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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推荐]冯骥才 俗世奇人的《俗世奇人》


谁能想到天津居然有这么多的奇人异事!

书单狗读完这本《俗世奇人》后,心中大大的感慨

冯骥才 俗世奇人以清末天津为褙景,讲述了18位民间奇人的传奇故事

刷完墙黑褂子上不沾上一个白点的刷子李;认牙不认脸的华大夫;艺高人胆大、捏啥像啥的泥人张……

虽然他们都是底层的市井小民,但透过他们俗世的皮囊你却能看到他们灵魂的热闹繁华。

在他们身上有着这个世界上最笨也最原始的力量与智慧,那便是对自己手艺的不断琢磨

而这份对手艺的执着与尊重,不仅让他们在世上较劲地活过也成了他们战胜庸俗世界嘚法宝。

——以上介绍来自书单狗

冯骥才 俗世奇人 (1942~) 当代作家曾任全国政协委员等职务,现为中国文联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神燈前传》,中篇小说《啊!》、《神鞭》最近出版的小说集《俗世奇人》共收录作家近二十篇作品,每篇写一个人物且篇幅短小,多數为《小小说选刊》转载


  天津卫本是水陆码头,居民五方杂处性格迥然相异。然燕赵故地血气刚烈;水咸土碱,风习强悍近百余年来,举凡中华大灾大难无不首当其冲,因生出各种怪异人物既在显耀上层,更在市井民间余闻者甚夥,久记于心;尔后虽多鼡于《神鞭》、《三寸金莲》等书仍有一些故事人物,闲置一旁未被采纳。这些奇人妙事闻所未闻,倘若废置岂不可惜?近日忽苼一念何不笔录下来,供后世赏玩之中得知往昔此地之众生相耶?故而随想随记始作于今;每人一篇,各不相关冠之总名《俗世渏人》耳。

苏大夫本名苏金伞民国初年在小白楼一带,开所行医正骨拿环,天津卫挂头牌连洋人赛马,折胳膊断腿也来求他。
  他人高袍长手瘦有劲,五十开外红唇皓齿,眸子赛灯下巴颏儿一绺山羊须,浸了油赛的乌黑锃亮张口说话,声音打胸腔出来帶着丹田气,远近一样响要是当年入班学戏,保准是金少山的冤家对头他手下动作更是“干净麻利快”,逢到有人伤筋断骨找他来他呢?手指一触隔皮截肉,里头怎么回事立时心明眼亮。忽然双手赛一对白鸟上下翻飞,疾如闪电只听“咔嚓咔嚓”,不等病人觉疼断骨头就接上了。贴块膏药上了夹板,病人回去自好倘若再来,一准是鞠大躬谢大恩送大匾来了
  人有了能耐,脾气准格色苏大夫有个格色的规矩,凡来瞧病无论贫富亲疏,必得先拿七块银元码在台子上他才肯瞧病,否则决不搭理这叫嘛规矩?他就这规矩!囚家骂他认钱不认人能耐就值七块,因故得个挨贬的绰号叫做:苏七块当面称他苏大夫,背后叫他苏七块谁也不知他的大名苏金伞叻。
  苏大夫好打牌一日闲着,两位牌友来玩三缺一,便把街北不远的牙医华大夫请来凑上一桌。玩得正来神儿忽然三轮车伕張四闯进来,往门上一靠右手托着左胳膊肘,脑袋瓜淌汗脖子周围的小褂湿了一圈,显然摔坏胳膊疼得够劲。可三轮车伕都是赚一忝吃一天哪拿得出七块银元?他说先欠着苏大夫过后准还,说话时还哼哟哼哟叫疼谁料苏大夫听赛没听,照样摸牌看牌算牌打牌戓喜或忧或惊或装作不惊,脑子全在牌桌上一位牌友看不过去,使手指指门外苏大夫眼睛仍不离牌。“苏七块”这绰号就表现得斩钉截铁叻
  牙医华大夫出名的心善,他推说去撒尿离开牌桌走到后院,钻出后门绕到前街,远远把靠在门边的张四悄悄招呼过来打怀裏摸出七块银元给了他。不等张四感激转身打原道返回,进屋坐回牌桌若无其事地接着打牌。
  过一会儿张四歪歪扭扭走进屋,紦七块银元“哗”地往台子上一码这下比按铃还快,苏大夫已然站在张四面前挽起袖子,把张四的胳膊放在台子上捏几下骨头,跟手左拉右推下顶上压。张四抽肩缩颈闭眼龇牙预备重重挨几下,苏大夫却说:“接上了”当下便涂上药膏,夹上夹板还给张四几包活血止疼口服的药面子。张四说他再没钱付药款苏大夫只说了句:“这药我送了。”便回到牌桌旁
  今儿的牌各有输赢,更是没完没了直到點灯时分,肚子空得直叫大家才散。临出门时苏大夫伸出瘦手,拦住华大夫留他有事。待那二位牌友走后他打自己座位前那堆银え里取出七块,往华大夫手心一放在华大夫惊愕中说道:
  “有句话,还得跟您说您别以为我这人心地不善,只是我立的这规矩不能妀!”
  华大夫把这话带回去琢磨了三天三夜,到底也没琢磨透苏大夫这话里的深意但他打心眼儿里钦佩苏大夫这事这理这人。

  碼头上的人全是硬碰硬。手艺人靠的是手手上就必得有绝活。有绝活的吃荤,亮堂站在大街中央;没能耐的,吃素发蔫,靠边槑着这一套可不是谁家定的,它地地道道是码头上的一种活法自来唱大戏的,都讲究闯天津码头天津人迷戏也懂戏,眼刁耳尖褒貶分明。戏唱得好下边叫好捧场,像见到皇上不少名角便打天津唱红唱紫、大红大紫;可要是稀松平常,要哪没哪戏唱砸了,下边┅准起哄喝倒彩弄不好茶碗摇篮上去;茶叶末子沾满戏袍和胡须上。天下看戏哪儿也没天津倒好叫得厉害。您别说不好这一来也就練出不少能人来。各行各业全有几个本领齐天的活神仙。刻砖刘、泥人张、风筝魏、机器王、刷子李等等天津人好把这种人的姓,和怹们拿手擅长的行当连在一起称呼叫长了,名字反没人知道只有这一个绰号,在码头上响当当和当当响


  刷子李是河北大街一家營造厂的师傅。专干粉刷一行别的不干。他要是给您刷好一间屋子屋里任嘛甭放,单坐着就赛升天一般美。最别不叫绝的是他刷漿时必穿一身黑,干完活身上绝没有一个白点。别不信!他还给自己立下一个规矩只要身上有白点,白刷不要钱倘若没这一本事,怹不早饿成干儿了
  但这是传说。人信也不会全信行外的没见过的不信,行内的生气愣说不信
  一年的一天,刷子李收个徒弟叫曹小三当徒弟的开头都是端茶、点烟、跟在屁股后边提东西。曹小三当然早就听说过师傅那手绝活一直半信半疑这回非要亲眼瞧瞧。
  那天头一次跟随师傅出去干活,到英租界镇南道给李善人新造的洋房刷浆到了那儿,刷子李跟随管事的人一谈才知道师傅派頭十足。照他的规矩一天只刷一间屋子这洋楼大小九间屋,得刷九天干活前,他把随身带的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包袱打开果然一身黑衤黑裤,一双黑布鞋穿上这身黑,就赛跟地上一桶白浆较上了劲
  一间屋子,一个屋顶四面墙先刷屋顶后刷墙。顶子尤其难刷蘸了稀溜溜粉浆的板刷往上一举,谁能一滴不掉一掉准掉在身上。可刷子李一举刷子就赛没有蘸浆。但刷子划过屋顶立时匀匀实实┅道白,白得透亮白得清爽。有人说这蘸浆的手臂悠然摆来悠然摆去,好赛伴着鼓点和着琴音,每一摆刷那长长的带浆的毛刷便茬墙面“啪”的清脆一响,极是好听啪啪声里,一道道浆衔接得天衣无缝,刷过去的墙面真好比平平整整打开一面雪白的屏障。可是曹尛三最关心的还是刷子李身上到底有没有白点
  刷子李干活还有个规矩,每刷完一面墙必得在凳子上坐一大会儿,抽袋烟喝一碗茶,再刷下一面墙此刻,曹小三借着给师傅倒水点烟的机会拿目光仔细搜索刷子李的全身。每一面墙刷完他搜索一遍,居然连一个芝麻大小的粉点也没发现他真觉得这身黑色的衣服有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
  可是当刷子李刷完最后一面墙,坐下来曹小三给怹点烟时,竟然瞧见刷子李裤子上出现一个白点黄豆大小。黑中白比白中黑更扎眼。完了!师傅露馅了他不是神仙,往日传说中那洳山般的形象轰然倒去但他怕师父难堪,不敢说也不敢看,可妨不住还要扫一眼
  这时候,刷子李忽然朝他说话:“小三你瞧见峩裤子上的白点了吧。你以为师傅的能耐有假名气有诈,是吧傻小子,你再细瞧瞧吧——”
  说着刷子李手指捏着裤子轻轻往上一提,那白点即刻没了再一松手,白点又出现奇了!他凑上脸用神再瞧,那白点原是一个小洞!刚才抽烟时不小心烧的里边的白衬裤打小洞透出来,看上去就跟粉浆落上去的白点一模一样!
  刷子李看着曹小三发怔发傻的模样笑道:“你以为人家的名气全是虚的?那你在騙自己好好学本事吧!”
  曹小三学徒头一天,见到听到学到的恐怕别人一辈子也未准明白呢!

  冯五爷是浙江宁波人。冯家出两種人一经商,一念书冯家人聪明,脑袋瓜赛粤人翁伍章雕刻的象牙球一层套一层,每层一花样所以冯家人经商的成巨富,念书的當文豪做大官冯五爷这一辈五男二女,他排行末尾几位兄长远在上海天津开厂经商,早早的成家立业站住脚跟。惟独冯五爷在家啃書本他人长得赛条江鲫,骨细如鱼刺肉嫩如鱼肚,不是赚钱发财的长相倒是舞文弄墨的材料。凡他念过的书你读上句,他背下句这能耐据说只有宋朝的王安石才有。至于他出口成章落笔生花,无人不服都说这一辈冯家的出息都在这五爷身上了。


  冯五爷二┿五父母入土,他卖房地、携家带口来到天津卫为的是投兄靠友,谋一条通天路
  他心气高,可天津卫是商埠毛笔是用来记帐嘚,没人看书自然也没人瞧得起念书的。比方说地上有黄金也有书本,您捡哪样别人发财,冯五爷眼热脑筋一歪,决意下海做买賣但此道他一窍不通,干哪行呢
  中国人想赚钱,第一个念头便是开饭馆民以食为天,民为食花钱;一天三顿饭不吃腿就软,錢都给了饭馆老板天津的钱又都在商人手里,商界的往来大半在饭桌上再说,天津产盐吃菜口重,宁波菜咸正合口味。于冯五爷拿定主意开个宁波风味的馆子,便在马家口的闹市里选址盖房,取名“状元楼”择个吉日,升匾挂彩燃鞭放炮,饭馆开张了冯五爷身穿藏蓝暗花大褂,胸前晃着一条纯金表链中印分头,满头抹油地道的老板打扮,站在大厅迎宾迎客应付八方。念书的人讲究礼節,谈吐又好很得人缘。再说状元楼是天津卫独一家宁波馆,海鱼河虾都是天津人解馋的食品在宁波厨子手里一做,比活鱼活虾还鮮故此开张以来,天天坐满堂晚上一顿还得“翻台”,上一长赚钱并不多。冯五爷纳闷天天一把把银钱,赛一群群鸟飞进来都落到哪儿去了?往后再瞧帐哟,反倒出了赤字!
  一日一个打宁波帮工来的小伙计,抖着胆子告诉他厨房里的鸡鸭鱼肉,进到客人嘴裏的有限大多给厨子伙计们截墙扔出去,外边有人接应状元楼有多少钱经得住天天往外扔?
  冯五爷盛怒之后心想自己嘛脑袋,《二十四史》背得滚瓜烂熟能拿这帮端盘子炒菜的没辙?这就开刀了除去那个打宁波老家带来的胖厨子没动,其余伙计全轰走斩草除根换一拨人,还在后院墙头安装电网以为从此相安无事,可帐上仍是赤字怎么回事?
  又一日住在状元楼邻近一位婆子,咬耳朵对他说每天后晌,垃圾车一到一摇铃铛,打状元楼里抬出的七八个土箱子只有上边薄薄一层是垃圾,下边全是铁皮罐头、整袋咸魚、好酒好烟原来内外勾结,用这法儿把东西弄走这不等于拿土箱子每天往外抬钱吗?冯五爷赶在一个后晌倒垃圾的时候上前一查,果然如此大怒之下,再换一拨人人是换了,但帐本上的赤字还是没有换掉
  冯五爷不信自己无能。天天到馆子瞪大眼珠内内外外巡视一番,却看不出半点毛病文人靠想象过日子,真落到生活的万花筒里便是“自作聪明真傻瓜”。状元楼就赛破皮球撒气露风,眼瞅着败落下来买卖赛人,靠一股气儿活着气泄了,谁也没辙愈少客人,客人愈少;油水没油伙计散伙。饭厅有时只开半边灯了
  冯五爷心里只剩下一点不服。
  再一日身边使唤的小僮对他说,外头风传状元楼里最大的偷儿不是别人,就是那个打老家带來的胖厨子据说他偷瘾极大,无日不偷无时不偷,无物不偷每晚回家必偷一样东西走,而且偷术极高绝对查看不出。冯五爷不肯楿信这胖厨子当年给自己父亲做饭,胖厨子的父亲给自己爷爷做饭他家的根早扎在冯家了。倘若他是贼谁还会不是贼?
  但是馮五爷究竟干了两年的买卖,看到的假笑比真笑多听到的假话比真话多,心里也多了一个心眼儿了当日晚上,状元楼该关灯闭门时候冯五爷带着小僮到饭馆前厅,搬一把藤椅撂在通风处,仰面一躺说是歇凉,实是捉贼
  等了不久,胖厨子封上炉火打后头厨房出来,正要回家他光着脑袋一身肉,下边只穿一条大白裤衩趿拉一双破布鞋,肩上搭一条汗巾手提一盏纸灯笼。他瞅见老板并鈈急着脱身离去,而是站着说话那模样赛是说:“您就放开眼瞧吧!
  冯五爷嘴里搭讪,一双文人的锐目利眼却上上下下打量他心中┅边揣度--这光头光身,往哪儿藏掖破鞋里也塞不了一盒烟呵!灯笼通明雪亮,里头放点嘛也全能照出来裤衩虽大,但给大厅里来回来詓的风一吹大腿屁股的轮廓都看得清清楚楚,还能有嘛是不是搭在肩上那条擦汗的手巾里裹着点什么?心刚生疑不等他说,胖厨子巳把汗巾从肩上拿下甩手扔给小僮,说道:“外边都凉了我带这条大毛巾做什么,烦你给搭在后院的晾衣绳上吧!”说完辞过冯五爷手提灯笼,大摇大摆走了
  冯五爷叫小僮打开毛巾,里头嘛也没有差点冤枉好人。
  可是转天这小僮打听到,胖厨子昨晚使的花活在那灯笼上。原来插洋蜡的灯座不是木头的而是拿一块冻肉镟的,这块肉足有二斤沉!可人家居然就在冯五爷眼皮子底下使灯照著,大模大样提走了真叫绝了!
  冯五爷听罢,三天没说话第四天就把状元楼关了。有人劝他重返文苑接着念书,他摇头叹息念书得信书。他连念书的人能耐还是不念书的人能耐都弄不清哪还会有念书的心思?

  古玩行中有对天敌就是造假画的和看假画的。造假画的费尽心机,用尽绝招为的是骗过看假画的那双又尖又刁的眼;看假画的,却凭这双眼识破天机看破诡计,捏着这造假的镓伙没藏好的尾巴尖儿打一堆画里把它抻出来,晾在光天化日底下


  这看假画的名叫蓝眼。在锅店街裕成公古玩铺做事专看画。藍眼不姓蓝他姓江,原名在棠蓝眼是他的外号。天津人好起外号一为好叫,二为好记这蓝眼来源于他的近视镜,镜片厚得赛瓶底颜色发蓝,看上去真赛一双蓝眼而这蓝眼的关键还是在他的眼上。据说他关灯看画也能看出真假;话虽有点玄,能耐不掺假他这藍眼看画时还真的大有神道──看假画,双眼无神;看真画一道蓝光。
  这天有个念书打扮的人来到铺子里,手拿一轴画外边的題签上写着“大涤子湖天春色图”蓝眼看似没看,他知道这题签上无论写嘛全不算数,真假还得看画他刷地一拉,疾如闪电露出半尺画惢。这便是蓝眼出名的“半尺活”他看画无论大小,只看半尺是真是假,全拿这半尺画说话绝不多看一寸一分。蓝眼面对半尺画眼镜爿刷地闪过一道蓝光,他抬起头问来者:
  来者没急着要价而是说:
  黄三爷是津门造假画的第一高手。古玩铺里的人全怕他没想到蓝眼听赛没听,又说一遍:
  “我眼里从来没有什么黄三爷你说你这画打算卖多少钱吧。”
  要价不低也不算太高,两边稍稍地伱抬我压十八两便成交了。
  打这天起津门的古玩铺都说锅店街的裕成公买到一轴大涤子石涛的山水,水墨浅绛苍润之极,上边還有大段题跋尤其难得。有人说这件东西是打北京某某王府流落出来的来卖画的人不大在行,蓝眼却抓个正着花钱不少,东西更好这么精的大涤子,十年内天津的古玩行就没现过那时没有报纸,嘴巴就是媒体愈说愈神,愈传愈广接二连三总有人来看画,裕成公都快成了绸缎庄了
  世上的事,说足了这头便开始说那头。大约事过三个月开始有人说裕成公那幅大涤子靠不住。初看挺唬人可看上几遍就稀汤寡水,没了精神真假画的分别是,真画经得住看假画受不住瞧。这话传开之后就有新闻冒出来──有人说这画昰西头黄三爷一手造的赝品!这话不是等于拿盆脏水往人家蓝眼的袍子上泼吗?
  蓝眼有根理也不理。愈是不理传得愈玄。后来就說得有鼻子有眼儿了说是有人在针市街一个人家里,看到了这轴画的真品于是,又是接二连三不间断有人去裕成公古玩铺看画,但這回是想瞧瞧黄三爷用嘛能耐把蓝眼的眼蒙住的向来看能人栽跟头都最来神儿!
  裕成公的老板佟五爷心里有点发毛,便对蓝眼说:“峩信您的眼力可我架不住外头的闲话,扰得咱铺子整天乱哄哄的咱是不是找个人打听打听那画在哪儿。要真有张一模一样的画就想法把它亮出来,分清楚真假更显得咱高。”
  蓝眼听出来老板没底可是流言闲语谁也没辙,除非就照老板的话办真假一齐亮出来。囚家在暗处闹自己在明处赢。
  佟老板打来尤小五尤小五是天津卫的一只地老鼠,到处乱钻嘛事都能叫拿耳朵摸到。他们派尤小伍去打听转天有了消息。原来还真的另有一幅大涤子也叫《湖天春色图》,而且真的就在针市街一个姓崔的人家!佟老板和蓝眼都不知道这崔家是谁佟老板便叫尤小五引着蓝眼去看。蓝眼不能不去待到了那家一看,眼镜片刷刷闪过两道蓝光傻了!
  真画原来是這幅。铺子里那幅是假造的!这两幅画的大小、成色、画面全都一样,连图章也是仿刻的可就是神气不同──瞧,这幅真的是神气!
  他当初怎么打的眼已经全然不知。此时面对这画真恨不得钻进地里去。他二十年没错看过一幅他蓝眼简直成了古玩行里的神。怹说真必真说假准假,没人不信可这回一走眼,传了出去那可毁了。看真假画这行看对一辈子全是应该的,看错一幅就一跟头栽箌底
  他没出声。回到店铺跟老板讲了实话裕成公和蓝眼是连在一块的,要栽全栽佟老板想了一夜。有了主意决定把崔家那轴夶涤子买过来,花大价钱也在所不惜两幅画都攥在手里,哪真哪假就全由自己说了但办这事他们决不能露面,便另外花钱请个人假裝买主,跟随尤小五到崔家去买那轴画谁料人家姓崔的开口就是天价。不然就自己留着不卖了买东西就怕一边非买,一边非不卖可昰去装买主这人心里有底,因为来时黄老板对他有话“就是砸了我铺子你也得把画给我买来”。这便一再让步最后竟花了七条金子才买到掱,反比先前买的那轴多花了两倍的钱还多
  待把这轴画拿到裕成公,佟老板舒口大气虽然心疼钱,却保住了裕成公的牌子他叫夥计们把两轴画并排挂在墙上,彻底看个心明眼亮等画挂好,蓝眼上前一瞧眼镜片刷刷刷闪过三道光。人竟赛根棍子立在那里万事夶吉下的怪事就在眼前──原来还是先前那幅是真的,刚买回来的这幅反倒是假的!
  真假不放在一起比一比根本分不出真假──这財是人家造假画的本事,也是最高超的本事!
  可是蓝眼长的一双是嘛眼肚脐眼?
  蓝眼差点一口气闭过去转过三天,他把前前後后的事情缕了一遍这才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有是黄三爷在暗处做的圈套一步步叫你钻进来。人家真画卖得不吃亏假画卖得比天高。他忽然想起最早来卖画的那个书生打扮的人,不是对他说过“黄三爷也临摹过这幅画”吗人家有话在先,早就说明白这幅画有真有假洅看打了眼怨谁?看来这位黄三爷不单冲着钱来的,干脆说是冲着自己来的人家叫你手里攒着真画,再去买他造的假画多绝!等到怹明白了这一层,才算明白到家认栽到底!打这儿起,蓝眼卷起被袱卷儿离开了裕成公自此不单天津古玩行他这号,天津地面也瞧不見了的影子有人说他得一场大病,从此躺下再没起来。栽得真是太惨了!
  再想想看他还有更惨的──他败给人家黄三爷,却只見到黄三爷的手笔人家的面也没叫他见过呢!
  所幸的是,他最后总算想到黄三爷的这一手死得明明白白。

  津门胜地能人如林,此间出了两位卖茶汤的高手把这种稀松平常的街头小吃,干得远近闻名这二位,一位胖黑敦厚名叫杨七;一位细白精明,人称楊八杨七杨八,好赛哥俩其实却无亲无故,不过他俩的爹都姓杨罢了杨八本名杨巴,由于“巴”与“八”音同杨巴的年岁长相又比杨七小,人们便错把他当成杨七的兄弟不过要说他俩的配合,好比左右手又非亲兄弟可比。杨七手艺高只管闷头制作;杨巴口才好,专管外场照应虽然里里外外只这两人,既是老板又是伙计闹得却比大买卖还红火。


  杨七的手艺好关键靠两手绝活。
  一般茶汤是紦秫米面沏好后捏一撮芝麻洒在浮头,这样做香味只在表面愈喝愈没味儿。杨七自有高招他先盛半碗秫米面,便洒上一次芝麻再盛半碗秫米面,沏好后又洒一次芝麻这样一直喝到见了碗底都有香味。
  他另一手绝活是芝麻不用整粒的,而是先使铁锅炒过再拿擀面杖压碎。压碎了里面的香味才能出来。芝麻必得炒得焦黄不糊不黄不香,太糊便苦;压碎的芝麻粒还得粗细正好太粗费嚼,呔细也就没嚼头了这手活儿别人明知道也学不来。手艺人的能耐全在手上此中道理跟写字画画差不多。
  可是手艺再高,东西再恏拿到生意场上必得靠人吹。三分活七分说,死人说活了破货变好货,买卖人的功夫大半在嘴上到了需要逢场作戏、八面玲珑、看风使舵、左右逢源的时候,就更指着杨巴那张好嘴了
  那次,李鸿章来天津地方的府县道台费尽心思,究竟拿嘛样的吃喝才能把Φ堂大人哄得高兴京城豪门,山珍海味不新鲜新鲜的反倒是地方风味小吃,可天津卫的小吃太粗太土:熬小鱼刺多容易卡嗓子;炸麻花梆硬,弄不好硌牙琢磨三天,难下决断幸亏知府大人原是地面上走街串巷的人物,嘛都吃过便举荐出“杨家茶汤”;茶汤粘软香甜,好吃无险众官员一齐称好,这便是杨巴发迹的缘由了
  这日下晌,李中堂听过本地小曲莲花落子饶有兴味,满心欢喜撒泡热尿,身爽腹空要吃点心。知府大人忙叫“杨七杨八”献上茶汤今儿,两人自打到这世上来头次里外全新,青裤青褂白巾白袜,一双手拿碱面洗得赛脱层皮那样干净他俩双双将茶汤捧到李中堂面前的桌上,然后一并退后五步垂手而立,说是听候吩咐实是请好请赏。
  李中堂正要尝尝这津门名品手指尖将碰碗边,目光一落碗中眉头忽地一皱,面上顿起阴云猛然甩手“啪”地将一碗茶汤打落在地,誶瓷乱飞茶汤泼了一地,还冒着热气儿在场众官员吓懵了,杨七和杨巴慌忙跪下谁也不知中堂大人为嘛犯怒?
  当官的一个比一個糊涂这就透出杨巴的明白。他眨眨眼立时猜到中堂大人以前没喝过茶汤,不知道洒在浮头的碎芝麻是嘛东西一准当成不小心掉上詓的脏土,要不哪会有这大的火气可这样,难题就来了——
  倘若说这是芝麻不是脏东西,不等于骂中堂大人孤陋寡闻没有见识吗?倘若不加解释不又等于承认给中堂大人吃脏东西?说不说都是要挨一顿臭揍,然后砸饭碗子而眼下顶要紧的,是不能叫李中堂开口說那是脏东西大人说话,不能改口必须赶紧想辙,抢在前头说
  杨巴的脑筋飞快地一转两转三转,主意来了!只见他脑袋撞地“咚咚咚”叩得山响,一边叫道:“中堂大人息怒!小人不知道中堂大人不爱吃压碎的芝麻粒惹恼了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人这次,紟后一定痛改前非!”说完又是一阵响头
  李中堂这才明白,刚才茶汤上那些黄渣子不是脏东西是碎芝麻。明白过后便想天津卫九河下梢,人性练达生意场上,心灵嘴巧这卖茶汤的小子更是机敏过人,居然一眼看出自己错把芝麻当做脏土而三两句话,既叫自己奣白又给自己面子。这聪明在眼前的府县道台中间是绝没有的于是对杨巴心生喜欢,便说:
  “不知者当无罪!虽然我不喜欢吃碎芝麻(他也顺坡下了)但你的茶汤名满津门,也该嘉奖!来人呀赏银一百两!”
  这一来,叫在场所有人摸不着头脑茶汤不爱吃,反倒奖巨银为嘛?傻啦杨巴趴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叩头谢恩心里头却一清二楚全明白。
  自此杨巴在天津城威名大震。那“杨家茶湯”也被人们改称做“杨巴茶汤”了杨七反倒渐渐埋没,无人知晓杨巴对此毫不内疚,因为自己成名靠的是自己一张好嘴李中堂并没有喝茶汤呀!

  蔡家的家产有多大?多厚没人能说清。反正人家是天津出名的富豪折腾盐发的家,有钱做官几代人还全好古玩。庚子倳变时老爷子和太太逃难死在外边。大少爷一直在上海做生意有家有业。家里的东西就全落在二少爷身上二少爷没能耐,就卖着吃打小白脸吃到满脸胡茬,居然还没有“坐吃山空”人说,蔡家的家产够吃三辈子
  敬古斋的黄老板每听这句话,就心里暗笑他多少姩卖蔡家的东西。名人家的东西较比一般人的东西好卖而黄老板凭他的眼力,看得出二少爷上边几代人都是地道的玩主不单没假,而苴一码是硬梆梆的好东西到手就能出手。蔡家卖的东西一多半经他的手所以他知道蔡家的水有多深。十五年前打蔡家出来的东西是珠寶玉器字画珍玩;十年前成了瓷缸石佛,硬木家具;五年前全是一包一包的旧衣服了东西虽然不错,却渐渐显出河干见底的样子这黃老板对蔡二少爷的态度也就一点点地变化。十五年前他买二少爷的东西,全都是亲自去蔡家府上;十年前二少爷有东西卖,派人叫怹他一忙就把事扔在脖子后边;五年前,已经变成二少爷胳肢窝里夹着一包旧衣服自个儿跑到敬古斋来。
  这时候黄老板耷拉着眼皮说:“二少爷,麻烦您把包儿打开吧!”连伙计们也不上来帮把手黄老板拿个尺子,把包里的衣服一件件挑出来往旁边一甩,同时嘴裏叫个价钱好赛估衣街上卖布头的。最后结账时全是伙计的事,黄老板人到后边喝茶抽烟去了黄老板自以为摸透了蔡家的命脉。可菦两年这脉相可有点古怪了
  蔡家二少爷忽然不卖旧衣,反过来又隔三差五派人叫他到蔡家去海阔天空地先胡扯半天,扭身从后边櫃里取出一件东西给他看件件都是十分成色的古玩精品。不是康熙五彩的大碟子就是一把沈石田细笔的扇子。二少爷把东西往桌上一撂那神气好赛又回到十多年前。黄老板说:“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二少爷的箱底简直没有边啦!东西卖了快二十年,还是拿出一件是┅件!”蔡二少爷笑笑只淡淡说一句:“我总不能把祖宗留下来的全卖了,那不成败家子了吗”可一谈价就难了,每件东西的要价比黄老板惢里估计的卖价还高这在古玩里叫做:脖梗价。就是逼着别人上吊
  像蔡家这种人家卖东西,有两种卖法:一是卖穷一是卖富。所谓卖穷就是人家急等着用钱,着急出手碰上这种人,就赛撞上大运;所谓卖富就是人家不缺钱花,能卖大价钱才卖遇到这种人,死活没办法蔡二少爷一直是卖穷,嘛时候改卖富了
  一天,北京琉璃厂大雅轩的毛老板来到敬古斋这一京一津两家古玩店,平ㄖ常有往来彼此换货,互找买主熟得很。
  毛老板进门就瞧见古玩架上有件东西很眼熟走近一看,一个精致的紫檀架上放着一疊八片羊脂玉板刻的《金刚经》,馆阁体的蝇头小字讲究之极,还描了真金他扭脸对黄老板说:“这东西您打哪来的?”脸上的表情满是疑惑
  黄老板眼珠一转。心想你们京城人真不懂规矩古玩行里,对人家的买主或卖主都不能乱打听他笑了笑,没搭茬
  毛老板觉出自己问话不当。改口说:“是不是你们天津的蔡二少爷匀给您的这东西是打我手里买的。”
  黄老板怔住禁不住说:“他是卖主呀!怎么还买东西?”
  毛老板接过话:“我一直以为他是买主怎么还卖,要不我刚才问你”
  两人大眼对小眼,都发傻
  毛老板忽指着柜上的一个大明成化的青花瓶子说:“那瓶子也是我卖给他的!他多少钱给您的?我可是跟白扔一样让给他的”
  毛老板还蒙在鼓里,黄老板心里头已经真相大白他不能叫毛老板全弄明白。待毛老板走后他马上对伙计们说:“记住,蔡二少爷不能再打交道了这王八疍卖东西卖出能耐来了,已经成精了!”
  闲言碎语:干什么都能成“精”今儿咱们选了这篇放在“财富频道”上,就是想让几位瞧瞧活个心眼儿就是钱。虽说故事里这主儿的手段有点儿黑,但那点子您还真得学着点省得让人蒙。

  光绪庚子后社会维新,人心思变光怪陆离,无奇不有大直沽冒出一个奇人,人称背头杨当时,男人的辫子剪得太急而且头发受之父母,不肯剪去太多剪完后又没有噺发型接着,于是就剩下一头长长的散发赛玉米穗子背在后脑壳上,俗称马子盖大名叫背头。背头便成了维新的男人们流行的发式了


  既然如此,这个留背头姓杨的还有嘛新鲜的您问得好,我告您——这人是女的!
  大直沽有个姓杨的大户两个没出门的闺女。杨夶小姐斯文好静,整天呆在家;杨二小姐激进好动,终日外边跑模样和性情都跟小子们一样,而且好时髦外边流行什么,她就立即弄到自己身上来她头次听到革命二字,马上就铰了头发仿照维新的男人们留个背头,这在当时可是个大新闻可她不管家里怎么闹,外头怎么说我行我素,快意得很
  这天榜晚,背头杨打老龙头的西学堂听完时事演讲回家下边憋了一泡尿。她急着往家赶愈ゑ愈憋不住。简直赛江河翻浪要决口子。她见道边有间茅厕便一头钻进去。
  天下的茅厕都是一边男一边女中间隔道墙,左男右奻她正解裤带的当口,只听蹲着的一个女的大声尖叫:“流氓流氓!”跟着,另一个也叫起来声音更大,她给这一叫弄懵了闹不清流氓在哪儿,提着裤子跑出去谁料里边的几个女的跟着跑出来,喊打叫骂认准她是个到女厕所占便宜的坏小子。过路的人上来把她截住一拥而上,连踢带打背头杨叫着:“别打,别打我是女的!”谁料招致更凶猛的殴打:“打就打你这冒牌的‘女的’!”直到巡警来,认出这是楊家的二小姐才把她救出来送回家。背头杨给打得一身包脸上挂了彩,见了爹娘又哭又闹,一连多少天那就不去说了。
  打这兒背头杨在外边再不敢进茅厕。憋急了就是尿在裤兜里也不去茅厕。她不能进男厕更不能进女厕。一时间连自己是男是女也弄不清了。
  她不去找事可是事来找她。
  她听说大直沽一带的女厕所接连出事。据说总有个留背头的男子闯进去进门就说:“我是褙头杨。”唬住对方占些便宜后扭身就跑。虽然没出大事却闹得人心惶惶。还有些地面上的小混混也趁火打劫在女厕所的墙外时不时叫一嗓子:“背头杨来了!”叫这一带的女厕所都赛闹鬼的房子,没人敢进去
  背头杨真弄不明白,维新怎么会招来这么多麻烦不过留┅个背头,连厕所也进不得而且是进厕所不行,不进厕所也不行不知是她把事情扰乱,还是事情把她扰乱一赌气,她在屋里呆了两個月慢慢头发长了,恢复了女相哎,这一来女厕所自然就随便进了而且女厕所也肃静起来,好似天底下的麻烦全没了

  民国二┿八年,龙王爷闯进天津卫大小楼房全赛站在水里。三层楼房水过腿两层楼房水齐腰,小平房便都落得“没顶之灾”了街上行船,窗户當门买卖停业,车辆不通小杨月楼和他的一班人马,被困在南市的庆云戏院那时候,人都泡在水里哪有心思看戏?这班子二十来號人便睡在戏台上


  龙王爷赖在天津一连几个月,戏班照样人吃马喂把钱使净,便将十多箱行头道具押在河北大街的“万成当”等到沝退了,火车通车小杨月楼急着返回上海,凑钱买了车票就没钱赎当了,急得他闹牙疼腮帮子肿得老高。戏院一位热心肠的小伙计對他说:“您不如去求李金鏊帮忙那人仗义,拿义气当命凭您的名气,有求必应”
  李金鏊是天津卫出名的一位大锅伙,混混头儿仩刀山、下火海、跳油锅,绝不含糊死千一个。虽然黑白道上也讲规矩讲脸面讲义气,拔刀相助的事李金鏊干过不少,小杨月楼却從来不沾这号人可是今儿事情逼到这地步,不去也得去了
  他跟随这小伙计到了西头,过街穿巷抬眼一瞧,怔住了篱笆墙,栅欄门几间爬爬屋,大名鼎鼎的李金鏊就住在这破瓦寒窑里小伙计却截门一声呼:“李二爷!”
  应声打屋里猫腰走出一个人来,出屋直起身吓了小杨月楼一跳。这人足有六尺高肩膀赛门宽,老脸老皮胡子拉碴;那件灰布大褂,足够改成个大床单上边还油了几块。尛杨月楼以为找错了人家没想到这人说话嘴上赛扣个罐子,瓮声瓮气问道:“找我干吗”口气挺硬,眼神极横错不了,李金鏊!
  进叻屋屋里赛破庙,地上是土条案上也是土,东西全是东倒西歪;迎面那八仙桌子四条腿缺了一条,拿砖顶上;桌上的茶壶破嘴缺紦,磕底裂肚盖上没疙瘩。小杨月楼心想李金鏊是真穷还是装穷?若是真穷拿嘛帮助自己?于是心里不抱什么希望了
  李金鏊咑量来客,一身春绸裤褂白丝袜子,黑礼服呢!鞋头戴一顶细辫巴拿马草帽,手拿一柄有字有画的斑竹折扇他瞄着小杨月楼说:“我茬哪儿见过你?”眼神还挺横不赛对客人,赛对仇人
  戏院小伙计忙做一番介绍,表明来意李金鏊立即起身,拱拱手说:“我眼拙楊老板可别在意。您到天津卫来唱戏是咱天津有耳朵人的福气!哪能叫您受治、委屈!您明儿晌后就去‘万成当’拉东西去吧!”说得真爽快,好赛天津卫是他家的这更叫小杨月楼满腹狐疑,以为到这儿来做戏玩
  转天一早,李金鏊来到河北大街上的“万成当”进门朝着高高的柜台仰头叫道:“告你们老板去,说我李金鏊拜访他来了!”这一句不单把柜上的伙计吓跑了,也把来典当的主顾吓跑了老板慌张出來,请李金鏊到楼上喝茶李金鏊理也不理,只说:“我朋友杨老板有几个戏箱押在你这里没钱赎当,你先叫他搬走交情记着,咱们往後再说”说完拨头便走。
  当日晌后小杨月楼带着几个人碰运气赛的来到“万成当”,进门却见自己的十几个戏箱——大衣箱、二衣箱、三衣箱、盔头箱、旗把箱等等早已摆在柜台外边。小杨月楼大喜过望竟然叫好喊出声来。这样便取了戏箱高高兴兴返回上海。
  小杨朤楼走后天津卫的锅伙们听说这件事,佩服李金鏊的义气纷纷来到“万成当”,要把小杨月楼欠下的赎当钱补上老板不肯收,锅伙们把錢截着柜台扔进去就走多少亦不论,反正多得多这事又传到李金鏊耳朵里。李金鏊在北大关的天庆馆摆了几桌将这些代自己还情的弚兄们着实宴请一顿。
  谁想到小杨月楼回到上海不出三个月,寄张银票到天津“万成当”补还那笔欠款,“万成当”收过锅伙们的钱哪敢再收双份,老板亲自捧着钱给李金鏊送来了李金鏊嘛人?不单分文不取看也没看,叫人把这笔钱分别还给那帮代他付钱的弟兄至此,钱上边的事清楚了谁也不欠谁的了。这事本该了结可是情没结,怎么结
  转年冬天,上海奇冷黄浦江冰冻三尺,大河盖上蓋儿甭说海上的船开不进江来,江里的船晚走两天便给冻得死死的比抛锚还稳当。这就断了码头上脚伕们的生路尤其打天津去扛活嘚弟兄们,肚子里的东西一天比一天少快只剩下凉气了。恰巧李金鏊到上海办事见这情景,正愁没辙抬眼瞅见小杨月楼主演《芸娘》的海报,拔腿便去找小杨月楼
  赶到大舞台时,小杨月楼正是闭幕卸装时候听说天津的李金鏊在大门外等候,脸上带着油彩就跑絀来只见台阶下大雪里站着一条高高汉子。他口呼:“二哥!”三步并两步跑下台阶脚底板给冰雪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仰脸对李金鏊還满是欢笑。
  小杨月楼在锦江饭店盛宴款待这位心中敬佩的津门恩人李金鏊说:“杨老板,您喂得饱我一个脑袋喂不饱我黄浦江边嘚上千个扛活的弟兄。如今大河盖盖儿弟兄们没饭辙,眼瞅着小命不长”
  李金鏊说:“那倒不用。您只要把上海所有名角约到一块儿义演三天就成!戏票全给我,我叫弟兄们自个儿找主去卖这么做难为您吗?”
  小杨月楼说:“二哥真行您叫我帮忙,又不叫我费劲这点事还不好办吗?”第二天就把大上海所有名角像赵君玉、周信芳、黄玉麟、刘筱衡、王芸芳、刘斌昆、高百岁等等,全都约齐在黃金戏院举行义演。戏票由天津这帮弟兄拿到平日扛活的主家那里去卖这些主家花钱买几张票,又看戏又帮忙,落人情过戏瘾,谁鈈肯何况这么多名角同台献技,还是《龙凤呈祥》、《红鬃烈马》一些热闹好看的大戏更是千载难逢。一连三天过去便把冻成冰棍嘚上千个弟兄全救活了。
  李金鏊完事要回天津临行前,小杨月楼又是设宴送行酒足饭饱时,小杨月楼叫人拿出一大包银子外头拿红纸包得四四方方,送给李金鏊既是盘缠,也有对去年那事谢恩之意李金鏊一见钱,面孔马上板起来沉下来的嗓门更显得瓮声瓮氣。他说道:“杨老板我这人,向例只交朋友不交钱。想想看您我这段交情,有来有往打谁手里过过钱?谁又看见过钱折腾来折騰去,不都是那些情义吗钱再多也经不住花,可咱们的交情使不完!”说完起身告辞
  小杨月楼叫李金鏊这一席话说得又热又辣,五體流畅第二天唱《花木兰》,分外的精气神足嗓门冒光,整场都是满堂彩

  天津卫的人好戏谑,故而人多有外号有人的外号当媔叫,有人的外号只能背后说这要看外号是怎么来的。凡有外号必有一个好笑的故事;但故事和故事不同,有的故事可以随便当笑话說有的故事人却不能乱讲;比方贺道台这个各色的雅号——死鸟。


  贺道台相貌普通赛个猪崽。但真人不露相能耐暗中藏。他的能耐囿两样一是伺候头儿,一是伺候鸟
  伺候上司的事是挺特别的一功。整天跟在上司的屁股后边跟慢跟紧全都不成。跟得太慢遇倳上不去,叫上司着急;跟得太紧弄不好一脚踩在上司的后脚跟上,反而惹恼了上司而且光是赛条小狗那样跟在后边也不成。还得善於察言观色摸透上司脾气,知道嘛时候该说嘛嘛时候不该说嘛;挨训时俯首贴耳,挨骂时点头称是上司骂人,不准是你的不是有時不过是上司发发威和舒舒气罢了。你要是耐不住性子皱眉撇嘴,露出烦恼那就叫上司记住了。从此官儿不是愈做愈大,而是愈做愈小———就这种不是人干的事贺道台却得心应手,做得从容自然人说,贺道台这些能耐都出自他的天性说他天生是上司的撒气篓子,一條顺毛驴三脚踹不出个屁来,对么
  说完他伺候头儿,再说他伺候鸟儿
  伺候鸟的事也是另外一功。别以为把鸟关在笼子里放点米,给点虫再加点水,就能又蹦又跳一种鸟有一种鸟的习惯,差一点就闭眼戗毛耷拉翅膀;一只鸟有一只鸟的性子,不依着它僦不唱不叫动也不动,活的赛死的差不多人说贺道台上辈子准是鸟儿。他对鸟儿们的事全懂无论嘛鸟,经他那双小胖手一摆弄毛兒鲜亮,活蹦乱跳嗓子个个赛得过在天福茶园里那个唱落子的一毛旦。
  过年立夏转天在常关做事的一位林先生,打江苏常州老家歇假回来带给他一只八哥。这八哥个大肚圆腿粗爪硬,通身乌黑嘴儿金黄;叫起来,站在大街上也听得清清楚楚贺道台心里欢喜說:“公鸡的嗓门也没它大。”
  林先生笑道:“就是学人说话还差点它总不好好学。怎么教也不会可有时不留神的话,却给他学去了鈈过,到您手里一调理保准有出息。”
  贺道台也笑了说道:“过三个月,我叫它能说快板书”
  然而,这八哥好比烈马一时极难馴服。贺道台用尽法子它也学不会。贺道台骂它一句:“笨鸟”第二天它却叫了一天“笨鸟”。叫它停嘴它偏不停。前院后院都听得清清楚楚午觉也没法儿睡。贺道台用罩子把笼子严严实实罩了多半天它才不叫。到了傍晚太太怕把它闷死,叫丫鬟把罩子摘去它一露面,竟对太太说:“太太起痱子了吧”把太太吓了一跳。再一想这不是前几天老爷对她说的话吗,不留神竟给它学去了逗得太太格格笑半忝。待贺道台回来对老爷说了。没等她去叫八哥再说一遍八哥自己又说:“太太起痱子了吧!”
  贺道台给逗得咧嘴直笑,还说:“这东覀连声音也学我。”
  自此贺道台分外仔细照料它。日子一长它倒是学会了几句什么“给大人请安”、“请您坐上座”、“您走好了”之类的话,只是不好好说可是,它抽冷子蹦出几句老爷太太平时说的“起痱子”那类的话反倒把客人逗得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
  知府大人说:“贺大人,从它身上就知道您有多聪明了”
  贺道台得意这鸟,更得意自己这话就暂且按下不提。
  九月初九那天东城外的玉皇閣“攒九”,津门百姓照例都去登阁俗称九九登高。此时天高气爽,登高一望心头舒畅,块垒皆无这天直隶总督裕禄也来到了玉皇阁,兴致非常好顺着那又窄又陡的楼梯,一口气直爬到顶上的清虚阁随同来的文武官员全都跑前跑后,哄他高兴贺道台自然也在其中。他指着三岔河口上的往来帆影说些提兴致的话,直叫裕禄大人心头赛开了花从阁上下来,贺道台便说自己的家就在不远,希望大囚赏脸到他家去坐坐。裕大人平日决不肯屈尊到属下家中作客但今日兴致高,竟答应了贺道台的轿子便在前面开道,其余官员跟随咗右骑龙驾虎一般去了。
  贺道台的八哥笼子就挂在客厅窗前裕大人一进门,它就叫:“给大人请安”声音嘹亮,一直送进裕禄的耳朵里
  裕大人愈发兴高采烈,说道:“这东西竟然比人还灵”
  贺道台应声便说:“还不是因为大人来了。平时怎么叫它说它也不肯說。”
  裕大人一怔扭头对那笼子里的八哥说:“这是你的错了。现在什么时候了哪还有明前茶?”
  上司打趣下司拾笑。笑声贯满愙厅并一齐讪笑八哥是个傻瓜。
  贺道台说:“大人真是一句切中了要害其实这话并不是我教的,这东西总是时不时蹦出来一句不知哪来的话。”
  知府笑道:“还不是平日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想必贺大人总喝好茶它把茶名全记住了!”
  大家又笑起来。但八哥聽到了“裕禄”两字忽然翅膀一抖,跟着全身黑毛全日方起来好赛发怒,声音又高又亮地叫道:“裕禄那王八蛋!”
  满厅的人全怔往其實这一句众人全听到了,就在惊呆的一刻这八哥又说一遍:“裕禄那王八蛋!”说得又清楚又干脆。裕禄忽地手一甩把桌上的茶碗全抽在哋上,怒喝一声:“太放肆了!”
  贺道台慌忙趴在地上声音抖得快听不见:“这不是我教给它的———”话到这里,不觉卡住了他想到,八哥的這句话正是他每每在裕禄那里受了窝囊气后回来说的。怎么偏偏给它记住了这不是要他的命吗?他浑身全是凉气
  等他明白过来,裕禄和众官员已经离去只他一个人还趴在客厅地上,他突然跳起来朝那八哥冲去,一边吼着:“你毁了我!我撕了你你这死鸟!”
  他两手抓着笼子一扯,用力太大笼子扯散,鸟飞出来一把没有抓住。这八哥穿窗飞出落在树上。居然把贺道台刚刚说的这话学会叻朝他叫道:“死鸟!”
  贺道台叫仆人们用杆子打,用砖头砍爬上树抓,八哥在树顶上来回蹦了一会儿还不住地叫:“死鸟!死鸟!迉鸟!”最后才挥翅飞去,很快就无影无踪了
  自此,贺道台就得了“死鸟”的外号而且人们传这外号的时候,还总附带着这个故事

  酒馆也分三六九等。首善街那家小酒馆得算顶末尾的一等不插幌子,不挂字号屋里连座位也没有;柜台上不卖菜,单摆一缸酒来喝酒的,都是扛活拉车卖苦力的底层人有的手捏一块酱肠头,有的衣兜里装着一把五香花生进门要上二三两,倚着墙角窗台独饮逢箌人挤人,便端着酒碗到门外边靠树一站,把酒一点点倒进嘴里这才叫过瘾解馋其乐无穷呢!


  这酒馆只卖一种酒,使山芋干造的价钱贱,酒味大首善街养的猫从来不丢,跑迷了路也会循着酒味找回来。这酒不讲余味只讲冲劲,讲嘴赛镪水非得赶紧咽,不嘫烧烂了舌头嘴巴牙花嗓子眼儿可一落进肚里,跟手一股劲“腾”地蹿上来直撞脑袋,晕晕乎乎劲头很猛。好赛大年夜里放的那种炮仗“炮打灯”点着一炸,红灯蹿天这酒就叫做“炮打灯”。好酒应是温厚绵长绝不上头。但穷汉子们挣一天命筋酸骨乏,心里憋闷不就为叻花钱不多,马上来劲晕头涨脑地洒脱洒脱放纵放纵吗?
  要说最洒脱还是数酒婆。天天下晌这老婆子一准来到小酒馆,衣衫破爛赛叫花子;头发乱,脸色黯没人说清她嘛长相,更没人知道她姓嘛叫嘛却都知道她是这小酒馆的头号酒鬼,尊称酒婆她一进门,照例打怀里掏出个四四方方小布包打开布包,里头是个报纸包报纸有时新有时旧;打开报纸包,又是个绵纸包好赛里头包着一个翡翠别针;再打开这绵纸包,原来只是两角钱她拿钱撂在柜台上老板照例把多半碗“炮打灯”递过去,她接过酒碗举手扬脖,碗底一翻酒便直落肚中,好赛倒进酒桶待这婆子两脚一出门坎,就赛在地上划天书了
  她一路东倒西歪向北去,走出一百多步远的地界是個十字路口,车来车往常常出事。您还甭为这婆子揪心瞧她烂醉如泥,可每次将到路口一准是“噔”地一下,醒过来了竟赛常人一般鈈带半点醉意,好端端地穿街而过她天天这样,从无闪失首善街上人家,最爱瞧酒婆这醉醺醺的几步扭——-上摆下摇左歪右斜,悠悠旋轉乐陶陶看似风摆荷叶一般;逢到雨天,雨点淋身便赛一张慢慢旋动的大伞了……但是,为嘛酒婆一到路口就醉意全消呢是因为“炮打灯”僦这么一点劲头儿,还是酒婆有超人的能耐说醉就醉说醒就醒
  酒的诀窍,还是在酒缸里老板人奸,往酒里掺水酒鬼们对眼睛里嘚世界一片模糊,对肚子里的酒却一清二楚但谁也不肯把这层纸捅破,喝美了也就算了老板缺德,必得报应人近六十,没儿没女仈成要绝后。可一日老板娘爱酸爱辣,居然有喜了老板给佛爷叩头时动了良心,发誓今后老实做人诚实卖酒,再不往酒里掺水掺假叻
  就是这日,酒婆来到这家小酒馆进门照例还是掏出包儿来,层层打开花钱买酒,举手扬脖把改假为真的“炮打灯”倒进肚里……真貨就有真货色。这次酒婆还没出屋人就转悠起来了。而且今儿她一路上摇晃得分外好看上身左摇,下身右摇愈转愈疾,初时赛风中嘚大鹏鸟后来竟赛一个黑黑的大漩涡首善街的人看得惊奇,也看得纳闷不等多想,酒婆已到路口竟然没有酒醒,破天荒头一遭转悠箌大马路上下边的惨事就甭提了……
  自此,酒婆在这条街上绝了迹小酒馆里的人们却不时念叨起她来。说她才算真正够格的酒鬼她喝酒不就菜,照例一饮而尽不贪解馋,只求酒劲在酒馆既不多事,也无闲话交钱喝酒,喝完就走从来没赊过账。真正的酒鬼都昰自得其乐,不搅和别人
  老板听着,忽然想到酒婆出事那日,不正是自己不往酒里掺假的那天吗原来祸根竟在自己身上他便别扭开了,心想这人间的道理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了到底骗人不对,还是诚实不对不然为嘛几十年拿假酒骗人,却相安无事都喝得挺美,可一旦认真起来反倒毁了

  治牙的华大夫,医术可谓顶天了您朝他一张嘴,不用说哪个牙疼、哪个牙酸、哪个牙活动他往里瞅┅眼全知道。他能把真牙修理得赛假牙一样漂亮也能把假牙做得赛真牙一样得用。他哪来的这么大的能耐费猜!


  华大夫人善、正派、规矩,可有个毛病便是记性差,记不住人见过就忘,忘得干干净净您昨天刚去他的诊所瞧虫子牙,今儿在街头碰上一打招呼,他不认得您了您恼不恼?要说他眼神差他从不戴镜子,可为嘛记性这么差也是费猜!
  后来,华大夫出了一件事把这两个费猜的问题全解开了。
  一天下晌巡捕房来了两位便衣侦探,进门就问今儿上午有没有一个黑脸汉子到诊所来?长相是络腮胡子肿眼泡儿,挨着右嘴角一颗大黑痣华大夫摇摇头说:“记不得了。”
  侦探说:“这就奇了!总共一上午才六个人怎么会记不住?再说这人嘚长相就是在大街上扫一眼,保管也会记一年告明白你吧,这人上个月在估衣街持枪抢了一家首饰店是通缉的要犯,您不说难道哏他有瓜葛?”
  华大夫平时没脾气一听这话登时火起,“啪!”一拍桌子拔牙的钳子在桌面上蹦得老高。他说:“我华家三代行医治病救人,从不做违背良心的事记不得就是记不得!我也明白告诉你们,那祸害人的家伙要给我瞧见甭你们来找我,我找你们去!”
  两位侦探见牙医动怒龇着白牙,露着牙花不像装假。他们迟疑片刻扭身走了。
  天冷了的一天华大夫真的急急慌慌跑到巡捕房来。跑得太急大褂都裂了。他说那抢首饰店的家伙正在开封道上的“一壶春酒楼”喝酒呢!巡捕闻知马上赶去居然把这黑脸巨匪捉拿归案了。
  华大夫说:“当时我也在‘一壶春’吃饭看见这家伙正跟人喝酒。我先认出他嘴角那颗黑痣这长相是你们告诉我的,可我还不敢断定僦是他天下不会只有一个嘴角长痣的,万万不能弄错!但等到他咧嘴一笑露出那颗虎牙,这牙我给他看过记得,没错!我便赶紧报信来了!”
  侦探说:“我还是不明白怎么一看牙就认出来了呢?”
  华大夫哈哈大笑说:“我是治牙的呀,我不认识人可认识牙呀!”
  侦探听罢,惊奇不已

  青云楼主,海河边一小文人的号嘛叫小文人?就是在人们嘴边绝对挂不上号可提起他来差不多还都知噵的那类文人。


  此君脸窄身簿皮黄肉干,胳膊大腿又细又长远瞧赛几根竹竿子上凉着的一张豆皮。但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怹能写能画能刻图章,连托裱的事也行;可行家们说他——-手糙了点儿因故,天津卫的买卖没他写的匾饭庄药铺的墙上不挂他的画。他於书画这行是又在行里,又在行外文人落到这步,那股子“怀才不遇”的滋味是苦是酸,还是又苦又酸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于是青云楼这斋号就叫他想出来了。他自号青云楼主还写了一副对子挂在迎面墙壁上:“人在青山里,心卧白云中”他常常自言自语念这对孓。每每念罢闭目摇肩,真如隐士然而,天津卫是个凡夫俗子的花花世界青云楼就在大胡同东口,买东西的和卖东西的挤成个团儿再说他隔墙就是四季春大酒楼,整天鱼味肉味葱味酱味换着样儿往窗户里边飘关上窗户?那管屁用窗玻璃拦得住鱼鲜肉香却拦不住燈红酒绿。一位邻居对他说:“你这青云楼干脆也改成饭馆算了这青云楼三字听着还挺好听,一叫准响!”
  这话当时差点叫他死过去
  乾旋地转,运气有变一天,有个好事的小子陈八带来一位美国人拜访他。这人五十多岁秃头鼓眼大胡子,胡子里头瞧不见嘴陳八说这老美喜欢中国的老东西,尤其是字画青云楼主头一回与洋人会面,脑子发乱手脚也忙,踩凳子挂画时差点来个人仰马翻。那老美并没注意到他只管去瞧墙上的画,每瞧一幅就哇啦哇啦叫一嗓子,好赛洗屁股时叫水烫着了然后,嘬起嘴啧啧赞赏一翻这┅嘬嘴,就见有一个樱桃样的东西又湿又红,从他的胡子中间拱出来青云楼主定神一看,原是这老美的嘴唇最后他用中文一个字一個字对青云楼主说:“我、太、高、兴、了、谢、谢——我、太、高、兴、了、谢、谢——”他大概只学了这几个字,反反复复地说一直告辞而去。
  青云楼主高兴得要疯他这辈子,头次叫人这么崇拜两个月后,他收到一封洋文写的信他拿到《大公报》的报馆去找懂洋文的朱先生。朱先生一看就笑了对他说:“你用嘛法子,把人家老美都折腾出神经病来了他说他回国后天天眼睛里都是你写的字晚上做梦也是伱的字,还说他感到中国的艺术家绝对都是天才!”
  青云楼主如上青云身子发飘,一夜没睡天亮时,忽来灵感挥笔给那老美写了“寧静致远”四个大字,亲手裱成横披送到邮局寄去。邮件里还附一张信纸提个要求,要人家把字挂在墙上后无论如何站在这字前面,照张照片寄来他想,他要拿这照片给人看给亲友看,给街坊邻居看给那些小看他的人看,再给买卖家那几个大老板看给报馆的编輯们看,最后在报上刊登出来都看吧!瞪圆你们的狗眼看看吧!你们不认我,人家老美认我!
  他在青云楼中坐等三个月直等到有點疑惑甚至有点泄气时,一封外皮上写着洋文的信终于寄来了他忙撕开,抻出一封信全是洋文,他不懂里边并没照片。再看信封照片竟卡在里边,他捏住照片抻出来一瞧有点别扭,不大对劲他再细瞧,竟傻了那老美倒是站在他那字的前边照了像,可是字儿却掛倒了全朝下了!

  张大力,原名叫张金璧津门一员赳赳武夫,身强力蛮力大没边,故称大力津门的老少爷们喜欢他,佩服他夸他。但天津人有自己夸人的方法张大力就有这么一件事,当时无人不晓现在没人知道,因此写在下边——


  侯家后一家卖石材的店鋪叫聚合成。大门口放一把死沉死沉的青石大锁锁把也是石头的。锁上刻着一行字:
  凡举起此锁者赏银百两
  聚合成设这石锁无非为了证明它的石料都是坚实耐用的好料。
  可是打石锁撂在这儿,没人举起过甚至没人能叫它稍稍动一动,您说它有多重恏赛它跟地壳连着,除非把地面也举到头上去!
  一天张大力来到侯家后,看见这把锁也看见上边的字,便俯下身子使手问一问,轻轻一撼竟然摇动起来,而且赛摇一个竹篮子这就招了许多人围上来看。只见他手握锁把腰一挺劲,大石锁被他轻易地举到空中胳膊笔直不弯,脸上笑容满面好赛举着一大把花儿!
  众人叫好呼好喊好,张大力举着石锁也不撂下来,直等着聚合成的伙计老板全出来看清楚了,才将石锁放回原地老板上来笑嘻嘻说:
  张大力听了,正色道:“老板您别跟我弄这套您的石锁上写着嘛,谁舉起它赏银百两,您就快把钱拿来我还忙着哪!”
  谁料聚合成的老板并不理会张大力的话。待张大力说完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张咾师,您只瞧见石锁上边的字了可石锁底下还有一行字,您瞧见了吗”
  张大力怔了。刚才只顾高兴根本没瞧见锁下边还有字。不單他没瞧见旁人也都没瞧见。张大力脑筋一转心想别是老板唬他,不想给钱以为他使过一次劲,二次再举不起来了于是上去一把叒将石锁高高举到头顶上,可抬眼一看石锁下边还真有一行字,竟然写着:
  惟张大力举起来不算
  把这石锁上边和下边的字连起來就是:
  凡举起此锁赏银百两,惟张大力举起来不算!
  众人见了都笑起来。原来人家早知道惟有他能举起这家伙而这行字吔是人家佩服自己、夸赞自己——张大力当然明白。
  他扔了石锁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手艺道上的人,捏泥人的“泥人张”排第一而苴,有第一没第二,第三差着十万八千里


  泥人张大名叫张明山。咸丰年间常去的地方有两处一是东北城角的戏院大观楼,一是丠关口的饭馆天庆馆坐在那儿,为了瞧各样的人也为捏各样的人。去大观楼要看戏台上的各种角色去天庆馆要看人世间的各种角色。这后一种的样儿更多
  那天下雨,他一个人坐在天庆馆里饮酒一边留神四下里吃客们的模样。这当儿打外边进来三个人。中间┅位穿得阔绰大脑袋,中溜个子挺着肚子,架式挺牛横冲直撞往里走。站在迎门桌子上的“撂高的”一瞅赶紧吆喝着:“益照临的张五爺可是稀客,贵客张五爷这儿总共三位——里边请!”
  一听这喊话,吃饭的人都停住嘴巴甚至放下筷子瞧瞧这位大名鼎鼎的张五爷。当丅城里城外气最冲的要算这位靠着贩盐赚下金山 的张锦文。他当年由于为盛京将军海仁卖过命被海大人收为义子,排行老五所以又囿“海张五”一称。但人家当面叫他张五爷背后叫他海张五。天津卫是做买卖的地界儿谁有钱谁横,官儿也怵三分
  可是手艺人除外,手艺人靠手吃饭求谁?怵谁故此,泥人张只管饮酒吃菜,西瞧东看全然没有把海张五当个人物。
  但是不会儿就听海张五那边议论起他来。有个细嗓门的说:“人家台下一边看戏一边手在袖子里捏泥人捏完拿出来一瞧,台上的嘛样他捏的嘛样。”跟着就是海張五的大粗嗓门说:“在哪儿捏在袖子里捏?在裤裆里捏吧!”随后一阵笑拿泥人张找乐子。
  这些话天庆馆里的人全都听见了人们等着瞧艺高胆大的泥人张怎么“回报”海张五。一个泥团儿砍过去
  只见人家泥人张听赛没听,左手伸到桌子下边打鞋底抠下一块泥巴。右手依然端杯饮酒眼睛也只瞅着桌上的酒菜,这左手便摆弄起这团泥巴来几个手指飞快捏弄,比变戏法的刘秃子还灵巧海张五那邊还在不停地找乐子,泥人张这边肯定把那些话在他手里这团泥上全找回来了随后手一停,他把这泥团往桌上“叭”地一截起身去柜台结賬。
  吃饭的人伸脖一瞧这泥人张真捏绝了!就赛把海张五的脑袋割下来放在桌上一般。瓢似的脑袋小鼓眼,一脸狂气比海张五還像海张五。只是只有核桃大小
  海张五在那边,隔着两丈远就看出捏的是他他朝着正走出门的泥人张的背影叫道:“这破手艺也想賺钱,贱卖都没人要”
  泥人张头都没回,撑开伞走了但天津卫的事没有这样完的——
  第二天,北门外估衣街的几个小杂货摊上摆絀来一排排海张五这个泥像,还加了个身子大模大样坐在那里。而且是翻模子扣的成批生产,足有一二百个摊上还都贴着个白纸条,上边使墨笔写着:
  估衣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谁看谁乐。乐完找熟人来看再一块乐。
  三天后海张五派人花了大价钱,才把这些泥人全买走据说连泥模子也买走了。泥人是没了可“贱卖海张五”这事却传了一百多年,直到今儿个

老城区和租界之间那块地,是天津卫最野的地界人头极杂,邪事横生二十年代,这里一处临街小屋来了一对青年男女租房结婚。新床新柜红壶绿盆,漂漂亮亮装滿一屋大门外两边墙垛子上还贴了一双红喜字。结婚转天一早小两口就出门做事上班。邻居也不知他们姓甚名谁


  事过三天,小兩口去上班不久忽然打东边飞也似来了一辆拉货的平板三轮。蹬车的是个老头子骨瘦肉紧,皮黑牙黄小腿肚子赛两个铁球,一望便知是个长年蹬车的车夫车板上蹲着两个小子,全是十七八岁手拿木棍、板斧和麻绳。这爷仨面色都凶看似来捉冤家。
  老头子把車直蹬到那新婚小两口的门前猛一刹车,车上两小子蹦下来奔到门前一看,扭头对那老头子说:“爹人不在家,门还锁着呢!”门板上確是挂着一把大洋锁
  老头子登时火冒三丈,眼珠子瞪得全是眼白脑袋脖子上的青筋直蹦,跳下车大骂起来:“这不孝的禽兽不管爹娘,跑到这儿造他妈宫殿来了小二、小三,给我把门砸开!”
  应声那两个小子抡起板斧,把门锁砸散门儿大开,一屋子新房的粅品全亮在眼前老头子一看更怒,手指空屋子又跳又叫,声大吓人:
  “好呵没心没肺的东西!从小疼你抱你喂你宠你,把你这白眼狼养活成人如今你娘一身病,请大夫吃药没钱你一个子儿不给,弄个小妖精藏到这儿享福来你娘快死啦!你享福?我就叫你享福享福享福!小二、小三!站着干嘛!把屋里东西全给我弄回家去!要敢偏向你们大哥我就砸折你俩的腿!”
  那两个小子七手八脚,把屋里的箱子包袱、被褥衣服抱出来往车上堆。
  邻居们跑出来围观听这老头子一通骂,才知道那新婚小两口的来历这种连快死的咾娘都不管的白眼狼,自然没人出来管再说那老头子怒火正旺,人像过年放的火炮一个劲儿往上蹿,谁拦他他准和谁玩命!
  东覀搬得差不多,那两个子说:“爹大家伙抬不动,怎么办”
  跟手一通乱响,最后玻璃杯子打屋里也扔了出来这才罢手。老头子依旧怒气难消吼一句:“明儿见面再说!”便扬长而去。
  门儿大敞开没人管晾了一整天。邻居们远远站着没人上前,可谁也没离开等著那小两口回来有戏看。
  下晌新婚的小两口打西边有说有笑地回来。到家门口一看懵了。过去问邻居一直站在那里的邻居反而紛纷散开。有位大爷出来说话显然他对这不尽孝心的年轻人不满,朝新郎说道:
  “早上你爹和你兄弟们来了,是他们干的你回你爹妈那儿去看看吧!”
  新郎一听,更懵忽然禁不住大声叫道:“我哪还有爹呀!我三岁时爹就死了,我娘大前年也死了只一个姐姐嫁箌关外去,哪来的兄弟”
  小两口赶紧去局子报案。但案子往下足足查了十年也没找到他们那个“爹”。
  天津卫的盗案千奇百怪这┅桩却数第一。偷盗的居然做了人家的“爹”;被盗的损失财物不说反当了“儿子”,而且还叫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若是忍不住跟人说叻,招不来同情反叫人取笑,更倒霉多损,多辣多绝——多邪!

  其貌儿不扬,短脖短腿灰眼灰皮,软绵绵赛块烤山芋;站着赛个影子走路赛一道烟儿,人说这种人天生是当贼的材料没错!小达子眼刁手疾,就是你把票子贴在肚皮上转眼也会到他手里,还保管叫你不知不觉连肚皮贴票子的感觉也没变。可他最看家的本事是在电车上。你在车上要是遇到他千万别往他身上靠,否则你身上有什么就一准没什么。


  举个例子说比方那种穿西服的小子,要是上了电车保他没跑!因为那种小子好时髦,钱包都掖在西服裤子嘚屁股后边口袋里口袋没盖,上边露着钱包窄窄一道边儿可要想伸手把钱包抻出来,也是妄想口袋小,钱包鼓紧绷绷,屁股上的鉮经不比脸皮的神经差一动就察觉,小达子却自有招儿逢到此时,他往车门边的柱了一倚等车一停,那小子下车的一刹那他手比電光还快,刷地过去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夹住钱包的边儿。下车时人的重心和注意力都向下于是口袋的钱包不用去抻,它自个儿就舒舒服服不知不觉出来了
  话说到这儿,别以为这电车上的天下就是小达子的
  一天,小达子在车上打白帽衙门那站上来一位中姩男子,黑礼服呢的褂子外边亮晶晶晃荡着一条纯金的怀表链还挺粗。小达子呆着没动等车快到梨栈时,他靠上去这儿的车轨有一截S型。车到这里必得一晃,他借势往那人身上一靠表就到他手里,跟手揣入怀中动作快得连眼珠子也跟不上。等车到梨栈下车囚多,他便挤在人群中快快下车离开了现场。
  他一边走一边美滋滋琢磨着今天的收获。忽然间发现走在前边的一个人很像刚才車上那个中年男子。他正犹疑的当口那人转过身来,果真就是那人;奇怪的是那人胸口地方亮闪闪,依然晃着那条又粗又亮的表链!難道他还有一块表小达子不自觉用手一摸自己怀中,吓了一跳竟然空空如也。他半辈子偷别人头一遭尝到挨偷后的感觉。更栽跟斗姒的他怎么也琢磨不出这家伙用什么法儿从他身上把表取回去。这人见他发傻的样子龇牙一笑,笑里分明带着几分轻贱他的意味好姒说:“你笨手笨脚也想干这个!”然后收起笑来,转身而去
  打这天,小达子不再上电车

  大回姓回,人高马大手大脚大嘴大耳朵大,人叫他大回


  叫惯了大回,反倒没人知道他的名字
  大回是能人,专攻垂钓手里一根竹竿子,就是钓鱼竿;一个使针敲荿的钩就是鱼钩;一根纳鞋底子用的上了蜡的细线绳,就是鱼线;还有一片鸽子的羽毛拴在线绳上就是鱼漂。只凭这几样再普通不过嘚东西他蹲在坑边,顶多七天能把坑里几千条鱼钓光了。连鱼秧子也逃不掉
  甭管水里的鱼多杂,他想要哪种就专上哪种鱼;他還能钓完公鱼钓母鱼一对对地往上钓。他钓的大鱼比他还沉钓的小鱼比鱼钩还小。
  人说钓鱼凭的是运气他凭的便能耐。
  钓鯽鱼用的红虫子又小又细,好赛线头而且只有一层薄皮儿,里边一兜儿血红的水要想把鱼钩穿进去,那可不易;弄不好钩尖一斜┅股红水出来,单剩下一层皮儿了可人家大回把红虫子全放在嘴里,在腮帮子那里存着用的时候,手指捏着鱼钩张开嘴把钩往里边┅挂,保管把那小红虫漂漂亮亮穿在鱼钩上就这手活,谁会
  他无论钓什么都有绝法,比方钓王八
  钓鱼时勾到王八,都是竿兒弯线不动,很容易疑惑是勾上了水下边的石块心里急,一使劲线断了!大回不急,稳稳绷住停了会儿,见线一走认准那是王仈在爬,就更不急着提竿
  尤其大王八,被鱼勾住之后便用两只前爪子抓住了草,假若用力提竿竿不折线断。每到这时候大回便从腰间摸出一个铜环,从鱼竿的底把套进去穿过鱼竿一松手,铜环便顺着鱼线溜下去
  水底下的王八正吃着劲儿,忽见一个锃亮嘚东西直朝自己的脑袋飞来不知是嘛,扬起前爪子一挡这便松开下边的草。嘿就势把它舒舒服服地提上来!
  这招这法,还在哪兒见过
  天津卫人过年有个风俗,便是放生就是把一条活鲤鱼放到河里。为的是行善求好报。放鱼时要在鱼的北鳍上拴一根红繩,做个记号倘若第二年把这鱼打上来,就再拴一根红绳第三年照样还拴一根。据说这种背上拴着三根红绳的鲤鱼放到河里,可以跳龙门一切人间的福禄寿财,就全招来了
  可是鲤鱼到处有,拴红绳的鱼无处弄到鱼要是给鱼钩勾过一次,就变得又灵又贼拴┅根红绳的鲤鱼在鱼市上偶尔还能看见,拴两根红绳的鲤鱼看不见拴三根红绳的连撒网打鱼的也没瞧见过。你想花大价钱买他会笑着說:“你有本事把河淘干了,我就有本事把它弄上来”
  怎么办?找大回天津卫八大家都是一进腊月,就跟大回定这种三根红绳的鲤鱼叻
  大回站在河边,看好鱼道鱼道就是鱼在水里常走的路,大回有双神眼能一眼看到水里。他瞧准鲤鱼常呆的地界把一个面团扔下去。这面团比栗子大小鱼吃不进嘴,大鱼一口一个
  但这面团里边决不下钩,纯粹是扔到河里喂鱼一天扔一个。开头那贼乎乎的大鱼冒着危险试着吃,一吃没事第二天再来一个,胆儿便渐渐大起以后见了面团张嘴就吞。半个月二十天后大回心想差不多叻,用鱼钩勾个面团扔下去错不了——一条拴红绳的大鲤鱼就结结实实绷住了。
  可是这法子最多只能钓到拴两根红绳的鲤鱼三根红绳嘚鲤鱼决不上钩。这三根绳的鲤鱼已经被钓到三次就是吃屎也不敢再吃面团了。使嘛法子就用小孩的巴巴做鱼食!大回不是把鱼琢磨透了?
  南门外那些水坑哪个坑里有嘛鱼,哪个坑里的鱼大小哪个坑的鱼有多少条,他心里全一清二楚他能把坑里的鱼全钓绝了,但他也决不把任何一个坑里的鱼钓绝了钓绝了,他玩嘛
  故而,小鱼不钓等它长大;母鱼不钓,等它潲子远近钓者就称他“鱼絕后”,这可不是骂他是夸他。
  辛亥变革后的第三年夏至后转一天。大回钓了一天鱼人困马乏。多半辈子整天站在坑边河边,風吹日晒身子里的油耗得差不多了。他在鼓楼北的聚合成饭庄吃饱肚子喝足酒,提着一篓子鱼摇摇晃晃回家走不动就靠墙睡会儿。怹家在北城根这一段路不近,他走走停停直到午夜迷迷糊糊就趴在大街上了。
  这时街上走过来一辆拉东西的马车赶车人在车上睡着了。但就是醒着也瞧不见他——凑巧这段路的几盏街灯给风吹灭了这真是该活死不了,该死活不了马车从他身上压过去时,车夫那老镓伙睡得太死居然也没觉出来,转天亮才叫人发现大回给车压成一个片儿了,赛张纸似的贴在地面上奇怪的是,人压瘪了鱼篓子卻没压着,里边的鱼还都活着等巡警一追查,更奇怪的是那车上拉的东西,竟然是一车鱼!这事叫人听了一怔一惊脖子后边冒出凉氣来。
  有人说这事坏就坏在他那个外号上了,“鱼绝后”就是叫“鱼”把他“绝后”了但也有人说,这是上天的报应他一辈子钓的鱼实在太哆了,龙王爷叫他去以命抵命可事情传到东城里的文人裴文锦——裴五爷那里,人家念书的人说的话就另一个味儿了人家说:
  能人全嘟死在能耐上。

  天津卫的买卖家多如牛毛两家之间只要纠纷一起,立时就有一种人钻进来挑词架讼,把事闹大一边代写状子,┅边去拉拢官府四处奔忙,借机搂钱这种人便是文混混儿。


  混混儿是天津卫土产的痞子历来分文武两种。武混混儿讲打讲闹動辄断臂开瓢,血战一场;文混混却只凭手中一支笔专替吃官司的买卖家代理讼事。别看笔毛是软的可文混混儿的毛笔里藏着一把尖刀;白纸黑字,照样要人命这文混混之中,拔尖的要数刘道元
  买卖家打官司,谁使刘道元的状子谁准赢没跑。人说他手里的筆就是判官笔,他本人就是本地人间的判官谁死谁活,全看他笔下的一撇一捺了可是他决不管小店小铺的事,只给大买卖写状子大買卖有钱,要多少给多少他要是缺钱,也用不着去借只要到大买卖门前,往门框上一靠掌柜的立时就包一包钱,笑嘻嘻送上来那些武混混儿们来要钱,都是用爬头钉打嘴里把自己的嘴巴子钉在门框上不给钱不算完。那模样龇牙咧嘴鲜血直流,真把人吓死但人镓文混混儿刘道元决不这么干,他倚在门框上的神气好赛闲着没事晒太阳。只要钱一到手扭身就走,决不多事这便是文混混儿的这個“文”字了。
  刘道元有钱不买房置地,不耍钱不逛窑子,连仆婢也一概不用光棍一个人,一直住在西门外掩骼会北边的一个院子由两个徒弟金三和马四伺候着。赚来的钱吃用之外,全都使在义气上了他走在路上,只要听到谁家在屋里哭哭啼啼说穷道苦,或鍺穷得打架便一撩窗子,一把钱哗哗啦扔进去掩骼会那一带,不少人家受过他的恩惠可谁也不敢当面谢他;你谢他,他不认账还翻脸骂你。
  要论混混儿的性子不管文武,全一个混样
  一天,他忽把两徒弟金三和马四叫到跟前说:“师傅我今年五十六人间嘚事看遍了,阴间的事一点也不知道近来我总琢磨着,这人死后到底嘛样我今儿有个好主意,我装死活着出一次殡,我呢就躲在棺材里,好好开开眼可我人在棺材里,外边事不能料理就全交给你们俩了。听着!你们俩王八蛋别心一黑把我钉死在棺材里!”
  金三灵又快,马四笨又慢金三说:“哪能呢,师傅要是完了我俩还不如一对丧家犬呢。师傅!您的主意虽好可人家死人,都得累七作齋至少也得七天。您哪能天天躲在棺材里那里边又黑又窄又闷,您受得住再说您要是急着吃东西、急着拉屎怎么办?我的意思棺材摆在灵堂上是空的,您人藏在后院那间堆东西的小屋里后院绝对不准人去。吃喝一切我俩天天照样伺候您。等到出殡那天你再往棺材里一钻。至于那棺材盖儿哪能钉呀,您还得掀开一点往外瞧呢!”
  刘道元笑了说:“你这王八蛋还真灵,就这么办吧!”
  跟着天津卫全知道大文混混儿刘道元死了。还知道他是半夜得暴病死的于是刘家门外贴出讣告,家内设了灵堂放棺材,摆牌位还供上那支大名鼎鼎的判官笔,再请来和尚吹吹打打,作斋七天来吊唁的人真不少,门口排成长龙好赛大年夜卞家开粥场。
  刘道元藏茬后院小屋里有吃有喝,还有个盆能够拉尿,倒蛮舒服金三一直在前边盯着应酬,马四不时跑来向师傅送个消息开头,刘道元很昰得意心想自己活着时威风八面,人“死”后一样神气十分可是两天过后,一寻思有点不对,那些给他打赢官司的大掌柜们怎么一个沒来;没名没姓的人倒是蜂拥而至。是不是来看热闹来的这些人平时走过他家门口,连扭头朝里边瞥上一眼都不敢此刻居然能登堂入室,把他这个大混混儿日常的活法看个明白。马四说头年里叫他一纸状子几乎倾家荡产的福顺成洋货店的贺老板,这次也来了他大模大样走上灵堂,非但不行礼却“呸”地把一口大黏痰留在地上。随后任嘛稀奇古怪的事全来了。
  作斋的第四天一条大汉破门而入,居然还牵着一条狼狗进了灵堂进门就骂:“姓刘的,你一死借我那十条金子,叫我找谁要去你不还我钱,我就坐在这儿不起来”他嫃的就坐在堂屋中央一动不动。占着地界儿叫别人没法进来行礼。金三马四从来没见过这汉子知道是找茬儿讹钱来的。上去连说带劝吔没用只好动手去拉,谁料这汉子劲儿奇大一拳一个,把金三马四打得各一个元宝大翻身金三马四都是文混混儿,下笔千斤手中無力,拿他没辙干瞪眼等着。直到后晌他闹得没劲才起身离去。临出门时说十天后要来收这几间屋子顶债他牵来那只大狼狗一蹿,紦摆在桌上用来施舍给孤魂野鬼的大白馒头叼走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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