵书记打了电话,请他督促办的。”
  “妈——”两个人同时叫了出来,尚修文带着薄责,甘璐带着气结。尚修文伸手按住甘璐的手,安抚地看着她,示意她冷静。
  可是吴丽君神色如常,根本不为他们两个所动,淡淡地说:“你在那个郊区学校教书,每周回家一次,修文只能时不时过去陪你,住在那边你租的房子里,两个人都不方便。调到师大附中,既是本省最好的学校,你又正好回家住,不是很好吗?”
  “再好的安排,您也应该先征求我的同意。而且我在文华中学工作很愉快,根本没有调动的想法。”
  吴丽君审视地看着她,带了点嘲弄之意:“得了,你无非是不想跟婆婆住在一起罢了。”
  甘璐一怔,吴丽君毫不留情地继续说:“别以为我跟家庭妇女一样,有让儿媳晨昏定省,过婆婆瘾的爱好,我并不喜欢管这种吃力不讨好的闲事。只是我家的媳妇,必须有个拿得出手的工作,我也不想修文两头跑得那么辛苦。”
  尚修文赶在甘璐开口前说:“妈,这件事,你确实应该跟璐璐商量一下再说。”
  “照我看,这是无须商量的事,人家肯正式接收你,也是很勉强的。赵书记看我的面子硬压下去,校长才答应了不需要试讲,也不搞试用,直接调动。现在师大附中聘用教师都要求硕士学历了,我还担心你过去后没能力满足学校的要求,倒会弄得赵书记为难,已经跟他说了,实在不行,安排在校图书馆,或者转行做做行政工作也行。”
  甘璐气得止不住发抖,她只知道这位职位不低,架子颇大的婆婆不算喜欢自己,倒没想到会轻视至此。她正待发作,尚修文按着她的手突然加重了力度,眼睛直视着她,带了点恳求意味:“璐璐,先吃了饭再说吧。”
  甘璐狠狠盯着他,他却没一点闪避的意思,她猛地甩脱他的手,夺门而出。
  尚修文没追出来,也并不让她意外。表面上看,尚修文与他母亲之间的关系并不算亲密,两个人的共同点是都性情冷淡,从来不像其他母子那样谈笑。可是他关心他母亲是无疑的,婚前就跟她说了,他妈妈身体不算好,父亲去世后,也十分孤单,恐怕他不会买房子出来独住。
  甘璐另有打算,并没把这个太放在心上,只笑着点点头。
  她确实存了一点私心。她在文华中学上班,工作地点接近市郊,离婆婆名下这套装修典雅的复式房子实在太远,坐公汽上班要转三趟车,路上花费将近两小时,而尚修文的工作性质不可能每天接送她。她正好名正言顺地一周回家一次,继续租住着湖畔小区的房子,这套房子是一套精装修的两居室,业主赴外地工作,里面家具电器全新,她经熟人介绍,一次性付清了两年的租金,住得十分舒服,根本不打算提前退租。
  尚修文时不时开车过来,与她小聚,周末接她回去住一天,一家人一块吃饭。这种安排最大限度地保证了两人的独处和她一个人的自由空间,她根本无意去改变。
  然而吴丽君显然一眼看穿了她的想法,并不打算由得她这么逍遥下去。
  尚修文打来电话,甘璐看一眼,掐掉不接,给钱佳西打电话,响了好久,钱佳西才接,却腻声说她正约会,现在不方便讲电话。她气哼哼地送“重色轻友”四字评语过去,钱佳西大笑,回答她的也是四个字:“彼此彼此。”甘璐只得理亏地承认,她结婚后,还真是推了好多次钱佳西的邀约,只好怏怏地挂断。
  甘璐在街上漫无目的乱逛了两个多小时,发泄地买了几件平时不会穿的衣服和一套内衣,实在累了,招手拦了出租车,回自己租住的地方。
  开门一看,屋内亮着灯,尚修文正安然靠在沙发上看杂志,见她进来,笑了:“总算回了,气消了没有?”
  甘璐向来不爱生闷气,但此时看见他一派浑若无事的样子,自然不免勾起怒意,闷声不响换鞋子,拔腿就往卧室里走。尚修文起身,迈过茶几一把抱住了她。
  他抱得放肆,她挣扎得任性,不知不觉中,从她生气他抚慰的状态变成了心照不宣的相互挑逗,两人一路从客厅纠缠到卧室,待他将她压倒在床上,手指唇舌一路游移下去,他们都投入了对彼此身体的爱抚探索,那点嫌隙像衣服一样,被通通丢到了床下。
  室内归于宁静,两人身上都罩了一层薄汗,沉浸在高 潮过后疲乏放松的状态中,甘璐枕着尚修文的臂弯,一动不动躺着,心里想的却是:恭喜你,你在结婚四个月后,第一次和丈夫吵架,又第一次用那个最通俗最肉 欲的办法和解了。
  她从小就见识过父母之间那种声嘶力竭势不两立的闹法,倒不鄙视自己在床上休战。可是现实的问题并没解决,她却没了争执的心情与坚持自己立场的决心,怎么说都是委屈的。身体轻快而愉悦,而心却沉重,这样的悖逆让她烦恼。
  尚修文似乎完全了解她在想什么,轻声说:“对不起,我代我妈道歉,这件事确实是她不对。”
  “但你觉得她也是好意,对不对?”
  “她至少没恶意,至于她说的那些话,是她一向的风格,我一直同情她的下属,她肯定不是一个好相处的领导。”
  “她会是一个好相处的婆婆吗?”停了一会,甘璐闷声问。
  尚修文放在她颈下的手臂一紧,将她搂到自己身上,让她的面孔对着自己的眼睛:“坦白讲,我妈不能简单用好不好相处来概括。她并不苛刻,不会计较家庭琐事,但她的性格强势。上个月有一天我在你这边,她犯了心绞痛,打电话叫秘书送她去医院,都没叫我,我第二天才知道。”
  甘璐吃了一惊:“你怎么不跟我说?我应该过去看看她的。”
  尚修文叹口气:“检查过了,并没大碍,隔一天就出院了,她说不用你来看。放心,她没故意让你难堪的意思,这就是她做事的风格。她不会直说不喜欢我不在家,可是她会让我自动感到内疚。我也确实内疚了。”
  甘璐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难怪你最近很少过来。”
  “但她还是希望我不用结了婚还独守空房的。”尚修文笑,“所以才会开口找人给你办调动。我刚才在家跟她认真谈了,她没明确让步,但以后应该再不会代你做决定。”
  甘璐无声地叹息,当他在她身上起伏爱抚时,她就知道自己势必会妥协,两个人生活在一起,总得有迁就与让步。她并没有赌气的念头,可是想到要搬过去,与这样强势的婆婆日日同处一个屋檐下,不能不沮丧。
  “璐璐,我知道,调动工作和搬回去住,你肯定都不喜欢,现在的生活对你来讲更自由自在,可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接受下来好吗?”
  他的要求来得如此直接,完全没有许诺恳求的意味,然而他看着她的目光温柔而诚恳,她也只能点头了。
  甘璐改天拿了调令去办手续,没有再向文华中学的校长解释什么,当然更不会去向师大附中的新同事撇清自己:我压根不想来这所学校。这种话在别人听来,简直就是纯粹的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她的调动办得如此轻易而迅速,小道消息自然不胫而走,她婆婆的官职一下变成了公开的秘密。
  正好当时另一位老师的调动久拖未决,当然不免拿甘璐出来说事,被纠缠得一肚子火的校领导回答一句:要不你也去找教育厅长批张条子下来。这句话成功地噎住了那倒霉的同事,但却让甘璐一到新的工作环境里,就被孤立了起来。
  最开始,甚至有人当着她的面语带讥讽酸她,她本来并没有唾面自干的修养,可是为一个没指名道姓的挖苦跳起来回击,总觉得有点多余。如果说得不过份,她就权当没听见。
  那些人只当她迟钝,不免要加重语气,索性直接问到她头上,似乎只有刺伤她,才觉得痛快:“甘老师,别人都说投胎是技术活,要依我看,女人结婚才是第二次投胎,完全可以把第一次投胎的遗憾全都找补回来。”
  甘璐收回神游太虚的表情,挑起嘴角一笑:“这理论完全成立,我一向赞成所有人都闭着眼睛投胎,睁着眼睛结婚。”
  她如此坦然,对方倒有些讪讪了。毕竟是知识分子,训起学生来既习惯又拿手,可以滔滔不绝理直气壮,但是并没太多与人撕破脸皮针锋相对的机会,碰上她这样满不在乎的,反而没了气势。
  更重要的是,她的教学水平也不像别人预测的那么差劲,虽然初中历史没有具体的考评指标,可是抱着挑剔听完她讲的课,从校长到教研组长,班主任都点头认可了。久而久之,没人再当面说什么了。
  至于这样无意中听到的话,甘璐并不介意,可是避开与别人碰面弄得尴尬显然是比较好的。
  她正眺望远方,手机响起,拿起来一看,是钱佳西打来的。
  “璐璐,你家老公在哪?”
  甘璐好笑:“喂,你关心他的去向干嘛?”
  钱佳西犹豫了一会,哼了一声:“我想知道我的眼睛有没出毛病。我现在正在J市,准备做一台晚会节目转播。”
  “放心吧,你的隐形眼镜没脱落,修文也正好在J市出差。”
  那边一阵沉默,甘璐微觉不对:“怎么了?”
  “我刚才没看错的话,尚修文与本次晚会的赞助商亿鑫集团副总经理贺静宜站在一起谈话,样子……怎么说呢?”
  钱佳西应她的要求,干巴巴地说:“密切,不像寻常交情。”
  尚修文前天晚上在家吃饭时接了一个电话,只听了一会,突然沉下脸来,走到阳台上讲了很久才回来,说他必须马上赶去位于本省与邻省交界的J市。甘璐问去几天,他皱眉想了想,说大概两三天足够了。
  她让他继续吃饭,自己马上去楼上卧室去给他收拾简单的行李。当她提一个旅行袋下来时,正听见尚修文说:“这事发展成这样,舅舅恐怕应付不了。”
  “你了解了情况以后,马上给我打电话。”
  母子俩人看她下来,一齐停下。这个奇怪的静默让她也在楼梯上驻足停了一会,一瞬间,她有个奇怪的感觉,这个家里有些事情是她无从介入的。
  然而尚修文走了过来,一手接过旅行袋,笑着说:“璐璐,我先走了,到了那里我给你打电话。”
  他的神情与声音和平时没有两样,一点没有刚才的严峻。大概快11点钟时,他打了甘璐的手机,告诉她已经到了J市,路上很顺利,嘱咐她早点休息。
  甘璐接电话时,已经躺在了床上,却一时睡不着,站在楼梯上突然产生的的那个感觉仍然困扰着她。
  尚修文与朋友冯以安合开的公司做钢材贸易,经营的主要是供应建筑市场的钢筋等建材,而位于本省与邻省交界处的J市有一家叫旭昇的民营钢铁企业,法人代表是尚修文的舅舅、吴丽君的哥哥吴昌智,尚修文代理着他们产品的本省销售。J市从行政区划上讲属于邻省,与本市有近四个小时车程,他经常过去出差。
  这就是甘璐了解的全部情况。
  钱佳西左眼500度,右眼350度,视力的确不行。不过她除了眼睛发炎的日子,一直都戴着隐形眼镜,而且双目炯炯,顾盼有神,调度起节目现场来不会放过任何细节。甘璐当然不会哄自己说好朋友看到的不是尚修文,更何况贺静宜这个名字不久前才出现在她家里过。
  钱佳西正忙于节目的准备,也无暇跟她多说,只告诉她这台晚会晚上的播出时间和频道,然后说:“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他们在J市体育馆外面走廊一侧站着讲话,也没什么过份的举动,可是怎么说呢?凭我的直觉,他们的关系应该不一般。你别多疑,可也别大意了。我先去忙,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甘璐想了想,拨了尚修文的电话,他很快接听了。
  “修文,事情办得顺利吗?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还好,我大概明天上午回来。”
  “在和一个朋友谈点事情,晚上我打给你,再见。”
  甘璐收起手机,靠在天台栏杆上,看见那个与校长纠缠工作调动的教师离开了。她努力调整情绪,隔了一会,进了办公室,听他讲参赛的要求,保持认真倾听的姿态,却明白自己实在没有听进去多少。
  晚上回家后,甘璐与婆婆吴丽君对坐吃饭,仍然和平时一样沉闷。她当然无意去找冰山状的婆婆打听什么,两人完全按照各自的习惯行事,她倒庆幸不必在有心事的情况下刻意找话题敷衍。
  吴丽君去公园散步后,甘璐拿了教案下来,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打开电视机,调到本省卫视,节目还没开始。她不怎么爱看电视,吴丽君卧室内另有一台尺寸较小的液晶电视,平时客厅里这台电视只是尚修文看看体育比赛转播而已,现在做着自己的工作,多少还是被屏幕上的热闹分了心思。
  晚会到了钱佳西说的时间准时开始,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登台,虽然久不看电视,女主持人甘璐倒认识,是她师大的学姐,中文系毕业的李思碧,这位一直锋头颇健的美女以前在学校电视台也是当然的一号主持。几年不见,她仍然美艳如昔。只是她用动情的声音、华丽的辞藻与排比句夸奖J市山青水秀、人杰地灵以及改革开放来的迅猛发展,让甘璐有点好笑。
  结婚前,尚修文就带甘璐去过J市,那里是吴丽君的故乡,她的弟弟吴昌智开办的旭昇钢铁公司,企业规模不算小,他顶着省人大代表、优秀民营企业家的牌子,在那边算是响当当的一个人物。
  在甘璐看来,J市是很普通的一个工业城市,历史沿革不过是于北宋年间建县,境内矿产丰富,从黄金到铁矿都有,冶炼业发达,没出过什么名人骚客,没有什么风流传说可以附会。以前还算得上有山有水,到了近现代,却因为过度开采矿产和发展重工业,生态环境污染问题很突出。
  手机响起,尚修文打回了电话,略有点诧异:“璐璐,你居然在看电视吗?是不是我不在家太寂寞了。”
  “那是自然。”甘璐笑道,“你呢,事情办完了吗?”
  “暂时告一段落了。刚跟三哥一块喝了点酒,唉,这家伙酒量还是这么大。”他说的三哥是他的表哥,吴昌智的儿子吴畏。吴昌智有两女一子,吴畏排行老三,比尚修文大两岁,在他父亲的旭昇钢铁公司担任常务副总,开着一辆拉风的保时捷911跑车,在当地颇为引人注目。
  “我觉得你每次说准备戒酒,都会有充足的理由越喝越多。”
  尚修文也笑了:“是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自由。”
  甘璐知道尚修文这话也不是简单的推卸责任,她父亲有很长的酗酒史,她本能地反感身边再出一个酒鬼。可尚修文确实并不贪杯,她最多只看到过他有浅浅醉意,就算是应酬没办法,也保持着绝对不过量,他是那种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肯失去对自己控制能力的人。
  “那待会早点休息吧。”
  “我突然想到,明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想怎么庆祝?”
  “又是你的手机备忘提醒你的吧?”甘璐最初对尚修文记得她的生日、结婚纪念日的细致很感动,可是待了解到一切不过是手机上的一个设置后,已经结婚一年了,不免有点哭笑不得。
  “完了,我在你眼里已经毫无情趣可言了。”
  “情趣这个东西我倒并不重视,而且我认为,情趣泛滥的人大概会不满足于只对老婆一个人施展的。”
  尚修文笑出了声:“这是在提醒我好自为之吗?”他正要接着下说去,却猛然停住,清晰听到听筒那边传来电视中女主持人的声音:“现在有请亿鑫集团总经理贺静宜小姐上来与观众朋友见面。”
  甘璐明确感受到电话里的这个静默,恰在此时,大门打开,吴丽君站在了门口,没有马上换鞋子,而是隔着玄关处的玻璃,一脸错愕地盯着电视屏幕。这个戏剧化的效果不是甘璐特意安排的,更不是她想看到的。她想,果然有些事不对劲。
  一个穿着米白色套装,身材高挑苗条的年轻女子步履轻捷地走上来,站在李思碧身边,一个特写镜头打到她脸上,那是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面孔,乌黑的头发绾成一个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一双眼睛如同猫眼般浑圆明亮,略高的颧骨、上翘的鼻尖和宽而薄的嘴唇组合一起,让她的脸虽然不大合乎传统审美,但却明艳照人,站在穿着裹胸晚装、长着标准美女面孔的李思碧身边,气势完全不输于她。
  李思碧问及亿鑫集团将要在本地展开的大手笔投资项目,贺静宜讲一口标准普通话,流利地对答着,赞扬J市良好的投资环境以及领导的超前意识、开阔思维、政策扶持等等,表示对本地未来发展前景充满信心。
  “你看这种无聊节目干什么?”吴丽君声音森然地问。
  “打发时间而已。”甘璐淡淡地回答。
  吴丽君不再说什么,换了拖鞋径直回了卧室。尚修文的声音带着疲倦从听筒里传出来:“璐璐,你想问我什么吗?”
  甘璐想,这倒是典型的尚修文对待问题的方式:“你觉得有什么是我该知道却不知道的吗?”
  “你从来没像别的女孩那样追问往事,我以为你一向豁达,并不介意。”
  “我的确不介意往事,前提是那些的确是往事了。”
  “贺静宜是我从前的女友,在我认识你的时候,我跟她已经分手三年了。其他的事,等我明天回来再说吧,你早点休息。”
  屏幕上贺静宜翩然下去,随着节奏强劲的音乐,一个热闹的歌舞组合登场,镜头摇遍全场,满眼都是带着莫名兴奋挥舞荧光棒欢呼的观众。
  甘璐看着屏幕,心情纷乱。“其他的事”,会是一个坦白,还是一个辩解?她讨厌这样胡乱猜测,却实在没法说服自己把这件事丢开。
  鸹噪的歌舞当然无助她找回平静,她拿起遥控器按了关机,室内顿时归于平常惯有的沉寂。她看着眼前方正得空旷的客厅,再次有了陷落在陌生人家的感觉。当然,这套房子的装修布置她一点也没参与,家具陈设通通不是她的趣味,她确实很难有切实把这里当自己家的感觉。
  她收拾东西上楼,正要去洗澡,手机再度响起,这次是她爸爸家的号码。
  “爸爸,有什么事吗?”
  甘博吞吞吐吐地说:“璐璐,你王阿姨……到现在还没回来。”
  甘璐有点回不过神来:“她去哪了?”
  “应该是回她自己的家了吧。”
  甘璐顿时头大:“她走了多长时间?”
  “她前天走的,她说她再不想回来了。”
  甘璐自己满腹心事,还要管这个,好不烦恼,很想说你们今年贵庚呀,还玩争吵跟离家出走。可是她不敢用这话去伤爸爸的心,只有耐着性子问:“这次又是为什么吵架?”
  “她跟我说,不结婚也可以,不过我得把这套房子加上她的名字,不然不想没名没份跟着我混下去。”
  “爸爸,老实讲,我觉得王阿姨的要求真不过份,男人到了你这年龄还有人逼婚,简直算一种荣幸了。”
  “那怎么行,这套房子是以后我能留给你的唯一遗产,我不可能给她的。”
  “爸——你还不到60岁,扯什么遗产。我们讲道理好不好,王阿姨跟着你图的是什么?你并不是有钱人,我想她要求的也不过是两个人做伴好好生活下去,结婚至少是你能给她的保证呀。”
  “结婚什么也保证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充分理由这么看。女人都这么自私,只从自己角度考虑问题,在她们需要的时候,婚姻就是男人必须给的保障;一旦不需要了,婚姻马上就成了可以一脚踢开的障碍。”
  甘璐头痛地想,她爸爸批判起女人的自私来振振有辞,倒是一点不在乎暴露他自己的自私:“爸爸,你站在王阿姨立场上想一想吧,她这样尽心照顾你的起居,难道你给了那点家用就心安理得了?”
  “她的退休工资全补贴给了她儿子,跟着我有什么不好,至少不用回去看媳妇的脸色。”
  “爸爸哎——”甘璐拖长声音叫,差点想笑出来,“也许你的脸色并不比她媳妇的脸色来得好看,至少在她自己家,媳妇要给脸色看,她还有她儿子护着她。我们别扯那些了,你到底还想不想跟王阿姨生活下去。”
  甘博犹豫一下:“她不在,家里很乱,我在外面吃了好几餐了。”
  “算我怕了您了,我去找下王阿姨劝劝她,可是我想她提的条件你不答应的话,恐怕我只好给你请钟点工了。”
  “我不要钟点工。”
  甘璐长叹一声:“那你可真得考虑结婚了。”
  甘璐拿了皮包下楼,先去轻轻敲一下婆婆卧室的门,推开房门正要说话,吴丽君抬头扫视她:“不见得质问了丈夫以后还觉得不满足,要闹离家出走吧,这样的话,倒没必要跟我讲再见。”
  甘璐有些愕然,又有点好笑,好在她已经应付习惯了爸爸的奇怪逻辑,可以完全无视婆婆的尖刻推论,只心平气和地说:“妈,我爸那边有点事,我得过去一下,晚上回来得比较晚,我带了钥匙,您早点休息,再见。”
  王阿姨的家在一个老宿舍区,离她父亲的住处倒也不算远。开门的是王阿姨的儿媳妇,见到她顿时笑得十分亲热,连忙请她进去坐。
  这是一套狭小的两居室房子,王阿姨的儿子很木讷,只顾看电视,并不招呼客人,十岁多的孙子跑出跑进十分热闹。甘璐与王阿姨只能进小小的卧室,坐在床上谈话。
  “璐璐,你一向明理,我跟你爸爸说要在房产证上加我的名字,只是跟他赌气,可不是想图谋你家的财产。”
  “阿姨,我知道,我代我爸爸给您道歉。”甘璐不是第一次干这活了,自己也觉得有点汗颜,可又不能不继续说下去,“您别跟他计较,还是回去吧。”
  “璐璐,我是真伤心了。你说他脾气不好,成天跟大爷一样,什么家务也不干,我都能忍,我就是受不了他把我看得跟个只管饭不领薪水的保姆还不如。我不过是去幼儿园接孙子,晚饭做得稍微晚了一点,他就横挑鼻子竖挑眼;我一说到结婚,他就说我想贪图他的房子。”
  甘璐完全了解她爸爸的行事作风,一点也不认为王阿姨冤枉了他。她只得笑着说:“阿姨,我爸爸的确有不对的地方,不过他还是念着您的好,这不,您两天没回去,他就惦记着,生怕您回来会有不痛快,连忙叫我过来看看。”
  “唉,我家的事也不用瞒着谁,璐璐。我这儿子又窝囊又没本事,我守寡上十年了,要不是图个清静,何苦要到这把年纪再去找伴。可是你爸爸这人让我太寒心了,我跟他七年多,从来没听他说一句好听的。我想过了,哪怕回来看媳妇脸色,也好过受他那个冤枉气。”
  “您别这么说啊,我爸就是好钻牛角尖,他以前婚姻不愉快,就断了结婚的念头,其实他人是很善良的。我也劝过他了,他答应好好考虑一下。”甘璐停了一下,还是说了,“我知道我爸爸给的家用并不多,我一直想补贴他,可是他都不肯收,我看这样,从这个月开始,我给您办张银行卡,定期把钱打给您。”
  王阿姨连连摇手:“璐璐,我可没有跟你要钱的意思。”
  “这本来就是我该孝敬我爸爸的,他太固执,总不肯要。这事您也不需要跟他说,您只管把两个人的生活安排好,过得健康开心,就比什么都好了。”
  直讲到口干舌燥,王阿姨才勉强答应回去。甘璐也清楚,要不是她家那个时不时进来晃一下的媳妇太不好相处,王阿姨大概是不会这么快转弯的。想到这,她也不禁怃然。把王阿姨送到爸爸那边后,她又把爸爸叫出来,着实讲了一通大道理,并且加上了威胁:“你要再把王阿姨气跑了,我可不管你的事了。”
  甘博倒再没嘴硬:“时间不早了,你明天还要上班,早点回去休息吧。”
  昏黄灯光下,甘璐只见父亲脊背微微佝偻,头发花白,两眼浑浊,面色也似乎有点蜡黄,心蓦地软下来,觉得自己刚才一直板着面孔的姿态未免过份了点。
  她自从父母离婚后便一直与父亲生活在一起,很早就反过来负担起照顾父亲的担子,自从王阿姨接手后,她确实乐得轻松了许多。到成家后,不免生活重心转移,回家的次数比从前少,似乎的确忽略了父亲。今天接到电话后,她顿时觉得烦恼,生怕爸爸与王阿姨分手了没人管,未免也有自己的自私之处。
  这个自责的念头一起,她好一会说不出话来。甘博担心地看着她:“璐璐,你不舒服吗?要不要打电话叫修文过来接你?”
  甘璐勉强一笑:“他出差了。爸爸,您最近身体怎么样,胃有没什么问题?”
  “我好得很,”甘博苦笑一下,“你别操我的心了,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我只希望你过得好就满足了。”
  “爸——”甘璐最怕父亲用这个口气说话,“我也好得很,你不许再这么说了,有什么事马上给我打电话,不要自己拖几天再告诉我。”
  甘璐从父亲家出来,已经是深夜了,她只觉得疲惫不堪,提着包慢慢走出小巷子,立在路边等出租车。这条路是条丁字路,有些僻静,眼前只见一辆辆汽车掠过,好一会也不见也空出租车路过。也许走一百来米,拐上大道是比较好的选择,她却一时提不起精神迈步子,只呆呆眼前的街道。
  这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在她的记忆里,这里曾是一条两旁有着高大法国梧桐树的林荫道,从春天开始,先是一层淡淡的鹅黄染上树梢,然后渐渐浓密的树荫可以将街道全部笼罩住;到了夏天,阳光投下斑驳光影,蝉声在头顶上此起彼落响成一片,自行车响着清脆的铃声,一辆接一辆驶过。
  然而,为了解决飞絮问题,眼前的法国梧桐不知何时全被锯去了树冠,粗粗的树干配着新生的稀疏枝条,叶子纵使还没开始全部变黄凋落,也透出点滑稽凄凉感。更重要的是,原本掩映在大树这下的两边建筑物全都无遮无掩地暴露了出来。
  这一路段虽然在繁华的市区,后面旧时的民居集中拆迁改造了一大片,建成了新型的住宅小区,但临街一排和后面一小片房子属于一个破产企业,似乎涉及到复杂的产权归属,还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旧房子,不过三四层楼,外观老旧,下面一律开成各式门面,失去浓密树荫的掩映,在惨白的路灯光下,越发显得零乱没有章法,与甘璐的记忆完全是两回事了。
  一辆黑色奥迪A6在她面前停住,司机座门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跨了出来,尽管逆着光,那人的面孔在黑暗中,可是那个挺直如松的姿势让她仍然一眼认出了,他是聂谦。
  “你怎么会在这?”和前几天的偶遇一样,他们再次同声发问。停了一会,聂谦皱眉看着她,“这么晚了,你一个人站路边发什么呆?”
  “我等出租车呢。”
  “上车,我送你。”
  甘璐上车,将自己家的住址告诉他,再次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聂谦系上安全带发动车子:“你忘了我曾经也住在这一带吗?”
  “难道在这个深夜开车过来怀旧?”甘璐好笑,因为在她印象里,聂谦是最不爱怀旧的人,而且早就厌恶这个地方。
  聂谦摇摇头:“怀旧就是一个注定不停失望的过程,我的确没那个雅兴。不过很讽刺,我回来工作后,住公司提供的一套公寓,就在这附近,现在我差不多天天下班会路过这条街。你不该这么晚一个人站这里,现在这边的治安并不算好。”
  “我觉得这里很安全。”
  “你总是觉得熟悉的人或者地方就必然有安全感,这是个典型的错觉。”
  甘璐被他语气中流露的冷漠和批评弄得哑然了,不再说什么,专心看着车窗外。
  隔了好一会,聂谦重新开了口:“好吧,我刚才说谎了。事实上,我确实是开车出来怀旧的。两年前的今天,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我在深圳,快要睡着的时候,接到了一个电话。”
  甘璐一怔,顿时感觉到了尴尬。聂谦声音不带什么情绪地继续说:“一个没头没脑的电话。我听出是谁打来的后,居然心跳一下加快了,正要问她是不是想我,是不是愿意重新跟我在一起,她却说她打错了。”
  甘璐想,一个深夜软弱时刻打的电话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罪过吧。然而她清楚聂谦的性格,知道他并不如表面那样冷静,越是声音平静,可能越是情绪起伏,这种时候招惹不得,她明智地保持着缄默。
  “我再打过去,她关了机。第二天,我实在放不下心,请假买了机票回来,找到她上班的地方,别人告诉我,甘老师请假去领结婚证了。”
  原来还真的是罪过了。甘璐十分意外,只得硬着头皮开口:“对不起。”
  “你对不起我什么?是突然说分手?还是突然勾起我一点妄念又跑去跟别人结婚?”聂谦语气咄咄逼人地问。
  “分手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不说也是尽早的事。打那个电话,我大概是中了邪,很抱歉吵了你睡觉,还给你添了心事,害你丢下工作白跑一趟。”
  “那么现在告诉我,你当时想跟我说什么,不见得就是要通报你的婚期,请我喝喜酒吧。”
  甘璐默然,她当然并不像对她妈妈说的那么肯定,事实上,直到最后一刻,她仍然是怀疑自己的决定的。可是那是她在没有任何外来压力下做的决定,她已经把所有人的质疑全顶了回去,她的彷徨只能独自消化。
  打那个电话,几乎是心潮起伏下的一个本能反应,然而他接了电话,她却马上恢复理智,知道凭本能行事有多可笑,只有匆匆挂断。
  “不肯说就算了。”聂谦突然烦躁了。
  “其实没什么可说的,我只是婚前恐惧了。”
  车内一阵静默,窗外路灯光向后掠去,明暗快速交替,看不清彼此脸上表情。车子停到了了甘璐住的大厦楼下,她解开安全带,轻声说:“忘记那件事吧,聂谦,我们大家都好好生活。”
  “是呀,看得出你生活得不错,那就好。”聂谦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嘲讽,“其实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在意,被女孩子甩过一次以后,对爱情看得没那么严重了,也算是一个收获吧。”
  “这倒不是拜我所赐,别想拿这个来让我负疚,你从来就没把爱情看得重要过。”甘璐打开车门,却被聂谦拉住胳膊一把拽了回来,后背重重抵到椅背上,她恼怒地回头看着他,他缩回了手。
  “你就是为这个原因跟我说的分手吗?”
  “过去很久的事了,还来细说未免可笑。”
  “可是你显然也没有嫁一个爱情至上给你足够安全感的男人,他甚至没能让你摆脱婚前恐惧。”
  “我恐惧的是婚姻本身不是他,还要我为那个电话正式道歉吗?”
  她的语气强硬,聂谦却反而笑了,洁白的牙齿在幽暗中闪着光,声音突然轻柔下来:“不必了,我很高兴你恐惧的时候能想到我。”
  甘璐一怔,随即呵呵一笑:“聂谦,你永远这么自大。”她再次打开车门下去,对聂谦挥挥手,进了大厦。
  她没有回头,可是她清楚知道,聂谦在她身后注视着她。
  只是这个注视未免来得太迟了。
  聂谦与甘璐住在同一个居民区,不过两人只是相互面熟,既不算近邻,也说不上青梅竹马,至少聂谦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对甘璐是视而不见的。
  在与她恋爱后,聂谦也坦白承认,之前对她的印象仅限于她有一个毕业于名牌大学却过得十分潦倒、喜欢打麻将并酗酒的父亲。
  “再加一个早早出轨,闹得沸沸扬扬后离婚一走了之的母亲吧。”甘璐补充道。
  那个居民区十分庞大,在拆迁以前,一边是各式各样的私人民居,一边是老式宿舍楼,各家各户没有隐私可言,而且差不多每家都各有一本难念的经,说起别人的倒霉事只是消遣,并无恶意,她十分清楚别人对她家的议论,并不介意,倒是聂谦怜惜地抱一抱她。
  这个拥抱带着相互的了解与无奈,他们是同病相怜的,聂谦家也许更困窘一些。
  拆迁前,他家是一栋四层楼的自建民宅,面积不算小,看起来也气派,却似乎住了足足一个家族的人,他的祖父母健在,父亲那一辈兄弟三人再加一个姐姐全都各自成家生子,却都挤住这里。每天都能听到父子、母女、婆媳、兄嫂、叔侄、妯娌、堂兄弟姐妹之间的争执吵嚷,大家的境况都不算好,逼仄的空间更增加了戾气,随便一点小事都能吵得天翻地覆。
  甘璐读中学时,每天去学校都必须从他家楼下走过,她习惯了那里面不时传来的各种声音的争吵,也习惯了从那个房子里走出来的英俊男孩冷漠严峻的表情。他们读同一个中学,他比她大三岁,高两届,走向学校时,经常是一前一后,不过从来没讲过话。
  她受父亲不喝酒时的严厉管教,根本不会主动与人搭讪;他则对自己的家以及整个街区都十分厌恶,正眼不看周围。
  聂谦高分考上了北方一所名校建筑学专业,甘璐继续过着紧张的高中生活。她实在放心不下父亲,倒从来没想过报考外地学校。
  她在即将读高三的那个暑假,照例冒着酷暑参加学校的补课,一天下午的自习时间,满头大汗的聂谦出现的教室门口,他与她面熟,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指着她扬声叫:“喂,你快出来。”
  英俊的男孩子在上课时公然跑来找女孩子,教室里学习得紧张又无聊的同学一齐大乐,交头接耳的、起哄吹口哨的全有,课堂秩序一时大乱,没人将心思放到功课上了。老师一看,门口站的是自己教过的得意弟子,迟迟疑疑站起来的是班上表现一向文静的甘璐,顿时大怒,正待发作,聂谦急忙解释:“张老师,她爸爸生病了,我是来通知她去医院的。”
  甘璐脑袋“嗡”地一响,连书包也顾不上拿,更顾不上跟老师说什么,急急跑出教室。聂谦赶上来一把拖住她:“我骑车来的,带你过去吧。”
  她坐到聂谦的自行车后座,他告诉她,她爸爸在小茶馆和人打牌时,突然大口吐血,已经被送到医院,他正好路过,答应帮着来通知她。
  赶到医院时,甘博已经因为大量饮酒,造成胃穿孔,被推进了手术室,好在他之前神智清晰,自己在手术通知单上签了字。
  送甘博过来的牌友都散去了,聂谦也打算走,他正要礼貌性质地问甘璐还有没有要帮忙的地方,却只见护士递了缴费单给甘璐。甘博当时所在的企业早就被兼并,理论上讲他有医保,但上面可报销的数额少得可怜,逢上大病,几乎就得全部自费,甘璐跑得匆忙,身上并没多少钱,捏着单据,一脸茫然。护士好心对她说:“赶快打电话叫亲戚带钱来呀。”
  甘璐如梦方醒,径直走向楼道一侧的IC卡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先是轻声说了几句什么,突然提高声音:“我不管你在哪,你马上给我送钱来,不然别怪我以后再不认你。”
  她重重挂上电话,走回来颓然坐倒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双手捂住了脸。她一直跑前跑后办手续,头发被汗粘得一绺绺的,背上的衣服也被汗湿现出水迹,更显得身形单薄,精疲力竭。
  聂谦虽然性格冷漠,向来不爱管闲事,也不禁心生怜意。他走过去坐到她身边,轻声说:“医生也说了,你爸爸送来还算及时,应该没事的。”
  “我一直觉得他心里不痛快,喝酒也算是种放松发泄了,都没太管。”她的声音闷闷从指缝中传出来,“现在他身体弄成这样……”她一下哽住,将一个小小的呜咽硬是咽了回去。
  聂谦有点不可思议地说:“喂,你爸爸是成年人了,该对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身体负责,你有必要这样检讨自己吗?”
  甘璐不语,她没办法对一个陌生男孩子解释,她照管她父亲的生活已经有好几年了。
  “这个……要不要我去帮你买点吃的东西。”
  她抬起脸,小小一张面孔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泪,自己却浑然不觉,摇摇头:“谢谢你,不用了,今天已经很麻烦你了。”
  “你有没别的亲戚可以过来帮忙,你还得上课啊。”
  她再次摇头:“我家没什么亲戚在本地。”
  聂谦长期生活在大家庭,被包围在父母亲戚中间,除了充斥耳膜的争吵外,万一谁有事,倒是能很快有一帮人过来七嘴八舌出主意,再加七手八脚帮忙,混乱得让人烦恼,但也让人安心,他从来没见识过这样孤立的状态。可是甘璐脸上除了担心外,并没有惶急害怕,只默默看着前方出神。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却不急着离开了,安静地陪她坐着。
  过了一会,一个衣着时髦、披着一头波浪卷发的漂亮女人踩着高跟鞋大步走过来,她看一眼聂谦,然后转向甘璐:“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在开刀,要切除一部分胃。”
  “照他那个喝酒法,早晚会把身体喝垮,”她皱眉,拿出一张银行卡:“你以前那么有气节,根本不肯收我的钱,现在知道没钱要命了吧。”
  甘璐一把夺过卡,硬梆梆地说:“你走吧。”
  那女人一怔,给气乐了:“死丫头,河还没过就拆桥了,我不给密码你,你去哭给医生看吗?”
  甘璐语塞,停了一会,牵动嘴角,苦笑出来:“妈,你行行好……”
  那女人一把捂住她的嘴,恨声说:“你就使劲恶心我吧,你的一点狠劲全拿来对付我了。”
  她俯着头,而甘璐仰头,两人互不相让地对视着,从聂谦的角度看过去,那两张面孔,一个艳丽,一个清秀,不尽相似却又有着奇妙相同之处。
  终于甘璐头一偏,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那女人取出手绢替她擦着眼泪和额上的汗水:“我请人来伺候他,保证把他照顾得好好的,你马上要读高三了,搬到我那里住,专心学习准备高考。”
  “他不会接受你找人照顾的,我也不会丢下爸爸。”
  “谁让你丢下他了,”那女人似乎又恼火了,“你以为我是来跟他抢你吗?你这么大一个伶牙俐齿的女儿,抢回去也不过是天天气我罢了,有什么好?”
  “我知道你是好心,不过我不会去你那里的。”
  “你老这么摆出一副和我过不去的样子来讨好他,安慰他那颗容易受伤的脆弱心灵,还真有点上瘾了。他是一辈子幼稚偏执没得救了,你总得有长大的一天吧。”
  “算了,你先走吧,我现在没力气跟你吵架。”
  那女人瞪着她,却无可奈何,将手绢摔给她:“密码是你的生日,有什么事马上给我打电话,别一个人硬撑着。”
  她和来时一样,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敲出小小的脆响,一阵风似地离开了。甘璐捏着手绢与银行卡,呆呆坐着,过了好一会,她轻声说:“她是我妈妈。”
  聂谦“唔”了一声,他当然看出来了。
  “她姓陆,我的名字是我爸爸的姓加上她的姓组合起来,我猜至少我出生的时候,他们是很恩爱的。”
  “她其实算是很疼我了,离婚以后还时常瞒着我爸爸,给我买衣服,或者硬塞给我钱,生怕我生活得不好。”
  这一点聂谦也能看出来,那女人虽然口齿利落,和女儿针锋相对,没有亲呀抱的寻常亲热,可是话里话外流露的全是关心。
  “他们都对我好,都是好人,可是没办法生活在一起。”
  “好人和好人生活在一起,一样有可能是悲剧。”聂谦声音平淡地回答她。
  聂谦一直陪甘璐坐到甘博被推出手术室送入病房才走。那天以后,聂谦与甘璐再偶尔遇上,会相互点头打招呼。暑假转眼过去,甘博痊愈出院,聂谦回北京上学,甘璐升入高三,他们并没有相互联系。
  医生说甘博这次胃穿孔导致消化道出血,和他长期酗酒有密切关系,同时医生郑重警告,他身体的其他指标也不乐观,再这么喝下去,被切除了一部分的胃会继续受损不说,得肝硬化、肝腹水甚至肝癌的可能性会越来越高。
  甘璐以前怜惜父亲郁郁不得志,没太管着他喝酒,只要求他不要动不动喝到烂醉程度就可以了。听了医生的话,她再回来查过资料后,当着甘博的面,砸了家里所有的酒瓶子,同时对他说:“爸爸,你选吧。你要继续喝酒,我只好离开这个家,去跟妈妈生活,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
  她早已经拒绝了经济状况明显好过父亲的陆慧宁接她过去,也从来没拿这句话威胁过父亲。甘博知道女儿不是随口说说,终于答应开始戒酒。
  接下来这个街区开始大规模拆迁,甘博住习惯了这里,与女儿商量后,选择了接受离得不远的一处已经落成的还建公寓;而远在北京的聂谦强烈坚持让他父母选择了货币补偿,然后去另一个新区买了房子。
  到了冬天,人们陆续搬走,那一带成天出没着搬家公司的车子,夜晚亮灯的人家渐渐减少,甘博每天都去他们的新家监督着简单的装修。这天甘璐从学校回来,眼看着聂谦那个庞大的家门口也停了一辆卡车,他父母正指挥工人往外搬东西,她停住了脚步。
  聂谦提了一个箱子走出来,皱眉说道:“这些破烂扔了吧,留着没什么用。”他指的是几件样式陈旧而且破损的家具,但他妈妈显然舍不得扔,坚持要工人往车上搬。他一脸不耐地站开,却看到了甘璐。
  萧瑟阴沉的冬日,满眼都是零乱狼籍、人来人往,他们视线相碰,甘璐微微一笑,先开了口:“你要搬走了吗?再见。”
  聂谦本来想彻底与这个他从小到大都莫名厌恶的地方告别,再不回头。然而那一刻,看着对面立在寒风之中的秀丽女孩子,他突然意识到,至少他并不想跟她说再见然后不再不相见。
  他匆匆拿纸笔,写了自己的手机、邮箱递给她:“把你的号码给我,我们有空联系。”
  他们的联系并不频密,甘璐面临高考,根本没空闲上网或者聊天,偶尔通一次电话,两个人却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聂谦鼓励她好好考试,她唯唯答应,放下话筒,各自都有点惆怅,又有点隐秘的兴奋。
  甘璐一边照顾父亲,监督他戒酒,一边备考,然而戒酒谈何容易,她实在没法做到专注。那时高考仍然是七月,正是本地炎热如火炉的时间。考场内尽管有风扇,可是搅起来的只是呼呼热风,居然有一个考生因为抵不过紧张和高温双重夹击而中暑昏倒,被医护人员抬了出去,更增加了考场内外的紧张气氛。
  考试完毕出来,满眼都是迎上来问长问短的家长。甘璐喝着甘博拎过来的冰镇绿豆汤,眉开眼笑,她想,发挥似乎不够理想,可是不管考得怎么样,总算度过了人生一个重要关口,接下来可以好好玩玩了。
  除了同学邀约一块玩以外,她接到了平生第一个约会电话,是聂谦打来的:“最近上映的《黑客帝国》不错,有没空一块去看。”
  甘璐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呆了一下,连忙说:“我有空,什么时间?”
  《黑客帝国》很好看,基诺李维斯很帅。更重要的是,这是甘璐头回和一个男孩子一块看电影,她得老实承认,她没专心在剧情上,而且在心里暗自比较,觉得聂谦与男主角一样双眉挺直飞扬,有相似之处。
  出了电影院,聂谦问了她的估分情况后,略微沉吟:“这个分数上一本倒也够了,你打算填报了哪里的学校?”
  “我想留在本地。”
  “没一点想看看外面世界的愿望吗?”
  甘璐摇摇头:“我爸爸身体不好,我还是留在本地比较方便一些。”
  聂谦不再说什么,送她回家。天色已晚,那一片拆迁区已经成了工地,灯光通明,搅拌车川流不息,道路泥泞而坑洼不平,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巷陌痕迹,可是两个人都走得毫不迟疑,脚步迈得一致,不约而同地清楚该在什么地方转弯,该从哪个方向插回正道。甘璐仍然住在这一带,并没留意到什么。聂谦意识到这一点,着实吃了一惊。
  他一向厌恶在这里的生活,总以为父母搬去新区规划整齐的小区,就抹掉了对于从前谈不上愉快的记忆,可是记忆存在于心底的方式和时间根本由不得自己决定,如同安静走在身边的女孩子一样,不时会浮上他心头。
  送她到她住处的楼下,他说:“过两天我同学约着一块去江边游泳,你去吗?”
  看见她快快地点头,他有开心的感觉。
  那个暑假他们频频见面,聂谦每次冒着酷热从新区那边乘一个多小时的公汽赶到老城区这边来,自己也对自己的行为有一点不解。当然,他念大学已经两年,也与有朦胧好感的女友交往过,不过他的心思向来不像有些同学那样,对于恋爱,他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并没打算花太多时间与心力去追求谁,恋爱无疾而终时,他并没什么遗憾。
  然而对着甘璐,他有点不一样的感觉。见面次数一多,他发现她身上有和最初印象不一样的地方。甘璐只是看上去文静,性格还有开朗活泼的一面,从不扭捏作态或者故做矜持,毫不掩饰喜欢跟他在一起。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她给他打来电话,无精打采地告诉他,她被调剂到了她并没填报的师大历史系,他学的工科,比她更讨厌需要死记硬背的科目,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她却笑了:“我爸爸倒是很高兴,说女孩子当历史老师最好了,工作稳定,又不会太累。”
  放下电话,他发现自己在微笑,本来他应该对这对没计划没目标目光短浅的父女有一点轻视的,可是他想,也许她的生活态度也不错。
  两人各自开学,相互加了QQ,联系比以前多了一些,谈的话题渐渐不仅限于学业。然而分处两地,也只是这么平淡地交往着。甘璐在新结交的好友钱佳西的严格审问下,都交代不出能让她满意的材料来。
  “这么说,你准备两地恋爱吗?”
  甘璐老实招认:“他都没说过喜欢我好不好。”
  “那你喜欢他吗?”
  他曾经无数次走在她前面,笔直挺拔的身材是她单调高中生活中一个养眼的背影;他曾经安静地陪她坐在充满消毒药水味道手术室外,度过近三个小时的焦灼时光;他曾经给了她生平第一个属于异性之间的约会,让她心跳不已……甘璐脸红了,点点头。
  来自内陆省份一个小城市的钱佳西个子小小,生着一张慧黠精灵的面孔,从中学开始早恋,虽然也不过是和同班男生拉拉小手、递递纸条、偶尔偷空出去看场电影、打打街机而已,可是她觉得在简直没一点经验的甘璐面前,自己有足够的资格担任情场指导的角色。她干脆利落地下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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