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龙女人是不是都会出轨生活在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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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英雄丹任务 得了一个游龙 是不是都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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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在外也不愁作者:廖国松
发表时间: 20:31
我属龙。今年是龙年。
你要发了——这是张君说的。
我从来不信这一套,但不如意的事多了,冥冥之中生出些侥幸心理。可不——一开年就有些莫名其妙。
全为了桩头。
我一个早晨就挖了三棵。一棵岩豆,一棵火棘,一棵黄荆条。仿佛三个疙蔸天生就是为我长的,凭直觉,没花什么功夫就从草木刺丛中发现了它们。从形态上看,绽筋露骨,古雅奇崛,很有些神韵。玩盆景以来,真还没碰到过这样的佳品呢。没经养坯就直接上盆。一切停当,我坐下来对着三个桩头品味时,突然发现,尽管走势不同,但枝杆虬曲,婉蜒回幡-一
鬼了!我从来对像形盆景嗤之以鼻。可这一次,竟然三个一个样;
纯属天意!我打了个寒噤。我后悔自己上盆过于早了些,若是其中死了任何一棵,对我来说都意味着厄运,因为,它像龙。
而我属龙。
又是龙年。
我不得不精心养护,又是喷水又是遮荫,为了这三条龙,命都豁出去了l幸而——
皇灭有眼!
不到一星期,三个桩头一齐冒芽,而且长势很好,又不过半月,竟有些绿荫如云的感觉。这意味:
我要发了!
我真想痛痛快快喝它两盅!
慢!杨君听了我的奇迹之后,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头:你真属龙?
哪个月份的?
他沉默了。
你高兴得太早了。一瓢冷水泼下来。
属龙,要四五月份出生才好。杨君板着脸。那时是发夫水季节,兴风作浪嘛,至于腊月,水枯河干,是旱龙,发不起来的……
哪里生出这些歪论来?是不是看见我的桩头有势头,要发,心里不是滋味!
旱龙!旱龙也要挤出水来!眼下不是春旱么l我的桩头还不是长得水汪汪的!
那水从何处来……龙毕竟是龙!
管它旱不旱!
这年头讲“哥们”。
无论干什么事,只要喊一声“哥们’’,百分之千不会砸!一篇小说,本来不怎么样,哥们出来一阵吆喝,不写入文学史怕脱不了爪爪!
我也有“哥们”。
我的哥们全是废物!不当官,也没发犬财,芸芸众生。大半是小学初中同窗,君子之交淡如水。大不了逢年过节喝杯酒,眼泪汪汪唱一曲苏格兰古歌《友谊遂久天长》……
难得的事往往不如愿,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大年初五,马君风风火火杀上门来。他个子敦笃,一脸络腮胡子,头发烫过似的,弯弯扭扭不成形状,小时候却爱哭鼻子,今天也改不了老毛病,可不——
一见我眼睛就红了:
老安明天要走了。
走,去哪里?
这么快!年都还没过完呢?
天下太平,年要过到正月十五才算尽兴。
那边催得急。马君搔了搔头。老安让我告诉你,今晚去他那里聚聚,此一去,我怕难得见面了o
眼睛又红了。
他又不是去死!伤心什么!你真够他妈哥们的!我捶他肩膀一下。
下午七点钟,老安家里,哥们全到齐了。七八个人围着餐桌一声不吭,一个劲抽闷烟。桌上菜肴丰富,有我喜欢吃的辣子酱,有马君喜欢吃的糖醋鱼,有熊君喜欢吃的水豆腐……很显然,主妇精心安排,让每个哥们都能享受到各自的所好。而且还备有两瓶茅台,也许其中一瓶漏气,满屋子香透了。
可食欲全无。
只一个人例外,他大腹便便,一脸胖乎乎的,头有些秃,穿一身银灰色西服,暗红色的领带格外显眼,尽管看去未老先衰,但一脸踌躇满志的神气。与他相比,我们都病了。
我用手拐了拐旁边的马君。
不知道。位摇摇头,听说是一个公司的经理,找老安做生意的,想搞什么中外合资,人未走,线就拉上了……
他不是哥们!哥们没做生意的o
你错了!马君说。
错了,为什么?
老安一到香港,就不是哥们了。
我帐然。也只有怅然,眼下,不捞钱的,都帐然。
老安终于站起来,举起酒杯的手有些颤抖。不知何时,我的杯子里倒满了酒,香气袭人,但鼻中竟有股霉味!嗜酒如命的我,竟然觉得酒中有霉味!
都到齐了,老安润了润嗓子:这儿年,不比过去,大家都忙,一年难得会一次面,可惜的是,夫人们都没来……我也没料到这么急,说走就走,好在这几年还过得去。他打了个顿。这么多年来,大家待我不错,我的知识我的教养我的头脑都是各位给我的,之所以才有今天的老安!
见鬼!平时他一副玩世不恭的调调,今天怎的装起正神来了l再说下去——
连他老安的手脚都是哥们给他捏出来的!
如果到了那边混得不错……他声音突然变哑。算了,现在说也没用,过去咱们交往,多在精神道义,以后我也讲点真格的,无须多说,这一杯,大家都干了吧l他把目光投向那个大腹便便的家伙。对了,这是我未来的搭当,顺便说一句,这两瓶茅台,还是他弄的……
那家伙眼睛一亮,抢过话茬。各位放心,酒绝对货真价实,三百二十五块一瓶,本公司从来不坑害人,这里如果有行家,只须闻一闻就知道是假是真……
拉广告怎么的?
那家伙转向老安:是不是给介绍一下。
老安把哥们介绍给他,每介绍到一位,便碰碰杯点点头,一干而尽。
倒像是这家伙来告别哥们了!
轮到我,老安笑了笑。这是我市五流作家……
作家?那家伙嘴角隐隐掠过一丝不屑。
老安说出我的名字。
哦哦,他干笑了两声。听说过听说过。
只听说过?吴君突然插口,大有为我不平之意。他瘦精精的,在某学院教中国古代史,最近为了争副教授职称,扇了系主任一耳光。
也算得一条好汉!
是的是的。那家伙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因为本公司就有两位作家,在省内也颇有些名气。他对我笑笑,想必你也认识……
他说出两个我熟悉的名字。
他们早搁笔了。
是的,现在玩笔杆确实没搞头,不如在我那里,随便跑两趟,一个月也争一两千块,如果老弟写得不耐烦了,可以来本公司……
好的!我也干笑。随即调过头,把酒杯对着老安。还是哥几们顺气,你刚才那几句话说得好鸟!老子听不得什么真格不真格,哥儿们交往一二十年,总不能到头来将肠子烂在铜锈里!你老安去那边哪怕变个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亿万富翁,老子还是一句话,不改初衷!否则冤枉哥儿们相处一场,怕将来进火葬场也还有砣屎硬在胸口…
这是作家说的话么?那家伙哼了个鼻音。
我砰地把李酒杯搁在桌子上:老子拼了这鸟作家不当,也要说这番屁话,你老安要多心,随你……老子没醉,老子今天不沾一滴酒,老了o…”我突心窝里一酸……
作家都不做了,动真情干什么!
不不…老安也泪汪汪的。
蓦然咣当一声,一个酒杯砸碎在地上,青花瓷片飞起老高,满屋子都是酒香,只听呜地的一声,吴君哭起来:
老安你不能走! ‘
这又是怎么了?酒还没喝,又动了真情。
不,不,吴君泪涌如泉。你是中国人,中国人,为什么要走…… 、
娘的,他是去外国么?
醉了!还没喝就醉了!
老安说不出一句话,手中的酒杯掉在桌子上,五官都调了位置,歪了。
高个子熊君一下子沉下脸,他是某个区级小厂的的厂长。哥儿们中,他年纪最大酒量最大,酒量大的家伙说话冲:都喝了婆娘尿是不是!一个个粘粘糊糊窝窝瘪瘪倒什么酸水?人各有志人各有命,他要走你拦得住?难得大家聚在一起喝一杯,你吴君偏偏要来搅浑水l砸酒杯淌猫尿并黄腔,你还算个屁的副教授!就我一句,从现在起大家痛快些,要走就走要喝就喝要唱就唱,就是他妈不准哭。
这还像人话。
那就唱吧。唱够了再喝。
也好。也好。也好。
老规矩。先唱《友谊地久天长》。
好的。谁先起音?谁先起音?
我来。我来。我嗓子亮。我没哭。没泪。
我是旱龙。
对不起,胖乎乎的家伙哭丧着脸,我不会唱……
你当然不会唱!
不会唱就靠边!
不会唱就走!
他站了起来,对老安苦笑:安哥,兄弟只好告辞了。
大有永别了拜拜的伤感。
拜拜就拜拜。
老安没送他。
哥几们唱了《友谊地久天长》,又唱《梅姬,我们年轻的时候》,又唱《阳关三叠》,又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又唱……又唱……
再没沾一滴酒。
那酒喝了倒胃口。
甚至熊君。
桌上的菜肴够老安夫人一家吃一星期,她暂不去香港,一年后老安来接她。
散伙时,老安把我拉到里屋,递给我一件纸包——也薄得像纸。
我打开一看:一张缺了角的老唱片,早失去了光泽,横七竖八划了好些痕迹。我一下子省悟过来:是那张唱片,六十年代进口的,奥依斯特拉赫老爷子与他宝贝儿子演奏的——巴赫小提琴重奏。
我可等了二十年!
为了这张唱片,我苦苦求了老安半个月,他就是不给,我们险些反目成仇。
如果那时我给了你,老安说,我准死。
可我那时得不刭你这张唱片o
音乐要命——谁说的痴话!
你不动真格的,真格的偏偏找上你,你闭起眼睛玩清心寡欲,偏偏有个人上门让你找钱。你不改初衷,偏有人叫你改初衷!
这年头,有钱不找,算什么东西!
你不找也没人信!
七尺男儿,躲在屋里给老婆搓脚丫?
那天我去新华书店,书价暴涨,半年多没去了,那个厚嘴唇眯眼睛的女营业员一见我就笑嘻嘻:许久不来,怎么,找大钱去了?
近来,头头一见我就皱眉头唉声叹气;你们哪,真是……下面的话不说我也清楚——
除了编刊物,写两篇蹩脚小文章,还能干什么?看人家的刊物,又是拉广告又是办函授又是搞作家企业家联谊,以文养文第二职业几多红火!说起话来当当响,走路肋巴骨都挺得断好几根,可你们昵——
半天打不出个响屁!
说人嘛都是好人,勤勤恳恳埋头苦干与世无争汉子人挨了认挨,……顶什么用!能写两首艨胧诗能编两篇荒诞派,哼哼唧唧傻呼呼。
能找几个钱?
将来自负盈亏,都喝西北风去!
尝尝被淘汰的滋味吧!龟儿子们!
我不吭气,我也吭不出。我本可以强词夺理引经据典嬉怒笑骂哇啦一通,但我不,头头不是哥们,隔一层。再说,他说的句句实在! ‘
我无出息。我比娘们不如。
我认栽——可是——
老潘上门来了,手里提了个黑色公文包。
什么事!我懒洋洋地打量他。额头亮光光的,原来灰白的头发变得黑油油的,脸上的皮肤白里透红——这家伙吃了什么补药?
感谢主吧!他两手朝上一伸。
别卖狂了,什么事?
我拯救你来了!
是这样的——我知道近来你日子过得窝囊——两袖清风在屋里练坐功,特来让老兄发一笔财……
承蒙关照。
老潘沉下脸:咱们说真格的—一我可是为哥们的日子过得好些。
(他算得上哥们么?)
也不能把哥们看扁了,人家发得财我们就发不得!都是他娘的窝囊废!只能哼哼唧唧找两
个小钱。我才不信邪,我们又不是猪羊鸡猫兔子耗子狗崽子,哪一个站出来不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市场是人家的也是我们的——我们找钱是为了显示自我显示英雄气概一一一句话,你干不干?
干!我早被他说得浑身血都沸腾了,豁出这条老命也干
——一还有什么说的!
不改初衷也得改初衷!
反正咱们找钱不是为发财!
那——说干就干!老潘从黑得发亮的公文包掏出一叠花花绿绿的纸片。我最讨厌文人只会嚼嘴皮子——吃回扣开皮包公司做倒爷撒红包说起来像吐葵花子,可到头来白了少年头空洒一腔英雄泪——
我本来就不算个文人!
能记住这点很好!老潘颇为赞赏地点头。其实文入和拖板车的差不了多少,应当更平民化一些……是这样的——最近我与几个弟兄搞了个银河广告安装公司,想拉你老兄入伙…
让我搞广告安装?你找错人了吧……
不,你别急,听我慢慢说——老潘又咂起一支烟,我一支没完,他已是第三支了。我怎么能让你干这种活?主要是我们还办了一个刊物…..。
对,叫《广告文学》。刊号什么的已经办好了。
这倒是个新鲜玩意。
还用得着说?老潘摸了摸下巴。全国独此一家。一般刊物登广告容量太有限小敲小打成不了气候,我这个刊物除了专登广告,还登各种各样的市场预测商品信息消费反馈等等,更主要的是要用大量篇幅为厂长企业家捧场喝采树碑立传当然钱要他们出……
你是让我编刊物?
是的。不过那是下一步的事,眼下是要尽快拉到相当数量的广告。
让我拉广告?
怎么,嫌这活不体面?
不不,只是从来没干过oo…
没干过干就是,没什么了不得,不过是耍耍嘴皮子,这个你们在行!再说这活儿收益大,拉一个广告你可以提成百分之二十。顺便举个例子吧——老潘从黑包里拿出一张广告合同书。我刚才在东亚食品公司花了十分钟的口舌,就让他们上了一年的广告,一年十二期,每期广告费两千,十二期两万四,百分之二十提成你算算是多少——我花了十分钟口舌,如果是你,说不定只需我的一半时间……
就这么爽气么?
这不是空口说白话,你看看合同都签了,广告一登就付款。老潘压低了嗓音。我告诉你个诀窍:你要专挑那些出名的厂家,只要有一家上,紧跟着赶羊子似的上都上不赢,非让它感到不在咱们刊物上露脸就算不得老子天下第一!你一定要把握好这种心理……
这不难办到。我跃跃欲试。
你可以立刻行动。老潘把一叠广告说明书合同书递给我。详细情况都在上面,你仔细瞧瞧。
能打个证明吗?譬如证明个身份什么的。
打证明!老潘大声笑起来。那不是把咱们公司放到胯下去了吗?都为你准备好了l他又从黑皮包里掏出一叠名片,抽了一张递给我。
我接过一看,屁股都缩紧了。
只见上边印着:
银河广告安装公司广告设计部副主任。
《广告文学》编辑部副主任。
中间堂而皇之地印着我的赫赫大名。
还有家庭住址。
还有电话号码。
这、这、这是我吗?
这真是我吗?
千真万确的是你。
可是……我眼巴巴望着老潘。我这辈子还没玩过这种格呢?
那就玩它一次吧。
对!就狠起心玩它一次!我拿过名片。
哪怕是空头的!
这里还有一份,老潘又从皮包里掏出一叠名片。这是刘君的。
刘君是我的同事,与老潘也熟,时下都在傻乎乎埋头写嬉皮士小说。
也还没睡醒o
怎么?你都为他准备好了。
有备无患嘛,不过多花几张纸。请转告,如果是哥们就放下臭架子大家一伙干,如果不屑,点把火烧了就是,我不在乎这几个钱!当然,我劝你们还是干的好……
老潘站起身来。
我想他不会拒绝的。我拿过名片,顺便抽张出来看——
刘君冠以对外联络部副主任。
编辑部副主任。
也是副的!
怎么?老潘笑起来,嫌副的不过瘾是不是?副的有副的好处o…
是了,反正副的说话不管用,拍拍屁股灰就走。
老潘绝了。
送走老潘,我爱人突然哭起来。
鸣呜咽咽不绝如缕天边有轰炸机似的。’
我慌了,我爱人从来爱笑,一年难得哭一次。这是怎么了?
高兴都还来不及呢?你男人活到四十岁总算象个男人了,你男人总算有希望造就成现代品格型的男人了,你男人总算要摆脱每个月交九十元工资留三十元烟钱酒钱早点钱的男人了,总算不至于会被淘汰了……高兴都来不及呢?
你哭些什么?
她不说一句话,她不说一句话。
脆下来求她也不说一句话。
只一个劲哭。
晚上,我被流放了。
她说她悲哀得要哭的时候不愿抱着我睡。
抱着我睡她只想哭。
我被流放去睡沙发。
我真被流放了。
沙发可不是席梦思,没有软绵绵富于弹性的泡沫塑料,没有擦得皮肤痒酥酥的尼龙绒面——粗麻布下边是硬邦邦的弹簧,麻布上边是薄薄的蓝色花格子布还破了十七个洞。
这玩意是我与她十五年前的共同产品,木料是一张单人床拆下来的,弹簧是从旧椅子坐垫上拆下来的,麻布是破米口袋,填充物是我与她到森林公园接吻后,用衣服包回来的金黄金黄的干松针——比我那宝贝儿子还早生一年!
真够他妈的原始的。
原始的沙发上可以做原始的梦。
原始的梦属于昨天,当我与吴君把一个五颜六色的风筝送上天时,醒了。
我还在回味吴君的光脚板上套着他娘的一双半高跟破皮鞋,那时他真的没想到将来他小子长大了有机会要争个副教授当当……那时他只知道要我陪他到金沙坡卖破铜烂铁换钱买米酥糕吃。我醒了。
白天有白天的梦。
我很快想起刘君,副主任头衔还在等待他,老潘从来还没这么慷慨过。
刘君住八楼。
我气喘吁吁来到他家门前,心凉了半截,这老兄的防盗门关得死死的,铁铮铮冷冰冰正方形三角形圆形椭圆形足足五十根自来水管钢筋条子——耗子也钻不进去。
又不是关未决犯。
我敲了敲门。
无人回答,门却开了,开了个缝。里面有一张女人脸,标准的鸡蛋形,但白得发青。是刘君的夫人。一见是我,长长地吐了口气,眉头散开又皱了回去。
她嘘了一声,示意我小声点,唯恐惊醒沉睡的狮子似的,轻轻打开了铁门。
一进屋,我径直朝刘君书房走去,那门也是关得死死的。他夫人抓住我,一下子把我拽到过厅的沙发上,像拽她幺儿。
看不出她有这等气力。
稍等片刻。她声音细得像蚊子。我支起耳朵才听清。他在练功。不知怎么搞的,平时半小时就出来了,可今天,已经两小时了还没响动,我不敢打岔,他警告过我,他收功时叫他,万一弄个走火入魔,腾云驾雾十万八千里收不回来,说不准弄个哑子瘸子聋子——就苦了我守活寡了。
就先坐坐吧。喝杯茶,抽支烟。递几个秋波——自自在在,就像在自己家里。
就是别说话。
不说话不如死!但还是得不说话——这话是女人说的。她不说话,你找谁去说?
一等就是一小时,我眼睛都快定了。如此下去,说不准我也要走火入魔。那女人终于进卫生间方便去了,我慌忙破门而入。
只见刘君两腿盘坐在床,双手叠放于膝上。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虽然眼光平视,但脸上额头上泛起点点滴滴的毛毛汗。
我蹑手蹑脚来刘君跟前,从口袋里掏出印得有两个副主任的名片,慢慢递到他眼前,晃两晃。约模两秒钟,只听刘君长长吐出一口气,地狱里逃回来似的,总算收回来了!
一团肉瘫软在床上。
这玩笑倒成了招魂幡。
全靠你了!刘君从床上撑起身来。你如不来,刘某今日兴许是回不来了I我有个学此功的师兄,走火入魔后手舞足蹈见人就打,电视机收录机全自动洗衣机砸个稀巴烂,连师傅老人家都挨了他两巴掌,最后只好进了疯人院,用两千伏的电棒给他搔痒。
今天若不是你,我恐怕也要步此公后尘了!刘君有些眼涩。对了,刚才那白生生明晃晃的玩意是什么?如能借给我师兄一用,也省得他少受些皮肉之苦。
给他?我冷笑一声,怕他没这等福份呢?
我把那张名片递给刘君。
刘君一见名片脸色大变:这、这副主任官衔是,是谁委的……
我把老潘约我们拉广告的事告诉他。
这家伙呆了。又像在练气功。
我满肚子火:让你正正经经发个财你怕是挖了你家祖坟,练你的狗屁气功吧!等你小子走火入魔砸家中的坛坛罐罐到疯人院挨电棒就舒服了……
哪知他眼睛一闪:干!
怎么不当真,我已深思熟虑过了。
那——我指指他写字台上的稿纸。这嬉皮士小说不弄了?
放放再说吧!我的东西——不受时间限制的。
他写的东西是留给后人看的。眼下干他什么事!
眼下他得自己玩嬉皮士!
回到家中,李君已等侯我多时了。李君五十岁左右,脸黑黑的,但是个老妈脸,不长胡子的。他是我初学写田园诗时的启蒙先生,至今我还记得我那句“鸭脚板拍碎塘面的薄冰“之中“拍碎"两个字是他给我改的,我原用“敲破”二字。足见李君当时的功力了。
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哩!我们说话从来随便。
你说对了。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我有件事求你o
给我写篇通俗小说。
找错人了吧——我从来没弄过这玩意。
不,李君居然站得规规矩矩的,把位置弄颠倒了。我看了你最近发的一些东西,写通俗小说大有潜力大有赚头!
我想起广告的事,没回答。
我给一家出版社编本畅销小说,让承包商包销,你知道——他显得有些不自在,这种生意有些赚头,每千字五十块……这差不多是一般稿费的两倍了。
我考虑一下。
我求你了,就差最后一篇,他差不多要立正。你不答应也得答应,我五天后来拿稿子没什么考虑的!那玩意也没什么了不起,你先找几本来读读,两晚上就胡编出来了,写完你自己找人插图,你在绘画界的朋友不少嘛。记住,我五天后来取。
没等我回答他溜了。
这种事他找我——我这个“作家”是二秆子。
我上阵了。可我不像副主任——西装是两年前三十元钱在调价商店买的,松松垮垮皱皮干巴的中长纤维;红底起白花的领带搓得像卫生纸,说不出什么料子;不过脚上那双踢得死人的三节头皮鞋总算擦得亮光光。
我平时上班夹的是牛皮纸口袋——装得下三斤牛肉的十六开大信封——公家长期保证供给。
我没公文包。
没公文包气软了一截。
反正我找得到更体面的玩意——我妻子上班时挎在肩上的米黄色腰子形人造革皮包。反正说明书合同书卷起来不过四两重,装在里面更小巧玲珑更富于神秘意味。
反正我是个“副“的。
有嘴就成了一半。
一点半钟,我在城南丁字路口与刘君汇合o
一见他老兄,我肚子里顿时敞上一般气。
他比我更像个“副”的。
一样踢得死人的三节头皮鞋,身上四个荷包的灰色涤卡中山装,把他本来就圆的大脸装点得更圆,没听说过他老弟对色彩有什么研究,绿色的帆布包挎在肩上看去就像吊块补丁。据说小扒手们都喜欢盯挎帆布包的——挎帆布包的哥子多半是万元户。
刘君小心。
那伙人围着看什么闹热?
不想看也得看,一堆肉将狭窄的人行道弄成了肠梗阻,要过去就得挤,挤进去就非得看。你要干正经事偏有人就不让你干——可不,一看就呆了。
中间围着三个人,一个男人两个小孩。那男人四十二三身材中等面目清秀,单精的鼻梁上黑边眼镜裹了几层白胶布,倒像是眼下长了个大肉瘤——这岂不是哥们吴君么?此公不久前穿着他娘的半高跟与我在梦里放风筝,在高等学府里掴系主任的耳刮子,今天怎么抛头露面带小儿科卖艺弄街头小品——
两个小孩一男一女一边一个,抓着吴君的衣袖,扯得他老兄东偏西倒不成形状成了个木偶偶。两个小孩嘴上“爸爸爸爸"此起彼伏叫得人心痛欲绝大惊失色。
此公何时弄出这两个杂种来?
他从来性情古怪不愿与女人交往,以至四十未婚,有人说他为此精神变态性情孤癖不愿与他作红娘更无人问津,那天在老安家被老熊臭骂一顿,我嘴上不说心里直为他掉泪——他毕竟是我小时候到金沙坡卖破铜烂铁的老搭挡老战友……
他何时弄出这两个杂种来?
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吴君身上穿了一件灰布长衫,脚上套了一双麻耳草鞋,在西装夹克衫迷你裙牛仔裤的重围之中,这身装束是从废纸堆里扒出来的?
你是名士派?
你是教授古代史的?
莫非真的是疯了癫了?为挣几个钱拉下脸来在街头演孔乙己?虽然这也不见得是甚么见不得人的事,反正时下自己救自己,在学校卖辣鸡面红肉粉向学生推销残次商品的大有人在!丢下诗人作家不当把笔杆子当秤使的,换几张副主任名片过瘾的也还在旁边注视着你。
演一回孔乙已算得了么子事?
演吧,拉下脸演吧!
他拉不下。
吴君脸上的表情很滑稽,眉头向上皱嘴角往下吊,额头上汗珠亮晶晶,眼睛里忽明忽暗,结结巴巴上气不接下气。
孩子,乖、乖,别这样,别……我今天没带钱,你们就饶了我这次…
扇系主任耳光的气魄到哪里去了?
爸爸爸爸,给一块,就一块,爸爸爸爸!
两个娃娃不松手,吴君身上的布钮扣被扯落下来。
人群里一阵哄笑。
便宜爸爸看来不好当,这酸秀才真没钱否则这年头他穿什么长衫子破草鞋!你懂个屁,这年头越有钱越装出副穷相把票子装在坛子里埋在茅房里,是谁养了这两个小叫化不如找根索子上吊去,留这种娘老子在地球上污染空气!
我心一懔,两个在玩恶作剧的小骗子,竟然欺负到四十未娶的哥们头上来了!
看有你受的!
我跨上一步,一手拎一个。
吴君抓住我的手:别,别,别这样!
你玩什么君子风度?还真想认这两个小叫化做干儿过他娘的爸爸瘾是么!
何必昵何必呢孩子嘛不懂什么,干什么事?你身上带钱么!
我的钱买书了,一个打发一块钱吧!
发压岁钱么?
算了吧,看在老同学面上。
我说过的,我沾不上哥们的甜头反倒要替他撑门面兴许是命中注定。
我抽出两块钱递给他。就算那日咱们卖破铜烂铁我白卖了。
吴君把钱递给小叫化:以后可别这样了,让人看了说你们没家教没教养…
他的家教不就是在街上逢人就喊爸爸要钱么?
吴君又开黄腔。
两个小子瘪瘪嘴,慢吞吞伸过手好像不收钱吴君还对不起老祖宗似的。
两块钱不好意思存入他爹娘的存折里。
老叫化早成了万元户。
万元户是吴君这类先生给的。
我眼巴巴望着吴君不吭气。
他问我去哪里,我不回答,我不愿回答
他是哥们。
哥们是不谈做生意的,哥们不拉广告,一见着哥们我就忘记今天到街上来干什么。
我眼巴巴望着吴君。
我想告诉他那天我在梦里与他在十一岁时被老师关在门外吹肥皂泡,我想问他妈是不是真有一双黄色的破高跟鞋,我想提醒他有一次在金沙坡卖碎锑片是我把一只完好的锑盆敲碎后交给他的…
我看着他的灰布长衫。我看着他的麻耳草鞋。我想问,古代史是不是从这里开始的o…
可我吭不出声。我突然记起那张副主任的名片。
刘君又在用眼色催我了。
我终于调头而去。我们不是哥们了!吴君,做你的学问吧把你的古代史讲得更古老吧!
我的笔锈了。为了作一次男子汉。
老潘说还不晚。
《华元电子公司》门口。
我与刘君一下子站住并同时气喘。
你先上吧!
还是你先上……
还是你先上。还是你先上。
又不是上杀场,怕什么?上就上!
一进门就碰上个年轻女士,瓜子脸黑跟睛一张富于性感的嘴,胭脂口红涂得淡淡的恰到好处,只嫌眉毛画得浓了些。灰色起黑条子的羊毛衫裙外套了一件鲜红色的长外披,款式古里古怪,就像是一件大道袍,但身段美极了……
妈的,漂亮的女±全被网罗到这种地方来当模特儿了——一股香气迎面扑来,我打了个很响的喷嚏。
请,请问,我尽量用矜持的口气。联系广告找那位同志?
那女士慌忙用手遮了一下鼻子,仿佛是经过碴碴坡。里面找业务科。一边用厌恶的目光看了一下我的脖子。对不起,这里称先生,不称同志。
我的脸一阵子发烧。
我的衬衣忘记换了,领口油腻腻黑里带灰。而那块破布似的领带又紧绷绷勒得像吊颈……
这还是先生么?
幸好不是她接见我们。
业务科在四楼。
房间不大但布置富丽堂皇。柚木写字台柚木文件柜,带轮子转动的靠背椅,矮靠背无扶手的转角沙发,空中有飞旋着的吊扇oo…o
坐位上全都胀满了人。
我问门边写子台前的一个瘪鼻子:请问,联系广告是这里吗?避免了同志也避免了先生。
他眯起眼睛打量我与刘君。
至少五秒钟.
比那女模特友好多了。至少带笑。
你们是……
我正打算掏出名片不慌不忙递过去,刘君突然在背后冲口而出——
(又不是抢水饭)!
我们是银河广告公司广告文学编辑部的,我姓刘他姓龙我们是第一次到贵公司希望你们大力支持oo…刘君要断气了。
请慢一点说好不好。对方至少是笑的。
你休息一下吧,我的刘君。
我用食指和中指把压着的名片顺着桌面推到瘪鼻子面前。
刘君比我的速度更快。
瘪鼻子把两张名片翻过来翻过去折腾了好一阵子,哦哦,都是副主任!然后抬起头,看我又看刘君。看我的领带看刘君的帆布包看刘君的中山服看我的人造革女士腰子包。
我的心提起来了。
都是副主任。瘪鼻子不笑了,很好,很好。不过——他看了刘君一眼,这位副主任的意思是不是这样……
刘君又要抢水饭了。
我公司刚成立,目前还未打开销路……
(娘的!墨水白喝了)!
当然当然,经营广告的公司多如牛毛,我们主要是敢于标新敢于独创,也就是创办这个全国独一无二的广告文学,顾名思义,它就不比一般的广告形式……
很好很好。瘪鼻子耸了耸鼻子。
它要用多种多样的文学式样来制作广告塑造广告宣传广告……刘君又要断气了。
他这样抢水饭,要砸!
我十万火急从腰子包里掏出有关广告文学宗旨性质业务范围经营办法乃至电话号码银行账号的那份“广告”递给瘪鼻子。
看这个就可以,勿须听刘君喘气了。
不必了。瘪鼻子把那叠广告推还给我。
瘪鼻子苦笑了一下:说实话,你们这个点子想的是不错,可惜本公司无能为力……
你们来晚了些,想必二位也注意刭,电视上天天有我公司的广告,我们今年的广告费早花在上面了,就目前公司业务来看,也不大可能抽出多余的资金再作广告……他摇摇头,你二位实在是找错了人…
刘君的水饭白抢了。
我的两条腿软下来。
正好!瘪鼻子一副唯恐我们要跳楼的样子,我给你们介绍个财大气粗的——他指指对面沙发上那个撬二郎腿的小胡子。
那小子二十六七,脸瘦得像块干柴黑得像根炭,虽然衣冠楚楚但让人想起街头贩卖票证的小子。
那是宏大酒厂业务科的但科长。瘪鼻子像介绍他老爷子。
宏大酒厂是我市酿酒行业的老大,资金雄厚得可以跟国外的财团媲美。
那小子的形象顿时高大全起来。
但科长,瘪鼻子把我和刘君带到小胡子跟前,只有财神爷来支持了,这是银河广告公司的刘副主任龙副主任,他卸包袱似地说,你们慢慢谈吧。又耸了耸瘪鼻子。
小胡子抬头看了我们一眼,既没点头也没让坐,只哼了个鼻音,低下头眯起眼睛,脑袋里可能想起了遥远的澎湖弯。。。。
轮到我和刘君当小叫化了。
我们在他跟前站着。
站就站吧,只要站得出这小子点头。
我刚想开口,忽然想起了香烟。
口袋里的中华牌过滤嘴可是我花了几十块钱买来打通关节的,刚才忘了摸出来招待瘪鼻子,难怪他让我吃闭门羹!
瘪鼻子可不是一根烟能买通的。
瘪鼻子没耍我们。
没耍我们更应当招待一支。
我给瘪鼻子敬了一支大中华,他谢谢。
我又俯下腰,递给小胡子一支。
小胡子嗯了一声,接过烟放在茶几上,我刚要凑上去划火柴,小胡子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亮铮铮的烟盒,从中抽出一支叼在嘴上。
我的火柴一下子灭了。
他自个打开了气体打火机。
我的香烟里有耗子药有氰化钾!
这小子抽的是三五牌希尔顿万宝路,国产烟没劲。
我自讨没趣。
可那支大中华放在茶几上,一包烟花掉我三分之一的工资。拿不回来了。
我的心隐隐作痛。
我向小胡子介绍了有关广告文学的特殊性质与及它的宗旨广告形式乃至付款方法优惠条件等等等等,只不过是重复刘君两分钟之前在瘪鼻子面前吹的那一套只不过比他说得更冗长更转弯抹角更带韧性。
我是站着讲的。
我的脖子酸溜溜的。
可打动不了小胡子,这小子眯起跟,嘴上吐着一个个烟圈,脑袋里仍然在想遥远的澎湖湾。
只有请刘君再次上阵了。我对他使了个眼色。
刘君一反抢水饭的劲头,变得温文尔雅起来:我们主要在广告的形式与表达方式上出奇制胜,时下那种富于刺激性的艳俗格调与我们格格不入,我们的广告语言奇特多变很具张力且充满各式各样的夸张暗示变形而不失丰营的内涵,在艺术形式上采用埃舍尔式的绘画风格,有一种超前卫意识的怪诞,它绝对能在观众的视觉上造成…
刘君开讲座。
刘君走火入魔了
这能让小胡子动心吗?他快腾云驾雾了,他的脑袋比遥运的澎湖湾更遥远了。
他要睡了。
纸不戮破不行!
我打断刘君的话对小胡子提高了嗓音;由于业上的原因,我们改不了咬文嚼字的习惯,敞开说吧,这广告业务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业余爱好,眼下时兴第二职业嘛,再说也是深入生活的一种方式,我钔是拿笔杆子的,也算得个四流作家吧…ooo我比老安介绍我时提高了一流。
小胡子终于被打动了,他抬起头瞪了我们一眼。
我们的形象并没有为此而高大。
我们依然规规矩矩她站着。
作家?小胡子脸上的表情不像刚才那么木纳了,他的眉毛挑起来。你们是作家,吓唬老百姓么?别以为一提起这两个字我就会站起来请你们坐下给你们敬烟沏龙井茶,对不起,你不提也罢,要提——就提着裤子站下去吧!
可是你们自个找上门来站的,怨不得谁?
你当是前些年,把咱们厂的招牌随便泼上一两滴墨水,咱们就吓破了胆,惶惶不可终日,风风火火上门去磕头作揖烧香拜佛扇自个的耳光求你老人家开恩……
没那回事了!
不是说各领风骚三五年吗?你们动不动骂娘充老子拍胸口两肋插刀莫名其妙打抱不平的日子过去了。
该歇一歇该冷一冷了该站一站了!
说句难听的话,也是在咱们这里,随便胡诌一串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四言八旬,得了神经病似的不打标点说梦话猜谜语八成也得了顶诗人作家帽子。
帽子满天飞。
眼前这二位也各挣了一顶吧?
兴许还让国家养着是不是,养着你们发牢骚找碴子怨怨艾艾吃饱了饭没事干做出谁都对不往你们的样子,跑到老子面前做可怜相捞点油水回家给老婆买金戒指。…
去你娘的做梦去吧!
你就是站它三天三夜也休想让我动心!
这番话我是从小胡子细眯眯的眼睛里看出来的。
我胸口一热,顿觉英雄气短。
我再不想站下去了。
让你小胡子到处吃闭门羹一瓶子酒也推销不出去!
天下偏偏喝酒的入多。
出门来,刘君指指对面的红阳复印公司,是不是上那儿碰碰运气?
你还没站够是不是?我吼起来,把那叠名片洒了个满天飞。让你娘的银河广告公司广告文学辑辑部副主任见鬼去吧,早知道做男子汉显示英雄气概要受这等窝囊气。
还不如刘君在屋里练气功走火入魔吴君套长衫穿草鞋在街头让小叫化骗!
还不如在家给老婆倒洗脚水!
我胸口又一热,哇地一声,吐出口又红又黑的血来。
我在医院里住了两天,听说是公费医疗,那个带眼镜的大夫把我颠簸惨了,又是x光照片,又是B超,又是同位素,又是打青霉素注射屁股让你蹦起三丈高叫爹叫娘。
反正不让你抖出两百块医药费休想脱得了身,最后屁事不得,不过喉头破裂出了点血。喉咙又不是铁铸的。
刚一进家门,写字台上压着一张纸条,那是李君留下的,语句间倒还看不出他早年曾票过田园诗。
三日后我来取稿子,望勿玩江湖,经与承包商研究,稿费由每千字五十元提高到八十元,不亏待你吧。
每千字八十元下边还加了一串圆圈。
我突然想起前天碰见李君求我为他写通俗小说时那副毕恭毕敬的样儿规规矩矩站着的样儿——他可是我初学写诗时的启蒙先生啊。
我是笑给那小胡子听的:别以为咱们在你跟前规规矩矩站着,同样也有人在我跟前规规矩矩站着,世界就是这样安排的——你信不信?
小胡子听不到。
我不能让李君失望,我要重新拿起笔。
我的笔没生锈。
通俗小说有通俗小说的层次,我可不能降格到胡弄舔牙根摸光屁股三天兰夜抱着女人起不了床的地步,得弄点高层次的!
从窗外望去,我看见山脚下的草坪上围了一大堆人,那是在斗鸡。
斗鸡不可以写么?
我隔壁的杨君是专写斗画眉的,评论家说他笔下的画眉世界揭示出丰富的文化背景与深层意识乃至民族劣根性的他妈的。
鸡的世界就差劲了?
我写斗鸡。
我揣着钢笔笔记本来到那片草坪,斗鸡团伙立即投过来警觉的目光,一种排他意识使他们的嘴巴足足张了五秒钟。
鸡世界容得下我么?
我做出漫不经心的笑,做出漫不经心地把双脚走成八子步,做出漫不经心地看云看山看鸡还哼哼小调。
我尽量漫不经心。
我要进入鸡世界。
他们总算按纳了我。但我一挤进那个圈子,心跳顿时加快到每分钟一百五十欢!
真是惨不忍睹。
雄性的高傲已荡然先存——两颗被啄得光秃秃的鸡脑壳血淋淋稀糊糊晃荡荡,眼看就要闭眼睛两脚一蹬冷不丁又蹦起来啄了对方一口……据旁边的人说这场马拉松战斗已持续了两个钟头二十三分十六秒,从那脸青面黑打哆嗦的样儿我认出两个鸡主人,对他们来说这无异于看自己的儿子光着屁股往刀尖上爬自个还得在一边拍手喝采喊加油。
够惨的了。
旁边看的人还嫌不够惊心动魂,说要弄得鸡主人来个心肌梗塞脑溢血战事才达到高潮。否则输也罢赢也罢意思就不太大不太大。
原来不是弄着玩的!
有个家伙对我哼鼻音:你当是在家里练坐功活动手关节打卫生麻将,光这场鸡打架双方输赢就是五千五,还不说旁边二三十个人打彩有的五百有的三百至少也是二百……一场下来少说也是几千万把!香港人喜欢玩赌马咱们没马赌赌鸡也一个样!你老兄如有兴趣不妨试试下一场赌注或许更大……
我尿都吓出来了。
这当儿,场面上已见输赢——那只翘屁股高脚鸡的左眼珠被对方叼将出来,满场血花飞溅,疼得昏了头,不分青红皂自见人就啄,鸡主人脸上木纳纳的但心中直想呕血,他眼睛一楞蓦地把那只败鸡抓起,捏住鸡脑壳搓麻花似地将鸡脖子朝里一旋……
鸡咽气了。
这家伙倒还干脆,那鸡从此再不能替他挣钱要死不活地还不如成全它去死!
鸡世界一片骚动。
骂妈操娘嘻哈打笑悲剧喜剧——直到掏腰包点钞票方告暂停一刻钟。
我打算对鸡世界作一番哲理思考。
突然,四周一片“不许动“的喊声,仿佛围剿残匪似的,七八个穿绿制服的民警带领一帮老婆子不知什么时候把草坪包围起来,一个民警还带着真家伙,让人一见就心惊胆战。
鸡世界岌岌可危。
我可不能陪它倒霉。
我转身就走。
不听打招呼是不是,一个矮个子民警抓住我的肩膀,突然拉长了嗓子:通通——立——正!
鸡世界顿时沉寂下来,斗鸡角子们虽然一副天塌下来不过如此的样儿,但也乖乖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也不自主地跟着把脚掌收拢。
有白云在天边游动。
好多年没听到这个口令了,这口令让我吃过多少苦头,可今天咋一听竟格外中听格外富于魅力格外让人想流泪o…
我立正了,亲爱的老师,我又立正了。
可我不属子鸡世界。
矮个子民警又一把抓住我。再不听打招呼,就把你铐起来!
我一下子火了:你、你这是干、干什么,我又不、不是鸡、鸡世界、界的……我只不过来写,写鸡世界,凭什么要、要抓我,别以为我刚才立了个正,那是勾起我,我青年时、时代的美、美、美好的回忆,不信你们可以搜,我口袋里没、没一分钱。
矮个子民警瞠目结舌。
他碰到了疯子。
几个老婆子七嘴八舌咋呼起来:别说你鸡世界,就是狗世界牛世界马世界又怎样l反正到这里来的没一个好种!一年三百六十天哪天不赌!你口袋里没钱算你运气好,要我们不来,兴许连婆娘都要输出去呢……
仿佛我是她们从杀场上抢回来的。娘的,回去抱孙孙看媳妇的脸嘴吧!
何苦来消遣我?
一个长方脸的民警向我走来,看样子是他们的头,那形象上银幕不会比大明星们逊色。
你先别着急,他笑笑,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事情总会弄清楚嘛,不过现在不大可能,是不是先跟我们到局里走一趟,很快就可以调查出结果,用不着害怕,上公安局又不是下地狱……
话说得颇有分寸感。
他没带家伙。
没带家伙我跟他走。
可立刻又后悔了。 ‘
去公安局不是下地狱这个我理解,但跟斗鸡角子一块让带家伙的民警押着招摇过市比下狱还难受;若是让某个熟人看见,回去不当特大新闻开记者招待会才怪,兴许一夜之间将我塑造成强奸犯抢劫犯杀人放火犯不上断头台不足以平民愤!那就糟透了!
可不是弄着玩的。
把脑袋缩到脖子里去吧!
偏偏鸡世界的家伙们全是矮个子,活脱脱把我的形象衬托得高大起来。
李君害苦我了。
变戏法似的,那个长方脸的民警把一只白口罩递给我。带上它吧!带总比不带好。
真是根救命稻草!
我慌忙把白口罩蒙在脸上,眼睛不断在长方脸身上打转:这位九成学过心理学什么的,对人类的羞耻心有着深刻的理解,在揣度人的潜意识和世俗社会的阴暗心理方面具有特殊的敏感。
我相形见拙了。
一到公安局,我迫不及待向长方脸民警报告了我的姓名性别年龄籍贯家庭成员社会关系职业职务受奖情况……
完全够得上一张标准的职称申请表o
并且掏出口袋里的钢笔记事本以示证明。
这么说,长方脸民警笑笑,你算得上是个作家了?
就算是吧。
作家又怎祥!矮个子民警斜我一眼,这小子看我横竖不舒服。作家犯法一样坐班房睡马桶边边拍牢头的马屁…
幸好没落到他手里。
这里是长方脸说了算。
长方脸把我安排在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屋子里,可周围仍然是斗鸡角子鸡世界。
长方脸说但愿这只是暂时的。
这里是长方脸说了算。
斗鸡角子们虽然不入三教九流,但牛仔衣皮夹克三百元一件的花衬衫,金壳手表伪钻石,我奋斗三辈子也休想有这等阔绰。
但毕竟是鸡世界,每个人身上都带得有鸡的气味确切地说是鸡屎气味。
我从小最怕这种气味。
一闻就作呕。
可现在偏偏又呕不出,出门前我忘了吃东西腹内空空掏不出一滴米饭。要呕只有呕心肝肚肺。我只好一个人蜷在角落里隔鸡世界远远的还得不断憋气。
这可是我自己找上门来的!
斗鸡角子们轮流着一个个被叫出去审讯,先被叫走的洋洋得意似乎高人上等,后被叫出去的垂头丧气仿佛这辈子再也抬不起头来o
这里也要分高低上下。
几个老油子在耍嘴壳子:这公安局大门几进几出当逛自由市场,好了不得的事,又不是杀人放火抢劫强奸给外国人当间谍,不过是日子好过了些腰包壮实了些精神空虚了些,寻求寻求刺激罢了!了不得罚款拘留让方长脸苦口婆心教育两个小时!痛心的还是自个养的鸡崽没收送屠宰场,可惜法律不允许要是允许我宁愿代替它挨一刀…要知道孵蛋时我三天三夜没睡觉足足掉了两斤肉,你就不会说我这是张起嘴巴说白话……
说完了鸡又说人。
说人便挑上了我。
听说你老兄是位玩笔杆子的,玩笔杆子就好好蹲在屋里弄笔杆子算了,何苦跑到我们这种下三烂的场合惹一身骚,不过来了也好来了算我们造化,还能和一个什么作家在班房里打个堆,这辈子没白话了。就算是被长方脸掴耳刮子也值得,可惜他讲政策他不捆。刚才矮个子民警问我那个带钢笔的家伙参加赌彩没有?我说人家是什么人,人家肯拉下脸沾我们的边,我说可惜他不赌他肯赌就好了。我愿输,不说输钱输鸡就是输老婆我也心甘情愿,可人家愿意吗?我们是什么人?人家又是什么人……’
这家伙突然呜地哭出声来。
我憋不住了。
突然,长方脸走进屋来,对我做了个歉意的手势,脸上的笑容仍然像刚才一样不增不减,都弄清楚了,一场误会,委屈你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从未有过的雍容大度,不过委曲立正带带口罩闻闻鸡屎味罢了。
如此而已。
我们队长想跟你聊聊。长方脸说。
你不是队长?
他们队长比起长方脸来——身材嘴巴鼻子都细了许多,但浑身干练。一见我就笑容可掬地伸出手:实在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实在……
然后又是递烟又是请坐又是叫人沏茶。
再加上安抚:其实这种机会还不可多得呢——玩笔杆子嘛,什么生活都体验一下才好。我看最近你发的东西不少——他皱了一下眉头,可惜越看越摸不着头脑,我看是少了点生活…
怎么?你...
看不出来是不是?我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呢,读书时还发过几首小诗,当然不能和你比——他念了四句罗曼蒂克式的悄声细语。
这诗让我脸红。 -
一直红到肚脐眼。
这诗是我师从李君时发表在报上的。
队长饶我!队长饶我!
他不理会:可惜我这个人缺乏意志力没坚持下来,始终是业余爱好,最终干上了这个……他叹了日气。
我也叹了口气。
幸好他干上了这个,否则在这个世界上,在我的等号后边,又多了一个误入歧途的笨蛋?
祝他干上了这个!
看来他很忙。他对矮个子民警挥挥手:让小欧的车送作家同志回去。
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发这么大的火,还真有些架子真有些自尊心儿真有些不合时宜……
队长误会了。我一本正经。
只是个请求。
请求?什么请求。
请求再关我两小时,至少一个半小时。
我可没疯。
队长哈哈大笑;我明白我明白,还嫌生活体验得不够是不是?据说现在有的作家,为了写化子就扮成叫化子跟叫化子游南闯北饿肚子,在创作上还真闯出条新路子,好,我同意再关你一——不,一小时不够,就两小时吧! ...
不过——他沉下脸来,我可要提醒你别为了写杀人凶手就去杀人,那我可救不了你……
我明白。我明白。
谢谢。谢谢。
我又闻了两小时的鸡屎味。
是我自个找上门来的。
怨不得谁。
熬了两个夜挥就了这篇鸡世界的小说,通读一遍,说通俗也通俗说不通俗也不通俗,虽少了点卿卿我我的昧精之类,却偷得那么丁点儿市井习俗的油腻。
够意思了。
我想起李君交待要我自个找人插图,反正绘画界的朋发不少。
我去梅君。
此公人物山水花鸟虫豸都有些造诣,尤擅铁笔勾勒,正合我小说中人物的嘴脸。
此公住在离城十五公里的麦香村。
那是几间砖墙茅屋顶带石板小路竹篱笆的农舍,三面环山一面临水还保留着一座古老的石拱桥。这是梅君以城里的三室一厅五马换六羊求爹爹告奶奶托人调换来的。
此公有隐士癖。
当我来到他那幢小茅舍时,只见一股股浓烟从窗子里往外冒,天都熏黑了。
我吓了一跳。
我慌忙冲进门去,梅君正蹲在地上,本来白晰的脸被烟灰熏得花里花塌,人不人鬼不鬼哪里有半点隐士意昧。
纵火者是他。
他焚的是画。
方的圆的扇形的全付之一炬。
此公疯了。
我伸手就要去抢救这批文物。
梅君一手抓住我,满脸泪水,不知是烟熏的还是禁不住流下来的。算了,让它们去吧。
永别情人似的。
这可是你多年的呕血之作呵!
呕血之作又如何?梅君又将一幅泼墨荷花投进火里。大不了哪个老头退休了让你画两张去糊墙壁!你经营了一辈子位置生动了一辈子气韵磨了一辈子骨法,到头来不如用树疙蔸砍几个牛脑壳,画两瓣女人的光屁股,那才引得起轰动效应!有人更干脆,预言我的画要消亡了,他干脆我比他更干脆,这不,我现在就叫它提前消亡!
这又何苦这又何苦这又何苦呢。这些东西保留下来,百年之后,兴许一画千金呢,也好让儿子儿孙们得块余荫。
使不得使不得!梅君大惊失色。这些东西留下来是祸害,争遗产的事我见多了,省得让他几个兄弟姐妹到头来动刀弄枪落得个家破人亡。。。。
梅君突然不吭气了。
我也不吭气。
此公前几年才得一独生女,哪来的兄弟姐妹动真家伙?
梅君更昏。
半天才说出一句:
我点点头。
你跑十几里路来救火?
我点点头。
我去找宋君。
宋君是搞轰动效应的。
轰动效应的看不到世界末日。
虽然他还没轰动效应过。
宋君住七楼。我推开他的门时己是上气不接下气快咽气了。
宋君比我更喘。
宋君睡在床上喘。几个月不见,原来精瘦的脸更精瘦,腊黄的眼珠子更腊黄了,眼窝子凹得像两个坑。
怎么搞的?,
累病了。她妻子回答。
累病了累病了,你累病了——你是扛三吨媒上七楼怎么的——你累病了?
他苦笑着摇头。
他妻子冷笑一声。玩艺术玩累了l
你没看见吗?她指指周围。
宋君是睡在画室里的可这是画室吗?破布棉絮塑料袋旧麻索牙膏皮坛坛罐罐破铜烂铁要有尽有。宋君睡在垃圾准里了。
这可是他最近的成果,那女人依然冷笑。开头搞什么后期印象派,大管大管颜料往画布上挤,红红绿绿堆了五寸厚,晒干了连屁股都搓得起皮,后来什么人宣布后期印派象古典了,又搞什么立方派,方的圆的三角的不成形的凑合在一堆不是娃儿堆积木么,还要你干什么?果然什么人又宣布立方派古典了,没喘口气又弄起超现实,这超现实可吓人的了——一只耳朵半截子腿四五瓣牙齿再加上女人奶子上放只干骷髅,宝贝儿子看了,夜夜从梦中哭醒来叫他老子拿棍子打鬼,鬼没打着阿弥陀佛有人宣布超现实古典了又干起了抽象派,这抽象派开始倒费不了多大气力,不过画几块印花床单,可后来嫌不过瘾,非在抽象前面加上行动两个字,这—来可把我坑了!整天提着油漆桶围着两块粗帆布团团转,又是泼又是滴来来回回百十道。油漆又不是自来水五分钱一挑,这么没完没了的滴没完没了的泼怎么得了,大慈大悲的什么人快些宣布这玩意古典吧!再下去我母子俩只有跟他去啃画布喝油漆填肚子!
总算布古典了!
是他自个宣布的。
他说他总算醒悟过来,他之所以没引起轰动效应,就是因为他不明白整个绘画都是古典的,前些日子白干了。他不气馁他从头干,十天前又干起前卫行为艺术,本来干这活我没多
大意见花不了多少钱,不过收些破烂货东敲西打这里吊吊那里挂挂,了不得砸烂两个破坛子。可大前天他突然宣布这行为艺术的天地不在屋里在大街,要在大庭广众之前脱衣服往胸口涂颜料往自个的画上砸飞刀!我说这不成了卖狗皮膏药耍杂技么?他骂我懂个屁!能耐大的敢脱裤子在屁股上画抽象往自个的画上放枪!我吓昏了。他这么干下去岂不把我母子弄成劳改犯婆娘劳改犯儿么?我忍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我要跟他离婚跟他一刀两断!谢天谢地总算…
总算什么人宣布古典了?
不不,总算他累得起不了床了。
那女人笑笑。眼里湿润润的。
在这里胡诌些什么?宋君又在床上喘,还不去把洋参汤给我端来。
喝了洋参汤又爬起来玩艺术玩命?
不玩艺术玩命玩什么?
玩吧玩吧,当心人家又宣布古典了。
宣布古典有什么不好!艺术就是在不断宣布古典中古典过来的,现在的世界一天一个样一天一个样,你不跟上去就被掀下去,人生几十年来到这世上就是来玩命不玩命于什么?只恨娘老子遗传基因错了位染色体变了质,我弟兄五个全是体育健将偏偏我这一身皮包骨!让我睡在床上看别人玩命自个只能干瞪眼干着急干使劲……
宋君突然不吭气了。
我的心一个劲往下沉。
你找我什么事?
来宣布古典的。
病好之后再宣布好不好,此刻宣布,我真要被淘汰被抛弃别再想轰动效应了。
我亦苦笑。
画画的全是疯子,再跟他们打交遵,我准疯。找不着人插图我自个画,反正我也弄得了几笔。
还真不错。
我儿子看后说的。
我去找李君,他没在,我把小说和插图托他老婆交给他。管他每千字三十元五十元当然八十元最好。总算了却一桩事,否则我也要落得跟宋君一个样——
倒床喝洋参汤!
幸好这通俗小说不在乎人宣布古典不古典它已是再古典不过的了——据说斗鸡习俗已持续了两千年而且还将继续斗下去。
够万岁的。
好几日没端浓茶上阳台品桩头。
一品吓一跳。
三条龙全蔫了。
天底下有些事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属龙的碰上龙蔫了——是好兆头么?据说这桩头花卉什么的皆有灵性有移情有感应,自身又爱静爱雅爱洁沾不得半点俗尘。这几日我拉广告游鸡世界沾鸡屎气弄通俗小说——俗尘还少了么?这自然感应了它污染了它它岂能不蔫?可人活在世上尤其近年来你不想沾俗尘俗尘偏要沾你——躲得开么?
我忧心忡忡。
我忧心忡忡刚到编辑部坐下,电话铃响起来,嘟嘟嘟的叫得得人坐立不安。
你的——刘君把话筒递给我。自那日共同被小胡子罚站以来,我们还没说过话。无从说起。
电话是当厂长的哥们熊君打来的,骂娘的声音都变了调:
吴君呜呼了!
说清楚些。
吴君呜呼了,脑血栓…o
你疯了,前几天我还看他穿长衫跟两个小叫化弄街头小品,在梦里跟他一块放风筝欢欢喜喜上学堂,你怎么了?你是在梦里给我打电话?
梦里!熊君又骂娘了。放你的狗屁!我这里几个婆娘追我要优化组合,裤子都给我扯下来,在梦里在梦里还说是在梦里我巴不得在梦里才好哩!吴君在梦里得了脑血栓,屁大个事!我吃多了给你挂电话!这狗日的偏偏又不是梦!偏偏他丢下哥们一个人先去了,熊君在电话里呜呜哭起来。梦里才好呢梦里才好昵……我后悔那天在老安家不该骂他!说实话,哥们当中论德行论才气论为人论学问哪一样他不魁。可他一辈子最爱钻牛角尖最爱耍婆娘脾气,屁大点事就捶心子拍桌子半夜三更睡不着起来穿长衫子。哪一次碰见他我不劝他不磨破嘴巴皮!我说都四十老几的人了想开点豁达点多笑点,眼看就要到更年期了气出多了要虚脱的……
算了算了别再说这么多了。
人都死了,还数落个没完没了…
我是恨他狗日的空有一身本事不成大器,早听我的数落也不至于弄到今天进火葬场还没跟女人上过床…
熊君在电话里哭得更大声了。
我陪他哭。
足足哭了两分钟。
这电话费该怎么算?
哭完了我去问会计。
吴君的追悼会是在殡仪馆举行的。殡仪馆是黑边信封里的讣告说的,我说的可是火葬场。火葬场这词儿念起来自在。又不是搞豪华型墓葬,人死了一把火一撮灰——世上也干净得多——省得将来被挖坟盗墓的拖出来白生生的骨头东一块西一块遍地乱扔。
儿子儿孙看了寒心。
不过,对于吴君,这追悼会也够豪华的了,光花圈就三四十个,鞔联挂满了灵堂四壁,隶书魏碑行书草书活脱脱是个小型书法大奖赛。我枉喝了几年墨水,越读越糊涂越读越心惊读着读着吴君的形象还真是伟岸起来。
熊君想得到么?
相比之下,我和熊君几个哥们的花圈倒显得寒碜了,除了“吴君千古四个字,再就是六七个名字挤在一堆“敬鞔",把那张薄薄的白纸条都压破了—一
六七个人送一个花圈。
这就是哥们的习性么?
哥们是自个找上来的,主办单位不知吴君有这群哥们。哥们是自个找上门来的。
见面时不过随便点点头。
来了!嗯嗯,来了。
今天天气还不错,嗯嗯,是不错。
气温高了些!低一点就好了。
对对,低一些好……
哥们谁也没提起吴君。
提起吴君他吴君就能活转过来么?
要提吴君让致悼词的去提吧!
他提得最多。他是那个系主任。
这系主任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值得骂娘,个子比吴君还瘦小,下巴尖脑袋也尖尖脑壳上头发稀稀疏疏。鼻梁上的眼镜片起圈圈——至少一千度或者一千五百度。
怪不得吴君斗胆扇他耳光。
吴君不该扇人家耳光。
他没把那块豆腐干悼词念完就流泪了。
他说吴君死后他一连几个晚上没合眼,头发白了许多又掉了许多更稀疏了,他说他从内心来说是爱吴君器重吴君的。只不过他这个人不善于表达情感话说出来比这篇悼词还要干瘪乏味,他说本来打算搞个遗体告别什么的但考虑到吴君无儿无女无夫人的,人家鞠了躬跟谁握手去?他说吴君四十有三就离开了他的同人他的学生他的书匆匆而去,实在太可惜太让人痛心。然而吴君虽然命短还是值得的有价值的,并且数年间发表有关殷周货币的论文若干还撰写了四本专著虽然四本都未出版。不像他自已当个系主任什么的整天评职称分房子闹工资拉关系求人给系里拉烤火煤,且不说论文专著了就是自个教的古代史也还给古代了。因此从这个角度看就是活他七十八十一百又有什么意思!他说吴君在世时扇他的耳光他不计较他能理解,他说职称这玩意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不过虚名而已,了不得加几个钱的工资罢了。他说他明知如此但身不由已还得眼睁睁在漩涡里打转转。他说现在好了人都去了没有闹了。他说昨天系里有个同人说:吴君走了酒也不想喝了,副教授评上也没味了。副教授上课一样没人听!他说他因此更怀念吴君更盼望他重新活过来。就是再扇他三个耳光他也不在乎他也心甘情愿,只要吴君能回来。
可惜吴君再也回不来了。
系主任泣不成声。
吴君不该扇人家耳光。
场内也有人跟着哭,不知是年长的学生还是年轻的助教,几个女同胞哭声最响。那样子好像吴君一去她们就要当尼姑似的。又凄切又揪心。
我叹口气。现在伤心有什么意思,吴君在世时你们能爱他嫁他就不至于如此不至于如此了。
身边的熊君拐了我一下。
我说吴君还是值得的。
他老弟在世对虽然没跟女人上过床。但死后有女人为他哭…
这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的l
吴君可以瞑目了。
吴君死了。
我什么也不想干,就想干一回卖破铜烂铁的事。
可家中找不出破铜烂铁,这些年来破铜烂铁早折腾光了,总不能把电冰箱电视机收录机洗衣视砸碎当破铜烂铁卖吧?
不要命了。
卖破铜烂铁到梦里去卖吧!
还能与吴君一起。
李君推门进来。
一进门就把那个鸡世界的中篇递给我。
他脸上阴沉沉的,又恢复了当年启蒙先生的架势。
你这东西能卖钱吗?斗鸡的吃鸡斗鸡的哭鸡斗鸡的埋鸡,什么个玩意!全是他妈一股鸡屎味,没读完都变鸡了!街上那些摩登娘们捂鼻子都来不赢,还肯掏钱买你这玩意……他突然两手一摊,苦笑了一下,当然,这不是我的看法,是承包商的意思。这买卖是承包商说了算!
承包商说了算?
是的,他枪毙哪篇就枪毙哪篇!
我目瞪口呆。
我突然想起平时我枪毙那些初学者习作时他们脸上那种可怜的神态。
轮到人家来枪毙我了!
承包商枪毙我!
枪毙得说一不二。
我是什么样的神态我自己瞧不着。
这买卖是承包商说了算。
人家也有人家的难处。李君也瞧不着我脸上的神态。你想想,只要一砸锅就是七八万!十块钱一张的票子也够你数好几天哩?你理解吧?
我理解。我理解。
当然,李君站起来。抛开通俗这一点不谈,从文学的角度看,你这篇东西还是那个老毛病,骨子里终究是个理想主义者,因此缺少些内涵缺少些回味缺少些深度。这只是我个
人的看法,供你参考。
我说声谢谢。
谢谢你的折磨你的捉弄你的非理想主义教育。
我说声谢谢。
我想起老安送给我的那张唱片。
我想听音乐。
音乐是要命的。
要命也得听。
可翻箱倒柜也找不着那张唱片。
你是找缺了角的那一张吧?妻子笑笑。自我拉广告被小胡子罚站以后,妻子没流放我睡沙发了。再流放我睡沙发我可要逃亡了。
我点点头。
被你宝贝儿子砸了!
砸了!她这话比流放睡沙发要残酷,又不是破铜烂铁就这么轻轻松松砸了!
他说那唱片老掉牙了,放起来卡卡喳喳的,留着它坏了唱头,因此砸了。
我等了二十年才弄到手,他给我砸了!
发火干什么?是你儿子砸的,你拿他怎样你敢拿他怎样?
我吭不出声来。
这年头儿子比老子还老子。你拿他怎样?儿子放屁娘老子跑断腿儿子不放屁娘老子吓掉魂,你敢拿他怎祥?过几年讨媳妇让你两老在旁边坐冷板凳还算对得起你,惹火了一杆子把你老家伙通通扫地出门有好过的了。
儿子砸的怎样?你敢拿他怎样?
白砸白不砸。
我跌跌撞撞跑到唱片公司。
那个穿绿色连衣裙的女营业员笑眯眯看着我:老伯,你要抢购什么?
老伯!前不久还有人叫我大哥,今天就变老伯了,老伯就老伯吧。
抢购唱片!我亮出老伯的嗓音。
怎么?旁边一个鸭舌帽嘴巴张得大大的,唱片要涨价?
我没理他。
现在哪样不涨!要买就乘早吧女营业员又笑眯眯看着我,样片都在柜子里搁着,自个挑吧。
用不着了,我要一张巴赫的小提琴重奏…¨
是不是奥依斯特拉赫老爷子和他宝贝儿子演奏的?女营业员音调平平但咬字清楚。
全市怕找不出第二个。我连忙称是。
这可是热门货呢?没剩几张了,算你老伯有眼光有运气有新的商品观念……
我连忙称是。
付过款,我接过唱片,只见发亮的塑料封壳上印着奥依斯特拉赫老爷予那硕大的腮巴,一见这大腮巴我就知道没错,我有个拉提琴的朋友就因没这大腮巴差些去自杀。只是没见他宝贝儿子的腮巴。真遗憾!
一回到家我就打开电唱机,然后冲杯茶燃支烟靠在沙发上微微闭上眼睛——都老伯了,坐下来享受一下也不算过分。
可音乐一开始我就感到旋律不是味节奏不是味音色不是味全没当年听这套曲子时的味!
我把唱片和封套翻来复去看了好几遍。还是那个巴赫还是那儿套曲子还是那两个奥依斯特拉赫。
越听肚子越疼。
你都老伯了——我妻子在一旁叹息。二十年前的奥依斯特拉赫宝贝儿子还不成老爷子?他老爷子的老爷子还不成老老爷子?再说两爷崽各有各的心思,自然合不了拍成不了调……
你说什么疯话!这就是他两爷崽二十年前拉的……
我啪地把唱片砸碎在地。
我是学宝贝儿子的。
为了合拍。
我昏沉沉睡了一夜。
大清早就有人拍门。开门一看,懵了。
外面站着个年轻和尚,眉清眼秀细皮嫩肉的,右眉上一颗黑痣,若不是嘴唇上隐隐约约的胡茬,我准把这小子当尼姑。
他合合掌,说阿弥陀佛。-
他念起经来了。他说他是北乐山慈云寺的小僧,他说因山火烧了寺庙一时没钱重建,一个叫漠溟大师的老和尚令他下山化缘筹些资金重建寺庙,他说若是化不着缘修不了庙断了香火他白出家了。
他又说阿弥陀佛。
我把口袋里的十块香烟钱给了他。
他突然拿出个硬壳笔记本说要记下我的名字。
我问他这是干什么?
他说将来寺庙建成石碑上将刻上募捐者尊姓大名包括我的尊姓大名还要刻在前一排……
我差些给他一耳光:那石碑舒服得很是不是?风吹雨打,冷冰冰好让我伤风感冒!这十块钱难道就是为了在那上边谋个位置?要留名把十块钱还我…
小和尚逃之夭夭。
干干净净的一桩事让他弄得不干不净的。
小和尚欠火候。
阳台上三条龙终于焉了。那也是莫可奈何的事。怨得了谁?偏偏落在我手里。
我是旱龙。
早龙没水。
旱龙有血!
这些日子来有人骂浮躁。这浮躁我也染上了。血都是浮躁的。
我来到中心血站。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接待了我。
卖血?她白了我一眼。
我真浮躁了,声音提高三五度。
老太婆眯起眼睛,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最后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下来,耸了耸肩。
老伯了是不是?
请问——你的年龄?
四十三。我随便说了个岁数。
四十三?她眼中掠过一丝怜悯。摇摇头。
怎么?我更浮躁了。四十三的血是黑的是冷的是渗水的?四十三的血个有毒有尿有艾滋病菌,四十三的血就该让它在肉皮底下干浮躁?四十三的血不是人血是狗血是猫血是耗子血……
老太婆晗哈大笑。四十三四十三四十三的我们请都请不来哩。可就没见过你这种四十三的——比二十三的还浮躁,别吵了,先去验血吧o…
化验结果:血压不高不低血层不高不低血色素不高不低。完全合格。而且——血型——O。据说O型血是万能血,什么样血型的人皆可输入。
都可以尝尝四十三岁的血的味道。
输血可别浮躁呵!老太婆拍拍我的肩膀像招拍她儿子似的。那可是要命…o
我像她儿子似地点头。
输血室在二楼。输血前一个留披肩发的小护士让我杯盐水,我谢绝了。我在老太婆面前说过四十三的血没渗过水更没掺过盐水。
我微笑着谢绝了。
我在那张有着海绵垫子的靠椅上坐下来,我挽起袖子把手伸进玻璃隔墙上的圆洞,我看见那个烫卷发的女大夫用帆布袋把我的手膀绑越来,我看见她用浸满酒精的棉花团轻轻地擦我的手腕,冰凉凉的刺激得人直打喷嚏。
我眼睁睁看着那根亮晶晶的针管刺入我的静脉血管……
我突然哭了。
小时候种牛豆打预防针我总把脸调向一侧,一见细细针扎进我的皮肤脑袋就会发昏。
我终于敢盯着那根针扎进我的皮肤了,我终于敢看着那殷红的血从针管里流出来,顺着半透明的塑料管流进半透明的塑料袋了。
我终于敢正视我生命的一部分了!
当我年过四十,当我成老伯的时候。
我终于敢了
为了我自已——为了他妈的这条旱龙!
我终于敢了!
1989.3相宝留云
廖国松,笔名:梅翁。1940年生于贵州江口县。亦用笔名梅蓊,老柏等。长期从事公路勘测工作。1980年调入《花溪》编辑部。1998年调入贵阳市书画院。中学时代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并自学绘画。曾出版诗集《彩色的波》、小说集《廖国松小说选》、散文集《归时人物》等。其油画作品多次参加省内外展览,并被贵阳市美术馆、新加坡《斯民艺苑》收藏。中国作协会员,贵州省美协会员。曾任贵州省作协理事,《花溪》杂志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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